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桂令（惑乱江湖系列之一）(风晰)
楔子
洛阳 三月
“只要你答应，就不会再有人知道你的秘密了。”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掩身在花丛后的人以黑巾遮面看不清样貌，只露出两只眼睛盯着站在他对面的人。离他两步远的地方，一个一身黑衣的少年正垂眼看着一株姚黄。
时值三月，洛阳城内外各色牡丹傲立东风，流光溢彩。少年身前的这株姚黄显然年深日久，金灿灿的花朵海碗大小，一朵朵缀满枝头璀璨夺目。
“那如果我杀了你，岂不是更干脆？”听完他的话少年嘲弄地笑着抬起头，冷凛的目光一下压过枝头牡丹过分炫目的金黄。取而代之的是刀锋般清冷锐利的寒气，那双深邃清明的黑眸看过来时，甚至让人感觉像是被他的目光划破了肌肤一样的刺痛。
“如果连这也想不到，那我又怎么会来见你？”目光闪烁了一下，蒙面人随即又笑出来，笃定眼前的人一定会答应自己的条件。
如果他敢动他一根指头，那明天所有人都会知道那个秘密，那个不得了的大秘密……
看他这样笃定少年不禁也笑了出来，深邃不见底的黑眸流溢出夺目的光彩。
“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杀你！”短短的十个字笑着说出口，少年右手抽剑抢近蒙面人身前。剑身抽出鞘口时发出“锵”一声轻响，天地间随即被少年黑色的衣衫笼罩。破空而过的长剑如同雪亮的闪电在天际乍现，从对方咽喉间穿过又旋即隐进黑暗中。
还没等到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少年已然退回原地。他右手上握着一把狭长的剑，剑尖倒垂向下，殷红的血迹蜿蜒在剑身上滴落尘埃。拔剑、抢近、封喉、回身，一气呵成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洒脱飞扬。
“你——”嘶哑地吐出一个字，鲜血随即从蒙面人口中狂喷出来浸透了蒙面的黑巾。死命盯着眼前笑容还没有散去的少年，蒙面人满眼不信地倒了下去。
他纵横江湖十几年，竟然被个十几岁的少年玩弄于鼓掌之间，难道他就真的不怕自己会把他的秘密公之于众……被刺穿的喉咙里鲜血汩汩流下，一直淌到牡丹花下。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自言自语地说着拭去剑身的血迹，少年还剑入鞘，看着地上满眼不甘的尸体扯出一朵讥诮的笑，“明年的丹珠，一定开得很艳。”
既然都已经知道他是什么人，还傻得以为只要掌握了他的身世就可以要挟他，真是天真到可爱的家伙。他如果这么容易被人要挟，怎么能成为一家之主。利欲熏心又没有大脑的人，还是拿来作花肥吧。传说被人血浇灌的花朵，会开得格外的艳丽。
笑容隐去少年转身离去，利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花园门口。
叩啦啦——静谧的空气在少年离去不久后响起碎石剥落时发出的细小声响，距离尸体不远的假山石一寸寸地崩落下来，显出浅绿如烟柳的女子身影。
好利落的身手，好干脆的人！如果不是自己亲眼所见，这样风神飘逸的美少年，任谁看了也想不到会是个狠绝毒辣的危险人物，只是不知道这个倒霉的人是谁。从隐藏身形的假山石后走出来，女子悄然无声地走到尸体前俯下身想要掀开他蒙面的黑巾，耳中却捕捉到衣袂破空的声音及冰冷的杀气从背后急袭而来。
女子心下一惊来不及去想来人是谁，身体已经先一步作出反应。只见她左足点地，身体借助足尖着地时的力量支撑身体猛然向右侧身跃起避开对方的攻击。身形跃动间环佩衣带激起荡出优美的弧度，而从身后刺过来的剑锋险险地贴着她的腰际滑过，只差那么一点就要把她拦腰斩断。但她腰间所佩的飘带玉饰却被这一剑悉数断下。
避过这一剑女子不禁心下暗暗庆幸，只差半寸，被斩断的就是她的腰了……看来城门口的算命先生算得不错，自己最近的运气果然很差！只是随便走走也会迷路，而且还看到别人杀人灭口的景象。如果再不小心一点，恐怕连命都保不住了。
身形稍定，女子立刻以袖卷过身边的数朵牡丹，左手吐劲一记劈空掌回敬过去。柔弱的花朵被掌力激荡飞散成数十瓣，直冲向后方发出如铁器破空一般的咻咻声。
少年飞鸟般攻进的身形在听到花瓣破空的声音后硬生生地顿住，翻身闪过对方华美犀利的花瓣攻势。
“咄咄咄”几声，落空的花瓣打在山石上，竟然入石三分！少年不禁骇然，停在原地。原本他以为这只不过是对方华而不实的障眼法，没想到竟然犀利如斯。从背后看来这女人也不过二十一二，功力竟然高深到飞花摘叶皆可伤人的地步。
难怪她能将自己隐藏得悄无声息。
如果不是他谨慎几乎被她骗过。
见他没有再追上来，女子提气纵身浅绿色的身影一道柳烟般漫过围墙，没入满城艳色中。
这女人究竟是谁？眼看着她翻墙而出，少年目光垂落在满地花瓣中，连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都毫无所觉。
或者该说他心里根本就没打算理她这个人吧。拖着迤逦了一地的艳红衣裳慢慢从园子外走进来，来人黯然低哑的声音笑着响起：“你还打算对着这一地花瓣发呆多久？”
“到你来了为止。”随口说着少年抬起头，脸上全是漫不经心的笑容，丝毫也不介意来人的唐突跟无礼。
这个世界上明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还敢这样跟他说话的人，也只有这一个了。
“小苍就是小苍，一点也没变，还是一样的又冷又无情。如果我是周英博，我一定不会来跟你作交易。”眼角瞟到地上躺着个死人，女子掠过他的血跟尸体走到少年身前，身后跟进穿着七彩衣衫的美婢骄童。
一个身着橙红色衣衫的小丫头忽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笑嘻嘻地从花丛后面探出头来，“如果是我，也不会拿表少爷的秘密来要挟他。跟表少爷这么厉害的人做生意稳赔不赚，傻子才做！死了也是活该。”这话一出口，惹得花园里其他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一齐看向黑衣少年。
被指说的人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看着前面一身大红衣裳的女子。她还是一样没变，走到哪里都带着这样一群宝贝招人非议。不过她会出现在这里倒是希奇，他们两个人是关系匪浅不错，但还没亲密到这样一件小事也能劳动她的大驾亲临洛阳。从云南到洛阳何止千里，而她也不是个会在乎别人死活的人，怎么想她也不会是为了他才来的。
“这次又是什么事让你千里迢迢地跑到洛阳来？”
“除了赵清秋，还有什么人是能让我寝食不安的？”手指抚弄着柔嫩的花瓣，低头淡笑着的女子看不清容貌，语气里却是半点也听不出有“寝食不安”的意思。
听了她的话少年不惊反笑，眼睛里透出一丝嘲讽，“当今武林第一人，君临天下赵清秋。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跟你肖落羽匹敌。”黑道王者驭昊宫的总管，也就是统驭黑道的总管。她会瞄上赵清秋一点也不奇怪。两个人无论是从威望还是地位，都难分高下，尤其这两个人都还是女人。
“可惜我来了她却走了，叫我白跑一趟。”叹了口气，肖落羽的语气让人听不出是可惜还是庆幸。赵清秋身边高手林立，错过了她这次落单的机会想要杀她更难了。不过要是一下就杀了她，那以后还有什么意思？
只是她没想到会在洛阳见到小苍。算算两个人也有一年多没见面了，能见一面也好。
“呵，”苍梧失声笑出，“要是我替你杀了她，你给我什么好处？”
“你杀不了她。”肖落羽头也不抬地否定了他的话，“你武功是不弱，同辈人里鲜少有人是你的敌手。但如果是跟少林空正，全真的浮云子、常青子这些人交手，你敌不过他们一百招去。要是赵清秋，你连三十招都接不下来。”
“如果对手是你呢？”对她的否定苍梧也不生气，继续眯眼笑着等她回答。
抬起头，肖落羽笑容不变，灿亮的眼眸直逼银河，“如果是我，你连十招都接不下。”他的一身武功泰半是她教授的，怎么不知道他的弱点。
“那我就杀了赵清秋给你看看好了。”
“好啊。”随着她的话，一篷璀璨耀眼的亮蓝烟花在半空中炸开。
“看来这次不能多陪小苍了。”抬头看着那篷烟花，肖落羽懒懒笑着，“反正小苍想见我就会到云南去，也不是什么难事。我走了。”
“是、是、是，想你了我会去，现在你就快走吧。”
“无情的小家伙。”低且黯然的声音笑着从空气中散开，肖落羽大红的衣裳转眼就从眼前消失不见。等四周再次恢复平静后，苍梧凌空一掌拍向地上的花瓣，花瓣纷卷而起露出一块玉佩。刚才他就看到有东西从那女人身上掉下来，应该能够提供他一些线索。
弯腰捡起地上的玉佩，白玉双蝉鸣秋佩，玉质温润细腻，雕刻得栩栩如生的两只秋蝉正中扣着一颗明珠，刻着主人的姓氏地址。
宋州·赵。
显眼的姓氏，再加上那样的身手，很容易就能猜出主人的身份。那样霸道凌厉的攻势除了当今武林盟主，还会有哪个赵姓女子？
慢慢握住玉佩收在掌心，少年风神飘逸的面孔首次笑得明朗。
君临天下，赵清秋。
久仰大名。
第一章 奇毒
宋州，凤篁园。
“梆！梆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更夫边走边敲着手里的梆子吆喝着，一盏纸灯笼照着一人多高的水磨砖墙依稀可见园内高耸入云的楼台。天空无月，夜色深沉，路上行人稀疏。
等他走过后，一条黑影从街角闪出，身跃过墙头轻轻落进园子里。凤篁园共分为三庭五楼。前庭飞檐穿云的是翱凤台，西庭临水而建的是潋晶溪馆；而地势偏东的一云楼跟正中的廷霄堂及其后的碎痕庭相连，构成中庭。
主人平时所居的菊睡轩，就在碎痕庭中。
举目四望，千竿翠竹在夜风里摇曳，显然不是遍植红枫黄栌、菊花满院的碎痕庭。
定了定神，黑影借由院中花木遮掩一路寻向厨房，途中偶尔有人经过，都被他隐匿了气息避开。等他来到园角的厨房外，厨房门刚好“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黑影翻身隐入树上，两个梳双垂髻的小丫头笑嘻嘻地吃着糕饼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绣娘的手艺还是一样好得没话说，一会儿给主子的宵夜不要忘了配上汤哦。”
“两位姑娘放心，小的不会忘的。”
“嘻嘻，那就好。绣娘，你不用送了。”
“两位姑娘慢走。”两个人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满脸天真烂漫的神情，两张一模一样的圆脸笑眼显然是一对双胞胎。虽然两个人年纪看着不大，但穿戴整齐、衣裳鲜明，再加上厨娘对她们两个殷勤有加的态度，显然不是一般的丫鬟。
趁着三个人在门口说话的当儿，黑影顺着树梢从敞开的窗子滑入厨房里，明亮的眼睛四处寻着什么。三尺宽的长条桌案上放着几只空食盒，黑影连看也不看直接掀开另一桌上的红木食盒。
一碗龙须面，一盘炸得金黄酥软的野鸡脯跟碧油油的干贝菜心摆在其中，另有两只定窑的白瓷小碟整齐码放着酸酿杞芽跟莼菜丝。掀开灶上的砂锅，茶菇冬笋汤正咕嘟嘟地冒着热气。
就是它了……眼睛闪过一丝笑意，黑影从怀里掏出一节竹管来拔开塞子，把里面的药汁倒入锅中。
翠绿的液体滴入汤里倏然无色，不见半点异样。
这样还有谁能尝得出这天下奇毒？就算是她，又怎么样。
嘴角微扬，黑影把已空的竹管丢入炉灶中掠出窗外。灶膛里响起一阵轻微的噼啪声，竹管很快化为灰烬。
伏在树影间，黑影静静地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妇人打扮的厨娘回到厨房后忙碌着，一刻钟、两刻钟……时间慢慢流过，黑影耐心等待着，直到厨娘盛汤入盅提着食盒出门后，方才悄无声息地起身跟在厨娘身后，一前一后向着菊睡轩的方向走去。
菊睡轩的灯火早早就亮了起来，一直到深夜不歇。缀着金黄色流苏的八角宫灯照出一室光明，透过窗口细密的湘妃竹帘，隐约可见内中的光景。
端坐在书桌正中的女子背对窗口，一手流利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拨下最后一颗儿算盘珠，女子才开口道：“总共是三十七万七千四百零三两七钱，跟玉少爷的账分毫不差。”
“玉金银的账准没错，要错也是我错他不错。赔钱的买卖玉大少向来是不做的。”清音明脆的笑声一响起房间里的灯影也跟着忽闪了一下，紧接着又恢复正常，在粉墙上照出另一道女子的身影，窈窕颀长，腰间系着金丝银线的腰带下坠着朱红的流苏穗子，一身丹桂色的衣裳在烛光下晕染成了暖暖的红。
“主子，玉少爷不日就到宋州了，您要不要见他？”负责对账的一花收起算盘看着来人，秀美的脸上不脱谨慎的神情。
听了她的话，女子一奇，“哦？什么事竟能劳动川中玉大少的大驾？”
“对账兼示警。”
“示警？”女子悠悠笑起，“驭昊宫上下想要我的命早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玉金银会为了这个而从蜀中奔波千里而来？为朋友两肋插刀可不像是他富贵至极的玉大少爷的作风。”生为天下豪富蜀中玉家的大少爷，玉金银最最出名的正是他惜身如玉，爱财如命。至于说义薄云天，向来跟他缘分浅薄。
“玉少爷原本只是想来对账，但在途中被驭昊宫的人偷袭，所以说来示警。”名为示警，实则是来诉苦。
“算盘打得真精。”听完侍女一板一眼的回答，女子忍俊不禁，“偷袭他的人是谁？”
“驭昊宫总管，滇南肖落羽属下。”
滇南肖落羽！听到这五个字，女子笑容微凛皱了皱眉。
这次想要她命的人竟然是肖落羽。滇南肖落羽！这五个字丢进沸水里也能叫人生出一层寒意来。驭昊宫的总管、邪魔歪道的妖女，极少踏足中原但声名之盛连“武林盟主赵清秋”都盖不过她的名头去，放眼中原武林也再没有第二个女人能与她相提并论。
传闻她不仅艳绝人间而且城府极深，没有人能阻止她想做的事。虽然有人说她的总管之位是因为她是驭昊宫宫主唯我独尊的情妇，但能成为驭昊宫的总管，哪里是只靠美色那么简单！
驭昊宫一向被奉为黑道王者统驭大江南北，号令绿林群雄。驭昊宫的总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没有几分实力，就算再怎么色迷心窍的人，也断不会随随便便就把大权旁落他人。何况驭昊宫上下，至今为止还没有一个敢不问过肖落羽肖总管的意思而擅自行动的人，可见滇南肖落羽的威势。
“连肖落羽都亲自蹚这趟浑水里。看来驭昊宫这次是非要我的命不可。”女子自言自语地说着，顿了一顿后像是想到什么的又扬起眉毛，“这位只手遮天的大总管，到现在也没听说过她有败绩。”
“那也未必是主子您的对手。”外间门帘微响一左一右两个圆圆脸的可爱少女探进头来打断了两个人的话，“主子英明神武、天纵英明，又有上天庇佑，那些邪魔歪道怎么能伤主子分毫。再说主子身边高手如云还有精兵护卫，一定不会有事的！主子，一花姐姐。宵夜做好了，要不要奴婢现在就端进来？”流利地吐出一大串话，圆圆脸的可爱小丫头脸不红气不喘，两双月牙眼儿一模一样的笑意十足。
唯一不同的是两个人腰间一个坠着一溜五个小金锞子，每个上都刻着或是“花开富贵”或是“春梅报喜”的吉利图案，而另一个腰间则坠着五个小银锭子，分别刻着福、禄、寿、贵、财五个吉祥字。两个人一金一银，左右相当。
“先放在那里吧。”
“是！”女子停下先前的话头，双胞胎少女笑眯眯地拎着食盒进来放到桌子上又退了出去，留下两个人在房间内。
“主子，您打算如何？”秀美谨慎的一花一边取出食盒里的盘碟碗筷，一边问着自家主子，而藏身在窗户外许久一直窥视着她一举一动的人，也等着她的回答。
如果是她，她会怎么做？当今的武林盟主、君临天下的赵清秋赵姑娘。
传说这位女盟主武功奇高！刚一出道便剑挑“万里飞虹”锦红女，以快剑三十一招将她诛于剑下。
——锦红女当时黑道排名二十一，轻功绝妙、擅使锦红缎带，为人狠毒，最恨可爱女童，每见必杀。
而这位武功绝顶的女盟主不仅是武功高强而且才思敏捷，聪颖过人。当日武林大会上不仅以一人之力舌战少林、全真、峨嵋、丐帮四大帮派长老，而且引经据典舌战群雄辩驳无敌。
——少林达摩院掌座出家前乃翰林名宿，全真掌教曾被先帝御封为护国真人，峨嵋恒音师太博古通今，丐帮八袋长老见识深远。但四人皆不敌赵清秋一人。
还有人说这位女盟主冷静沉着，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而她也在升任盟主同年，重创驭昊宫河东分殿望日殿，令其在河东无立足之地。
——驭昊宫为黑道帝王“唯我独尊”一手创立的黑道组织，共有八大分殿，统驭整个黑道天下。
更有传闻说这位女盟主仁慈和善。咸平四年九月庆州地震时，以赵清秋为名捐出来的米粮财物不计其数，合计白银七万余两，帮助灾民渡过难关。
再者还是传说，这位女盟主人如其名，宁静致远清逸飘雅，风华绝代。
传说……众说纷纭的传说，多如天上的星子围绕在“赵清秋”这个名字四周，而被众星拱月的赵姑娘，就如战国和氏璧完美无瑕。
但就是因为太过完美，反而让人感觉不到真实……注视着灯影下的人，躲藏在黑暗中的眸子熠熠生辉。
女人只要生得一副好皮囊就不会有什么脑子，而聪明的人又往往不肯脚踏实地，流于表面；选择太过扎眼的人作为出道目标通常不是想一鸣惊人就是自恃过高，两者都逃不出一个“名”字，而因此惹上驭昊宫更是愚蠢的行为。
看看她的过往，简直就是一部惹是生非史。以传说里赵清秋的智慧不会不明白“韬光养晦”的道理，但她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一路招摇不已，结果反在出道第三年的秋天即登上武林盟主的宝座。
与其说这是巧合，倒不如说她早有预谋来得更恰当吧？
就他所知道的，锦红女的确是位列黑道一流高手不错，但她排名仅为二十一。以她为目标，不仅可以树立起自己在江湖中的人望得到四大帮派的承认，更不会折损自己太多功力，可算是事半功倍；接下来又捐银赈灾来取得民心威望，为日后登上盟主之位奠定基石；而四大帮派长老的阻难，更凸显出她才思敏捷、博学多才，登上盟主之位顺理成章。
而她成为盟主之后，立即重挫驭昊宫扬其威势，让原本心有不满各门各派不得不甘心归服其下——放眼天下，武功、人心、才智、威信兼俱一身者除赵清秋外还有何人？
美丽而不自骄、睿智而不自傲、慈悲仁善……这，就是世人眼中的赵清秋赵姑娘了。
但他绝对不相信。隐藏在暗处的眸子抹上一份凌厉，亮得慑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谁敢称得上完美无瑕？
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房间里的赵清秋向外看了一眼后夹起一颗干贝入口，甜润的滋味在口腔里扩散开跟菜心的清远配合得相得益彰。反而是一花，神情中隐然有几分忧虑。
“主子您一点也不担心吗？”
“担心？”扬起眉梢，赵清秋似笑非笑的神情有如三月白梨纷然盛开。
“武林中能够维持三四年的平和也该是到了极限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担心能有什么用。肖落羽既然想要我的命，我也只能奉陪到底。”
任谁也知道不能束手待毙，何况她跟驭昊宫为了武林天下争了不是一年两年了，彼此间你来明枪我去暗箭勾心斗角了不知多少回，她自然知道对方的实力。连远在滇南少有踏足中原的肖落羽都被惊动了，驭昊宫摆明了是要跟她一决胜负。
“原本我还想过些时候再正大光明下个帖子宣战的，没想到驭昊宫先一步动手了。我也好肖落羽也罢，由谁开始都是一样的。看是她能先发制人，还是我能以静制动。”乌黑的眉挑起，赵清秋脸上虽然仍是一派闲逸的笑容，却散发出悠远的冷意。
“不过我倒是很好奇肖落羽怎么也会挑在这时候想动手，我是有我的理由。她难不成也是有让她不得不现在动手的理由？”
“前几天二茶已经传讯回来说有驭昊宫的人正前往宋州，但未必是肖落羽的部下，等打探清楚再禀报主子。算算时间，他现在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你传书给二茶，让他把那些人的行程传来给我。”
“是！”恭敬地应了一声，一花却仍站在原地不动。
眼角注意到她脸上散不去的忧虑神色，赵清秋摇头哂道：“一花你还是老样子。算了，你现在去一趟州府，把库里的银子送去监当那里吧。放在这里终归不如州府的银库安心。”
“是，一花告退。”一花领命纵身没入夜色中，迅捷的身影让隐匿在暗处的黑影心中一动。
还好没有贸然入内，一个赵清秋他已经没有必胜的把握，再加上这个轻功如鬼似魅的女人，想要全身而退无疑是痴人说梦。州府距离凤篁园有半个时辰的路程，来回要一个多时辰时间足够他下手。
“……”赵清秋摇头笑了笑，不知说了句什么后低头继续吃着宵夜。
干贝清新甜润、菜心清远、鸡肉松嫩香酥，无论是菜式的选择还是火候分寸都拿捏得都恰到好处，颇见心思。而汤里融合了茶菇跟冬笋的清香，润滑爽口。就了汤吃面，细细的面条弹性极佳，叫人胃口大开。
黑影慢慢等着她吃完宵夜又捡了本书翻看。夜里的风刮起窗上挂着的湘妃竹帘摔在窗户上发出轻轻的砰砰声响。
金砖银票又忘记关窗了。
纵容地笑了笑，赵清秋放下手里的书去关窗，两手扶窗胸前空门大开，而风吹在脸上竟然感觉到麻沙沙的刺痛。
有杀气！赵清秋想也不想地扣着窗扇滑步后退，一道寒光已是破窗而入，破碎的残窗木屑四处乱窜。左颊前掠过刀锋般锐利的寒意，挟裹阴寒戾气的利刃滑向肌肤。
扣起食指一屈一弹，一道劲风激射而出，电光石火间险险避开对方的袭击，而她激射而出的指风也擦着黑衣人的身影飞过。
黑影身形一滞，赵清秋不等他变招又五指急弹，“嗖嗖”几声数缕指风疾飞而出碰在剑身上竟发出如金石相撞的“叮”一声鸣响震得剑身荡了几荡。
已经失传六十年以上的绝技被人随随便便施展出来，黑影吃了一惊失声脱口而出：“弹指惊雷！”
“小小年纪见识倒还不错。”半是真心半是调侃地说着玩笑话，赵清秋手下却分毫没有松懈。对方声音入耳清亮明宜显然是个少年，而更让她感到奇怪的是她仿佛在那里听过这个声音似的。眼看对方行动敏捷难测，赵清秋五指展开改指为掌，罡风排山倒海般袭来。
“哼！”黑影冷哼一声不敢硬接她的掌力，右手撤剑左手撒出一阵烟尘。
轻飘飘的沙尘散开，雾一样灰蒙蒙地弥漫在房间中，就算只是看也知道对方撒出来的是毒砂。
不敢贸然闯入毒砂中，赵清秋收住掌风再次变招，甩下宽大的衣袖。这次不再是势如江海的擎空掌，而是轻巧精妙的袖舞，衣袖翻飞如花瓣层层叠叠，驱散了眼前的雾砂。
流絮水袖！
眼见毒砂转眼间就被驱散，黑影心头一凛。弹指惊雷凌厉敏捷、擎空掌霸气十足、流絮水袖缠绵轻巧，三种截然不同的功夫从她手上一气使出竟无丝毫滞涩，而这些足以叫武林中人羡艳不已的绝技却都不是她最擅长的功夫。
世人皆知，赵清秋擅用剑，曾以快剑三十一招诛锦红女于剑下，用时仅一刻。而当日终南山武林大会上，她以一枝金桂代剑连破全真、峨嵋两派高手所布下的剑阵。
清秋金桂，飘香终南，君临天下，莫敢不从。
“嗤嗤”又是几声飞啸破空唤回黑影飘远的心神，对方凌厉的指风已然近在眼前。黑影霍然侧身脚跟左旋移开原地，聚气而成的风箭紧跟着飞过，冷冷地擦过他的鬓额。
蒙面的黑巾被削落，伴随而下的还有额角被一同削落的发丝。黑巾掉落露出少年白皙如玉的容颜，一眼看去只觉得他眸若点漆、幽深黑暗，竟像是要把人吸进去。赵清秋心思一震，等想要看得再清楚一点时，少年额前柔滑如丝的断发从左向右依次垂落下来，盖住他冷然的眼角。
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少年呢！
虽然明知道不是欣赏美丽人物的时候，但美色在前盟主大人还是忍不住小小惊艳了一下，然后才浮现起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她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虽然一时想不起来但她确定是有印象……
“不愧是落羽总管的人，果然无一不绝色。”
赞叹的声音悠然传入黑衣少年耳中，在刚听到“落羽总管”四个字时，少年心中一震，瞬间闪过“她果然知道我的来历”、“武林盟主的确不是泛泛之辈”这样的念头。但紧接着的字眼并不是如他所想的那样，让他刚刚升起的敬畏立刻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这女人显然是把他当成别人了”的欣慰；然而她的最后半句话，让他在连续吃惊两次之后，心脏再次收紧——
无、一、不、绝、色！
黑暗如夜色的眼眸中跳跃起焚天烈焰，少年的脸色在短短十八个字的时间里已经变幻交替数次。
众所周知，当今武林中第一邪魔妖女、被黑道中人尊称为“女总管”的肖落羽最令人不齿的便是她异于常人的爱好——性喜收藏一切美丽的事物，花、草、鱼、虫，山石风景以及……人。
肖落羽喜欢美女，也喜欢美少年。
这女人竟然以为他是肖落羽的……禁脔！
奇耻大辱有如百蚁噬心蚕食着少年的理智。握紧剑，身体里的血脉却急促跳动着想要找到疏流的渠道。
武林盟主果然够厉害，仅仅一句话就能叫人想立刻取她的性命。
敏锐地感觉到少年情绪的变化，赵清秋体贴地进前询问着：“难道我说错了什么？”温柔如情人低语的询问背后却是隐藏在衣袖中的右掌随着衣衫袅动间暗无声息地滑向少年肋下，隐含风雷之势。
等到少年惊觉，势如雷霆万钧的掌风已然扫过。眼见就要命丧在她的擎空掌下，少年却奇异地不惊反笑。而她的指尖刚刚触及到他的衣裳时不知怎的一麻，真气竟然无法流转顺畅。
赵清秋心中微微一惊，顺势沉下身躲过少年当胸的一剑，右手变掌为指穿过腰带上缀着的朱红色流苏长穗，拖曳出细细的红线。
“嗤”一声，少年落空的剑刺穿赵清秋的衣裳，两个人错身而过。擦身而过的瞬间少年低下头，对着从自己脸颊边溜过的人微笑道：“河豚的味道怎么样？”好听的声音也如情人间的温存软语，但其间透露的信息却让赵清秋悚然一惊。
河豚？！硬生生顿住去势拧身折回，赵清秋神色已变。挟裹着红线的五指上下飞旋翻滚，红线丝丝缕缕缠过少年全身。没料到她猛然回击，少年猝不及防奇经八脉随着她手中红线几个起落蔓延开彻骨的刺痛。不假思索地挥掌反击过去，又惊又怒的少年已经忘了两人实力间的悬殊。
“嘭！”双掌相抵，两股气流对撞形成巨大的反冲力让两个人同时向后倒飞出去，撞倒桌椅家具的“乒乓”声不绝于耳。
“咳咳！”勉强扶住窗台，赵清秋低咳几声压下胸口翻涌的气血，从刚刚开始逐渐加重的无力感是体内毒素已经发作的迹象。但即使如此她却仍然保持微笑不变，以袖拭去嘴角的血迹后从容不迫地抬眼看着撞倒书桌旁的人，“先在茶水中下毒让我动弹不得再来杀我，想得真是周到。既然如此，索性下毒毒死我不是更好？”
“哼！谁知道那些毒是不是真的能毒死你。而且，毒是放在汤里，不是茶水里。”冷冷哼一声，少年注意到她右手中拿的并不是红线而是朱红色的细针。周身大部分的经脉都因为被那些奇怪的针刺到又痛又麻，而眼睛也因为她的笑容也觉得格外刺眼。
眼前就是自诩侠义的名门正派所推崇的武林盟主，但他却感觉不到半分善良的气息。
“至少应该把毒下在茶水或者熏香这种风雅的媒介里啊！如果被人知道堂堂的武林盟主是被一碗汤毒死的，岂不是很没面子！”蹙起眉苦恼着，赵清秋的神情让一边的少年失声笑起。
“真抱歉没有如你所愿让你美丽地死去。不过即使你再废话下去，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冷冷拆穿她拖延时间的战术，少年站在原地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糟糕，竟然连这都被看穿了。”假假地惊叫一声，赵清秋眯起眼，“在我饭菜里下毒，然后引我跟你动手加速毒发的速度，等我功力全失的时候再杀了我。甚至怕我毒发得太慢而在衣服上下了诱生散，真是谨慎又周密的计划。可你也不见得比我好多少吧？”说着抬起手，白皙纤长的右手五指间夹着数枚朱红色的绣花针，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泛出诡异的赤红光泽。
“我虽然中了毒，但一时半会儿恐怕还死不了；河豚的毒只是让人武功全失全身无力。而你的奇经八脉却被我用‘回文绣’的针法锁住，气血逆流。如果再强用真气，恐怕就不止气血逆流这么简单了。究竟是你死还是我亡，只有老天知道。可是——你如果杀了我，谁来解开你身上奇经八脉的禁制？”即使脸色越来越苍白，赵清秋依旧笑得悠然自若。
眉如远山，眼若春水，浅笑低眉。
心头一跳，少年眉心皱起又很快隐下，沉吟的目光藏起几分闪烁不定。虽然不相信她的鬼话，但刚刚气血逆流却是事实。如果继续硬拼下去，势必惊动凤篁园里其他人。既然不能杀不能放，还是锁在自己身边最安全。
心思转了数转，少年猝不及防地掠过去一掌砍昏她横抱起来走人，几个起落后身影融入茫茫夜色中消失无踪。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后，金砖银票回到房间里，房间里凌乱的打斗痕迹让两个人惊惶不已，“不好了，主子不见了！”
原本安静的夜晚因为两人扯破喉咙的凄厉惨叫而沸腾起来，四下里相继燃起火把。凤篁园中的众人急急忙忙地赶到事发现场，嘈杂喧闹的脚步声不绝于耳绵延至整个东城。
八月二十七，财神正东，贵神东方。九星太乙。干支丙辰。五行水。星宿柳。日建开。宜祭祀、会亲、沐浴；忌狩猎、取鱼。当今武林盟主，君临天下赵清秋于此日被劫，莫名失踪。
凶手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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