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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武侠小说 > 《斩春》在线阅读 > 正文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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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春》 作者:十四郎

第十一章

   晏于非偶尔会想起殷三叔那天说的话:强极则辱。

  任何事过了头都不好。他现在是不是在某件事上纠结过了头?中原很广阔,没必要在湘西这一块地方徘徊不清。斩春剑再有名,也不能统领江湖。
  冷静下来想,湘西这块地方就算他放着不管,过几十年谁还记得减兰山庄?谁还记得斩春剑?
  晏门做事向来以稳求胜,他晏于非曾经更是稳中的高手,连门主也要赞叹的。
  可他现在明明像个十几岁的青涩少年,赌气一般地停在这里不肯走。
  他不想输,尤其是输给葛伊春。
  大抵他潜意识里已经不是把她当作尘埃似的存在,随手可以拂去。他们俩走的路完全不同,背道而驰,可他走得沉重,她却轻松自在。
  或许是小叔的事情给他的影响太大,至今还不愿相信他死在一个默默无名之辈的手下。
  他和小叔都犯了同一个错误,明知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却依然固执相信自己的能力。
  小叔死的耻辱,晏于非不能变成这样。
  打败葛伊春,把她征服,如果能做到,就可以替小叔雪耻报仇似的。
  在他心底深处,早已把伊春同杀死小叔的那人合并成了一个。
  晏于非很清楚,这种情况继续下去,对晏门没什么好处,他固执在湘地一块,是舍本求末。
  要做个了断。
  门被人恭恭敬敬地敲了两下,墨云卿涎着脸笑眯眯地走进来。
  这小丑似的男人,连跪礼都比旁人夸张,直挺挺地给他跪下,双手呈上一沓文书,说:“少爷,这是巨夏帮近两月的来往信件,属下见里面说的事情挺古怪,不敢擅自做主,还请少爷过目。”
  晏于非拿过来一翻,信件里不过是寻常公务往来,共同点就是都提到了七个西域美女做礼物送给巨夏帮。
  他笑了笑,随手把信放在案上,淡道:“殷三叔已将那几个女子带走安置好,这会儿应该已经在你院子里呆着吧?”
  墨云卿大喜若狂,连着说了四五遍少爷英明,那讨好谄媚的神态,惨不忍睹。
  世上每个人走的路都不同,譬如这男人为了活命,不惜做丑角逗人发笑,明知这种行为夸张无聊,他也要不得脸面。
  从某方面来说,晏于非甚至很欣赏他贬低自己的忍耐性。
  “前几日有部下去了潭州别院,听闻墨夫人已生了位小公子,着实可喜可贺。墨公子这次剿杀巨夏帮有功,何不趁此机会去看看夫人孩子,一家团聚?”
  晏于非神情温和,唇角挂着体恤的笑。
  墨云卿“哼”了一声,把脑袋一别:“鬼知道那是谁的野种!我可从未碰过她一下,女人没脸没皮缠上来,还真讨厌的很。”
  晏于非笑两声,随意说些他风流花心之类的话,忽然又道:“葛姑娘如今一人待在后院想必无聊的紧,她与墨公子曾是同门,公子有空也可陪她说说话,莫让她无聊中做出什么蠢事来。”
  墨云卿神情不耐,絮絮叨叨地下去了。
  殷三叔从屏风后走出,一言不发地替晏于非把茶倒满。
  “殷三叔,你看他如何?”晏于非忽然问道。
  他低声道:“矫揉造作,居心不良,才智中庸。早有部下报了,在兜率岛他刻意放走葛伊春,用心恶劣之极。此人口口声声说忠于少爷,实则口蜜腹剑,少爷不该留他。”
  晏于非淡淡笑道:“本想留着当个笑话放在身边,可惜是留不住了。他既有心向外,便交给殷三叔处置吧。”
  ****
  伊春这两日被“安置”在后院客房——或者说软禁在牢房里比较合适。
  门窗都钉着拇指粗的铁条,中间的缝隙大约能让小猫小狗艰难地进出,她这么大个人是不用指望了。
  每天有四到六个人守在屋前,她插着翅膀也逃不掉。
  好在客房很舒适,一日三餐也花样百出,伊春索性过起吃了睡睡了吃的米虫生活,偶尔送来饭菜是她不喜欢吃的,还很拽地要求更换。
  反正烦恼也没什么用,舒隽说过,烦心事太多会掉头发,老了便要秃顶,为了不秃顶,做人还是逍遥快活点好,随时随地取悦自己。
  虽说他为人古里古怪的,但这句话甚有深意,伊春颇为赞同。
  这日送来的菜很合伊春胃口,她破例吃了三大碗饭,摸着滚圆滚圆的肚皮上床打呵欠,听见外面那些黑衣人惊叹:“她比猪都能吃!再养着她,少爷不被烦死也要被她吃穷。”
  另一个人说:“少爷还吩咐不能亏待她,她爱吃什么就让厨房多做些。”
  话没说完伊春就提高嗓子叫道:“我喜欢红烧鸡,明天多做点。”
  外面顿时没了声响。
  伊春翻身抱着枕头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觉有什么东西打在脸上,很疼,伊春一下睁开眼睛,只觉天暗了下来,有人趴在窗户外,朝她身上砸小石子。
  “葛伊春!你是猪?!快醒醒!”那人压低嗓子气急败坏地叫她。
  她一骨碌从床上跳下冲过去,却见墨云卿神色焦急地看着她,一面还回头四处张望,像是怕突然有人经过一样。
  “你……”伊春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
  墨云卿低声道:“趁着他们换班,你快走!我弄到了钥匙。”
  伊春又是一阵意外:“……你把我放走?你现在……不是为他做事吗?”
  他紧张地用钥匙开铁窗的锁,奈何铁锁年代久远,上面布满红锈,钥匙一时还插不进去,急得他浑身是汗。
  “我起初是想做些大事让爹刮目相看,他心里从来只有你们俩,我分明是他独子,他却并不看重我。”墨云卿一面努力开锁一面说,“下山后遇到晏于非,他有意与我结识,赞助减兰山庄,我自然不会拒绝。直到爹双腿被他们打断,我才明白是晏门想吞并减兰山庄势力。爹成了那个样子,我也只好假意顺从。”
  “喀”的一声,铁窗终于被打开了,伊春纵身跃出窗外,只听他声音凄凉,又道:“爹说做人争口气,可他却被晏于非杀了,我若是也死,文静和孩子怎么办?”
  他解下腰上的佩剑递给伊春:“剑你拿着,若是能顺利逃出去,便替我把文静和孩子救出来,替我……好好照顾他们,拜托!”
  伊春心中也不知什么滋味,只得默然点头。
  墨云卿低声道:“替我告诉文静,没能做个好丈夫好父亲,是我负了她。伊春,杨慎虽然死了,可你要活下去,斩春剑就拜托你了,那是减兰山庄最后一点希望,至少证明我们这些人真正在世上存在过。”
  话说到这里,伤感起来。
  伊春咬了咬嘴唇:“你把我放走,晏于非不会放过你的吧?”
  他摇头:“我在他们面前插科打诨,谁都看不起我,知道我没那个胆子,你只管离开不用担心。”
  话音刚落,却听院中暗处一人沉声道:“哦?只怕未必吧,墨公子。”
  墨云卿浑身都僵住了,眼怔怔望着殷三叔从阴影地缓缓走出,身后跟着原本去换班的那些黑衣部下。
  “你胆子大的很,我如今是知道了。”殷三叔冷笑。
  伊春不等他说完,拔剑闪电般冲过去,先刺倒那些一拥而上的黑衣人,急道:“你愣什么?!快逃啊!”
  墨云卿动了一下,他为了降低晏门对自己的警惕心,一年多来一直沉迷酒色,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刚跑到院门口便被殷三叔拦下。
  伊春只得放弃与黑衣人缠斗,转身狂奔而来。
  一剑寒光,刺向殷三叔的眉间。他侧身让过,与伊春拆了几招,赞一声:“好剑法!进步了许多!”
  伊春皱眉不语,手上的剑挥得越来越快,身影在月色下犹如鬼魅一般,轻而且狠。
  光论招式速度,殷三叔竟有些自愧不如,谁曾想一年的时间能让小女娃进步如此神速,现在还能将她轻松擒拿,再过两年等她大些,只怕便困难了。
  他见墨云卿趁机要跑,当即扯下袖子包在手上,“扑”的一声,伊春的剑竟被他一把抓住,动弹不得。
  他另一只手拍向墨云卿胸口,若拍实了,他只怕当即便要胸骨碎裂而死。
  这电光火石的一瞬,伊春当机立断放弃了铁剑,袖中弹出匕首,划向他面门。
  殷三叔左耳感到一阵冰凉,紧跟着便是剧痛——那丫头的匕首居然将他半个左耳削去了。
  他心中不由暴怒,抬手想把她撕个粉碎,奈何晏于非的吩咐犹在耳旁,只得强行忍耐,拳头几乎要捏出血来。
  伊春叫了一声“师兄”,将墨云卿一把捞起,拔腿便跑。
  一路狂奔,身后却很奇怪的并没有人追,殷三叔和那些黑衣人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样。
  倏地,伊春停下脚步。
  面前是一个小院落,种满了桂花树,树下有活水池塘直通府外,水面月色溶溶。
  晏于非正站在水边定定看着她。
  墨云卿默然退到一旁,这种情况他一点忙也帮不上。
  谁也没有说话。
  并不需要说话。
  匕首与暗器的寒光www.xiaoshuotxt.net几乎是瞬间同时发动,细小的银针狠狠扎入伊春身体里,她却没有停,不能停。
  她的身体压低,像是随时可能栽倒那样的低,脖子上又是一凉,他的短剑划过,这次货真价实地划出一道血口,鲜血几乎是飞溅出来的。
  匕首尖也压低,在快要贴近地面的时候猛然抬起。
  回燕剑法第十九招,燕回旋。
  晏于非的右手齐腕断开,连带着短剑在半空飞了一段砸在地上。他流的血不比她少。
  伊春哼哼笑了一声,心中快意无限,抬手狠狠按住脖子上的伤,抓住墨云卿翻身一倒落入池塘,眨眼便没了踪影。
  晏于非握住断腕,脸色苍白,动也不动。
  殷三叔遵循吩咐,过了一刻才匆匆赶来,一见草地上的断腕,他惊得脸色发青,一个箭步冲过去急道:“少爷!”
  晏于非睫毛微微一颤,低声道:“愣着做什么?交代你的事呢?”
  殷三叔咬牙称个“是”,掉头便走。
 
  清晨雾蒙蒙的,小南瓜怀里抱着包袱跟在舒隽后面小跑,一面不太甘愿地轻叫:“主子!葛姑娘都说啦,让咱们在苏州等!你又不晓得她被关在什么地方,晏于非又那么凶狠,咱们还是赶紧去苏州吧!万一她逃出来在苏州没见着咱们,还当咱们骗了她,可不是糟糕透顶?”
  舒隽浅紫色的长袍在雾气中隐隐约约,他漫不经心地答应着:“嗯,再找找,马上就去苏州。”
  再找找再找找,一连好几天主子都用这三个字来敷衍他,小南瓜无可奈何,只能继续跟他四处乱跑。
  布满雾气的护城河里突然水声噼啪,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努力往岸上爬。
  小南瓜吓得一骨碌钻到舒隽背后,低声道:“主子!有水妖!”
  舒隽皱眉看了他一眼,跟着抬头朝护城河望去,果然见到岸边一团阴影,正努力朝前蠕动,姿势很不雅观。
  他越看眉头拧得越深,忽然大踏步走过去,吓得小南瓜在原地一个劲叫主子主子。
  伊春努力背着不擅水性晕过去的墨云卿朝岸上爬,他可真沉,比老母猪还重,压得她身上伤口痛得像要裂开似的。
  前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一人破雾而来,穿着浅紫色的风骚长袍,眉目如画,拧着眉头神色怪异地看着自己。
  伊春松了一口气,抬手苦笑着朝他打招呼:“舒隽,万幸我还没死,又见面了。”
  她脖子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身上大大小小无数的伤口都在流血,加上衣裳湿透了,看上去像是整个人被血水浸透似的,分外恐怖。
  小南瓜跑过来惊叫:“姐姐!你怎么成这样了?!”
  她又苦笑一声:“说来话长,你们谁帮忙扶一下他,我的腰都快被压断了。”
  小南瓜伸手正准备扶,一面说:“这人是……”
  话未说完,却见他家主子动作比闪电还快,一把将伊春捞起来,像提猪仔似的提着她的后领子,面对面直截了当地问:“这男人是谁?”
  伊春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是我师兄。”
  哼,师兄……舒隽抬手在她额上一摸:“中毒了。”
  “是吗?我……”伊春刚说了三个字,便被他打横抱起转身便走,后面的话好像也没办法再说,因为他走得特别快。
  可怜的小南瓜被孤零零甩在后面,吃力地拖动昏迷不醒的墨云卿,心里一遍一遍念叨着:见色忘义、见色忘义。
  晏于非的银针相当狠辣,每一根上下的毒都不同。伊春右边胸骨上中了一根,左侧肋下也中了一根,紫红色的斑很快就蔓延到了脖子上。
  渐渐地,她有些呼吸不畅,在船舱里辗转反侧,痛楚不堪。
  “斩春……斩春剑……”她喃喃说着,“羊肾……把剑……在他墓前……”
  舒隽没有回答,将船舱帘子一把拉下,飞快扯开了她的衣服,再没听见她说话,低头一看,原来是晕过去了。
  他确实没见过这么乱来的女孩子,身上那么多血口还敢跳水塘里,中了毒还能背人凫水,根本是拿自己的命不当一回事。
  彼时收到那人来信,要他到郴州灵燕客栈一聚,就此账务两清,这等好事舒隽怎能错过。
  去了一趟郴州城,却被告知这次是晏门来找麻烦,给他们让个道不可阻拦。
  舒隽当时就知道不好。
  一来没想到晏门连这位前辈都能买动,临阵倒戈;二来伊春若是撞上晏门,只怕逃不出晏二少手掌心。
  匆匆往回赶的时候遇到了男扮女装的小南瓜,只因晏门下了武林通缉令来捉他。
  他哭哭啼啼地递上斩春剑,舒隽那颗早八百年就没颤抖过的心脏竟难得抖了三抖。
  小南瓜惶恐地问他:主子,葛姑娘会不会死掉?
  他也不知怎么回答,只觉有怒气从身体深处奔腾而出。
  想动舒隽的人,岂会那么容易!
  通缉小南瓜的武林告示一夜之间就撤了,谁也不知是怎么撤掉的,谁也没问为什么撤掉。
  舒隽带着小南瓜赶到衡州,到底没赶上把她救出,她有本事,自己逃出来了,虽然逃的比较狼狈。
  舒隽一根手指勾住她脖子上那根半旧的抹胸带子,暧昧地晃了晃,叹道:“为你,我损失了近万两债务。丫头怎么赔我才好?”
  伊春晕过去了,当然是不能回答的。
  于是舒隽很好心地自己替她找答案,慢慢脱下了那片淡红抹胸。
  瘦,却见不到嶙峋的骨头,其实嘛,她真的不小了。
  舒隽觉得自己的呼吸好像也有点不畅快,船舱里突然变热,慢慢蒸煮他,很是难耐。
  这当然并不是最美丽的胴体,稍逊了些丰腴,也不够细致,到处可见旧日疤痕,她根本不拿自己当个女人。但舒隽却不这么想,他可以把最美丽的女人当成男人来对待,却惟独不能把她也当作男人。
  这具年轻充满活力的身体,令他骚动。
  “唔,你是长这样的……”他喃喃说着,全然不觉得自己是趁机占便宜,握住她一边坟起的胸脯。
  胸脯上面有一个小小针眼,紫红色斑点从这里开始蔓延,已经爬上了脖子。
  取小刀,小心翼翼地在上面划个口子,挤出一点血放在嘴里尝了尝——这毒简单,随时可解。
  左边肋下还有个针眼,没有斑点蔓延,针眼周围却微微发青。
  同样取一点血尝一口——也不是什么复杂的毒,不必担心。
  手有点舍不得移开,那就放着吧,她皮肤挺滑腻的,手感很好。
  舒隽疾点她几处穴道,跟着取出笔墨写上药方,唤道:“小南瓜,去抓药。”
  帘子被人一把揭开,舒隽飞快抓过被子盖在她□的身体上,一面反手把帘子拽下:“谁让你进来?”
  小南瓜的声音特别委屈:“主子,是那个人……他醒了。”
  舒隽把脑袋探出舱外,果然见到墨云卿一脸茫然地坐在船头,连声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伊春在何处。
  “你最好安静点。”他淡淡说着。
  墨云卿扭头便见到他漂亮纯善的一张脸,愣了愣:“你……”
  舒隽又说:“你要是再吵,我就把你扔水里,一辈子也不用上来了。”
  墨云卿果然把嘴闭得死死,再也不说一个字。
  葛伊春,你下山这段时间到底结识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人?!
  小南瓜拿着药方去城里买药了,墨云卿半睡在船头装死。
  没人打扰,这样多好。
  舒隽揭开伊春身上的被子,继续解她裤腰带。忽然停了一下,凑到她脸旁,把碎发替她拨到后面,静静看着她泛白的脸,低低问她:“我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好?”
  还是没人回答他,舒隽心安理得地把她脱个精光,蘸了清水替她清洗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偶尔叹息:“这里也有疤。”
  偶尔赞赏:“很漂亮。”
  更长的时间他是沉默着的,压抑不住的呼吸声。
  上药包扎,最后的最后,舒隽撑在上面,搂住她的脖子替她翻身穿衣,伊春忽然“唔”了一声,两只眼睛就这么睁开,定定对上他的。
  他一点也不心虚,安安静静地与她对望,鼻尖离得那么近,像是马上两张脸便要贴在一起了。
  伊春怔怔看了他很久很久,低声道:“羊肾,我也是上上签……”
  舒隽一把扣住她的脑袋,额头贴上去:“你叫谁?我是谁?”
  她睫毛颤了两下,像是突然看清对面这个人,露出一丝安心的神情:“我好冷啊,舒隽。”
  把你冷死就一切太平了。
  舒隽看着她又昏睡过去的脸,心头很不爽,那不爽里到底有点安慰:她总算是认得他了。
  帮她换上干净衣服,用被子紧紧裹起来,她创口沾了水,肯定要发烧,得注意保暖。
  忍不住,又紧紧抱住她,在她紧闭而苍白的唇上来回轻轻的吻。
  是他的错,不该突然离开,倘若她真的死在晏于非手上,要怎么办?
  他再也说不出“你小心点,死了我会难过”这样的话。
  她若真死了,又岂止是难过两个字能形容。
  在护城河见到她爬上岸的那一个瞬间,他的心跳都要停止了,只觉身体要被狂潮吞噬下去,直到现在都不能准确分析那种复杂感情究竟是什么。
  不想她死,想看她活得开心自在,想和她……永远在一起。
  “对不起,”舒隽把她的额发拨到后面,在她饱满的额上印下一吻,“以后再也不把你一人丢下。”
  他把她轻轻放回去,被角掖好,这才揭开帘子缓缓走出去。
  墨云卿从船头猛然坐起,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她……怎么样了?”
  舒隽嗯哼一声,有点不耐烦:“死不了。”
  墨云卿讪讪地点个头,也不知该和这脾气古怪的人说什么。
  舒隽跳下船,在岸边走了两步,淡道:“你们惹了不小的麻烦,居然找到这里来了。”
  什么意思?墨云卿不解地回头看他,忽见薄雾后有人影晃动,朝这里慢慢走来。
  那是一个可怕的巨人,手里提着一把巨斧,头发纠结,白眼上翻,白沫从口角流下,面容狰狞之极。
  他□着精壮可怕的上身,肌肉虬结,似铁块一般。
  最诡异的是他脖子上居然拴着铁链,链子另一头握在一人手里——殷三叔。他半边脸还有未擦干的血迹,左耳上包着纱布,神色冷厉。
  墨云卿WWW.xiaoShuotxt.NET觉得如坠冰窟。
  舒隽背着手,没有说话。
  倒是殷三叔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道:“少爷说的没错,果然是你在后面捣鬼,舒隽。”
  因着葛伊春身上没有斩春剑,不管是杀是留,剑都不可能自己跑到晏门手上。晏于非为了减兰山庄的事已经耗费太多精力时间,不打算再纠缠下去,索性将计就计把伊春他们放走,等他们与接头人会合再杀个措手不及。
  殷三叔只是没算到少爷会动真格,与葛伊春交手。想来小门主的事情他一直是没放下,对着这女子便冷静不下来。
  断了右手,那女人死一千次也偿还不起。
  殷三叔说:“斩春剑如今在你手,把它给我,另外——葛伊春也交给我,饶你不死。”
 
 
  雾,渐渐散开。
  墨云卿双手绞得死紧,像是僵住一样,里面全是冷汗。
  还要再做懦夫吗?他一遍一遍问自己,莫名其妙的。以前是躲在父亲身后,现在是躲在葛伊春身后,以后还要躲在谁身后?
  答案无解,他为自己感到深深的耻辱。
  他忽然从船头站起,捏紧了腰上另一把备用铁剑。
  “这位公子,你带着我师妹快走吧!我来挡住他们!”他低声说。
  舒隽眼神怪异看着他,大约是有些鄙夷的,笑话他不自量力。
  墨云卿急道:“快走啊!”
  舒隽慢慢说道:“你要送死就一边去抹脖子,不想死便把剑借我一用。少废话。”
  墨云卿只好把铁剑递给他,这时候后悔自己的无用也没什么意义,他黯然地蹲了下去。
  舒隽抬手捏住剑尖,稍稍用力一弯一弹,铁剑便发出铮然的嗡鸣声,晃动不休。
  鸣声不止,巨人已经扑了上来,像完全失去神智的疯子,巨斧夹杂着雷霆万钧之力劈下,毫无章法。
  “咚”一声巨响,却是斧头劈进了岸边一棵柳树,碗口粗的柳树从中间裂开,狠狠砸在地上,墨云卿的惊叫卡在喉咙里几乎要奔腾而出。
  杨慎就是死在这种可怕的力量和速度上。
  巨人生得粗壮笨重,动作却出奇的灵巧,抽斧反手再削,正中那道浅紫色身影,从中间劈成了两半。
  得手了?!殷三叔与墨云卿都忍不住屏住呼吸。
  被砍成两片的漂亮长袍缓缓落在地上,像一只轻盈的大蝴蝶。巨人眼前人影一花,斧子上不知何时立着一个人,脱去长袍下面却是一身深紫色劲装,足尖轻轻点在斧柄上,笑靥闲散,正是舒隽。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他瞥见巨人后脑乃至脖子要穴上的银针,恍然大悟。
  用带毒银针刺激头顶要穴,令人当场失去神智,成为只会打斗的野兽,就算拔下银针人也已经废了,以后一辈子只能像个石头躺在床上,除了呼吸什么也不会。
  晏于非,好狠毒的手段。
  脚下斧子一晃,显是巨人打算把他甩下去。舒隽纵身而起,他身量修长,却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一般,与伊春的轻巧完全不同,更加简洁,更加隐蔽,直切要害。
  穿着长靴的脚踩在了巨人头顶,舒隽索性蹲在他头上,像与一只巨兽玩耍。忽然举剑一挥——没有血光飞溅,也没有被斩断的肢体头颅,只是刺在巨人脑后的四根银针轻轻掉落在地。
  巨人哼也没哼一声,沉重的身体扑倒在地,四肢微微抽搐两下便再不动了。
  舒隽走过去抬脚踢了两下,他还是不动,他便笑道:“这人也是命苦,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墨云卿急道:“别松懈!还有个更厉害的!”
  舒隽懒得搭理他,回头看一眼殷三叔,他脸色忽青忽白,好看的很。
  舒隽说:“把你家一个人形武器打趴了,抱歉,就算再刺四十根银针,他也不能动了吧?”
  见殷三叔不说话,他又道:“其实你们俩要是一起攻上来,现在倒下去的可能就是我。但如果我没猜错,这怪物只会攻击眼前会动的东西吧?敌友不分,也是个麻烦。”
  殷三叔脸色阴沉,忽然把斗笠摘下丢在一旁,冷道:“你果然有些本事!再让我多见识又如何?”
  他自腰间抽出两把铁剑,在身前架个十字。
  舒隽静静看着他的架势,面上闲散的神色终于褪去大半,现出认真的神情来。
  殷三叔并非师承晏门,在被门主收复之前,曾是笑傲漠北的双剑客,惨死在他双剑下的高手数不胜数。
  曾经狂放冷酷的剑客,如今嘛……可怜做了二少爷的奶爸。
  舒隽忽然握住剑身近一半的地方,横剑于胸。
  这是个古怪绝伦的姿势,俗话说“一寸短,一寸险”,对于大多数武学者来说,长兵器最好,可攻可守,把敌人限定在武器范围之外。
  短兵器对练武者的近身功夫要求极高,没有人会在明明拥有长剑的时候,偏要把它当作短剑来用。
  而且空手握住剑刃,是自寻死路。
  他的手掌立即就见红了,鲜血顺着剑身往下流淌。
  “喂。”舒隽忽然开口,“那边的蠢货,把你的眼睛闭上,不许偷看。”
  蠢货……是说他?墨云卿惊愕万分,但如今对这个人是又敬又怕,竟不敢忤逆,乖乖闭上了眼睛。
  “我从不曾在任何人面前透露师承何门,殷三,你运气不错。”
  说罢,舒隽微微一笑,浓冽风流的眉眼,一付“你该倒霉了”的模样。
  ****
  断了的右手被人小心捡起,洗净鲜血,放在一个水晶匣子里。
  晏于非一手抚着右腕上包扎好的纱布,碰一下,便是一次剧烈疼痛,纱布里隐约有血迹透出来,在外面干涸成一块。
  他对着自己的断手枯坐一整夜,偶尔会忽然忘记前事,想要提笔写字,才想起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右手。
  后悔吗?他心中不知什么滋味。
  其实他大可不必意气用事,阻拦葛伊春的任务交给殷三叔来做,他必然做的更好。
  他后悔,却又不悔。
  后悔自己冲动,为死去的小叔赌上一口气,要与她决斗,后悔自己又输在同一招上。
  不悔,这种事他无法交给别人,只有自己上阵。
  这种……涉及了尊严的事情,他的,和小叔的尊严。
  无论如何,现在想什么都没用了,断手再也接不回去。
  葛伊春,断腕存在的一天,他就忘不掉她那利落一剑。于她来说,那一剑必然是畅快之极了。
  葛伊春,葛伊春,葛伊春……
  他一遍一遍在心里念这个名字,像是第一次听见,从陌生到熟悉。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如果她是对,他便是错;如果她是白,他就是黑。反之亦然。
  谁也不会承认自己是错的。
  天色大亮了,照亮他眼底死灰般的颜色。
  那个瞬间,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小叔,浑身是血地流泪,告诉他:我好悔,你莫要走我这条路。
  晏于非猛然合上发涩的双眼。
  再睁开的时候,见到殷三叔站在门外,他身上也全是血,脸色苍白。
  晏于非微微一惊,低声道:“怎么?”
  殷三叔面上还挂着震惊的神情,忽然怔怔看着他,喃喃道:“是舒畅……他是舒畅的儿子……”
  晏于非胸腔里一颗心瞬间沉到了深渊里。
  舒畅,这个名字在晏门里是个禁忌。多少年了,他们倾尽人力物力去找他、通缉他,却一无所得。
  放眼整个江湖,舒畅毫无名气,听说过他名字的门派不会超过五个。
  可这个默默无名的人,却能够一剑杀了晏门小门主,高歌而去,谁也抓不住他。
  舒畅,舒隽……分明是一样的姓氏,却没人怀疑过,只因舒隽极少显露自己的身手,谁也看不出他师承何派。
  殷三叔解开自己的衣服,胸前有五个血点,呈梅花形,每个刺的都不深,可见对方是手下留情了,否则早已立毙当场。
  当年晏清川被一剑穿心,围绕着心口,也有五个梅花血点。
  好熟悉的伤口,好惊人的事实。
  晏于非猛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殷三叔急道:“少爷!”
  晏于非脸色似冰雪一样白,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坐回去,低声道:“殷三叔,晏门……有错吗?”
  殷三叔断然道:“男子生于世间,做一番大事业乃是天经地义,何来对错之说!”
  晏于非慢慢点了点头,转过头去,隔一会儿,又道:“通知下去——明天撤离湘地,减兰山庄一事,先不要再管。”
  殷三叔得令,捂住伤口正要退下,却听他继续说:“舒隽的事……封了书信告知门主,他有回复之前,谁也不许轻举妄动。”
  殷三叔默然颔首:“少爷,你还是休息几日吧。”
  断手不是轻伤,他早已面无人色了。
  晏于非怔怔看着面前的断手,低声道:“我知道。殷三叔,总是让你为我操心,实在抱歉。伤……要尽快包扎。”
  最后看一眼自己的右手,他终是决然别过脑袋,再也不看。
  这边墨云卿还紧紧闭着眼睛,他刚才只听见几声兵刃交错的声响,跟着殷三叔吃惊之极地叫了一声,便再没声音了。
  可怕的寂静令他寒毛倒竖,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颤声道:“公子?公子你没事吗?”
  脑后很快响起舒隽低柔的嗓音:“剑还你,不顺手之极。”
  “扑”一下,剑倒插在他脚边,墨云卿惊疑不定地睁开眼,对面除了那死人似的巨汉,再也没半个人。
  回头看看舒隽,他和没事人一样动动脖子动动腿,跟着把帘子一掀就要进舱。
  墨云卿喃喃道:“公子……你没事?”
  舒隽回头看看他,说的话却牛头不对马嘴:“你是减兰山庄少主,马上要去哪里?不会跟着我们吧?”
  墨云卿神色一黯:“我……去、去潭州,救我的妻儿。”
  舒隽嗯哼一声,很是不情愿,上下再看看他,想起这人是伊春的师兄,又是什么劳什子少主,伊春肯定不会放着他不管,必然陪着一起去救人的。
  啧啧,真是麻烦死了。
  他面上忽然露出个纯善的笑容,说:“这位少主,身上没钱尽管和我说,我这里只收五成年利,公平公道。”
  他直接把四成提高到了五成,赔不死他。
  墨云卿又傻了。
  葛伊春,你下山遇到的这些人,果然古怪之极!
 
 
 出乎意料,伊春一行四人刚到潭州便在客栈里收到一封信,连着信送来的,还有满脸泪痕的文静。
  墨云卿一见她便什么也顾不得,冲过去紧紧握住她的手,未言泪先流。
  文静哽咽道:“云卿终是来接我母子二人了,昔日何以忍心做了好大一出戏,教我生不如死!”
  他只会叹息流泪,隔了半晌,忽问:“孩子呢?”
  众人回头去望,只见一双俏丽女子立在门边,长得一模一样,一个蓝裙子一个绿裙子,正是许久不见的别院婢女奈奈和木木。
  木木手里抱着个襁褓,正柔声细语地低头逗弄孩子,见墨云卿走过来,便将孩子递给他,轻道:“小心些,不要弄疼他。”
  襁褓里的小孩儿大约刚睡足了觉,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墨云卿,又好奇又严肃。
  墨云卿笨拙地抱着他,忽然满心感慨:“可惜爹已经不在,否则必然开心。”
  他提到师父,伊春神色便有些黯然,回头问文静:“晏门有为难你吗?”
  她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后面的火爆脾气奈奈便叫道:“什么为难?你当晏门是卑鄙无耻的地方吗?!人在这里给你好好的送过来,一根头发也没少!真抱歉我们没将她母子俩活剐了下酒吃!”
  木木拽拽她袖子,示意她冷静点,奈奈脸色很不好看,又嘀嘀咕咕说:“枉费我用心做了那么多好药,都用在狗身上了!本来还当她是个爽利的人!”
  伊春默然不语,小南瓜在旁边不服气地插嘴:“无缘无故软禁别人妻儿总是事实!晏于非怎么突然又那么好心了?肯定有鬼!”
  奈奈气得满脸通红,还要和他理论,木木赶紧将她扯着走了,一面道:“公子要说的话都在信里,我二人不过小小婢女,岂能过问这等大事。人已送到,告辞。”
  墨云卿将信纸展开,却见上面写着一行字:天伦送还,二十年后再论分晓。
  字迹很是潦草凌乱,想来他右手被断,还没习惯左手写字。
  “二十年……什么意思?”墨云卿脸色变了,难不成晏门二十年后再来赶尽杀绝?!
  舒隽瞥了两眼,笑容里有那么点不耐烦:“晏门势力已经从湘地撤走,信的意思不过是给你二十年时间看你能不能重整减兰山庄。这世道本就弱肉强食,你不行自有别人替你,不是晏门也是别人。”
  说罢眼神又变得鄙夷,就凭这位草包少庄主,减兰山庄只怕危险的很。
  墨云卿把信收好,如今他妻儿团聚,神色终于轻松许多,当夜住在客栈与文静久别叙话,自是悲喜交加不必多言。
  隔日夫妻俩便商量着回减兰山庄,经历这场大事,两人大抵是比以前成熟了不少。
  文静拉着伊春的手,很是不舍:“师姐与我们同回山庄吧?云卿身边没有能干的人,叫人放心不下。”
  墨云卿也点头道:“不错,师妹与我们走吧,把你父母接来,我们也好侍奉二老颐养天年。”
  喂喂,那破山庄都成废墟了,还要拽别人给自己做牛做马?!舒隽眉头一皱,很想把这位草包庄主直接踢回减兰山庄永不再见。
  伊春摇了摇头:“我不去了,爹娘现在永州过得也很好,不劳烦师兄照顾。”
  说着她把斩春剑递过去:“剑还给WWW.xiaoshuotxt.Net师兄,这是属于减兰山庄的,我不要。”
  墨云卿神色复杂又感慨地看了看斩春剑,接过来轻轻一拔——剑鞘口却是锈的,卡住没拔出来,再用一些力,只听“喀”的一声,总算是把斩春拔出来了,但结果却叫众人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小南瓜突然想起在东江湖的事情,伊春让他把斩春折断在杨慎墓前,他那时还在想铁剑要怎么折,到如今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斩春剑?!”墨云卿再次傻了,他手里握着的确实是名震天下的斩春剑,春水般浓绿的剑鞘剑柄,但剑身却锈迹斑斑,早已成了废铜烂铁。
  伊春淡道:“年代太久远,师祖们用的时候想必也没精心爱护,已经锈得不能用了。”
  斩春真的只能做个象征,曾经的锋利无匹早已被时间磨损成了铁锈。
  墨云卿这才明白为什么爹从来不许自己触碰斩春剑,为什么他平时里把斩春剑挂在腰上,却一次也没用过。
  他恍然大悟,一瞬间悟到的,并不仅仅是斩春的秘密。
  他释然一笑,把斩春塞回剑鞘递还给伊春:“你拿去吧,减兰山庄以后也不需要斩春剑了,再也不需要。”
  目送墨云卿和文静的马车消失在路尽头,伊春很久很久都没说话。
  肩上忽然被人一拍,舒隽低头看着她:“小葛接下来去什么地方?”
  伊春毫不犹豫:“去苏州,看羊肾。”
  说罢又微微一笑:“舒隽的家也想去看看。”
  舒隽抱着胳膊斜睨她,声音很有点不怀好意:“既然你非拉着我同行,那我也总得给你个面子。小南瓜,我们出发。”
  小南瓜这次回答的欢天喜地,葛姑娘终于开窍了!主子的春天来了!
  他几乎热泪盈眶。
  秋尽冬来,到达苏州的时候,刚好是杨慎死去满一年。
  一年不见,杨慎的墓被人打理的十分干净,铜盆子里还放着纸钱的灰烬,暗火未熄。
  伊春看着舒隽,他双手拢在袖子里,状似漫不经心地说:“拜托了一位好心老人打理坟墓,所幸他没偷懒。”
  她笑了笑,再没有说什么感谢的话,只是低头静静看着那座小小坟墓。
  今年苏州没有雪,天空阴沉,濛濛细雨弥漫,很快就打湿了三人的头发。
  “主子……”小南瓜拉拉舒隽的袖子,要他说话缓和气氛,他却摇摇头,把他耳朵一揪,提着走远了。
  伊春抬手摸着湿漉漉的墓碑,他活着的时候也没什么鼎鼎大名,死了之后墓碑上只能刻着“杨慎之墓”四个简单的字。
  在旁人眼里,这只是个顶普通的墓,人死一切都成空。他们谁也不知道,墓里睡着的少年曾经活得多么辛苦,多么渴望幸福。
  “羊肾,我来看你了。”她低声说,“还给你带了礼物。”
  好像听见他在对面恼火地叹气,皱着眉头说:是杨慎,杨慎!把别人的名字念成这样,你好得意啊!
  伊春咧嘴笑了,把背在背上的斩春剑缓缓取下,对着墓碑微微拱手:“我们再练一次回燕剑法吧。”
  斩春剑出鞘,剑身布满棕褐色的铁锈,半点气势也没有。
  她挽个剑诀,忽然一剑平平刺出,晶莹的雨水顺着剑身滚下来,落在碑面上“啪”一声轻响。
  回旋、斜刺、飞身竖劈,回燕剑法共有二十一招,招招连环,行云流水毫无凝滞。
  冰冷的雨水从她脸颊上滑落,汇聚在下巴上,像曾经辛勤练剑的满脸汗水。
  回去了,回到了开满茶花的一寸金台,风里带着松脂的清香,铁剑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鸣声。
  杨慎正站在对面,一张坏蛋脸,目光明澈。
  他肩膀上还有个大补丁,缝得乱七八糟,是她的杰作,还没有来得及换上新衣。
  “一局定胜负,输的人赔二十文钱。”他说得那么坦然,叫师父听见的话肯定一顿好骂。
  伊春低声道:“你还欠我三十两银子呢?什么时候还我?”
  没有人回答她。
  回燕剑法第二十一招燕不回,斩春剑直直从她手中飞出,钉入墓后一棵冬青树。
  永远也没人还她三十两了,这笔账彻底被耍赖到家。
  伊春大口喘息,在墓前直直站定。
  “我把斩春送你。”她低声说,一掌拍在剑柄上。
  名震天下的斩春剑,瞬间断成了三四截,落在泥水里看不出形状。
  “……再见。”
  她转身,把脸上纵横交错的水迹抹去。
  舒隽带着小南瓜远远地站在屋檐下避雨,见她走过来,小南瓜忙不迭地招手:“姐姐姐姐!快过来!”
  伊春走过去便打了个大喷嚏,揉揉鼻子咕哝:“好冷!”
  舒隽抓着袖子似是想替她擦脸,她神色自然地退了一步,笑问:“什么时候去你家?要准备礼物吗?”
  他淡然放下袖子:“什么时候都可以,礼物就不劳费心。不过去之前你自己得准备冬衣,雪山上奇冷无比。”
  伊春窘然掏出荷包,胡乱翻了几下。
  这次出门,爹娘给她五两银子,就算她向来不是大手大脚的人,这一年过去,五两银子也花的只剩不到一两了。
  冬衣一买,那她整个冬天就指望喝西北风度日吧。
  正是尴尬的时候,对面忽然扔来一个旧荷包,伊春急忙抓住,定睛一看却是自己以前用的,里面的三两银子连着几个铜板一个子儿都没少。
  舒隽拢着袖子,眉头一挑:“物归原主,看着人情上没收你保管费加利息。拿走吧。”
  伊春先是释然一笑,跟着又皱起眉头:“这点钱……还是不够。以后还得过日子……”
  舒隽咳一声,别过脑袋:“有我呢。”
  她吓了一跳:“你……要收四成年利?”
  舒隽好像生气了,转着眼珠子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给你面子,只收两成年利好了,赔本出血价。”
  最后伊春荷包里多了十两新鲜白银,脸色也亮堂不少。
  眼看着雨停了,她第一个走在前面,笑吟吟地对他俩挥手:“快走啦!趁天还没黑!”
  小南瓜在后头和他主子咬耳朵:“主子你铁公鸡也不能这样!十两银子你还收什么年利?!”
  舒隽没说话。
  要她欠着他才好,欠得越多,越还不起才好。这样她才不会飞远,再也不回头。
  我要你回头,看着我。
  舒隽第一次觉得,借出收不回的银子这事儿还挺畅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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