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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飞残月天》 作者:王晴川

7,8节

第七节:曲动萧寺气凌豪横
桐柏山南麓便是大宋京西南路的随州地界,自绍兴和议之后,金宋两国便不在边界派驻重兵。二人连滚带爬地下得山来,跑了片刻便瞧见了那路边的界石。
卓南雁心下阵阵激荡:“爹爹给我起名叫卓南雁,就是盼着我早一日回归故土。我这只小雁长到了一十三岁,可不是终于回来了!”想起风雷堡群豪殉义,厉泼疯生死不明,那股喜悦立时又烟消云散了。余孤天却一直面色沉郁,虽是暂时逃脱敌手,但他想起从此别离故国,心中又泛起阵阵撕痛。
两个孩子不敢片刻停留,飞步急奔,身后却一直没有传来厉泼疯或是萧别离的声息。卓南雁的心却不禁慢慢向下沉去,明知道余孤天不会说话,依然不顾冷风呼呼灌进口来,连连地问:“孤天,你说厉大个子会不会再追过来,他……他会不会有事?”余孤天胡乱地点着头,想起厉泼疯多半无幸,心下竟也丝丝的有些难受。
二人跑跑停停地一口气逃了数里之遥,却见苍暗阴晦的天穹下,冷寂寂的横着一座萧瑟的村落。
这时山风四起,天色阴得好重,头上的浓云一团团地似是给炉火烤过的,闪着青灰暗紫的怪异颜色,给朔风一荡,低低地都快压到头顶了。道路两旁无数枯草荆棘全在寒风中蜷缩着身子,瑟瑟地抖动。
迎面刮来的山风里掺了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汗水涔涔的身子给冷风一拍煞是难受,卓南雁身上阵阵发冷,眼见余孤天牙齿不住打颤,便道:“这么跑下去,不累死也得冻死咱们,得找个地方歇歇!”余孤天唔了一声,却挥手向前一指,只见一座冷寂寂的小庙正挺立在风雪中。
二人飞步奔到近前,却见庙上的匾额上写着“杨将军庙”几个字,推门走进去,却见大殿前燃着一堆篝火,一群人正围火取暖。卓南雁见了生人,先吃了一惊,待瞧清楚那只是几个烤火取暖的村民,才心下稍安。
这庙院子不小,正殿上供着一尊神像,依稀是个面目清秀的青年将军。庙里似是没有常驻僧道,七八个村民围在殿前,一个面色黝黑的六旬老者弹着一面小羯鼓正说着书。想是农闲时节,这小庙挡风遮寒,便引了一批村民来此听书。一股子生炭湿柴烧出的烟气伴着阵阵暖意,在昏暗的殿内四处乱窜着。
卓南雁凝神四顾,却见远处明柱下还倚坐着个面目削瘦、衣衫破旧的中年汉子,身旁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瞧神情似是一对父女,因隐在暗处,瞧不清长相,只依稀瞧见那汉子手中抱着一对牙板和胡琴,显是流落江湖唱曲的父女俩。
庙里的众人全聚精会神地听那老者说书,也没人注意这两个少年悄没声息地凑了过来。
只见那老者敲着羯鼓,摇着梨花板唱道:“滴溜溜号带齐飘,威凛凛挂甲披袍,扑咚咚鼓擂春雷,雄纠纠人披绣袄。百战百胜岳家军,长驱河洛马咆哮。”
宋时百姓好听艺人讲抗金英雄的侠义故事,时人称为“铁骑儿”。这老者说的正是当初岳家军北伐之事。卓南雁自幼生长于深山,一听之下便觉得新鲜无比,开始心内还惦记着厉泼疯,但终究是少年心性,渐渐地心思便全在那铁骑儿上了。
那先生才唱了几句,那庙门忽又支的一声开了,两个皂衣汉子晃着身子蹩了进来,瞧打扮全是宋朝的官府捕快。
当先那人瘦脸凸颧骨,颌下翘着一丛山羊胡子,进来后目光四处乱扫,道:“兀那说书的,你们瞧见了个身子高大的老乞丐来过么?”说书老汉和几个村民连连摇头。
山羊胡子骂了一声,叫道:“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老不死乞丐,居然去招惹格天社!这冻死猴的腊月天,还累得咱爷们顶风冒雪的四处寻他。”他身后那随从道:“管他呢,格天社的大爷下了令要咱寻他,咱出来胡乱应应景也就是了。一个老乞丐能逃得了格天社的天罗地网去么?这大冷的天,冻也冻死他了。”二人说着拨开人群,坐在了火前,山羊胡子向老汉喝道:“接着说,接着说,拣一段热闹的说来听听。说好了,爷有赏!”
那老汉应了一声,停鼓不敲,张口说道:“老朽今日既来到这杨将军庙,便说一说当年杨将军的铁血丹心。话说杨再兴杨将军随着大军北伐,在岳元帅帐前讨了个正印先锋官,率了三百条好汉逢山搭路,遇水架桥,一路长驱直入,不想却在临颍外的小商桥前正撞上金国四太子兀术手下三大王带领的数万大军。那四太子手下三大王是哪几个?正是龙虎大王、盖天大王、昭武大王,各带一万大军,气汹汹好不威武,怒冲冲如狼似虎!”
在岳飞屈死风波亭之后,岳家军之事被官府严禁议论传播,但民间百姓、尤其是金宋边界上久受金人欺凌的穷苦百姓却仍是喜闻岳家军故事。山羊胡子却算个官差,听那老者说这岳家军杨再兴的故事,不由皱了皱眉。
只听那老者又道:“有道是两军相遇勇者胜,眼见着敌众我寡,杨将军却毫无惧色,吼一声惊天动地,催动坐骑千里青霜驹,挥动神飞亮银枪,直撞入敌阵。这一番大战直杀得天昏地暗,那时天降大雨,双方将士流下的血水全落入了溪涧之中。正是——”说着拖个长腔,将小鼓一敲,亢声唱道,“漫漫杀气飞,滚滚征尘罩,百战袍甲红,四野阵云高。”声音凄郁苍凉,如带金戈铁马之声。
围坐着的村民全听得津津有味,卓南雁更忍不住高声叫好,只有余孤天听得南朝侠义之事,心中不是个滋味。
那老者唱了几句,脸色便一片沉暗,叹道:“那天上大雨拼命的下,地上两军拼命的杀,这三百条岳家军好汉如同三百条猛虎,跟着杨将军在数万敌骑之中横冲直撞,斩杀金兵两千名,直杀了那万夫长、千夫长、百夫长无数,最终三百豪杰尽数不屈战死。那桥下的溪水已给血水染得赤红一片,成了一条血涧赤溪。那杨将军在敌阵之中杀得几进几出,全身浴血如同红人一般,兀自毫无退意。
“到得后来,他单枪匹马守在小商桥上,以一人之力,竟杀得数万金兵过桥不得。金兵无奈,只得放乱箭射死了他。饶是如此,杨将军死后半个时辰,金兵硬是不敢近前。后来岳大帅挥兵到此,寻到了杨将军的尸身,火化之后,竟得了箭镞两升。正是,骤雨雄兵数重围,将军百战碎铁衣。青史图书载丹心,横戈气寒虎罴威。”这老者说得眉目耸动,声色并茂,听得众人尽皆动容。
蓦地小鼓咚然一响,一段“铁骑儿”已然说罢。卓南雁抬头看时,却见院中昏溟苍茫,暮雪正紧,这一段书竟使众人闻之如醉,神驰万里。
那老者拱手道:“诸位爷,这杨再兴杨将军如此忠义,后来京西一带庙宇,多有他的牌位!”就有村民连连点头,应和道:“是,俺们这杨将军庙都道是供的是杨六郎,想必也是这位杨将军。”几个人就将铜板丢到老者的铜盘里。
“狗屁岳家军,狗屁杨将军!”那山羊胡子官差却一把火窜到了脑顶上,跳起来尖声骂道,“当着我丁长富丁大爷的面还敢胡言乱语,杨再兴算个屁!那岳飞又如何?十年前还不是给秦相爷宰了!这杨再兴若是不死,风波亭上说不得也得陪着岳飞挨上一刀!”他这放声一叫,惹得众人全是一惊。
山羊胡子丁长富已走过去劈手一把将盘子里的铜钱夺了。那老者气得面皮发白,却不敢作声。几个山民也是敢怒不敢言。
卓南雁双目发红,便待发作,忽然想起:“易伯伯说过,忍人所不能忍,才是天下大勇!我一点武艺不会,上去徒然吃亏,这不知进退的暴躁脾气可要暂且改改!嗯,这小子叫丁长富,可要记住了这狗贼名号!”
那丁长富兀自指着说书先生骂骂咧咧:“趁早给爷闭上你的狗嘴远远地滚走,不然抓了你交与那格天社!你这老东西若有种,便到京师秦相爷府里面去说这‘铁骑儿’去!哎哟——”话没说完,忽然惊叫一声,跳起老高,捂着嘴叫道,“是谁,呜呜,奶奶的是谁放暗器暗算……呜呜……老子?”众人凝神细瞧,才见丁长富的嘴中竟已鲜血淋漓。丁长富哇的一声,张嘴将那“暗器”吐了出来。他那随从低下头来一瞧,不由扯着嗓子叫起来:“丁爷,奇了,是根羽毛。莫非是这球鸟毛打掉了您的三颗牙!”
众人全是一惊。卓南雁凝神瞧去,却见地上淋漓的血迹中果然插着一根翠色绿羽,心下暗道:“这翠羽长不过指,似是鸟翅上的翎子。这一根轻灵的翠羽怎会打落了丁长富的满嘴牙齿?”
忽听得一道粗沉的声音笑道:“跳梁小丑,无知蟊贼,也敢在这杨将军庙内胡言乱语!趁早给爷闭上你的狗嘴,不然抓了你交与那阎王爷!你这小蟊贼若有种,便到阴曹地府里面去放你的狗臭屁去!”这笑声乍然而作,滚滚如雷,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
卓南雁听这人最后两句却是拿丁长富的话转过来骂他,不觉大是解气,但转头四顾,却见院中飞雪飘飘,殿内火焰抖颤,也不知是谁发出的笑声。
丁长富捂着嘴窜出殿外,四处查看,却哪里有半个人影,正自心惊胆战间,一个白胡子村民忽然向那神像跪下,叫道:“神仙呀,莫不是杨将军显灵么!”一群村民连那说书先生,都给他这声喊惊得浑身一抖,不由自主地跪在白胡子身后,齐齐向那神像磕下头去。不少人口中还念念有词。丁长富眼见众人下跪,心中半信半疑,但他此时惊魂未定,也不敢贸然上前生事。
卓南雁心下暗自称奇:“这必是一个武林高手出手教训那狗官差!只是这人身手好高,竟然来去无踪,真是奇了!”四顾之下,见只有那一对唱曲的父女闷声不语地侧身倚在柱子下,似是对眼前一切全不在意。
便在这时,却听庙外一个清朗的声音叫道:“大雪风寒,世伯不如暂到这古庙之中避上一时!”立时又有一声沙哑的笑声响起:“哈哈,言之有理!这西北风白毛雪,刮了老夫的老面皮不打紧!若是吹着了闲侄女花容玉貌的小嫩脸,可就大是要紧!”声音响亮,在暮野之中传出好远。
庙门一开,却走进来四五个人。当先一人四十余岁年纪,身着碧绿武官时服,手中擎着一根金光闪闪的竹节鞭,瞧这人白面长眉,顾盼甚豪,只是那胸前衣襟裂了数个口子,瞧上去就有几分狼狈。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窄袖快靴的乌衣随从,各自打扮倒是齐整,只是一个左眼眶乌青,一个右眼眶红肿,凑到一处,便多了几分滑稽。
在那武官身侧,却伴着一对青年男女。那青年公子二十岁上下,面如冠玉,双眉挺秀,腰间悬着一口长剑。那女子方当妙龄,眉弯眼柔,姿容俏丽,竟是个标致美女,她背上也背着一把长剑。两个人俊朗娟秀,牵着的马也都是金鞍玉辔,当真是璧人宝马,交映生辉。众人眼见这荒村野庙,忽然走入这样一群华衣贵人,都觉着奇怪。
那公子只扫了一眼,便笑道:“世伯,都是一群穷棒子,这是个没主的野庙。咱暂且歇歇,待风静雪停了,再上路不迟!”他口中向那武官说话,眼睛却偷偷向那女郎望去。那中年武官也贼溜溜地瞥着女郎,笑道:“言之有理,便这么着了!”
那女郎却秀眉微皱,伸出白嫩的玉手,掩住了鼻子道:“离他们远一些,乡巴佬脏得紧,真熏死人了。”那公子应了一声,将马牵到檐下,在殿内神像前扫了一处空地,扶那女郎坐下了。
那武官眼尖,却一眼觑见了丁长富身旁地上的那根翠绿色的羽毛,飞步窜上去,小心翼翼地拈了起来,颤声叫道:“羽毛……这、这莫不是御鸟的翎毛?”当胸一把揪住了丁长富,喝道,“狗贼,这羽毛是哪里来的,你是如何偷了这御鸟,又藏匿何处?快快从实招来!”
丁长富给他一连串的厉声喝问骇得面无人色,哆哆嗦嗦道:“小人是本地差官丁长富,奉……格天社大爷之命四处搜寻个老叫化子,这羽毛……。小的也是刚刚看到!”那武官怒气勃发,单掌一吐,将他震得飞出几步之外,直撞到那香案上,喝道:“让老夫抓个人赃并获,还敢狡辩?”
那公子却缓步踱来,瞅着那翎毛道:“世伯息怒!听这小子口音,瞧这小子打扮,似乎真是本地差役。这厮功夫寻常,谅也没有手段到京师去盗御鸟。”回头向丁长富喝道,“这位是格天社的副总管、号称‘浩气千古’的桂浩古桂大人,还不过来参见!”丁长富和那随从急忙过来磕头。
“贤侄言之有理!老夫都是给那老叫化子弄的,一路上心魂不定,”桂浩古说着,瞧见几个村民和那说书先生战战兢兢地转身想要出殿,又厉喝一声,“全给老夫站住了!此时真相未明,呆在这庙里的,全有嫌疑。待会老夫歇息之后,还要一个个亲自审问!”几个村民眼见忽然间惹上了官司,全都哭丧了脸,只得乖乖坐在火前。
那美艳女郎却道:“桂伯伯,您说的那御鸟什么的,是怎么回事?那老叫化子,又是怎么回事?”桂浩古立时换上一副笑脸,走过来象拍抚自己爱女一样地拍了拍那女郎的脸颊,笑道:“闲侄女,你南宫哥哥没告诉你么?”
“我们雷家接了您的飞鸽传书便立时兵出五路,我在路上急匆匆地一通乱赶,却凑巧遇上了这位南宫公子,才知他南宫世家也接到您的传书相邀。”说到这里,那女郎却白了一眼那公子,嗔道,“哼,哪知他这人呀,一路上只会假现殷勤,十句话里没一句正事!”
那公子见她轻嗔薄怒,娇媚可人,登时心神大醉,笑吟吟向桂浩古拱手道:“这一次加上我这‘飘花剑女’雷青凤妹子在内,江南霹雳堂雷家出马了五位好手。我们南宫世家,算上区区不才,也是六大剑客齐出,这可都是被您传书邀来的。我只知要捉的那个老叫化子‘醉罗汉’,原是嵩山少林寺罗汉堂的长老,法名无惧,入了江南丐帮之后一直跟咱格天社作对,却不知他跟御鸟之案有何干系?”
这几人说话声音响亮,旁若无人。卓南雁听了他们的话,脑中轰然一响:“原来这南宫铎是那南宫世家的,听厉叔叔说,爹爹当初便因闯入南宫世家之后下落不明的!不知这惊动了格天社、南宫世家和霹雳堂的叫化子‘醉罗汉’,到底是何许人也?”当下双目望着熊熊篝火,愈发凝神静听。
桂浩古却干笑两声,故作神秘地道:“这御鸟的主人来历不凡,便是鼎鼎大名的崇国夫人!”雷青凤秀眉一挑,问道:“崇国夫人是谁?”
桂浩古似是极喜这女郎发问,笑道:“青凤侄女想是专心练武,连崇国夫人的名头都没听过。”雷青凤见他说话之间又笑嘻嘻地伸手向自己的脸颊抚来,不由心下大是懊悔问这句话。正恼也不是、躲也不是的当,南宫铎迈上一步,恰好挡在她身前,笑吟吟地道:“这崇国夫人便是圣相爷的孙女,今年不过八岁,却是福慧双全,小小年纪便给圣上御封为崇国夫人……”
卓南雁听易怀秋说过,当今大宋诸多阿谀之辈提起秦桧来,都要在相爷之前破天荒地加个“圣”字。这时听得大宋皇帝赵构将秦桧的孙女、一个八岁的女孩,封为什么崇国夫人,不由心中又恨又恼。一旁的余孤天也不禁暗自摇头:“想不到秦桧气焰如此之胜,照这么下去,他会不会也做了南朝的完颜亮?”
“御鸟主人来历不凡,御鸟的来历更加不凡,”桂浩古这下没有摸到美人玉面,横眼掠了南宫铎一眼,才向雷青凤笑道,“这崇国夫人虽然年幼,却颇得圣相和圣上喜爱。那一日崇国夫人进宫面圣,恰恰赶上宫中刚自陇山进了一批鹦鹉。崇国夫人便问一只鹦鹉,还思乡么?那鹦鹉却答道:思乡!圣上恰恰在旁听到了,登时也起了思乡之情,立时命人将这批鹦鹉放回陇山。万岁爷眼见崇国夫人喜欢鹦鹉,便另赏了她一只翠羽鹦鹉,这便是御鸟的来历了!”
南宫铎拍手笑道:“好,鹦鹉通灵,夫人聪慧,圣上仁德,这真乃传流千古的雅事!”桂浩古叹道:“崇国夫人自得了这御鸟,自是万分宠爱,走到哪里,都要随身带着。可是一月之前,崇国夫人随母亲去灵隐寺上香,却在飞来峰下给一个打扮得如同叫化子般的老和尚出手夺去了御鸟,随行的格天社‘白虎七宿’居然拦他不住!”雷青凤樱唇微动,忽然看了看桂浩古那只老手,急忙住口不言。南宫铎倒替她问道:“这老叫化子想必就是桂大人千里追寻的醉罗汉了?”
“正是这厮!”桂浩古白脸一红,冷哼道,“老夫带着白虎七宿连日追赶,他却从临安窜出,一路北上。这老家伙不敢真刀真枪地跟咱们较量,却连出诡计,先后弄伤了老夫手下的白虎七宿。一到随州境地,这狗贼便再无踪影。好在今天让老夫遇上了南宫贤侄和青凤侄女,咱三人联手,必能擒到这老贼。”雷青凤闻言,双眉一挑,跃跃欲试,那南宫铎却皱眉沉吟道:“世伯,醉罗汉为何要抢崇国夫人这只御鸟?”
“这老贼无法无天,明摆着是跟圣相作对!这御鸟是圣上所赐,这么不明不白地给人夺走,圣上便不怪罪,圣相他老人家脸上也不好看!”桂浩古说得心头火起,重重顿足叫道,“相爷若是发起火来,那还得了,便说这一年前的‘狮猫案’吧!崇国夫人喜爱的一只狮子猫无故丢失,相爷责令临安府找寻。临安府请画师将此猫的画像画了一百多幅,在全城张贴,找了半年仍是毫无音讯。因这‘狮猫案’牵连入狱的便有一百多人,知府曹泳急得焦头烂额,最后终于憋出个法子,他找人打了一只比那狮猫小不了多少的金猫,献给相爷,才算保住了头上的乌纱帽!”
卓南雁越听越怒,暗想:“便因为他孙女的一只猫,秦桧便牵连了一百多人入狱,这老贼真是无法无天!”余孤天却想:“嗯,这知府虽然大是破费,但好歹保住了头上乌纱,过不了几年,还能再捞回来。”(按:秦桧孙女的“狮猫案”,见于陆游《老学庵笔记》,其事大致如此。)
南宫铎和雷青凤听了,全都凝眉不语。却听桂浩古叹道:“这狮猫案刚了,又来了个御鸟案。咱可真要小心措置,不然圣相一怒,雷霆大作,谁也担待不起!”
话音刚落,忽听庙内响起嗤嗤嗤的几声冷笑,声音清脆娇嫩,显是对桂浩古所言大是不屑。这笑声本来不大,但恰在桂浩古三人高谈阔论停歇之时发出,众人全听得真真切切。循声望去,却见冷笑之人正是端坐一旁的那卖唱的小女孩。
那女孩也侧过头来斜睨桂浩古,红通通的篝火登时映红了她的半边脸颊。卓南雁这时才瞧清那女孩容貌,但见她花肤如雪,瑶鼻樱唇,虽只扭过来半边脸儿,却已有一股明珠美玉般的容光自然流照出来。
卓南雁本来心下奇怪这个卖艺女孩胆敢嘲笑朝廷武官,待得瞧了她的容貌,登时一呆,若非亲见,实难相信世间竟有如此仙姿丽质的人物。那飘花剑女雷青凤本就是个罕见的美女了,但跟这豆蔻年华的小女孩一比,登时成了庸俗脂粉。
桂浩古听了那声冷笑,本来心头恼怒,但转头瞧见了这样粉雕玉琢的女孩,心头怒火顿消,一转眼又瞧见了那男子手中抱着的牙板胡琴,不由大咧咧地笑道:“难得唱曲的小娘生得这般标致,往后不要胡乱发笑!若不是桂大人我素来惜香怜玉,你可就要倒大霉啦?”
“我可没敢笑各位大爷!”那女孩睁大莹澈的双眸,摇了摇头,道,“我是适才做了一个好玩的梦,梦见东海里的一只老鳖丢了个什么东西,就让虾兵蟹将去找。那群虾兵蟹将遍寻不见,便回来禀报老鳖说,海里面找不见,想必不是天上的鸟偷的,就是地上的猫偷的——不是鸟案,就算猫案!格格,鸟和猫居然会到海里面偷东西,这虾兵蟹将不是太笨了么?”
她语音动听,笑声纯真,宛若雏凤乍鸣,冷玉轻击。但说出的话却是胆大之极,不但将秦桧比作了老鳖,更将桂浩古诸人骂作了虾兵蟹将。卓南雁忍俊不禁,嗤地笑出声来,心下更是佩服这女孩的胆气。
桂浩古狠狠瞪了卓南雁一眼,又转头盯着那女孩。说来也怪,他本是心下怒气勃发,但只瞧了一眼那张清丽得惹人怜惜的纯净脸孔,满腔怒火偏又发作不出,当下冷森森地道:“小娘儿胡言乱语,是活得不耐烦了么,过来给大爷唱个曲子,唱好了便饶了你!”
那女孩秀眉微挑,小嘴扁了扁,似是颇不情愿。她身旁那中年汉子却冷着脸道:“月牙儿,这一路上尽是惹祸!祸也惹了,曲子若不唱好,回去看我怎么罚你!”略调了下弦,指捻臂抖之间,立时就有一缕苍冷如诉的琴音响起来。那声音悠长凄清,若断若连,人人听了,心头都没来由的一阵悲凉。
那女孩似是极怕这汉子,秀眉蹙了蹙,撅起樱唇道:“爹爹别急,月牙儿唱就是了!”说着将牙板轻击,曼声歌道,“长江千里,限南北,雪浪云涛无际。天险难逾,人谋克敌,索虏岂能吞噬!”
这一开口而歌,声音婉转清润,就如一抹清清泠泠的山泉荡进众人的心脾间。似这般以牙板唱曲的,当时唤作“小唱”,就是以拍板合着曲乐轻唱慢曲,讲究重起轻杀。宣和年间东京汴梁的李师师最擅小唱,曾以此道风靡东京,有风雅人便给小唱起了个雅名叫“浅斟低唱”。
众人怎么也想不到,在这荒野小庙内,竟能听到这等美妙唱曲,一时之间,桂浩古等人的怒气竟消弭不少。
卓南雁自幼长于荒野,素来少闻曲乐,这时乍听这美若天籁的歌声,更觉心神一荡。这时庙中诸人全将目光集在那唤作“月牙儿”的女孩身上,却见她将牙板夹在指缝中叮叮当当地敲得悠然有致。
她这一转过头来,众人借着跳耀的火光和朦胧的烟气,更有雾里观花之感。这女孩见这么多人一起瞧她,似是有些害羞,微微垂下头去,眉宇之间便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淡淡轻愁。火光下,却见她那黛眉翠烟,眸凝秋水,愈发显得清丽绝俗。
她的歌声不高,但愈是这么宛转低回,愈是惹人屏息倾听。只听她唱到:“阿坚百万南牧,倏忽长驱吾地。破强敌,在谢公处画,从容颐指。破强敌,在谢公处画,从容颐指——”声音倏地由低转高。她年纪幼小,本没有高歌遏云的功夫,但妙在喉音曼妙,这两叠反复的高亢之处仍是唱得娴熟无比,好似一抹清风越飘越高,直入云霄。
卓南雁听得入神,忽听那桂浩古低声问道:“这小妞唱得着实不错,这词听着有几分耳熟,却不知是谁人手笔?”南宫铎低声笑道:“她唱的是一首《喜迁莺》,乃是被贬多年的故相李纲,死前发牢骚所做。词中以秦王符坚暗喻金兵,借史言事,说他李纲自己便是从容指画的谢公,鼓动大宋之人随他一起抗金。”
听南宫铎说起“李纲”的名字时,卓南雁心中先是一动:“原来这是李纲老丞相的词,怪不得如此慷慨激昂。易伯伯常说李刚忠烈,是个大大的好官,却一直不为昏君所喜,后来郁郁而终。这女孩敢唱他的词,真是不同凡俗!”登时对这女孩愈加另眼相看。
只听南宫铎又道:“李纲的诗词已被圣相禁了多年,大人正好借此将这小丫头扣下!”桂浩古被他说破心思,却故意将脸一扳,道:“言之有理!公然吟唱李纲诗词,那还得了!待会可要将这小丫头带回去,好好管教!”他身旁的两个差官急忙低笑凑趣:“恭喜大人,得了美……”桂浩古想到得意之处,忍不住笑道,“多亏贤侄心思机灵,老夫这一路大风雪总算没有白挨!”
他几人压低声音说话,自以为旁人无法听到,哪知卓南雁天生耳目之力超逾常人,都听得真真切切。他心中登时燃起一片怒火:“原来大宋狗官如此丧尽天良,见这女孩美貌,便要借口抓走!”忍不住向那几人怒目相视。只听南宫铎接着笑道:“哪里!小侄还有多谢世伯这次传书相邀!若无您这调度,我南宫铎焉能跟青凤妹子辗转数日,形影相随?”
雷青凤听他说起自己,忍不住格格娇笑,嗔道:“怎地又扯到人家身上来了。呸!见到美貌小妞,便动歪心思!”一扭头忽然瞧到了卓南雁愤愤的目光,登时红晕满面,秀眉一蹙,向南宫铎道,“这小叫化子死死盯着我看,好生无礼!”南宫铎和桂浩古甩脸瞧见卓南雁怒冲冲的眼神,都是一惊,心下均想:“难道我们的话,都让这小子听到了?”
这时候月牙儿那一阙《喜迁莺》刚刚唱罢,庙中众人全是心神皆醉。南宫铎却向卓南雁厉声喝道:“贼小子活得不耐烦了么,乱瞧什么?”余孤天听了这一喝,脸色乍白,他是惊弓之鸟,急扯了卓南雁的手,便要走开。
卓南雁也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心中却还惦记这桂浩古要打这女孩的主意,低声嘀咕道:“慌什么!咱又没有招惹他们,我……”话未说完,忽觉眼前一花,那南宫铎已经闪身窜到他面前,忽然挥手,啪啪啪啪,打了他四记耳光。
卓南雁给他打得头晕脑胀,口边的鲜血霎时流了下来,抬头叫道:“我没招惹你们,你凭什么打我?”南宫铎冷笑道:“没招惹就打不了么?公子爷打人还问凭什么!”蓦地反手一掌重重打在他脸上,将卓南雁的身子打得直向后跌去。
他要在意中人面前大献殷勤,身子一弹,如影随形地直窜过去。卓南雁身子在空中才要落地,南宫铎已闪在了他身前,单掌疾探,抓住了他胸前衣襟,使力一贯,将他双膝着地,狠狠摔在了地上。
那女孩眼见他骤然出手伤人,不由花容失色,啊的一声惊叫。庙中村民见南宫铎殴打一个孩子,本来有人心中不忿,但见了他这奇快无比的身手,吓得都不敢言语。桂浩古、丁长富等人却都抱膝而坐,乐得看个热闹。余孤天急得身子打颤,但心内犹豫,终究不敢上前。
卓南雁双膝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只觉剧痛欲折。却听那女孩颤声道:“爹爹,您瞧,他们……”又听那汉子冷哼一声:“跟你说了,少管闲事!”卓南雁正要挣扎起身,南宫铎的二指却搭在了他眼上,冷冷道:“小叫化子,你得罪了‘飘花剑女’雷侠女。快快给雷侠女磕三个响头,不然公子爷就剜了你这双眼珠子!”心内却想:“也不知这小叫化子听到了多少,若是给他传扬出去,只怕南宫世家、霹雳堂和格天社的名头都要有损。不如找个茬子,将这小子杀了灭口!”
卓南雁双手撑地要待站起,但才一抬头,便觉眼中酸痛无比。这时候他心底腾起一股悲愤之气,早将易怀秋说的“忍人所不能忍”的嘱托抛到了九霄云外,张口叫道:“小爷我只给祖宗父母磕头,死也不给你两个狗男女磕头!什么雷家、什么侠女,你们恃强凌弱,没的里玷污了这一个侠字!”
雷青凤听了他这一骂,不由玉面一寒,喝道:“南宫师兄,跟这小叫化子费什么话,他敢对我雷家出言不逊,将他一剑斩了!”南宫铎哼了一声:“我偏偏先让他磕过了头,再宰了他!”手指用力将卓南雁的头向下按去。
卓南雁只觉脑顶上重如泰山压顶,虽死力强撑着,脑袋还是一寸寸地向地上低下去。这时他满腔怒火,浑身热如火焚,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死也不能给这恶毒女子磕头!”猛地一歪头,噗的一口痰向南宫铎吐了过去。二人相距太近,南宫铎心思又大半在雷青凤身上,登时给卓南雁这混了血的口水啐在了腿上的襟袍前。
“小叫化子,是你自己找死!”南宫铎目射寒光,单掌提起,便向卓南雁顶上拍落。那女孩啊的一声惊呼,纤手疾抬,忽觉腕子一紧,已被她父亲捉住。
第一部拔剑抉云第八节:纵胆任侠拔剑惊虹
南宫铎这劲力十足的一掌已经凌空拍下。这时他恼怒之下,满拟一掌拍得卓南雁七窍流血,哪知手掌才落,忽觉臂弯曲池穴上一麻,手臂便落不下去。跟着身前的卓南雁不知给什么怪异力量一牵,呼的疾飞了出去,落地之时稳稳当当地立在了地上。
南宫铎一惊抬头,才见一个光头长髯的破衣老丐笑眯眯地站在卓南雁身前。南宫铎心下一凛:“这老丐是何时到的,又是使得什么手法将这小子拉走,怎地我全没瞧清?”一拂之下,才在臂上拈出一根翠绿的羽毛来,登时心下大震:“莫非他竟是用这轻飘飘的翠羽拂中了我的曲池穴?”
桂浩古却跳起身来,破口大骂:“老叫化子,果然又是你!这一次看你还能逃到哪里去!”雷青凤娇躯一幌,便闪到了南宫铎身前,拔剑出鞘,冷冷道:“原来阁下便是我们要找的醉罗汉无惧和尚!”
那老丐却不理他们,伸手抚着卓南雁的头,旁若无人地笑道:“好孩子,你这身骨气,竟比我老人家还硬气!我老人家十二三岁时,若是有什么大侠侠女的拿刀子动剑让我磕头,我一二百个头也给人家磕啦!”卓南雁瞧这老丐身子高大,满面红光,颌下乱糟糟一堆乌黑的长髯,偏偏头顶光光,瞧上去似是个和尚一般。他听出了老丐对南宫铎的讥讽之意,便强自笑道:“那是您老人家运气好,想必您年少之时,天底下还没有这么多的狗屁侠女大侠。”
丁长富这会却也听出了他的笑声,叫道:“老东西,适才就是你暗算的老子!”呛啷啷亮出铁尺铁链,手法干净利落,只是口中掉了几颗门牙,说话未免露气含糊。无惧和尚连连摇头,笑道:“他奶奶的,老子不过是想躲在神像背后睡上一觉,偏偏遇上许多疯狗野狗母狗公狗跑到老子跟前嘶叫不停。扫兴扫兴,当真扫兴!”
蓦地大叫一声,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他已窜到丁长富身前,啪啪两响,丁长富和那随从齐声闷哼,二人已经面向神像跪倒在地,竟已被那老丐踢中了腿上穴道。只听无惧哈哈笑道:“敢在杨将军跟前胡言乱语,老子便罚你们在这里跪上十二个时辰!”
卓南雁眼见他这一进一退,快如飘风,忍不住心怀大畅,暗想:“什么时候我也练成了这样的高妙武功,遇上了恶狗凶徒,上去也是这么两下子!”
南宫铎和那雷青凤眼见无惧和尚此时背向他们,背上露出老大空门,忍不住对望一眼,蓦地双剑齐出,疾刺无惧后背。卓南雁一惊,急叫了一声:“小心!”无惧大笑声中,身子忽然直挺挺向下栽去,如同一块石碑般地硬生生砸到了地上,就势一滚,便轻轻巧巧地躲过了那劲急无比的双剑。
南宫铎双瞳一缩,忍不住赞道:“好脆生的一招‘大栽碑’,醉罗汉之名果然不虚!”他二人一击不中,随即双剑盘旋,紧紧守住了门户。
几个村民和说书先生眼见要起争斗,心下惊慌,都要逃出庙去,但那两个各自肿了一只眼的格天铁卫这时候门神一般地守在庙门口,气势汹汹,谁也不敢上前,众人无奈之下只得猫在院子边上那根老柏树下。卓南雁拉着余孤天溜到神像背后,探头瞧着热闹,一扭头间,忽然不见了那对卖唱父女的踪迹。
无惧见他们这一刺一收,法度谨严,不由连连摇头,叹道:“师出名门,却行此以大欺小、暗算偷袭之事,真真可怜了你们这身功夫了!”说着翻起眼睛瞪着南宫铎道,“你便是南宫六剑中的什么‘一剑夺命’南宫铎么?嘿嘿,南宫世家的上代掌门南宫皋何等英雄,怎地传到你爹南宫参手上就坏了门风!”
南宫铎脸上阵青阵白。桂浩古已昂起一张胖脸叫道:“废话少说,无惧老儿,快快交出御鸟!”和雷青凤、南宫铎三人各挺兵刃,虎视眈眈地盯住了无惧。
无惧仰头笑道:“那只鸟儿么,呵呵,味道平平!”桂浩古颤声叫道:“怎么,你……你将御鸟吃了?”无惧的大头猛点,郑重其事地道:“正是!不过这狗屁御鸟终日养尊处优,养得肥胖流油,远没有山间野雀有嚼头!”猛然将手一扬,几根绿色鸟羽纷纷扬扬地自空中飞落。
桂浩古身子发抖,自地上捧起几根鸟羽,心下又惊又怕,几乎便想放声大哭。无惧见了他那模样,大是得意,仰天笑道:“看在你老兄的面子上,和尚好歹留下这几根鸟毛,好让龟大人拿去跟秦桧老贼请功!”桂浩古忽然昂起头来,恨声道:“你这一次劫了御鸟,引得格天社带动大批人马随你北上,是不是还有什么阴谋诡计?”
“谁说龟大人是草包一个,这不是还有些见识么,”无惧和尚冷冷笑道,“可惜这时领悟,未免晚了。雄狮堂罗堂主和本帮莫老帮主想联络江南各路英豪,筹备再开四海归心盟会,却怕你们格天社碍手碍脚,这才请老和尚出马,略施小计,引开你们这群鹰犬!”
卓南雁听得他说起“四海归心盟”,双目登时一亮,暗道:“原来罗老伯真的要重开盟会啦!”无惧说着却霍地收起冷笑,昂然道:“便冲着‘四海归心’这四个字,这一路之上,洒家才对你和你手下的那白虎七宿手下留情!”
“嘿嘿,果然又是这四海归心盟,”桂浩古眼里登时迸出一层碧幽幽的利光,冷笑道:“实不相瞒,格天社大总管赵祥鹤赵大人深谋远虑,早已洞悉了罗老儿的奸谋,此刻赵大人业已北上建康,亲自搅散你这捞什子盟会!哼哼,死了一个卓藏锋,又冒出个罗雪亭!眼下四海晏如,太平盛世,抗什么金,击什么虏?”一声呼喝,金鞭划出一道黄光,直上直下地砸向无惧的光头。
无惧拧腰闪开,怒道:“可怜卓盟主一心为国,却跟岳元帅一般,给你们这群奸诈小人暗算致死…”口中说话,脚下步法踉跄,好似醉汉一般,东一倒,西一歪,却将桂浩古的连环数鞭尽数闪开。卓南雁在旁瞧见那单鞭卷起道道金光,招招擦着他身子掠过,一颗心七上八下地倒替他揪心不已。
南宫铎和雷青凤眼见桂浩古强攻无效,急挺长剑上前。这二人的剑法师出名门,“飘花剑女”雷青凤剑招迅捷,每一出手,便如雪花六出一样连环六式。南宫铎号称“一剑夺命”,剑法却是沉稳老辣,辛毒如蛇。三人联手,登时将无惧团团围住。
四人鞭来剑往,杀得呼呼生风,那团取暖的篝火给拳风剑气扰得忽明忽暗。旁人早已远远避开,只苦了跪在神像前的丁长富和那随从。二个人一迭声地叫喊不休,“哎哟,罗汉爷爷小心小的脑袋!”“姑奶奶——留神小的耳朵!”
无惧和尚的身子在鞭影剑海中前倾后倒,瞧上去随时要给兵刃扫中一般,可偏偏就是履险如夷。他口中兀自滔滔不绝:“金国跟咱们讲和,不过是瞧明着打咱们不过,暂且等候时机而已,等到朝中柱石忠良都给你们算计尽了,要兵无兵,要将无将之时,你们的金狗爷爷若不发兵来攻,老子就割了这颗脑袋给你们!”卓南雁听得连连点头,暗想:“他说的这话跟易伯伯说得差不多,这等道理,难道当官的都瞧不出来么?”
桂浩古却喝道:“老夫现下便割了你这狗头!”老羞成怒之下,奋力一鞭抽得老了,收手不及,将那神像前的香案打得碎成数段,吓得跪在香案前的丁长富呜呜大叫。
无惧呵的一笑,一招“滚地龙”急攻过来,右掌蛇一般地疾伸过来,攥住了金鞭的鞭头,左掌斜斜拍向了他肋下空门。铁掌未到,一股劲风已压得桂浩古肋下隐隐作痛。桂浩古大吃一惊,正要撒手扔鞭,却见青光闪动,南宫铎的长剑后发先至,抢上来挡住了他肋下破绽。雷青凤剑如匹炼,刺向无惧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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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抹轻如拂柳,桂浩古却觉腿上一阵酸痛。醉罗汉这一掌余势不绝,不待招术使老,劲力暴吐,乘着南宫铎出剑护友之时,已在他肩头拂了一下。南宫铎身子踉跄,半边膀子立时酥麻,惊骇之下,一张脸已没有半分血色。
无惧一招迫退了三人,心中大是得意,不由昂头笑道:“罗堂主屡次嘱咐,对武林各方豪俊要以和为贵。咱们都是大宋武林同道,何必要拼个你死我活!大伙暂且住手如何?”话才说完,忽觉背心上一麻,一股阴寒的劲力已自“命门穴”上急透而入。
无惧一惊,暗道:“我手下留情,他们却施此暗算!”身形摇晃之间,却见一道白影如草中惊蛇一样在眼前疾闪而过,跟着呛啷呛啷的兵刃落地之声不绝,那桂浩古、雷青凤和南宫铎的身子已经先后栽倒在地。
无惧知道另有高手来袭,惊怒之下须眉戟张,奋力回身一招“醉骑驴”击向那道游走不定的白影。
哪知拳到中途,忽听得一声冷笑,那人竟一把抓过跪在地上的丁长富挡在胸前。无惧知道自己这一拳开碑裂石,仓卒收拳之际,浑身气血受震,臂上尺泽穴上更撞到了一股冷飕飕的掌力。醉罗汉再也支撑不住,便在丁长富呼爹喊娘的哭号声中,缓缓倒在了地上。
一股朔风扑地卷来,那团颤抖的篝火突地灭了,两扇殿门给劲风吹得忽悠忽悠的响,大殿之中霎时变得阴沉沉的森冷瘮人。卓南雁睁大了眼睛,才瞧见挺立在神像前的白衣人。这人书生打扮,身高臂长,只是身子太瘦,在昏溟的暮霭中瞧来,似乎瘦得只剩一道白惨惨的影子。
那“白影子”却连连咳嗽着道:“好,咳咳,醉罗汉果然有些门道,中了我摧经伤脉的化血七杀劲……咳咳,还能击出如此刚猛的拳法!”
那白衣书生说着猛然提起丁长富的脖颈,将他在地上重重一顿。丁长富只觉一股霸道刚猛的劲力自颈上透来,腿上穴道自解。他回头见这人左耳上垂着一根光闪闪的金环,估摸这病鬼一样的人物必是个“金国老爷”,当下就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道:“多谢大人相救!本地小吏丁长富给您磕头了!”
无惧和尚跌坐在地,却亢声大骂:“姓丁的不要认贼作父!这病鬼是金国龙骧楼虎视坛坛主萧别离,你给这金狗磕什么头?”地上的南宫铎、雷青凤和桂浩古三人听了“龙骧楼”三字都是一惊,那白袍书生却扬眉笑道:“醉罗汉还有些见识,不错,在下便是‘病书生’萧别离!咳咳……百年三万六千日,不是愁中即病中!”
躲在神像后的卓南雁心中一颤:“这厮竟追到了这里,厉叔叔难道已遭不测?”回头看余孤天时,却见他也是目光惶然,握着自己的手中冷浸浸的全是汗。
躺在地上的桂浩古却干笑起来:“原来是萧大人,老夫格天社副总管桂浩古,这两位是南宫世家和霹雳堂雷家的高手,我们奉了相爷指令追擒这老乞丐至此,咱们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啦!”萧别离似是有些不信,细细瞧了他那身翠绿的武官时服,才冷冷一笑:“江湖都道,南有格天社,北有龙骧楼。在下今日一出手便擒了格天社的副总管,回去之后楼主定有重赏!”
桂浩古忙道:“大伙是一家人,谈不上什么擒不擒的!绍兴十六年,老夫曾随秦御使出使贵国,见过龙骧楼主芮王爷,芮王爷天纵神武,英迈过人,委实让人一见心折。今日一见萧坛主,更是雄姿英发,武功通神,老夫心中万分佩服,万分佩服!”他为人做官,素来抱定“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的不二法门,这时性命攸关,自是将高帽子一顶顶地堆上来。
萧别离心中万分受用,却连连摇头道:“龙骧楼的病书生遇上南蛮子,素来是血流成河赶尽杀绝!嗯,雷青凤这小妞如花似玉,暂且留下来慢慢享用。看在楼主面上,便也饶你桂大人一命。余下的人,都是难逃一死。”说着将冷森森的目光从殿内扫到院外,口中“一二三”地数起数来,似是在盘算今日要斩杀多少个“蛮子”。
此言一出,躺倒在地的南宫铎和雷青凤固然是心惊肉跳,那几个村民和守在门口的格天铁卫更暴一声喊,便要夺门而出。萧别离冷喝一声,大袖急拂,将一把铜钱以“满天花雨”的暗器手法飞抛出去,那几人哎哟哎呀的惊呼急叫,个个瘫倒在地。
无惧和尚瞠目大叫:“萧别离,我无惧和尚决不会向你这金狗求饶!只是那几个无辜村民老实巴交,你却杀他们作甚!”萧别离还未言语,丁长富却一步窜了过去,挥掌重重打在无惧脸上,骂道:“天杀的驴毬老花子,这会子当着金国萧爷爷的面,还敢猖狂!”
眼见无惧双目圆睁,根根虬髯倒竖而起,丁长富心下害怕,但此时他急欲向萧别离献媚买命,咬着牙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抵在无惧喉下,转头对萧别离挤出一脸谄笑:“萧爷,您只需点一下头,小的便给您料理了这不识好歹的老东西!”
萧别离却摇头道:“不成!”丁长富见他那颗瘦骨凸出的脑袋狠狠一摇,心中就是一颤,却听萧别离眯着眼道:“一刀子捅死了还有什么趣味!这等硬骨头难得一见,遇上了可要慢慢折磨,”忽地咧嘴一笑,“姓丁的,你若是有本事弄得这老和尚向我出口求饶,我便饶你一命!若没这本事,老子今日第一个便取你性命!”
丁长富浑身一抖,回头向无惧咬牙道:“老……老花子听见没,你若不给萧爷求饶,老子先将你十根指头一根根地斩下来!”无惧哈哈大笑:“洒家自打三十岁半路出家到了少林寺,得了‘无惧’这个法名之后,便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慢说是他萧别离,就是龙骧楼主、阎罗老子到此,洒家仍旧是无惧!”
卓南雁在后面听着,心内突突乱颤,既恨这丁长富为虎作伥,又暗赞无惧和尚胆气过人。忽觉眼前一亮,一股光焰映得庙内通红一片,想是神像前有人又点亮了那团篝火。
跳耀的火光下,丁长富的脸色愈发骇人,口中低声咒骂,将匕首抵着无惧胸前衣襟缓缓划下。无惧呵呵冷笑:“慢着点,这刀要进得急了,老子没命你也没命!”好似那刀不是刺在自己身上,一股血水却汩汩冒出,将他胸前衣襟染得殷红一片。
“好……你个老花子,这就休怪丁爷手狠了!”丁长富的声音倒有些颤了,蓦地攥起无惧的手掌,一刀斩下,登时将他左掌上的小指砍了下来。一股血水嗖的窜出老远,直溅到地上雷青凤的脸上,吓得她尖声惊叫。
萧别离却给这声惊叫提起了兴致,抚掌笑道:“过瘾过瘾,想不到这南蛮子宰割南蛮子,竟然这般有趣!”无惧却也跟着哈哈大笑:“狗贼再斩来,老子这笑声若是抖上一抖,就算老子输了!”丁长富的手掌上也溅满了血,眼见无惧神色自若,手竟有些抖了。萧别离在旁一迭声地道:“快斩快斩,没用的东西,快出刀啊!”
丁长富把牙一咬,正要再将匕首砍下,蓦地里神像背后窜出一道黑影,合身一扑,将他的身子撞得一个趔趄。丁长富吃了一惊,定睛瞧时,却见正是先前被南宫铎暴打的那个破衣少年,不由扯着嗓子叫道:“驴毬的,老子整治这老花子,却又来了一个小花子跟着找死!”
卓南雁却不理他,横身挡在无惧身前,叫道:“萧别离,你要抓的不是我么?这老爷爷是条顶天立地的好汉,这满院子的人都跟你无仇无怨,你何必跟他们为难?”他年纪虽小,这般义正言辞地挺身而言,却自有一股凛然气势。
萧别离呵呵冷笑:“两个风雷堡的漏网小鱼儿,还能逃得出爷的手心么?那一个小贼也不要躲躲藏藏了,出来吧!”余孤天战兢兢地自神像后挪出来,一颗心砰砰乱颤,心内不住埋怨卓南雁行事莽撞。
卓南雁倒自知难逃,索性挺起胸膛,对萧别离道:“我厉大叔在哪里,也被你杀了么?”萧别离眼里光芒闪烁:“这莽汉杀了何三斧,哪里这么容易就一刀杀了!老子也要将他带到龙骧楼内慢慢折腾!”卓南雁听得厉泼疯暂无性命之忧,暗自放心,道:“既然如此,我们两个随你走!旁的人你可就放了吧?”
萧别离将吊梢眉一挑,冷冷道:“病书生一生行事,只听龙骧楼主一人的话,岂能让你这乳臭未干的孩子扰了兴致?丁长富,你可还欠着我一刀呢!”
丁长富给他寒冰似的目光一瞅,浑身一个激灵,反手将卓南雁推开几步,举刀便向无惧手掌砍下。卓南雁大急,猛然扑上,伸手捉住丁长富的手掌,一口便咬了下去。
丁长富啊的一叫,匕首险些脱手,低头看时,虎口上已经渗出血来。他惊怒之下,犯了蛮性,一把将卓南雁拉到近前,狞笑道:“好,老子先整治了你这小花子!”扬手将卓南雁那棉袄撕开,露出了他瘦弱白皙的胸膛。他听出萧别离是为了抓这两个孩子而来,不敢伤了卓南雁性命,却一刀在他胸上划出一道血痕。
卓南雁痛得一声惨呼,无惧和尚眼中似要喷出火来,扭头怒声喝道:“丁长富你这狗贼丧尽天良!老夫若是有三寸气在,天涯海角也要取你狗命!”
便在此时,却听得几声胡琴之音呜呜地连响数下。这琴声在阴沉沉的庙宇中乍然而作,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一股冷肃萧杀之气。
众人一惊之下,却见一个汉子缓缓在黑影中站起身来,正是那对卖唱父女中拉琴的汉子。这人在醉罗汉和桂浩古等人过招之时便不知藏身何处,直到这一刻却又陡地现身而出。他紧紧盯着卓南雁胸前的烈火印记,快步走近,口中颤声道:“你这孩子竟是明教弟子,难道、难道当真是你……”
丁长富一股邪火正没处发泄,见这汉子浑身颤抖地步步走近,不由掀起八字眉骂道:“穷唱曲的,快给大爷我……哎哟!”
他的话未说完,身子忽如稻草一般向外飞去,直落到院子当中的老柏树下,哼哼唧唧地却再难站起身来。殿中高手不少,却也只有醉罗汉和萧别离瞧清了他这一招快捷无伦的出手。醉罗汉忍不住凝眉沉思,南宫铎等人却心下齐齐一惊:“难道这穷唱曲的深藏不露,竟是个绝顶高手?”
萧别离也是面色微变,适才他没有出手阻拦,就是要瞧瞧这拉胡琴的怪人身手如何,这时不由哼哼一笑:“好脆好硬的一招‘龙抬头’,阁下是谁?”心下也是暗自称奇:“这厮隐身暗处,藏气收神,我竟一直没有觉出他是个高手!”
醉罗汉忽地扬声叫道:“哈,半剑惊虹,名不虚传!”那汉子才扬起一张冷冰冰的脸孔,昂然道:“不错,在下明教林逸虹!”他本来一直低眉顺眼的缩着身子,这一挺身扬眉,双瞳之中精芒如电,立时显得英气逼人。
其时明教教主“洞庭烟横”林逸烟的大名早就轰传天下,其弟林逸虹在近两年才名声鹊起,号称以半招“惊虹剑法”打遍江湖,声势之盛直追乃兄。
卓南雁这才得手掩住胸前衣襟,心中又惊又喜,暗道:“原来这大叔也是明教的,武功竟然这么高!”
萧别离给林逸虹那冷森森的目光一打,心底也泛出一股寒意,却犹自笑道:“久闻江南武林以格天社、雄狮堂和明教鼎足而三,剩下的就是南宫世家、霹雳门雷家、丐帮这江南各派了。今日萧某在这野店之中一举擒下了江南武林这多高手,实是三生有幸,若再能一鼓作气擒住林兄,便是锦上添花了!”
林逸虹冷冷道:“萧兄的偷袭之术别有一功,若非暗中偷袭,未必便能一举擒下醉罗汉而毫发无损!”他二人虽是称兄道弟,言语之间却已经剑拔弩张。
醉罗汉无惧听了他的话,却心中大畅,哈哈笑道:“说得好!林逸虹,你可比你那死板板的哥哥林逸烟有意思得多!”林逸虹听他提及兄长,却恭恭敬敬地一拱手,道:“不敢,兄长于我如父如师,林逸虹可不敢妄自跟兄长相比。”说着一撩襟袍,迈步走到空旷的院落之中,昂然道,“明教林逸虹,在此领教龙骧楼虎视坛主高招!”萧别离哈哈大笑:“能跟林兄一战,我这趟南下才算不虚此行!”大笑声中,也缓缓踱到院中,在林逸虹对面丈余站定。
他二人谈笑风生,步履从容,似是多年不见的老友要叙旧谈天一般,但殿内众人均知这一战干系重大,萧别离若是再胜了林逸虹,非但江南武林颜面大损,殿中这几个人多半也性命难保。众人心中惊愫,不错眼珠地瞧着他们,心中都是怦怦乱跳。
那女孩月牙儿迈步走进殿来,自袖中取出一幅长长的翠巾,先来给卓南雁包扎伤口。卓南雁胸前给匕首划开一道血口子,虽是皮肉之伤,却也痛得他够呛。月牙儿白皙的小手如同一对好看的蝴蝶,在卓南雁胸前翻飞忙碌着,竟是灵巧之极。
卓南雁自幼在男人堆里面长大,见的都是满身泥土的庄稼汉,从来没跟女孩子打过交道。这时两人离得极近,只觉一股淡淡的香气从月牙儿身上传来,似花似露的极是好闻,卓南雁忽道:“月牙儿,你身上好香!”
月牙儿秀眉一蹙,凝脂白玉般的小脸上红霞飞扑,抬起清炯炯的眸子狠狠瞪了他一眼。卓南雁愣了一愣,暗道:“瞪我做什么,你身上就是很香么?”原来风雷堡主易怀秋生性粗豪,心中少有礼法之念。卓南雁跟他长大,心中也从来没什么男女之防,这时不由奇怪自己这一句话为何会惹她生气。月牙儿心细手巧,给他敷了金疮药包扎完毕,卓南雁竟没有觉出痛来。
他心下感激,但见她一直冷着脸不跟自己说话,又有几分气恼,忽地顽皮性子发作,神秘兮兮地低声道:“我听人说,女孩子有一件事情万万做不得,不然长大了可嫁不出去!”月牙儿想不到他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忍不住道:“什么事情?”
卓南雁缓缓道:“装哑巴!”一语出口,险些笑出声来,心下大是得意,“你冷冰冰地对我爱搭不理,这时可不是乖乖地跟我说话了么?”
月牙儿秀眉绝伦的弯眉挑了两挑,终究一跺莲足,默然走到醉罗汉身前,拿药给他止血裹伤。卓南雁眼见月牙儿脸上现出又羞又恼的神色,心内倒有几分后悔:“这小丫头不识斗,未免胜之不武!罢了,你不招惹我,我也不再招惹你!”扭过头不再看她,一双眸子直向院子里那两个人望去。
已经入夜了,顶上苍穹黑得象一个倒扣的瓦盆,呼啸的朔风里那根老柏树摇枝摆干,发出阵阵让人心悸的咝咝啦啦的声响。大殿里还有一团篝火,只是快燃尽了,只剩下条条随风抖颤的猩红。借着那点幽暗的红,卓南雁瞧见院中的二人渊停岳伫一般地立着,晚风将二人的襟袍撩起老高,衣袖给风鼓着,猎猎作响。
满天飞雪密匝匝地从天而落,在二人的须眉头肩上都洒了一层玉屑,卓南雁一瞬间竟生出一股恍惚,觉着这两人已化作了石像,恒古以来便在这里对立了。
“好!”还是萧别离大笑一声,缓缓一步踏上。他这一步跨出,脚下半尺深的积雪登时给一股无形的巨力推动着向两旁涌出,地上竟现出一片尺宽的无雪土地来。林逸虹浑身衣襟更给一阵狂风鼓荡着,发出有若裂帛一般的嘶响来。
沉思不语的无惧和尚这时却浑身一震,喃喃道:“好霸道的化血七杀劲!听说萧别离就是为了练这邪门功法,伤了身子,久咳不止,得了‘病书生’这绰号,这化血七杀劲摧筋伤脉,不知林逸虹的魔功可否抵挡得住?”
一语未毕,却听萧别离笑声再起,双臂平展,凌空跃起,整个人如同一只搏兔苍鹰般向林逸虹当头扑下。人在半空,双袖却卷起满地飞雪直向林逸虹撞了过去。无惧眼见那白茫茫的一片大雪给他袖上腾起的罡风带着,如同两面雪墙,分从左右直向林逸虹身上裹去,惊得住口不言,心下暗道:“这厮功力精深至此,便不用偷袭,我也不是他对手!”
林逸虹身子一幌,悄无声息地疾退了两步,那两面雪墙已经撞在一处,登时飞起丈高的雪浪,飞花溅玉,煞是好看。林逸虹冷哼声中,左袖疾拂了几下,那雪浪给他劲气一撞,立时分出四五道细浪来,剑一样向空中的萧别离刺去。
萧别离双臂一振,大喝声中,右拳已经当头击下,将迎面射来的“雪剑”砸成一片玉屑白粉,刚猛的拳劲随即击向林逸虹头顶百会穴。林逸虹却似不敢硬接他这猛厉的拳劲,竟再退一步,左掌疾飞,斜斜斩向萧别离的双腿。他身旁雪片正自飞落而下,给这掌力一荡,又升腾而起。萧别离双目怒张,蓦地吐气开声:“去!”双掌一合,满空怒雪如给飓风搅动,化作一团盘旋不已的“白龙”,将林逸虹紧紧裹住。萧别离的身子终于从天而降,也钻入了那团飞转的雪龙之中。
卓南雁眼见那雪龙越转越大,二人的身影渐渐模糊,不由目瞪口呆,回头问那无惧:“大师,到底是谁占上风?”
无惧眉头紧锁,尚未答话,地上的南宫铎已歪着头叫道:“这样的打法我可还是头回看到!那姓林的一退再退,只怕要糟!”卓南雁向他怒目而视,正要反唇相讥,忽见身旁的月牙儿蛾眉微蹙,脸上神色发紧,红通通的火光下愈发衬得她面如皎玉。他不由长眉一挑,赌气般地道:“我瞧那姓萧的才要糟!”
“我爹不会输的,”月牙儿紧紧盯住那团渐旋渐粗的怪异雪柱,咬了咬樱唇,道:“他还没用右手!”众人都吃了一惊,凝神看时,却见二人模糊的身影在雪团之中时隐时现,林逸虹那右臂果然始终软软垂在腰间不动。
卓南雁暗自吃惊:“这林逸虹恁地高傲,难道他真要单臂胜这病书生么?”南宫铎连连摇头:“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高手性命相拼,哪有右臂不动的道理,只怕他右臂已然受伤了。”地上的雷青凤却最怕林逸虹落败,急得破口大骂:“你又知道什么,你当‘半剑惊虹’跟你一般脓包么?”
南宫铎面红耳赤,却决不敢跟她斗口,连道:“是,是,凤妹,我还不是跟你一般的心思,盼着他一剑斩了这病鬼!哪知他偏要单臂对阵,嘿嘿,他拿自己的性命做儿戏无妨,岂不是拿咱们的性命也当作儿戏了么?”
“林逸虹使的,莫不是明教的三际神魔功?”一直不语的无惧和尚忽然嘀咕了一句,声音却极是低沉,“想不到他竟暗中修炼这门邪功!”他语音微抖,透着打心底泛起的颤栗,这低低的一声嘀咕也只有卓南雁听到了。
卓南雁听他语音发抖,神色凝重,心下奇怪:“三际神魔功是一门什么功夫,怎地这老和尚如此害怕?”
话音才落,却见那盘旋不已的粗大雪柱忽地四散爆开,一片雪粒子劲矢般打过来,拍在众人脸上,猎猎生痛。卓南雁却似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大张了双目,原来他正瞧见那白雾般四处涌动的雪花中,林逸虹的右臂忽然龙一般地翻了起来,这臂膊此时竟膨胀得水桶粗细,右掌中更擎着一把短剑,精芒如电,直刺萧别离的咽喉。
他这右臂不动则已,一动起来就惊人眼目,那如椽粗细的巨臂蓦地挥出一把雷霆怒剑,委实有排山倒海之势。
萧别离眼见林逸虹一直左支右绌,却迟迟不肯施展剑法,原也早就留意他那右手,此时见了这险湍怒龙般的一剑,叫一声好,右掌一翻便迎了上去。他指上都套着纯钢指套,素来不畏刀剑,反手挥动之间,化血七杀劲已提至八成,将这一招平平常常的“手挥五弦”使得刚猛无俦。
骤闻轰然一响,铁指和短剑已经撞在一处,这响声如同金石交击,却又隐隐含着一股风雷之声。萧别离只觉一股绝大的劲力从五指直窜入体内,五脏六腑煞是难受。这人也真强悍,竟怒声厉喝,双掌齐齐翻出,却是一招更平常的“推石问路”,只是此时他须发皆张,竟已用上了毕生修为。林逸虹双眉一扬,短剑上光华更灿,凛凛剑光直向铁掌撞去。
锵!这一声却短促郁闷,如同裂帛碎锦。随着这声怪响,满地积雪如遇狂飚,带着尖锐的呼啸疾向四处飞溅出去。
借着微弱的火光,卓南雁却见林逸虹的身子随声而退,一连三步,堪堪抵在了那棵老柏树上。萧别离却低哼了一声,身子化作一团白光,疾飞而起,直向庙外逸去。他身形才逝,空中却又响起两声凄厉的惨叫,那两个格天铁卫直挺挺地自半空栽到大殿前,喉咙中鲜血淋漓,已是不能活了。显是遁走的萧别离暴怒之下,出手杀了这两人。
殿中那团篝火给尸身带起的罡风一砸,登时熄了。众人一惊之间,黑暗中又传来萧别离的笑声:“咳咳,好一个有勇有谋的林逸虹,咱们来日……咳咳,再会!”笑声夹着连绵的咳嗽,暗夜中听来说不出的阴森怪异,倏忽便去得远了。
“爹——”月牙儿惊叫了一声,声音颤得让人揪心。众人一惊之间,耳畔忽又响起一声冷哼:“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是林家子弟,遇事要刚毅沉稳,怎地总这么慌慌张张的!”
众人只觉眼前一亮,才见林逸虹幌着火褶子走了进来,冷峻苍白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口角上还挂着一丝绛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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