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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旷传奇》 作者:飘灯

外传1小说结局全集TXT 第4章 为卿负却平生义

第四章为卿负却平生义
苏旷在春雨中醒来。
云南的春天在怒放。酥酥麻麻的春雨落在僵硬了一冬的土地里,挠得人心里痒痒。生命一点一滴地溢开,苏旷走在路上,几乎听得见种子生长的喘息。
萧条的躯壳里满溢着力量,残生凋敝的冬余草木似乎在昭告天下:再也懒得积蓄了,现在要的是生长,不要旁逸斜出,不要花红柳绿,无心感叹无心比较,只要向上,再向上。春天在此,雨露在此,太阳在阴云之上,力量在根须之下,如此适逢其会,除了站出来,会一会这风云雷电,还能做什么呢?
咔嚓——
忽闻震雷,似乎将远山表面的阴霾一举劈裂,淡蒙蒙的绿意挣扎着,迸发开,竭力弥漫。山在尽力,水在尽力,春雨一丝丝挤下,万物都在渴求不久后的浓墨重彩。
苏旷抬着头。雨润游子面,这时节上路,也是一种享受——又是一冬过去了,虽说前途艰险,虽然往事不堪重提,但这道路本身的力和美势不可当,他不由得也赞叹了一声:“好雨知时节——果然一片秀美南疆!”
“苏大诗人,惊蛰还早,有的是雷听。”冯笑儿前头招呼,“离高黎贡山只有一天的脚程,我们喝碗斜拉暖暖身子——”
她的声音忽然充满了惊恐。
春雨还在绵绵地落,落在那个昨夜载歌载舞的寨子里。
横七竖八的尸体躺了一地——那是寨子里的男女老少,好像他们一起在睡眼惺忪中死亡。睡着睡着,就成了长眠。而那些一夕未眠、嬉戏劳作的还在走来走去。昨夜敬酒的少女们热情地打着招呼,浑然不觉雪白的脚趾已经伸进一张张被泡得肿胀的嘴里。她们的脸庞还挂着娇羞,含情脉脉地望着神唱,好像还在说:“昨晚睡得还好?继续跳舞呀。”
冷,春天竟然是这般的寒冷。
冯笑儿扑上去,拉住阿玛曼贡的手臂:“姐姐!”
阿玛曼贡的脸色也是惨白,双肩颤抖,但神情依旧镇定:“是梦回蛊。”她一把扣住神唱的肩头,“不必过去了,那些人已经死了。”
这个安静的女人神情一丝丝凛冽起来,像一把渐渐拔出鞘的剑,杀气逼人。
苏旷轻声问:“妙笔尊者呢?”
冯笑儿如梦初醒:“大哥!大哥的手,他他——”
阿玛曼贡深深吸了口气,好像做了个极其重要的决定,转身向木寨大门走去——迎门的三角架前,一个老叟坐在地上,咔咔嗒嗒地敲着火石,似乎要生火做饭。这一夜落雨,火塘早就被浸得湿透,哪里能打着火?只是他敲了三五下就满意地直起腰来,举着吹火筒呼呼吹气,除了肤色黑绿目光死滞,居然瞧不出半点儿与生前的不同。而火塘上的一口大锅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冯笑儿眼尖,叫了一声“大哥”——妙笔尊者居然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塞进锅里,浸在小半锅雨水里,四肢惨白冰凉,双颊却是病态的火红。
那吹火的老者抬起头,做了个善意的手势,好像爷爷在安慰小孙女儿:“早饭还么得,小姑娘莫性急。”
阿玛曼贡点了点头,转眼望向苏旷:“可怜大哥侥幸未死,只是梦回蛊蛊毒无法拔除,只怕要向苏大侠借神龙一用了。”
苏旷一惊:“又借?”滇池上的一幕他可还没忘怀。
阿玛曼贡点头道:“此一时彼一时,你我同行许久……苏旷,你是灵蛊之主,你若信得过我,小金就能信得过我。”她从随身银笛里拔出根长长的银针,对着苏旷比了一比,声音有些柔和的无奈,“你敢不敢把手伸给我?”
“读心术么?我倒是从来不怕的。”
苏旷的手指修长,掌心温润,小臂有结实的肌肉。阿玛曼贡凝神看着,有些遗憾:“实在可惜,你的左手不在。不然,我就给你瞧瞧手相。”她运指如电,在苏旷掌心刺了三刺,又在自己掌心刺了三次,轻轻将手掌合了上去。
苏旷笑道:“不碍事,我的命不好,砍了就砍了,说不定能重新来过——你看见什么了?说说。”
阿玛曼贡轻声道:“我看见,许多苗家姑娘围在你身边,捧着鲜花,大喊大叫的……嗯,好像在说……苏家哥哥是英雄……”
苏旷的脸顿时通红。他行走江湖素来不信怪力乱神,但是这一回,这一回……他忽然面红过耳,基本上就是坐实了阿玛曼贡的读心。虽说满地疮痍,理应神情肃穆,但神唱和冯笑儿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连锅里的妙笔尊者嘴角都动了一动。
只是笑声未落,就听喀喇一声巨响,身后寨子的木吊脚楼被大力拉断,轰轰隆隆地倒了下去,尘埃蔽天。木屑灰尘落了众人一头一脸,无数弓弩巨箭从四面八方射了过来。
神唱一直站在阿玛曼贡身侧护卫,立即挥起青藤,抽在左近一名蛊人身上,喝道:“去!”
“去——”
“去——”
木鼓咚咚,号角齐鸣,肃杀之气顿时震彻天地。神唱开始还呼喝有度,喊到后来,声音里几乎带了哽咽之意。
那些百姓手环手围成一排,虽然他们早已经死去,但弩箭穿胸,依然有血肉横飞。只是每个“人”都笑着——那是迎接远方客人的笑容。
神唱猛转身,跪在阿玛曼贡脚下:“尊主,我们动手吧!”
弓弩射得更急,血肉之躯的围墙支撑不了多久。
阿玛曼贡却摇摇头,猛抬头,目光对上了苏旷的眼睛,好像要从他炯炯的目光中寻找蛛丝马迹,声音有着难以言述的震惊:“你!你!你呵——”失态转眼即去,没有人知道阿玛曼贡究竟看见了什么。
“嘿嘿,我早就说过,这点儿心思不怕你偷看,只怕没人看。”苏旷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从阿玛曼贡掌心接过一柄小小的碧绿色匕首,“事不宜迟,我去了。”
阿玛曼贡点点头,收手,合掌,一道鲜血蜿蜒着流过小臂,金壳线虫懵懂不觉地顺着血迹爬上她的指尖。
一道朱砂色的弧线围着木寨急速旋转,范围渐渐扩大。这红色似乎为肉眼所不能分辨,偏又每个人一瞥就能察觉——万蛊朝天。
万蛊朝天的意思就是,方圆百丈之内,所有蛊虫不拘种类,同来守护神龙。那些兀自站立的男女老少们在赤潮席卷的一刻一起倒下,妙笔尊者却眼睛一动,似乎就要醒来。
蛊术是毒术和巫术的结合,而万蛊朝天,几乎是巫蛊的极致。
冯笑儿按了按眼睛——痛,许久不曾离身的目蛊蛊虫似乎也离体而去,但她的眼力依然极好,看得见数十丈外的士卒们纷纷逃窜。
世上愿意拿武功硬碰蛊术的人,似乎并不多。
苏旷看着小金,像看着第一天站在万人中央的儿子,得意之余又有些心疼。
他长身而起。
“拿着。”神唱将手里的千年古藤递了过去,“是兄弟的,回来,喝酒。”
苏旷双足一点,经天而去。
阿玛曼贡不得不承认,看着某些汉人高手冲敌掠阵,的确是一种享受——苏旷弹腿踢起一架断梁,正击向呼啸而来的七尺长弩。长弩何其霸道,入木直达六尺。苏旷一藤斜劈,带弩木桩当空吼吼翻滚,砸飞了左路的两支大弩。他回手又是一藤,右路大弩顿时失了准头,斜斜扎入地下,尾部咄咄地晃个不停。
苏旷足下不停,笔直地向前掠去,青藤在半空环出一圈圈青环,好像池塘里的一圈圈涟漪。弩手发弩虽疾,但每每比苏旷的动作慢了半步,几乎每支劲弩都刚好钻进苏旷的圈子。内力使它们一支支斜落在地下,俨然成为一片稀疏的箭林。
弩手们似被激起了狂躁,数十支巨弩几乎只对准苏旷一人。偏偏这一人的身影如风如虎,如狂如醉,上下纵横偏又步步向前,长藤翻飞,千百道青色闪电劈空而落。
青藤破空之声尖啸,长弩入地之声沉闷,金铁交鸣之声铿锵。这一个人腾挪闪打,硬是有百十人作战的气势。
逼近三丈之内,苏旷看得清清楚楚。二十多张行军弩一字排开——此物既大且沉,是对抗骑阵的不二利器。但是,两三百人伏击己方区区四人,弩箭反倒显得笨拙沉重了。苏旷料定围攻木寨的不过是先头人马,后面必有大军。
此时苏旷人已将至,巨弩已经无用,士卒们纷纷举弓搭箭射来。
青藤回转,如一道金刚之圈,苏旷的身子陀螺般滴溜溜转起,箭镞尚未及身,便被噼啪甩开。
眼见此人迫近,一个士兵再也撑不住,伸手把长弓掷了出来。苏旷一鞭斜挑,长弓半空回转,直戳向那人面门。眼见要出人命,苏旷一醒,又是一鞭跟上,长弓再度拨转,向着众人之后的少年疾飞而去——那少年,正是观战的江中流。
江中流剑作刀势,华山一劈,长弓自当中直直被劈成两截,连弓弦都被斩断。
一切都在电光石火间完成,那士兵这才反应过来,伸手掩面,哀号一声,却无一人耻笑。
短兵相接,苏旷向后直倒,右手后仰递出,青藤如一条大蟒,弓脊吐信,从七八张巨弩之下斜斜穿过。而后,苏旷双足较力,纯用腰力跃起身形,口中喝一声“起”,青藤蓄力而飞,一张巨弩被弹飞,跟着呼啦啦倒下一排。
一时间弓飞弩翻,箭断弦崩。苏旷身边一丈之内,居然无人敢逼近半步。
“苏旷住手!”江中流喊道。
苏旷懒得理他。若能住手,我何必冲过来?
“全都给我住手!”江中流暴喝。这柄剑终于出鞘了,一身亮银细甲大约已经表明了他的身份,苏旷面对的早已经不是一个江湖人。
落草之后,必有招安。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只觉得彼此陌生如路人。
江中流上下打量着他:“衣裳都换了,看来你是铁了心要背国投敌?”
苏旷许久未曾换装,对苗家新衣很是得意,挺胸抬头:“自然,衣不如新。”
江中流握紧了惊涛剑——看来这一战,竟是免不了的。然而他心神越来越不宁,只觉得无法抑制的暴戾一阵阵袭上心间,拔足要追,但身后一声笛音拔尖儿挑起,顿时使他心神俱乱——
笛声如泣如诉,似乎在奏着清清溪水,少年男女欢笑歌唱。转眼间风云四起,明眸皓齿的美人变成了战场上的孤魂。那乐曲越拔越高,好像一个霹雳震破世间血污。阴云密布,风雨欲来,阵阵凄风似乎在向天呼号……
江中流终于脚步一颤,踉跄着奔走,东一跌西一晃想站稳身子,却扑通跪倒。他又要以手撑地,又想堵住耳朵,两只手压根儿忙不过来,白净面皮涨得发紫,终于忍不住抱头轻声叫起来:“爹……娘啊!”
这个年轻人,也是很苦很苦的。人若不是到了绝地,谁会呼爹喊娘的呢……
苏旷情知阿玛曼贡在以笛音为他开路,机不可失,他一起一落已在十丈开外。
远望群山如鬼魅,在浓雾中狰狞冷笑。山坡上大军前沿一字排开,约略算算,竟不下五千。两翼拱着中锋突起,那一面“何”字大旗迎空招展。白马上何鸿善握刀而立,正要指挥千军万马,踏地而来。
只是恰好在此时,笛声急转,仿佛变成了一个白发长者,在满天阴云下循循诉说。江中流捂着耳朵的手缓缓放落,额头青筋暴涨,血管突突,好像要挣破开来。他本以为已经过了几个时辰,这才发现不过是短短一瞬。
而苏旷站在十丈开外,浑身都在颤抖。
原来他也是会害怕的——江中流支撑着站起身子,冷笑——我还以为他早已修炼到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地步。
确实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苏旷的右手颤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心里明白,他怕的不仅仅是杀戮和死亡,更怕这是个错误的赌注,一失足成千古恨,没有挽回的余地。震动八荒的马蹄已经可见翻飞,弓上弦刀出鞘,浓浓的血腥气就在鼻端。
苏旷舔了舔嘴唇——干,裂,疼。他的拳头渐渐握紧,刀柄硌得手指生疼,指节发出一串脆响——我不知道阿玛曼贡是否值得相信,但是,我必须相信自己的判断。
苗人是一张弓,汉人是一根弦,就这么缓缓拉开,越绷越紧。他不幸站在那个该死的位置,清清喉咙,还没来得及发表言论,就被突如其来地射了出去。
阿玛曼贡缓缓地将笛子放了下来。
看不见了,苏旷已经在她目力所及之外。
冯笑儿的嘴唇已经张了几次,终于忍不住道:“尊主,这样对他,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阿玛曼贡摇头:“我没有控制他,是他心甘情愿。”
“可是……”
“可是,必须有一个人要去。蛊术对付千军万马没有用,必须有一个武学高手杀过去。”
冯笑儿直视阿玛曼贡:“可是你的确在利用他。”
阿玛曼贡摇头:“我没有,他实是心甘情愿。我告诉他需要一个人做一次牺牲,他同意了——苏旷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知道的比我们想的还要多一点儿。”
冯笑儿眨了眨眼睛:“你是说,他知道这个计划,他还愿意去送死?你真的认为他是个聪明人?”
阿玛曼贡点点头:“据我所知,聪明人分很多种,最智慧的那一种看起来最冲动率性。那或许是因为他们看见了所有步步为营的结果,最后还是决定遵从自己的本心。”
冯笑儿遗憾道:“可惜我们都不是这样的人。”
阿玛曼贡摇头:“未必啊,我们换个位置,想必做出的也是一样的决定。”
神唱警惕起来:“嗯,'我们'?”
阿玛曼贡微微笑起来:“是啊,我们本来就是一类人。”
只是一个声音忽然带着冷嘲响起:“你错了,你们从来都不是一类人。”
是妙笔尊者。
阿玛曼贡大吃一惊:“大哥?你,你怎么会……”
妙笔尊者看起来还是那么清癯消瘦,只是眉梢眼角多了几分戾气:“既然你知道我醒着,彼此再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中了梦回蛊的人,是无论如何都听不见外界的声音的,自然也就不会对笑话有什么反应。
阿玛曼贡很遗憾:“大哥,其实只要你不承认,我绝不会问到你头上。你对我们每个人都有深恩……只可惜,你要的太多了。”
“是你要的太多了吧!”妙笔尊者冷笑,“阿玛曼贡,你太自私了,口口声声说什么南疆和平,又自作主张削弱蛊术……你东奔西跑地要大家读汉人的书,可你想过没有,拔掉牙的猛虎,连狼也敢欺负它!我们的蛊术就是我们的长城,不能动!”
阿玛曼贡仰起头:“真的吗?蛊术真的那么有用?大哥,难道你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些收集瘴气的沼泽,那些养来练蛊的腐尸?你练妙笔蛊难道没有过十指连心、痛不可忍的经历?为什么苏旷砍了只手还能继续练功,你只是被毒气冲了脉络就再也不能用蛊?我原先一直以为,那些中原人士说蛊术是邪术根本就是因为害怕,但后来我才发觉,蛊术确实是邪术,伤人一千先要自损八百——我们四个人,没日没夜地蛊毒入体,很威风么?谁敢说就能活多久?”
妙笔尊者一向对阿玛曼贡的口才很头疼:“我不跟你讲下去——蛊术有用没用,千百年后自然见分晓,只是你我都看不到。”
阿玛曼贡嗤笑道:“我不知道千百年后是什么样子,只是大哥,江家船帮数百人的性命和寨子里数十人的性命,在你看来,难道都是挑动仇恨的筹码而已?你很光明磊落?”
妙笔尊者哼了一声:“那么你利用苏旷、笑儿,利用那个姓江的小子,他们的性命不是性命?一个人死得,十个人死不得?尊主,你和我,才是一类人——没什么不好,有目的就要有手段,有手段就要有牺牲,不然的话,你现在根本就不会站在这儿和我争论,只会冲过去救人。但是你一定会想,你是有用之身,不能做无谓的牺牲,对不对?”
阿玛曼贡还想辩驳,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妙笔尊者身子一晃,忽然消失了——那口巨大的铁锅翻转过来,扣在地上,谁也不知道底下藏着什么。
“地道?”冯笑儿挑起一根木棍想要捅开铁锅,阿玛曼贡拦住她,伸手疾指。地面上的暗红旋涡好像找到了宣泄口的水流,顺着铁锅边缘一起涌了下去,接着就听见了一阵细细的灼烧般的咝咝声。
“快退!”三人全力向后奔去,身后地道里惊天动地一声巨响,铁锅和黄土被火药的泥雾扬起老高,带着草根的泥土落了三人满头满脸。
阿玛曼贡这才发觉,妙笔尊者火药埋得很深——他不是想要炸死地面上的人,而是要封死地道,免得他们追过去。
三人对视了一眼——他去了哪里?汉人那边,还是……月亮峰?
没有人开口。如果妙笔尊者赶回月亮峰,那么阿玛曼贡要做的就是在他之前回山控制大局,免得出内乱;如果妙笔尊者去了汉人那边……那么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他们三个其实也是于事无补,好像还是回山接应来得好些。
决定总是要下,但妙笔尊者临去时的冷笑还在耳边——但是你一定会想,你是有用之身,不能做无谓的牺牲,对不对?
是的,无谓的牺牲。
“尊主,你快看!”
那是一匹非常神骏的白马,一望而知是万里挑一的宝马良驹,显然不是云南所能出产的。白马的前蹄蹄冠上拖着肚带马鞍,背上还有着血迹——这是何鸿善的坐骑,而能够承担何鸿善分量的马,本来就是神驹。
远山如皴染的水墨画,积雨沿着细细的土缝汇成极细的溪流,把春天的土地分成赏心悦目的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白马自得其乐地跑在雨后的原野上,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简直像一道白色的闪电。马鞍在它身侧拖出一条长长的水沟,像极了醉后狂草的神来一笔。它的脚下虽然还有羁绊,但骤然卸去沉重的负担,爆发的力量无可比拟。
血……小金忽然从阿玛曼贡手上弹了起来,迅雷不及掩耳地消失在远方。
冯笑儿跺了跺脚,迎着白马冲了过去。
“笑儿你去送死么?”神唱拉住她,喝道。
阿玛曼贡摆了摆手,走过去,轻描淡写地拦住奔马——蛊王似乎对所有生命都有种控制力——然后弯下腰,轻轻解开了它脚上绊着的肚带,手很快,也很稳。她向远方一指:“去吧。”
冯笑儿眼里的热意,渐渐凉了。
阿玛曼贡回过头:“我们不能骑马,这匹马太引人注目,那边现在似乎很乱……等天黑,我们走过去。”
第五章守得云开见月明
苏旷双臂一展,正面冲向大军。
或许真的有天生习武的禀赋,跃起的瞬间,苏旷已经镇定。
中军大旗之下,黑盔黑甲,红缨闪动,数名亲兵拱卫主帅。无路可退,苏旷双腿连环飞出,踢开七八支长枪,越过当先一人的头顶,翻身在后面马头上一踏,借力直蹿——“着!”
苏旷手中寒光一闪,麒麟胆从两匹马的空隙中穿过,擦着主帅坐骑的长鬃闪过,咄地钉在地上。
系鞍的肚带立即断裂,何鸿善偌大的身子轰然摔下。苏旷人已凌空而至,右手轻推,一柄小小蛊刀没入他右肩。
江中流暗自点头赞许,甚至有点儿为苏旷不值——这些兵卒将领还真是有眼如盲,好一招斩鞍夺帅一气呵成,天下有这等身手的人已经不多了,他们居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住——”中军副将赫然发令。这显然算不上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战马相撞,一阵惊呼,小小的骚动水纹般漾开。
“何大人死了!”
“何大人被人刺杀了!”
“是阿玛曼贡的杀手!”
议论声一层层传了开去,未及瞧见这一幕的连忙打听,整个前军一阵嗡嗡的震惊、愤怒、诧异和幸灾乐祸的私语声。长官们虽然大声呵斥,但丝毫无法令队伍安静下来。如果何鸿善能活转过来,恐怕也要活活气死——我朝武备,何时荒废至此!
苏旷刚要转身,已经看见惊涛剑停在他身侧。江中流低声道:“你不能走。”
苏旷错步躲开,一边出手招架,一边也低声道:“不走会死得很难看。”
江中流连挽三朵剑花,惊涛剑使得花团锦簇,一边还在讨价还价:“我保你不死——不过总要羁押几日避避风头才好。”
苏旷本来也不想一走了之——乱军之中取主帅性命,这足以闹得天下大乱。他双指夹住剑尖,低声道:“不许重伤,不许点我穴道,不许在众人面前揭我短处。”
“妈的有完没完!”江中流奋力一挑,剑尖已抵在苏旷喉前,回头道,“拿下了。”
冰冷的锁链缠上双臂,苏旷皱了皱眉头。
江中流走过去,收剑笑道:“你皱什么眉头?”
一股寒意忽然从脊梁直冲脑门,不对——苏旷振臂就要翻身,江中流已一掌击在他胸口气海。苏旷只觉得胸腹如被大力挤压,人已昏厥过去。
“诸位大人,”江中流回头道,“何将军忽遭不测,以小人之见,南攻之事不若暂停,先行安营扎寨,看看何大人的伤势,容后再做商议。”
众副将点头称是。他们本来对南疆也没有什么志在必得的野心,能够停一停,那是再好不过了。
只是何大人的伤势……那尸体的五官似乎都凹陷下去,目眦尽裂,圆睁双眼,四肢肌肉呈现出惨碧腐烂的颜色——哪里会有活人是这个样子?
苏旷醒来的时候,胸口还在隐隐作痛。
江中流没有骗他,这一掌不重,却击在膻中气海,略重一重就立毙当场了;也没有点住他穴道,以苏旷的内力,寻常点穴少顷便能冲开——只是用极粗的铁索把他绑缚在了木柱上,双足还锁上了镣铐。
江中流在看他。如果两人会使用目蛊,恐怕早就天人大战了——愤怒,心痛,嘲讽,鄙夷,信任,疑问……你瞪我我瞪你,目光和目光几乎要碰撞燃烧起来。
“据我所知,我这样的重犯……活口比人头值钱多了,你不考虑考虑?”苏旷一边微笑,一边迅速思索脱身之策。他的手指勉强扣在身后的木柱上——那应该是杨木一类的木料,这段日子雨水多,有些潮湿了,换句话说就是不那么结实了。但是再不结实那也是柱子,绝不是凭指力可以弄断的。
没有机会了,钢刀直刺胸膛。苏旷双腿蓄力猛地一转,身子硬生生转开半圈,铁索磨得血肉一片模糊。
江中流的刀嵌在木桩里,一时拔不出来。苏旷硬凭腰力,双腿横扫,脚镣的锁链缠在江中流脚上,又一带,江中流摔在地上。
苏旷眼神一扫,刚才大力挣扎,木柱似乎移动了两分,埋桩的泥土被掀起了一点儿——这就是军纪不严的好处了,只扎营一夜,无风无雪的,士兵就如此懒惰,埋桩埋得极浅。
有兵士持刃冲入,拔刀要砍,江中流挥手拦住,缓缓站起身来:“都给我出去——苏兄真是好功夫,还请再指教指教。”他起腕拔出刀来,一刀向苏旷的左腿砍去。
苏旷两腿横端,脚镣架住一刀,接着落在地上。他双膀较力,聚集平生功力,大喝一声:“哈呀——开!”
喀喇一声响,木桩被硬生生拔起,帐篷铺天盖地倒下。几个兵士一时不防,摔作一团。
帐篷一角的火盆一碰布料,当即烈烈烧起。
苏旷躺在地上,右手摸索着木桩,双指用力,竭力一推——但铁索绑得过紧,只向上推了半尺。
江中流已一刀划开帐篷,从破洞中站起身来。
他脸色已经一片铁青——这个样子还杀不了此人,是多么丢人的一件事。
士兵们想了想,帐篷都倒了,也没什么出去不出去的道理,于是缓缓围过来,只等一声令下,便要刀剑齐施。
苏旷牙一咬,左手狠命一挣,义手被生生挣脱,齐腕的皮肉又是鲜血横流。只是铁索骤然松了一截,他右手已经脱出,拉住江中流脚下的帐篷一扯,江中流顿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只在这片刻工夫,苏旷已经推开了木柱。那火正烧到面前,他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子,左腿斜飞,火盆直冲江中流面门而去,正撞上刀刃,盆里热炭火星一起砸出。江中流连忙左手护脸,噔噔噔连退三步。
只是苏旷斜踢左腿之际,铁镣带着右腿登时失去了平衡。只见他双腿在空中一转,旋即再次站稳——这正是他昔年苦心学来的奔日腿法。他双臂一翻,身子已游鱼般从铁链中退出,身后兵刃齐至,苏旷猛向一侧连翻,站起身来时,铁链已在手上,啪的一记甩出,卷住江中流斩来的钢刀,猛一较力,钢刀从江中流手中脱出。
江中流吸了口气,将背后的惊涛剑拔了出来。
其实,苏旷的心也在狂跳不已。这一通动作若慢了片刻,只怕已经死了几十遍了。人到情急的时候,应变之快力道之强,连自己都会吓一跳。
他浑身是伤,看上去惨不忍睹,但铁链一到右手,似乎就虎虎有了生命。此情此景,和他在滇池小舟练刀时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方寸腾挪之间出手,长短随意,以快打慢,周身虽有羁绊,但我之所至,即为方圆。
江中流一向知道苏旷的功夫好过自己,但实在没有想到,会高到这个地步。
他看了看苏旷,好像想到了什么,挥手吩咐手下道:“一起上!”
苏旷一条铁索使得如天马行空,罡风大振,每一起手,夜空中如闻鬼哭。他周身连同退路都被刀风罩得严严实实,但越斗越是酣畅,一式未落一式又起,肩肘拳指,怀抱之间另开天地,在众人的恶攻间游刃有余。
此时苏旷心中一片空明。他这些年来恶战无数,但刚才的凶险真是平生未遇。此刻双足虽然还被镣铐束缚,但一旦江中流袖手旁观,这些士卒即便成百,也不过是给他喂招而已。
喂招……苏旷忽然转头看向江中流,目光中有疑惑。
江中流冷哼一声,抖腕一剑,直向苏旷背后刺去。
“来得好!”苏旷大喝一声,在两刀交错间猱身而上,左肘一沉,顶向江中流膻中穴。江中流微闪,苏旷也借势微转,左肩带背斜撞他胸口。江中流急退间,苏旷不管不顾又是一拳,正打在他胸口气海。
江中流胸口一堵,一口鲜血涌到喉头,但稍稍运气,真气流转居然无甚障碍——苏旷还真是睚眦必报,无论如何,吃的那点儿亏都要讨回来。
帐篷外,有一声极轻极轻的咳嗽,好像在催促什么。
江中流一怔,却见苏旷微微发呆,似若有所思,拳脚越来越慢,眼中露出狂喜之色。他忽然抬头道:“再来。”
江中流知道这是学武之人的紧要关头,横剑当胸喝道:“狂徒,当真以为我奈何不了你?纳命来——”
外人看上去他俩是在性命相搏,但江中流其实是在把惊涛剑的十六路杀着一一施展出来。
苏旷胸口狂意上涌,平生所学涌上心来,却又一一忘却。内功外家渐渐圆通,诸般法门再无壁垒,一时间忘却了南疆纷争,只看定惊涛剑的来龙去脉——招招使出,都是后发而先至……
当啷一响,苏旷的铁索竟又将江中流的惊涛剑绞得离手而去。
江中流一错神,苏旷抬手将铁索掷向半空,一拳劈面而来。
这一拳柔中带刚,神完气足,左肘收回抱月之势,周身上下再无破绽,俨然已达拳法的完美境界。
江中流两手空空,退无可退,正在拳风触及胸膛的刹那,苏旷伸拳在他鼻子边比了比,回手接住半空落下的铁索,静静立在当场。
是了,小舟上顿悟的武道发挥到了极限,开眼即生,闭目则亡,攻守之间,唯我独尊。
连围攻的士卒都被莫名的气势所慑,畏首畏尾,谁也不敢向前。
江中流忽然抱拳道:“恭喜。”
一时间众人瞠目,不知怎么回事。
但苏旷却微微一笑,知道自今夜起,他的武学造诣终于进入了绝顶高手的行列。
半生负气,始有今日,居然因祸得福。
难以名状的欣喜之情溢满胸怀,苏旷忍不住一声长啸。
啸声清越,直上云霄。他铁索挥出,卷住帐篷一边的桩头,手臂带力,身子已经破空而去。
夜空里,一片金铁交鸣的哐啷声,伴着那声长啸,久久不绝于耳。
苏旷不敢走远,只在大帐外一里地附近的草丛中停了下来。
他摸来摸去,居然摸到一柄钝刀。稍稍用力将护手拆下,左拧右砸顺出一个尖口,差不多了……脚上的玩意儿比提刑司的家伙差得远,他没费多少力气就打开了右脚的锁镣。
四肢自由,一阵轻松,脑子微微发晕,这才想起自从冯笑儿说“找碗斜拉暖暖身子”时起,就已水米未曾打牙。
偏生左脚的锁口居然被死死地卡住了——这是什么糟烂工匠的手艺!身为昔日六扇门开锁的行家,苏旷暴怒之下直想骂娘。何鸿善的部下人心不齐也就算了,连刑具也是伪劣的物事!
嗖——
一道金光猛地蹭进他怀里,苏旷一时惊喜哽咽——是他的小金。
他的小金……劫后余生的喜悦涌上心头。世界如此之大,也只有小金对他不离不弃。
但是小金怎么会来这里?不是万蛊朝天要用它镇住局面吗?
难道说……阿玛曼贡出事了?
金壳线虫开锁简直是得天独厚,咔嚓咔嚓一阵咬,啃草根般啃了个干干净净。
苏旷打开脚镣,舒缓了一下手脚,略略运转真气一周天,精神一振,抄起铁链,重向军营中潜去。
“你故意放他走?”一个声音响起,有点儿像妙笔尊者,却又似乎不是。
“你也看见了,苏旷武功极高,我不是对手。”是江中流。
那个开口的声音起先有些急躁,但一句话后立即平静了下来。他的声音里有一丝诡异,苏旷躲在帐篷外,好像看见了一双老谋深算的眼睛——“江中流,你想要什么?你要独吞?”
烛光映着身影,似乎有人在焦躁踱步:“我劝你一句,何鸿善死了,现在你就是云南的都指挥使,何必非要跟月亮峰闹得势不两立?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爹爹是怎么死的?”
“哦?说说看。”那声音变得戏谑。
江中流的声音忽然低了:“我知道是何鸿善下的手,可是这些年来,何鸿善每日每夜都是照你的书信吩咐做事——妙笔传蛊的威名,我还是听过的。是啊,爹爹吩咐过我,即便他有什么不测,也决不可忤逆于你——可是,舅舅!你不觉得很多东西已经和五年前计划的时候不一样了?”
“谁是你舅舅?”屋里的声音急促起来,“你爹早就该死,阿日拉死的时候他就该死了!阿日拉恨他!你可知道《千里快哉风》的夜空是怎么画出来的?是阿日拉关在石龛里的时候,一遍遍蘸着血涂的!这些年来是谁帮你壮大船帮,谁帮你求上阿玛曼贡的亲事?你逃婚的时候是谁救你性命?你说!”
“这些我都知道,可是笑儿——”
“哈!冯笑儿对你很好?”
“她确实待我好。我知道她在我身上下过合欢血蛊,但她也马上解了。我看着她下蛊解蛊闹腾个没完,我知道她心疼我,只可惜……她从来都不知道我是你的外甥。笑儿是个很好的姑娘,她一直想让我振作,想让我能在阿玛曼贡面前堂堂正正地说清楚,是我没胆量。舅舅,你五年前就在那些书信里下了蛊毒,不惜自毁双手,你真的那么恨龙诏?”
呼吸声有些杂乱,帐篷外好像又多了一个人。帐中的男人好像等了很久很久,才喘了口气:“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当年我爹把她过继给狼王寨,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阿日拉能够嫁给龙诏。那一年阿日拉被送上山,不过和笑儿一个年纪,可她被汉人拐跑了,还生了孩子……那男人却不敢陪她上山!”
江中流无奈道:“我爹说,当年龙诏王下令,说是我娘不回山,就要派人天涯海角地找,找到了就杀了她全家。娘是偷偷跑回去的……”
“是啊,我亲眼看见龙诏王站在她面前说,阿日拉,我同你打赌,赌那个男人不敢上山。他要是来了,我就放你们走。他要是不敢来,哼哼……嘿嘿,江中流,你有一半流着你阿妈的血——她是被活活饿死的,你知不知道?她的骨头还在石龛里躺着,你知不知道?凭什么一样是私奔,我妹妹就要被活活饿死,这个杂种冯笑儿就可以过开心日子?”
一个忍无可忍的声音发飙了:“谁是杂种了——你!你!大哥你不是一样没有冲进去救你妹妹?”
江中流一把拉住她,惊恐地道:“笑儿,你来干什么?”
那个男人——妙笔尊者冷冷一笑:“因为阿日拉告诉我,她男人一定会来救她,不让我做无谓的牺牲。我一直等,等到第七天,我终于冲进去了。我看见她,她、她……她把自己的手咬得不成样子。阿日拉的身子还是热的,她死不瞑目!她瞪着我,嘴里还有咬下来的自己的手指和指甲……”
第二个听壁脚的也耐不住性子了,搭腔道:“大哥,你恨的是你自己吧?”是神唱。
妙笔尊者有些烦躁了,他并没有向一群人讲述内心的习惯,决定直接切入终局:“阿玛曼贡没有来?”他有些失望,但似乎也在意料之中——“是了,她怎么会来?无谓的牺牲。苏大侠,你现身吧,我知道你一定在附近的。”
苏旷也不知道妙笔尊者是不是在诈他,只是……既然大家都在,不妨去凑凑热闹。
他探头,伸手挥一挥,算是打打招呼。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妙笔尊者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陌生——帐篷中间站着的,赫然又是一个何鸿善,肥白油腻,好像终年罩着一个白色的茧。妙笔清瘦的脸和脖子已经被层层裹起,只有眼睛闪着不变的狠光。
苏旷忽然很想再看一眼妙笔尊者,他还记得那个白衣中年男子,温润儒雅,清癯消瘦,眉头永远深锁,心事永远沉沉。
半晌,苏旷笑笑:“阿玛曼贡没来,你不遗憾?”
“当然。龙诏的儿子们死了,女儿还在,我怎么会不遗憾?”那裹在厚厚皮层里的声音,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原来还是报仇。
只可惜江湖那点儿破事,不是恩,就是仇。
妙笔尊者点点头:“中流,人既然都来得差不多了,唔,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江中流缓缓扯动一根粗绳,白麻的帐篷一尺一尺升了上去。
一片锵锵的亮兵刃声,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等着看帐篷升上去之后会是如何的光景——妙笔尊者既然花了大力气布这场局,最后必然留着杀招。江湖人,最后总要靠手上功夫解决问题。
闪着寒光的箭镞围成了犀利的长城,众人之间有一匹白马神骏至极。马上,何鸿善握着麒麟胆,膀子在微微颤动着。
阿玛曼贡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何大人,你终于醒过来了。
只有妙笔尊者,回头一个耳光掴在江中流脸上,反手又是一个耳光。他有怒火:“你这畜生,什么时候居然——”
江中流伸手抓住冯笑儿:“从她站在阿玛曼贡身后对我笑的那一刻起,我一直在说我有多么喜欢笑儿,只可惜你们谁都不肯相信。”
冯笑儿忍不住道:“大哥,你别怪他,是我逼中流帮我的。”虽然情义早绝,但大哥两个字,生生改不过口来。
不等笑儿说完,江中流又接口道:“其实他们早就知道你是谁了,但是都不肯下手。”
妙笔尊者摇摇头。我是谁呢?南疆已经没有人记得我的本名了,以后……恐怕也没有人记得妙笔尊者。
神唱走过去一步:“这个计划我们三个人讨论了很久。何大人相信自己身中奇蛊已经快要十年了,如果不能让何大人明白过来,一直只是被你信件中的笔蛊蒙蔽,他无论如何都要报仇,苗汉两家势必不得太平。但是想要何大人明白,又非要让他置之死地而后生——苏大侠高义,我们感激不尽。”他抚胸一躬。
苏旷颇有些窘迫。其实从头到尾他几乎没有完全信任过什么人,尤其是江中流。这厮装孙子实在装得太像了,像得……恐怕他也不敢保证自己没动过什么念头。只是抬眼一扫,大家脸上都很窘迫,没有一个抬头挺胸光明磊落——神唱怀疑苏旷,苏旷怀疑阿玛曼贡,冯笑儿和江中流互相打小九九……其实人人心中都有心蛊,若是有一个“聪明人”明哲保身,这并不严实的环环相扣就要立刻散落。
妙笔尊者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绝望——看来,这江湖真的已经不是老江湖了。这些年轻人都学会了做“无谓的牺牲”,没有人可以自命算无遗策,因为没有人算得准年轻人什么时候会相爱,热血男儿什么时候会冲动。
他的眼睛一下子变得灰蒙蒙的,老态毕露:“阿玛曼贡,你要替你的父亲和哥哥们报仇,就动手吧。”
阿玛曼贡咬牙道:“我知道。”她沿着澜沧江漂流了一千多里,才在一个傣家寨子里找到制毒人……真相是多丑陋的东西,哥哥们合谋害死父亲,然后妙笔除去了他们。
苏旷附耳过去,轻轻说了两句什么,阿玛曼贡的眼睛忽然一亮:“真的?”
苏旷点头,又示意江中流一眼,继续说了两句。
阿玛曼贡直视着妙笔尊者的眼睛:“大哥,我再喊你一回大哥——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我说不清了。但是我知道,千百年来死去的姑娘不止阿日拉一个,但是私奔而快乐的姑娘,只有我们家笑儿。若是何大人既往不咎,我们的……我们的……我们的事情……唉,一笔勾销!”她回过头——这四个字几乎耗尽她全力,眼角有泪水一闪,砸落衣襟。
江中流的手,和冯笑儿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何鸿善何大人并不愿意既往不咎,他一张脸憋得发紫:“我只问你一句,我这副样子还能不能变回去?”
妙笔尊者摇头。
阿玛曼贡却沉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人您胖成这样……神仙也没有法子的。唯一的办法,只能从今日起,你少吃些,多练刀。大家都是习武之人,迟早会见成效。”
何鸿善张开双手,放声大笑起来,竟是无比地悲怆:“哈,哈,哈!”他胖手一挥,又有了几分当年麒麟使的气势,“收兵回营!”
他不能装作听不见——刚才苏旷在阿玛曼贡耳边说的是,我知道大帐下头埋了桶火药,引子我拔了,只是他不知道。
流萤飞蛊不知什么时候,又在璀璨星空缓缓滑出一道银河。
尾声爱煞大好江湖
苏旷留了三个月,亲眼见证了江家船帮和月亮峰的结盟,也亲自为两个好朋友主婚。
南疆那道不可撼动的长城终于打开了第一个缺口,至于某些理想……谁知道,或许他们这一代人能够完成,或许,又是无谓的牺牲。
妙笔尊者为月亮峰最后留下的,是一句口头禅。
“苏旷,多谢了。”阿玛曼贡看着苏旷。他瘦了些,但眼神更清朗。他的笑容干净灿烂,就像第一次见面一样。
唔……第一次见面……
苏旷的笑容忽然变得不那么灿烂,而是诡异起来。
三个月里,苏旷匆匆写下一套《苏门快哉风二十三式》。
第一次写秘籍,真是很有得意之情。将来有朝一日开山立派了,这个或许可以拿去做入门的练习教材。而穷困潦倒的时候,或许还能拿它卖几两银子,难道不比街头卖艺要大家风范一点儿?反正孟子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空乏其身,空乏其身,再空乏其身……
前三十年穷且益坚,后三十年老当益壮,这大约就是他的人生。
“尊主若是哪天动了游兴,不妨北上中原走一走。”
“你放心,此间事了,少则三年多则五载,我必去会你。”
我放心?
苏旷细细品着这三个字,抬起头,这才发现送行的兄弟们都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咦?阿玛曼贡也不知跑去了哪里。
少则三年,那就是三年好了。其实真的很短,做不了太多事情。
初夏时节,千里江山莽莽,苍翠浅碧,浓绿鹅黄,繁花似锦,点缀其中。如洗风光几乎要吸去人的心魂,一阵微风拂过,大山之间林涛顿起,一条羊肠小道若隐若现,好像被清风白云托起,飘向那万里无云的天涯。
苏旷朗笑一声:“如此天地,怎不让苏某爱煞这江湖啊!”
他大步而去,背影虽然萧瑟,但是迎着阳光的人,是看不见自己的影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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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旷传奇破阵子龙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