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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阙梦华1解忧刀》 作者:步非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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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xt.小`说`天.堂第一章柳月松风(1)
九阙梦华
解忧刀
步非烟
题记:
有一柄刀,刀名解忧。
它如在如不在
似刀却非刀。
或为落叶,或为飞雪,
或为美人鬓上拈下的一瓣牡丹。
每一个为刀所伤的人,
都会忘记
曾有过的忧伤。
只记得那持刀的少年
白裘如雪秀眉如画。
直到有一天
刀的主人心中有了忧伤
此刀将化身为血
斩断因缘
第一章柳月松风
松风筑并不是个很出名的酒庐,荀无咎本不想来的,所以,当踏入这由两棵松树筑成的店门时,他的脸色并不好。尤其是当他看到坐在酒庐正中间的江玉楼。
在这世上,总会有一个人,与你彼此恨到切骨,一见面就要拼个你死我活,不见面也要恨不得对方死。
荀无咎、江玉楼就是这样的人。
或许,并不是他们本身如此,而是他们的身份。
一个是正道最年轻的英侠,而另一个,则是魔教第一少年高手。
所以,他们的宿命早就注定。
尤其是他们都用刀。两柄江湖上最厉的刀。
而真正最厉的刀,却只能有一把。
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在打赌,是荀无咎的柳月刀为江玉楼解忧,还是江玉楼的解忧刀斩破荀无咎的柳月?
他们甚至为此还专门约战了一次。这次约战的结果无人知道,但一战之后,荀无咎沉寂柳湖一年零三个月,而江玉楼回了西昆仑山一次,三日前才重新下山。
荀无咎绝对不想在这里见到江玉楼,
所以,他的手迅速地按在了柳月刀上。
形如柳,出如月,荀无咎刀法的精要,就在一个快字上,尤其是出鞘一刀,恍如梦中惊雷,威不可挡。而此按剑一式,便是柳月出鞘的前兆。
这一刀,江玉楼于西昆仑山上静思半载,却依旧没有招架的把握。
但他并不在乎。
松风筑虽不出名,但主人很雅,这座酒肆借景春山,引松引风而入肆中,尤其是当门所在,更是松风会聚,雪月争辉之处。江玉楼就斜倚在一座巨大的太师椅上。
这只太师椅与整座松风筑格格不入,它宽大,笨重,颓老,荒唐,但坐卧者是江玉楼,就完全不同了。它清冷,飘逸,空灵,纯粹。
它有了松之风,亦有了风之松。如风如松,似雪似月。
带一袭轻长的狐裘,掩住了江玉楼浅浅的眉。
江玉楼似乎是在淡笑,又似乎在低头回味酒杯中悠淡的滋味,狐裘将他的脸半遮住,只露出淡淡的一张脸来。
眉扫如雪。
琥珀玉盏却如一杯血,被他执在手中。狐裘流泻,将他全身染满,这一杯血,就是他猩红的桀骜,妖艳的不逊。
也因这一杯血,勾勒出了魔教第一少年高手的锋芒。
解忧刀。
刀在何处?
天魔千变,它或为落叶,或为飞雪,或为刚从美人鬓上拈下的一瓣牡丹。
无论是什么,它只会在他该在的地方,或许是咽喉,或许是眉心。
江玉楼杀人只用一刀。
一刀解忧。
这一刀并非杀人,而是解忧。
因为每一个为刀所伤的人,都会忘记曾有过的忧伤。只记得,那持刀的少年,白裘如雪、秀眉如画。
所以这一刀有万种风情,无限温柔。
所以他虽为魔教中人,却倾尽天下芳龄少女的心。
荀无咎的手不禁握紧。
刀如柳中之月,淡而清远。
究竟是荀无咎的武功高,还是江玉楼的风度更盛?
这是天下争传的话题,追逐着这两个天下无双的人。
似乎感受到他不怿的杀气,江玉楼缓缓自沉雪狐裘上抬起头,他的眉梢嘴角流动着一抹微笑,轻轻将手中的血红玉盏抬起:"我用这杯酒赌你这一刀砍不下去。"
荀无咎冷冷一笑。
破鞘,刀出。却不是刀之芒,而是月在柳眉中绽开一只眼睛。于是万条扶疏,化作碧烟青浔,托着这抹浅眸,划空而出。
空为清,月为冷。
此刀无迹可循,空无一物,所以绝无从招架。
第2节:第一章柳月松风(2)
此刀一出,荀无咎本身亦变得空清,灵虚,仿佛也变成了那无限遥远而寂寥夜空,仿如无物。
刀光尚未及体,他身后的画案,立即碎裂。
但无论多凌厉的刀光,却斩不碎江玉楼脸的笑。
狐裘不动如雪,那杯深蕴在琥珀盏中的血,也丝毫绝无一滴滴下。
刀如月,人如雪。
月惊雪落,但江玉楼浑然已出天地之外。
他忽然抬手。
却不是掣出那柄天下闻名的解忧刀,而是将琥珀盏中的杯血抬起,饮向唇间。
他的眸子细长,淡眉轻扫,竟似如松月花间,饮一杯美酒——
他竟视柳月刀如无物。
除了那眉梢间隐蕴的一抹促狭的微笑。
荀无咎并不觉得生气。
他闭上眼睛。
每当他要破掉秋林晨间第一抹静寂的时候,他总是闭上眼睛。正如他看到名花凋残,美人迟暮。
凭借刀尖上透过来的风,他已经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这一刀已将江玉楼的生机全都封锁住,名花美人,英雄宝剑,即将沉埋。
所以他闭上眼睛。
刀风陡冷!
刀风已近鬓边!
忽然,江玉楼背后探出一柄剑。
这柄剑就掠着江玉楼的脖颈刺出,如果剑锋有丝毫偏差,或者持剑之人有丝毫不测之心,那么就可将江玉楼立毙剑下。
但江玉楼纹丝不动,似乎知道就算天地崩裂,这柄剑也绝不会斩到他身上。
剑去势并不快,却恰恰点在荀无咎的刀尖上。
柳消月落,荀无咎的眸子忽然睁开。
冷气四溢,荀无咎杀意陡盛!
但当他看到这柄剑的时候,他眸中的冷意忽然全都消除。
柳月刀消失,荀无咎退后一步,无论身上眼中,都已没半点杀意。
江玉楼大笑起身:"你若是再晚来片刻,我只怕就会被小荀宰掉了!"
荀无咎比他稍大,两人又是死敌,但他就是要叫荀无咎小荀,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想,若是杀不了他,那就气死他好了。
这柄剑轻轻颤动,就宛如一笑,跟着一振,剑光挥洒而出,贴着荀无咎的脖颈刺出。
奇怪的是,荀无咎也丝毫不动,竟似就算被剑之主人杀掉,也心甘情愿一般。
嚓的一声轻响,剑尖穿透一物,慢慢收了回来。
这是一只鞋子,江玉楼伸出两根手指取了回来,穿在了脚上。
他的脚上只有袜子。
荀无咎的脸色变了。
他竟然完全没有看出江玉楼是如何踢出这只鞋子的!
他自然深知江玉楼的功力,就算自己这一刀能杀得了江玉楼,只怕也会被这只鞋子击成重伤!
从无人见过江玉楼的刀。
他的刀可以是一盏美酒,也可以是一只鞋子。甚至是刚从名妓鬓边上拈下的一瓣牡丹。
荀无咎一声悠然长叹。
一年了,一年来他苦练刀法,却不想仍然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他忽然有些意兴阑珊,甚至想就此转身,回到荀府,继续在月下花中练刀。
如果不是他在此时见到了剑的主人。
剑归鞘,江玉楼的身后走出一个人,他一面走,一面叹气,但他的脸上,却挂满了笑容。
那是一张朴实的脸,同荀无咎、江玉楼站在一起,更显得这张脸平平无奇。但他脸上那温和的笑容,却让人不由自主地信任他。因为,有着这样笑容的人,绝不会害任何人,绝不会做任何坏心肠的事。
那人叹道:"我其实早就来了,我本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要受这一刀。哪知你只是想臭死小荀。"
江玉楼的琥珀盏刚好举到唇边,浅浅一酌,悠然道:"那不是臭鞋,那是刀、飞刀、解忧刀!我向来只跟人家解释一次,你这只臭石头却总是记不住。何况……"
他嘴角蕴了一丝笑意,那已不再是对战荀无咎时的冷笑,而是欢愉的笑意,是知己相逢时的感动。
"何况,我若是想臭死小荀,拿你这块臭石头就够了。"
若是松风筑中还有第四个人,一定会吃惊到死去。傲岸冷峭的魔教第一少年高手竟然会跟别人如此谈笑,似乎这个"臭石头"是他生平最好的朋友,这实在是件很难想象的事情!
第3节:第一章柳月松风(3)
但事实就是如此。
那人又向荀无咎道:"我一直很疑惑,你们两人一年前约战天木崖上,究竟比的是什么?难道就是比谁的鞋子更臭么?"
荀无咎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若是松风筑中有第四个人,他一定会更加吃惊。荀无咎公认为翩翩浊世佳公子,向来不苟言笑,宛如一轮清月,不染半点尘滓。一怒一笑,都极为难得。
此时,荀无咎这一笑,竟也仿佛是遇到了极好的朋友。只有可生死相托的朋友,才能让他露出这样的微笑来。这笑容宛如光风霁月,洗涤他一身的冷峻。
他淡淡道:"能让你这块破铁如此困惑,可真是难得。"
那人苦笑道:"一个叫我臭石头,一个说我破铁,难道就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叫辛铁石么?"他伸出手,一只手拉住江玉楼,一只手拉住荀无咎,笑道:"酒正醇,春正好,你们两人为什么一见面就要拼个你死我活呢?"
江玉楼淡笑,荀无咎冷笑。
这句话,也许早就潜在两人心底,却从无人说出。
这句话,也许亦在天下武林人的心底,却无人说出。
此时,被辛铁石说出来,荀无咎跟江玉楼都有种猛舒胸臆之感。辛铁石也是一阵默然。
天上天下,只怕他是最不愿看到此二人拼个你死我活的了。
因为他们两人都是他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一年前他闻听江玉楼与荀无咎决战于天木崖,他匆忙赶到时,却见荀无咎一言不发,低头奔出,而江玉楼仰天狂笑。
两人都是血透重衣,无论荀无咎还是江玉楼都未同他交一言。
他便想着,总有一天,他要破除这个传奇,让两个优秀的人不必再死斗。
三人齐齐默然,辛铁石却是最不喜欢沉默的,他笑道:"我今日约你们前来,是想求你们一件事。"
手展处,一副白绢在桌上铺开,笔墨砚台全都备齐,辛铁石笑道:"江湖上也只有我知道你们二人除了善刀之外,还都有一身风雅之骨。在我评点,荀书江画,并不亚于柳月解忧。三日后便是我恩师大喜之时,恭请两位合作书画一幅,作为贺礼。"
他笑道:"就请两位看在我身无分文的份上,赐一墨丹青吧!"
荀无咎长眉挑起:"你让我与他书画同轴?"
江玉楼淡淡道:"有何不可?你我本就是冤家,不是冤家不聚首,何况天地本一大轴,大块乃一巨砚,你又能不与我共么?"
他饮了一口酒,噗的一口吐出,跟着笔走龙蛇,身逐腕转,随意挥洒起来。那酒是红色,墨却为上好松烟,微带青绿,朱碧交揉,片刻间画就了一副九华含秀图。
江玉楼的画法宗法宋人范宽,以雄峻大气,突兀纵横取胜。虽然只是水墨山水,但加了先前的一口美酒,墨色润开,登时烟腾山壑,雾锁重城,连绵峻兀,秀压天下。
江玉楼最后一笔拖曳,九华峰顿时自画轴末端拔地而起,直冲苍天尽头。江玉楼这一口气方才吐出,掷笔还架,眉间拉出一丝冷笑,斜看着荀无咎。
荀无咎脸色本冷峻不屑,直至江玉楼最后一笔拖出,方始有了些郑重。他低头仔细看着氤氲的山岚,眉峰之间,越来越郑重。突然,衣袖挥出。
衣袖宛如流云,拖住最粗的那支狼毫,在砚池中转了转,已入他两指之间。荀无咎笔开纵横,宛如天雷轰震,地崩山裂般写下两个大字:
"九华"。
这两个字一篆一隶,一古朴一秀雅,两字相托,指天立地,凭依满纸云烟,就宛如一座巍峨的主峰,将水墨山水中的万种灵秀尽皆烘托了出来。
荀无咎跟着纵笔狂草,添完了"灵风"二字。
这两人一工画,一擅书,风格或大开大阖,或细腻柔润,但两相合在一起,却是极为契合。不但辛铁石出其不意,江玉楼荀无咎也是大出所料。
荀无咎所书的四个大字几乎将江玉楼画笔完全涂满,但那朱碧相合的灵气,却隐隐然透纸而出,满空舞动。尤其是最后信手飞舞的那一笔,更如神龙夭矫,纵然浓墨重彩也无法掩映得住。
第4节:第一章柳月松风(4)
这是否也预示着,这两个人无论谁都无法压谁一头,这一生注定了都要做死对头?
辛铁石执卷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书画都好,反正看在我这外行眼中,挺热闹的。就是一点不好:我这幅轴子本是送给恩师贺喜的,你们弄这么多墨上去,只怕恩师看了会不高兴。"
江玉楼笑道:"你恩师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再娶,当真是为老不修。还要贺什么喜?自己喜就可以了!"
辛铁石惊道:"你岂可如此说我恩师!"
江玉楼大笑道:"说不定你恩师见了,却高兴的很呢!"
荀无咎也难得地露出了笑意:"别忘了问问他老人家,究竟是画好呢,还是书好?大喜之日,在下一定登堂拜贺。"
两人像是约好了一般,一南一北,同时走了。
这两人什么时候都忘不了较量一下。辛铁石捧着这幅卷轴,不由得苦笑。不过江玉楼或许说的不错,恩师说不定会喜欢这样的贺礼呢。
这么一想,他就高兴起来,九华,毕竟还是可上的。
这就是辛铁石。
他容貌很平凡,不要说与这两位一邪逸出尘、一清俊如玉的朋友无法相比,就连在几位师兄弟中,也不是特别出众。他武功算不上高,也不擅长计谋,更无什么精灵古怪之处。
但他却是独一无二的辛铁石。
只有他,能够让江玉楼与荀无咎都心甘情愿地当他是朋友。你若是在江湖中呆过半日,便明白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想到马上就要见到阔别一年的恩师,辛铁石不禁高兴起来。这一年他奔走江湖,寻找失散多年的若华妹子,直至今日才回九华。
但若华,他青梅竹马相依为命的若华,却再也找寻不到。
天长地久,她是否还在人世?
这一年,辛铁石踏遍大江南北,云中塞上,却没有半点线索。一想到此处,他便心如刀割。只有恩师的喜讯,能让他灰冷的心稍微温暖些。
所以他收束住自己的悲伤,赶回山来祝喜。等亲眼见到师父幸福后,他就再下九华,哪怕踏遍天下山川,也要找寻到若华。
他不能没有若华。
辛铁石心中杂乱地思想着。九华在望,辛铁石也渐渐高兴起来。
恩师身体是否还好?他晚年有人照料,辛铁石实在极为高兴。只不知道未来的师娘是哪家侠女,竟让高绝天下的师父如此青睐?
一想到平时古板威严的师父也要穿上红衣,让八方来贺的英豪们闹洞房,辛铁石就很想笑,他的脚步也就更轻快了。
古老的九华山似乎也沾染了欲来的喜气,云气暗低,娇翠欲滴。辛铁石才踏入山门,六师弟沙月雪就跑过来高声叫道:"二师兄!你回来了!"
沙月雪最喜欢也最佩服这位二师兄,辛铁石也最为喜爱这个淘气的六师弟。两人相见,都是极为高兴,携手走进了大殿。
只听一个威严的声音道:"石儿,你也回来了么?"
辛铁石猛抬头,就见师父九华老人站在大殿中间,正微笑看着他。他心中一热,忍不住抢上跪倒:"恩师!"
九华老人笑嘻嘻地将他扶了起来,道:"我这老不死的一时荒唐,倒让你们小一辈被别的门派笑话了。"
辛铁石站起,见九华老人满脸都是笑意,一年不见,师父似乎更年轻了些。他心怀开畅,也笑道:"师父能得人照顾,弟子欢喜得紧。别派都是一片贺喜声,弟子只嫌耳朵不够,没有多听些回来讲与师父。"
九华老人笑道:"我弟子六人,就你最会讨我欢心。你师娘不太惯九华湿气,有些不适,就不必去拜见了。好在佳期将至,也不急在这一刻。"
辛铁石笑道:"弟子特准备了一点小小礼物,敬贺师父云鹤双翱,天月同心。"
说着,将那幅卷轴拿了出来。他心中还有些忐忑,怕师父不喜欢。
但九华老人眼睛才一瞥,两只长长的寿眉一挑,惊道:"老夫也薄收了一些贺礼,但以此画最为珍贵。"
辛铁石一喜,忙道:"师父喜欢就最好了,谈不上珍贵。"
九华老人伸出长长的手指,沿着那云烟纵横的笔意抚摸着,叹道:"这才是江湖人的贺礼啊!你是不是看着满纸云烟与这四个纵横之字,觉得它一腔墨黑,只怕会触了为师的霉头?"
第5节:第一章柳月松风(5)
辛铁石于丹青之趣并无太多涉猎,闻言笑道:"弟子鲁顿,实是没看出别的什么来。"
九华老人摇头道:"所以你于翰墨之道,始终不能得其三味。此人画这幅山水,用的虽是笔、是墨,但手法却依着刀法,而且是江湖上流传最广的四门刀法。"他手随着那山水脉络而动,尖长的指甲随着笔画的折钩而屈伸,道:"你看这片山石,正是一招"仙鹤迎春";这个亭子,却是"梅柳渡江";而这松涛延绵,笔势横斜,却正为"八荒揽秀"。"他点着头,道:"此人自六十四路四门刀法中精挑细选出如此十六招来,每一招都或明或暗含着一个"春"字,其用心可谓深奇。但这"九华灵风"四个字,却就更奇了。"
辛铁石虽于笔墨之道不通,但武功上的见识却是有的。听九华老人这么一说,他仔细看去,果然,那些连缕的墨迹依稀勾勒出了一招招的四门刀法。回想起来,倒真如九华老人所云,每一招刀法中都嵌了个春字。想不到江玉楼这小子竟然还有这样的灵心慧手。但荀无咎所写的四个字有什么妙处,辛铁石又看不出来了。
他只有苦笑道:"弟子请师父指教。"
九华老人道:"山水画得缜密苦心,这四个字却写得大开大阖,就如这副轴子不是一人所画一般,不免让为师奇怪了。"说罢,他倒提起那幅画来,笑道:"你再看看。"
辛铁石凝目看时,忽然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但见那写得极大的四个字一旦倒过来,跟背面山水组在一起,竟然形成了一大一小两个偎依在一起的"喜"字。大者仿佛一带剑侠士,而小者却如一簪花仕女,正携手相语着什么。山水云烟倒过来之后,却仍然是一幅极佳的画轴,只是云烟全都到了脚下,两人宛如凭虚而行,望之如神仙中人。如此一来,满纸顿时尽是洋洋喜气。
九华老人叹道:"最令为师感慨的,却是此处。"
他的手指循着江玉楼最后一笔划出。而荀无咎大笔泼墨写下的"九华"的"华"字,一笔纵横飞舞而下,堪堪贴着这一笔淡然而过。恍惚之间,这一大一小两笔却仿佛化成了两柄凌厉的刀,一灵秀而一磅礴,正贴锋而过!
辛铁石一惊。他虽不擅丹青,但也看出了这两笔刀意,宛如天灵妙舞,实无人能及。虽一大一小,但不分轩桎,都是当代最高明的武功。
九华老人道:"以武为敬,正是我辈中人。只是怎锋芒如此之盛?"
辛铁石忍不住低声骂道:"这两个家伙,也不早说,害我在恩师面前失脸!"
九华老人笑道:"怎么,这轴子真的是两个人画成的么?"
辛铁石道:"画者为江玉楼,书者为荀无咎。"
九华老人眼中光芒一闪:"号称邪道第一少年高手的江玉楼、与正道十三门中第一的荀无咎么?"
辛铁石笑嘻嘻地点了点头,他的朋友能得恩师的赞赏,他也觉得与有荣焉。
九华老人又仔细地看了轴子一遍,叹道:"人称此二子文成武备,俊彦一时,看来当真是名不虚传。你送这副画给我,用意很好。为师一辈子的心愿,就是想要正邪混一,大家再也不需要打来杀去。可惜,吾老矣!"
辛铁石笑道:"恩师怎能说老呢?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不如让弟子代师父老吧!"
给他这么一打诨,九华老人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这种事情如何服劳?去会会你的师弟们吧,月雪方才就在探头探脑,也在盼着与你相聚呢!"
辛铁石答应一声,又陪着师父说了会话,这才辞别出来。九华老人犹自盯着那幅画卷出神,一面挥舞叹息。沙月雪早就等在门口了,一见到他,就一把拉住,叫道:"二师兄,咱们九华山上好久没有喜事了,你说这次要怎样热闹一下?"
辛铁石笑道:"还用怎么热闹?你把你家中那些仆人们全都叫过来,想要什么热闹没有?"
沙月雪家就在九华山下,乃是当地的豪富,九华老人又曾助其家履过几次大难,因此,沙翁每年都要亲上九华山几次,每次都要带满山的礼物分发。这次九华老人大喜,沙月雪自然不会放过。听辛铁石这么一说,沙月雪更高兴了:"我早就想这么做了!可是三师兄四师兄说老是麻烦我们家不好。"
第6节:第一章柳月松风(6)
辛铁石笑道:"此为好事,怎会不好?对了,大师兄出关了没?"
沙月雪摇头道:"还没有呢。师父说他练功正在紧要关头,不能惊动,让我们都不要去告诉他。"
辛铁石点了点头。两人说说笑笑,走入了后山。三师弟君天烈、四师弟商赤凤、五师弟韦雪衣正在筹划婚庆喜事,见到辛铁石,都是喜出望外,纷纷过来置问。五兄弟一年多未见,真有说不完的话。
他们都是危难中为九华老人所救,接引上山的。九华老人武功几深不可测,在江湖上的威望更是极高,隐隐然凌驾于少林、武当掌门之上,为当代武林宗主,几人都是又敬又佩,充满孺慕之心。
因此,谈到师父的婚庆,五人都主张大为操办一场。是时江湖有名人士多半都会前来致贺,若是准备不足,给别人看了笑话,那不是丢了九华山的脸面?所以商量的结果就是沙月雪急速下山,采买物资并雇佣人手,务必保证婚庆大小所需。
辛铁石不禁问起这位未来的师娘。但几位师弟都不是很清楚。只因半年前师父带其上山之后,就一直病体连绵,连房间都未出几次,所有的事务,都由丫鬟夭桃代办。辛铁石叹了口气,师父好不容易老来有托,可千万不要变成累赘才好。
九华老人本不想大为操办,因此,婚帖只发给了有数的几个人。哪知一传十,十传百,谁不想讨好当代武林宗主?何况九华老人冲淡任侠,几乎每个门派都受过他的好处,如此喜事,怎会不来?婚礼前天,九华山上就络绎不绝,连湖广、山东的豪杰们都来了许多,沉寂多年的九华山开始热闹了起来。
九华老人武功震天下,在他的领袖下,武林邪派声势大沮。只有魔教仍驻西昆仑山中顽抗。数年前魔教大举东入中原,十大长老杀人无算,便是在九华老人手下铩羽而归,铁衣、鸿月长老更是命丧老人之手。后来九华老人虽极少行走江湖,但却无疑泰山北斗,悬望天下。身膺宗主之位,无人不钦服。
只是他毕竟老了,才接待了十三个客人,便已倦了。传下话,让辛铁石代为接待,自己到内室休息。辛铁石侠肝义胆,最爱结交朋友,江湖上知闻者也极多,彼此连呼"久仰、久仰",一直忙到第二天下午,客人才基本到齐。
九华山却哪里有这么多地方供他们居住?好在这些江湖豪客都是漂泊惯了的,大多随身带着行李,天气又不冷,随便在山中找个树荫石上就可休憩。荀无咎也随着长辈来致贺,却被辛铁石接到内室中去。
第二天早上,天才微亮,婚礼就已开始。辛铁石两个晚上都没阖眼,但喜气冲天之下,却也不觉得困倦。
九华老人穿了一袭红袍,站在大堂之中,向着宾客拱手道:"老夫老来行此丑事,实在愧对天下,想不到这么多朋友来看老夫出丑,实为惭愧。就请各位海涵吧。"
来贺的宾客中有人笑道:"九华兄言重了,今日我们前来,都是愿兄百年好合,永如今日。"
九华老人拱手道:"多谢谢钺兄吉言。咱们也不弄这些繁文缛节了,请出贱内来与诸位一见,这个过场便算走完。拜堂闹洞房什么的,就放过老夫吧。"
谢钺笑道:"九华兄有命,在下岂敢不从?只是堂可以不拜,这洞房岂能不闹?"
谢钺乃是号称武林第一世家的还剑山庄庄主,江湖声望甚隆,几与九华老人齐名。来贺的宾客中,也就只有他可以与九华老人如此谈笑。他话音刚落,宾客们便纷纷表示赞同,九华老人微笑不语。
只听一阵细乐传来,跟着便是极细的香风。在夭桃搀扶下,一位头顶红巾的盛装女子缓缓走进了大堂中。大堂张灯结彩,将她映得一片通红。九华老人不禁迎了上去。
钟鼓齐鸣,沙月雪找来的喜娘一片的颂赞声中,九华老人笑嘻嘻地拿起桃木秤杆,将她那红巾挑起。
辛铁石由衷地在心里祝贺师父,他愿意用任何代价,来换取师父晚年的快乐与幸福。
但他却永远都没有想到,这代价竟然是如此之大。
那红巾下的脸,竟然是若华,他苦苦在江湖上寻觅的若华。
第7节:第二章血乱红妆(1)
满室张灯结彩,却依旧掩盖不了她脸上的苍白,辛铁石的心忽然变得无比空旷,然后,他看到那苍白的眸子,照在了他身上。
辛铁石周身冰冷,如化铁石。
钟鼓清音中,大地一片宁静。
满堂豪侠,却又有谁注意这茫然震惊的少年?
第二章血乱红妆
恩师所娶的新娘竟是若华?
辛铁石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在这一瞬间变得好远,好远。
时间的流逝忽然变得极慢起来,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心在一点点收缩,收缩到了尽头,再猛地震开。
于是,鲜血与记忆一齐鼓涌而出,将他吞没。
就是他苦苦寻找,这一年来数度拼了性命不要,只为得她一点消息的若华?
就是他青梅竹马,相依为命的若华?
辛铁石只觉得心好苦,好苦。他很想跑上去,牵住她的手,问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有千言万语,要对若华说。
若华、若华!
但九华老人的身影移了过来,将她挡住,辛铁石的勇气忽然凭空消失!
若华那苍白的眼睛却仍然紧紧盯住她,她的眼中没有九华老人,没有万千宾客,没有张灯结彩,只有他。
但辛铁石的头却低了下来,他无法忘记,是九华老人将他从楚云天的刀下救出,并且倾囊相授,他才有今天。他的剑仍厉,他的血虽热,但却无力再做什么!
若华、若华……
辛铁石能感觉到,一滴泪自他的眼梢沁出,迅速变得冰冷。他听到了九华老人的轻语声,然后感到了若华的目光离开了他的身体。
喜堂中的欢笑声更浓,但辛铁石却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他的心在缓慢而沉重地轰响着,将他的热血一点点抽空,他迅速地变得只剩下一个空壳,摇摇欲坠地站在那里。
他踉踉跄跄地冲到墙角边,抓起一坛酒,猛喝了起来。
沙月雪见他的行为有些失常,慌忙抢上来,低声道:"二师兄,你怎么了?"
辛铁石满脸红晕,但那红晕却是那么惨淡,他沉默不语,又是几大口酒吞下。他操劳多日,每日都是从凌晨直忙到深夜,饭都顾不得吃上一口,只凭着一口真气支撑,觉不出劳累来。此时烈酒入腹,加上一腔悲苦,酒劲化为利刀,一刀刀猛刺着他的内腑。
辛铁石忍不住"哇"的一口,全都吐在了喜幔上。
此时喜事正进行到要紧处,众宾客纷纷举起酒杯,向九华老人道贺。见辛铁石如此失态,都笑道:"世兄当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九华老人正与新娘子携手向来客奉敬喜酒,见此景象,心下微觉奇怪。他知道自己这位二徒弟最是持重老成,酒量虽不算好,也不是这点酒就可以醉倒的。
宾客满堂,不暇深究,对沙月雪道:"快些将你师兄扶进去!"
沙月雪急忙抱着辛铁石拖到了喜堂之后。辛铁石兀自抱着那坛子酒,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沙月雪跟他说话,他一概不理。耳听堂前师兄们传呼紧急,沙月雪也顾不上照顾辛铁石,只好抛开他快速走了回去。
大地空寂,彩霞漫天,似乎也在为这人间喜事而添色。辛铁石怔怔望着天色祥辉,突然大哭起来。
他使劲一用力,将酒坛狠狠地砸在了自己头上。酒水漫流,将他全身浸湿,酒气刺鼻。辛铁石猛然抬手,狠狠扇了自己几个耳光,两边脸颊都高高肿起。但那心中的无限郁积又能如何宣泄?
他喝一阵,呕一阵,恨不得将心也吐出来。
突然,一个怯怯的声音传了过来:"公子,你还好么?"
辛铁石心脑皆陷于混沌之中,恍若无闻。那声音问到第三遍的时候,他才本能地抬起头来。但此时,他哪里还有那爽朗的笑容,哪里还有与魔教正道高手结交的豪气?
他就如一个刚失恋的毛头小子,在醉酒发泄,痛哭流涕。
丫鬟夭桃显然也觉得他现在的样子有些可怕,远远站在墙角处,怯生生地看着他。
这是若华的丫鬟,辛铁石自来九华,虽未见过若华,却见过夭桃。夭桃是师父买来伺候新娘子的。
第8节:第二章血乱红妆(2)
他知道这些,他的心宛如一面镜子,在见到夭桃时,便将他所有关于夭桃的记忆全都映了出来,但却没有半点触动。
这难道就是心死么?
辛铁石忽然发现自己并不再觉得悲苦,悲伤欢喜都变得很遥远很淡,他甚至怀疑,自己就算开口大笑,也不知道该怎样笑了。
他呆呆地,宛如傻子一样看着夭桃。
夭桃来找他,夭桃一定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夭桃道:"公子,小姐叫你过去,说有几句话说。"
辛铁石的心陡然一紧,他身子疾窜而起,一把抓住夭桃的肩头,急声问道:"说什么话?有什么话好说?"
他的手力实在太大,夭桃痛得立即哭了起来:"奴婢不知道……不关我的事……"
辛铁石这才觉察到自己的失态。他有些心烦意乱,急忙放手,挥舞双手道:"走吧!"
但他已经吓着了夭桃,小丫鬟匆忙转身,向洞房奔去。
辛铁石踉踉跄跄跟上。
酒气刺鼻,他神智仍半陷于恍惚中,手足不停地微微颤抖。
洞房设在九华最深处,却没有那么多华丽的灯彩,宾客都集中在喜堂上。因为若华的身体不好,受不得打搅。只是在门口,挂了一对红绢的灯笼,幽幽的光照出来,有些薄薄的喜意。那绛红之纱做成的帘子,影影绰绰地将新娘子隔在里面。
暮色苍凉。
辛铁石忽然有些不敢向前。
满身浇下的酒好冷好冷,冷得他不由得发起抖来。
他竟然对若华要说的几句话有了惧意——
若是若华是被逼的,怎么办?——
若是若华要跟他走,怎么办?
幸好,若华并没有说这些,她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两人一时尽皆无言。辛铁石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那么大声,那么凄凉。
夭桃悄悄步出,她手中端了一壶酒。若华得声音隔着帘栊,就仿佛是一声叹息:"石哥哥,你能想到我们是这样见面的么?"
辛铁石紧紧攥着拳头,他无法回答。
眼泪禁不住自他的眼眶中流出。
这么多年,江湖漂泊,他一直在苦苦寻找着若华。他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也不知历尽了多少艰辛劳苦。
他不知道,到后来,究竟他是为了寻找若华而历艰苦,还是寻找若华这个信念,支撑着他走过了这么多艰苦。
他曾无数次地想象过找到若华时的情景,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与若华见面。
再见面他们中间已隔了一道鸿沟。
造物怎如此弄人?
辛铁石混沌地思考着,他的脑袋转得很慢很慢,仿佛之间,他听到若华在诉说着,诉说九华老人如何将她从魔教长老的魔掌下救出,又如何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她又如何被九华老人深广的情怀感动。她说得很仔细,仿佛是要说服辛铁石,又仿佛只是想说服自己。
辛铁石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他接过夭桃的酒,自若华开始说话始,他就知道自己必须要喝酒。
只有酒可解千愁,唯有醉可忘千忧。
若华一句一句说着,他就一杯一杯地饮。
饮到烂醉如泥。
若华仿佛感受到他的狂态,叹息一声,住口不说。
她不说了,辛铁石就想走,走到天涯海角去。他起身,一阵天旋地转头重脚轻,酒壶呛啷一声撞在地上,打了个粉碎。辛铁石狂笑着站起,勉强想向前走,哪知身子一软,轰然撞在了洞房门上。
那扇门竟被他撞得扑地而倒。
辛铁石笑声无法收住,他很想爬起来,但酒劲上涌,眼前一片舞动的光影,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身子。反倒是这一阵撕扯,将洞房门上的红纱全都扯了下来。
此时,一阵喧闹的声音传了过来。烛火渐渐亮了过来,却是宾客们强着九华老人要来闹洞房了。九华老人晚年得此佳偶,也是心怀大畅,不忍坚拒,领着他们向洞房走来。
百余宾客,九华师徒,便看到辛铁石正狼狈万分地躺在洞房门前,撕扯着门上的喜纱。他们立即住步,一时尽皆鸦雀无声。
第9节:第二章血乱红妆(3)
九华老人虽然极爱这位二徒弟,此时也不由得面沉似水,微怒道:"你在此做什么!"
辛铁石却毫不在意,打了个滚,面朝上,笑嘻嘻地看着九华老人,酒气喷人:"在闹洞房啊。你们不是来闹洞房的么?"
九华老人重重哼了一声,沙月雪急忙走上一步,扶起辛铁石,低声道:"二师兄,你醒醒!"
辛铁石使劲将他推开,大声道:"不要管我,我要跟若华说话!"
说着,向洞房里爬去。
众宾客听到这句话,不由心中都是一凛。
难道辛铁石早就认识新娘子么?瞧他大醉淋漓,行止乖张,只怕这之间……
有些人偷目望望九华老人,又望望辛铁石,面色已是极为怪异。
突然,从内房传来一声女子惊惶的尖叫声。
辛铁石烦乱张狂的心绪一颤,那似乎,是若华的叫声!
风声飒然,九华老人如闪电般飘进了内房!
这叫声中,竟充满了不祥之意!
众豪杰不由都脸上变色,谢钺眉头皱了皱,笑道:"新郎官竟这么着急,我们还没开始闹洞房,他就闯进去了。那我们就等着新郎官将新娘子抱出来吧。"
众豪杰知道他是为了缓和一下气氛,零零星星响起了几声应和之声。
九华老人果然将新娘子抱了出来。
但他双眉已张起,满面怒色与悲痛!
血染红纱,将他一身喜袍更染得透骨湿。
轻纱盖头仍覆在新娘子的头上,隐隐露出颤悠悠的凤钗步摇,轻轻打在新娘子精妆细抹的粉面上,但这粉面已没有半点生机,已变得苍白如纸。
一柄宝剑垂直插在她的胸口,鲜血仍在汩汩冒出,漫过她满身的红绸,点滴坠落。
血落之声仿佛是一阵惊叹,那么寂静,却又宛如雷霆,将所有宾客震得鸦雀无声!
谁能想到喜事竟会变成丧事,而这转换竟然如此激烈,毫无朕兆!
辛铁石混沌的脑袋骤然清醒,却倏然又陷入了混沌。
他不断地混沌、清醒,清醒、混沌,因为他再也无法弄明白,这究竟是真实,还是一场噩梦?
明明方才他还在跟若华低语问答,他还喝着若华送上来的酒,怎会突然之间,若华便已死去呢?
这一定是假的,一定是假的!
他想冲上去,他想揭开若华的盖头,大声地告诉大家,这只是个恶作剧,但他的腿却是那么软,一丝一毫都无法移动。
他听到自己剧烈的呼吸声,每一声都宛如一道雷霆,重重地劈在自己身上。
他猛然感觉到九华老人的目光。
那是两道闪电。
辛铁石却无法再去想这两道闪电的意义,他茫然地睁着双目,只觉刹那间九华山上一片空空旷旷的,没有人,没有声音,天地广阔,只有他一个人独立夜风中。
若华死了!
他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
那个他苦苦寻找了几年的若华死了么?
那个与他青梅竹马,喜欢恶作剧逗弄他,却又很轻易便猜出他想法的若华死了么?
那个喜欢桃花,到了暮春就为桃花零落而哭泣,每次都让他哄很久的若华死了么?
那个让他的相思成了习惯的若华死了么?
那个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做了他师娘的若华死了么?
辛铁石的心剧烈地抽搐起来,他忍不住弯下腰,剧烈地咳嗽。
他无法想那两道闪电的意义。
九华老人目光如冷电,在他身上转了几转。
这位当世武林宗主,已宛如一只怒狮般,为心底的怒与悲完全主宰,没有人怀疑,找到凶手后,九华老人一定会将他碎尸万段!
九华老人紧紧抱着若华,他盯着若华脸上半掩的红绸,似乎想看清楚这即将凋残的容颜,又似乎不敢去看红绸下那苍白的脸。
他咬牙,沉声道:"请九华飞鹰!"
辛铁石虽被剧变震得头晕目眩混混沌沌,但他身为九华山第二弟子,大弟子灵钧潜修多年不问世事,山中大小事务,除了九华老人,便是由他管理。
他闻声,下意识地回答道:"是!"起身便要前往。
第10节:第二章血乱红妆(4)
九华老人袍袖流云般挥出,压在他的肩头。
"你站着!"
他的声音是那么冷,辛铁石不由窒住身形。
九华老人的衣袖,并没有褪开,他目注人群,九华山三、四、五、六弟子韦雪衣、商赤凤、君天烈、沙月雪齐声答应,打开背上木匣,各自取出一只两尺多长的铁鸟来。四人转动机簧,那铁鸟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叫,破空疾升而上。四弟子左手攀着铁鸟,跟着腾空而起,分向东南西北疾掠而去。
辛铁石脑袋仍然是一片混乱,他不知道九华老人为什么这么做。
若华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什么不赶紧救她?
难道……
一想到那个可怕的答案,辛铁石的心几乎骇碎。他很想冲上去,揭开盖头看一眼,但九华老人的身影就宛如巍峨的高山一般,阻住了他所有的狂想。
不到半炷香的时辰,铁鸟清鸣中,四人当空跃下,抱拳禀道:"整座九华山搜索完毕,未发现任何生人!"
九华老人没有动,他静静地握着若华的手,似乎还想感受到最后一丝温暖。他清矍的脸渐渐抽搐起来,霍然起身,撕下门帘,将她盖住。
绛红的轻纱却不能将这抹苍白完全掩没,辛铁石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他的神识开始渐渐清醒,若华身上的惨红,就像是一柄剑,刺入了他的脑海中。
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寻找她了。
天长地久,这个世间只会有他一个人,寂寞地度过。
九华老人缓缓转身,面向辛铁石。
慢慢地,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你为什么要杀若华。"
辛铁石猛地一震!
他杀若华?
他为什么要杀若华?
师父居然怀疑他杀了若华?
谁又知道他宁愿自己死上一千遍、一万遍,也不愿让若华受到一丝伤害!
他想开口争辩,但一股悲愤之气冲口涌出,竟让他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九华老人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冷冷道:"方才你四位师弟连同江湖群豪全都在前厅,九华飞鹰已经查过,这座山上再没有藏人,你说凶手会是谁?"
他目中光芒暴涨:"适才与若华在一起的,就只有你与夭桃,我早就查过,夭桃身上绝无武功,根本不可能一剑穿身而过!"
辛铁石挣扎着,全身不住颤抖,终于,他发出一声荒凉的惨笑:"我杀若华?我为什么要杀她?"
九华老冷冷道:"你口口声声叫着若华,想必早就与她认识。你在喜堂上便连连失态,想必是认出她来了。然后你又偷到洞房中,必是有所逼迫若华,她不肯答应,你便借酒起了杀心。"
他每一句出,便如一道惊雷,轰然击在辛铁石身上。
他想争辩,却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他砰的一声跪倒在地,拼命磕头,悲声道:"师父,若华绝不是我杀的!请师父赶紧追查凶手,免得让其趁机逃走,遗恨终生!"
九华老人冷冷的眸子盯住他,缓缓道:"我养虎遗患,致若华于死,早就已遗恨了!"他踏上一步,厉声道:"我先废你武功,然后再来审问。若是冤枉了你,我赔你一条命!"说着,一掌向辛铁石当胸劈了下来!
九华老人号称武林泰斗,这时含怒出手,五指连运,抓起一团疾绕的漩涡,瞬间真气凝结压缩,被他指力带动,向辛铁石气海射去。这一招若是击实,辛铁石的真气立时便会被完全打散,一身武功也就去了十之七八。
但辛铁石却不闪不避,他心中又是愤怒,又是羞愧。
就算他不是凶手,但若华却是在他对面被杀的。如果不是他狂饮烂醉,心智迷糊,说不定他早就发现潜藏在暗处的凶手了,若华又怎会被杀?
是以若华虽非他杀,却也可以说是因他而死。
所以,他甘心接受师父的任何惩罚。
这一招,瞬间便击到了辛铁石身前。
黯淡的红绸灯笼突然明亮起来。
亮光却不是从灯笼上而来,而是飞空而过的一道光,照亮了他们。
那亦不是光,却仿佛是细细的眼眸,自寂寞的最远段,淡然遥立,仪态万方地凝注着。
第11节:第二章血乱红妆(5)
宛如秋波。
谁能抵挡住临去情人含幽带怨的一回眸?
这道光才一转,便入人心最底处。
光芒宛如妙笔在洞房前一划,倏然便迫近了九华老人的后脑。
九华老人若仍坚持要出这一招,废掉辛铁石的武功,那他必定会被这道光击中,就算不死也必重伤!
这道光,虽温和,但却隐然有种无法抗拒的感觉。
电光石火之间,九华老人身子微微一晃。
他怀中已然抱着若华,纹丝不动。
他发出的一招仍然击向辛铁石,已绝不改变!
这道光已凌空飙转,擦着他的耳际飞过,向辛铁石袭来!
辛铁石甘愿受九华老人之惩罚,自然不会抵抗。这道光若是击实,立即就会将他杀死!
光华透体而来!
猛然,只听"嚓"的一声轻响。
那道光华竟然精准之极地击在辛铁石握着的酒杯上。
辛铁石懵懵懂懂的,浑浑噩噩的,酒壶打得粉碎,浑身酒气,但夭桃送上的那只酒杯,却一直拿在手中。
那或许是他唯一能把握的东西!
光华飙转,酒杯粉碎。
但就是这一触之下,光华陡然回射,向九华老人啄噬而去!
这道光华便如翔舞天际的灵凤,带起一片散羽飞花,再不是随便一移就能躲开的。若方才的光是黯然的情人之回眸,则此时已变成伤心后的无限怨怒。
光未及,心已伤。
何况,就算九华老人能够躲开,他怀中的若华也绝不可能不受波及。
九华老人又岂容如此?
他探出的手突然一举,双指一夹。
那道光华立即就被他夹在指间。
光华离他的咽喉已只有三分!
这份应变的功夫,虽只是简简单单几个起落,却紧张惊险之极。九华老人只要有丝毫应变不及,便会被这道光华击中。而光华灵动万分,每一步每一式都早就算计精确,又是何等骇人耳目。
谁能御使如此精到的杀招?
谁能施展如此销魂黯然的绝技?
众宾客目光齐注九华老人指间,都想看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兵刃,能有如此威力!
九华老人双指轻轻张开。那道光竟是一枚小小的铜镜,在九华老人真力摧运下,已裂成了数块。
众宾客虽都见多识广,却不由都是一怔,江湖之上,有谁是用镜子做暗器的?
只听一人懒洋洋道:"那不是镜子,是刀,飞刀。"
众人霍然回头,就见人群的最后,一个最显眼的地方,坐着一位少年。他很懒,能够坐着的时候,就绝不站着,但他对于坐在哪里,却没有太多的要求。
因此,他就坐在了门槛上。
九华厢房的门槛上。
但无论他坐在哪里,他的落落风华,却都不会有丝毫削减。
狐裘若雪,他就仿佛是拥雪而卧的山中名士,手中紧握一只红梅般的琥珀盏。他见众人齐齐向他看来,细长的眼睛如狐目般微微眯起,狡黠地看着众人。
此时残春将尽,这人仍披狐裘而坐,当真感觉极为怪异。但只要跟他那细长的眸子一接,每人心中却都是一震。
那人的风华,便如冷雪一般,直入心底。
也许这世上,真有名士,疏狂傲世,不入俗眼,但只有他们,却尽知天地之秘,以造化而为性情,痛哭狂歌,无不淋漓尽致。
也许这个懒散坐在门槛上,披狐裘品名酒的少年,便是真正的名士。
九华老人锐利的目光割在他身上,忽然道:"解忧刀?"
那少年从狐裘中伸出一只纤长手指,笑道:"答对了。"他的笑容似乎也是细长的,但极有感染力,一笑起来,竟然有些女子的妩媚。
他悠悠淡淡道:"我的刀不是杀人用的,而是为了消忧解愁。所以叫做解忧刀。"
他轻轻转动着手中的酒盏,将它举起来。琥珀做就的玉杯将他细长的笑容隔绝,他就仿佛是在世外看着凡尘中的人一般。清绝寰宇,片尘不染。
九华老人冷冷道:"魔教妖人,竟敢混杂人群,闯我九华,难道不怕吾剑之利么?"
众人耸然动容,纷纷想起来,解忧刀江玉楼,乃是魔教第一年轻高手,是正道之公敌!
第12节:第二章血乱红妆(6)
他怎敢在群雄皆至的时节闯入九华山?
江玉楼面色丝毫不变,淡淡道:"怕。"他的头抬起,凝视着辛铁石:"但朋友有难,我岂能不救?"
九华老人瞥了辛铁石一眼,他的眸子更加愤怒:"结交魔教妖人,我早该知道你会做此恶事!"
江玉楼霍然站起,雪白的狐裘一闪,他已站在了九华老人面前,笑道:"老丈这句话就说错了!"
九华老人冷冷道:"你敢教训我?"
江玉楼淡淡道:"正道将天罗教叫做魔教,安知天罗教就不将正道叫做魔道呢?闻说正道之中只有九华老人于这正邪之别看得最淡,所以家师特别命我来拜会,哪知传闻竟也有假。"
九华老人道:"正为邪,邪为正,世事本就如此,否则我这个弟子也不会叛师杀师母了!"
江玉楼断然摇头道:"适才我隐身人群中,老丈可曾发觉?"
九华老人摇头,江玉楼一笑,道:"那么号称神眼明察的九华飞鹰,就未必能发觉得了存心要躲藏的高手!"
九华老人双眸动了动,他紧紧盯住江玉楼,缓缓道:"你为什么相信辛铁石不是凶手?"
江玉楼笑了,他举杯,轻轻啜了一口。"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相信我的朋友!"
朋友!辛铁石忍不住热泪盈眶。天下都是你的敌人,但仍有一个人,全心地相信你,这就是朋友。
江玉楼转过头去,看着辛铁石:"我知道你很想死,但你若是死了,若华的仇只怕再也无法报了。"他一字字道:"因为你是惟一可能见过凶手踪迹的人,只要你肯好好想一想!"
这句话如轰雷掣电一般劈进了辛铁石的心中,他忽然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是的,他不能死,因为只有他知道,杀死若华的凶手不是他,也只有他可能看到过凶手的蛛丝马迹。只要他肯好好回想一下!
但现在他脑袋中一片烦乱,却还能想起什么?
九华老人冷冷道:"你的话提醒了我,你也可能是凶手!"他宽大的袍袖忽然飞舞而起,向江玉楼罩了过来。
江玉楼一转身,宛如一片白云般飘了起来。沉雪狐裘张开,形成一团耀眼的雪色,使人无法看清楚他是如何出手的。
但九华老人并不在乎,他的袍袖挥出,便已将江玉楼完全笼罩住。江玉楼深吸一口气,身子更为急速地旋转起来。九华老人武功高绝天下,他也许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也许连一次机会都没有!所以,他绝不能随便出手。
解忧刀,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分忧解愁。
人若死了,是不是就不会再有忧愁?
杯中美酒顷洒,宛如红梅乱落,江玉楼拥雪而立,却如山中赏梅的处士。
雪满山中高士卧。
这本是绝代的风华,不掺杂半点杀气,只凭借这一股清和处士之气,徜徉风云天地之间。这种气度,这种风仪,本无人能破。
但他的对手却是九华老人。
武林宗主的九华老人,婚礼洞房中新娘喋血的九华老人。
那是一股悲愤之气,使江玉楼的清和之气不由梗滞。九华老人的一只手掌,宛如巨灵行法般,已然突入了江玉楼飞雪一般的光华中。
雪散,江玉楼的眸子倏睁。
一蓬鲜红的光倏然腾出,一闪就飙至了九华老人的面前!
红光纷纷摇落,却是如此高华,屋内的花烛顿时被映衬得庸俗不堪,那蓬红色是那么妖娆艳丽,却也是那么寒,那么清,带着悠悠一声叹息,仿佛来自天极。
红颜零落岁将暮,寒光婉转时欲沉。
这便是旷绝天下的解忧刀。
不是酒盏,是飞刀,解忧刀。
江玉楼的出手一刀。
为此一刀,江玉楼先学画三年,山中习静四年,直到练到身与天地合,悠然忘机,方才开始练刀。
这一刀,蕴涵着西昆仑山上的数点寒梅,无垠冰雪,梅雪心清而伤。
如果对手不是九华老人,这一招,不能杀敌亦能创敌。
可惜他遇到的偏偏是九华老人。
如果九华老人没有在片刻前接过他一刀,这一刀亦能奇峰陡起,杀个措手不及。wWW。xiaoshuotxt=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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