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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浪锥》 作者:时未寒

第8、9、10章 结局完TXT

第八章怖
逃亡。
何处才是尽头?
暮色中。
残阳那一片血红已然落下
剑阁。
自古便是入蜀的第一道门户。
剑门关,更是险峻非常。
两山间只有一条长长窄窄的古栈道相连,两旁皆是万丈深渊。
历来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易守难攻的天险。
而此时的剑门古道上,便在正中坐着一个人。
洛阳城中一掌杀了历轻笙的爱子历明,魏公子自然早就露了行藏。饶是君东临智谋计绝天下,却也只能在行踪上做些小巧的腾挪与遮掩,明将军的追兵时时刻刻都有找来的危险。沿路上亦不时有魏公子旧日的仇敌前来寻衅,但他五人均是一等一的高手,只要不是碰上将军的主力,自是有惊无险。
依着君东临的计策,魏公子决定前往巴蜀避祸。一来巴蜀苦寒之地人烟稀少,二来与将军齐名的龙判官身处川东地藏宫,亦是将军的势力所不及。
楚天涯何等聪明,见了封冰与魏公子暖昧的样子,早是有所心知肚明,却也无可奈何。何况对魏公子了解更深后,更是敬畏兼备,唯有收起儿女情长,每每注视到封冰投来清莹迷蒙的眼光,也不知盼这一次的逃亡是长是短方好。
沿途上封冰对魏公子与楚天涯均是或即或离,只是与君东临雨飞惊说话,君东临是魏府中除了魏公子外唯一知道封冰身世的人,对她自是怜惜,还认做了义女;雨飞惊江湖经验丰富,一路上便做起了探路的先锋。
第一个看到那个人的就是雨飞惊。
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超过三十岁样子文弱瘦小的书生,静静地坐在道中,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见到了雨飞惊,他只抬头看了一眼,轻轻笑了笑,样子很缅腆,然后像是害羞般又垂下头去,似乎脚上穿的不是鞋,而是绣的一幅画。
第一眼看到那个人,雨飞惊就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因为,他觉得那是一个灰色的人。
他的全身好象笼在一种灰蒙蒙的雾气中,从眉眼发稍里散发出一种异样的韵味,仿佛他所有的一切都让人看不清楚。
整个剑阁古道上似乎也有着那种灰色,在暮色下显得尤其的诡秘。
这个人正好坐在只容一人相过的栈道中。
要过去便只有让他退开或是从他头顶飞过。
他的笑容很短,一闪即逝。
也——很邪气。
雨飞惊还是依然向前走着,跟了公子十五年,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从来只有他的敌人怕他。更何况对方只是一个书生,虽然感觉很古怪。
他的脚步很稳,手也很稳,紧紧握着刀柄。
只是,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一点不对头。
二丈,雨飞惊清楚地感到了一股戾气。
一丈,雨飞惊突然觉得胸口间的郁闷。
八尺,雨飞惊心头涌上了一种想呕吐的念头。
五尺,雨飞惊听到了身后君东临的呼声。
三尺,雨飞惊的脚像是踩到了一块烧红的火炭。
他大吃一惊,正要后退,那个青年书生忽然弹身而起,在雨飞惊将退未退之际发出了无数道剑花。
雨飞惊拨刀,却觉得自己的动作突然缓慢了下来,好象身体是在梦中在水中在海草中在泥浆中一般被粘滞住;只感觉到君东临飞身在头顶上与那无数道剑花硬拼了一记,一声闷哼,然后四周突然有了无数的长箭向自己袭来,他奋力把刀抽出,勉强拨开了袭来的箭;只见那年青书生一个跟斗翻回原地,左手轻弹,一束烟花直飞向半空,然后仍是垂目打坐,就像从来没有动过一样;天空上突然便洒下了血花,那是君东临苍促间以掌博剑竟然中招;便已觉得四肢发软,晃了几下,再也支撑不住,仰面倒在了剑门长长的栈道中,随即便是一片的黑暗,黑暗……
只是一招间,魏公子手下的两大高手已是一死一伤。
这个看起来就是一团灰色的年青人——倒底是谁???
此时,魏公子和楚天涯封冰才刚刚踏上栈道。
楚天涯感觉到的是一种“湿”。
一种很潮润的气流包围着全身。
就像在一个经年不通空气的地窖中。
竟然还有一种发霉的气味。
而封冰。
看到突然的漫天箭雨。
看到君东临的负伤溅血。
看到雨飞惊莫名的倒下。
看到那灿烂的烟花在半空中炸开。
看到那个全身灰黄模糊不清的影子。
她只有一个感觉:怖。
怖!
魏公子按住二人的肩头,沉身接住飞身退回的君东临,看着雨飞惊的怦然倒下,眼光突然像着了火般的炽热。恨声道:“毒来无恙!”
那个年青人这才抬起头来,轻轻的像是纠正什么错误一样叹了一声,“毒来当然无恙,,,只有死!”
毒来无恙!
这个看起来弱不经风的书生竟然就是……
就是明将军手下仅次于水知寒和鬼失惊的第三号人物……
将军的毒。
此时,那半空的烟花才在向四处飞溅起的火光中冉冉熄灭。
毒来无恙好整以暇,“将军早算准了公子必然入蜀,如今这条入蜀的唯一道路上已有我亲手布下的绝毒‘绮罗香’,旁边更有数位高手相视,再加几十名弓箭手,公子以为胜算如何?”
几人默然,刚才雨飞惊未见受伤却亡命栈道上,君东临一招间溅血此人剑下,更有周围的埋伏,如此天险实难逾越。
一声轻响,封冰的千秋索已出手,毒来无恙看也不看,指尖轻弹,一缕青色的火光从掌中发出,荡开千秋索。
与此同时,楚天涯已凌空扑至,一时栈道上剑光大盛。
又是百箭齐发,楚天涯剑光回绕,挡开袭来的箭,再人剑一线,直指毒来无恙。
“当”的一声暴响,毒来无恙硬接楚天涯全力一击,退开三步。楚天涯空中一个翻身,斜斜落下,眼见楚天涯就将落在栈道上,那桥上的灰色竟然像活物般蠕蠕动了起来。
封冰娇喝一声,千秋索再次出手,楚天涯半空中一把捉住索头,空中拧身发力,总算脚不沾地的退了回来。
毒来无恙大笑,“这位小弟想来是近日声名鹊起如日中天的楚天涯了,果然是好剑法,可惜还是破不了我这个局。”
楚天涯道:“你记往我的名字最好,楚天涯艺不如人,却绝非胆小怕事,毒君与将军从今天起就是我的死敌。”
楚天涯与雨飞惊相交几日,喜欢这个汉子的豪爽耿直,却不料如此不明不白便死在毒来无恙的手下,他一生原本平淡与世无争,这一刻心伤良友新亡,方才视将军为生平之大敌。
毒来无恙不屑道:“楚天涯剑挑公子十九分舵,如今还不是携手共肩。将军礼贤下士,只需化开仇怨,自有大好前程,楚小兄何苦自竖强敌。”
“做人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毒君难道就从来不知吗?”
毒来无恙狂笑,“那今日就只好是你的死期了。可惜,可叹!”
适才楚天涯全力出手,但一来要防备两边的暗器,二来足不能沾地,难以发力再攻,纵使让毒来无恙退开几步,却是于事无补。
此人文武双全,兼之身蓄奇毒,再有将军的人马,凭着剑门天险,实难退之。
难道此关就是诸人的葬身之地吗?
君东临只是肩头轻轻划伤,并不碍事,当下点住穴道止住了血,心中默算,忽然抬头道,“将军绝对稳算不到我们入蜀,只是四处布兵,此处只有毒来无恙一人加上数名弓箭手罢了。”
公子沉声不语。君东临继续道,“若然是将军主力在此,必然会引我先入栈道,再两头夹攻,令我插翅难逃。如今毒来无恙力守天险不退,且还发出烟花信号,只求阻我一时,好等待将军的人马到来。是以只要退了此人,前路便再无敌人。”
魏公子眼神一亮,知道此言非虚。
毒来无恙亦是仰天长笑,“公子的盾,将军的毒。君先生临危不乱,分析的头头是道,不枉与我齐名。”
他再踏前三步,又在原地坐下,淡淡道:“我无把握杀人,只是留诸位三个时辰,想来还做得到。”大喝一声,“各位儿郎听了,今日不求杀敌,待得将军来到便是奇功一件,荣华富贵只毕其功于此一役。”山谷中埋伏的众箭手齐声狂呼,一时山谷中声势震天。
将军的毒果然不愧是将军的第三号人物,短短几句话便扳回了形势,令已方士气大振。
魏公子动了。
只见他凝神缓缓向前踏去,每一步似乎都有千斤之重。
桥上的灰色似乎在他的到来下也一步步向后退去。
这正是公子用上乘内力逼开毒来无恙的“绮罗香”。
魏公子停在雨飞惊的尸身边,慢慢伏身拿起了雨飞惊的刀,那把刀光突然亮了起来。公子左手轻抚刀锋,朗朗念道:“雨飞惊跟我大小数十战,浴血江湖。我魏南焰今日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为了他出生入死的手下,为了他心爱的女人,为了自己活下去……
魏公子要——全力出手。
看着魏公子的凝重神色。
毒来无恙眼中终于掠过一抹惧色,大声吼道,“箭!”
果然百箭再发,但进入魏公子三尺内已被他内劲逼住,纷纷坠地。
公子大喝一声,山谷中回响震耳欲聋,刀光再盛,直劈向毒来无恙。
刀意空灵而致远,如遥望夕阳茹清茶。
刀性柔软而轻媚,如情人相看的眼光。
刀势缓慢而无痕,如时间延续之绝不拖泥带水。
刀锋却开合而一往直前,如壮士痛别易水之一去不回。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刀,待到毒来无恙身边三尺处却突然加急,隐含风雷之势,如积云密布沉郁数日之后蓦然豪雨如注,如溪流百川积蓄于一盈流泉后忽有山洪的爆发,如百世的怨怼在这一刻给一个必然的了断……
毒来无恙能不能接下魏公子这惨烈而含天地之威的一刀?
毒来无恙先看到了公子的眼神,那是一种绝不空回的神情与坚决;毒来无恙一狠心,左手蓄毒针,右手拨长剑。
他再看到了那一道凛列而仿佛从眼中直刺入人心的刀光,似乎这必然的一刀除了斩下敌人的头便绝不会再收回……
毒来无恙的心突然便怯了,这是什么刀法???如此神威,难怪将军一直说公子的武功绝对是天下的超一流……
毒来无恙的战志在瞬间崩溃瓦解,身上那层空蒙的灰色雾气一下散开,大叫一声“退!”
将军一方所有的人都在退。
但是毒来无恙却退不了。
那一刀决堤般的劲力逼迫着他的后路,每退一步都要付出全身的功力与之相抗,他的眼神中闪出一种绝望,早知道他应该全力一接魏公子的这一刀,也未必接不下……
可现在,他的战志已散,他在欲退仍未能退之际就已陷入这一历天地之惨烈集世间之忿怨的刀光中。
在勉强中,毒来无恙扬起自己的剑。
可是他错了。
他错了。
魏公子这一刀其实是数百刀的合成,先只是集力于对毒来无恙前后左右周围后路的封锁,虽然刀光盛人,却只是力分则散,当时如果毒来无恙硬接,由一点破入,也许还能令魏公子无功而返,如今数百刀的刀力回挫,再合为一刀划出,即便是身为六大邪门高手的明将军水知寒亲临,只怕也只好稍避其锋。
这一刀正是集魏公子过人的智慧、百战的经验、复仇的坚忍、拚死的反应、求生的豪壮之大成。
血飞溅。
刀光再亮若天上闪电。
刀声再历如天上霹雳。
将军手下的第三号人物毒来无恙就此身首异处。
第九章聆道
终于平安入蜀了。
一路行来,果然再无将军的追兵。
想及将军痛失毒来无恙,几人心中都是大快。要知明将军的雷霆手段天下谁人不服,剑阁一战竟然毁了名震江湖的将军的毒,正是魏公子与将军正面为敌以来将军所受的最大挫折。
魏公子天生性格达观洒脱,不以一朝失势而沮丧,来及川中峨眉山,便提议入山游玩。
山水间怡情,无忧而忘返。
峨眉山,果为天下之秀。
楚天涯静静坐在一道山泉边,此处名为不老泉,相传为老子李耳洗浴成仙之地。景色天成,素淡雅致。
正是初更时分,月上中天,风荡竹林,蝉鸣幽谷,让人浑忘了连日来的血雨腥风。
出道以来,屡遇劲敌,此刻有了几日的休整,楚天涯只觉得自己的精、气、神均已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武功不知不觉在强敌伺身危机四伏中已然大进。
然而此时,他对挑战魏公子的信心却是越来越少。
一来公子那招一击格杀毒来无恙的刀法与豪气让他心惊亦心折不已;二来公子的高风亮节也不得不让他敬服。
这之前,由于从小的耳闻目染,他始终在思想中认定着魏公子的万恶不赦。然而数日的接触,却让他对公子的态度有了完全的改变。
他觉得不能再等,再等下去他已无法狠心与之对敌,说到底他与魏公子间并没有什么化解不开的仇恨,只是如果真的化敌为友,他便再不能完成师父对他的唯一心愿了。
他了解自己的那一招“无涯”的威力。
他断断续续听到了魏公子与天湖老人的恩怨,当时各为其主,何况乱军之中,却也是怪不得公子那一剑划面孔的辣手。
但他还是始终有些不明白这一招:“无涯”,这一招完全不顾他从小所知的武学宗旨,不但欺身犯险、一往无前,且刚远胜柔,遇上武功较低的对手也还罢了,像对阵魏公子这样的大敌,实不应该如此摆出持强凌弱的姿态,况且此招身后空门全露,完全不计自身的生死与对方的后招,更是犯了武学中不留余力自保的大忌。
这一招分得不是胜负,而是生死。
君东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楚兄弟可是别有所思吗?”
“如此良宵,实不欲想起刀戈之事,只是望天空星夜,聊胜于无而已。”楚天涯一向对君东临怀有一种莫名的戒心,只觉此人心计太深,对于自己这种从小只与虎狼野兽打交道的人来说,一不小心好象便会入了对方的圈套。二人相识以来一直是以楚兄弟与君先生相称,而不似魏公子直称楚天涯之名。虽是并肩御敌数日,那份隔膜却总是无法挥去。
君东临仰首看天,悠悠道,“我第一眼见到楚兄弟,那时尚是敌非友,便知是非常之劲敌,是以不顾一切出手下了杀招……”
“君先生休提往事,楚天涯不是无义之人,几日共抗将军,以后你我纵不是友亦绝不会为敌。”
君东临沉吟半晌,方才缓缓道,“楚兄弟可懂易理术数?”
楚天涯知道此人言谈每每出人意表,却仍是猜不透其用意,“请教先生。”
“我从小家传便是河洛紫微神术算理,最擅察人形色算其一生之宿命。我于十年前投靠公子,而此之前却是立志云游四方,欲识见天下的英雄。”
“哦!我一向只知凡人成名立世,皆靠自己,从不信天命这回事。”
“人间豪杰,天上星宿。然在我眼里,纵是阅人无数,所见之人中却只有五位可堪记忆。”
“不知君先生眼中那些才是英雄。”
“我倒想先听听楚兄弟的见识。”
楚天涯赧然道,“天涯出道不久,实在让先生见笑。久闻裂空帮帮主夏天雷为人神勇盖世,侠胆无双,可算一位吗?”
“夏天雷的武功隐为白道盟主,裂空帮亦是白道第一大帮,但也只不过为时势所造就罢了。”
“华山无语大师十七年不语,却为民请愿,独谏圣上,自甘破了修行。在我楚天涯眼里是个英雄。”
“我君东临亦有济世为民之心,这才见了魏公子,宁任放下云游天下的志向助他治国天下。但我此时所说的英雄却非是大慈大悲的侠之大者,而是一代霸主,或能号令天下成就不世功业的枭雄,或是在武道上有非常人突破的不世奇才。”
“即是如此,那么南风、北雪、历鬼、判官、将军和水知寒等都是有资格的人了。”
“风念钟刚愎自用,历轻笙携毗必报,龙判官地处川东,却仅以一隅为安,将军的深浅我不知道,事实上也从来没有人能看透将军。邪门六大高手中,为我所看重的只有二个人,北雪雪纷飞虽地处北疆渡雁潭,不与中原门户口打交道,却奋起图强,不以天变而人变,自创武功别有天地,实乃武道上的奇人,武功虽带邪气,为人却非邪路,是我心中的英雄之一。”
“还有一个你是说水知寒吗?”
“不错,以水知寒与将军齐名天下,却甘心为其所用,忠心不二,事务繁忙却井井有条,寒浸掌天下知名,虽为将军府的总管,但其威势却绝不因将军的名势而有稍减,照样的翻云覆雨,实是我平生所遇最大的敌人。”君东临轻轻叹了口气,“公子若有选择,一定是宁可与将军正面相对而不愿惹上水知寒。此人即是我最惧的敌人,却也是我所认定英雄中的一位。”
楚天涯默然不语,公子已界安全,几人分手在即,自己因雨飞惊猝死在毒来无恙的手下,更因封冰伤在星星漫天手上,已欲与明将军为敌,君东临此次似乎有提醒他的念头,不由对君东临大有了好感。
君东临续道,“白道几大高手中,虫大师为仁天下,专杀贪官,成其业不择手段,却是对敌人的雷霆一击,对敌人的狠就是对自己的仁,也是我心目中的一位大英雄。”
楚天涯正听得热血沸腾,豪情上涌,但听身后掌声响起,一声长啸回荡夜中幽谷,却是魏公子到了。“东临天涯月夜论道,怎么可以少了我!”
君东临连忙相迎,“君某愚见,公子见笑了。”
魏公子看着楚天涯笑道,“其实天下英雄何其之多,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见地,夏天雷先不论,无语大师却是我心中的大英雄。”
楚天涯点头,“公子此言极是,每个人都有自己对事物的看法。”
魏公子朗朗笑道,“武学一途浩如烟海,谁能穷极玄机。再另诸如无双城杨云清的补天绣地针和落花宫赵星霜的飞叶流花雨都是辟奚径而极有成的武功。但除了这些,天涯你可听说过‘阁楼乡冢’吗?”
杨云清与赵星霜正是与君东临毒来无恙齐名的无双的针,落花的雨。
“阁楼乡冢?”这一次连君东临都有些不明所以了。
魏公子神色如常,面上却抹过一缕向往,“那是武林中最为神秘的四大家族,互有几代百年的恩怨,谁也不知道这‘阁楼乡冢’分别是在什么地方。但每次四大家族的人出现,都必然会引起江湖上的极大风波,的确是仿若不属于人间的世外高人。”
楚天涯大感兴趣,“这四大家族的名字好奇怪。”
魏公子好象陷入了记忆中,喃喃念道,“点晴阁的景成象、翩跹楼的嗅香公子、温柔乡的水柔梳、英雄冢的物天成。那都是已近神话中的人物了,想来不禁真让人神往之……”
饶是君东临见多识广,却也听得呆了,“那几个都是人名吗?物天成,这名字暗合天地之气,想来一定是个人物,水柔梳,这是位女子吗?”
“不错,四大家族几十年未现江湖,知道的人少之又少。我之所以能知道这些的事,就只是因为机缘巧合下曾在关外见到了一位温柔乡的水姓女子……”魏公子的眼中泛起一种难言的神韵。
君东临正待再问,公子截下他的话,“君临刚刚还说有你心目中有五位英雄,却不知除了水知寒雪纷飞与虫大师还有什么人?”
君东临知魏公子不愿多谈,楚天涯却是暗暗在心头记住。
君东临看着魏公子,面露崇敬之色,“魏公子十九年前一战功成,虽久不涉江湖,但身在朝野不忘黎民,位高爵而知机,遇下贬而后勇,无论何时均以本色示人,实乃东临心中最心服口服的一位大英雄……”
魏公子哈哈大笑,“东临何出此言,我已心冷,江湖与朝中一样,都有化不开的仇怨,这次躲开了明将军,避祸巴蜀,还要仰仗将军不敢乱动龙判官的地头。况雨飞惊与众多兄弟死于将军之手,我却不能为他们报仇,实在愧了英雄这二个字。”
“公子拿得起放得下,试问有几人能做到。”君东临有意无意看着楚天涯,“我知道公子以后只想与冰儿同隐江湖,自不欲再入世间纠纷。”
乍然听到封冰的名字,再听到是与魏公子同隐江湖。楚天涯心中恍若被一只铁锤重重一击,他虽然早看出魏公子与封冰之间的端倪,却好象总还报着万一的侥幸。此时忽听君东临这么一说,虽是竭力忍住面上的神情,却还是不免变色。
魏公子欲言又止,君东临对楚天涯的神态故做不见,负手望天,“君某第五位看好的英雄便是楚兄弟了。”
楚天涯这一惊更在刚才之上,大讶道,“君先生何出此言。”
君东临轻轻叹道,“楚兄弟年仅弱冠,却在举手捉足间暗露王者之气,况更有一种见泰山崩于面前不动色的镇定,这份心静的修为正是武道上梦寐以求的境界,假以时日,相信定然是一代宗师。这也是我一见楚兄弟的面就欲杀之的缘故……”
楚天涯根本想不到自己会得君东临如此看重,不由嗫嚅起来,“君先生此话已说得我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那还有什么镇定。”
魏公子大笑鼓掌,“东临看人的眼光从来不错,南焰佩服。天涯何必自谦,以你目前的年纪,单是能与毒来无恙过一招而安然无恙,这份难得的经验就足以让你日后大有成就了。”
君东临凝视楚天涯,“此时楚兄弟武功尚待磨练,如现在一意要与公子一战,实属不智,可否押后几年。”
楚天涯这才有点真正感觉到君东临今夜对他说这些话的目的,不由心中百感交集。
只有魏公子才真正知道了君东临的意思。
因为君东临清楚的知道封冰与自己的恩怨,更是看出了封冰对楚天涯的一种迷惑与茫然,是以才用快刀欲斩乱麻,先让楚天涯对封冰死心,再约他异日再战。
要知封冰如果还想杀魏公子,也许就会趁此时发难。虽然公子与封冰定下一次机会之约,但以封冰的心高气傲,一击不中,必然无颜再面对魏公子。
君东临正是不想有此变故。是以才用言语说服楚天涯。
一声轻咳在身后响起,三人转身,齐齐一震。
但见封冰盈盈立于月雾的氤氲中,尤若仙子凌波,现身凡间,若隐若现。
在她冷然的外表底下,她的眼神却仿佛倾诉出对生命的热恋和某种超乎世俗的追求,身影在月华反映下灿烂轻盈。
秀丽的轮廓似乎独钟了天地之灵气,起伏分明。
以公子之波澜不惊,楚天涯的自甘淡泊,君东临的览丽天下,霎时亦都被她旷绝当世的绝美姿态所震慑,忘了所以……
封冰幽怨又似清纯的目光直射楚天涯,“你若不敢与公子一战,势必在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日后不但再难对敌公子,而且更难成一代宗师。”
眼眸又深深看进了魏公子的眼底,“明日就是我的机会,如果你能不死,我将陪你终身,无怨无悔。”
再回拜君东临,“义父请勿多言,再多的恩怨也终有了结的一天。”言罢转身而去,竟然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楚天涯对封冰的身世并不知情,此时已然呆了,只觉得此姝形事每每与众不同,看她翩翩身影绝尘而去,往事顾盼生妍,心中即爱且怨,正是万般滋味涌上心间……
公子黯然半晌,一跃而起,身形在山谷中几个转折已然消失在夜色里,但听得他朗朗的声音悠悠传来,“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明日清早,魏南焰在峨眉金顶恭候天湖传人。”
君东临今夜本意正是想让楚天涯放弃与公子箭在弦上的一战,纵然他满腹智计,却也料不到封冰的出现会令事情竟然有如此意外的发展,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轻轻叹一声,“唉!如此女子!”
如此女子!
三言两语间已激起了楚天涯的战志。
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明日金顶上,决战魏公子。
楚天涯忽然从百种思想中惊醒,心中涌起了万千战意。
不论成败,他都必须面对这永远不能逃避的宿命。
君东临苦笑看着楚天涯突然静若秋水的神情,“我今天本来想对你说什么?现在竟然忘了。”
楚天涯原来冰冷的面容上露出微微一笑,就像破开森林射向幽谷的一抹阳光,“君先生不必多礼,反正我也已经忘了。”
是的,忘了!
这一刻,楚天涯已忘了魏公子的高义,君东临的苦心,封冰的爱恨难辨,师父的唯一心愿。
他此时的灵台一片清明,反反复复就只有一个念头。
那就是——击败魏公子。
楚天涯对君东临一揖到地,飘然离去。
第十章那一锥破了前生往世的恩怨
峨眉金顶,雾气迷漫,劲流横逸。
魏公子立于山顶,看着山道上缓缓向上行来的楚天涯,山风吹得衣襟猎猎作响。
他相信自己这一次必胜,却还是忍不住有一点惋惜。
纵横二十年来,这是唯一的一次与朋友为敌。
不错,他一直当楚天涯是自己的朋友。
那怕楚天涯剑挑他的十九分舵,那怕楚天涯一意与自己为敌杀了商晴风,那怕天湖老人迟迟不忘那横跨面门的一剑,那怕看出了封冰对楚天涯的一丝尚不自知的一缕情意……
他还是当楚天涯是自己的朋友。
因为楚天涯像他自己。
甚至,比他更像自己。
因为楚天涯的心中没有道义没有礼法,一切都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去完成自己的原则,没有突破就没有超越,这正是成就一名绝世剑客的最重要的条件。
最重要的,楚天涯有情。
都说有情的人无法练成最高深的武功,魏公子却一直不以为然,入世再出世,方能重登顶峰。
君东临的眼光绝对不会错。
也许楚天涯的行为与思想不乏偏激,但他天生的豪侠之气也注定他不会沦为魔道,这所有的一切都让魏公子欣赏着。
可如今,却不得不与自己在这峨眉金顶上做命运注定的一战。
这一次,楚天涯可以受得起出道以来的第一次失败吗?
楚天涯仰头望去,便只看见魏公子高大的身形如岳临渊,巍然不动。
那种与天地浑然一体的气势令公子身上全无破绽可寻。
楚天涯莫名便生出一种永远不能击败他的感觉。
“天涯,你的脚步乱了。”
楚天涯先是一惊,随即镇慑心神,淡淡道,“公子一开口,天涯便找到了公子的破绽。”
“为敌之道,百不厌诈,最强处未必是最强,最弱处未必最弱。”
“对敌亦最重气势,我若轻易信了你的话,这一战不战也败了。”
站在公子身边的君东临问道,“我见公子的身形无懈可击,楚兄弟若要出手,第一招是攻什么地方?”
“公子开口说话,右手凝气,左肩轻抖,腋下有一丝空隙,然而也许是诱敌之计,若我出手,第一招是静观其变!待其右手蓄势稍弱再行出击。”
公子仰天长笑,“我若在天涯的角度,第一招便是攻右手。”
“哦!”楚天涯露出一丝不解的神态,“公子的右手劲力凝而不发,自是伏下了无数后招……”
公子与楚天涯双眼对望,隐有深意,“任何招式,必有攻击力最强的一点,若此点被破,一切后劲变化均会被截断,无以为继。”
楚天涯若有所思,“然而我功力不及公子,如此冒然出手,实如以卵击石。”
公子淡淡道,“那么如此一直对峙下去是什么结果?”
要知如果一直这般对峙下去,公子气势却不断蓄聚,而其时稍有破绽时楚天涯却疑为诱招而不敢发招,只会使楚天涯气势颓丧。此消彼长,待到公子气势到最满溢信心臻达最顶峰时再出手时,必是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挫敌易如拾芥。
这几句话可以说对楚天涯日后的成就有着不可限量的作用。
两军相对硬锊对方锋芒,如此强硬霸道的做法亦只有如公子楚天涯这种天生不计成败唯求放手一博的人方能做得到,天湖老人虽然亦是武学奇才,然受性格所限,畏首畏尾之下,先求保身不求破敌,虽不乏稳重,却是不合楚天涯的路子。此时魏公子一语惊醒梦中人,因材点教,楚天涯自是受益菲浅。
楚天涯浑身一震,一跃而起,拨身落在山顶,在公子五尺外立定。负手长啸,“多谢公子!”
公子哈哈大笑,“天湖老人有徒如此,实已胜我一筹了!”
此时东方天际一片血红,一轮红日破茧而出。
“如今将军大敌已去,公子再无当初百敌伺身拼死一战的气势,我们并非全无机会。”封冰的身影从道边闪出。
“我们?!”魏公子眼中一黯,封冰终于摆明态度要与自己一战了吗?
“命定的局谁人能破!”魏公子喃喃叹道,“天湖门人,敬请出招!”
楚天涯面容不变,仿佛全然不因封冰的突然出现而乱了心神。
左手捏剑诀,右手呛然拨剑,长剑虚指公子,“师父穷十九年心力创下一招‘无涯’,尚请公子指教。”
一时间天地静如鬼域,突然便有了一种无以名之的慑人气氛。
君东临退开数步,仍感觉到楚天涯这一招凛冽的杀气,心中大震。虽然他知道公子有着如何惊人的实力,即使楚天涯与封冰联手恐怕也难有胜算,却也不禁心惊。
封冰却不退开,站在楚天涯身后。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中是如何的凄厉而怆然。
从没有一刻,楚天涯的心境是如此的清明。
他是这么清楚所处身的环境,所面对的敌手,所心系的那个女子,人与人物与物的微妙关系。
好一个魏公子,在楚天涯如此强大的剑势下竟然仍能开口说话,“天涯此招一出,只恐分得不是胜负而是生死了。”
“人生在世,只是白驹过隙。谈笑间剑决生死,何所惧之!”
“好,好,好!”魏公子连叹三声好,“冰儿即管一起出手,我亦只好放手一博了。”
天地肃杀,一时对峙的三人全都静了下来。
楚天涯看着魏公子的双掌,面含杀机。
魏公子盯着楚天涯的剑,凝神戒备。
封冰望着魏公子的脸,花容惨淡。
一片树叶飘然落下,转眼间就被三人的杀气绞得粉碎。
气氛骤然紧张。
如山雨欲来的汹涌。
如兵临城下的嚣张。
如紧锣密鼓的铿锵。
晨钟乍然响起,余音未绝,楚天涯已飞身而起。
对方的最强处就是出手的目标。
剑光直奔魏公子的心脏。
直奔魏公子蓄满功力的双掌。
前面就像是一道不可逾越的一道墙。
楚天涯只觉得自己一往无前的剑势渐渐在魏公子的掌力下凝滞,那是魏公子数十年精纯的内力在全力抵挡自己这一剑。
他想到了自己的那个孤独而惨历的梦,他想到了师父面上的那一道永远不能消除的剑痕,他想到了雨飞惊倒地时的愤恨,心中全然无窒,剑气再盛……
怦然一声大震,二人蓄满的内劲终于相碰,一时砂石齐舞空中。
此时纵使一方收力,另一方的劲力在气机牵引下也必全力泻出。
“无涯”此招即出,已是全无回旋余地。两大高手自此竟成不死不休之局。
剑的光芒一暗,龙呤之声不绝于耳。
他想到了第一次杀人剑刺入商晴风身体时心中的抑郁,他想到了魏公子豪朗的的笑,他想到了毒来无恙断头的呻吟,他的耳中只有那晨风中吟咏未绝的钟声……
剑在空中停顿下来,剑身弯成一种不可思议的弧度。
身在局外的君东临蓦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楚天涯的杀气凝在剑尖直指魏公子。
魏公子全身的功力提起凝在胸前的双掌上,全力化解着这一招“无涯”。
而封冰……
封冰的杀气竟忽然变了方向,由魏公子的眉间转移到了楚天涯的后心……
楚天涯处身魏公子惊涛骇浪般的掌劲中,对身后的变故浑然不觉。
剑再前进一分,终不能进。
寸。
断。
裂。
楚天涯败了,他无话可说。
随即魏公子那浑厚的掌力直奔心前。
他想到了第一次看到封冰时的惊艳,他想到了封冰幽幽的眼光。
最后他想到了封冰在自己脸边的轻轻一吻……
突然他发现魏公子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黯然。
随即有一缕尖锐从身后直透过他毫无防御的左肩。
他惊讶的发现有一点银色的寒光没入了魏公子的右胸,穿胸而过再投入了茫茫的雾色中。
魏公子的掌力在刹那间崩溃。
折断了剑刃的剑柄重重的撞在了魏公子的心脏上。
才蓦然有一种痛由左肩传来。
那……就……是……
破浪锥。
这……才……是……
惊梦无涯!
楚天涯依然感觉到那支来无影去无踪的锥上有着她身体的余温,甚至清楚的可以感觉到那一缕银光透入自己肌肤后的锐烈。他很想回头看看她,想证实一下他尚在迷乱中的猜想,但一种无力的疲累迅速抓住了他,他听到了剑柄撞在骨肉上的暗闷,他听到了君东临的大失常态的怒吼,他听到了自己心中一声嘶哑的叹息……
他竟然比魏公子更先倒在了地上。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为什么这一招“无涯”的身后竟然是如此的破绽百出,他才知道为什么师父从来不愿意和自己有一点点师徒间的感情。他终于知道了一切的真相,从一开始他就只不过是天湖老人给魏公子设下的一个局……
真正的杀招当然不是他的“无涯”。
而是她的“惊梦”。
君东临赶上一步,接住魏公子倒下的身体,全力输入真气。
然而连续两记在心脏要害的重击,功力深如魏公子也是回天乏术。
魏公子嘴角露出一丝一闪即逝脆弱的笑,“冰儿,你终于还是出手了。”
封冰不语,楚天涯想抬头看看她的眼睛是不是有泪光,却心灰若死。
那一道穿过他左肩的锥并没有让他受太重的伤,却比任何武器都致命。
“东临,我知道你一直待她像女儿,以后你便帮我照顾她吧。”
“公子……”君东临老泪纵横,“东临定然不忘公子知遇之恩。”
“我很累了,这样也很好。冰儿解了心中的结。而我也没有死在将军手上。”
楚天涯看到了她踉跄的脚步停在公子面前,“我封冰在公子面前立誓定然不放过明将军。”
君东临跪倒公子面前,“东临亦立誓必助冰儿,死而后已……”言未完已是泣不成声。造化弄人,封冰与君东临此时唯有把将军视为致使魏公子亡命峨眉的仇敌方才可泄心中的凄苦与忿怨。
魏公子面上依然挂着浅浅的笑意。“天涯,我看得出来你对冰儿的情谊……”
封冰长吸一口气,“公子你放心,这一世我再也不会有别的男人。”
公子望着封冰大笑,嘴角咳流出的血滴在楚天涯的面前,触目心惊的红。“冰儿,我魏南焰这一世中,唯一无悔无怨的就是爱上了你,命断你手也是心甘情愿……”
这一刻,楚天涯终于流下了平生第一滴泪。
他真恨她为什么不杀了自己。
他恨自己从一开始就在受着欺骗,师父骗了他,而封冰大概也在不知不觉中骗了他……
“好一个天湖,好一招‘无涯’,……”公子语声渐弱,终不可闻。
在所有的意识变得恍惚的时候,楚天涯感觉到了那白皙的手又搭上了他的肩头,感觉到那幽怨的眼光又缠住了他的思想,感觉到那天籁般的语声似远似近的颤抖着他的心跳,感觉到顺着自己的脸颊滑下的咸咸的潮湿,感觉到一种柔软的东西碰触着他的脸……
“我说过,你欠我一道伤口……”
是她的唇吧,他想着,然后一任自己的意识在虚空中游走着,游走着……
她一生中只爱过两个人。
那一锥要了一个的命。
那一锥伤了另一个人的心。
那一锥仿佛穿过的不是他的肩和他的胸,而是穿过了有情世间。
那一锥破了前生往世的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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