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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旷传奇》 作者:飘灯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相逢岂应不识
风很急,也很大,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那是天地间憋着的一口气,凌厉,永恒,匆匆。
“我数到三,你再不出手,我就要跑了。”这一回苏旷的说笑显然没有什么效果,丁桀的眼里闪过一丝轻蔑。苏旷忽然有了一种错觉,他好像看见了十年前的丁桀,像是一块剖石而出的美玉,一柄脱胎试刃的宝剑,眉梢眼角,全是锐气,举手投足,不可一世。丁桀缓缓抚摩着袖中刀柄:“你跑不了。”
“无趣,哪个还怕了你不成?”苏旷说得是豪气如云,跑得是迅雷不及掩耳,喊出那个“怕”字的时候手中长帛正卷在一名看客腿上,尽力向丁桀一扔,借着那股力道人急掠而起,纷纷扬扬的,一蓬细如牛毛的不知什么暗器四射开来,几个人挥兵刃去格,才发觉不过是皮袍上的大毛而已。
丁桀确实没有料到这位教主有这么无赖,一招不过,扭头就跑——苏旷人在半空,那条长帛小白龙似的翻江倒海那么一搅,身边空出了那么三四尺地来——丁桀只是冷笑,管他什么教主,跳起来总要落地,难不成他还能长了翅膀飞了?
但就在苏旷跳起来的同时,一道黑影急下而至,从那块岩石边缘飞出,带起漫漫扬雪,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虹线,正好接住落下的苏旷,两股斜冲直落的力道叠加在一起,成就一个完美的速度,多数人只来得及听见风中一声呼啸,雪上一道长痕,只有几个眼力极好的,才看清楚那是一具双竹板的雪爬犁——动手过招难免有伤者,这本是昆仑派运送受伤武人备用之物,在几个坡势和缓的地方配了几副。
那个闯阵救人的着实是个聪明人,她在最短的时间里,最大限度地利用了雪山。
接着第二道风驰电掣的黑影也闪了出去——丁桀也踏上了他用来掘雪的那具爬犁,内力催动之下,迅猛不让前者。
“南枝,漂亮!”
“好说,好说。”
“左转,甩开他。”
“你甩一个给我看看?”沈南枝几乎是趴在爬犁上,这薄薄的两片竹板像是有了生命,冲过大大小小的雪丘,纵、横、驰、骋,吐着白沫,痉挛着,亢奋着,咆哮着,简直不像是人力可以控制的。
“抓稳了!”爬犁沿着雪崩卷出的大道,又一次飞过一座小小山丘时,苏旷单手扣着缝隙,整个身躯蛇般的一扭,双腿在半空一弹一伸,到竹犁再落地时,方向已经有了些许变化,苏旷得意地笑:“你看我们合在一块儿,像不像玄武?”
“玄武?”沈南枝这才反应过来苏旷笑话她趴着像个乌龟,忍着怒火:“喂,那头白虎追来了——他还真是自信,就这么笃定我们奈何不了他?”
他们这一逃一追,已经把后面人拉开很远,任谁也不可能真的在这千丈大山上踏雪无痕,深一脚浅一脚,速度之差不可以毫厘计。看来丁桀确实是忘了,他追得志在必得,可是根本就没弄清楚他在追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敌人。
苏旷被一言提醒,暗叫一声惭愧,真被丁桀从山上一口气撵到山下去,这面子可丢大了,他拍拍沈南枝后背,“准备好?一,二,三,走——”
他们俩一起跃起来,足心对着足心当空一蹬,苏旷已经折返回头,扑向丁桀。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丁桀又要控制足下爬犁,又要面对迎面而来的苏旷,到起身出手的时候,已经差了片刻——苏旷要的就是这个先机。
他双掌全出,这种凌空而下、朴实无华的招数,根本就不留后路,空门全出,只应该在恃强凌弱的时候发出致命一击,丁桀做梦也想不到居然敢有人用这种招式对付自己。
他的双掌迎了上去,然后左腕一紧——依旧是小擒拿的入门招式,简简单单的金丝缠腕。丁桀一声冷笑,一边左掌内带,一边右手如法炮制,缠扣苏旷左手——但他手里一轻,整个左臂已经被苏旷连冲带拧地卸下关节,食指中指顺臂而上,扣在在他左颈动脉上:“喂,你真的连我只有一只手都忘了?”
丁桀看着手里一只惟妙惟肖的假手,劈手向后一砸,刚要硬扛着站起来,苏旷手上加了三分力气:“你没机会,你虽然不记得我,你的功夫我可是刻骨铭心。”
沈南枝被这一蹬踢出去老远,哼哼唧唧扶着腰,一瘸一拐地过来:“苏旷,你拿他怎么办?”
“苏旷?”丁桀眼里有一丝闪烁:“你是……十年前找过我那个苏旷?”
十年前?苏旷回过头,看见沈南枝的眼睛里是一样的错愕惊诧——是了,难怪他兴致勃勃地要见识“胡家父子”,难怪他无忧无虑善恶分明,什么都可以伪装,但是这种清澈单纯的少年的眼神,是无论如何都装不出来的。
“你究竟忘了多少?”苏旷一把抓住他:“孙云平你还记不记得?周野呢?戴行云呢?段卓然呢?左风眠呢?”
丁桀眼里有警惕:“你怎么会认得卓然和风眠?”
他提到“卓然”的时候,好像提起一个家乡的好朋友,轻快而亲昵——那一定不是一个已经往生的朋友。
苏旷哑然失笑,看来他并不是被洗去了十年的时光,只是抽走了所有的痛苦,迷惘,和思索。他现在要面对的是昔年的天才少年丁桀了——即使落在所谓“魔教教主”手里,也是丝毫没有畏惧,丁桀根本就不怕死,未及弱冠的少年又怎么会怕死?他们只会怕衰老和平凡。
“左风眠是不是跟你上山来了?说!”苏旷急切之下手劲已经不轻,丁桀哼了一声,脱臼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满脸都是痛苦的不屑:“我本来还说你是明珠暗投,不想魔教中人果然不可理喻,士可杀,不可辱。”
苏旷放弃了,随手拍中他穴道,一对一抬,接上了他手臂——我这也叫辱你?这个叫做:小兄弟不好意思我弄疼你了,你他妈的当初怎么修理我的?
沈南枝在他身边坐下,“苏旷,我们走吧。柳衔杯没有你想的那么够意思,看见丁桀冲你来了,他直奔玉宫救他三弟去了……魔教归魔教,正道归正道,既然丁桀能忘,你也干脆当不知道得了。其实他这样有什么不好,很快乐,不是吗?”
“屁。”苏旷也不知道是懒得看丁桀还是不敢看他:“眼看着就而立之年了,装什么少年郎?我认识的那个阿桀,不是这样的——南枝,优门里还有幸存的人,我猜这一定是差不多的什么幻术,我要去找他们。”
“你疯了?他们现在在那一群人手里。”沈南枝激动起来:“你何必代丁桀做决定,非要把他变成你想看见的样子?”
“我……”苏旷猛转过头去,丁桀内力不错,这些年的风霜磨砺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痕迹,他看起来真的阳光而且活泼,唇红齿白,鲜明地愤怒。爰得萱草?何以解忧?他们都曾经在低迷时这么哼哼过,现在好了,人家真的忘忧了。
“有人上山来了!”沈南枝向下指,一列人,走得不慢,领头那个乌发微卷,低着头,腰带上弯刀明亮,是周野。
苏旷学乖了,一指点中丁桀哑穴,顺手把他往雪堆里一塞,现在一切皆有可能,鬼知道周野是什么样的。
周野也看见了苏旷,他迈开大步当先赶上:“你们怎么才走到这里?”
打打斗斗一天的路,被这两具爬犁半个时辰冲下来。
苏旷关切的:“周野,你没出事吧?”
“这叫什么问候!”周野不满,浓眉一蹙:“风头都被你们魔教抢光了,路上碰见几拨人,嗷嗷叫着往山上冲,说是魔教重出江湖,还多了个年轻的教主——我就估计是你扶正了。”
他看起来有点疲惫,但笑得很是爽朗:“怎么了苏教主?愁眉苦脸的,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让哥哥我开心开心?”
苏旷反手把丁桀拽了出来:“请吧。”
“你敢伤他!”周野勃然变色,拔刀就砍,“你变卦了!”
苏旷知道他非来这手不可,仰面避过:“你跟他叙叙旧吧,我们相识日浅,我也测不出他脑子坏到什么地步了。”他随手摘下周野腰间酒囊,退出十步开外,坐下,笑嘻嘻地灌下一口烈酒去。
他喝得慢而凶狠,每一口咽下,似乎要冲开胸中块垒。
他看着周野平静到惊诧,惊诧到咆哮,咆哮到无可奈何,他几乎是跪在丁桀面前:“阿桀!洛阳城里三万人不会都洗过脑!你这样怎么回去,你怎么回去啊!”
周野不会明白,丁桀无论怎么做,都已经回不去了。
一口,一口,再一口,他们是跟随着那个在美人肩山窝里遥望星空的丁桀走到这里的,接下去的路,怎么走?
“苏旷,怎么办?”周野走过来,夺过酒袋,也是一样的一大口。
酒是极烈的烧刀子,本来是预备对付山上寒气的,但就被两个人这么传来传去,慢慢喝干,周野的眼睛有点发红:“我猜到是谁了。”
“我知道。”
“你知道不早说!”
“我知道她不对劲,可没想到这样。”苏旷皱眉:“我之前是一个捕快,干我们这行,到了最后的时候,实在没有证据,就要赌一把,有时候你站在一个在幕后操纵者的身后,会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你猜不透他的动机,可你就是知道他有个什么目标……这一路上左风眠就给我这种感觉,总觉得她说得很少,也没有做什么,但是她一出现,整个事情就变得不可逆转,我一直在想,她要什么?权力?武功?财富?都不是,即便是丁桀,她好像也没有特别去抓住的欲望。现在我知道了。”
周野也知道了:“她要的是……过去?可她怎么做到的?”
“这个得问她,或者问你——你临走的时候,什么样子?丁桀答应过我不会带左风眠上山,一定是在山下就有了变故。”
“没什么特别的。”周野想想:“那天他看了你很久,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啦,大概想说声谢谢,又说不出口那种。然后他就叫我第二天动身,再然后忽然决定收孙云平做徒弟,再然后……我想到一点不对,去找他,但是发现他去找风眠了,风眠在哭,痛哭。我想风眠也很苦,没打搅他们。”
苏旷眼里有光一闪:“你想到什么不对?”
周野有点窘迫:“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柳衔杯制住她,她身子底下在流血?我本来以为是孩子出事,后来一搭她的脉,诡异得很,好像是既有喜脉,又在月事里……”
“月事?”苏旷急道:“你为什么不说?”
“女人的事情我怎么懂?”周野脸都快红了:“我又没给几个孕妇搭过脉,乱七八糟的什么脉象没可能?丁桀不是在那儿,有什么事情她自然会和丁桀说。”
苏旷慢慢摇头:“那个孩子不是丁桀的。”
周野瞪大眼睛:“什么?”
“丁桀从北邙山上下来,见到戴行云第一句话就是那孩子不是他的。”苏旷伸手,三个手指轮流弯下:“不是戴行云的,不是丁桀的,想必也不是段卓然的,这下没人了,看来不是你的,就是我的。”
周野嘴张得老大,半天才合拢,拍拍苏旷肩膀:“你行……看来只能是你的了。”
“如果没有一个神秘人物的话,那只有一种可能,左风眠根本没有怀孕。”苏旷想起了她的那套小孩子的衣裳:“她根本不像个孕妇,而且,她既然不在乎自己的名节,也没有必要一直暧昧着不明说。”
“可是她的肚子!她的脉象!”周野无法相信。
“你们彼此太熟悉,又彼此太提防,觉得理所当然的答案,谁也没有去证实一句,是不是?再说大家都是练武的,有时候未免太相信脉象。脉象总有可以改变的法子,想让肚子微微隆起来一点就更容易……这也是我想去问优门门人的缘故。”苏旷沉吟:“现在的问题是,周野,如果是你,你愿意回到你们那个……所谓的过去的好时光么?”
周野明白了苏旷的意思,丁桀还年轻,不满三十岁,他现在的状况或许没那么糟,他依然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志得意满,顺心如意,他依然善良,侠义,还多了几分妒忌死人的单纯,他扔下了所有的重担,轻装上阵,要花那么大力气把他拽回这个阴冷纠缠的世界么?没有笑容没有痛快,生不如死地撑着?
记得当时犹年少,十九州内皆兄弟,鲜衣怒马洛阳城,美人如玉剑如霜,携手许下宏愿,同悲喜,同生死,同仇敌忾,恨不得邀普天同看我丐帮儿郎。
“那真是段好日子。”周野看着远方,微笑,甩了甩长发:“不过,苏旷,我和你想得一样,他不是女人,是我们兄弟。”
沈南枝脸上就有点不高兴,她怪声怪调讽刺:“两位男子汉,你们准备怎么办?就带着这样的丁桀上山?”
“苏旷,信得过,把丁桀交给我。”周野站起来:“不管怎么说,他们当我是副帮主,我带着帮主上山,总比你去好。如果此事不成——”
“我一样取道白玉宫,直奔冰湖。”苏旷握了握周野的手:“既然我们都许诺过,丁桀说得没错,这场游戏该中止了,昆仑派虽然不动手,这场盛会何异于借天杀人。南枝,你以为呢?”
“也好”,沈南枝看看丁桀:“不过我有个建议,你们为什么不试试全部告诉他?就像他当初说服你们一样?瞧不起女人也就算了,不用连年轻人一块儿瞧不起,是不是?”她跺跺脚,转身就走。
“嚯,阿野,交给你了——”苏旷连忙去追,边追边回头:“你惹了个不该惹的麻烦。”
沈南枝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一肚子火,苏旷嬉皮笑脸的:“南枝,帮我装一下这只手好不好?”
“女人怎么了?女人怎么了?”沈南枝语速很快,一句顶两句:“我好像没看见你那群兄弟怎么帮到你,一路上是老娘我鞍前马后为你苏大侠效力吧?”
“不要迁怒,那话又不是我说的。”苏旷戳戳她:“再说周野也不是说你。”
“我就是受不了那种人,一张嘴就男人女人的!你也好不到哪儿去,我看你笑嘻嘻很赞同嘛。”沈南枝一脚踢起大团积雪:“你不过是不挂在嘴上,你敢说你没有瞧不起?我就觉得左风眠很倒霉,小时候一堆哥哥们宠上天去,宠着宠着忽然大业为重女人靠边,这稍微闹出点事,嘿,马上就蛇蝎之心了。为什么?”
苏旷肉麻兮兮地深情凝望:“原谅那个目光短浅的家伙吧,如果你这种又坚强又美丽又义气又能干的女人再多一点,我保证他会说——丁桀嘛,男人嘛,随他去了。”
沈南枝大笑起来,一屁股坐下:“你溜须拍马的功夫还真是与时俱进。过来帮我揉揉腰,刚才摔得不轻。”
苏旷赶紧献殷勤:“我一片肺腑之言——”
沈南枝怕他没完没了:“得了得了,我快吐了。”
“你见过几个教主给璇玑阁天工掌教圣女揉腰?”苏旷一本正经。
两人一起大笑起来,朋友真的是老的好,天大的麻烦,哈哈一笑就能过去。
“苏旷,说真的啊,我这次下山,会去找东篱,他想躲我不想躲了,这么多年,我们该成亲了——嗷。”沈南枝鲤鱼打挺跳起来,看见苏旷惊喜地说不出话来,扶着腰笑:“干嘛?舍不得我嫁人还是怕我嫁不出去?”
“他敢。”苏旷是真的高兴坏了,这一对好朋友都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多少年来躲躲闪闪,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明明彼此深爱,就是不切入正题。
“大概会挑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你要记得,下山之后尽快来武夷山,我们缺个主婚人。”沈南枝面如桃花,“你不会不给面子,对吧?”
“那是自然,你们的喜酒不喝,大概就可以戒酒了。”
“要备一份贺礼哦,我也不要别的,你要记着,平安下山,不管最后是什么结果,一定要活着来喝我的喜酒,没有主婚人,我是不会成亲的。””沈南枝望着他:“阿旷,我不知道丁桀对你有多重要,但要记着你不是只有他一个朋友,我们都不是什么侠义道人物,当心昆仑山血流成河。“
“傻丫头。”苏旷骤然间有点想哭——眼下丁桀忽然傻了,柳衔杯带着魔教众直闯玉宫,他们辛辛苦苦爬了一半的山,骤然间又跌至谷底,前途如何,真的是生死未卜。
沈南枝号称“见势不好拔腿就跑”,但真到了危急关头,冲进人群里的总是这个姑娘。她有点胖乎乎的,但不影响自诩天下第一美人;她爱发脾气,但从不抱怨;她爱开玩笑,也能看得见朋友玩笑下的阴霾;她说自己无情无义,但是只要交给她的事情,没有一件做不好。苏旷轻轻抱住她:“我有点吃东篱的醋了。”
“那位姑娘姓云?等她回来,引荐给我们认识,以后沈家和苏家,就是世交喽。”沈南枝畅想未来的能力非常人所及,她一手推开苏旷,拔下靴子倒一倒里头积雪:“阿旷,拿出点你往日的豪气来,别婆婆妈妈的,谁挡路灭了谁,我们走!“
“挡我者死。”遥遥的,柳衔杯像是发出了回声,也发出了命令。
嶙峋突兀的一块灰色巨石上,有身影埋伏,正待发出伏击,但他们伏击的对象居然敢从下向上抢先发动突袭,所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种剑与剑的对决往往就只在分秒之差。
天颜手里拿的是天笑的剑,一路走来没怎么大打出手,冰雪四子伤了两个,多少是件丢面子的事情。当头一柄刀落,天颜擅长的是长兵刃,近身搏击本来不是她的专攻,而她根本躲也没躲,“天颜——”天笑吼,只是两条身影乍合的瞬间,天颜手中剑已经自那人裆下刺了进去,同时猛折腰,整个身躯几乎反弯成一个环——那人的刀锋就停在她蓓蕾般的胸上。
双双坠落,这一剑从裆下直穿过后腰,那个人像铁板上的虾,跳了两跳,身子痛苦地一弯,喉咙里的声音已经不似人声——这个清秀如冰雪的女孩儿怎么能下这么辣的手?
“我让你留活口,这种活口还有什么用处?”柳衔杯不悦。
天颜嘴角一弯,正待反驳,被天笑扯了扯后肘,她单膝跪下:“是,属下该死。”接着足尖一点地,向着第二道身影冲了过去。
柳衔杯没有多做追究,只是觉得诧异——天笑受伤之后,天颜疯了一样卖命,她出剑之狠、下手之快,几乎已经和闯荡多年的老杀手有的一拼。
只有天笑明白为什么,天荡的腿伤还不过是皮肉伤而已,但他的伤恐怕静养三两个月才能动手,只是转眼之间,柳衔杯对他的态度已经变了,变得可有可无,甚至在队伍行动慢下来的时候,还会不满地皱皱眉头。
天颜在内疚,只是做大哥的怎么也受不了这种补偿的方式。
除了内疚,愤怒也在慢慢滋长,但天颜什么也不说,只是将满腔戾气发泄在剑上,十三个人,她剑下放倒了四个,包括领头老大——天赋,功底,训练……她一样都不缺,只缺实战。
夜羽阁的十三飞天都已经倒在雪地上,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红,他们呻吟着,翻滚着,只盼眼前这个老头能干脆结果了他们。
柳衔杯蹲下,摸出一柄只有食指长的小银刀,轻轻剜进了面前一人的胃部,那人一声惨叫还没出喉,柳衔杯左手一抬,砸在他的下巴上,将惨叫变成了闷声。
他的脸比冰雪更冷,眼睛里全是杀气,他深深吸口寒气,从腰带中拈出个扁扁的水晶匣子来,里面是无数针尖大小的小虫,天笑脸色一变:“尸蛊!”
柳衔杯咬咬牙,用银刀挑出一个,就要往面前那人的伤口里送——一只满是皱纹斑点的手握住他手腕:“二弟!”
“大哥,丁桀翻盘了,我们没机会了。”柳衔杯不回头:“不用千尸伏魔阵,我们怎么见三弟?”
“我不信三弟愿意我们这样见他。”况年来毫不退让:“衔杯,我不会看着你伤天害理。”
柳衔杯回过头,瞳孔里有夜一样的黑:“大哥!我们三十年没有伤天害理最后什么结果?这世上有谁对得起我们?千尸伏魔阵我早就动用过了,杀一个是杀,多十个八个也没什么了不起——这些人活该,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动手,难道不该死?他们没杀过人?只要杀过人,按朝廷律法都是问斩——既然是该死,尸首给我用用有什么不对?”他一个个指过去:“你认得他是谁?他是谁?大哥,你醒醒吧,这世上只有我们兄弟三个,没有别人可信,天下有谁你我杀不得?老三现在不知怎么样,说不定就是生不如死,咱们发过誓,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的,你忘了?你要真说侠义,咱们现在扭头下山,免得再造杀孽。”
况年来的手在抖。
柳衔杯抓住他:“大哥,认命吧,我们还有几年活头?救出老三,也就死而无憾了。”
先是晓之以理,再是动之以情,况年来的手抖得更厉害。
“放了他们也是活不了,你看看这血流的,大哥,种上尸蛊其实,人没那么痛苦的……”柳衔杯一点点推开他的手,声音也像蛊惑:“你转过身,别看,啊?”
况年来的手落了下去,断了似的坠在半空。
“不行!”天颜冲过来:“我们答应过苏旷的,不伤人命,你忘了?”
“是丁桀先翻台,怪不得我。”柳衔杯对天颜可没那么客气:“滚开!”
天颜挡在地上那人面前,手有点颤抖,剑上还有血珠,但口吻还是坚定的:“除非你先杀了我!”
“天颜!”三子和柳衔杯同时叫,柳衔杯怒不可遏:“大胆,你以下犯上——”
“以下犯上的是你不是我。”天颜缓缓地横剑当胸,她已经等这一刻很久了:“三十年前弃教而出的是你,把这群武林中人引到回望崖的也是你!勾结丁桀的是你,现在毁约的还是你!柳左使,你以为我银沙教教主是喊着玩的?你当众乱立教主是什么罪过?现在扔下他又是什么罪过?银沙教哪里对不起你?这三十年你知道我们怎么过的日子?好,你愿意回来,还是你的左使,有人欺负你兄弟,我们给你报仇——可你刚才说什么?说世上除了你们三个,有谁杀不得?你下一个要杀谁?我哥?他伤得很重,是你的累赘吧?”
柳衔杯的手也慢慢向剑柄移去。
天颜冷笑:“你敢杀我?你终于敢动手了?这两天我们打了七场,柳左使,你一直保存实力,是不是?”
她年纪小,但牙尖嘴利,分明在逼着柳衔杯翻脸。
“天颜,跪下!”天笑捂着胸口走过来,当先跪倒:“小妹忤逆,使者恕她年少无知。”
“哥——”天颜委屈,犹豫了片刻,但还是跪倒,这些年来,她早已习惯惟兄命是从。
天笑虽然和天颜一样年轻,但说话分量大大不同,他毕竟是四子之首,而冰雪四子是银沙教近年来最杰出的后生,{奇}阖教上下寄予厚望。{书}他平时很少说话,{网}一旦开口,这面子柳衔杯不能不卖:“罢了。”
“启禀使者”,天笑叩下头去:“无论如何,现在昆仑山上人人知道苏旷是我们教主,总不能说立就立,说废就废,依属下之见,眼下情势未明,若是苏教主真的已经死在丁桀手下,我们报复不迟,否则,岂不是自断后路?”
“你……抬出苏旷压我?”柳衔杯蹙眉,似乎在估算着眼前少年究竟有多大的底气。
“不敢,只是我们人手本来就不足,若是再三分,恐怕左使心愿也难达成。”天笑第二次叩头:“左使有所不知,三十年前我银沙教几乎因为内讧被外人所灭,诸位长老曾经立下教规,一人之亲友,即为合教之亲友,袁不愠袁先生既然被羁押在白玉宫,我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柳衔杯笑起来,摸了摸天笑头颈,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有你们哥几个这句话,我就放心咯,好,不杀人,药扔下我们走,以后惹不起,咱们还躲不起啦?嗯?”
“哎呀,大哥——”看着柳衔杯走远,天颜扶起天笑:“这老狐狸,以后必定会防着我,你干嘛呀。”
“你根本杀不了他,更何况你难道没看出来,他早就存心死在山上了,惹出乱子,我看你回去怎么交代。”天笑瞪了妹子一眼:“以后不必这么抢着出手,我们等苏旷,他一定会来。”
才不过两天工夫而已,他们都有点怀念那个挂名的教主了,至少无论到什么时候,他一定是第一个出手的那个人。
这个晚上,所有人都听见了天笑遏制不住的喘息声,他整个晚上都在大口大口呼吸,像是要吞下周围的空气,越往高处走,空气越是稀薄,天笑完全在凭一个年轻而强壮的身子硬撑着。除他之外,受伤的还有五人,别的门派有了伤者可以立即找爬犁下山就医,但是银沙教不能,暴露就是死。
在第二个黄昏,他们看见了昆仑玉宫。
那本来不过是普通的白石建筑,甚至可以称得上简陋粗糙,但在这个地方,就大概可以称之为奇迹。它大约二十丈长,七丈宽,双进,凿平了峰顶的一壁,依山而建,前一进高于山平,后一进高出峰顶一丈来,那一圈灰色的山峰,围拢供奉着的就是冰湖。落日为玉宫加了冕,金色的王冠衬得它如仙如幻,似一位天帝俯瞰茫茫雪山,而金冠上最夺目的一簇,就是冰湖正中大青石柱的顶端,雕刻着五百年间无数男儿的梦想和荣誉。
天笑他们都快要看得痴了,而柳衔杯草草在雪面勾了一副草图:“午夜动手,我们从东峰侧面攀过去,如果不愠说得那个天窗还在,跳进去是昆仑的藏经阁……天笑,你们六个就留在这儿休息,临走时候我们会把帐篷布置好,等我们回来。”
天颜看看哥哥,天笑的嘴唇都开始发青,她求恳:“至少让三哥留下了照看大哥吧,他的腿伤毕竟没有痊愈,高来高去也不合适。”
柳衔杯难得通情达理:“好,就这么定了。天笑,你也不用担心,你还这么小,不会留什么病根。”
或许是三弟就在咫尺之遥,他第一次笑得像个长辈,慈祥极了。
山顶的风送来人声笑语,有人在招呼,有人在寒暄,有人在约战,还能听得见年轻而激动的声音在高呼:“丁帮主——丁帮主——”
“唔,丁桀还是到了。”柳衔杯屈指算:“后天就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有人来了,我们躲起来。”
他们一起蜷缩在山崖一侧灰色岩石下的阴影中,同样灰白色的篷子,四周依势堆着积雪,这里是个死角,即使离近了细看也未必能够看出有人在埋伏。
他们等待着,等待着,或许是昆仑山太高,正月里的最后一弯残月使足了力气,摇摇晃晃升了起来,今夜无星,月亮像是黑色天幕中露出一线的,血红的眼。
第十八章凭君召我魂魄
“抱紧我。”
“再紧一点,再紧一点呵。”
肌肤紧紧贴着肌肤,拥抱无隙,几乎令人窒息。唇和唇密密地结合在一起,两个人同时尝到了咸的汗水和甜的血腥,被褥已经卷曲到不成样子,冰冷的石板烙着滚烫的背,左风眠一阵战栗,而这战栗更刺激了丁桀的野性。
“对了,风眠……”
“嗯?”左风眠鼻子里哼出一声甜蜜的诱惑:“什么?”
“没什么。”还是不要扫兴的好,丁桀的声音已经变得粗哑:“你知道我要什么。”
“是啊……”左风眠媚眼如丝,双手勾着丁桀的脖子,分开了双腿:“来吧,回家。”
回家……门外的周野刚刚举起手,又放了下去,他不是故意要听这些不堪入耳的对话,但是一回到玉宫,丁桀就被左风眠拉走,他不确定一路上讲述的种种,丁桀究竟有没有听进去,解开丁桀的穴道是个冒险,但不管怎么说,丁桀并没有向别人吐露一个字。
呻吟声,喘息声,带着痛楚的轻呼声和带着甜蜜的欢笑……隔着一扇门,狂风暴雨。周野快要把牙关咬碎,这是那个女人要的么?转回生命的岔路口,拿回当初没有拿的东西。他想要离开,听房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就在这时候,听到一声软而糯的问话:“你刚才想说什么?”
“忘了。”丁桀凶起来:“女人上床的时候不要多嘴。”
“说嘛……”又是一阵咯咯轻笑和翻滚:“抱着抱着,你偷懒。”
丁桀像是恢复了平静:“后天就是二月二,风眠,我们回去再玩好不好?老夫老妻的,不争这一时,啊?”
“谁跟你老夫老妻!”左风眠慵懒起来:“阿桀,让他们闹他们的去,你还争什么?”
“风眠,我想静一静。”
“我讨厌你静。”声音里添了点撒娇:“我问你,你又不说。阿桀,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不能分享的?”
丁桀顿了顿:“风眠,有人告诉我、卓然死了、你知道吗?”
“怎么会?卓然好好的在洛阳,你胡说什么?”左风眠的声音变得飘忽如梦中歌吟:“告诉我,你见到谁了?苏旷还是周野?”
“两个……”丁桀的声音里带了点迷迷糊糊的睡意:“风眠……他们……说……的……是……真的?”
左风眠的声音带着祭司样的神秘和威严:“当然不是,阿桀,看着我,好了,慢慢闭上眼睛……听我说……那些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你……”
周野忍不住了,一掌震断门闩,闯了进去——他一眼看见的是左风眠赤裸的背,她双手扣着丁桀的脸颊,双眼盯着丁桀的双眼,似乎要透过他颤抖的眼皮看到他心里去,门开了,左风眠保持着僵硬的姿态:“出去。”
周野一拳砸在墙上:“我出去?你再施展一遍妖术?”
“这不是妖术。”左风眠的手指滑过丁桀薄薄的嘴唇,似乎在赞赏他的样貌:“我只是想要他忘记一些不该记着的东西,阿野,该记得的他都记得,你不也一直希望他能忘记你们之间的芥蒂?出去吧,我不会伤他。”
“我不会让你这样对他,风眠,得罪了!”周野一咬牙,就要上前,左风眠一口喝住:“站住,他现在睡得很深,你确定能喊他起来?”
周野果然站住了。
“你还是那么莽撞。”左风眠终于转过脸来,在昏暗的屋里,肌肤显得通明,有细细的青色血管暴涨着怒火:“出去!他现在是我的!不是你们的!”
周野不想看她的身体,眼睛只好盯着脚尖:“风眠,阿桀喜欢你,天下皆知,既然你出来了,大大方方告诉他多好?你骗得了他,你骗得了自己?你今年不是十五岁的小姑娘了风眠,你知不知道这样做——”
左风眠索性大大方方转过身子,她的腹部果然已经平坦,看上去还是平静而乖巧:“这样做又怎么样?你们有计划?抱歉没人告诉我。阿野,你们梦寐以求的,我瞧不起,我想要的,你们瞧不起,那就这样吧,何必那么假惺惺?你们想要的,不就是他这条命这身武功?你们谁为他想过?他和你们在一起,可曾快乐过一天?出去——不要逼我玉石俱焚!”
周野默默后退,左风眠真的疯了,短期内连接施展两次催眠术,可以想见她对丁桀脑子里的一些“东西”怕到什么地步。这样的女人,禁不得任何刺激。
他的手刚刚碰在门闩上,就看见一只手伸了进来,向他的手臂抓去,他一把扣住那人脉门:“什么人!”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那个人脉门被扣毫无感觉,只径直地向里走,灯光灰暗看不清他的面孔,只看见一对漆黑的眼睛,带着不是活人的气息。周野所有的记忆一起复活,是他,洛阳城里的僵尸,千尸伏魔阵!他本能地一刀劈在对面人的胸口上,没有用,这不过是具尸体而已,他后退三步:“风眠,喊丁桀起来,快!”
一个,两个,三个……一共六个,就这么鱼贯而入,默默把手臂对准了三个活人的方向,“丁桀!”左风眠尖叫起来,但丁桀依然睡得深沉,左风眠几次三番努力镇定下情绪,可是声音里总是带着惊慌。
周野看着自己的手——黑紫色的尸气正在急速蔓延,他的心冷了:“风眠,静下来,这儿交给我。”
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一刀从眼前张开的大口里伸进去,猛搅,内力所及,头颅碎成齑粉,他一手把眼前僵尸扔了出去,而另一个已经向床边走去,周野斜冲,横臂抱着那具僵尸,猛撞向第三个,肩头一痛,已经被一口咬中,周野已经彻底疯了,反手一刀砍下那颗头,甚至用力太猛,在自己胸口上也留下一道血痕——黑色的。他抓着那颗头的长发,流星锤一样地四周乱抡,毫无章法可言,踢搡劈砍,只觉得浑身都在僵硬,但每块肌肉都在剧痛。他的刀砍向第三颗头的时候,手上已经毫无力气,那具尸首挂着半个垂下来的脑袋,双手抓住了他的肩头。
“阿野?”丁桀终于是醒了,但显然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不确定眼前是噩梦还是真实。
周野挥手把弯刀扔了过去,他用不着兵器了,现在他的躯体就是武器:“有毒。接着。当心。”
他抱着那具尸体滚在一起,徒手把半拉脑袋撕了下来,竭力向地上砸去:“阿桀——快啊——”
丁桀捂着额头,他觉得脑子里一团混乱,像是一张垫纸,斑斑点点条条画画的留下无数前面书画过的痕迹,似乎是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是,左风眠说的过去,周野说的过去,刚才朦朦胧胧听见的对话……他的梦境一张张被人揭走,他已经不知道身处何地。等一等,他猛睁开眼睛。
“阿桀——”左风眠惊恐不已,这种极深状态的昏睡被突然唤醒,是很可怕的事情,而且……刚才她还什么都来不及说,一切被打乱,她没来得及给他一个“曾经”。
“快来人哪——出人命啦——”外头有惊呼声,看来他们并不是第一屋受害的人,整个玉宫被凄厉的惨叫唤醒了:“禀告玉掌门!快禀告玉掌门!”
掌门,像是听见了召唤的咒语,剩下的三具僵尸顿了顿,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梆!第一个撞在墙上,然后僵直地转身,这一次不费劲地找到了门。
左风眠裹着被单跳下来:“阿野——”
周野浑身都被撕裂了,尤其是上半身,根本就是惨不忍睹,他毒气早入心脉,只是凭着一口气撑到现在,他看看自己的身体,不服气地笑:“怎么苏旷和卓然能对付那么多呢?是我没用?”
一口气泄了,他的脸色急剧变得乌黑,左风眠伸手想要摸他,周野吃力地扭过脸:“别碰我……阿桀……”
左风眠眼泪掉在地上:“对不起,阿野……我不能答应你。我没有行云,没有卓然,没有你,我不能再没有阿桀。”
周野撑着地,想要站起来,但是几次三番努力未果,他像是有无数话要说,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看着懵懂走近的丁桀,向着左风眠伸出一只手,左风眠浑身一个激灵,后退一步。
丁桀好像终于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阿野!”
周野猛然跳了起来,或者说,他想象中自己跳了起来,但他的肌肉和关节早就坏死了,双脚一离地,整个人立刻摔在地面上,再也不动弹。
他保持着一个俯卧蜷缩的姿态,像很多年前,戴行云在母豹子尸体下发现的小男孩一样。
一样的僵尸,卓然的死和阿野的死——丁桀终于崩溃了,他脑海里没有长卷,只有无数个断章冲上来,他喉咙里发出声低吼,一头向墙上撞去,像要把满脑子的杂碎全都撞开。左风眠连忙伸手去拉,丁桀随手一摔,她的人已经被重重扔出五尺开外——左风眠这才发觉,这男人其实是一头猛兽,而那可怖的力量远不是她可以驾驭的。丁桀木然坐着,鲜血从额头上慢慢流下来,流过脸颊,流过胸膛,滴在自己的手上,掌心纹路鲜红,哪一条才是他的命运?
他缓缓站起来,慢慢穿上衣服,仔细地束紧袍带,甚至还顺手捋了捋头发,然后扯下一条床单,一圈一圈裹在周野的刀柄上。
“阿桀你去哪儿?”左风眠惴惴地问:“你要做什么?”
丁桀摇头,拉起床单,回身,抱起周野的身体,这个小豹子忽然安静下来,简直叫人认不出来,他笑笑,向外走去。
左风眠愕然良久,她抱紧了肩头,慢慢蹲了下去,她已经够坚韧得了,不是每一个女人都能接受云雨之欢时,被六个僵尸冲进来搅局。
丁桀还是走了,把她一个人和三具惨不忍睹的尸体留在一块儿,又一次和他的兄弟离去。
一个人留下,又是一个人留下!永远是最后关头,他们并肩作战,自己瑟缩在一个角落里。
左风眠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步步向外走,这儿是藏经阁左侧的客房,招待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贵客以及眷属们,但现在只有几个昆仑弟子小步奔跑清点伤亡人数,都是一副慌而不乱的样子。
“丁夫人?”有人眼尖看见了她,被丁夫人裹着床单赤着双脚披头散发的样子吓坏了。
“人呢?丁桀呢?”左风眠露出个优雅的笑,她喜欢这称呼。
那弟子指了指石梯:“丁夫人,下面乱得很,你还是——”
“江湖人真恶心,像一群嗜血的苍蝇。”左风眠伸手比划了一下苍蝇,险些春光乍泄,“多谢你啦,我要去喊他回家。”
她赤着脚,裹着薄薄的布单,脸已经冻得乌紫——这儿可是昆仑山巅的寒夜,一旦出屋,就是足够冻死人的冷。
“这位夫人这儿不是有毛病吧?”一个年轻弟子指了指自己脑门。
“不想活了?人家不拘小节你管不着。”年长些的那个敲了师弟一个爆栗。
一团黑影,快得看不清面目,从两人身边冲过,两人一起倒下,掠过左风眠时,左风眠想要招呼,没有出声——她的脚底碰上石板,已经活活冻上,略一提足,就是钻心得疼。
“出什么事了?”苏旷却停下来,他虽然一路不大喜欢左风眠,但看见她这步田地,心里还是一软:“丁桀呢?”
“不用你管!”左风眠强行迈步,左脚撕下一层血肉来,跟着就往前迈,苏旷一俯身抄住她脚踝:“你的腿不要了?”
一股暖暖内力春风化雨般直入涌泉,左风眠冷笑:“不用你装好人。”
“你记得不记得我刚被放出来的时候,也是一肚子火气,那时候你告诉我,总有一个人要先解释?”苏旷慢慢站起来,拉住她的手,继续将内力递过去:“左……左姑娘,一灯之惠,苏某永世不忘,只是你给了我和丁桀一个机会,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
“哈?你想喊得是戴夫人吧?”左风眠咄咄逼人:“我曾经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其实你们也不过是一路货色,你们有大事有情义,我就是个弃妇而已。苏旷,不要跟我提洛阳,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时留下你——你让丁桀把我一个人扔在兰州的时候,怎么就不记得一灯之惠?你不许丁桀带我上山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他死了,我情何以堪?你真虚伪,姓苏的,你直说你恶心我这种人不就算了?两面三刀,破坏兄弟交情——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抢走他,是吧?”
这半辈子过下来,就算和兄弟抢女人抢得很失败,怎么也没沦落到和女人抢男人的地步吧?苏旷用了最大的真诚,“如果丁桀醒过来,我可以当面道歉,保证日后以嫂夫人之礼相待,绝不会再绕过你。”
左风眠摇头:“没用了,阿野死了”
“周野,死了?”一股血冲上来,苏旷僵傻了,他想过很多种结局,但没想到周野会第一个牺牲掉,这个男人和他一样喜欢使快刀喝烈酒,有义气有决断,他早就想什么时候好好交上一场朋友,可是——“怎么死的?”
“千尸伏魔阵,阿野护着我和阿桀。”左风眠木然摇头:“阿桀如果醒过来……就再也不会原谅我。”
“你想的是,丁桀会不会原谅你?”这一刻苏旷彻底明白了。这是个真正的再也没有长大过的小女孩,她的世界分成“我的”和“不是我的”,而这划分的疆界从丁桀走出她世界的那一刻戛然而止。没什么不好,只是她应该在烟雨江南的深深宅院里,对着锦绣诗书随便做个缱绻悠长的梦,但不能在这里——这个崇尚血和火,在快刀和快马之间猎猎作响的江湖。
“包上脚,回屋去,丁桀不死会来找你。”苏旷递过皮袍:“我求你一次。”
他转身,然后左风眠在他身后说:“小心玉嶙峋……你还记得你到洛阳的时候,昆仑的使者刚刚离开,珠胎暗结和深眠术,都是他教我的。”
左风眠下定了决心,扔下最后一句话,离开。
昆仑掌门玉嶙峋?此人已经年逾七旬,德高望重,即使昔年的汪振衣复生,也要恭恭敬敬喊一声玉师兄。
玉宫里已经混乱成一团,苏旷全力向打斗最凶狠的地方奔去。
那是长廊尽处,玉嶙峋的书房。
十七个魔教杀手已经被分割成三个小团,天颜和天怒在死命同玉嶙峋缠斗。玉嶙峋长须白眉,皎皎如高山积雪,想来是不愿和后生晚辈动手,一招一式间自留分寸。但饶是如此,他数招之下已经稳住局面,宽袍大袖下的深厚内力渐渐递出,天颜和天怒举手投足之间,渐渐失了灵气。
“装模作样!哥,我们宰了他——”天颜手一抖,冰剑上一股寒气直袭玉嶙峋小腹,天怒手中刀横斩,冰雪四子几乎是出娘胎起开始配合,两人一左一右,几乎将玉嶙峋退路封死。
玉嶙峋左掌在腰间一拍,一柄湛若寒潭的长剑跃上手来,一旁的狄飞白只看得心跳不已,那就是昆仑镇山之宝摇光剑,这一对十几岁的少年居然能逼着玉嶙峋动兵刃,即使死在昆仑山上,也不白走这一遭了。
“玉掌门手下留情!”苏旷喊出这一嗓子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止,只来得及伸手把夹袄扔了过去,那夹袄出手时还是一束,到了玉嶙峋面前已经是皇皇一大片,玉嶙峋左手拍在袄子上,玉嶙峋肩头一晃,脸上露出诧异神色:“振衣千仞岗?苏教主会我昆仑功夫?”
这遥发软暗器的功夫,正是昔年汪振衣的成名绝学,海上女霸王云小鲨曾经凭一条鲨齿链纵横四海,正是融合了长鞭手法以及父亲的武学。
苏旷这一出场可谓四座皆惊,满屋子都是长裘短袄,只有他一身天青绸子的秋衫,真是遗世独立风度不凡。苏旷生平第一次被人这么惊艳地仰望,一时也不好意思捡衣服回来穿,气沉丹田一声喝:“都给我住手!”
天颜一声欢呼:“苏旷,你终于来了。”
她喊得欢欣鼓舞,如见亲人,十七个年轻的杀手都是一脸如释重负,好像是一路艰辛可以到此为止。苏旷心里一酸——柳衔杯好狠的一步棋,倾其手下直逼玉宫中枢,书房里有昆仑的掌门,玉宫之中有数百名昆仑弟子,玉宫之外有数千个武林高手,换句话说,这十七个手下一旦挑明,全是弃子,他呢?他去了哪里?
来不及问话,近门的昆仑弟子忽然一阵骚动,尽数向后退,好像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事物,天颜打眼望去,撕心裂肺地叫起来:“大哥——”
慢慢走来的三具僵尸,打头的,居然是天笑。
书房再大也是有限,三四个躲闪不及的立刻就挨上僵尸身体,倒地翻滚哀嚎不已。
这毒性之烈,众人闻所未闻,立即门前空出老大一片地盘来,狄飞白转身:“掌门示下,如何是好?”
不听“掌门”这两个字还罢,一听“掌门”二字,三具僵尸齐齐向狄飞白走了过来。
苏旷已经是一等一的高手,但当初不过是一片指甲,就差点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里,这尸蛊之毒,实在让他闻虎色变,他想不想就出言提醒:“大家小心!尸蛊蛊虫在后脑下颈骨处,非碾碎头颅除不掉这种怪物。玉掌门,书房狭窄,快让大家出去,还有‘掌门’二字万万不可提起,这是召蛊的口令。”
“苏教主可以提?我昆仑弟子提不得?再者说这等怪物也是贵教妖物,何必贼喊捉贼呢?”玉嶙峋缓缓道:“众弟子听令,大家动手,把这妖物剁成肉泥!”
蓦然想起左风眠的话,苏旷和玉嶙峋对视一眼,彼此似曾相识。
苏旷心头一阵狂跳,玉嶙峋嘴上说得凶狠,实则绕过魔教众人,非要昆仑弟子和僵尸血拼,管他正牌不正牌,他这个教主可是好端端站在这里,按照常理论断,怎么着也该先拿他开刀才是。
只是天下门派令出如山,弟子们已经一拥而上,上手就是精妙之极的剑法,一切虚招实招剑花剑气对这三个尸首根本就是无用,眨眼间已经倒了四个,狄飞白眼睛发红,一剑猛挥,将一具僵尸自左肩至右肋斜劈为二,他没想到那僵尸还能动弹,上半身直向他窜来,狄飞白大惊后退,天笑已经一爪向他脊背抓去。苏旷一跃而起,喝一声“玉掌门,况年来未死”,斜推开狄飞白,抓起把剑向天笑后颈砍去。
天颜才不管什么僵尸尸蛊,那是她的大哥,她惊叫一声“不许杀我哥”,一剑挑起格住苏旷的剑,那群年轻人也在喊:“阿龙——小五——”他们都是一样的心思,不管怎么样那是我们兄弟,不能让外人就这么剁了。
三个人都是一抬手的功夫,变招哪里来得及?天颜人在苏旷和天笑之间,天笑的手反向她的肩头抓去。天怒惨叫着:“大哥——天颜——”
天笑喉头嗬地一声咕噜,一口咬在了自己手臂上,他的手臂不听使唤地向前一挣,挣下块黑色的肉来。
天颜看呆了,所有人都看呆了,天笑厉声吼着,他的腿向前迈,胳膊便僵直地砸在腿上,手向前伸,就一口咬在手上,血淋淋的嘴张开,双臂又死死扼着喉咙,他整个人都在颤抖,长长手指在胸口划下一道又一道伤痕,但就是没有让自己前行一步——那是他的小妹,他知道的。
“大哥……”天颜浑然忘记面前不过是一具毒尸,懵懂就要一把拉住他的手,天笑“嗷”一声叫,右手硬生生把左手掰了下来。苏旷一把扯回天颜,右手几乎要把剑柄捏碎——这根本不可能,蛊虫在脑中控制脊柱,这些人明明已经死了,他怎么能认出他的妹妹?是凭着十六年从小听到大的,那声撒娇的“哥”?
“天怒,你是男人,给我拉住天颜!”苏旷的声音也发抖:“银沙教众,不得上前半步!”他竭力把天颜向后一扔,咬牙一剑狠劈——他砍得很准,正在那后颈中枢处,他也不想再看那副熟悉的面孔,抖手一挥,剑锋带着天笑的首级斜钉在墙上。
“大哥——”天颜的眼泪和着尖叫一起冲出来,那些年轻的男人们没有哭,也一个个死命咬着牙。天怒浑身一震:“天荡呢!我弟弟呢!其他人呢?”
“阿维呢?”“卢螃蟹呢?”“皮皮夏呢?”一语惊醒梦中人,他们留下了七个兄弟,六个伤者和一个天荡,现在来的是三个,其他人呢?
这群年轻人离开回望崖后,第一次面对自己人的死亡,而且是这样的惨烈,他们的愤怒渐渐汇聚:“苏旷我们不打了,我们去宰了柳衔杯!”
玉嶙峋脸色一变。
“魔教中人果然是心狠手辣,自己人也不——”狄飞白刚刚冷笑一声,苏旷一掌切在他手腕上,回手夺下剑来,剑尖直指咽喉:“你有种再说一个字,我怎么把你扯开,就怎么把你塞回去。”
“你以教主之尊,何必吓唬个普通弟子?”门外,丁桀像是没看见那两个还在择人而噬的僵尸,抱着周野一步步走进来:“来呀,我们打。”
他慢慢把周野的尸体放在角落,慢慢握住弯刀,轻轻道:“阿野,你看好了——”
话音一落,他已经旋风般转身,一柄弯刀在一个咽喉上一转,带着头颅砸在另一个脑袋上,眼力差的连他出手也没看清,就已经看见两具尸体一起倒下,两颗头砸得分不出人来。丁桀血淋淋的刀尖一指苏旷:“轮到你了。”
“你他妈真以为我怕你?”苏旷被天笑的死刺激得怒火中烧,牙一咬心一横反正丁桀就这德性,一而再再而三欺人太甚,打吧。
“那最好。”丁桀又是一记旋风刀——两个人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出手,都已经用上十成力道,两柄刃的破空声几乎合而为一,半空中金铁一声大噪,“夺”,狄飞白的玄铁长剑中断为二,半截剑锋飞出,半截剑柄苏旷也是拿捏不住脱手而出。围观众人见丁桀一招之内就飞了对手兵刃,震天般喝起彩来。
苏旷默然,他看着丁桀死死握着刀柄不放,虎口流下一道鲜血来——他的意思很明白,用周野的刀为周野复仇。
“我们动过手?”丁桀闭了闭眼,好像努力回忆什么,又摇摇头:“你去找把像样的刀来,我们重新打。”
天怒反递刀柄:“教主,给天笑报仇!”
苏旷一愣,整个人清醒下来——连天笑都能拼死不被人当刀使,我和丁桀较什么真?他傻了我又没傻,两败俱伤,岂不是正中某些人下怀?他不接刀,摇摇头:“丁帮主武功盖世,在下佩服之极,只是此间事怕是有些误会,银沙教上山,绝无恶意。”
丁桀冷笑:“好说,不知苏教主所为何来?”
“这个……说来话长。”这一回轮到苏旷哑口无言,然而世间事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既然走到明面上,即使说我是捣乱来的总要有个由头,苏旷眼珠一转:“丁帮主有所不知,昔年昆仑掌门汪振衣与敝教霍瀛洲霍教主曾经惺惺相惜,握手言和,留下的遗愿便是令我拜谒诸位英雄,让我银沙教洗脱魔教之称,可以光明正大,行走江湖。”
狄飞白脱口而出:“胡说!你们一路重伤我四十七名同道,这难道是以武会友不成?”
苏旷继续侃侃:“既然切磋,刀上不长眼,流血负伤也是家常便饭,这玉宫里受伤之人恐怕有数百,难不成人人都要记仇,新增一轮门派恩怨?再者昆仑执天下牛耳,这雪山之会应者云集,一路雪原上死了多少?雪崩路滑天灾人祸又死多少?真要算账,找天算不成?”他眼光四下一扫,声音转而柔和:“更何况,我若真想与各位为难,断然不至于带着几个后生晚辈贸然闯宫,岂不是自寻死路?玉掌门,昔年汪掌门仙逝之前,也曾担忧昆仑绝学失传,冰湖之会后,我有兴致和各位切磋印证,互补缺漏,不知意下如何?”
玉嶙峋没说什么,狄飞白心里可是七上八落,丁桀一进门就耻笑苏旷以大欺小,他堂堂掌门大弟子自然不快。汪振衣死后,掌门的位置反而要他师兄接掌,可见昆仑后继无人到了什么地步——这位倏忽而来的苏教主若是真能“切磋切磋”,这可比当好东道主来得实惠得多。
狄飞白立即客气了三分:“不知苏教主是汪掌门什么人?”
苏旷脸皮也厚,直接拖了云小鲨下水:“女婿。”
狄飞白脸色一变:“汪掌门有后人?”
苏旷知他心意,一笑:“拙荆继承岳母家业,率领云家船帮遨游海上,待归来之日,必要拜会玉师伯,狄师兄。”
狄飞白心放下大半:“想不到苏教主也算我昆仑半子啊——”
玉嶙峋见狄飞白眼看就要称兄道弟,脸色一峻,指着地上尸首:“慢着,这苏教主又做何解?”
“这孩子才十六岁,这两个兄弟不过二十岁,都是我银沙教中的后起之秀,不知多少人寄予厚望,玉掌门,我何必自毁长城?”苏旷脸色也一峻:“不知袁不愠袁大侠现在何处?”
玉嶙峋眼光一闪:“与你何干?”
苏旷话中有话:“况年来柳衔杯联袂而来,要救三弟脱困,袁大侠若在,我想请他去见二位义兄一见,免得柳衔杯再造杀孽。”
“苏教主倒会撇清,万事向柳衔杯一推了事。”玉嶙峋有冷笑神态:“袁不愠已经死了。”
“可惜。”苏旷也不吃惊:“玉掌门你有所不知,岁寒三友本都不是坏人,尤其是况年来况叔父,着实是个温厚达观的长者,扬州城无人不赞,这一回绝处逢生,也算是侥天之幸……汪、霍两位前辈若能当年就达成此事,三兄弟安享天伦,又怎么会有今日局面?我只可惜泡叔,他风烛残年奔波至此,看见柳衔杯如此行事必然难过,又见不到三弟一面,也不知会不会……唉!玉掌门,袁不愠是你师弟,柳衔杯是我门下使者,你我同去见见他们,此事也该有个了结,你意下如何?”
玉嶙峋袍袖一指:“请!”他步履匆匆,当先而出。
苏旷只觉得冰天雪地,浑身是汗,见终于熬过这一关,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
丁桀慢悠悠走到他身边,饶有兴致:“汪、霍两位前辈?”
苏旷左右一瞟:“言多必失,果不其然。”
丁桀目光如电:“你不是魔教教主。”
苏旷微微一笑:“你也没有戳穿我。”
丁桀吸口气:“汪振衣和霍瀛洲真的有遗命?”
“杜撰的。”苏旷笑得很得意:“我觉得他们应该有这个意愿,你说是不是?”
“是。”丁桀看着苏旷:“我越来越觉得你眼熟。”
“眼熟?我们两天前刚见过,我的袜子还没你的脑子洗得勤快……”苏旷对左风眠佩服得五体投地:“好吧,只要你还是丁桀,我们还可以再认识一次。”
丁桀犹豫了一下,握住他的手:“记住你说的话……我乐意交你这个朋友。”
他们的目光同时落在门外,甬道处左风眠倚墙而立,泪满眼。
第十九章冰湖鬼唱兄弟歌
血,到处都是血。
玉宫后进的整整一层,被用来照顾伤者——今年的伤者特别多些,或许是不少新生门派等着出头露面,或者是今年那一场暴风雪,总而言之天灾也好人祸也罢,这一次的雪山之会分外惨烈。
而现在,所有的伤者都不见了,地上只撇下了二三十具尸首,大多数身上带着黑气。地上的鲜血有拖拽的痕迹,消失在悬阶尽头。
石阶直接通向冰湖。这是大多数人第一次看见这片象征着至高无上荣誉的湖泊,并没有传说中的湛蓝晶莹,看上去只是茫茫一片冰盖,冰上积雪有数行脚印,直抵湖心的石柱——那是一块天然的巨石,高可达二十丈,柱面足够一个人横躺,也不知昔年天随子动用了怎样的人力,才让它在这么一个险恶所在矗立起来。
“不可能!”狄飞白第一个打破僵局:“后庭是少林慧言方丈坐阵,柳衔杯就算有通天彻地的能耐,也不可能在片刻之内杀了这么些人!”
他说的是事实,柳衔杯真有这个本事,何必如此苦心孤诣?
但他偏偏做到了。
狄飞白没有说出更可怕的一层,柳衔杯仅仅是杀人也还罢了,如果这些人都被种下尸蛊,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不过六具僵尸,就已经把玉宫闹得人仰马翻。
“雪山之会必须立即停止。”苏旷知道现在不是他开口的时候,但他没有选择:“柳衔杯第一次动用千尸伏魔阵准备了一个月,到第三次的时候已经不超过十二个时辰,这一次……只会更快。”他顿了顿:“人命关天,各位三思。”
“贵教同行的还有一位沈姑娘,苏教主,不知她现在何处?”玉嶙峋声音里夹着逼问:“莫不是另有安排?”他言下之意,显然是指苏旷现身引开大家注意,沈南枝助柳衔杯杀到后院来。
这个猜测也算合情合理,但苏旷一声嘿然:“玉掌门,你非要逼我说实话么?”
威胁对着威胁,权衡对着权衡,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也不知打什么哑谜,狄飞白本来就急怒:“你什么意思!”
一直淡淡的丁桀开口:“他的意思是,袁不愠袁三爷,你即使要护着自己兄弟,也不能混淆善恶到这个地步。”
不要说屋里的昆仑长老、弟子,师兄弟们,连天怒天颜他们都惊得呆了,这话由丁桀说出可是非同小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玉嶙峋脸上,玉嶙峋左右一望:“你!”
“我听说有一门深眠之术,是苗疆的声蛊术和优门瞳术融合而成,最会乱人心智,袁三爷,玉掌门就是这么死在你手上的吧?不知他老人家遗骨现在何处?”丁桀口吻忽然严厉起来,凭空多了一股君临天下的气势:“你若说我血口喷人,不妨让丁某一试,你这张……是玉掌门的人皮面具,是不是?”
苏旷慢慢皱起眉头来,自从左风眠开口提醒,他就留心观察,心中也对玉嶙峋生疑,但是丁桀怎么知道?即使丁桀知道,这个时候怎么可以挑明?三大门派骤然间去了两位掌门,昆仑山上还不乱翻天去?
玉嶙峋缓缓撕下一张须眉皆白的面具来——他的脸竟然是血肉模糊的一片,眼鼻口处都是蠕动的血窝,一说话整个肌肉诡异扭成一团,一眼可以看出是割下自己面皮,又贴上玉嶙峋的,想必当初就是这样偷梁换柱。几个年轻的弟子吓得后退半步,丁桀却不动声色迎了上去:“柳衔杯的所作所为,你可知道?”
袁不愠摇头:“丁帮主,叫我死个明白,你怎么看出来的?”
丁桀轻笑:“这有何难,一来你举动根本不像七旬老者,谈吐也毫无一代宗主风范;二来苏兄几次三番试探,你一概露了马脚。袁三爷,青天峰上还能这么关心柳二爷的,恐怕只有你一位,我再猜不出来,你当我这些年白活了么?”
说谎!这个江湖上举动不像七旬老者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就这样也能看出来?你不过是在欺负昆仑派骤经大变,人心变动而已。一声轻轻的握紧拳头的骨节声响,听得丁桀眉梢一颤,他转头微笑:“多谢苏教主深明大义,银沙教若真能弃暗投明,也是我武林之福。”
“嗯。”苏旷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打出这一拳去,轻轻哼了一声回答。他一个字一个字吐得清晰而嘲弄:“丁帮主明察秋毫,博闻强识,佩服,佩服。”
至此,昆仑老一辈的中流砥柱玉嶙峋,汪振衣,袁不愠三人竟已全军覆没,袁不愠本来面目一被揭穿,立时间玉宫内就是群龙无首。丁桀这个时机选得恰到好处,大大小小,已经唯他马首是瞻。丁桀拍拍狄飞白肩膀:“狄兄,苏教主所言极是,烦请你打开玉宫大门,请诸位英雄暂勿入湖,权作壁上观,我想进湖一探。”
狄飞白又惊又喜,昆仑是东道主,这么些客人惨遭毒手,总要找出凶手来做个交代,难为丁桀居然肯出头,他口中客气:“这如何使得?恶贼凶险,丁帮主不可孤身前往。”
“不妨,有袁不愠在我手上,谅那两个老匹夫玩不出花招来。”丁桀笑道。“丁某忝为丐帮之主,这种大事,少不得要做一回马前卒,狄兄,若是我有什么不测,昆仑山上事情,烦劳你会同各位掌门人定夺。”
这话丁桀自是托大,狄飞白却听出了别样意味来,十几年来在一群老人之间鞍前马后勤勉奋斗,终究是熬到这一天了,一只巨手哗啦一声翻开那张看腻的书页,下一章上,赫然标着他的名字。狄飞白不自觉就有了股镇定而决断的气势:“好,丁帮主神功盖世,必定马到成功。”
袁不愠闻言一悚,已经知道丁桀意思,他知道有这么一位绝顶高手站在身边,逃也不是打也不成,一按摇光剑向颈中抹去。丁桀弯刀飞起,沿着剑脊一抹而下,直削袁不愠五指,袁不愠无奈撒手,一掌击向自己头颅,横下心求死。丁桀左手如电,斜钩袁不愠手臂内侧,袁不愠正待后退,丁桀欺身而进,抢进袁不愠怀里,左手自他肘下翻过,反抓住他后脊,自颈而腰,顺势一滑,袁不愠“啊”的一声闷哼,整个人倒在丁桀怀中。
好熟悉的手段,苏旷微微颤抖,那一次丁桀废他武功的剧痛,实在是刻骨铭心。
丁桀回头:“苏教主若能助我一臂之力,也是为武林立下汗马功劳,不知意下如何?”
“能与丁帮主并肩作战,我死而无憾。”苏旷点了点头,对天颜嘱咐:“天颜,等南枝回来,你只管告诉她,我们已不必凑这个热闹了。”
天颜不明究里:“可是我哥——”
苏旷拉了拉她的衣领,动作几近无礼,却看不出轻薄:“美人香肩,不是用来挨刀的。天颜,老老实实呆着,学会控制自己。”
美人肩?天颜抚着肩头,疑惑。天怒握刀:“教主,我和你一起去。”
苏旷摇头,他不信凭着一个人质柳衔杯就玩不出花样来,也不信丁桀不知道:“去找你三弟吧,这个时候狄兄想必不会为难。之后的事情,自己做决定。天怒天颜,天笑不在了,柳衔杯怎么把这班兄弟带出来,你们怎么把他们送回去。”
“是。”天怒天颜双双肃立,初生新竹样的笔直挺拔,这两个人年轻得可怕,正是心无旁骛,一意凌云的年纪。
“唉……后生可畏。”人群中,古老石宫的角落,不知是谁,发出一声苍老的叹息。
千丈冰湖,他们走得很慢很慢,每一步落下只有轻微的咯吱咯吱声,还有袁不愠重重的喘息声,苏旷深深吸了口气,丁桀熟悉他发作的前兆,轻声道:“阿旷,再走几步,后面有人看着。”
苏旷一拳直挥,丁桀不闪不避,闭上眼睛。
苏旷的拳停在半空,手臂都在颤抖:“解释!我跟你走到这儿,现编也要给我个解释!”
丁桀缓缓睁开眼,笑了,这个人怎么活了快三十年,还是这等狗熊脾气?他按下苏旷的拳:“我第一次真的忘了,第二次阿野死在我面前,我才慢慢记起来。我能怎么办?阿旷,柳衔杯这一翻脸,我们的计划根本就全完了,我只能和你一样,见招拆招,是不是?我不明白你火从哪儿来,因为袁不愠?我难道不能这么对他?左风眠长在洛阳城,她那些伎俩不会凭空而来,昆仑玉掌门莅临我洛阳城,见了我二位副帮主不算,还要见副帮主夫人。他一走之后,天下大乱,难道我还猜不出是谁在推波助澜?”
袁不愠喈喈阴笑起来:“是又如何,教不教在我,学不学在她,难得我只用了一次深眠,就知道洛阳城里居然有个人,和我一样厌恶丐帮。”
丁桀冷冷道:“可惜,可惜我们本来答应了柳衔杯,一路合作,直到救你出来。如果不是左风眠忽然……嘿嘿,下手,你二哥绝不会动用千尸伏魔阵,你也不至于是这个下场。”丁桀手在袁不愠肩头一扣,分筋错骨之下,袁不愠惨叫起来,他叫得绝望而凄厉——
这可能是最大的讽刺,他为了替大哥报仇,在洛阳教会了左风眠深眠之术,而左风眠放手施为,却令得柳衔杯最终大开杀戒,他们兄弟三人一个跌落在地缝里,一个潜伏在洛阳城,一个深藏昆仑巅峰之中,彼此挂念,共同仇恨,如果有哪怕一丝沟通,就不会是这样。
苏旷听不下去,握住丁桀手腕:“杀人不过头点地。”
丁桀哼了一声:“他设计左风眠,毁了我们全部计划,柳衔杯杀了我总舵无数兄弟,还杀了阿野!苏旷,我不是圣人!我只不过将计就计,暂时没有认你而已!”
“我不是要听这个!”苏旷努力干咽口唾液,他咬咬牙:“丁桀,你即使一直骗我也没关系,我不在乎;你要杀了他们兄弟三个,我也没话说。但是!我问你,左风眠当时追你出门,我追上左风眠,为什么先到书房的是我,你去哪里了,迷路了?”
丁桀整个脸色都变了。
苏旷静下来了,整个人像这冰湖一样,浸在悲哀里,他默默后退一步:“我居然一直笑你是瞎子。”
丁桀不管袁不愠了,死死抓住苏旷手臂:“你到底有没有脑子?你走到这儿,你是魔教教主,柳衔杯是左使,你们是一条船上的,玉宫门一旦打开,人人得而诛之。我让他们兄弟相见,你能下手杀了他们?你现在和他们一刀两断,有什么不好?柳衔杯怎么对天笑的你看不见,你到底站在哪边?”
“我只问你,你出门之后去干什么了!”苏旷甩开他的手:“或者,你直接告诉我,少林的慧言,是不是你杀的?”
丁桀几乎在软语央求:“阿旷,别逼我。”
苏旷自言自语一样:“那时候我们都在书房,况年来和柳衔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如果不是你,就真的只能是南枝了。”
“我点了他的穴道。”丁桀看着他,索性承认了:“你不能怪我,我不过是一睁眼看见了一个机会!我们不是说好了赌这一把?总有人要牺牲的。”他单手一指石柱:“苏旷你看,不管银沙教怎么上的山,你们一路打上来了!三大门派的掌门只剩下我一个,现在他们三个就是千夫所指,我们除掉他们,这山头就是你我兄弟说话——你明白不明白?本来几乎没机会的赌局,是他们下了狠手,我们才有机会!现在往前走一步就好,我们废了这雪山之会,我们重新告诉江湖我们的规矩,我们告诉他们五百年的陈规陋习可以结束了——你我来干什么的,不就是要这一天?你顾虑什么?上山来的每个人都有伤亡的准备,兵不血刃,你骗小孩子吗?蹴鞠还有人摔死,何苦我们刀头上过日子的?婆婆妈妈的能成什么气候?是男人,不能怕死,也不能嫌脏,今天太阳落山之后,就是一个新的天下了。苏旷,我辈习武为何,不就是——”
“别我辈,我和你都习武,但根本不是一回事情。”苏旷轻轻巧巧挽了个刀花:“我答应过你的,一定做到。”
丁桀的心沉了下去:“然后呢?”
苏旷仰头看着石柱:“然后祝丁帮主重整河山。”
“苏旷,我以你为平生知己,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丁桀笑得怆然:“我安排孙云平回洛阳了,戴行云会带着人和种子,到美人肩下等我们。他是我亲传弟子,将来不管怎么样,丐帮会有他的位子。”
他一刀狠劈,两人之间的冰面上,顿时间就是一道深深划痕,不过咫尺,又是天涯。
“我亏欠你太多,苏旷,这一程多谢了。”丁桀满眼的热泪,猛甩头化作冰雪,抬头高叫:“况年来,柳衔杯,出来吧——再不出来,我可要把你们家老三千刀万剐了——”
他一脚踢在袁不愠肋骨上,袁不愠撞在石柱上又跌落下来,硬咬着牙不哼一声。
丁桀似乎已经狂暴,摇光剑起,直向袁不愠削去。
“住手。”石柱顶上一声大叫,两条人影顺着柱子滑了下来。
“老……老三?”况年来手抖得厉害,他没法相信,没法认出蜷缩成一团的那个“人”,他没有面目,不出声音,但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况年来轻轻捧着他的脸颊:“你没死?也好,两个哥哥就不用守在这儿替你报仇啦。”
“大哥……大哥……”袁不愠倚在况年来肩头:“我对不住你……二哥和我一直都不听话。嘿嘿,我们逃啊逃啊逃了大半辈子,还是逃不过去,二哥,你恨不恨?”
柳衔杯慢慢坐倒,将三个酒壶摆在三人面前:“我们准备了三壶酒,准备看着那群人打进冰湖里,哥哥准备了一湖的好菜呀。真是可惜呀可惜,怎么就来了两个呢?”他缓缓抽出银剑:“苏旷,你滚,这儿没你的事。”
丁桀大笑起来:“就凭你——”
“就凭我。”柳衔杯横剑一指:“疾!”
和着天音破的内息,银剑剑锋上一股剑气疾吐,尺半厚的冰面立即冲开一个破洞,丁桀刚一皱眉,一只五指如钩的爪子就从冰底伸了出来,向他的脚踝抓去。柳衔杯口中不停:“疾!疾!疾!”
他带着一丝快意一丝狞笑,手指处冰面疾破,一只手又一只手伸出来,凌空乱抓乱舞,丁桀一边闪避,一边冷笑:“技盖止于此乎?”
柳衔杯举起酒壶来,对嘴呷了一口:“好叫丁帮主得知,这个千尸伏魔阵,重中之重就是一个‘阵’字,而这个阵嘛,非在水中不可。”他双眉一蹙,双手握剑凌空向丁桀扑去,大喝一声:“杀!”
丁桀仰面闪过剑锋,与此同时,凌空乱舞的十几只手一起扣住冰面齐齐向下一带,四尺方圆的一块儿厚冰向水下急沉,苏旷连“小心”还没来得及喊,丁桀的人影已经不见了。那块冰慢慢浮上来,填满了缺口——冰上裂缝小股小股涌上清水,不多时,慢慢封冻。
“丁帮主——”远处有遥遥大喊,听起来被山顶寒风吹得飘飘荡荡,一众惊心。
苏旷一时间不知所措,此阵破过两次,一次在草料场,一次在木制大厅,全是火攻,可现在如何是好?
丁桀下水之后几乎没有一点动静,像块石头似的,他即使再不济,也不至于一合不撑。
湖面上的裂纹越来越多,脚下是砰砰响声,那些恶魔正在极寒的水中复活,想要破冰而出。
况年来乜眼看着苏旷:“你要么下去,要么走,湖面很快就会破了。”
苏旷握刀:“你们不是一样没走?”
三兄弟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柳衔杯从怀中取出那尸蛊蛊虫小盒,向三个酒壶里各倒一堆,挥手扔开:“来来来,咱们过去了再同这些好汉们玩耍,大哥三弟,谁先干?”
这是什么样刻骨的仇恨!
“我来!”袁不愠伸手。
“诶”,况年来拦着他:“老规矩,兄弟们!”
三个人好像几十年都没有笑得这么畅快,举着那满是蛊虫的酒壶,一边顿地狂砸,一边伸手呼喝着划拳,脚下的冰层开始晃动,裂缝银蛇般的满湖纵横,湖面上积雪消融,隐隐可见大团黑影游弋,没有打斗,也没有挣扎,难道丁桀真的这么背,下水就死了?
“几人与我称兄道弟!
几人见我烂醉如泥!
几把刀?
几条命?
几多破事由他去!
几位虚张声势英雄汉?
几声笑,瞧不起!”
三个人一起扔开酒壶,柳衔杯扶着袁不愠站起来,况年来一掌劈开寒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尸蛊上行极快,三个人已经都是一脸的黑气,况年来伸臂一手一个用力抱了抱:“这辈子咱把仇报了,下辈子记着不入江湖,还做兄弟!”
“还做兄弟!”三个人一起跳了下去。
“去他妈的侠义!”苏旷什么也不想了,挥手把衣服一脱,一纵身也跳下深深湖水,问世间,几人与我称兄道弟?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冷的水?激灵刺激着每一个毛孔每一寸肌肤,像刀割,又痛又麻。斜刺里七八条黑影围拢上来,这些僵尸在水里倒是灵活得很,狂抓乱舞,不敢近身。安安稳稳呆在手里的小金也被这奇寒冻得腾楞跳出来,立即被水流向一侧卷开——金壳线虫并不喜欢水,它天生不是游泳的健将。
小金若是离身那还了得?眨眼间三尸呈品字形逼了过来,苏旷忙一把捞住小金,想了想含在嘴里。四下都是影子,丁桀在哪儿?
僵尸在水里反而变得灵活,而人到了冰水中冻得和僵尸差不多,一下水苏旷就明白了,水中的千尸伏魔阵不是凭武功可以对抗的,即使杀了它们,身边的水里也尽是尸毒,无异于自杀。唯一的机会就是尸体毕竟不会游泳,靠着自身浮力悬在湖水上层……苏旷转念间已经明白,一个猛子向湖底扎去。
下潜,一次又一次下潜,这湖水真他奶奶的深,怎么也摸不到底——苏旷的眼睛已经被水力泼得睁不开,他试图在水流波动里找到一点痕迹。什么东西在身上一弹,又是一弹,苏旷向着发力方向上游了数丈,一块砍下来的碎石屑横飞在肩上。苏旷恍然大悟,笨得不是丁桀是他——逃命就好,何必潜到水底?而湖心明明有一根石柱,柱子总不可能是浮在水里,至少会有个着力的地方。
他努力睁开眼睛,一阵刺痛——然后他看见了湖底层层的巨大石条石板堆叠成塔,太多年了,这基座已经被水蚀得坑洼,长石的断缝间,青灰色的水苔顺水飘荡,若是夏天,这里倒是鱼虾生息的好地方。丁桀在笑,笑得说不出的欣慰——我知道你会来。
苏旷握刀,上指——走,我给你开道。
丁桀握住他的手——来,一起。
丁桀双手手心一天一地,缓缓在水中带起水漩,起初还只是小涡,他动作越来越大,整个人开始在水中旋转,苏旷腰一拧,两人就着水势转在一块,刀剑四肢奇妙地舒展着,身躯化为招式,真力融入水流,两人越升越高,漩涡逼处,尸首被向外缓缓推开,苏旷冲着丁桀一点头,丁桀足尖在他肩头一踏,从水漩正中直起,手中摇光剑搅起一天冰雪,如冰湖升起琉璃宝顶,双臂一展,背心反贴石柱,正是天随子手书“天下剑宗”四个大字。
苏旷做垫脚石状向水下急沉,好在已有准备,慢慢又浮游回来,他虽然力道未尽,也早已气竭,反倒不敢快走,顺着石柱一尺一尺升到水面,缓缓爬了上去。
寒风一吹,头发眉毛全是冰凌,若不是有真气护身,不用说毒尸了,就是这么在水里涮一涮,也早要了性命。
一时间彩声雷动,不知多少人提着口气,至此才喊出声“好”来——两人攀上柱顶才齐齐瘫倒,苏旷连着一口血水吐出小金,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福分,屡次三番,靠着这小家伙化险为夷。
湖面上早已是群魔乱舞,水中的,冰上的,水中爬到冰上,冰上跌回水中,僵尸本来也没什么热度,个个裹着一层冰壳,沾着雪粒,倒像是老天爷在煮饺子似的。靠近湖边的毒尸们纷纷向岸上爬去,众豪客都举着长矛石块,一再将他们砸下水。湖面又大,风又紧,听不清那边人在说些什么,但不时能听见哀嚎惊叫,看来是有人认出了湖中自己的师门中人。
“丁桀,我们得快,过不了多久湖水也有毒了。”苏旷一路上想过许多次终于登上大青石的样子,却没有想到是脚下无数僵尸,打着赤膊冻得瑟瑟发抖。
丁桀索性也把冻成冰坨的衣服扔在脚边:“再快也没用,刚才在水里已经有毒了,好在毒性不烈。”他看看脚下,石柱上密密麻麻全是名字,远远的看不清笔画,只知道这是数百年来无数人毕生的荣誉——何止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有几许功成,下面没有尸首?
昆仑山,白玉宫,冰天之湖,登天之柱……天随子那个人,当年到底在想什么?
“索性回不去也好。”苏旷本来想舒展身躯躺下,险些被冻得沾掉层皮——寒暑不浸毕竟只是神话,就算他们比普通人抗冻些,总是血肉之躯。两人只得效仿蟾蜍,一对绝顶高手蹲在昆仑之巅,抱着胳膊缩成一团,尽力省存些真气。
他们前所未有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高处不胜寒。
丁桀听懂了他话里意思,本来冻得发青的脸又变得苍白:“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苏旷摇头:“谈不上原谅不原谅,丁桀,你看看下面这些人,他们本来和我们一样,会哭会笑,有朋友有希望,他们想爬到这个地方,不是错;你想推倒这根柱子,也不是错,可你真的觉得值得?我以为——”
“住口。”丁桀慢慢站起来:“姓苏的,你记住两件事——第一,我不听人教训;第二,我不接受施舍。”他看看脚下,足尖点着石柱尽力一蹬,纵身跳了下去,
世道真是变了,连丐帮的人都不接受施舍了……苏旷舒展一番筋骨,跟着也一个筋斗翻了下去——你也记住,我不喜欢别人让我住口,做错了就是做错了,追到黄泉路上,我还是要教训你。
丁桀第三次向上冲,第三次被迫退了下来。他知道千尸伏魔阵为什么叫做“阵”了,一剑剑挥出,斩断的肢体手足相连在一块,四面八方连成阵势,三个他试图冒头的地方变成了三面黑色的网,而他的一口气已经快要耗尽。
丁桀靠着湿腻腻的岩壁,他没有选择了,这一面黑色的网在收拢,毒尸们在靠近,头顶,前方左右……头发花白的老者,尚有稚气的少年,十指上金银琳琅的富户,袖口飘出粉色芙蓉锦囊的书生,还有些熟悉的面孔,沧州弓刀门的范程锦,若没有记错,他的夫人就在上头……
俯瞰和直面是两回事,丁桀忽然觉得既没有歉疚,也没有不平,活着上去固然不错,死在这儿也没什么不好,他决定硬冲。
水破处,刀锋带起的激流撕开了一面网,苏旷侧身从罅隙间游了过来,伸手就要拦丁桀。
丁桀横剑当胸,眉目森冷,意思已经很明白,不要过来。
苏旷比了个“上去再说”的手势,毫不犹豫向前,丁桀皱眉,刷的一剑拍在面前一个头颅上,抽得那颗头在水中一路猛转,砸开另一具尸体。丁桀向一侧闪过,意思是——你请,我不沾你的光。
“好。”苏旷开口,一只黑色小虫从他嘴边漂了开去。
丁桀看得目瞪口呆——彼此彼此,一生负气,你怎么上去我也照样怎么上去,大家都不沾光就是。
两人一刀一剑,向着头顶黑压压的巨网冲了上去。
比他们先到的是金壳线虫,它既小又是一身绒毛,直接便浮到水面——它自从洛阳脱壳之后就避蛊毒而远之,四周都是毒尸,只惊吓地四下发疯地乱窜;它这一惊吓,尸蛊们更是惊吓,反正水中又比陆上灵活,顿时乱成一团,小金一会儿被这团头发绞住,一会儿又被那人头发缠住,越来越是焦虑,一头向着唯一没有头发的尸体冲了过去,钻进慧言大师张开的森森大口里。
丁桀和苏旷齐齐在岩壁一按,向着一块还算干净的水面冲去,当头一条长链一条长鞭迎了过来——天荡的长链,苏旷心头一喜,左臂缠着链子,就势向崖壁冲去,刀锋左右挑开两具正在向上爬的尸体,刚刚换了口气,已经看见丁桀跃到身边,苏旷松口气觉得这一番有惊无险,手臂借力,两个起落已经到了地面。
丁桀还是停在原处,手背揩着眼睛,像是痛苦之极,一左一右毒尸逼近,他视若无睹……
“丁桀!”苏旷夺过长鞭奋力一拉,丁桀几乎是贴着一具僵尸的边被拽了上来,双眼一片血红,眼周肌肉不断抖动,好像痛苦之极。他一把推开苏旷,反手一剑削去臀部一块皮肉,连包扎都不包扎,双腿一盘就在冰天雪地里坐下,迫不及待运功疗伤。
“他的眼睛怎么了?”苏旷一回头,捞着沈南枝。
“先看看你的眼睛吧。”沈南枝塞过两丸药:“水中已经有毒,你们仗着内力深厚,肌体不受侵害,但是眼睛却最脆弱,本来不该睁开的,尤其他的眼睛……你们是怎么回事?”
苏旷摇摇头:“让大家退吧,这群东西迟早要爬出来,我们挡不住的。”
丁桀断然道:“不行!我们一退,它们只会爬出来顺着雪山向下走,这个后果不堪设想。我们就在这儿等,出来一个灭一个,它们毕竟不是真正的僵尸,总不会不死。”
狄飞白犹豫:“可是青天峰上,并没有预备这么些人常住,恐怕粮食撑不了太久。”
这口湖并不小,有三分之一的地方石块嶙峋,坡势较缓,要守住毒尸不外出,至少要三百人,再加上轮休替换……这不是一门一派可以做得到的。雪山上过冬的粮食多半是秋天存储,若是拨人下山觅粮,这冰天雪地荒无人烟,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请丁帮主示下!”无数声音异口同声,丁桀慢慢睁开眼睛,这个时候他不能退避。
“我有办法。”沈南枝抽出一卷白纸,展开:“能说上话的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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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旷传奇破阵子龙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