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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旷传奇》 作者:飘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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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生死由命奈我何
“我说的都是真的。”孙云平嘶声叫着:“陈长老,我说的都是真的!苏旷,你说话啊?”
苏旷远远地坐在大堂角落,颈前两柄刀十字封喉,提防他忽然有什么变故——但是这个时候,拿刀逼他向前走两步恐怕更为难些。
这里是城北分舵的香堂,那个四十多岁的矮胖男子想来就是五个分舵的头领陈紫微,昨日前来传话的舵主也在其列。该问的话早已经问完,现在是等候判决的时刻。苏旷早已经听天由命,若是别人下手制住他,他或许还能想想办法,但是他自己的点穴功夫自己清楚得很——当时是下手唯恐不准,封穴唯恐不密,他若不指点,这里能解开他穴道的人都没有几个。
现在大家讨论的中心是——要不要杀了他,万一帮主要活口怎么办。
那舵主是力主立即动手,防备夜长梦多的一个;其余人多半持反议——此时动手难免有欲盖弥彰的嫌疑。
七嘴八舌,积极热烈。
只有孙云平那傻小子不认命,一声接一声地喊,只是他发现不仅堂上那些人不理会他,连苏旷也根本不说话。
自从苏旷发现他们把自己带来这里而不是总舵,就已经明白他们想要什么,他们要的是交代,不是真相——如果孙云平说的全是真的,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戴行云副帮主心血来潮,收容了千八百的孤老将死之人,然后疏于照管,任其自生自灭,即使有人能拿他们炼成千尸伏魔阵也未曾发觉。
没有人听说过“千尸伏魔阵”这种东西,但是有人听说过苏旷要来找丁桀惹事。
最好的结局就是苏旷也死在那里,然后报一个和尹长老两败俱伤的结局了账,但现在不仅苏旷活着,孙云平也活着。
苏旷竭力想去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谈话声渐渐变成一片轰鸣,最后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他在发抖,浑身沁出冷汗来,不受控制地发抖——上回喝水到现在已经至少十四个时辰了,激战,烈火,大量的失血和流汗,他已经脱水到了濒死的地步。但是这个时候,他开始大量流汗。
孙云平还在中气十足地喊:“苏旷,你为什么不说话!”
苏旷尽可能控制自己的嗓音:“两个人灭口,你觉得不过瘾?”
孙云平立即安静下来——是了,城北废宅里还有百余号兄弟,他们虽然没有目击,却也可以作为旁证。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陈紫微缓缓走了下来,他国字脸,身材硕壮,穿一件万字不到头的黑色宽袍,看起来气势十足。
“你们……已经吵了两个时辰了,究竟有完没完?”苏旷实在撑不住了,刚刚冒出来的浑身冷汗被秋风一吹,冻得发抖,伤口和五脏六腑又似乎在烧灼。他开口,嗓音已经嘶哑到陌生:“给个痛快。”
“黄舵主。”陈紫微招手,他已经下了决定,“做掉他,动作越干净越好。”
苏旷缓缓出口气,好了好了,总算等到头了。
黄舵主向孙云平扬扬下巴:“这怎么办?”
“勾结外人,残杀同胞,罪加一等……按帮规,应该点了他的天灯。”陈紫微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落花堂那群人,知情不报,挑了手筋逐出帮去。”
一时间香堂里安静到鸦雀无声,孙云平浓眉皱成一团,终于洪声问:“什么叫做点天灯?”
有人想笑,天下竟然还有这样的堂主,连自己家帮规都搞不明白,但没人能笑出来。
“陈长老”,苏旷的嗓音已经嘶哑难辨,他想做最后一次努力。
陈紫微端过一碗酒来:“润润喉咙,有什么话慢慢说。”
这个时候喝酒,和服毒的差别也不会太大。苏旷眉头也不皱,一饮而尽,那是极烈的烧刀子,丐帮果然不愧是慷慨豪烈的所在,连酒都是最烈那一种。烈酒入喉,本来就已经很虚弱的胃部剧痛,但神智也随之清醒:“你们终归是要个人交代,丁桀那边我认了就是,也免了你们杀人灭口的嫌疑,你放他们走?”
“主意倒是好主意”,陈紫微似笑非笑,似乎也有那么一点动心:“我凭什么相信你?”
苏旷抬头道:“陈长老,将心比心,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这件事本来就是权宜之计,我退一步,你退一步,我答允的事情,绝不会反悔。”
“我是不是该代洛阳城五万弟子谢你?”陈紫微按了按他的肩膀,这一按,整个后背又撞在椅背上,剧痛,苏旷眉头不皱一下盯着陈紫微,但是……他慢慢失望了,这不是一个赌徒。
陈紫微摇头:“你跟孙云平什么交情?就要替他出头?苏旷,我不信什么千金一诺,你到了帮主面前反咬一口,我们千万兄弟如何自处?”
苏旷这次真笑了,竟然到了此刻,他还在想着千千万万的好兄弟,真是怎一个义气了得。
“到底什么叫点天灯?”孙云平也开始害怕,四处转头问,像是要个回答,但大家都在用一种异样的同情的目光看他。
“就是文火慢炖,不加调料,一点点烧死。”苏旷冲他笑笑:“江湖传闻,咬舌可以自尽,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你试试?”
“真的?”孙云平用力咬了一口舌尖,疼得眼泪都快要出来。
“白痴啊你,往根里咬,用点力气,跟嚼猪耳朵差不多。”苏旷轻轻笑起来:“实在下不了手也无所谓,抗抗就过去了,你瘦不拉及的烧不了太久,下去了之后还能跟你们家老道吹牛,说你是点着天灯下来的。”
香堂的门大开,越来越多衣衫褴褛的弟子涌进来围观,陈紫微杀一儆百,在告之天下逆我者亡的下场。
几个行刑的弟子冲过来捆绑孙云平的手脚,孙云平一边挣扎,一边也不知道向谁叫唤:“我冤枉!我什么也没做——我就是想给他们做顿饭而已——陈长老——”
他喊得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他还有许多事情不明白,他委屈,恐惧,失望,愤怒,不服,死也不服。
孙云平仰面朝天,什么也看不见,更加恐惧。行刑的弟子端着油碗和尖刀走过来,小心翼翼的,一刀在他腹部切了下去,不太深,也不算浅,刚刚割了皮肉,孙云平剧痛下狼嚎般喊:“帮主——帮主救我——帮主——”
苏旷懊恼得简直想撞死在当场,他本不该封了自己的穴道,毒血蔓延又怎么样?至少还能再撑几个时辰的——那个时候他对丐帮依旧有些希望,他知道他们傲慢,却没想到他们可以这样狠毒。
“孙云平,叫什么叫,省点力气,想想你妈生你的时候比这个痛多了。”他努力让自己开得出玩笑来,分散一下孙云平的注意力,恐惧只会加剧疼痛。
“我早没妈了!你见过哪个叫花子有妈的!”第二刀,那是个小小的三角形,向里剜着,一小块皮肉被剜了下来,血还来不及大量涌出,油脂就填了进去。现在孙云平知道什么叫做点天灯了,他看着几个“同门”咔哒咔哒地敲着火石,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苍天啊——娘啊——苏旷苏旷,怎么办,咬哪儿——”
“喂,你……”苏旷咬咬牙,尽力转过头去:“陈紫微,我替他,不成么?”
“一人做事一人当。”陈紫微声音平静,慢条斯理:“他若是冤枉的,就应该清白;他要是做了罪大恶极的事情,就该按帮规处置;他受奸人误导也就罢了,主动与你同流合污,怎么能饶他?”
“那么按照贵帮帮规,受奸人误导是怎么个死法?”
“眼下就可以自行了断。”
苏旷在犹豫,他开了价,陈紫微还了价,这笔帐不值得。他从小到大都觉得那种人家请你吃点好的恭维几句,然后就国士待我国士报之的侠客们脑子有问题。他和孙云平交情在这儿明摆着,拿命换命他做不出来,如果说反正也难逃一死,点个头少死个人没什么问题,但是……但是点了头之后孙云平还是免不了一死,他实在觉得划不来。
张了几次嘴,就是说不出那句话。
陈紫微没有耐心了,挥手。
火苗呼啦一下在孙云平腹部烧了起来,他整个人绷直,喉咙里一声非人的呻吟,皮肉烧灼的恶臭立即满布屋子,一股浑黄尿液射了出来。
“把火灭了!”苏旷崩溃了,管他划算不划算的,划算,他撑不住了,这不是烧他,这是烧我。
“嗯?”陈紫微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叫你他妈把火灭了。”苏旷一口气在胸口快要憋炸,声音越来越大,“跟这种窝囊废一起挂了我不痛快——不就是想要一条命?少爷我请了!我这辈子早够本了,不在乎少活几十年。陈紫微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人是我杀的火是我放的,没什么可查,我看那群人就是不顺眼,跟你们似的一堆行尸走肉,活着也是苟延残喘没意思得要命,我乐意顺手帮个忙,你们一群臭要饭的管不着!”
他吼到最后,几乎也是声嘶力竭,一众人等只听得目瞪口呆,创创创的就是一片拔刀亮剑的声音。
火灭了,孙云平一口气泄了,一头晕倒。
陈紫微倒是气定神闲:“戴副帮主面前,也是这句话?”
苏旷闭上眼,长长喘口气:“是。”
他认了,这半辈子,就是斗不过陈紫微这种人。
刚才喝下去的那碗酒全数喷了出来,血红。眼前也是一片鲜红,渐渐看不清也听不见,真搞笑,沙漠里没有渴死,大海里没有渴死,却要渴死在洛阳城。胸口微微一冷,好像有个什么东西爬了过来,是小金!苏旷想要伸手摸一摸小金,却做不了,小金也在疑惑,四下乱钻乱拱,好像是在说,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动一动?
小金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戴行云,我说执法长老陈紫微滥用私刑,你还不信,看看,这回是不是抓个正着!”门外,一个洪亮干脆的声音响起来,像是暗夜里一声裂帛。
陈紫微嘴角的肌肉没来由乱动两下:“周野!”
周野扯着戴行云的手臂,一脚踢开个守卫,大步走了进来。
戴行云并没有什么奇貌,只是无论什么时候看过去,都让人觉得他必定是手握权柄已经很久,喜怒之间丝毫不看别人神色;而周野是那种让人看上去不舒服的人,他浑身的肌肉似乎都在皮肤下滚动,整个人灵活而且迅捷,哪怕仅仅是站着都会给人种随时跳起来的感觉。他的眼珠纯黑,长发微微带了点卷,像只刚刚扑下山的黑豹。
“骂得好。”周野似乎对苏旷很有好感,转向戴行云:“骂的就是你们这群食古不化冥顽不灵之辈。”
戴行云脸上确实不好看,这一回正犯在周野手里,连借口都找不出来。
“我帮帮规,四等以上刑罚必要大开香堂,十长老齐聚,方可施用。”周野目示孙云平:“这个怎么说?”
戴行云咳嗽一声:“陈长老。”
陈紫微不慌不忙:“周副帮主,你几曾见我滥用私刑了?你自己去看看孙云平,是不是活得好好的?”
他四下看了一圈,言辞恳切,抱拳:“执法一道也有策略,也要讲究虚者实实者虚的道理,我不过是略施恫吓而已。周副帮主,你多心了。”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等你把人烧死了再进来?”周野目中凶光闪动:“戴行云,你给个说法?”
“我若是给不出说法,周副帮主又待如何?五千弟子沿街以待,昆仑派玉掌门坐阵后宅,呵呵,恐怕也不是应对自家兄弟的礼数。”戴行云缓缓压低声音,“周野,你想找借口已经很久了,我一让再让,你非要斗,戴某奉陪就是。”
“好!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周野创的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把尺半弯刀,周身裹着蓝蒙蒙的光华,赫然是一把神兵利器。他随手一刀劈在椅背上——“结党营私我不如你,戴行云,打架我可不怕!”
他砍得是苏旷的椅背。
苏旷跟着就滚了下来,最后的一点酒劲也散去了。他不再觉得疼痛,反倒有一丝暖融融懒洋洋的温热慢慢弥漫上来,他自己明白,时候到了。
耳边是熟悉的笑声,是那种女孩子一气从胸膛笑到眼睛的爽朗,真的像风铃一样好听……苏旷嘴角泛起一个甜蜜的微笑,真好。
血光中,金壳线虫一跃而起,小金已经暴怒了,昂首,躬身,它渴望杀戮和复仇。
所有人都在后退,这是一只什么虫子?摸不清门路,但是快得出奇。
小金果然找到了目标,划过一道金色闪电,直冲大门处——
“回来——”苏旷没想到自己还能发出这样声嘶力竭的吼声,他知道来的是谁了。
但已经来不及,半空中一道刀光闪过,闪电撞着闪电,夺的一声,金壳线虫被钉在地面,颤巍巍抖动了几下。
苏旷目眦尽裂:“丁桀。”
丁桀终于到了。
他穿着纯黑的长袍,随手把刀扔还给身后的弟子,缓步走了过来。
十年了,他依旧高傲如神祇,寂寞如长空。
他的目光缓缓从众人脸上扫过,不自觉的,周野和戴行云就低下头去,众人一起拜倒:“帮主。”丁桀的眼睛最后留在苏旷脸上:“我告诉过你离开洛阳,苏旷。”
他伸手去搭苏旷的脉搏。
苏旷尽力吐字,轻而慢:“别碰我,你不配。”
一众惊怒,多年来众人对丁桀视若神明。
丁桀缓缓蹲下来,给人泰山压顶的错觉,他周身似乎带着强大的迫力,让人无法直视,更不要说对抗。
桀骜对着骄傲,即使是一柄断刃,依旧有刀的锋芒。苏旷形如挑衅:“有种的来啊?”
丁桀的手缓缓贴上他的后心,巨大温和的内力自椎尾推向后脑,洪水般,无可阻挡。苏旷心中发冷,罢了,依旧不是他的对手,这个人的内力之深厚,几乎到了旷古烁今的地步。
气流冲着血脉,七处封穴硬生生冲开,连同污血——他想干什么?总不至于替我疗伤?
“此人罪不至死。”丁桀下了判断,“苏旷,你这身功夫,给你惹了太多麻烦,徒留无益,不如毁去。”
他右手食指已经点在苏旷后颈的大椎穴上,不容反驳,顺着脊柱一指划下,滔滔洪流似乎变成一道霹雳,顺着大椎、神道、灵台、中枢……一气撞到命门,丁桀掌心内力猛吐,刹那间,周身的血脉好像一起裂成碎片,气息失了故道,四处乱冲乱撞,再然后……苏旷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个人交给左风眠,戴副帮主,周副帮主,劳烦你们拨人协同看管,我回来的时候,最好能看见他还活着。”丁桀站起来,拍拍手:“陈紫微,帮有帮规,你自己清楚,这一回事情未清用刑过重,你自领责罚。”
陈紫微连反驳都没有反驳,回手拔刀,削去了右手拇指,血流如注,他甚至不敢包扎。
戴行云脸上有愠色,丁桀又回头:“周野,身为副帮主,你一而再再而三率众闹事,幸而这一回势头未起,不然帮中血流成河,你何以自处?”
周野咬咬牙,也拔刀。
丁桀摇摇手:“自己下去反省吧,即日起削去你副帮主之职,观你三月内成效。”
“戴副帮主”,丁桀好像已经很是疲惫:“我是说你好大喜功呢,还是说你老糊涂了呢?”
戴行云脸色大变:“帮主!”
“我视你如同父执,也望你自重,城北一案处处都是疑点,苏旷若只是率性杀人,他这身伤从何处而来?这柄剑又从何而来?”丁桀向前走了一步:“这些倒也罢了,只是,我叫你多关怀些老弱病残,莫负了我帮仁义之名,不是让你广为收罗,收而不养,那城北马厩何等干燥,无事也要自燃,何况有人纵火?戴行云,你也自行反思吧,三个月内,我看你成效。”
戴行云点头,“是。”
这一番各打五十大板,在场的没有一个心服,周野几次想要开口,看帮主神色,又不敢多说。
“我即刻就要出城,赶赴恩师寿宴。”丁桀向外走去:“一二月内尽力回返,帮中事务,照例交周野、戴行云、段卓然、左风眠四人协同掌管,各位尽心尽力,若有贻误,严惩不贷。再有,昆仑的玉掌门我不能亲送,烦劳二位礼数周全,送他们出城。”
周野再按捺不住,昆仑是天下三大门派之一,玉掌门来亲自下贴,邀约丁桀亲赴雪山之会,这是何等隆重礼节?丁帮主也未免太倨傲了些。他高叫:“帮主!老帮主寿宴固然重要,可是我帮眼下局面混乱,正要你主持大局!”
“家师年事已高,为人子弟,孝义为先。”丁桀不容异议:“周野,我一片苦心,你好自为之。”
周野缓缓低下头去,丁桀素来言出如山,他做的决定,没有任何可能动摇。这些年来帮主越来越神秘霸道了,可他即便有不满,也不敢有不服,天下只有一个丁桀。
“是。”异口同声的:“祝老帮主寿比南山,祝帮主一路顺风,早日还帮。”
丁桀摇摇手,大步走了出去……
残月如钩,墨黑的苍穹似乎要塌陷下来。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不敢靠近更不敢上前,你我各安天命吧,彼此撑过这一劫。
他走向了远方的浓黑里……
第五章以我胸中丘壑
苏旷渐渐睁开眼睛,他等了一小会儿,以为自己弄错了,又睁了一次眼睛——漆黑,完全彻底的黑暗。他静静躺了片刻,试图让自己心平气和,但是没有用,这种绝对的黑暗让人疯狂。浑身的伤口都在疼,他习惯性地提了一口气,然后大吃一惊——丹田空空荡荡——回忆炸雷般地在脑子里轰裂,他想起来了,丁桀真的下手了——
你这身功夫,给你惹了太多麻烦,徒留无益,不如毁去。
丁桀你他妈自己为什么不毁去!对于一个练武二十年的人来说,废了武功,还剩什么?那本来就是他硕果仅存的希望和力量。
滴答,滴答,滴答……屋内好像有水半滴半流地淋漓,还不止一处,此起彼伏地让人心绪紊乱。身下一片冰凉潮湿,他伸手摸了摸,似乎是一张木板床,泡在水里许久,早就腐败不堪,好像多晃几下就会倒塌一样。他缓缓坐起来,摸索着下床,然后双足就伸进了冰水里,浑身一个寒战——莫名惊恐,足足有十七年零四个月他没有因为冷而颤抖过了。
这是一场噩梦,他闭上眼睛:让我快点醒过来。
真的像一个噩梦!仅仅在几天前,他还怀抱着雄心壮志,千里迢迢赶赴洛阳,试图寻找自己生命的巅峰,却骤然间落进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他盘腿坐在床上,但这姿势也让他狂暴起来——这本来应该是一个属于呼吸吐纳的动作,可他的内力没有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上哗啦一声,拉开了一扇门,微光,即使是微光他也适应了许久——这里是一间石室,长宽各约十丈,空空落落,一无所有。
一个竹篮系在绳索上吊了下来,然后是一个冷冰冰的女声:“饭菜接过去,马桶放上来。”
苏旷几乎是跳过去,仰头:“丁桀——”
那人松手,竹篮落在水里,一声脆响,碗碟碎裂,然后门合拢了。
污水大约一尺,浸到小腿,水下是石板。
尽管饭菜已经泡在水里,但是依旧有香气,刺激着他的肠胃,饥饿汹汹而来。
他摸索着提起竹篮,缓缓后退——实在是太黑了,一时间已经记不清楚床在那里,砰,背心一片粘腻,巨大的恶心和愤怒,他怒吼着把竹篮摔了出去,一室尽是自己的回音。
这算是报复么?因为他得意洋洋地说,你们这群人行尸走肉、苟延残喘——于是就被折了双翼,扔进地狱来?
他默默地等着,抱着膝盖,直到第二次天窗打开,竹篮吊进来。
“我……”
那女人第二次扔下篮子,关门就走。好在这一次他勉强接住了,他约略明白了这儿的规矩:不允许对话的存在。
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还是,他们根本就什么都不想做,只是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
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生命也似乎失去了意义,以往的所有欢乐、所有痛苦和所有豪言壮语都变成钉子,折辱自己。
他的耐心在急速耗尽,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触碰,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是干燥的,只有那张吱吱嘎嘎响的破床。
士可杀不可辱啊,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涌进心里,然后飞速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我未必非要等着丁桀来取我的性命。
如果活着是一件既没有尊严又没有希望的事情,那么为什么要熬下去?
他摸索着捏起一枝竹筷,对准心脏,或许已经软弱无力,但是……但是应该还有刺下去的力气。
筷尖对准胸膛,他的心脏在跳,砰砰,砰砰,像是抗议——
给我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没有人会放了我,也没有人会来救我,更重要的是,一个人,等着被人放过或者救赎,本来就是可耻的事情。再说即使能出去,我应该做什么?重新开始练武?我不是少年人了——
可若就这么一死了之,也太过窝囊了点!苏旷啊苏旷,你平生自诩任天而动,踏地而来,豁达一世,难道没了功夫,真的就这么要紧?
他叹口气,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苦笑:是,真的这么要紧。
他回头,在墙上刻了一道“一”,扔开竹筷,一时无语。
幸好还有些多姿多彩的回忆可供消磨,不然,这漫漫长夜如何渡过?
他安静了很多,头顶的开合,已经仅仅成为时光印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伸手,去数一数墙上划痕,墙上青苔足有半寸厚,划痕很是明显,但是左一道右一道,找起来还真要费点功夫。
他手指在青苔间划过,忽然间心里一动,这曲线……这熟悉的曲线……久违的顽皮和热情冲上心头,闲着也是闲着,干点什么好了。
地上的青砖共一百三十五块,缺楞少角当中碎裂的四十二块。
他在墙上摸索着画下图纸,然后搬动了墙角的第一块砖,还好,底下确实是稀泥。
想在水底挖出块泥来实在不是容易的事,还没捧出水面就已经是泥浆,但好在这种事情越来越是熟稔,没几天,一侧的石砖低台上就垒砌起一堆泥土来,屋角的坑越挖越深,屋内的水也越来越浅。
等双脚彻底可以踩上砖面的时候,他开始修整河道。他寻找着合适的砖块,小心翼翼地组合,源头出现了,上游出现了,河套出现了……九曲黄河一寸一寸地向“大海”流去,“大河源头”的滴滴答答声,似乎也没有那么讨厌。
然后便是长江,他的手在地上一点点挪动,心思似乎也飞到千里之遥,河山何其壮美,天地如何开阔,那些把臂言欢肝胆相照的朋友们,那些故事,那些传说,那个就在他头顶上的、魂牵梦绕的江湖啊。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发觉伤口似乎不太疼了。他的愈合能力一向很好,无论心灵还是躯体。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那个送饭的女人驻足的时间越来越长,她总想知道苏旷一个人忙忙碌碌地干些什么,但地下黑呼呼的,又看不清。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发问:“你在做什么?”
苏旷头也不抬:“玩。”
“玩什么?”那女人努力弯弯腰:“有什么好玩?”
苏旷抬起头:“你有兴趣的话,欢迎来我家做客。”
轰,门关上了。
女人的好奇心是可怕的,又过了几天,那女人再一次问:“你到底在玩什么?”
苏旷这回头都懒得抬:“井水不犯河水,你管我。”
那女人也不知道对谁说:“不行,我想看看……”
然后她擎着一盏油灯,顺着绳索攀了下来。
她愣了:“这些是什么?”
苏旷闭着眼睛,一时还不能习惯亮光:“你是路痴?”
他显然不太愉快,第一个“客人”就不怎么认同他的劳动成果。
女人抬头:“你们下来看看——”
两个男子一跃而入,带来一阵凛冽寒风,苏旷缓缓睁开眼睛——很美的一个姑娘,长发松松成髻,眉眼温柔如水,根本就不像平时凶神恶煞的那个声音,她披了件紫色狐皮的斗篷,斗篷的长毛上竟然还有雪花——呵,过了这么久了?
“这好像是太行山……”一个男子皱眉道,大多数人只能在画作上一览名山全景,他不确定,但是忽然眼前一亮:“这是光明顶。”
斗室之中,已经变得干净,地上砖石似乎都用磁片细细刮过,虽然说不上干燥,但起码不再是阴冷潮湿。墙壁上的青苔也刮了三面,只有“靠海”的那面还留着。
一条长江,一条黄河,蜿蜒着流入东南角的大海。四周已经有了七座山峰,形态各异地错综着,墙上刮下的青苔覆在山上,青青郁郁的。
“你做的?”刚才说话的男子回头。
“总不是你做的。”苏旷淡淡道。
另一个人一脚踢了过去:“什么玩意儿!”
苏旷猛抽了口气,但开始的男子拉住那个人:“贺兄,别……挺像的。”
“宋兄去过黄山?”
“我家就是黄山山民,有三十年没有见过光明顶啦,还真是想得很。”那人忽然大笑起来,山坡上居然还有几顶小蘑菇,想来是木床上摘下来的。
那女子看着屋角这个人,褴褛不堪,衣衫已经脏得和皮肤同色,安安静静站在那儿,也像一座山,她问:“你还准备这么玩多久?”
“你看不顺眼,毁了就是。”
“好大的脾气。”女子眼波一转。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难道还要讲什么礼数?”
“也有道理。”那女子举着灯,四下看看:“你有什么想要的?”
苏旷摇摇头。
“真的没有?”
“太多了,说了又有什么用?”苏旷觉得现在开单子可以开出一本书。
“你不妨说来听听,或许有我做得到的。”
“好啊”,苏旷太久没有和人说话,实在也不想她这么快离去,一口气开始报,脸上带着半戏谑半梦呓的表情:“蟹粉狮子头一份,炒三冬一份,鲤鱼一条,好牛肉半斤,黄河鲤一斤整的,来点儿醋,炭火煨栗子一斤,桂花酸梅汤一份,不要太甜,我不喜欢;龙井茶一盏,沸水带来再煮,莫要凉了;杏花村一坛,十年的即可;笛一管,箫一管,七弦琴一具,笔墨纸不拘多少,传奇小说多多益善,记得诗集不要;新褥子一条,新被子一条,枕头要小竹篾外麻里絮的,换洗衣裳两身,再有木桶一个,带藕莲花一本,水仙一本,丁香一本,腊梅一本,青藤一棵,架子我自己来,听说洛阳牡丹名闻天下,随意拔两棵来……”
一开始还他说一句,女子摇一摇头,说到最后,两个人都笑了。那女子无奈:“都没有。”
苏旷盯着她手里那盏灯:“这个……能留下么?油已经不多,不会烧太久了。”
那女子正准备接着摇头,看见苏旷眼里一闪即逝的光,一跺脚:“这个我做主,给你。”
她刚要离开,苏旷又低声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腊八。”
恍如隔世了,居然已经过了三个月。
“还有么?”那女子回头。
苏旷摇摇头。
“你不想出去走走?你不想洗个热水澡?”
苏旷接着摇头,这些即使能做到,他也不想要,好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思,一旦嗅着自由的气息,谁知道又会如何。
“你不想……问丁桀你什么时候能出来?”那个女子已经开始恨铁不成钢。
苏旷笑了笑:“若可以,我想问问你的名字。”
“左风眠。”她摇摇头:“你真奇怪。”
然后就离开了。
丁桀,她说的是丁桀,洛阳城里,还有谁敢直呼丁桀的名字?
苏旷什么也不做,就死死盯着那盏油灯,看着火焰明灭,灯芯一点点缩短,昏黄的光在墙壁上跳跃。他甚至不想眨眼,甚至瞳孔都感觉到灼痛,只想把那一点光明的印象刻进脑子里,留待日后慢慢回忆。
火焰一长,一跳,眼看快要不行了,偏又撑着不灭,着实令人揪心。
苏旷站起来,走到他的东海边,伸出食指一笔挥下:苏府。
想想,不够大气,再写:苏园。
又看看,空荡荡两个字没什么气势,添补二句:自有胸中丘壑,重整大好山河。
苏旷,甲申年腊八记。
他歪头左看右看,然后一口吹灭了油灯,熟门熟路摸回床上。
那是庄严的黑暗,辽阔的喜悦——逐日多年,无暇自顾,至此一刻,方见我心中灯火璀璨。
第六章叱咤风云失色
苏旷是一个很热爱生命的人,他常常觉得,做人,不仅要享受生活,还要享受做梦。
做梦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做了噩梦,霍然惊醒,然后大可以对自己说声,不要紧,那不是真的;若是做了美梦呢?那真是妙不可言,万事得偿所愿——人生也不过短短数十个春秋,里头要做上十年大梦,若是夜夜欢喜得意,岂不是等于多了十年好日子?
经历了好几次看着一桌好菜患得患失然后烟消云散的梦境,苏旷已经渐渐训练有素收放自如,见到好吃的先冲上去再说,见到美女……咳咳,也先冲上去再说,管他呢,反正都是做梦。
有时候会梦见些做不到的事情,比如飞翔,梦到些见不到的人,比如那些永隔阴阳的朋友们……也很好,执手相看,道一声兄弟好久不见,问一声彼处光景如何?不急不急,他日泉下相逢,道我生平无愧怍,你我再痛饮千盅。
梦醒时也无须惆怅,直如花开时尽管驻足,花谢时不叹匆匆,任由它化作春泥周而复始,明年一样的百媚千红。
上天待他不薄,给了他一段流光溢彩的人生,附带送了数以千计的好梦。即使是这三个月,即使是开始那些生不如死的日子,他依旧得以夜夜安眠。
听说有些高手终夜闭目养神,调气理息,苏旷总为他们感到遗憾;还听说有人每做一个有趣的梦必要去解梦,解不好还会忧心忡忡,他简直想要指着鼻子提醒——这不是暴殄天物是什么?
是夜,好梦如约而来。
那是一间帷幔重重的屋子,红烛银釭,衣香鬓影,桌上摆着满满当当的酒菜茶点,依稀是那一日他随口点下的,阶下大木桶里热气腾腾,有小厮殷勤服侍他沐浴。
屋内四五个姑娘来回穿梭着——她们走来走去的,数了几次也数不清是四个还是五个,苏旷放弃,慢悠悠地品着佳肴。
“奴家久闻苏公子风流倜傥,庸脂俗粉素来瞧不上眼。”一个姑娘眼波微转:“不知道我们哪位姐妹,入得了苏公子的眼呢?”
唔……久闻我风流倜傥?苏旷愣了愣,然后立即控制自己的想法——当然,当然——然后这个品评姑娘?嘿嘿那还不简单?
他伸手指:“这个腰太粗……这个,手太大了男人似的……这个皮肤不好……这个……哎,等等等等你给我站住!”
一个杏黄衫裙的女子刚刚走进来,看见苏旷在洗澡连忙要出去,被一口喝住。苏旷摇头晃脑看了几眼:“算了算了你出去吧,啧啧,这个身段哪,怎一个壁立千仞了得。”
做梦就是好来就是好,平日里要是敢这么说,还不被砸得满头包?
“喂,手劲大些,这是搓灰还是挠痒?”苏旷对身后小厮吩咐。
那手劲忽然大了起来,慢慢按在他后颈上——不对!难道噩梦又要再来一次,太熟悉也太可怕的感觉,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闪电一样的气息带着剧痛顺着脊柱而下,直冲丹田。
醒过来醒过来,苏旷很有经验,喃喃自语。
可是醒不过来,苏旷忍不住咬牙骂:“天杀的,有完没完!”
“风眠,你到底给他下了几份麻药?”身后那人问道。
“忘了。”那个“壁立千仞”的女子面如寒霜:“死了活该。”
眩晕,眩晕,眩晕,全身血流在上一冲下一涌,像是被系在长索上四下乱甩,但是一点清明慢慢浸入脑海,苏旷霍然:“丁桀!”
他不假思索,就要站起来,丁桀手上微微用力,“不要命了么?
三百六十个大穴一个一个被冲破,久已干涸的气脉似是戈壁沙土,迫不及待地汲取力量,一阵狂喜,苏旷说:“你——”
“闭嘴。”丁桀的另一只手缓缓压上他头顶百会穴,内力直冲而来,简直像是夹着脑浆压向丹田。嘭……好像有一声很轻很轻的碰撞声,风暴和风暴融合了,巨潮和巨潮冲在一起……良久,丁桀开口:“这十年你受过不少次伤,生死关头,强行运气,虽说事后仗着内功深厚能尽快复原,但是苏旷,人的经脉不是铁打的,一而再再而三,你其实已经岌岌可危,只是尚不自知而已。这三个月强封你百脉,也算是釜底抽薪,助你休养生息……苏旷,你领情也好,怀恨也罢,我力尽于此。这几个姑娘是洛阳城的头牌,你今夜休息休息,早早离去吧。”
这种万人之上的口气让人听来着实不爽,苏旷皱眉:“这么说来,我要叩谢丁帮主不杀之恩?”
“我并没有请你来,是你自己冒冒失失一头撞进洛阳城的。我也告诉过你离开,你偏偏又不走——苏旷,男子二十而冠,你好像成年很久了,不是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江湖险恶吧?”丁桀的口气淡而倨傲:“更何况,你根本连我的面都没有见到,就已经差不多是个死人,别管我怎么救你,反正我救你一命,你道声谢也没什么错。”
丁桀说完,扬长而去。
苏旷僵在木桶里,想要追,又有顾虑,四下环顾,脸上微红:“姑娘们请让一让。”
“我的手太大,像个男人,不像姑娘,我才不让。”这群姑娘们既不知道丁桀也不认得苏旷,反正难得看见一个会脸红的,笑嘻嘻一拥而上。
“丁桀你给我站住!”苏旷回头喝道,丁桀的身影已经走到了门厅,他又是心急如焚,又是窘迫无比,他毕竟没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胸襟胆量。
那个“壁立千仞”的女子一直在看,好像终于下了什么决定,走过来,捧上个包裹:“这是你的东西。”
“是你?”
“是我。”
是那个三个月来送了上百次饭,扔了十余次竹篮,送了一盏灯的女子,左风眠。
她的神情很奇特,好像是终年不苟言笑,又似乎一直在微笑:“都下去吧,请苏大侠更衣。”
软白绸的小衣、中衣,横练箭袍,那一日入城时买的天青色长衫,还有双靴子。
只是心境早已沧海桑田。
苏旷缓缓走到门厅,左风眠正站在那儿,低头:“苏大侠,这些日子多有得罪,君素豁达,还望见谅。”
苏旷笑了:“我不是大侠,也不是什么豁达的人,但不至于和一个姑娘为难。”
左风眠抬起头:“我不知如何说起,只是你来的确实不是时候。帮主没有说错,他已经尽力了。也罢,苏旷,不管你怎么想,帮主他三个时辰前刚回洛阳,放了你的事情,除我之外,帮中还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他倔强得很,许多为难的事情,从不肯开口多说一句。”
苏旷缄默不语,为难不是理由,可是——“你根本不用向我解释。”
“总要有个人解释的。”左风眠向左前方一指:“苏旷,他知道你来的时候,很是欣慰,要你走的时候,也很难过,你们就算是打一架也好,去吧。”
挑开帷幕,苏旷被眼前景色震了震,白茫茫的一片大雪,两侧有梅林数顷,虬枝百态,已有数枝初开,丁桀一袭黑衣负手站在远方,一眼看过去,便成了焦点。
丁桀傲岸,憔悴,简敛,很多见过他的人都会喟叹一声造物不公,上天本不应该给了一个人旷世的武功,又给他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苏旷走过去,发现丁桀也在看着他的脸,而且一开口就让人不大舒服:“看来你日子过得不错,精气十足,白胖不少。”
我日子过得不错?苏旷那叫一个悲怆,长这么大没吃过这样的亏,无尽煎熬九死一生,真可耻,居然还吃胖了。
“你追过来要做什么?”丁桀好像已经准备结束这段对话。
“本来是想向你讨个交代。”脚下一滑,好像雪下已经是冰面,这里似乎在一大片水域上,苏旷道:“转念一想,你说的有道理,我自投罗网怪不得别人,丁桀,我认栽。”
“嗯。”丁桀点点头。
“不过有件事,我……我想求你。”
“嗯。”丁桀第二次点头。
“孙云平,他对你敬若天神,生死关头还在叫你,丁帮主,你去见见他,跟他说句人话。”苏旷看着丁桀:“你点个头,我拍手就走,一生一世,此事就此作罢。”
“你强人所难,他是我丐帮弟子,即便有什么刑罚,也是他的尊长所施,我不便前往。”丁桀沉吟:“你功夫回复几成?”
“马马虎虎,一成。”
“接我十招,我了你心愿。”
“请。”
丁桀一掌已经拍了出去,掌风激起残雪,风雪为之一顿,恣睢汪洋,无可抵挡。苏旷双臂一架,身体顺着拳风向后退去,双足在雪地中划下两条深痕,下面果然是不厚的冰层,依稀还有封印在冰中的水泡。
丁桀连手都没换,第二掌又拍了过来,苏旷目光一瞬,迎面一拳击了出去,拳风撕破掌力,丁桀“咦”了一声,向后退了半步:“这是你的一成功力?”
“现在是两成。”
“好极了,二十招。”
二人身影翻飞,拳掌相交,脚下积雪被扬起,又被劲力融化在半空,霰雪纷飞,大片冰面已经慢慢显出原形。这里本来是一个十丈见方的荷塘,犹可见残花枯荷,大半封在二寸厚的冰面之下,几片枯黄荷叶则与冰雪冻成一体。
苏旷的内力本来也以浑厚见长,但是既然遇见丁桀,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截破突进的刚猛之道。融雪弥散,脚下越来越滑,两人的身形都已经是滴溜溜乱转,你借我的力,我借你的力,一个是行云流水,回环自如,一个是横冲直闯,大开大阖。
左风眠已经走到十丈开外,驻足观战。
丁桀第一招出手还在试探,但立刻发现眼前对手一招强过一招,内息一旦运转,根本就连停也停不下来,他在恢复,他在用可怕的速度恢复。苏旷的身体已经太熟悉交手的感觉,他在最短的时间里尽可能达到最好的状态。
“开——”苏旷一声喝,足下用力,竟是要激破冰面。
拼内力?这可叫以卵击石,丁桀也不见动手,足下千钧一顿,咯吱咯吱一阵怪响,整个水面的冰层在摇晃,一股力量在击破,而另一种在维持。
整个冰层硬生生下压半寸,荷塘中的积水从边缘猛涌出来。
“起!”丁桀足尖一钩,人带着十丈方圆的坚冰凌空而起。苏旷已向水中滑去,他足尖一点冰面,也跃了起来,凌空反身弹腿,直踢丁桀心窝。
丁桀不闪不避,右腿也弹射而出,两人足尖在半空一撞,勾在一起——那面近似圆形的湖冰笔直插入荷塘的淤泥里,湖水四溅,两人一起站在了不过二寸的边缘。
泥水淋漓而下,左风眠像是站在一面巨大的镜子前,看见自己的身影——唔,还真的是太瘦了点,难怪那个家伙说壁立千仞……
“好身手,几成了?”丁桀赞许,由衷赞许。
“十成。”苏旷佩服,着实佩服。
世上毕竟有些东西与人品和恩怨都没有关系,武学就是武学。
“几招了?”苏旷发觉自己忘了数数。
“管他呢。”丁桀微微一笑:“你当心。”
他已经不留后手,双掌齐出,当胸而来。
苏旷一边挥掌格挡,一面试图抽腿后退。但是丁桀牢牢锁住他的膝弯,两人硬生生一挣,两股内力压在冰层上,一道裂缝居中而开,像是道凝固的闪电。
冰层一动,二人都是立足不稳,一起跃开,一左一右地隔冰而落,苏旷喝了一声,凌空又一腿踢出,丁桀抬肘去挡,“乒——”一声脆响,这块冰再也扛不住两人这么折腾,碎成无数大大小小的裂块,四下乱飞。
“风眠闪开——”丁桀余光扫过左风眠,见她还在痴痴看着,足尖一点碎冰,凌空逆转,向她跃过去,大袖风卷残云般飞舞,将射向左风眠的碎冰一一扫开,又随手抄住空中一条二尺长的冰凌,跃回湖面。
苏旷站在块桌面大小的薄冰上:“怎么,她不会武功?”
丁桀头也不回:“风眠,退后一点。”
“她是你什么人?”苏旷好奇,左风眠脸上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好像是难得看见丁桀痛痛快快打上一架。
“多管闲事。”丁桀脸一沉:“你要不要动手?”
“适可而止,我至少接你百招,丁帮主,你可是有言在先。”苏旷眨眨眼睛——丁帮主你很寂寞了?偏不陪你玩。
“何必拘泥?”丁桀眼里是一种打吧打吧我们打过瘾吧的兴奋。
“败军之将不敢言勇。”苏旷故意一口气叹息得又萧索又寂寞。
“那就算了”,丁桀蓄满真气的手慢慢垂下了,眼里的光也黯淡下来。武道至诚,但他们是人,他挥手:“你走吧,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做到。”
“还有一样”,苏旷还是决定提出来:“小金……小金你还留着么?它,你还我。”
他不管这种感情在丁桀眼里是不是可笑的事情,小金不是他的蛊物,甚至是他的朋友,他不想把它留在洛阳。
“留着倒是留着,不过……”丁桀犹豫片刻:“你随我来。”
“请。”丁桀一手举灯,一手示意让路。
黑洞洞的入口,下面就是那间囚室。
苏旷脸都白了:“要下去你下去,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
丁桀哈哈大笑,当先而入:“不是你的苏府么?怎么,不敢进来坐坐?”
还是老样子,但是外头转了一圈,居然有恍如隔世的错觉。有些地方固然能够修炼意志,但是若有选择,白痴也不愿意再来一遍。
丁桀的目光在那句“自有胸中丘壑,重整大好山河”上停了很久,弯腰,把那张破木床挪开,掀开一面青砖,扳动,木床下的地面,缓缓挪开,露出另一个洞口来。
那是另一间石室,大了不少,布置也雅致了很多,墙壁上两盏青琉璃油灯长明,一侧的石橱里放着干粮酒肉等物,另一侧的石橱则放了许许多多的匣子册子,本来一张长案桌应该摆在另一头,但是现在搁到了屋子正中,而“另一头”已经满是积水。
“你……你这三个月?”苏旷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是,我这三个月,就在你房间下面。”丁桀指了指半屋子积水:“我也不知道你在搞些什么,后来才明白你在挖海……所以说,你也不必太不平,你这一闹腾,我几次三番差点走火入魔。”
“风眠她看守的其实不是你,是我,只是两位副帮主都派了人协同看管,她不便和你有任何接触。”丁桀四下看着:“这件事除了风眠,丐帮上下没有一个人知道,苏旷,你能保密么?”
“自然……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苏旷忽然觉得这个人确实很苦。
“我也不知道,或许咱们算是难友吧,你此去之后,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而我……我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回来。”丁桀抽出个匣子递过去:“你以后也不必再想着找我比武,苏旷,你天赋之高为我生平仅见,日后必有成就,洛阳小挫,无须萦怀。”
苏旷接过匣子,也不打开:“究竟怎么回事?”
“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丁桀慢慢的,没有任何感情地说出这句话,“所以丐帮的帮主一定要武功绝顶,即使不是天下第一,也要八九不离十。”
他坐下:“可是从百余年前起,丐帮就没有这样的天才了……我的太师祖无奈之下,选了帮中最有禀赋的少年,用传灯大法将毕生功力灌输给他,那个人就是我的曾师祖,后来他依法炮制,也将功力传给了我的师祖。”
“世间真的有传灯大法这种东西?”苏旷想了想:“我听说这种武功对自身消耗极大,即使传给第二个人,也打了很大的折扣,得不偿失。”
“不错,但即便是只继承三成内力,再加上一生修为,都已经很了不起……我的历代师祖毕生的心愿,就是造就一个天才,重振丐帮。”丁桀指着自己鼻子:“我就是那个天才。我师父到了五十岁才找到我,一个身体禀赋足以继承四代玄功的人,他很得意,我也很得意,不骄不躁,想着受命于天,必要好好做一番事业……可是苏旷,就在我们见面那一次之后,一切都不对了,这个继承太重,我撑不住了。有一次云游江湖,忽然如坠万劫深渊,那一次我挺过来了,没有人知道……可是第二年,还是差不多的时候,又一次差点走火入魔。你知道这件事情要是传出去,意味着什么?”
苏旷没有说话。
丁桀笑笑:“这座高楼已经太高,不堪重负,一旦抽去基石,就会轰然倒塌。于是我找了这个地方,每年都会托辞前去拜谒师尊,然后熬过这一关……起初只有两三天,后来越来越久,越、来、越、久。去年的秋天甚至还只有一个月,可是今年一切都不对,一切都不对,我差点没有走出来。”
苏旷沉默了:“我来的时候,就是你要入关的时候?”
“是,那时候我气血早已逆行,根本不宜再用内力。”丁桀转过脸,似乎想要拍一拍苏旷的肩膀,但手在半空,又放落回去:“我已经快要撑不住了,丐帮……其实也快要撑不住了。这十年来新入帮的弟子足足有三万之众啊,三万之众!何以为营?何以为继?不是只有一个孙云平,可我办不了,每股力量都是势均力敌,我这个一帮之主,稍有偏袒就是天下大乱!你知道我多羡慕你?苏旷,你像一笼鱼虾,水里头自由自在,扔上岸来,鲜蹦乱跳,底气十足。可是抱歉,如果有必要,我必须牺牲你。别恨我,回你的水里去,你我……相忘于江湖吧。”
苏旷听他的话音里,已经有了临行诀别的意思。他慢慢摇着头:“丁桀,这不像你。”
丁桀终于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啊你啊……十年了苏旷,我早就不是那个丁桀了,我是丁帮主,其实你也早就不是那个小苏了,我听说,外头很多人喊你一声苏大侠,好,苏大侠,得罪之处,你海涵吧。我去见孙云平。”
丁桀当先一步,踏上墙角阶梯,就要钻回上面,苏旷慢慢打开了那个小匣子,他愣了,脱口而出——“这是嘛玩意?”
丁桀奇怪:“就是你那条虫子,我看你关心得很,留了下来。”
苏旷捏起那个东西,左看右看,扔到一边:“我不认识它。”
小金是很好看的,金光灿烂,人见人怕但也人见人爱。但这个奇怪的生物丑得出奇,有点像一条小蛇,也有点像条毛毛虫,黑漆漆的不说,身上还有绒毛,但它好像还认识苏旷,很想念似的,就要往他身上蹭。
“太难看了……实在太难看了……”苏旷后退一步:“丁桀,你捡错了吧。”
那只黑不溜秋的虫子委屈得要命,扭来扭去的,就差眼泪汪汪了。
“你、你是小金?”苏旷决定试一试,他捏起小虫的尾巴尖,四处看,走到墙角找了一只壁虎,把它放到壁虎身上。
那只小虫子好像受到莫大惊吓,“嘎”地一声怪叫,跳回苏旷怀里。
苏旷浑身一阵颤抖,赶紧把它又拎出来,做第二次实验——放在那个满是食物的石橱里——连丁桀也好奇地伸头看。
这只小虫四下逡巡一圈,毫不犹豫地跳到唯一的一盒蜜饯上,饿疯了一样,咔嚓咔嚓地啃起来。
苏旷长长哀叹一声:“罢了罢了,看来确实是你……跟我混吧,不过你是小黑,小丑,小爬虫,你不是小金。小黑我们走。”
“小黑”连理都不理他。
“你不走我走了?”苏旷走到墙角,回头叫,“小黑”根本对新名字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吃得很香甜,好像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是这种饿死鬼投胎像。
苏旷眼里一阵热泪,他轻轻按住额头,免得哭出声来,他真的感激,他真的高兴,甚至比武功失而复得更加高兴。这一生啊,总算有这么一个没有被命运夺去的伴侣,他轻轻喊:“小金?”
小金嗖一声跳回怀里,熟门熟路地游向他的左手。
“谢天谢地。”
我们还活着,我们还在一起,命运能从我手里夺走的,还有很多很多呢。
他们穿回那间“苏府”,又走过长长的甬道,回到地面。
丁桀望着空阔的雪地,荷塘已经又有波纹样的浮冰——就是这样的寒冷这样的冬季,你打碎一次,再冻结一次,你有多少气力?他若有所指:“苏旷,你真幸运。”
“丁桀。”苏旷喊住他:“这一架想不想打完?”
丁桀回头,“来啊!”
苏旷握紧拳,只觉得无尽愤懑无尽压抑一泄而出,他一拳挥出:“去你大爷的!”
丁桀一掌握住他拳头,“我有十四年零三个月没听过‘去你大爷的’五个字……姓苏的,哈哈!”
左风眠早已经等了许久,好容易看两个人出来,忽然又要打架——而且他们真的是在“打架”。
两个当之无愧的高手,各自穿得人模狗样,就这么在雪地上扭打起来,也没什么招式也没什么路数,只有拳头撞在皮肉上的砰砰声,你摔过来我摔回去,嘴里还都骂骂咧咧的,和洛阳街头的小混混,甚至和村童扭打都没有任何两样……她一时恍惚,就是这种人没事念叨着什么武道尊严?幸亏只有自己看到这场所谓的“高手对决”。
他们打得忘乎所以,丁桀从未这么认真过,我看见了,我做过了,我办不到,我走不了,之前在煎熬,之后还要等待,等待一个没有希望的结局——他再也不想代替那个帮主出手,他不想再威慑,不想再一击而退,他只想扎扎实实地打一架。
苏旷一把扼向他咽喉的时候,他已经不经过大脑,伸手向苏旷掌缘点去。
苏旷一怔:“好!”
手掌一翻,继续反切丁桀左颈。
丁桀向左急闪,两人身形一分,齐齐出掌,已然动用真力。
激愤消失了,不满也消失了,人间的一切都似乎不存在,今昔不问是非黑白,也不管侠义二字,这是武者和武者的对决。
等了十年,正是这一刻。
双掌甫交,苏旷向后一个踉跄,丁桀一把勾住他手腕。
“兵刃?”
“兵刃。”
丁桀折下一枝梅花:“我用剑。”
苏旷也折下一枝梅花:“我练刀。”
丁桀手与肩平,整个人安静不动,缓缓道:“苏旷,你看着。”
那枝梅花本来已经半开,在他的内力催吐之下竟然全部盛开了,一片丹红,天地芬芳,丁桀道:“你内息阳刚之极,强极则辱,苏旷,你看,力之所至,唯有阴阳调和,才能顺乎自然之道。”
苏旷摇摇头:“我不会开花。”
丁桀噎口气:“我……不是说开花,内息运转的至高境界,是天人合一,你明白么?”
苏旷继续摇头:“我就是不会开花,它该开的时候自然就开了,我费这个劲干什么?”
丁桀被他呕得:“你!我在指点你学武!”
苏旷笑笑:“我在教你做人。”
丁桀:“你!”
苏旷悠悠道:“什么是天人合一?什么叫自然之道?我不知道,百花开于春季,那秋菊冬梅是不是不合天道?有人喜欢早起晚睡,有人喜欢昼伏夜出,哪一个叫天道?它开花,不是为了上天,只是它想开花了。我内息偏阳刚,也不是我想要阳刚,它就练成这样了,我强求不来。学武是很开心的事情,不是为天,更不是为人,只是我觉得有趣。”
丁桀笑了:“原来更深谙自然之道的是你。”
苏旷大摇起头:“丁桀你想过没有,学武本身就是逆天的事情,飞禽走兽才最自然,但我们看不惯,我们偏要和他们比比力量比比速度,废了武功恨不得一死,这不是自找没趣?于我而言,武是人之道,侠也是人之道,天道高深莫测,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不是我这种凡夫俗子窥探得了的。”
丁桀垂下花枝:“你以为天道无情?”
“天道无情,何必生人?天道有情,怎忍看此众生?”苏旷微笑着看着丁桀:“天地生了你我,想必不是吃饱了撑的,有些事情不必如此自苦,尽人事已经足够。”
“谢了,但你永远不会明白我的处境。”丁桀扔了花枝,好像也没有动手的兴趣:“苏旷,你能任天而动,是因为你没有根,我不是浪子,我有根,我的根扎在洛阳。”
被刺得生疼,苏旷反唇相讥:“又来了,我呸,你以为你是帮主还是皇上?”
“不必说下去!”丁桀脸色沉下来:“苏旷,我去找孙云平,你去不去?”
苏旷点点头:“我也很想再见见他。”
“那走吧。”丁桀转身对左风眠道:“风眠,你回总舵知会一声,我明日即到,让他们出城迎接。”
“出城?”苏旷四下看看:“这是哪儿?”
“北邙山脚下的梅林,是我师父生前一位好友的祖产。”丁桀黯然:“他老人家传功之后油枯灯尽,就葬在这片梅林下,我说赴他的寿宴,其实也没什么错。”
茫茫大雪中红梅猎猎,一如往生者的心愿……
第七章奈何变生腋肘
清晨。
洛阳城里的积雪,已经被行人碾碎了不少,落花街上石板峥楞,石缝中腻着残雪,横横竖竖,蓬蓬茸茸。
“孙云平?小孙?”苏旷一边高声喊着,一边向里走,眼里闪着活泼的光,能满足别人的心愿实在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但是不对,这里太安静了,怎么也不像一个百余人群集的地方。细细的雪粒被风扬进没有大门的空屋里,随物依附,大锅里的汁水上凝结一层细冰,冰上又落了浮灰,木柴早已经湿透……冷,整个废宅里透出了久无人气的空冷来。
唯一的活物是墙角一堆铺盖,七八块破布里似乎裹着一个人,尚有微微暖气。
孙云平。
他一个魁梧的汉子,已经瘦成了人干,枯皱的皮肤裹在躯体上,苏旷险些没有认出他来。孙云平张着嘴,好像想要说点什么,但口角一串涎水流出,伴着啊啊的喘息。
苏旷握住他的手,将内力递了过去,轻轻喊:“孙云平?孙云平?你看看谁来了?”
孙云平缓缓张开眼睛,眼白混沌,瞳仁无光,他艰难地四下搜索,然后颤抖地伸出一只手:“帮……主。”
丁桀俯身握住他另一只手,也将内力传入他的经脉,还没来得及说话,孙云平已经甩开苏旷的手:“你走……我不想见你……滚!”
他激烈地挣扎,就他的体力而言,已经是极限。苏旷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即便有怨气,想来也是正常的,经此巨变,谁能安然淡定?当然,有火发到自己头上也是正常的,总不至于冲着帮主嚷嚷。
丁桀摇了摇头,伸出一只手指摇摇:“你先出去也好。”
苏旷点头,将孙云平的左手递到丁桀手上,站起身来。
“滚!出去……出去!”孙云平猛烈喘息着,几乎直起半个身子,迫不及待地迭声催促,他好像等待了太久,带着一种难以言状的喜悦和……怨毒,手指深深剜进丁桀腕里:“帮主……你总算来了。”
三面栅栏无声无息地一起落下,然后是“卡塔”一声机括扣合声,丁桀反应出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他和苏旷几乎同时一掌推在铁栏上——没有用,这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居然坚固的出奇,机括丝丝入扣,像是天生铸在一起,也没有任何可以撬动的可能。
这是一个铁笼,三面藏在墙壁和屋顶中,不露痕迹,苏旷自命也是精通机关的好手,但是一眼看过去,还是暗自敬服。
这显然不是孙云平能制造出来的,甚至不是丐帮任何一个人所能打造的,世上能造出这么一个笼子的人,一只手绝对可以数过来。
孙云平盯着丁桀,眼睛里,脸上……都带着种高热一样的亢奋:“帮主,你总算来了,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你知道……我们一百三十七个兄弟啊,等你多久?”
苏旷并不担心丁桀会伤到孙云平,但他已经开始担心丁桀,他柔声:“你静一静,落花堂的弟兄们,未必就是帮主下的手。”
“苏旷……你看看外面……我们落花堂的兄弟们,都躺在那儿,你看见没有?”院落里只有白雪皑皑覆着泥土,孙云平梦呓一样:“这三个月我每天都在想,又到了练武的时候了,又到了吃饭的时候了……帮主!”
苏旷想要伸手,但孙云平向里滚了滚,他本性质朴,这口怨气一旦发泄出来,一时半会的居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再做点什么。他甩手,想要离丁桀稍微远一点儿,但丁桀的神色依然很平静,依旧是在缓缓地递过内力去。他甚至不问,也不说话,反正该来的迟早会来。
完美的自控力,苏旷都快要对他肃然起敬了,可是……
苏旷皱眉:“丁桀,你是瞎子么?栏杆落下来你看不见?”
对于普通人来说,三面栏杆下落不过是一个瞬间的事情,但是对于训练有素的武林高手来说,这个瞬间已经可以做太多事情,至少苏旷认为自己冲出来不会有问题。
丁桀默然无语,一脸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苏旷本来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丁桀真的默认了,他一惊:“你的眼睛?”
丁桀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十二岁上就患了一种奇怪的眼疾,视远物渐渐不清,想来是内力冲击周身经脉的缘故。”
他说得很轻松,但是这些年来过的是一段什么样的日子?他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没有人喜欢自己变成一尊木雕泥塑,面无表情地冷望众生。但他能怎么样?远处的弟子向他行礼,他看不见;远处的敌人向他动手,他也看不清,他除了一再高傲一再冷漠,只要出手就一击制敌,根本没有办法掩饰自己的顽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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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旷越听越不对劲,什么样的内力会导致这种结果?他问丁桀:“你每年的装神弄鬼,也是为了眼睛?”
丁桀显然对苏旷的措辞很是不满,顺便向他普及内功常识:“不错,人身上眼睛是最柔弱的部位,走火入魔,必定是先伤眼部经脉。”
苏旷小心翼翼地试探——
“你看远处看不清楚,但是看近处没有问题?”
“是。”
“你小时候也练过眼力吧,什么发丝悬蚤,飞锥刺目之类的?”
“当然。”
“恕我斗胆揣测,你小时候,咳咳……是不是经常躲在密室里看书,贵帮的武功秘笈又都是蝇头小楷?”
“字写得斗大,那个叫做中堂。”
“恕我再斗胆揣测一次,你……“
丁桀受不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旷尽可能很温柔:“丁桀,你知不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毛病,你不过是近视而已?”
丁桀淡淡的:“是,我短视,你高瞻远瞩,眼光万里长,满意了么?”
苏旷被他噎的:“我不是说你短视……我是说你近视……你到底能不能听懂人话?”
丁桀万年雷打不动的神色终于变化了:“你说什么?”
苏旷想揪着他的脖子摇:“我说这不是什么走火入魔!你小时候看书多些、光线差些眼力就一定会下降——只要你不这么十年八年地折腾那双招子,你那些祖宗八代的内力根本一点事都没有!你明不明白!苍天啊,丁帮主,丁大侠……你随便出去问一个大夫,这毛病常见得很。”
丁桀说不出话来了。
这个时候真的不应该笑,但是苏旷真的想笑,他看着丁桀,悲哀也不是,讽刺又不好,好容易才安慰:“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我见过许多小孩子和你一样讳疾忌医,眼睛看不清了又不肯告诉父母,强作镇定……只是丁帮主你地位特殊一点罢了。“
这种安慰比挖苦还难听……你他妈的十年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大厦将倾无力回天的时候才告诉我这不过是个笑话?
如果这真的是个笑话,这笑话很快将要变成悲剧。
铮铮几声响,弦索绷直的声音,铁笼好像被什么巨力拉扯,然后生生地从墙壁里被拽了出去——空宅被硬扯出一个大洞,半壁屋梁轰隆隆倒下,苏旷没得选择,抓着铁笼跟着飞了出去。
这个陷阱设计得很妙,直到这么一扯才扯出了原形,十丈外十六匹骏马合力拉着三根粗如儿臂的铁链,铁链系在铁笼上,铁笼跟着马群向前冲,像一只笨拙而狂暴的兽。
当头一匹快马上,端坐着周野,他回头,嘿嘿一笑,然后扬刀:“冲出去!”
十六匹骏马狂奔起来实在不是人力可以阻挡的,铁笼生拉活拽,积雪纷飞,在石板路上磨起一路火星。落花街上黑压压的一片人群,粗粗估计不下千余之数,有的跟着周野跑,有的举着刀剑狂吼,有的要拦在前面挡马救人,也有人奋力拦着,扭打起来。
人潮在渐渐汇聚渐渐庞大,越来越多闻讯赶来的弟子渐渐分成两派,周野的部下们显然已经有了预谋,举动都有章法,而大多数则依旧惶恐混乱。洛阳城中号称有整整五万丐帮弟子,一旦全被掀动出来,还不知道是如何的场面。
苏旷像块磁石似的,轻飘飘吸附栏杆上,一手抓着栅栏顶,问:“丁桀?”
丁桀目示孙云平:“他晕过去了,没有大碍。”
走江湖就怕遇上这种人,面瘫似的,你也不知道他在琢磨什么,想搭把手又怕坏事,想闪人又于心不忍,看着人家大爷喜怒不形于色,你也不知道他在思考还是在走神。“丁桀!还有两条街到北门!”若不是有栏杆隔着,苏旷真想踹他一脚。
丁桀微微闭着眼睛:“别吵。”
他这个定力真是属王八的,都瓮中之鳖了,还能气定神闲。
苏旷觉得自己纯属皇帝不急太监急,一惊一乍的显得非常没有涵养,索性也作壁上观,看着丁桀有什么举措。
丁桀动手了。
他左足用力一踏,铁笼的棱边把一根铁链碾在地面上,一阵嘎啦刺耳的声响,马力,擦力,加上丁桀一身的内力,那根铁链生生地磨断了。丁桀四肢一舒一展,趁着铁笼被石头磕绊,哐当跳起的时候,依旧用原处压住了第二根——那个地方正是机括接合的所在,又是一阵火星飞舞,丁桀大喝一声,两膀较力——“开!”
铁链又断了,但笼子纹丝不动。
丁桀压上第三根铁索,一边足下用力控制平衡,一边双手齐出握紧栏杆,又是全力一撼——三根铁索都已磨断,铁笼翻了两翻,定在地上,但十二条边棱居然连个豁口也没有。
片刻安静——
丁桀几乎不敢置信,以自己刚才的一拔,再加上十几匹骏马的拉力,这机关鬼斧神工,能够坚固至此。
苏旷也暗吸冷气,这三根铁链都是足以抛锚吊桥的,丁桀人还在笼子里,举手投足之间,就能连断三索,他的内力之深厚,实在骇人听闻。
周野拔刀在手,缓步走了过来,他的脚步优雅而轻巧,像一只山林中的豹子在靠近猎物,他在五丈外停了下来,硬是不敢过分靠近丁桀:“帮主神功果然盖世,只是可惜,这铁笼是沽义山庄的手笔,没有钥匙,怕是任谁也挣不出来。”
苏旷低声提醒道:“若真是沈南枝出手,丁桀,你确实不用再白费力气。”
“沽义山庄精绝天下,佩服。”丁桀微笑:“听说沈姑娘从不轻易出手,周野,你给了她什么换这笼子?”
周野笑了:“先前是给什么都不成,后来我说了实话,想要一个能关得住丁桀的笼子,沈姑娘二话不说答应下来,喏,交货之后,还托我问你好。”
苏旷简直可以想象沈南枝那副兴高采烈的样子,那个丫头是出了名的惟恐天下不乱。
“我在笼子里你又如何?”丁桀傲然:“周野,你敢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能杀了你。”
周野勃然变色,丁桀这话多少有点欺负人了,但是他就是不敢再往前走这么一步,他咬咬牙:“帮主,这一回冒犯实在是逼不得已,只要你点个头放我们兄弟离开,我给你钥匙。”
“杀了这叛徒,自然就有钥匙。”黄钟大吕般的声音响起,两边弟子一分,戴行云挽着左风眠缓缓走来——苏旷回头看看丁桀,丁桀表情没什么不对,四周人表情也没什么不对,左风眠轻轻倚在戴行云身边,还是那副娇怯瘦小的样子,自然而且亲昵,她是戴夫人?
戴行云站定,跪倒:“参见帮主——启禀帮主,三月前帮主令周野悔过自新,他非但不感激帮主苦心,反而纠结党羽,横行无忌,今日更冒犯帮主大驾——戴行云斗胆,恳请帮主下令,诛杀周野,清理门户,以肃帮规。”
“戴行云!纠结党羽横行无忌的是你不是我,你问问孙云平,是谁假传帮主号令,落花堂一百三十七名弟子是死在谁手里的?陈紫微挟私报复,你怎么不管?送玉掌门出城何等大事,你们绕开我和卓然自己就送了!戴行云,你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看你不顺眼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我不和你争,你让我们走!”周野摸出一大串钥匙,向地上一掷:“你要钥匙?不必杀我,你拿去就是,只是这铁笼最是精巧,你若选错了钥匙,恐怕以后再不用打开了。谁想试,谁去试。”
“笑话,堂堂副帮主率众出逃,丐帮上下无人过问,你当我们是死人?”戴行云上前一步:“周野,你身为副帮主,脑子里究竟有没有丐帮二字?你看看你们这群人,只顾着买田置宅,车马轻裘,在江湖中恃勇斗狠,天下人人知道你豹丐周野,谁知道你究竟是丐帮什么人!老夫提点你几句,句句依照帮规,难道还错了不成?”
“你说的不错。”周野也向着戴行云走去,两人越来越近,各自已经缓缓捏紧兵刃,周野的声音不算大,但是真力运足,显然是向着四周而言:“我早就看不惯所谓帮规,束手束脚,条条都是你的理,从头看到尾没有一句话告诉我们该干点什么,不得、不行、不许、不可……你听着烦不烦哪?你不烦我烦!还就告诉你,我姓周的今天走定了,谁想拦我,操家伙上吧!”
他瞪着眼睛,虎视四方,浑身肌肉紧绷,只怕是抬手就要伤人。人群中,周野的手下都默默地亮出刀剑,不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似乎在证明自己极大的决心。
左风眠奔到二人中间,女人总是最细心的那一个:“你们……咳!卓然呢?卓然怎么没来?”
周野微微沉默片刻:“风眠你闪开,段长老今天来不了啦,今天谁也别想再护着这个老匹夫!”
戴行云看着周野,还是二十年前那只孤僻、凶狠,逮谁咬谁的小豹子,他长大了,更加狡猾,知道反咬一口了,戴行云冷冷哼了一声:“果然是野性难驯,早知如此,就应该让你和你的野兽娘亲一起死在山里。”
“戴行云!”周野一声咆哮,拔刀冲了上去。
丐帮两位副帮主生死相搏,这样的机会并不是每天都能遇到。苏旷抱着胳膊,倚着栏杆,虽然一脸的不经意,但双目还是不肯放过两人的任何一个细节——但很快,他脸上闪过了一丝讶然。
这两个人确实都是内外兼修的高手,但是,这两人也都太久没有离开过洛阳城了,他们动手经验的匮乏并不符合他们的身份,尤其是周野,几乎令人惊叹——他的天赋之高简直可以用“天赋异禀”来形容,甚至和丁桀只在伯仲之间,但现在,他像是一只在家养了三十年的豹子,在用本能做着生死的搏斗。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只有经验才能带来控制力,不仅控制胜负,也控制生死。
苏旷犹豫了片刻,他在看地上那串钥匙。
现在的局面太需要丁桀了。
“火!帮主——火——”一个眼尖的当先大叫起来,数里之外,隐隐约约的浓烟,有大火初起。
一传十十传百,渐渐的所有人都把眼光转到起火之处,连周野和戴行云也双双停手,丁桀顿足:“不好,是总舵!”
第八章谁负肝胆生平
丐帮的总舵位于城中洛阳王的昔日王府,高手可谓如云,为什么一直到火起还没有动静?
周野脸色大变:“卓然!”他似是想起来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拔脚飞奔。
“站住。”丁桀开口:“先把锁打开。”
苏旷曾经听孙云平说过,丐帮中还有那么一派,行事内敛,足不出总舵,专心于武学,这一派的领军人物,就是段卓然,在八大长老之中,段卓然名列首位,仅以武学而论,他大约是丁桀而下的第二人。
在这个周野猝然发难的时刻,段卓然如果还能安然呆在总舵里,未免也太淡定了一点。
周野捏着钥匙,一枚枚在栏杆上敲击着,一边看着戴行云已经抢了先机奔去,一边急躁地两手直抖,几次三番也挑不出那枚合适的。
“你到底对卓然做了什么?”丁桀抓着栏杆问。
“我,我只是趁他不备点了他的穴道。”周野声音瓮在喉咙里,低着头,点了穴道确实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是如果真的有人趁机……
“你疯了么周野?你要我这回怎么办?”丁桀简直想要一拳毙了他。
周野粗声粗气的:“卓然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替他陪命就是,但是,帮主,我这回再也留不住了,即便是拿命换,我也要走了——和我一起走吧,留在这里,我们这辈子就到头了——你看不出来?”
丁桀一拳砸在栏杆上:“你少废话,快!”
“沈南枝说钥匙有金石丝竹木之五音……”周野敲击得汗都快要下来。当,当,当,外面嘈杂不堪,每一枚钥匙敲起来都是差不多的声音。
苏旷忍不下去了,伸手捏住其中一枚,插入锁孔,轻轻一旋。
丁桀愕然,看着笼门缓缓升起,先是一个箭步迈了出来,一把抓住苏旷衣襟:“你!”
苏旷推开他的手:“救人要紧。”
“你居然真的一直在看热闹。”丁桀转身就走,出手是人情不出手是本分,他本来没有失望的理由,但他就是失望。
苏旷心中也微微的难过——这本来不是他的风格,笑骂由人,评说由人,不过是一天一夜的相处,丁桀误会不误会与他甚么相干?但他就是难过。
他回身拖出孙云平来:“醒醒吧,孙云平,昏着不当死的。”
孙云平慢慢张开眼睛:“帮主他……”
苏旷扶着他站稳:“据我所知,丁帮主这三个月没有见过任何人。”
孙云平眼睛瞪得更大:“你说什么!”
混乱中,丁桀甚至一直没有松开他的手。
苏旷搭了搭他的脉,丁桀的内力修为不是浪得虚名,片刻功夫,奄奄一息的孙云平便又有了生机,甚至是生机勃勃,他问:“谁告诉你是丁桀要杀你们?戴行云还是周野?”
孙云平低着头:“是陈长老派人动手,周副帮主救了我……我……”他无法判断这种形势了,甚至不知道应该选择信任谁,他抬头,蓦的,“你没事了?”
“我们都没事。”苏旷拉着他:“还能走么?能走我们一起去看看,究竟什么人在捣鬼。”
总舵的火已经很大,但是四门紧闭,没有人逃出来,大门被从里封死,戴行云正在全力以赴地砸着西门。
他砸了没几下,就感觉到了里面的回应,好像有人也在撞门,想要出来,戴行云大喜:“兄弟你往后退一步,门就要开了。”
那位“兄弟”好像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还在哼哧哼哧的往门上撞,连节奏都差不多。
一个往里砸,一个往外撞,这力道配合得完全不得其法,而昔年洛阳王疑心又重,四门都是生铁铸成,结实得可以用来守城。
戴行云急得红眼,后退了七八步,就要连人撞过去——
“快住手,那不是活人!”远远的苏旷一声大喝,这情景他太熟悉,三个月前刚刚经历过一次。
但是戴行云的身子已经飞了出去。
就在他撞断门闩的刹那,丁桀已经飞身赶到,一把拖住他向后拽去——然后大门里一个红彤彤的东西飞了出来。
那是半个人,双腿已失,脸上的肌肉被烧成奇怪的形状,嘴比起正常人大了一半有余,黑炭般的双臂在地上一撑一跳,向苏旷冲去。
然后它停在半路上,变得茫然起来。
苏旷睁大眼睛,看着金壳线虫怯生生跳了出来,挡在僵尸面前,咕叽咕叽地发出奇怪声音。
僵尸转身,要换个方向,金壳线虫第二次跳到它面前,还是咕叽咕叽。
孙云平是见识过金壳线虫的威力的,他和苏旷一样大惑不解:“这小东西在干什么?”
苏旷弯下腰,研究一会儿:“它……它在游说僵尸?”
僵尸——或者说僵尸脊柱中的尸蛊已经快被金壳线虫逼疯了,无论往哪个方向转,小金都会挡在面前,滔滔不绝地叽咕下去。
难道这个杀人魔王三个月里也顿悟了?
苏旷很想看看小金最后能不能说服这个东西,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容忍僵尸在面前跳啊跳的,丁桀双袖流云般飞出,内力将那半个僵尸带了起来,两股大力在空中一拉一卷一拽,然后掷在地上——那半具僵尸外形虽然不变,但整个人似乎都被拍成了肉泥。
金壳线虫无奈地“啾”了一声,跳回苏旷怀里。
之前还有许多人在讨论究竟有没有“千尸伏魔阵”这个玩意儿,但现在,它已经到了眼前。
丁桀问苏旷:“有多凶险?”
“周身剧毒,你看见我上次的样子了。”大火初起,这王府规模不小,怕是还要烧一会儿,苏旷建议:“最好不要进人。”
“好。”丁桀转身,朗声道:“其余三门兄弟撤回,截断四周火路,免得火势蔓延。七袋弟子以上,各舵主,各香主,各长老,二位副帮主,拔刀。”
齐齐一声金铁铮鸣,适才还你死我活的众弟子一起亮出刀剑,丐帮并无贪生怕死之辈。
“啄,啄,啄。”门里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僵尸们是不会敲门的,即使敲,也不会这么温文尔雅。
门缝里露出一张脸来,有血污,但是能看得出来他甚至草草地理了理鬓发——天知道丐帮当年到底收集了多少少年英才,在烈火、血污、厮杀的前方,段卓然依然像一块美玉,静静肃立:“帮主,不必进来了,这里没有活人。火是我放的,等一等就处理完了。”
丁桀想要伸手拉他:“卓然?”
他在说……这里已经没有活人。
段卓然向后略微躲了躲,目光极为留恋的在几个老朋友脸上剜过,像是要把他们的样子一起带进火海和地狱里,然后毫不犹豫,伸手关门。
丁桀一肘挡住:“卓然!来,出来,有救的。”
“卓然!”戴行云,周野和左风眠一起冲过来,挤在一处围着门缝。
段卓然牢牢把着门,他脸色很难看,眉梢和唇角都在跳动,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想要笑一笑,可笑不出来:“当心陈紫微,我看见他……唔!”
噗通,段卓然忽然就跪了下去,丁桀站得最近,想也没想就揽着左风眠的眼睛——段卓然的后背上,有七八个狰狞头颅正在撕咬,早已经血肉模糊,俨然见骨。
他究竟走过了一段什么样的路程,来见大家最后一面?
丁桀跪了下去,周野和戴行云也跪了下去。
段卓然痉挛起来:“让阿野走吧……帮主……给我一刀……”
丁桀翻腕抽出周野的腰刀,抵在段卓然咽喉,但就是下不了手,越来越多的僵尸扑在段卓然背后,几乎可以听见啃噬血肉的声音,段卓然似乎是痛极了,伸出手,周野毫不犹豫伸手去握。
“当心!”苏旷喝道:“那不是他的手!”
那是一只穿透了段卓然胸膛的青郁郁的手,电光石火之间,丁桀一刀已经劈了下去,断手带着鲜血直飞出来。
周野离那只手最近,收手已经不及,拔刀刀又在丁桀手里,眼看着那手指就要扼上咽喉,断臂骤然停在半空——门后的段卓然血淋淋的右手抓在断臂上,戴行云的手抓在段卓然的手上,左风眠的手握住戴行云的手上——同一个瞬间,三个人做出了同一个动作。
丁桀微微转过头,轻轻的,一刀送进了段卓然的咽喉。
门关上了,丁桀的后背抵在越来越烫的铁门上,想要说什么,咬牙:“周野,你走吧。”
周野站起来,不动。
戴行云望向丁桀。
丁桀精疲力竭:“负约的是我们,死的是卓然。”
二十年前,丐帮人才凋零,青黄不接,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是戴行云,但戴行云并不足够担当起中兴丐帮的重任。老帮主左尘容决定不拘一格搜罗少年英才,戴行云临危受命,奔走四方,他从满门抄斩的刑场上抢回了段卓然,从村民们围殴的木棒下救回了周野,从大路边捡回了瑟缩一角的左风眠,也从洛阳城中沿街行乞的少年里一眼挑中了丁桀。戴行云不辱使命,这几个孩子,尤其是三个男孩,根骨资质都是上上之选,也都是未来帮主的可造之材。
丁桀脱颖而出,他不仅在武学上的悟性无人可及,性格也最合适——周野人如其名,他太过狂野冲动,段卓然却太过淡定,与世无争,并没有领袖群伦的决断力。
丁桀一旦被青睐,进步的速度更是一日千里,很快就把同伴们甩开了距离。
没有人嫉妒,丐帮并不仅仅需要一个帮主。
左风眠究竟是个女儿家,她最早退出了这次竞逐,但也很快就成了竞逐的对象。
早先的时候,她是左帮主的义女,三个少年的小妹妹,娇宠的对象。但慢慢的,丁桀的使命感一日强过一日,他知道自己的武学成就关系到丐帮未来,常常终年足不出户,埋头苦练。少年时代的丁桀对苏旷都有影响,何况是朝夕相处的周野?丁桀一勤奋,周野不敢怠慢,也夙兴夜寐地勤学苦练。而段卓然素来无争,他对一切看得都很淡,只觉得大家能在一起就好,不管是什么样子。
他们都是从地狱走到人间的孩子,共同渡过了几年短暂而快乐的时光。
丁桀十五岁的时候,戴行云带着四个少年在北邙山立约,终此一生,至诚至坚,中兴丐帮,誓词写得热血,他们念得也很真挚——
出世者我佛,入世者我丐。
今夕何夕?割誓为盟,约为兄弟。
我许宏愿,愿侠道不孤。
愿同悲喜,同生死,同仇敌忾,
愿毋相恨,毋相忌,毋相别离。
愿以无声热血,唤我丐帮中兴,
他朝九泉相会,剖肝胆,诉生平,
有负盟约者,人神共诛之。
那一天后,丁桀成为了丐帮的少帮主,戴行云是个恪守帮规的人,一夜之间转换了身份,从戴大哥变成了弟子,但是段卓然和周野却很难这样转变。帮主无威不立,总不能身后还有几个天天叫“阿桀阿桀”的跟着,戴行云理所当然地开始训导这几个弟妹,段卓然无可无不可,反正称呼而已,他根本不在乎;左风眠精灵狡猾,人前规规矩矩,人后该怎么玩怎么玩,只有周野,他当时的叛逆期正在巅峰,每次私下见丁桀必定恭敬,但是到了人前,怎么肆无忌惮怎么来。
周野争不过丁桀,段卓然根本没有争的念头,他的矛头渐渐指向戴行云——丁桀将来是帮主,那么谁是副帮主?
戴行云从未想过这件事还有商榷的余地,他兢兢业业,劳苦功高,如果丐帮真能中兴,他理所当然是首功。丁桀明白这一点,元老们也都明白,就是周野不明白——周野在尽全力扩展自己的势力,而那些年轻的野心勃勃的弟子们也确实更喜欢他,到了戴行云发觉的时候,周野成为二号人物的势头已经不可阻挡。
丁桀第一次和稀泥,就是把两个人一起提为副帮主。
周野满足了,戴行云却不那么高兴,他一手培养了这群“孩子”,全力把丁桀推上巅峰,夙兴夜寐多年,连婚事都没有顾及,最后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尊敬。不过他也想开了,既然周野能干,没什么不好,自己也大可以享受一下人生,他决定……向丁桀提亲,迎娶左风眠。
周野大怒,周野怎么也想不到,左风眠居然答应了,丁桀居然也答应了——他从没有想过,风眠会嫁给除了他和丁桀之外的第三人。
那时候丁桀已经是帮主,是名震八荒的人物。
周野趁着酒劲,一拳砸在丁桀脸上,大骂“孬种”,丁桀没太当回事,但是戴行云彻底怒了。这已经不仅仅是私人恩怨的问题,冒犯帮主这已触及帮规,而帮主居然随随便便赦免了周野,这成何体统?
他小惩大戒,在婚礼时,周野率众闹事,他埋伏了人手,重殴羞辱了周野一通——丁桀也只好算了。
这些年来,周戴之争越演越烈,之所以能维系到今天,一是因为丁桀的各打五十大板,一是因为段卓然坚定的两不相帮,但两边关系都还融洽——大家都很明白,一个人秉性再淡泊,年轻轻的一个人,谁愿意常年缩在总舵里头不出门?有人争得累,有人“不争”得也很累,段卓然的最后一句话是——放阿野走吧。
他们确实既不坦荡也不干脆——人,有了情分,谁能快意恩仇?
戴行云明白了,周野要出走,丁桀和段卓然都同意,现在只有他的意见。
周野可以死,可以隐退,可以一个人出走,但不能这么大张旗鼓地走——丐帮要脸面,一个堂堂副帮主随随便便拉大旗另立新帮,这算什么?帮规里没有写明,那是因为帮规里根本没有设想到这种不着边的举措会发生。
敢启用年轻力量,就要承担翻天覆地的后果,源头的活水未必仅仅灌溉清渠,也有可能冲垮堤坝。
极大的挫败感,戴行云只觉得无力又无力……最后挥了挥手:“滚吧。”
周野偏还不滚,缓缓道:“陈紫微呢?”
他还记得复仇。
陈紫微正在指挥弟子疏散,被拎到总舵西门的时候,立刻感觉到了不对。
十一年零七个月没有看见帮主、副帮主如此同仇敌忾过了。
丁桀站起来:“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陈紫微后退半步:“什么?”
连戴行云的脸上都有了绝杀神色:“段长老临终前,指证的是你。”
陈紫微四下看,众人的怨气都渐渐集中在他身上,他大叫:“凭什么?就凭段卓然一句话?证据呢?”
没有人回答,就凭段卓然一句话,已经足够要他的命。
陈紫微又后退半步,向着戴行云:“戴副帮主!”
戴行云缓缓摇头:“你知道总舵里有我们多少兄弟。”
陈紫微不再后退了,既然没有生理,他索性冷笑起来:“哈!果然还是你们,帮主,副帮主,帮规对你们来说算个屁啊?段卓然一句话,杀谁不是杀?好,是我,那又怎么样?”
戴行云第一个冲了过去:“为什么?谁指使你?”
“你们休想知道。”陈紫微一刀向自己咽喉划去,丁桀远远伸手,也看不出动作,只是顷刻间后发先至,已经夺下了陈紫微的刀,反手封住他穴道:“想死没那么容易,总舵兄弟的命,落花堂兄弟的命,陈紫微,你一个人抗不起来。”
陈紫微看着他们三个,笑了:“你们想知道?好,我告诉你们为什么,你们始终是自己人,你们一起长大,呼呼拉拉把丐帮的位子占了个全,所有的帮中大事都是你们自己兄弟的私事,丁桀,你凭什么杀我!要算账,大家算总账,你们谁敢?周野,戴行云,你们斗了十年,手上没有自家兄弟的血?左风眠,你敢?你肚子里是谁的野种你自己清楚。丁帮主,你敢算账?你要是敢按帮规处置我,今天在场的要死三成人!有种的大家一起自行了断,我姓陈的皱一皱眉头不是男子汉。”
丁桀第一个说不出话来了,陈紫微说到了根子上,丐帮的帮规废弛已经整整十年,没有人可以重新去整顿他,三成人多了,但至少有一成人是卷进了周戴之争里,处置谁料理谁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除了维系,没有别的办法。
这笔帐,怎么算?
不能清算,人都死完了,帮规定给谁遵循?不能不算,身后的烈焰中有无辜兄弟们的命。
死结。
“谁他妈的跟你自行了断!”
孙云平听得云山雾罩,但是有句话他听懂了——落花堂兄弟们的命——他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跳起来,随随便便拎了把刀,一刀刺进陈紫微胸膛中,瞪着眼睛:“老子只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苏旷一见孙云平动作,伸手就要挡——陈紫微必定不是主使,他是今天唯一的线索——但是一股柔和的内力拖住他的手,丁桀似乎轻轻摇了摇头。
苏旷明白了,今天陈紫微非死不可,既然孙云平有天公地道的理由,那最好不过。
丁桀不是不想直面真实,但是今日之丐帮,承担不了这个真实了。
孙云平狠狠抹了抹嘴,回头,半栽半倒,说得颠三倒四:“启禀帮主,孙云平一开始误会了帮主,想杀帮主,罪该万死,现在知道是陈紫微,我已经杀了他替兄弟报仇,我以下犯上。任凭帮主处置。”
火还在烧着,哔哔剥剥,摧枯拉朽,街面上积雪消融殆尽,露出了原原本本的肮脏。那些年轻的不年轻的面孔都在惶恐,他们没有见过自己的帮主、自己的领袖们如此无奈,年长些的知道发生了什么,更年少的还暗自不服,随时准备大打出手。
这场火把三百年的积怨全烧出来了,没有大战,但是比任何一场大战都可怕。
丁桀有着天下第一的武功,有着天下人数最多的弟子,可他确实快要崩溃了,他举目四望,每个人都在等着他决定——决定之后赞成也好反对也罢,总之他必须做出些什么决断来——他以前从不看别人脸色,但是今天在看,他想说我们坐下来谈谈吧,掰碎了揉圆了大家商量商量。但是不可能,他是帮主,这是习俗。
他目光落在苏旷脸上,不抱希望,这个时候一个外人是不可能发言的。苏旷没有发言,但尾指点了点孙云平。
丁桀皱眉:“孙云平,你怎么看?”
孙云平受宠若惊,简直要瑟瑟发抖,“我……”
丁桀暗骂自己一声,居然真的去问这个人的意见,但问也问了,只好随口问下去:“本帮现状你也看见了,孙云平,你们这样的弟子,做如何想法?”
孙云平叩头:“启禀帮主……我……我不知道……”他抬头,浓眉蹙着,好像什么都不说很没面子,想了一会儿:“本帮,这个本帮,现状,怎么了?难道出了什么事?”
人群中一阵轻轻哄笑,丁桀心中微微一动。
戴行云的眼睛也亮了,循循善诱:“本帮总舵付之一炬啊孙云平。”
孙云平抬头:“我丐帮弟子,素来仁义为先,只要追随帮主除魔卫道,总舵……我们可以重建。”
仁义为先,这句话已经是无数丐帮弟子的口头禅了,随口说说也说了几百年,只恨不得吃饭睡觉也喊一声除魔卫道,侠义为先。现在听在丁桀耳朵里,简直就是种讽刺。
又有人在轻蔑地笑。
孙云平大声说:“难道不是?难道你们不是因为这个加入我帮的?”
这个人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能把华而不实的口号当成肺腑之言。
因为,那确实是肺腑之言。
有人开始点头,有人开始附和——也是年轻低辈的弟子们居多。他们和孙云平一样,心怀梦想走入洛阳,甚至还没有机会触及头脑们的明争暗斗。
丁桀点点头:“我明白了。”
丁桀问周野:“周野,你有什么打算?”
周野沉默片刻:“我开始打算另立新帮,奔赴昆仑山,挣个名分。”这话虽然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但是对许多低辈弟子来说,依旧是晴天霹雳。周野跪下:“如蒙帮主和列位兄弟恩准,身外之物,我们绝不带出洛阳,终此一生,绝不和丐帮为难。”
丁桀又问:“戴行云,你呢?”
戴行云迟疑:“我……我要想一想。”
丁桀定神,又问:“陈紫微问我们,敢不敢算一算总账,今天我就点你们的名字,二位肯不肯身先士卒?”
戴行云和周野双双点头。
“好,各位!”丁桀声音大了起来环顾四方:“丁某专断独行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这一次,我再做个决断。”
大家在等。
丁桀长长地吐出口气,缓缓说道:“丐帮从今日起,解散一年。”
即使在传说里,故事里,也没有这么一个大帮派暂时解散的先例,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戴行云第一个大叫:“帮主!”
丁桀淡淡道:“我们毕竟只是一个帮派而已,同气为帮,同门为派,既然已经不合,何必要硬撑下去?今天周野要凭着一口气离开,随他,愿意跟随的尽管离去,谁也不许拦。”
连周野都傻了,他想象中最不羁的举动也不过是丁桀和他一起走,但是没想到丁桀比谁都不负责任,索性就破罐子破摔。他一时口吃:“这、这,帮帮帮主?”
丁桀笑笑:“不然怎么办?你留下?或者我们一起……自行了断?谁有更好的办法?”
有人开始小声议论——帮主只是负气?
丁桀继续:“事已至此,顺其自然是最好的办法,周野,我们一年为限,你不必急着另立新帮。一年之后,如果真是大势已去,丁某递拜帖恭贺你周帮主;一年之后,如果还有转机,我们还能走到一起,你回来,我也回来。以前的帐,该算的还是算,算完之后,我们再新建一个总舵。如何?”
戴行云反应最快:“帮主,什么叫做‘我也回来’,你要去哪里?”
丁桀摇头:“我也告假一年,天涯海角,不管是谁杀了卓然他们,我一年后必定取他人头回洛阳复命。戴行云,我知道洛阳的兄弟们有许多不愿意走,烦劳你照管他们,若是求个名正言顺,不妨代帮主一职,周野走了,你也放开手,该做什么去做,嗯?”
戴行云缓缓跪下了,人群中越来越多的跪倒,戴行云求恳:“帮主!情势远远不到这个地步啊……你要三思啊,这散了好散,聚了可不好聚,我丐帮立帮已经近五百年,弟子十万,大小风波无数,难不成就这么——”
丁桀抬头看天,一无所有,他放平了目光,望着远方:“我想了很久,诸位,这个面子就由我来挑开吧,真有什么了不起的罪过,我担了。一年之后我只要还活着,必回洛阳,给大家一个交代。我意已决,就这样吧。觉得丐帮不该散、不想散的,不必求我,我把丐帮还给你们了。”
他轻轻从怀里摸出一根小小玉佩,上面刻着枝青竹,正是本派帮主的不二印记,多少年多少代,风风雨雨,血洗的青翠欲滴。
丁桀看了很久,伸手,戴行云刚要接,丁桀已经握拳捏得粉碎:“若无侠义立帮,要信物又何用?若有侠义立帮,要信物何用?”
他潇洒之极,转身就走。
这真是丐帮有史以来最无耻的帮主,大事临头,拔腿就跑,挥一挥衣袖,扔下一堆烂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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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旷传奇破阵子龙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