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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飞残月天》 作者:王晴川

第十四

“南兄!”完颜婷看着他愤然走出的孤寂背影,芳心内倒生出一股歉意,眼角余光扫见众公子望向自己的痴迷而又热辣的眼神,不禁又厌又怒,忽然间娇蛮的性子发作,莲足踢出,哗啦啦一声响,满盛酒菜的大桌登时翻了。众公子惊呼声中,完颜婷却率着黎获和几个伴从,头也不回地出了彩棚。
黯淡的夕阳影子里,却见卓南雁牵着火云骢,远远地立在鞠场边上,宛若石雕般动也不动,只有青衫长发,随风轻舞。完颜婷快步走近,轻声道:“莫要理会他们!”卓南雁见她望着自己的目光温柔如水,心下没来由的有几分慌乱,忙躬身道:“他们骂便骂了,我也不会放在心上。只是郡主为了我这草莽之辈,得罪了那十八公子,实在不值得!”
完颜婷明眸微瞠,似笑非笑地道:“怎么不值得!在我眼中,你从来就比他们强上千倍万倍!”卓南雁心神微荡之际,她倒把身子缓缓挨了上来,明眸之中异彩闪烁,低声道:“你不喜欢和他们在一起,我往后再不来就是了。那你日后……可要时时陪着我玩!”
卓南雁听了这样娇媚言语,心中忽觉一阵恍惚。她背向红日而立,微红的玉靥上掺了夕照落影,愈增娇艳之色。只是卓南雁望着这张美艳动人的脸孔,却觉心中生起一大片沉沉的阴影。
“又犯呆啦,”完颜婷见他不语,嗤的一笑,拉起他的手,道,“咱们回府吧!”卓南雁心神一震,却摇了摇头,道:“我要去孙府。”完颜婷蹙眉问:“去那鬼地方做什么?”卓南雁沉吟道:“孙三胖子死前画了一幅画,好生古怪,这时我忽然想出些眉目来。”
完颜婷喜道:“是么,那我和你同去!”卓南雁知道拗不过她,只得点头应允。完颜婷让黎获带人先行回府,自和卓南雁策马如风,一路奔到了孙府。
孙府还在龙骧楼的紧密看守之中。卓南雁径自走入书房,跟着唤来了那管帐的刘先生,问道:“你府中可有个叫胡二的?”刘先生点头道:“有,这胡二还是老爷的远房侄子,只是几日前这厮跟老爷闹了别扭,不辞而别!嘿,真是狼心狗肺的东西,他那宅子还是老爷给他买的!”完颜婷不知卓南雁为何单寻这个叫胡二的人,道:“既然如此,找几个侍卫将这厮押来便是了!”刘先生道:“小人识得他那宅子,可带人前去。”卓南雁略一沉吟,忽道:“好,你这便带我们前去寻他。”
那胡二住得倒不远,刘先生在前面领路,卓南雁和完颜婷弃马疾行,片刻功夫便赶到一所小宅院前。卓南雁见这宅院远远比不上孙府的气派高大,但一个寻常仆役居然有这样一所小巧宅院,倒也是件稀奇之事了。卓南雁对刘先生道:“你进去拜访那胡二,只对他说,孙三胖子胆大包天,伙同逆匪谋刺郡主,眼下已被同伙灭口。龙骧楼的人正四处探听他胡二的下落。进去后稍坐片刻即可,出来后仍回孙府。”刘先生老老实实应了一声,上去扣打门环
卓南雁眼见那院外还有一棵盘曲多枝的老树,当下和完颜婷飞身跃上,远远窥探。少时一个精瘦的汉子出门,迎了那刘先生进屋去了,想必这瘦子便是胡二。卓南雁两人居高临下,清清楚楚地瞧见胡二的屋中亮了灯火,刘先生和胡二靠窗对坐聊天。
暮色掩映之间,完颜婷藏身树上,觉着万分新鲜,软软靠在卓南雁肩头,轻声问:“你怎知这胡二有鬼?”二人挨得极近,卓南雁只觉肩头温软一片,阵阵馥郁香气更自她身上款款袭来,急忙收慑心神,低声道:“且看看,我也全没把握!”
完颜婷一声低笑,樱唇忽启,在他耳朵上轻轻咬了一下,幽幽道:“管他有没有把握,这么着跟你在一处,也好玩得紧!”卓南雁万料不到她如此大胆,黑暗中只觉她吐气如兰,那双横波美目似乎正向自己痴痴凝视。他一颗心不禁怦怦乱跳,霎时脸上发烧,却不知说什么好。
再过片刻,只见刘先生告辞而出,在暮色中渐行渐远。卓南雁紧紧盯住胡二屋中那盏闪亮的灯火。忽见那灯噗的熄了,院里院外便即苍暗一片,隔了好久,却再没动静。他两道长眉慢慢锁起,犹豫道:“难道是我推算错了,咱们要不要再等片刻?”完颜婷将螓首轻枕在他肩头,软软道:“好啊,便这样,等到何时都成!”卓南雁听她娇媚的语音中微带醉意,心下稍宽:“原来她是喝醉了!”
忽见那小院的门一启,探出个枣核脑袋来,正是胡二。卓南雁双目一亮,只见胡二四处张望片刻,随即狸猫一般轻轻跃出,鬼鬼祟祟地向前行去。卓南雁低喝道:“咱们下去!”完颜婷啊了一声:“这么快啊!”娇软的声音中颇有几分不情愿。
两人飘身下树,远远缀着胡二。夜色终于沉了下来,这条地近城北的小巷笼在灰黯沉静之中。胡二转出小巷,只往偏僻处奔去。直奔到城北那座黑黢黢的破旧小庙旁的老柳下,胡二才停住步子,伸手在地上匆匆刨出几捧土,自怀中取出件小包裹便要埋下去。卓南雁忽然长身而出,喝道:“胡二,你待怎地?”胡二惊得浑身一抖,转身便逃,身子才动,猛觉脖领发紧,跟着身子忽然头下脚上的被人倒提起来。`
“好汉饶命!”借着黯淡的夜色,胡二瞧见倒提起自己的却是个黑衣少年,在他身旁还俏立着一位婷婷玉立的少女,他只当是遇上了打劫的,吓得大呼小叫。卓南雁冷冷道:“我是龙骧楼的!”胡二心中一惊,啪的一声,手中那包袱已掉在地上。
完颜婷拾起来,打开那层碎花布,却取出件亮闪闪的物件来。“这是什么?”完颜婷将那物件在手中把玩两下,忽然举起,遮在面前,笑道,“哈,竟是个面具!”那果然是件面具,上面金光闪烁,夜色中瞧来,颇有几分诡异。卓南雁接过来细瞧,只觉这面具沉甸甸的似是黄金铸就,上刻古奥花纹,雕工细腻,更有几个奇怪文字,非篆非草,自己却不识得。他猛一挥手,将胡二抛在地上,将那黄金面具在他脸前晃着,低喝道:“这是孙三胖子给你的,是不是?”
胡二浑身颤抖,猛然挥掌狠抽自己的耳光,叫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早该照老爷的吩咐,将这东西送归龙骧楼!”卓南雁想起当初完颜婷在马会上遭袭后,三胖子抽打自己耳光的情形跟他这远房侄子颇为相似,心中颇觉好笑,却扳起脸道:“那孙三胖子都交待了你什么,快给我细细照来!”
“遵命!那、那是七八日前,”胡二爬起来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道,“我家老爷忽然寝食不安,我前去百般劝慰,他却还是闷闷不乐。那一日他忽然找我过去,将这鬼面具给了我,说道,‘若是我有一日命丧黄泉,你便着速将这东西送到芮王府!’那时唬了我一跳,他却不细说端倪,反给了我一笔银子,让我速速离府……”
卓南雁低声问:“这黄金面具有何蹊跷,孙胖子没跟你说么?”胡二摇头道:“没说!他只说这东西有股魔性,我若敢毁坏或是独吞,必遭邪魔缠身。奶奶的,这东西也是邪性,昨日我得知老爷遭人杀害,半夜里就见这东西发着邪光。”
完颜婷冷哼一声:“孙胖子不是说过,他若遭不测,你要将这面具送交芮王府么!怎地你却鬼鬼祟祟要来埋了它?”胡二颤声道:“听说老爷的死,跟谋刺芮王郡主颇有牵连,我还怎敢去芮王府?这东西又他娘的有魔性,更不能擅自毁了,只得跑到这庙前埋了,求神仙保佑,震慑邪魔,不要找小的麻烦!”
卓南雁的眉头越锁越紧,反覆瞧了那面具片刻,仍觉不得要领。但任是再如何威逼催问,胡二却也说不出什么别的来了。卓南雁无法,只得将他押回王府,唤来侍卫送交龙骧楼,仔细勘问。
王府大厅内明烛闪烁,完颜婷的娇靥上满是好奇神色,问卓南雁道:“你怎地知道这胡二有鬼?”卓南雁淡淡一笑:“孙三胖子死前临了一幅画,上面提了两句诗‘畵堂深处杜鹃鸣,飞入平常百姓家’!我早瞧着这两句话古怪,却一直不明所以。今日重阳鞠会上听得有人说起孙三胖子会制灯谜,我才心中一动,这两句原来是两个灯谜。”
他说着提起笔来,在纸上边写边说,“那最后一句原该是‘飞入寻常百姓家’,孙胖子故意写作‘平常’,岂不正应了一个‘寻’字?只是那一句‘畵堂深处杜鹃鸣’,却让我揣摩良久,直到席间那萧长青笑我‘杜口不言’,才让我忽然明白,‘鹃’字‘杜’去‘鸣’字,正是个‘月’字,再添上‘畵堂’二字的深处,却是个‘古’,合起来正是个‘胡’字!”
“寻胡?”完颜婷啊了一声,拍手笑道,“真有你的,原来你挨了笑骂,倒能茅塞顿开!但你又怎地知道该是胡二?”卓南雁道:“那画上画了两只杜鹃,我便胡乱猜得是‘胡二’——问了管帐的刘先生,孙府内果有个叫胡二的仆人!”完颜婷恍然大悟,明眸闪动,道:“那时你便知道这胡二藏有这鬼怪面具?”
卓南雁摇头道:“我只是隐约猜到胡二身上必隐藏这一个极大的机密。孙胖子在逃命之前,还要泼墨挥毫,却原来并不是故作悠闲,而是正在揭出这个极大的隐秘。我便唤刘先生去拜访胡二,以危言恫吓,胡二这厮若是做贼心虚,慌乱之下,必然露出马脚,那时咱们顺藤摸瓜,自会看出端倪。不想,这端倪,却是这古怪的面具!”
“这孙三胖子也真是的,”完颜婷秀眉微蹙,道,“何必要拐弯抹角地弄个灯谜,简简单单地写出来不就是了?”卓南雁沉吟道:“我猜那群杀手必然势力极大,孙胖子事先决不敢得罪他们。甚至他身边也被那群杀手安插了监视他的眼线。他无法留下直白的言语,迫不得已之下,便只能打下这个哑谜。”他说着举起面具,映着闪亮的灯火,仔细观瞧,“这面具必然事关重大,孙胖子才早早地派遣心腹胡二,携着面具出府。想必他又害怕胡二胆小畏缩,出事后不敢来芮王府交出面具,才挖空心思地制出这两句灯谜!”
那黄金面具在明亮的烛光下闪着黄橙橙的光芒,在那两个鼓出的眼睛上方刻着一轮圆日,圆日上镶着红色宝石。黄光宝气,交相辉映,显得富丽堂皇,但给那愈发显出几丝诡异的邪魔之气。卓南雁却将目光盯在那几个怪异文字上,声音愈发低缓:“这显然不是汉字,难道是女真文字?”
“必然不是,”完颜婷摇了摇头,道,“可惜今晚叶先生不在,明日问问他,必然知晓!”说着伸个懒懒舒展腰肢。卓南雁见她醉靥酡红,灯影摇红下更增妩媚之色,心神一跳,竟不敢和她再对坐下去,忙笑道:“你醉了,还是早早安歇。”完颜婷道:“好啊,我睡上一大觉,明儿个起来,或许你便什么都知晓了。”甜甜一笑,窈窈窕窕起身去了。
翌日清晨,却一直没见叶天候的踪影。
卓南雁独坐在自己屋外的石凳上,蹙眉沉思:“这叶天候终日忙碌,似乎对谋刺郡主一案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只吩咐我随护郡主,他却不知忙些什么!而我入了龙骧楼的这几日之间,还没有瞧见过那鹰扬坛和凤鸣坛的人马,更不知晓厉大个子被关在何处!”越想越是心绪纷乱,低下头来,定定望着手中那神秘的面具,暗道,“传言龙骧楼是江湖上最可畏怖的力量,但为何却对这惊天大案束手无策,难道大金国还有一股根深蒂固的可怕势力与龙骧楼分庭抗礼?”的
晨曦自树荫间隙直透过来。映着清早的辉光,那黄金面具的眉目之间,便闪出一股妖异的光芒,似是正向他咧嘴而笑。“这古怪面具却不知藏着什么玄机?”卓南雁摇头苦笑,不禁信手拈起一枚棋子,啪的打了下去。石桌上摆着的,正是他时时随身携带的易怀秋所赠的那副围棋。每到心思烦乱之时,他便忍不住自己摆布一局。
“想出来了么?”身后蓦地传来一声娇呼,却是完颜婷翩翩走来。卓南雁黯然摇头,苦笑道:“才疏学浅,难明其要!”完颜婷展颜娇笑:“说话这般酸溜溜的!”一眼看到卓南雁桌前摆着的那副围棋,心下好奇,笑道,“原来你也会围棋,我常常见爹爹下这玩意!”她说着飘然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玉靥生辉,道:“来,咱们下一盘。”
卓南雁知她要怎样便怎样的性子,便道:“好,那我授你四子!”完颜婷明眸流盼,嗔道:“瞧不起人么,偏不要你让。咱们谁也不占谁便宜,猜先来过!”跟着她猜了个白棋,登时喜上眉梢,春葱玉指拈起一枚白子,笑盈盈地打到棋盘上。
下了数着,卓南雁便发觉完颜婷的棋艺平平,比之棋风灵动的林霜月远远不如。但这位美艳娇蛮的郡主却有几分小聪明,有时候沉吟良久,倒能走出让卓南雁眼前发亮的好着。美中不足的是,她对围棋这门精细功夫,显是没有对马术那样痴迷,行棋之时往往任意为之,缺乏照应。三十余着后,她从右下角延起的半壁江山便都是一片风雨飘摇。
完颜婷那两道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捻住了棋子长思的时候越来越久。她在王府之中颐指气使惯了,寻常的王府清客幕僚有幸陪她下棋,莫不万分小心,花样百出地输棋给她。完颜婷素来当自己是个“百战百胜”的女国手,这时形势忧急,她的脸色登时冷了起来。
卓南雁见她着急,心下倒有些不忍,但依他性子,下棋时素来不肯胡乱应付的,着着仍是下得滴水不漏。再下数着,完颜婷败局已定,略略草算,却是个十余子的大败之局。
完颜婷又羞又恼,哗哗地拨弄着盘中棋子,道:“这回不算,再来再来!”重开纹枰,她却不再分先,拈起白子便气势汹汹地飞挂而下。只是这回她心急火燎,输得更快更惨,竟是输了二十余子。她怨恨卓南雁第一回和她下棋,便丁点也不让着她,猛然间一股羞怨之气涌上来,喝了声“好没意思!”纤手疾挥,将棋盘棋子一股脑扫落在地上。
这副围棋乃易怀秋所赠的遗物,卓南雁素来视若珍宝,眼见那棋子骨碌碌地满地乱滚,心下痛惜万分,忍不住怒喝一声:“你做什么?”完颜婷自来只见他嘻嘻哈哈,这时给他劈头一喝,芳心震颤,登觉无限伤心,泪珠儿霎时夺眶而出。
卓南雁见她海棠花般娇艳的粉面上珠泪晶莹,心内也是微微一震:“她到底是龙骧楼主的女儿,娇生惯养的芮王府郡主,我怎地如此莽撞?”但他生来就是一副不肯认错的执拗脾气,完颜婷越是仗着郡主身份这么大发娇嗔,他心内越是不以为然,两眼直直地紧盯着她,双唇紧泯,一言不发。
“你这浑小子!”完颜婷见他竟向自己怒视不语,心下更是一阵酸痛,“原来在他心中,我还不及这破围棋!”一股怨气直撞上来,莲足踢出,将棋枰踢得四分五裂,棋子更是飞溅四处。这棋枰是卓南雁在燕京街面上购得的,虽非易怀秋所赠,但蓦然间被她踢碎,卓南雁还是不禁心头火起,低喝一声:“不要乱来!”怕她再来践踏棋子,挥掌在她肩头一推。
完颜婷给他一推,芳心又痛又恨,娇躯簌簌抖颤,蓦地疾扑过来,向着卓南雁又抓又撕。卓南雁见她忽然间怒发如狂,心底也烦躁起来,双掌倏翻,将她双腕紧紧扣住,口中叫道:“喂,你疯了么?”
院中还有几个丫鬟仆妇,见了这等情形,吓得噤若寒蝉,远远避开。完颜婷拼力挣扎,却丝毫挣不开他的铁掌,羞怒之下,猛然合身扑上,樱唇忽张,一口咬在了他的肩头。卓南雁只觉肩头锐痛,一惊放手,只觉肩头火辣辣生痛,伸手一摸,才发觉肩头竟给完颜婷咬出了血来。
“你……”卓南雁怔怔怒望着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完颜婷却兀自气得娇喘吁吁,杏眼圆睁地望了他片刻,蓦地口中咳嗽起来。她这一咳嗽便难止歇,竟是越咳越猛,雪白的脸上涌出片片红晕,柳腰都弯了下去。卓南雁见她咳得犹似锥心泣血,心下倒生出无尽的悔痛和怜惜,忙走上去扶住她,道:“不碍事吧!”
“都是你不好!”完颜婷却咳嗽得更猛,泪水扑簌簌地落下,哭道,“你趁早气死了我最好!”卓南雁见她难受的模样,心内愈发不忍,道:“算我不好,你若不消气,便再咬我两口!”完颜婷边咳边道:“呸,就会寻我开心,惹我生气!”
忽听院中响起一声长笑:“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惹我的婷儿生气?”笑声并不响亮,却震得人心神微微发颤。笑声中一道修长的身躯霍地挺立在二人眼前。
这人一身绿袍,长发乌黑,身材并不高大,再配上一张白净润泽的面庞和迎风轻舞的漆黑美髯,活脱脱便是自东晋名家顾恺之画中走出的洒脱名士。奇怪的是,这样一个乍看上去文静如水的人却有一股难以名状的雄浑气韵,只在院中静静一立,这轩敞的院落,豪奢的屋宇,苍劲的古松,和他相比都成了微不足道之物,甚至这浩渺无际的广阔苍穹,全成了这人身后的一泓淡影。
“爹爹——”完颜婷叫了那人一声,随即手捂酥胸,拼力止住咳嗽,但幽怨的眼神却止不住向卓南雁愤愤瞪视。卓南雁心中剧震:“这人便是沧海横流、完!颜!亨!”在他的想象中,沧海横流完颜亨总有千百个样子,但这时一见,却怦然觉得,完颜亨便该是这个样子。
“这小子竟敢惹得你动气咳嗽!”完颜亨瞧了女儿一眼,笑道,“爹爹给你出气!”忽然一掌向卓南雁顶上拍来。他离着卓南雁本来还有六七步远,但也不见他作势奔跃,这凌空一掌便堪堪按到了卓南雁的顶门。掌势飘逸无比,但刚猛无俦的掌风却有如风行水上,四散流溢,早将卓南雁退路尽数封死。
卓南雁见他上来便骤施杀手,又惊又怒,蓦然间久埋心底的那股仇愤之气也直窜上来,双掌一错,奋力迎上。完颜婷眼见父亲这一掌劲势威猛,性情执拗的卓南雁却要直撄其锋,吓得花容失色,张口惊呼:“掌下留情!”
怎奈完颜亨出手太快,她才呼出头一个字,完颜亨那如电铁掌已拍到了卓南雁臂上。卓南雁浑身如遭电击,但生死关头,他体内的上乘真气也尽数迸发出来,霎时他头上长发怒舞,衣袂猎猎,催动全身劲气直撞了上去。
耳际忽听得响起一声苍冷的笑声,卓南雁陡觉自己这双撞掌如同撞到了无边无际的大海之中,海水舒缓冲荡,却又沛然难御。最奇的是完颜亨这一掌凌空击下,但汹涌的劲气却如潮水般自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一波才动,万波相随,这便是雄视天下的绝世武功,沧海横流!
卓南雁的身子忽然间便如遇上惊涛的小舟般地给那巨力荡起,呼的倒飞起来。他这人性情倔犟,半空中奋力急提内息,力贯双腿,想要在落地之时稳稳站住。但脚才沾地,忽觉全身半点力气都没了,似是在刚才的瞬间已被那汹涌的海涛卷走了,一惊之下,身子向后仰倒。
砰的一下,卓南雁飞纵丈余的身子却恰好抵在了树上,终于倚树勉力站住,好歹没有跌得四脚朝天。的
完颜婷见他脸色煞白,急奔上前,叫道:“你……你这呆子,没甚么事吧?”卓南雁身子微抖,却立时发觉内力丝毫未失,这时才知完颜亨那一掌果然留有余地。
瞬息之间,他的心神已转得几转:“这人是跟我有杀父之仇的完颜亨,更是袭杀风雷堡全堡叔伯的罪魁祸首!但我这时却不能跟他拼命,更不能稍现丝毫愤怒之色,我只是一名龙骧士!一名该当向他卑躬屈膝的侍卫!”
他拼力将脸向地上垂去,再抬起来时,已是一副诚惶诚恐的神色,向完颜亨躬身道:“属下南雁,参见王爷!”
“你便是南雁?”完颜亨定定盯着他,那深邃如海的眼神中有种可怕的力量,似乎能将卓南雁心底最深处的东西搜刮出来。这种可怕眼神,卓南雁也只有在罗雪亭那曾经见过。饶是他默运玄功护住心神,浑身静若止水,但在完颜亨那夺人心魄的目光注视下,兀自心气摇曳,
完颜婷脸上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色这时也尽数收起,向父亲低笑道:“是啊,他便是南雁,多亏了他,两次救了女儿的性命。”完颜亨脸上神色稍和,却仍是冷笑道:“是么,那这小子怎地还惹你动怒?”完颜婷蹙眉道:“这小子啊,瞧上去聪明过人,其实痴痴呆呆。他跟女儿下棋也不知容让,竟连着大胜了我两盘,不给女儿留丁点情面!”说着美眸含嗔,幽幽瞥向卓南雁。
“原来如此,”完颜亨似乎在女儿的眼神中窥出了些什么,淡淡笑道,“这倒怨不得他。临局不让,争则必胜,才是大丈夫手段!他若让着你,倒是瞧不起你了!”完颜婷见爹爹发笑,也转忧为喜,格格娇笑:“哈,怪不得爹爹从不跟我下棋,原是怕赢了我,又不愿故意让我!”`
完颜亨呵的一笑,忽然转过脸来,一眼瞧见石桌上那面亮闪闪的黄金面具,登时笑意凝住,低喝道:“这是什么?”
第一部拔剑抉云第二十四节:棋战雄桀剑斩仇魔
完颜婷道:“这个么,是这浑小子施展手段夺来的。”当下将卓南雁猜出孙三胖子死前所做灯谜、计诱胡二之事细细说了。她为显卓南雁之能,不免添枝加叶,说得神气活现。倒是卓南雁在旁听着,面上发红,待她说完,忙道:“属下无能,却不知这几个古怪文字到底何意!”
那面具在日光下闪着灿然澄光,映得完颜亨须发眉目之间似是罩了一层黄金。完颜亨的声音也如黄金般沉重:“这是契丹文字,上面写的,却是一个人名——萧参!”完颜婷急问:“萧参是谁,他做这古怪面具做什么?”
“这面具绝非萧参所做,”完颜亨的面色愈发凝重,沉沉道,“这东西乃是灭亡多年的辽国贵胄的祭物!”完颜婷和卓南雁尽皆一惊。却见完颜亨灼灼二目直盯着那面具,似是有一个惊天机密正隐在这面具之后。顿了顿,他才道:“故辽的契丹显贵,有种奇异的丧葬风俗,便是在死者身上缠绕金丝,头脸上覆盖面具……”(按:辽代契丹贵族死后,确有在身上缠绕铜丝网络和头带面具的丧葬习俗。南宋文惟简在其《虏廷事实》中说:“北人丧葬之礼……惟契丹一种特有异焉。以金银为面具,铜丝络其手足。”我国建国后曾多次出土契丹贵族墓葬的珍奇面具,其面具有银、铜和铜镏金三类。至于契丹人为何要以面具随葬,考古界至今没有定论。)
“什么,难道这面具便是给死人戴的?”完颜婷想起自己曾把玩多时,不禁泛起阵阵恶心。“不错,”完颜亨沉声道,“只是这个死人却不是一般的死人,而是大辽国的皇帝!”他说着指着面具顶门上的太阳雕纹,道:“契丹人好鬼而贵日,在他们眼中,太阳乃是最可敬畏的神物。五代末年,契丹人甚至自称太阳契丹。契丹建辽之后,这样的太阳饰纹,便只有辽国皇帝才堪佩有。”
“怪不得这鬼面具镶宝嵌玉,华贵无比,却又透着一股森森鬼气,原来是辽国皇帝死后戴的!”完颜婷想想犹觉浑身难受,蹙眉道,“这群契丹佬当真古怪,他们给死人又是缠金丝,又是戴面具,到底要做什么?”
“那只是契丹贵胄之间因袭而成一种风俗,以为如此一来,死者便会永生!甚至有种诡异之说在契丹族人间故老相传:若是寻常死者缠了这样的金丝、戴了这种皇帝才堪佩戴的珍贵面具入殓,便会引来皇气,保佑亡人后代做上皇帝之位!”完颜亨抚摩着面具上那两个契丹文字,缓缓道,“辽国数十年前已为我大金所灭,这辽国皇帝入殓时所戴的面具至今只怕有百年之久了,但这‘萧参’的契丹文字却光亮如新,显是才刻上去的。”他的声音愈发低沉,冷定定的不带丝毫喜怒,似是从天边飘来。
完颜婷已忍不住道:“那这个萧参到底是谁?”完颜亨哼了一声,目光沉冷如刀,道:“说起这萧参默默无闻,但他的儿子可是鼎鼎大名——便是当今圣上跟前的第一重臣、右丞相萧裕!萧裕祖上乃是奚人,那是被契丹融合的一个部落,与契丹信仰相通。半年之前,萧裕之父萧参才刚刚去世……”完颜婷秀眉蹙得更紧,疑惑道:“这就奇了,半年前,萧裕他爹萧参才死,那这辽国皇帝才戴着的古怪面具怎地刻上了他的名字,又怎地到了孙三胖子的手中?”
“这便是孙三胖子死前揭开的惊天之秘,”久久不语的卓南雁这时却浑身一震,立时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领悟过来,沉声道,“右丞相萧裕要做皇帝!”完颜婷啊了一声,双目发亮,道:“有这等热闹事?少卖关子,快说说看!”
卓南雁眼见完颜亨向自己深深凝望,当下平心静气,缓缓道来:“孙三胖子跟萧裕的公子萧长青过从甚密,他又有一手盗墓的怪异癖好。若我所猜不错,这张面具是孙胖子受萧长青之邀,自辽国皇帝的墓中盗来,献给萧家的。那时萧裕之父萧参恰好病役,萧裕暗中在此面具上刻下其父名讳,僭越入殓,妄图引来皇气。孙三胖子想必早看出萧家居心叵测,他那等机灵精明之人自然要防着萧家一手,随即又神鬼不知地自萧参的墓中再将黄金面具盗出,那时候这面具上恰好有了萧参的名字。这面具便成了他万不得已之时,防备萧家的杀手锏!”
他觑见完颜亨脸上波澜不惊,眼中却精芒闪烁,便将声音提高:“萧裕要造反做皇帝,在这京师之中,第一个要对付的劲敌自然便是执掌龙骧楼的芮王爷。但王爷武功天下无敌,龙骧楼更是等闲难以轻撼,唯一的弱处便是郡主,只要挟制住了郡主,便可籍此力迫芮王爷。故而在七八日之前,萧长青找到孙胖子,要他约请郡主来赴腾云社的马会……”
完颜婷恍然大悟,切齿道:“我说那萧长青见了我面便阴阳怪气的,果然不是个好货色!”卓南雁嗯了一声,镇定自若地将话说完:“腾云社马会上萧家失手之后,孙胖子知道萧家要杀他灭口,便一面急着移转资财,预备私逃,一面将此面具交给胡二,预备万一自己遭了毒手,便以此物报复萧家。”
“胡言乱语!”完颜亨直待他说完,才淡淡一笑,森然道,“你仅从一张面具,便推断出大金国第一宠臣谋反?这面具若是孙胖子自辽国皇帝墓中盗来,再私下刻上萧参的名字呢?”他目光倏地阴冷下来,卓南雁陡觉一股凉透骨髓的寒意劈面罩来,霎时心底闪电般转过七八个念头,终究还是定了定神,老老实实地道:“属下全是私自揣度。”
完颜亨昂首望天,冷冷一笑:“这等惊天大事,岂可戏言?”蓦地高声喝道,“来人——”
“属下在!”面容冷肃的叶天候鬼魅般地转了出来,先前却不知他躲在何处。完颜婷吓了一跳,娇声道:“爹爹,您要怎地?”完颜亨觑见卓南雁神色冷定如常,倒呵呵一笑:“倘若真如你所言,萧参之墓在这几月间被盗过,终究会遗下些蛛丝马迹,”转头对叶天候道,“你去仔细查查!”他似是对这位下属万分放心,什么不可走漏风声的话根本不用嘱咐,叶天候更不多问,躬身一揖,飘然而去。
完颜婷心内倒慌了起来,犹豫道:“孙胖子不是盗墓高手么?他偷那右丞相老子的墓穴之时必然谨慎万分,哪里能留下什么痕迹?再说,若有痕迹,萧家的人岂不早发觉了。”完颜亨悠然道:“萧家的人决计想不到孙胖子敢太岁头上动土,去盗萧参之墓,自然看不出什么。但叶天候不同,哪怕是有只老鼠曾经钻进过墓穴中去,他也会看得出来。”他说着在院中来回踱步,看也不看二人一眼。
完颜婷呵呵笑道:“那可有趣得紧!爹爹,南雁寻出了这鬼面具,就是帮着大金和咱爹爹揪出了一个谋反的逆贼!他立下如此一件大功,待会儿爹爹怎样赏他?”
“奖赏?”完颜亨抬头直视着天际无比灼目的日头,淡淡地道,“等叶天候回来吧。萧参墓若未曾被盗,我便会奖赏南雁一掌!”卓南雁和完颜婷心中都是一震,完颜婷忙挤出笑脸道:“爹爹说笑吧!他可是女儿的救命恩人呢!”完颜亨仍是轻描淡写地道:“我平生最讨厌的,便是居心叵测、狂言妄语之辈!这样的人,必要一掌毙了!”映在他眼内的两个彤彤红球,跳耀着灿灿的光芒,奇怪的是他的双目居然久久不眨。
完颜婷撅起樱唇,妙目微嗔,但娇靥却有些发白。她是素知其父说一不二的脾气,心下暗自琢磨对策。完颜亨忽将目光转向卓南雁,道:“叶天候办事素来利落,过不多时便会回来!你对自己那揣测还有把握么?”
那凉飕飕的眼神似是千尺深潭的冷水,森寒冷傲却又难以琢磨。卓南雁却蓦觉心底一股愤然之气直窜上来,也直直望着他,目中丝毫没有畏缩之意,道:“在下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是深思熟虑!”他恼恨完颜亨说他是狂言之辈,也老大不客气地将“属下”改成了“在下”。
完颜亨望见他执拗的目光,眼中倒闪过一丝笑意,大步走到石桌旁,坐了下来,缓缓道:“婷儿不是说你棋艺不凡么,本王瞧瞧,到底不凡到何等境地!”卓南雁心下有气,一声不吭地坐了下来。早有仆妇上前,将散落在地的棋子捡起摆上。完颜亨只望了那棋子一眼,便皱眉道:“换我的楸玉盘和水晶棋来!”一时几个丫鬟手脚利落地将卓南雁那副围棋收下放好,更有丫鬟小心翼翼地捧了一张润滑如镜的青玉棋盘上来……
卓南雁自幼便听过唐朝宣宗年间日本王子以揪玉棋盘和冷暖玉棋子挑战大唐国手顾师言的逸事,听说那“揪玉棋盘”为仙山楸木所制的棋枰,“冷暖玉”则为冬暖夏凉的天然玉石。那时听了,只当不过是个传说罢了,这时见这棋枰光华缭绕,玉质润泽,那黑白水晶棋子莹莹闪亮,触手生寒,才知王府豪奢,果然出乎常人意料。
完颜亨自不屑与卓南雁分先,卓南雁更不肯让他授子,当下便以卓南雁执白先行。完颜婷见他二人眼光对峙,神色冷兀,芳心更是突突乱颤,立在父王身后,不住丢眼神给卓南雁,只盼着这浑小子长些眉眼,痛痛快快输给父王一局,赢得父王开心。卓南雁早瞧见了她那盈盈的眼神,但端坐棋枰前,却蓦地想起师父施屠龙当年便因赢了金使一盘棋,以致落得手足残废的往事,心底一股不平之气勃然而兴,暗道:“这完颜亨眼空天下,气吞斗牛,我便是拼了性命,好歹也要胜他一盘。”他心底越是抱住必胜之心,行棋越是冷静飘逸,绵里藏针。完颜亨的棋风大开大阖,雄畅奔放,但刚猛之中兼含柔韧,决不似林逸虹那样悍而少谋。
二人落子如飞,几十子后,卓南雁重实地,完颜亨重形势,竟是平分秋色,难断高下。完颜亨乍遇劲敌,倒是眉飞色舞,着法渐趋紧峭刚硬。
便在此时,叶天候稳步走来,完颜婷忙道:“怎样了?”叶天候嘿嘿一笑:“万事全在王爷掌握之中!”完颜婷不明所以,蹙眉道:“少卖关子,到底萧参的墓给人盗过么?”叶天候缓缓点头,道:“孙胖子果然是盗墓高手,属下亲查良久,才窥见点滴痕迹。大墓南侧二百步外一株松树枝叶干枯,我顺路挖了下,才见自松下直指向大墓的一段,土质疏松,显是给人动过。想必是孙胖子自树下挖了一条斜长的地道,直达墓底,事后又细细埋好,神鬼不知。若非他动手时无意间损了那树根,弄得那松树枝叶不茂,哪里还有半分破绽!”
完颜婷拍手笑道:“哈哈,果然让南雁猜中了!”完颜亨目注棋盘,含笑不语。叶天候却道:“郡主想必不知,萧裕心怀叵测,王爷早有察觉,这些日子龙骧楼虎视、鹰扬、凤鸣三坛,高手四出,遥侦契丹和奚人,忙的便是防控萧裕谋反的大事!”
卓南雁心中一震:“龙骧楼果然了得,怪不得我一直不见鹰扬坛和虎视坛的踪迹,叶天候的这凤鸣坛又在勘查谋刺郡主一事上若即若离,原来他们只是故意示弱!”完颜婷怒道:“好啊,这么说,你叶天候多半早猜到是萧长青派人谋刺我的了,却不加力察访。”
“这全是王爷的安排,”叶天候苦笑道,“萧裕机敏万分,又深得圣上宠幸。最可怕的,萧裕本是奚人,奚族萧氏与契丹萧氏都是故辽贵戚,世代通婚,早已融为一体,若是萧裕联络契丹与奚人同反,可就万难应付了。因而王爷便定下了这示敌以虚的妙计,王爷忽然离开京师,连带咱们在追查刺客上的无能,都是依着王爷的妙算。”他说着愁眉苦脸地深深一揖,道:“咱们唯一失策之处,就是没有看护郡主周全,腾云马会上,郡主险遭不测,这也是萧裕的厉害之处!”
“这就是了!说来说去,若不是南雁,咱们全都遭殃!爹爹,这回你可不必赏他一掌了吧!”完颜婷明眸一转,忽又道,“我还有一处想不透,为何孙胖子不直接将面具送到王府来?这么着一举揭开萧裕谋反的大罪,便能给自己洗清罪名,更可保住性命。”叶天候道:“孙胖子心机深而胆略小,萧裕在朝中气焰熏天,他哪敢贸然得罪,况且他心内只怕也盼着萧裕谋反成功,他还能得些便宜。嘿嘿,这叫聪明反被聪明误!”
“那几坛有什么消息么?”完颜亨并不抬头,眼神凝视棋盘,缓缓道,“西北路如何?”叶天候道:“鹰扬坛传讯过来,萧裕果然已遣人联络西北路招讨使萧怀忠。萧怀忠那里却未见任何动静。鹰扬坛在西北路上遇到了颇为棘手的高手,听说似是巫魔一派的妖人!本坛高手也传话过来,太阴教主乔抱朴似是进了相府。”完颜亨长眉一轩:“巫魔乔抱朴?怪不得萧裕飞扬跋扈,原来竟请出了这老魔头!”卓南雁想起罗雪亭的话,风云八修之中,最诡异最凶毒的便是号称“巫魔”的金国太阴教教主乔抱朴,这人行事‘不择手段,阴险无耻’,乃是罗雪亭最厌恶的两人之一。这时眼见完颜亨面色凝重,不由暗想:“不知这巫魔有何诡异之处,竟让完颜亨也蹙眉沉吟!”
叶天候叹道:“巫魔萧老鬼虽然十年来深隐不出,但似乎对王爷一直旧怨难了!这回出山,只怕也是要跟王爷……”觑着眼瞧见完颜亨凌厉的目光扫来,急忙垂首道,“王爷深谋远虑,必早已运筹帷幄!”忽然低头瞅见棋盘上风起云涌的形势,心中一惊,登时住口不言。
原来卓南雁自得棋仙施屠龙的熏陶之后,棋艺早趋世间一流国手的境地,乘着完颜亨大意进逼之时,竟不动声色地一举吃去黑棋两颗棋筋。完颜亨拈棋不语,这时已大费踌躇。完颜婷眼见父王沉吟,芳心又紧了起来,偷偷向卓南雁瞧去,偏偏这浑小子石雕泥塑般坐在那里,头也不抬。
“王爷——”这时却见黎获快步奔来,躬身道,“萧丞相府来人送来丞相手札,请您今晚过府赴宴!”完颜亨接过那手札,草草看了看,便又将目光定在棋枰上,沉了片刻,蓦地一声长笑:“好,这一盘棋,算本王输了!”众人齐齐一惊,叶天候笑道:“王爷,此局形势错综难明,怎么就……”
完颜亨昂然道:“婷儿不是问我,赏给南雁什么吗?便赏他这一局棋吧!”转头对叶天候和黎获二人道,“回头你们对旁人说,龙骧楼主跟个叫南雁的少年龙骧士下棋,中盘告负!”
卓南雁本来抱着拼死一搏之心对弈的,却不料完颜亨如此大度,当下凝眉道:“如叶坛主所言,此局胜负难料,南雁不敢居胜!”完颜亨脸露欣慰之色,哈哈笑道:“不骄不馁,想不到龙骧楼竟能得此干将!”完颜婷听了,更是心下欢喜,笑得眉目生春。
“楼主虚怀若谷,如此提掖后辈,必成一时佳话,”叶天候说着,脸上也不禁涌起羡慕之色,对卓南雁道,“王爷棋艺精妙,世间少敌,南老弟经此一局,必然名动天下!”事已至此,卓南雁也只得躬身称谢,心下却想:“这完颜亨心思机诈,委实让人难以测度。”
完颜亨猛然伸手在他肩头一拍,哈哈笑道:“婷儿叫你浑小子,果然有些韧劲,你跟我去萧府赴宴!”叶天候惊道:“王爷,只怕萧裕图穷匕现,这鸿门宴,还要多带人手!”完颜亨傲然道:“旁人谁也不带!惊心动魄,才有味道!”转头对卓南雁道,“浑小子,你今晚可敢随我前去?”
卓南雁不禁为他傲气所感,霎时豪气飞扬,慨然笑道:“越是艰险,越有热闹可瞧!”完颜婷扬眉道:“爹爹,我也要去!”完颜亨横她一眼,道:“你当这是射柳击鞠么?本王要乘萧裕布置未周,将他擒下。我带的人越少,他越是不起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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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当年力助完颜亮篡位成功之后(事见本书第一章),萧裕一直深受完颜亮的器重。迁都中都之后,萧裕便被任命为尚书右丞相兼中书令,势倾朝野,行事专恣。其弟和妹夫都身居要职,全家位隆势重,人称完颜亮驾前第一宠臣。
此时已是夜色阑珊,萧府门前明灯高悬,灯火辉煌。白衣如霜的萧长青早早地就率人静立在阶前恭候,眼见完颜亨和卓南雁快马驰到,远远地便长揖问候。随着他走入府内,只见甬道两侧立满了玄衣长袍的仆役,个个挺立如剑,纹丝不动,足有百人之多。微寒的秋夜中这百十号人默不作声地静静而立,登显肃穆威严。萧长青低笑一声:“芮王爷来啦!”声音不大,那百十仆役却忽然一起躬身,叫道:“给王爷请安!”吼声齐作,犹如雷鸣。
饶是卓南雁内功精深,也不禁心神微颤,暗思这萧裕果然有些门道,忽然间浑身发热,心道:“这鸿门宴上立时便有一场龙争虎斗,若是我在完颜亨对敌之际,向他全力一击……”眼光斜睨,却见完颜亨神色冷定,似乎山崩地裂也毫不放在心上,他登时打消了这念头,“完颜亨便死了,那龙蛇变之秘在完颜亮主持之下仍会照常施展,我可还没有完成罗堂主的嘱托,更没有救得厉大个子!”
“芮王爷,别来无恙啊!”花厅阶前立着的正是萧裕,精瘦的身上缓带宽袍,看似不修边幅,只那一双斜飞的双眉和莹莹生光的三角眼,显出一股不同寻常的精明深沉。完颜亨也疾步上前,二人揽腕并肩,如同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贴耳寒暄着,一起走入正厅。
这花厅好不轩敞,只怕可容下百十人并坐同饮,卓南雁只瞧一眼这气势不凡的大厅,便知这相府的气魄只怕还在完颜亨的芮王府之上。这时候红烛高烧,宽阔的厅中却只有两张筵席,低垂的软红珠帘后,却影影绰绰地立满了娉婷女郎,环佩乍闻,娇语时做。萧裕父子死活推让完颜亨坐了上首,他二人却在宾席落座相陪。卓南雁伫立在完颜亨身后,凝神四顾,却见这两方筵席遥遥相对,原来芮王完颜亨却是今日萧府唯一的客人。
萧裕善于言辞,举杯劝酒之时,妙语如珠,诙谐洒脱,引得俏立珠帘后的美姬不时格格娇笑。完颜亨也不避讳,酒到杯干,似乎毫不怕他在酒中下毒。对饮了两盏,萧裕便命歌伎出来唱曲,为芮王爷“接风洗尘”。霎时只听得花厅两侧佩环叮当,一十六名艳丽宫装的美貌佳人分作两行,翩然而出,先向筵席盈盈作礼。跟着边上八名美女鼓瑟吹箫,袅袅乐声缠绵而起,当中八名艳姬红袖飞舒,歌喉轻启,边舞边唱。一时间舞姿夺目歌乐动魄,满厅馨香袭人欲醉。
萧裕清清嗓子,手拈修髯,似笑非笑地道:“芮王爷素来号称神机妙算,可知老夫今日请王爷大驾光临寒舍,所为何事?”完颜亨无比惬意地望着柳腰款摆的舞姬,哈哈笑道:“论到神机妙算,天下谁能算得过相爷去!萧相爷算的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运筹帷幄,日月变色,更为我辈所不及了!”二人都是语带玄机,话才说完,四目交视,忽然一起放声大笑。
“实不相瞒,今日请王爷过府,却是真有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萧裕笑吟吟地望着完颜亨,沉了沉,才道,“闻得王爷千金秀美温婉,犬子长青,也算薄有才情,老夫今日请来王爷,便是斗胆要给犬子提亲。”卓南雁听他说得完颜婷“温婉”,心下好笑:“这位郡主若是性情温婉,天下还哪里有泼辣女子。素来提亲,都要请来媒人上女家府上送贴求婚,萧裕今日不是提亲,而是逼亲!”
“萧某与王爷都是不为世俗礼法羁绊的豪士,什么换帖卜吉的俗礼一概全免。只要王爷点头,老夫即日便过府亲送聘礼!”萧裕满面堆笑,似乎他说的是天底下最平常不过的事情,缓缓道,“以萧家在朝中的声势,再加上王爷威震四海的龙骧楼,这天下还有什么能挡得住你我的。真要作出惊天动地、日月变色之事,也是易如反掌,到了那时,令爱便是母仪天下之尊了!”他的话说得再清楚不过,只要完颜亨与之联手,助他篡位,到了自己百年之后,萧长青自然继登大宝,那时完颜婷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了。
卓南雁万料不到萧裕竟将话说得如此直截了当,古往今来,如此提亲的,怕也只有这位萧相爷一人了。却见完颜亨脸上笑意不减,缓缓道:“难得相爷如此坦诚相待……”萧裕听他将声音拖得好长,登时双目闪光,灼灼盯着完颜亨。却听完颜亨冷冷道,“只是,本王若是不答允呢?”这时那艳舞轻歌正自稍歇,满厅幽静的当口,陡闻完颜亨这阴沉森冷的一问,众人心头均是一凛。
“王爷难道忘了,”萧裕却不急,呵呵低笑道,“完颜亮自篡位之后,便大肆残杀宗室,数百太祖太宗的子孙惨遭屠戮。王爷为太祖嫡孙,难道不求自保么?”萧裕这话更是力重千钧,因完颜亮是谋弑其堂兄熙宗之后才得篡位的,当上皇帝后总觉心底发虚,为巩固帝位,大肆杀戮金太祖太宗两脉宗室成员二百余人。屠刀之下,太宗完颜吴起买一脉早早断绝,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子孙也存者寥寥。完颜亨之父完颜宗弼乃是太祖第四子,更兼完颜亨雄武多谋,只怕也在完颜亮忌恨之列。
完颜亨那永远波澜不惊的脸终于微微一颤,却随即凝定下来,沉沉道:“正因完颜亨为太祖嫡孙,此心忠耿,不容有二!”卓南雁听他声音沉冷而萧索,心中不知怎地竟也生出一股孤寂落寞之感。
便在此时,满厅烛火陡然一暗,却是完颜亨大袖一拂,一面黑沉沉的小旗飘然飞出,夺的一声,稳稳插在明柱之上。这面小旗不过巴掌大小,被完颜亨随手挥送之间,竟扰得满厅灯烛忽暗忽明,便显出十二分的声势。萧长青双目一缩,颤声道:“龙虎旗!”萧裕倒沉声笑道:“龙虎旗现,鸡犬不见!难道王爷要杀得我这宰相府鸡犬不留么?”
“本王自不会为难相爷!”完颜亨却缓缓摇头,眼神倏地凌厉如刀,“只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相爷这便跟我进宫面圣去吧!”话音一落,大袖无风轻舞,那颀长的身材也似在一瞬间鼓荡起来,一股雄浑夺人的气势勃然而发,满厅的灯烛光焰霎时齐齐抖颤。
萧裕跟他眼神交接,登觉心神大震,却终究强力挤出一丝笑来:“完颜兄,此时酒仍未冷,急什么!当年谢安独对符坚百万之众而不废一局,难道沧海龙腾便没有半点古人之风么?”他说的谢安不废一局的事乃是晋朝典故,那时符坚率百万之众来攻,谢安胸有成竹,临危不惧,于两军作战之时,仍旧与人围棋。忽然捷报传来,谢安看后漫不经心地收起,接着凝神下棋。一局终了,有人问起,谢安才淡淡地说:“前方小孩子们刚打了胜仗!”
完颜亨素以王谢风流自命,听了这话,果然哈哈一笑:“好,酒尽之际,便是我出手擒你之时。”萧裕呵呵笑道:“那这个酒只怕要喝到天荒地老,永无尽时啦!”蓦地双掌轻击,叫道,“适才的歌舞没甚味道,请王爷听听我大辽故曲!”
随着他的掌声轻击,两排窄袖短衣打扮的美姬翩然而来,每人手中都擎着两端弯曲的三孔胡笳。霎时笳声四起,激越苍劲的曲调之中更带着一股悲凉如诉的呜咽之声,卓南雁听了,心下忽地生起一股怆然之感。却听一个契丹服饰的歌姬放声歌道:“勿嗟塞上兮暗红尘,勿伤多难兮畏夷人;不如塞奸邪之路兮,选取贤臣。直须卧薪尝胆兮,激壮士之捐身;可以朝清漠北兮,夕枕燕云。”声音清越激昂,与适才的浅酌低唱迥然不同。
“直须卧薪尝胆兮,激壮士之捐身;可以朝清漠北兮,夕枕燕云——”萧裕待那几个女子歌罢,也摇头晃脑地低声吟唱,笑道,“完颜兄,这是当年我大辽天祚皇帝文妃萧氏所作的讽谏之歌,慷慨激昂,正显我契丹本色!”觑见完颜亨面色苍冷,蓦地长声叫道,“带上来吧!”
只听得有人低声呵斥,两个褐衣汉子押着一个灰袍老者走上厅来。卓南雁一瞧见那灰袍老者的秃头鹰目,登时浑身剧震。原来这人当年袭杀风雷堡的首恶、龙骧楼鹰扬坛坛主海东青。只是这时海东青脚步虚浮,早没了往昔气焰,那两个褐衣人一松手,他便软倒在地。“楼主,”海东青却一眼瞧见了端坐席间的完颜亨,急昂起头叫道,“那几个小贼使毒,我、我……”要待挣扎起身,却没有丝毫气力。
完颜亨心底震惊,脸上却不露声色。他事先得报萧裕暗中联络西北路的契丹族招讨使萧怀忠,便急命鹰扬坛赶赴西北路,监视萧裕使者。哪知海东青如此不济,竟给人生擒活捉。“想必这便是巫魔的手段了,”完颜亨神色冷漠,淡淡笑道,“他在何处,何不与我一见!”
“擒一个海东青,哪里用得着乔教主动手!这老家伙胡吹大气,便不用毒,他敌得过乔教主手下的三才妙使么?”萧裕这时自觉气势大盛,呵呵低笑道,“芮王爷想必不知,西北路节度使耶律朗已应允举事,只待招讨使萧怀忠义旗一举,老夫便可席卷天下。”他谈笑之间,那两个褐衣汉子一直挥鞭猛抽海东青。海东青也真硬气,任由额头汗珠滚落,却是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乔教主别来无恙,”完颜亨却再也不瞧海东青,精芒闪烁的目光掠过萧裕,紧紧盯在他身后那身材颀长的白袍侍女身上,他的笑声并不高亢,却有一股雄浑之力,让人的魂魄深处发出一种震颤,“怎地今日有雅兴化为女身?”这女子不知何时走到萧裕身后的,但完颜亨的目光肯定在她出现于厅中的一瞬,便已紧紧罩在了她的身上。
那女子始终低眉垂目地毫不起眼,但这时忽一扬眉,登时有一股森冷如刀的锋芒隐隐散出。她的笑容却格外优雅:“隐忍十载,终能与楼主再战,乔抱朴幸如何之!”前一句话是娇媚女音,后一句话忽而转作刚劲男声,听起来分外诡异。卓南雁心头一震:“原来风云八修之一、让罗雪亭又忌又厌的‘巫魔’乔抱朴,竟是这样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凝神细瞧,却见乔抱朴身披白袍,白皙的肌肤、姣好的眉眼,初看上去都犹如女子,只那挺峻的鹰鼻和紧抿的双唇,却透着说不出的刚毅冷酷。
完颜亨沉声笑道:“不管乔教主化男化女,总是天底下最风姿雅致的妙人。嘿嘿,有太阴教主在此,怪不得萧相国会有恃无恐!”乔抱朴白润的脸上掠过一丝清雅的笑意:“萧相国请王爷来此,是为了联姻。我乔抱朴来此见王爷,却是想领略王爷的沧海横流神功。王爷若是应了这门婚事,抱朴便难得领教天下无敌的沧海横流,当真让人两相为难啊!”
萧裕见完颜亨沉吟不语,却笑得愈发张狂:“乔教主只怕难以领教芮王爷的绝顶神技啦!只需他应了这门亲事,我们便是同进同退的儿女亲家了,他日同享富贵,还哪里用得着动刀动枪!”他得知手下在西北路上捉住了海东青,立知自己谋反之事已被龙骧楼侦知,情急之下定计在腾云马会上追擒完颜婷,想以此要挟完颜亨,哪知却是功败垂成。万般无奈之下,萧裕只得铤而走险,挟生擒海东青之威,在今日这鸿门宴上对完颜亨威逼利诱,只盼能说动这位大金第一高手。
而当他狂笑之时,那两个褐衣汉子鞭落如雨,重重抽在海东青身上。那鞭上生有倒刺,海东青重伤之下,支撑不住,终于低声痛哼。
完颜亨面上仍旧含着淡淡笑意,眼中精芒紧紧锁在那非男非女的乔抱朴身上。二人均是蓄势待击,四目对视之间,犹如雷电交击,声威骇人。
便在此时,猛见一道人影激射而出,直向萧裕纵去,正是卓南雁仗剑跃来。乔抱朴秀眉乍扬,轻笑一声:“找死!”哪知卓南雁疾飞的身形在半空中却猛然一弯,有若苍鹰回旋,剽急绝伦地扑向了海东青。
红烛高挑的大厅中蓦地腾起三道灿若疾电般的剑光,那剑光乍起乍逝之际,卓南雁的身形却已经翩然跃回。萧裕父子齐声惊呼,却见那两个褐衣汉子和海东青已齐齐倒在了地上,喉头上鲜血喷涌,竟均是一剑毙命。
乔抱朴双瞳陡缩,涩声道:“好剑法!”
第一部拔剑抉云第二十五节:妖杀魅变举手翻覆
卓南雁乘着适才“巫魔”乔抱朴和“沧海龙腾”完颜亨对峙的一瞬,声东击西,施展绝快剑法斩杀了海东青,随即飞身跃回,躬身道:“海东青办事不力,有辱龙骧声威,属下冒死将之格毙,请王爷降罪!”他算准在这样的形势之下,以这样的借口击杀海东青,虽然冒险,却是以进为退的妙招。
果然完颜亨眉峰攒起,随即又扬眉笑道:“杀得好!龙骧楼容不得这等废物!”冷笑声中,蓦地挥掌在他肩头一推,喝道,“小心!”卓南雁借势斜飞丈余,回身看时,却见十余枚蓝幽幽的金针无声无息地插在适才落足之处。正是乔抱朴出手偷袭。
便在此时,那十几个手持胡笳的美艳女子忽然举笳劲吹,声音激荡凄惨,有若巫峡猿啼,老龙悲吟。笳声暴响中,萧裕父子一起抽身急退。完颜亨长眉一扬,对卓南雁低喝道:“你去擒萧裕父子,我去宰了乔抱朴!”
哪知他声音才落,大厅中灯火齐灭,厅中忽地漆黑一片。骤然而至的黑暗惊得卓南雁心胆乍缩,陡见四盏惨红的灯笼忽忽悠悠地飘了过来,直插在厅中四根明柱上,那灯笼光太暗,只幽幽的一团红,愈发显得诡异古怪。卓南雁凝神四顾,却见厅中只剩下了那十几个重粉涂面的吹笳女子,萧裕父子和乔抱朴全都不知去向。惨淡幽红的光芒下,那笳声越吹越响,声音缭乱仓惶,更增凄恻之意。
“装神弄鬼!”完颜亨冷笑声中,铁掌疾翻,桌上的碗筷忽地四散飞出,直向那十几个吹笳女子射去。那些女子忙飞身躲避,个个身法飘忽诡异,灯下瞧来有若鬼魅。但龙骧楼主何等身手,疾飞在空中的瓷碗忽然碎裂,满空瓷屑断筷交互激荡碰撞,暴雨般四散激射而出,只听得空中“哎唷”、“哎呀”的惨叫闷哼之声不绝,十余名女子先后被击落在地,随即滚入幽暗之处,厅中鬼怪呜咽般的笳声终于止歇。
笳声才歇,卓南雁忽然听到一股怪异的嗡嗡之声,凝目细瞧,却见眼前飞来数十只怪异小虫,似是蛾子,又似飞萤。再定神倾听,只觉满厅都是嗡嗡飞萤的乱撞乱飞之声,只怕有数百上千只不止。完颜亨低声喝道:“嘿嘿,是巫魔施放的流萤蛊!这东西体含毒针,见人即噬!”原来巫魔乔抱朴适才故意以惊人心魄的笳声扰乱,暗中却放出这剧毒飞萤。此时已是清寒九月,蓦然见到这满厅飞萤,当真让人毛骨悚然。
“雕虫小技,能奈我何!”完颜亨冷笑声中,呼呼两掌拍出,两道冷透脊骨的森寒之气随着他的掌力鼓荡而出,眼前数十只飞萤被他寒冰掌力击中,立时冻毙落地。完颜亨长笑声中,双掌连环拍出,迫人的寒气四散流溢,飞萤越坠越多。
“爹爹,救我啊——”厅中蓦然亮起一团幽红的光芒,却见地上斜卧着一个紫衣美女,曲线曼妙,眉目如画,正是完颜婷。百十只飞萤正围在她身前嗡嗡乱飞。卓南雁不由惊叫一声:“郡主!”身旁的完颜亨却低声冷笑:“休得理她,那是巫魔妖法弄出的幻相!”声音才落,那满空飞萤蓦地齐往地上的完颜婷身上噬去,轮番叮咬之下,直痛得地上的“完颜婷”不住翻滚哭喊。
那惨叫声凄恻无比,卓南雁虽知那女子未必真是完颜婷,但眼见那群飞萤围住了她忽起忽落、此起彼伏的狂叮猛噬,心底却也腾起一股怒火:“这巫魔行事当真是阴险无耻,不择手段!”蓦地大喝一声:“我来救你!”身形急掠,疾风掣电般地飞纵过去。
半空之中长剑疾飞,数道剑气激荡而出,围住“完颜婷”叮咬的百十只毒萤嗡嗡坠地。幽红的灯光之下,“完颜婷”忽地向他欠身一笑,眼神勾魂摄魄,娇媚无限。卓南雁心神微震之下,那女子忽地骈指如戟,向他心口抓来,指风凌厉如刀,哪里有半点中毒迹象。
卓南雁急忙翻掌斩下,双掌相交,只觉那女子手爪冰冷,浑然不似人躯。就在他一愣之下,那女子鬼爪疾翻,绕过他手掌,猛往他咽喉抓来。这连环两抓,快狠绝伦,卓南雁自出道以来,从未见过这般辛毒狠辣的招数。好在他应变奇快,虽惊不乱,挥剑疾斩向那女子的怪爪。那女子怪叫缩手,卓南雁正要乘胜追击,那女子身上蓦地又伸出四只雪白的藕臂,迅疾无比地向他两肋抓来。
“这女子怎地长出六只手臂?”卓南雁心神剧震之下,陡觉腕上少泽穴一寒,一股森冷的指风乘虚而入,顺着他前谷穴、后溪穴,直窜入他体内手太阳经。跟着身子两侧香风飒然,两道窈窕人影从那女子身后闪出,无声无息地扑了过来。
原来太阴教这三个女子分进合击,显是操练纯熟的,一人在前面绊住卓南雁,另两人便乘黑突袭,当真是防不胜防。卓南雁暗叫不好,闷哼声中,身形暴退。
只听一阵格格娇笑,三个女子如影随形般地飞身纵来,借着幽幽的红灯光芒,却见这三女身上衣襟都少得可怜,身形飘舞之间,雪白的香肩酥胸和修长玉腿,忽隐忽现,动人心魄。当先那女子左掌疾长,忽将他长剑格在外门,右掌一招“云破月出”,劲急如电地向他腹下丹田穴按到。
卓南雁手腕中抓后绵软无力,正自惊怒交集,猛听耳边响起一声冷笑,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劲气凌空卷来,女子的娇笑声陡然止歇,白得耀目的藕臂倏地缩回。却是完颜亨的身形金刚天降一般疾插过来,单掌倏翻,重逾千均的刚猛掌力震得那三个女子东倒西歪。厅中蓦地响起几声似笑似哭的怪啸,三女的诡异身影一起隐入黑暗。卓南雁双足落地,却觉体内似是钻入了一把冰刀,又冷又痛,不由浑身发颤。
“你中了巫魔一派的修罗阴风指,须得立时施治。”完颜亨低喝声中,左掌已按在了他颈后大椎穴,“快快坐下,我助你逼出寒气!”说着一股暖暖的纯阳劲气已顺着他的督脉直透入体内。卓南雁端坐地上,只觉那股暖气循经游走,体内的冷痛之感大减。他心中却百倍不是滋味:“这杀父仇人,却来给我疗伤!”
乔抱朴尖细的笑声忽然变得娇媚无比:“完颜亨,你可要留些气力,少时可要陪着人家玩个痛快!”那笑声初时柔腻婉转,随即陡然拔高,滚滚而作,震得人耳膜发颤。笑声拔到高处,却又陡然化作长哭,尖锐刺耳,凄恻惨厉,犹如万鬼齐哭,惊人心魄。跟着只觉冷风飕飕,黑影闪烁,却是那三个女子已然飞身攻来。卓南雁知道,当人运功疗伤之际便难以出手御敌,这三女乘着完颜亨给自己疗伤之际骤下杀手,完颜亨若不放弃给他疗伤,便只有任人宰割。霎时他心神摇曳,气血翻涌。
这时耳边却忽然响起完颜亨低沉的声音:“抱元守一,凝气运功!区区太阴教的三才使者,又能奈我何!”声音冷定自若,却又有一股气吞山河的豪气。却听身边劲风鼓荡,森寒的爪风伴着阵阵厉鬼索命般的哭嚎之声起舞盘旋,扰得那几盏红灯忽黯忽明,但完颜亨左掌始终凝在卓南雁大椎穴上,只以右掌见招拆招。饶是巫魔手下的三才使者攻势凌厉狠辣,却仍是丝毫奈何他不得。
卓南雁当下凝神运功,只觉完颜亨那暖暖的真气循经直透入命门,随即融入自己丹田之内。沧海横流的独门真气果真沛然无匹,只在他丹田内转得三转,那片冷刃冰刀般的阴寒之气便消逝得无影无踪。卓南雁悄然提气,只觉劲气充盈,不由张目喝道:“多谢!”长剑陡翻,直向一个女子的双腿削去。那女子惨叫一声,飞身退开。另两个女子齐声怪啸,那妖异的哭嚎声陡然增大,随即四方响应,厅中尽是这乱人心魂的哭笑之声,当真诡谲万状。
“听着,萧裕仍在左近窥伺,”完颜亨却忽然开口,此时他玄功默运,百十丈内皆在他心识感知之内,“我以大力龙象功抛你过去,你只管擒他。乔抱朴这老魔,我来对付!”话音才落,猛然抓起卓南雁的背心,大喝一声,奋力弃出。
完颜亨这运功一抛,劲力之大,竟是难以想象。卓南雁只觉一股大力推送着自己向前呼呼疾飞,似乎永无尽头。忽听身后完颜亨振声长笑,黑暗之中陡然响起三声惊惶急迫的女子娇呼之声,这三声惊呼短促尖锐,显是那太阴教的三才妙使已在瞬息之间给他击倒。
“以王爷的胸襟,怎地舍得如此辣手摧花?”乔抱朴的声音又再响起,照旧轻轻柔柔的,听不出是喜是怒。跟着掌风激荡之声四面八方地响了起来,似乎乔抱朴和完颜亨已然化身千万,在厅中的每一个角落里同时交手。
猛听砰的一声,一扇屏风被疾飞的卓南雁撞得四五分裂。幽暗中只见屏风后一道削瘦的黑影狸猫般向后窜去,正是萧裕。卓南雁双掌疾探,便向萧裕抓去,猛觉劲风飒然,斜刺里有人挥掌拍到,正是萧长青眼见老父势危,奋力出掌相救。
卓南雁左掌去势不停,右掌回旋,一招“壮士拂剑”击在了萧长青掌上。萧长青只觉浑身气血翻滚,一口鲜血险地吐出。与此同时,卓南雁的左掌已经搭在了萧裕肩头,内力奔涌而出,登时压得萧裕软倒在地。萧裕要待挣扎而起,却觉肩头重逾千均,一瞬间他立知大势已去,嘶声叫道:“青儿,你速退,莫要管我!”萧长青长叹一声,转身待走,但卓南雁的右掌连化“大风卷水”、“百岁如流”两势,连绵的劲气抽丝缚茧一般将他紧紧缠住。
“天命如此,大势已去!”萧裕忽地呵呵怪笑,“老夫岂能让你生擒!”自怀中猛擎出一把精芒闪烁的匕首,反手便向自己咽喉刺去。卓南雁大惊,右掌疾探,已扣住了他的脉门。哪知萧裕要的便是他这心神一慌,嘶声叫道:“青儿速逃!”萧长青早已飞身窜出。卓南雁运指如风,连点了萧裕胸前五处大穴,正待转身追出,忽然心中一动:“萧长青这一逃,便是龙骧楼和金国的死敌,我又何必穷追!”
猛听得完颜亨沉声低笑:“胜负未分,乔兄怎地要走?”乔抱朴却悠然笑道:“厅内憋闷,外面月明风清,才能尽兴!”两道笑声卷在一起,声音越拔越高,有若双龙齐飞,直入云霄。卓南雁只觉心旌摇曳,气血涌动,心知沧海龙腾和巫魔这两大绝顶高手的拼争已到了紧要关头,急抓起萧裕飞身出厅。
却见相府大院中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影,想必那百十名仆役适才见了那等惊世骇俗的搏杀都已惊惶失措,吓得四散逃逸。他举目向上看去,却不由吃了一惊,只见完颜亨和乔抱朴各自伫立在相府主宅高大屋脊的飞檐之上。这时明月已升,照得相府迭起的屋脊和凌空的飞檐上象铺了一层水银似的。完颜亨和乔抱朴侧向月光而立的身子只剩下两个黝黑的暗影,只是这影子轮廓的边上却都给月光镶了一层空明的银边,俨然不似尘世之人。
卓南雁昂头望着那两个一动不动的黑影,心中阵阵激荡:“龙骧楼主会斗风云八修之中武功最诡谲阴狠的巫魔乔抱朴,这二人偏偏一个是罗雪亭最佩服的敌手,一个是罗雪亭最厌恶的怪杰,这一番龙争虎斗,只怕也是江湖中难逢难见的绝顶对阵了吧!”
完颜亨忽地将脸甩向他,道:“良机难得,何不上来观看!”卓南雁心中一动,知道这样的绝顶对阵,越是近处观看,于自己的武功进境越有难以想象的助益,大喜之下,身形一晃,提着要穴被点的萧裕,飘身跃上二人对面的一间轩昂大厅的屋顶,在重檐兽脊上稳稳坐定。
“一别十载,才得与抱朴兄会斗于京师相府,真乃一大幸事!”完颜亨的大袖在夜风中猎猎轻舞,朗声笑道,“若我所猜不错,抱朴兄此次出山,未必对萧裕谋反抱有多大信心,只怕还是想要籍本王之力,助你魔功更上层楼吧!”月色下的乔抱朴也无限优雅地笑起来,声音终于回复男声:“乔抱朴无论想什么,都逃不过楼主的如炬法眼!”他在完颜亨数丈之远的屋脊上遥遥而立,奇怪的是在往来穿梭的夜风之下,他的衣襟竟如铁铸铜塑般纹丝不动。
夜风清冷如水,完颜亨的笑声也如清风般的惬意自若:“十年之前,抱朴兄太阴魔功初成,纵横大金,难逢敌手,那时你最想的便是寻到一个能击败你的对手。你我那次交手之后,想必抱朴兄终于将自身魔功由第一关‘我即是魔’,提升到第二重关‘魔天相应’!”乔抱朴俊逸的身躯微微一抖,随即回复凝定,笑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王爷十年前的一掌之赐,抱朴夙夜难忘。”
卓南雁知道,天下武功大致分为道、魔两脉,师尊施屠龙、罗雪亭和完颜亨所修的道家武功,乃至少林、峨嵋等佛家武功都可归于求道一脉,而与此分庭抗礼的则是林逸烟等人修炼的魔功。这时听了二人的对答,心下暗道:“原来乔抱朴所炼的这魔功,偏要旁人击败他,才能依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道理形成突破,当真邪门!他说什么‘一掌之赐’,想必十年前那一战,他是败在了完颜亨掌下。”
“可惜一别十载,抱朴兄的魔功仍只在‘魔天相应’这一关,”完颜亨的语音霍地冷起来,“始终未臻‘魔极入道’之境!”乔抱朴铁铸般纹丝不动的衣襟忽然在夜风里起了一阵轻颤,显是完颜亨的这句话已重重击在了他的心底,他长长吸了口气,声音中含着无限萧杀:“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年完颜兄赐我的那一掌,虽助我踏入‘魔天相应’之境,但我心中已对完颜兄有了忌惮之意,完颜兄一日不死,我便一日难以踏入‘魔极入道’之境。”
“原来抱朴兄最忌惮之人乃是本王!”完颜亨昂头大笑,滚滚笑声在月色之中传出去好远,“但你可知当世武林,本王心许的三人是谁?”乔抱朴眼神倏地闪过一丝妖异光芒,颇为迷人地笑道:“想必王爷心仪的这三人之中,没有抱朴!”
完颜亨冷笑道:“抱朴兄颇有自知之明!本王最佩服之人,便是当年与我激战两日两夜的‘剑狂’卓藏锋,可惜此人侠踪不现江湖久已,只怕早已仙去。活着的人中么,便只‘狮堂雪冷’罗雪亭和‘洞庭烟横’林逸烟这一正一邪,还能入我法眼。”卓南雁听他提起父亲名讳,心头怦然剧震:“原来他真的跟爹爹有过一场激战。但他却也不知爹爹到底是死是活!”又想,“他提起罗堂主时只说是‘能入法眼’,到底不似罗堂主,对他甚是佩服。”
“林逸烟!”乔抱朴缓缓吐出这三个字来,幽怨得犹如痴女提起初恋的情郎,“王爷以为,‘洞庭烟横’的魔功已胜过了我?”完颜亨缓缓点头:“若我所料不差,此次林逸烟出关之后,自身魔功已初窥‘魔极入道’之奥,即将踏入天元境界。”卓南雁听茶隐徐涤尘说过,天下武功分为人元、地元和天元三重境界,其中以天元境界为尊,这时忍不住想:“原来魔功练过‘魔极入道’这一关,也能踏入天元境界,当真是殊途同归!”
“好!”乔抱朴身上的衣襟在夜风中又飒飒轻舞起来,沉了沉,才抬头望着那轮明月,无限沉醉地啜吸着清冷的夜气,淡淡道:“真是大好月色啊!”不知怎地,他这淡淡一叹,竟引得卓南雁也不由自主地举头望去,只见天上一颗星也没有,藏青色的天宇更显得浩瀚辽阔,清清亮亮的月辉当头洒下,让人见了,心里一丝浊气也没有了。
“月明如练,风清如水!”完颜亨语气轻缓得似和老友谈天,“这样的月色之下,乔教主的太阴魔功,是否可发挥到极限?”乔抱朴凛然不答,眼中那抹妖异的光芒越来越盛,猛然间他斜斜踏上一步。
卓南雁一直留意他二人的一举一动,这时见了乔抱朴这虚无飘渺的一步,不由心神微震。乔抱朴的步法只能用妖异来形容,这一步斜斜向左侧踏上,本该是抢到完颜亨的右方,但乔抱朴的白衣却飘拂晃动,在完颜亨的身左身右和身前,同时幻出三道影子。“天下竟有这样诡异的身法!”卓南雁心神一震之间,已不能象原来那样好整以暇地端坐,翻身立起,目光咄咄地凝视着月色下的人影。
“妖杀魅变!”完颜亨的身形凛然不动,挥掌缓缓拍出,口中笑道,“这身法虽然诡谲,但终究失之邪异!”这徐徐的一句话间,乔抱朴的白影已由三道幻成了六道。
完颜亨的左掌仍旧缓缓向前推出,轻柔得象要悄然推开月下的一扇柴门。但随着这舒缓的一掌击出,卓南雁却分明觉得身周的气息发生了一种怪异的变化,仿佛暗流潜涌,一瞬间往来低吟的夜风都发出了咝咝的颤叫。他睁大双目瞧去,却见完颜亨身子卓立不动,单掌兀自平平前推,这一推竟似永无止境。但乔抱朴幻出的那六道白影,却如同大海中六只飘摇的小舟,围着完颜亨飘忽疾闪起来,那情形瞧上去万分诡异。
他却不知乔抱朴此时有苦难言。随着完颜亨一掌推出,乔抱朴陡然发觉自己好似身处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之中,失去了完颜亨的位置。因为完颜亨的身影无处不在,四面八方,都是他昂然挺立的身躯。“妖杀魅变”的魔门身法最多能幻出九道身影,但完颜亨化出的幻相却如大海中的浪花,此起彼伏,无穷无尽。
乔抱朴猛然一咬舌尖,疾转的身形陡然顿住,那六道飘忽不定的幻影瞬息合而为一。便在同时,无数完颜亨的身影也齐齐消逝。清冷的月光之下,完颜亨凝定如山地兀立在两丈开外,似是从未动过分毫,眼神灼灼闪烁,淡淡道:“相从心生,明白了么?”乔抱朴心神剧震,一瞬间明白了自己的魔功幻相不但对于完颜亨没有任何效验,反而倒过来使自己催生了心魔,产生了无尽的幻相。卓南雁的心神却在瞬间感到一丝难言的欢畅:“好一句‘相从心生’,对付诡异的魔功,先要心如止水,见怪不怪!”
“接掌吧!”完颜亨冷笑声中,白皙如文人的修长五指已缓缓拍出。这一掌舒缓无声,但乔抱朴和卓南雁却觉得满空都是完颜亨变幻的掌影,轩昂的相府大堂屋脊上立时风起云涌。完颜亨的声音仍旧如老友对坐般的淡定:“抱朴兄要想胜我,便不要再弄那些雕虫小技。”
卓南雁凝视着完颜亨这忽刚忽柔的掌势,不由双目发亮,暗自跟罗雪亭所说的“寓至刚于至柔”的武学真谛相互印证,只觉完颜亨这一掌已然超出了刚与柔的境界,其中妙意当真让人如含橄榄,咀嚼不尽。
在“沧海横流”绝世神功的轰击之下,乔抱朴那兼具阴柔和刚毅的俊面也变得万分凝重,飘然一步踏上,大袖鼓风,猛地挥掌反切完颜亨脉门。完颜亨那满空飘忽的白皙掌印似乎无穷无尽,但乔抱朴这一掌沉雄无比,出掌的方位、力道、时机,都拿捏得妙至毫巅,完颜亨若再不变招,灵动的掌势便会被乔抱朴硬生生截断。
完颜亨赞一声好,满空飘荡的掌影倏忽不见,兀立的身躯电射而出,巨灵天降般地闪现在乔抱朴身子左侧,身子蓦地向前一抢。卓南雁目中精光暴涨,只觉随着完颜亨这一抢,他的膝、肘、肩、胯,似乎身上的各个部位都对乔抱朴形成无数的攻击。
猛听得乔抱朴厉声尖啸,啸声未止,卓南雁忽觉眼前一花,却见完颜亨和乔抱朴两人的身形竟诡奇无比地在三四间屋脊上同时显现。卓南雁心弦突颤,他知道,与适才乔抱朴魔功变化产生的幻相不同,这回却是因两人的身法太快,在同一刻飞闪到了数间屋宇的上方而产生的影像。卓南雁的双目缓缓垂下,一颗心活泼泼的,已进入忘忧心法的高妙境界。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完颜亨和乔抱朴在这瞬间连换了九招。这跨越数间屋宇的九招攻防有掌切有指凿有胯打有膝攻,或飘逸或圆转或沉凝或灵动,几乎涵盖了自己武学修为中所能体悟到的一切妙意,却全在电闪雷鸣般的瞬息完成。卓南雁真想狂呼跳跃,这快得超越了肉眼目力能及的九招攻守,竟全自己被安住于忘忧心法高深境界的心神感知得无比透彻,他知道这一刻的感悟将对自己的武学修为产生不可思议的跃升。
激斗的两人身影霍然分开,乔抱朴在光滑的屋脊上急退了数步,啪的一声,踩断了一根屋檩。完颜亨仍旧冷定无比地站在出手前所立的原处,在他身后是一轮清亮的金黄明月,一抹浮云不知何时飘来,如梦如烟地凝在月下。
“不可思议!比之十年前,王爷的沧海横流神功,进境快得让人难以索解。”乔抱朴眼中异彩越来越盛,“难道王爷在暗中参详龙骧楼的震楼之宝——天衣真气么?”完颜亨不置可否地冷笑道:“沧海横流与天衣真气,本来就有极大的渊源,抱朴兄何必拘泥于这些名相?今日你再不施展绝学,只怕再难回到阴山太阴教,跟你那些美姬温柔。”语音未落,屋脊上陡地起了一阵若有若无的风,围着完颜亨悄然打起了卷儿,随即越来越大,显是完颜亨正自蓄势待击。卓南雁却心中一凛:“天衣真气,难道完颜亨果然在暗中修炼这门无上玄功么?”
“好!”乔抱朴长吸了一口真气,脸上颜色瞬间起了一丝怪异的变化,既便是在轻纱般朦胧的月光下,卓南雁也瞧得见他的白面越来越红,闪着一层诡艳的霞色。随即那霞色渐渐弥漫开来,竟映得他那身白衣都发出隐隐的红气。乔抱朴缓缓一步踏上,右掌自大袖之中凝重无比地探出,那手掌竟也发出一层红灿灿的妖异光芒。
这一掌没有任何花哨,只是沉沉地向完颜亨当头直印下来。他这凌空疾拍乍看上去快如星飞电闪,却又给人一种慢若拂云般的舒缓,极快与极慢,竟在这一掌之中同时显现。卓南雁心头一震,只觉乔抱朴这一掌似是随时会开山断岳地拍击下来,又似乎会永远变幻无方地高悬下去,当真是玄之又玄,诡异万状。
“天魔印?这还不错!”完颜亨的语气虽然淡定如初,但脸色却也冷肃了许多。眼见乔抱朴的这一掌竟似突破了快慢缓急的界限,完颜亨一直挺立如山的身躯竟踏着先天八卦的方位缓缓后退。
“完颜亨只怕要糟!”卓南雁心中这念头才一闪,随即连他自己都有些奇怪,“他是我的杀父大仇,怎地我还替他担心?”凝目望去,卓南雁猛地惊得目瞪口呆。却见藏蓝色的天宇上忽地现出一只硕大无朋的殷红手掌,铺天盖地地直拍下来。空明剔透的夜空霎息变得阴风惨惨,明月的清辉更给巨掌遮去不少,整个京师竟似都处在这火红巨掌的笼罩之下。卓南雁从心底发出了一阵震颤:“这是乔抱朴魔功的极致,还是妖法幻术?”
一直默然不语的萧裕瞥见了这一掌,忽然嗤嗤地冷笑起来。自与完颜亨动手以来,乔抱朴一直束手束脚,但此掌一出,便连不会武功的萧裕都见到了生还的希冀。只要乔抱朴获胜,今日之局他萧裕便能反败为胜。
“感应道交,魔天相应?”完颜亨双眉飞扬,亢声长啸,“你也接我一掌!”啸声悠然传出,宛若虎啸龙吟。长啸声中,他颀长的身躯翩然而起,犹如大鹤轻舞,舒展自然,看不出一丝霸道和慌乱。随着他那修长的五指飘然挥出,卓南雁猛觉京师上空的夜风和云气全随着这无声无息的一掌流动起来,鼓荡起伏,越涌越烈,使他陡然生出身处波澜激荡的怒海之中的幻觉来。一波才动,万波相随,这才是“沧海横流”神功的极致。
乔抱朴的脸色陡地变得殷红如血,斜飞的手掌再也不能以静待动,而是迅速拍下。与此同时,高悬在天宇上的那只火红巨掌也泰山压顶般地拍了下来。那巨掌乍看上去有如小山,此时轰然而下,却迅疾惊人地缩小,但巨掌缩小的同时,掌力却收束鼓荡,愈来愈盛。两人劲气交争之下,一股股骇人的狂飚盘旋起落,抽打得卓南雁和萧裕几乎睁不开眼。
火红巨掌拍到完颜亨顶上时,正好缩到常人手掌一般大小,完颜亨的乌黑长发被凌空拍来的火红手掌引得丝丝立起。两人四目凛凛,如电闪烁,这一场怪异凶险的拼争已到了胜负立判的紧要关头。
便在此时,卓南雁只觉脑中嗡然一响,猛然间只觉屋脊、相府和整个京城全都不见了,便连他自己都消逝得无影无踪,天地间只剩下了对峙的乔抱朴和完颜亨。卓南雁心中一阵惊悸,知道自己心神外驰,却因定力不够,只怕要被这两人强悍无比的心力吞噬,急忙抱元守一,使心神重归于九宫五行炼神局的境界之中。
忽听轰然一声巨响,卓南雁脚下一空,身子向下飞坠。原来完颜亨二人强大的气劲迸发,竟使卓南雁所立的这座高堂屋顶裂出一大豁口。瓦片、木屑四散翻飞,卓南雁身在半空,急展一招“流水今日明月前身”,身子翩然而起,百忙之中,左掌仍是紧紧扣住萧裕。
“天地变色,改天换日!”萧裕却疯了一般的大笑。只是那笑声掩在狂啸的风声中,显得有气无力。
卓南雁飞身跃上另一间屋脊时,狂荡的风声已然止息。却见完颜亨卓立屋顶,长衣上的每个褶皱都无比写意,看不出一丝激战后的痕迹。卓南雁纵目远望,却再也没有乔抱朴的身影。这时他心神一定,忽然觉得月光明澈如初,清冷的夜风流水般的温柔可爱,京师的万家灯火在夜色里莹莹闪亮,竟也无比的亲切。
沉了一沉,乔抱朴的笑声才在数十丈外响起:“芮王爷,这一仗未能尽兴!王爷若有雅兴,一年之后,抱朴在上京太阴山恭候大驾……”笑声细若游丝,却仍旧透出一股无比优雅的韵味。月色之下,完颜亨的脸上仍挂着那层成竹在胸的淡漠笑意,冷冷道:“好,一年之后,本王必亲赴上京,剿平太阴!”这一喝聚音成线,在夜空中如一条怒龙般地倏忽远去。
舒缓的夜风摇曳而来,卓南雁这时才觉出浑身衣衫已被汗水浸透。他出道以来,连经数战,却以这一战最为惊魂动魄,回思“巫魔”乔抱朴施展的胡笳扰神、流萤噬人、美女求救,以及三才使者那几招星飞电掣般的疾攻,仍觉不寒而栗,定了定神,才道:“这老魔受伤了?”
“他已被我破去了修罗阴气!”完颜亨沉沉点头,远眺夜色的目光中却闪出一片迷醉似的精芒,“乔抱朴也算当世奇才了,每次出山,都有些让我意想不到的惊喜。”
沧海龙腾和巫魔乔抱朴的这场龙争虎斗也真让卓南雁眼界大开,这时忍不住问:“适才天上那只怪手,到底是真是幻?”完颜亨眉峰攒起,道:“那便是乔抱朴苦练的‘魔天相应’之境的魔功,感应天地戾气而得。据说魔功练到绝顶境界,可以招来天雷地火伤人,乔抱朴还远未到得那等境界。”瞥见卓南雁目瞪口呆,他却淡淡道,“若是那只怪掌悬在你的头上,你又当如何?”
回想起适才那只铺天盖地的殷红怪掌,卓南雁忽然觉得一阵无能为力,只得愣愣地摇了摇头。完颜亨却将袍袖一挥,指着远处月色中的亭台楼阁,悠然道:“你瞧见京师的万家灯火了么?若是你视而不见,万家灯火与荒郊野陌,又有何分别?”卓南雁心头一阵摇曳,却仍旧似懂非懂,正要再问,完颜亨眼射异彩,道:“不必急于猜知要旨!这一晚你的心智武功已然大进,若是拔苗助长,反而欲速不达!”卓南雁的心中忽地一动:“完颜亨这老贼,对我倒是很好!”只得躬身称谢。
完颜亨眼望卓南雁精气流动的面庞,却道:“经这一战之后,你见识武功大幅精进,对变化诡异的魔功更多了一层体悟,但福祸相倚,你也结下了一个死敌乔抱朴!”瞧见卓南雁大睁双眼,他才笑道,“你今晚亲睹了乔抱朴从头到尾的大败,他对你也不禁存有畏惮之心。除非他杀了你和我,否则这一辈子,魔功再也难得寸进。”卓南雁暗自吐了一下舌头,笑道:“但愿下次遇到他时,属下的功夫早比他高出了许多!”忽然想起适才完颜亨冒险出手给自己疗伤之事,又正色道,“还要多谢王爷适才的救命之恩!”
“不必谢!”完颜亨昂起头来,傲然道,“你救了婷儿两次,今晚我救你一命,饶你一命,咱们两不相欠!”卓南雁听他说得“饶你一命”,不由双眉微皱。完颜亨凝望浩瀚幽暗的苍穹,冷冷道:“海东青罪不致死,你贸然杀他,虽在敌前立威,却已犯了必死的门规!”他说着转头望向卓南雁,淡淡地道,“四五年前,海东青曾在风雷堡失手一回,这一次更是遭擒受辱。他便回到龙骧楼,也必受门规重责,未必便能捡回一条命来。”卓南雁听他语音冷兀地说起风雷堡,心中不由一紧:“他为什么说起这个,难道他已瞧出了什么?”脸上却郑重其事地道:“属下记着了。”
好在这时却听相府外喊声震天,黑暗中也不知多少人马正向这里奔来。“叶天候依着我的安排,早已将相府四下围住,务求全歼萧裕余孽!”完颜亨说着,冷冰冰的脸上终于浮出一丝笑意,“你押着萧裕,咱们这便出发!”卓南雁道:“咱是回府么?”完颜亨缓缓摇头:“宰相谋反,这是何等大事!你随我即刻进宫面圣!”卓南雁听得要押着萧裕,随完颜亨进大金皇宫去见金主完颜亮,心底竟生出一股莫名的兴奋来。
※※※※※※
据说完颜亮为了兴建中都燕京,曾征民夫八十万、军匠四十万劳役数年,死者不可胜计。中都皇城在京师外郭城中微偏西南处,营造时日虽短,却全比照着往日大宋汴京大内的规制,门皆金钉朱漆,壁镂龙凤飞云,而气势之雄浑奢阔,却犹有过之,俨然有宾服四方的威严气象。
萧裕这时还是宰相身份,完颜亨在皇宫宣阳门外便解了他的穴道,跟守门内侍打了招呼,由内侍领着进宫。三人各怀心事,顺着笔直宽阔的驰道默然无声地走着。此时已然是深夜,高大的大安殿、福安殿的屋脊飞檐,全笼在了一片宁谧的夜色之中。借着千步廊间高挑的串串宫灯,卓南雁依稀瞧见宫阙屋脊全以青琉璃瓦覆盖,宽阔的驰道两旁御沟中植满浓浓的烟柳,给英武刚劲的帝宫增添了几分柔媚之色。
完颜亨先独自进寝宫,向完颜亮禀报萧裕谋反的前后诸般大事。卓南雁留下监视着萧裕,在大安殿外供百官歇息的小院中稍候。片刻之后,便有内侍神色惶惶地跑来传旨:“传罪臣萧裕及龙骧士南雁觐见。”二人给内侍领着,再行了多时,才到了皇帝所居的寝宫昭明殿外。
萧裕先给内侍带着,踉跄而入。卓南雁身为侍卫,品轶太低,本该在昭明殿外候旨静立,却也给内侍引入殿内。照着大内规矩,进宫面圣时都要庄容肃穆,三叩九拜,东张西望者便是驾前失礼之罪。但卓南雁却是天生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性子,心下只想:“这金国暴君,老子能不给他下跪,最好不跪!”身子站得笔管条直,觑着眼向殿中乱瞧。却见昭明殿内儿臂粗细的红烛高挑,将殿里照得一片明亮。那居中而坐的满面虬髯的,想必便是被罗雪亭称为“素怀异志”的大金皇帝完颜亮了。
正自张望,忽听有人厉喝一声:“见了圣上,怎不大礼参拜?”这喝声冷兀,却聚气如箭,直钻入卓南雁耳中,霎时间让他五脏六腑都是针扎般难受。卓南雁凝眉斜睨,却见完颜亮身前立着个青袍中年,紫瞳苍髯,面色如铁。这人虽只是随随便便地负手一立,却是气韵沉冷,有如岱宗凝伫。最奇的是这人浑身上下寸铁未带,却自每个毛孔中都散出一股罕遇罕匹的凌人杀气。卓南雁跟他目光交接,更觉心神震颤,如遭刀斫斧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把刀,绝世无匹的锋利宝刀!他知道遇上了绝顶高手,急忙凝定心神,运气相抗。
“他是山野草莽,不识礼法,请圣上勿怪!”完颜亨说着微笑着踏上一步。这一步踏出,那青袍客脸上登现诧异之色,浑身劲气收敛,卓南雁心神间的重压陡失。
殿中却响起一道沙哑沉郁的声音:“既是不识礼法的草莽英豪,便免了那些俗礼吧!你想瞧朕,不妨大大方方抬头观瞧!”那声音很厚很重,似乎与生俱来便有种睥睨天下的霸气。卓南雁心中一动:“完颜亮这死贼囚的声音倒好是威风!”应声抬头,却瞧见一双给血丝侵满的眸子,这眸子不如练武之人那样明锐,却闪着一股吞吐八荒的威猛气焰。
“你便是南雁,”完颜亮对这胆敢跟自己瞠目对视的侍卫颇有些新奇,笑问,“是你助完颜亨擒住了萧裕?”卓南雁点点头,忽然想到完颜亮说自己“不识礼法”,索性装出一副莽撞模样,笑嘻嘻地道:“皇上哪里是凡人想当便当的?萧裕这厮没有当皇帝的福气却痴心妄想!便不是我,也会有旁人替皇上将他擒来!”完颜亨听他言语漫不经心,不由皱起眉头:“这浑小子当着圣上的面,怎地如此出言无状!”
哪知完颜亮篡位登基,素来最喜旁人说他福泽深厚。卓南雁口不择言的这句“皇上哪里是凡人想当便当的”,他听在耳中只觉万分受用,欣喜之下,大步走来,猛然挥手在卓南雁肩头重重一拍,转头对完颜亨笑道:“你新寻的这小侍卫,倒有趣得紧!”完颜亨见他不怒反喜,忙也赔笑道:“生擒萧裕,正是皇上洪福广披,社稷佑护所至!”完颜亮皱眉摆手,道:“给你这么文绉绉地说出来,便不如南雁的话那么天真有趣了。”蓦地转过头来,死死地盯住了萧裕。昭明殿内登时就是一片冷寂。
微微沉了片刻,完颜亮才沉声叹道:“完颜亨适才说的,全是真的么?”他的嗓音极为厚重,但语调却有些黯然神伤。萧裕冷冷跪在一旁,竟是一言不发。殿内忽然有一道金光闪了闪,却是完颜亮手中缓缓擎起了那张黄金面具,在手中来回把玩。他脸上也涌起一股寂寞悲凉之色,再问:“事到如今,你当真无话可说了么?”
萧裕见了那澄光闪烁的黄金面具,削瘦的身子晃了晃,终于呵出一口冷气,道:“不错,事已至此,大丈夫行事,又何必忌讳!”卓南雁料不到萧裕言辞如此硬气,暗自赞了一声:“萧裕这老小子,也是个枭雄!”
亮堂堂的昭明殿内忽又一片寂静,沉了沉,才响起完颜亮沙哑的声音:“你筹谋造反,当真是为了要复兴你的大辽?”萧裕倒笑起来:“那不过是堂皇之语罢了。陛下难道忘了,当初臣与唐括辩和陛下三人约同生死,甘冒奇险,做下了那件大事!但事成之后呢,完颜秉德,唐括辩,这些当年随陛下做下那大事的人,还不是先后都给陛下杀了。连先帝那两个侍卫阿里出虎和仆散忽土都难逃一死,眼下只剩下我萧裕一人苟延残喘啦!”他说得这“大事”便是数年前完颜亮率人夜入皇宫杀死熙宗的谋逆之事(详见本书第一章),但登上帝位之后,疑心颇重的完颜亮或为灭口,或为收权,竟将完颜秉德这些随他参与谋反之人一一剪除。
“陛下想必不知,完颜秉德、唐括辩和阿里出虎他们,每给陛下除去一个,臣的心便凉了一分!这些日子罪臣总是夜不能眠,只当悬在唐括辩他们头上那把刀不久便要落在臣的头上啦。”萧裕呵呵地笑着,笑声苍凉却又无奈,“以往陛下做事都先与臣计议,但前些日子陛下无故将臣弟萧祚外任为益都尹,事先却丝毫不让臣知道。这着实让臣心惊胆战!臣这一反……不为富贵,只求保命!”
完颜亮嗯了一声,缓缓道:“咱们认识总有十多年了吧,朕当年作中京留守时,天下没几人瞧得出朕的雄图大略,只有你每与朕品评天下,算得朕平生的第一知己!”说到这里,那厚重的声音忽地有些哽咽起来,“那晚做了那大事之后,完颜秉德和唐括辩这两个狗贼临事反悔,危急之时,又是你鼎力相助……”完颜亮说的是那晚行刺熙宗之后,完颜秉德和唐括辩对立谁为帝犹豫不决,又是萧裕独排众议,第一个将完颜亮按在了龙椅上大礼参拜。只是当着宫中内侍和完颜亨的面,完颜亮说起这事时只能言辞含混。
“过去多少年的事情啦,圣上却还放在心头……”萧裕苍苍凉凉地笑了两声,声音却也有些哑了。完颜亮长吸了一口气,忽然站起,道:“朕自来视你为平生知己,你虽犯此大逆不道之罪,朕……”那厚厚的声音说到这里忽然摇曳起来,抽搐了几下,才又沉着地说了下去,“恕你死罪!只是你这宰相是做不得了,朕让你终身守奉祖宗坟垅去吧!”殿内的几个人全是一惊,卓南雁的身子都微微一颤,却想:“谋反重罪却恕而不杀,哪有这样的道理!完颜亮这枭雄是在演戏么?”
萧裕听了这话,却觉五内如焚,嗓子给什么哽住了说不出话来,淌着混浊的热泪在地上叩头哭道:“罪臣犯下如此罪逆,但求一死,以戒天下不忠之人。”
昭明殿内有一道巨大的影子晃动起来,又听完颜亨颤声叫了句“陛下”,卓南雁抬头瞧去,也吃了一惊。只见完颜亮的手中却擎着明晃晃的一把钢刀,猛然挥刀刺破了自己的左臂,随即弃刀在地,右掌在左臂伤口上抹了一把血,就势涂在了萧裕的脸上,哽咽道:“我今日依着女真的规矩,涂血盟誓!你死之后,魂魄归天,便知朕……从无疑你之心!”卓南雁也知道,涂血盟誓乃是女真人最重的誓言,心中也是一阵难过:“原来完颜亮这绝世枭雄,倒真的视萧裕为平生知己!最看重的知己筹谋造反,也难怪这枭雄如此伤心!”
萧裕的满面涂了完颜亮的鲜血,悔恨、愧疚、自责之情一起涌上心头,忽然嘶声叫道:“陛下,罪臣辜负圣恩,实无面目再见天下人……”猛地昂头向殿中明柱撞去,却给手疾眼快的完颜亨一把按住。萧裕泪如雨下,悔痛不能自胜,口中喃喃自语,已是泣不成声。
完颜亮终于挥了挥手,命内侍将萧裕押了下去,随即又大哭三声,才止住哽咽,抬头望着完颜亨道:“萧裕气魄太小,却也将朕看得小了,我杀唐括辩那几个狗贼,全是为了江山社稷!”他脸上还笼着深切的悲恸之色,但眼神却凌厉起来,道,“当年汉高祖剪除彭越、英布异姓诸王,杀得人少么,若非如此,又怎能廓清宇内,江山万代?古来建万世功业者,哪一个不是杀人无算?哼哼,若想万世太平,马放南山,必先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这愤然一吼,声音高亢,惊得殿内几人都不禁心神震荡。卓南雁心中更想:“自来君王都以贤良仁德自命,这完颜亮却直言不讳地大谈杀人流血,也真是自古罕见!”完颜亨知道萧裕谋反这件事对完颜亮心神震动极大,但听得完颜亮大言不惭地直言要“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却觉不妥,忙躬身道:“圣上英迈雄武,素来以仁德治天下!萧裕罪有应得,请主上暂息雷霆之怒,保重御体!”
完颜亮也自知失言,却仰头大笑,顺着完颜亨的话说了下去:“好一句‘以仁德治天下’!当初朕因上京偏居一隅,力主迁都燕京。那时候多少人背后骂朕,说朕私弃祖宗兴旺之地,置大金龙脉于不顾!呵呵,左丞相张浩照朕的旨意营造燕京,却先将燕京方位附上阴阳五行那套玩意,制成燕京阴阳堪舆图送上来给朕看!朕把他那堪舆图一把撕了,告诉他,国家吉凶,在德不在地。以堪舆五行卜算出来的风水宝地,若使桀纣居之,又有何益?若使尧舜居之,又何必卜算?”卓南雁听了他最后两句话,心下又想:“都说这完颜亮残暴无道,他却以尧舜自居,不说别的,这气魄却是远胜于只知偏安的赵宋皇帝!”
完颜亨忙躬身道:“中都燕京乃虎视中原之地,圣上迁都于此,正为大金筑万世之基!”完颜亮眼中厉芒一闪,猛然在龙案上重重一拍,笑道:“今日朕为大金筑万世之基,他日朕还要囊括四海,席卷天下,为大金建不世之功!”说着忽自身后龙案上取下一张金漆雕弓,眼望完颜亨,笑道,“这把奔雷神弓,发箭如霹雳惊雷。爱卿今日以迅雷之势平定大乱,实乃社稷之福,这奔雷弓便赐予你啦!”
卓南雁听他说起要“席卷天下”,忍不住又在心下大骂:“这恶贼果然野心勃勃!嘿嘿,若不是完颜亨和这青袍客在此,我暴然一击,便能要了这暴君的狗命!”但愤怒之余,却又隐隐觉得这枭雄气魄宏大,看他挥泪处置萧裕时儿女情长,此时又赏罚分明,刚柔并济,实是手段过人。
他心思乱转之间,完颜亮已转手将奔雷弓交给了身旁的青袍客。那青袍客自喝了卓南雁一声后,一直不言不语,这时接过弓来,脸上猛然腾起一片紫光,捧着弓,缓步走到完颜亨身前,沉沉道:“请芮王接弓!”这时不是在大安殿内的君臣奏对,完颜亨也不必大礼,只向完颜亮长长一揖,便伸手自那青袍客手中接弓。
第一部拔剑抉云第二十六节:冲凝痛史万劫深狱
完颜亨的手已触到那把长弓,青袍客却不放手。卓南雁瞧见两人脸上均有一层红光闪起,不同的是完颜亨脸上那红淡如轻云,一闪而逝,青袍客脸上的红光却是紫氲彤彩,有如云蒸霞蔚。
两个人的身子同时震了震,完颜亨终于接过弓来,却淡淡一笑:“好霸道的‘无弦弓’!”青袍客也沉声笑道:“沧海横流,名不虚传!”
二人凝神对视,眼中都闪过一层惺惺相惜之色。卓南雁听得“无弦弓”三字,心中一动:“听说这是刀霸的独门心法,原来这青袍汉便是和爹爹、师父并列‘风云八修’之中的‘刀霸’仆散腾,怪不得身带如此凌厉的杀气!”
完颜亮哈哈大笑:“这位仆散先生是朕的布衣至交,对你这‘武林第一人’是仰慕已久的了。今日可得了一回领教的机会。”完颜亨神色不变,淡淡笑道:“虚名何足陛下挂齿!仆散兄世外高人,果然不同凡响!”仆散腾嘿嘿而笑:“武林第一人的称呼,又怎是浮名?哪日有缘,定要好好讨教!”
完颜亨冷哼一声,却不言语。完颜亮却笑吟吟地指着奔雷弓,道:“记得那年朕赐你良弓一张,爱卿说那弓‘弱不可用’!这张奔雷弓可是朕命良工名匠,精制百日而成,爱卿看看,可用不可用?”完颜亨见他笑容意味深长,握弓的手不由微微一抖,忙躬身道:“圣上所赐之弓,均乃罕见名品,这把奔雷神弓更是绝世无匹!臣那时醉酒失言,深悔至今!”他适才力斗绝顶高手乔抱朴,自始至终挥洒自若,此时却给金主完颜亮淡淡的一句话,惊得额头上渗出了几滴冷汗。
“既是酒后醉语,还悔它作甚!”完颜亮说着却收了笑意,满目凝重之色,挥手在他肩头轻拍,“你是朕最为倚重的股肱心腹,从来公忠体国办事利落。将这奔雷弓挂在龙骧楼吧,让龙骧楼上下,全记着爱卿今日迅如惊雷的平叛大功!”完颜亨听了这话,心底如释重负之余,更觉肺腑发热,忙跪倒奏道:“臣自当竭尽驽钝,报效圣上天高地厚之恩!”
完颜亮哈哈大笑,又道:“南雁甘冒矢石,力擒逆枭,忠勇可嘉,擢升六品带刀龙骧士。”六品虽然品轶不高,但一个龙镶士,却得皇帝金口御封,这也算难得的“皇恩浩荡”了。卓南雁只得和完颜亨一起谢恩。
殿外吹进一股冷风,红烛光焰在夜风中微微抖颤着,卓南雁瞥见光焰下完颜亨额头上凝而未落的几滴冷汗,忽然觉得这威震天下的龙骧楼主,其实也颇为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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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皇宫回来的路上,完颜亨忽然问卓南雁:“海东青已死,我想让你暂摄鹰扬坛主之位,你瞧如何?”卓南雁的心微微一颤:“坛主之位虽尊,但鹰扬坛品轶最低,终日只是忙着打点闲杂之事!何不乘这机会,让他允我入了龙吟坛!”扭头想看他脸色,但完颜亨的脸隐在苍暗的夜色中,根本瞧不出神气。
他这么一沉吟,两人那马蹄奔驰之声,便显得极为刺耳。顿了顿,卓南雁才笑嘻嘻地道:“属下性子粗疏,难当大任!坛主这官儿,是万万当不得的!”完颜亨呵了口气,徐徐笑道:“你身入龙骧,却不想做坛主,那你想做什么?”卓南雁也自嘲地笑起来:“跟王爷进了一回皇宫,才知做官好难!属下性好武功,倒想入龙吟坛,研武悟道,遣此一生!”
“哦,你是想入龙吟坛,”完颜亨不动声色地听着,终于一叹笑道,“明日让天候跟你细说吧。”卓南雁听他不允不却的话语,眉头又紧了起来。二人再不说话,静夜里一片紧密的马蹄之声随着清冷的秋风中飞散开去。
一晚的生死搏杀,他也倦极了。回到王府之后,卓I上,便呼呼大睡,直睡到转天日上三竿,忽觉窗牖轻轻一响,立时惊醒,喝道:“谁?”
窗外却响起郡主完颜婷怒冲冲的声音:“浑小子,你出来,我跟你说话!”卓南雁皱皱眉头,懒洋洋道:“我睡得正香,懒得出去!”完颜婷怒道:“你不出来,我便进去!”卓南雁道:“我没穿衣服!是你自己愿意进来,可不是我冒犯郡主!”窗户上响起砰的一声,完颜婷道:“浑小子,嘴里没有半句人话,快穿!穿得慢了,我让人拆了这房子。”
卓南雁听她声音里带了笑意,便故意悉悉梭梭地抖弄衣衫,沉了片刻,忽然启窗跃出。这一跃快如流星,完颜婷意料不到,几乎和他口唇相接,吓得她惊叫了一声,退开半步。卓南雁见她花容失色,哈哈笑道:“你吃惊害怕时的样子最乖,倒很好看!”完颜婷嗔道:“人家国色天香,什么时候都很好看!”说着蹙起秀眉,“我问你,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入龙吟坛?”卓南雁故作惊讶,道:“这事你也晓得?”
完颜婷哼了一声,道:“昨日你跟爹爹急匆匆地走了,久不回来,害得人家心里七上八下地等得好不心急!今日一大早便去问父王,正听得父王跟叶天候说话,才知你这没良心的,要入那劳什子的龙吟坛!”卓南雁道:“我要入龙吟坛,怎地就是没良心的了?”完颜婷狠狠掐他胳膊一把,道:“就是没良心!龙吟坛都是一群老家伙呆在里面,整月整月地不得出来。你到了那里,哪里还有功夫陪我?”卓南雁只觉小臂生痛,不由苦笑道:“轻些,我肩头上的伤,可还没好!”
“是么?”完颜婷想起昨日发狠,将他肩头咬破,不由玉颊红生,忽然别过头去,幽幽道,“我说恼就恼,性子很不好,是不是?”卓南雁见她侧过头去,妩媚之中却又隐含幽怨,心弦猛地一抖,便想到了那晚林霜月轻嗔薄怒的模样,心内刹时软起来,不禁轻声道:“不是!你这时的样子就好得很。还有,昨日你怎地咳起来没完,也着实吓了我一跳!”
完颜婷双手抱肩,道:“这是我幼年时的病了,也不碍大事,只是大怒的时候就会发作。小的时候,爹的龙吟坛里有个自称‘大医王’的萧先生,医术好得了不得,对我这病也是束手无策,只说不得大悲大怒,便无大碍。昨日你浑小子,是惹得我狠了。哼,怪不得你巴巴地要离我远远的,只盼着再也见不到我,是不是?”
卓南雁见她侧脸对着自己,宛然便与林霜月神似。想到林霜月,他心内霎时一阵凄苦:“我潜入龙骧楼,九死一生,今生今世,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她!倘若我忽然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龙骧楼,月牙儿永远见不到我,会不会想我,会不会怨我?”
微风袭来,却见完颜婷颈后玉肤如雪,漆黑长发随风轻拂,恍惚中卓南雁只觉眼前立着的正是那个雾鬓风鬟的林霜月,忍不住痴痴道:“不会的!我只想什么都不做,这么整日整日地瞧着你!”
“真的么?”完颜婷芳心窃喜,忍不住回眸凝睇。卓南雁猛然惊醒,心中一颤:“我怎地跟她说这亲热话!”但话已出口,索性装出一副惫懒神色,满不在乎地笑道:“是啊,倘若龙吟坛不让我出来,我便深更半夜地偷偷跑来陪你!”完颜婷春生娇靥,啐道:“什么‘深更半夜地跑来陪我’,你这浑小子便不会说人话。听爹爹说,你到了圣上跟前,也是神色不改,胡言乱语!”口中呵斥,脸上却是一副欢喜之色。
卓南雁看到这一张丽若春花的笑靥,心底却沉沉一叹,笑道:“只怕王爷定是骂我不成器了!”完颜婷螓首轻摇,道:“爹爹只笑骂了两句,便说,”说着举手做捻髯之状,老气横秋地道,“这小子,胆魄不小,胆魄不小啊!”卓南雁心中大喜,笑道:“这么说,王爷允我入龙吟坛了?”
完颜婷眼神立时幽怨起来,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想入那龙吟坛!”卓南雁长眉蹙起,心底不耐烦起来,却不知跟她如何说。这时忽听遥遥地有人一声咳嗽:“呵呵,哪里这么容易,便能入了龙吟坛!”晨风中只见宽袍大袖的叶天候缓步踱来。
家伙,整日价象一股烟似得钻来钻去!”完颜婷也不话给他听了多少去,咬了下樱唇,立时蹙眉不语。叶天候善解人意地道:“属下刚来,才听了郡主最后半句话,冒昧插言,郡主勿怪!”完颜婷冷哼一声,掉过头去,却不理他。卓南雁忙道:“叶坛主,入那龙吟坛,不知有何难处?”
叶天候笑道:“龙吟坛中藏有数件天下武林至宝,每一件都是当世武林中人毕生向往之物。更因龙吟坛内诸长老深沉多智,武功高妙,龙骧楼诸多安排皆在龙吟坛内做出,所以这龙吟坛向为龙骧楼机要所在,十余年来,只有王爷信得过的亲近之人,才得进入。”
卓南雁问:“叶坛主,你想不想入龙吟坛?”叶天候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之极的神色,叹道:“我一生向往,便是有一日能进得龙吟坛,在那里安安静静地读上半日武学经书!”卓南雁笑道:“哈,原来你不是王爷信得过的亲近之人!”
叶天候满面尴尬,觑了眼完颜婷,忙道:“非也,龙吟坛内四位长老都是世间高人,叶某武功低微,如何能与高人并列?在下恭掌凤鸣坛主之位,已是王爷的大力栽培。”
卓南雁深厌他终日冷眼盯着自己的那副阴沉模样,此时难得见他神色紧张,心内大乐,转头低声对完颜婷道:“郡主,叶先生其实本想说,他武功精妙,毫不弱于龙吟坛那些高人,恭掌凤鸣坛主之位,实在是大材小用,说来说去,还是怨王爷信他不过。”叶天候双眉一竖,随即又神色如常,微笑不语。完颜婷轻笑一声,啐道:“又来拿叶先生开心了?”转头问道,“对了,叶先生,龙吟坛内到底都有什么宝贝?”
叶天候手拈长髯,沉吟道:“龙吟坛内称得上宝物的东西甚多,但最让习武之人心动神摇的,却是宋初名道王冲凝留下的两件稀世奇珍《冲凝仙经》和《七星秘》了!”
完颜婷忍不住道:“王冲凝,这名字好熟?”叶天候笑道:“王冲凝在宋太宗年间打遍天下无敌手,与辽国比武三次,从无败绩,世称‘武仙’,王爷跟郡主必曾提及此人!”完颜婷啊了一声,道:“父王是说过,却说得不细。嗯,这人是武仙,难道功夫比父王还高么?”
叶天候呵呵笑道:“冲凝真人早已作古,这可难以比较了。不过当今之世,吴山鹤鸣、狮堂雪冷和洞庭烟横均与王爷并称一时,便是风云八修之中的刀霸、禅圣,亦可与王爷一搏。冲凝真人在世时,普天之下,却从无人能在他手下走过十招!”说到这里,忽然瞥见卓南雁口角露出一丝坏坏的笑意,忙又叮上一句,“便是王爷平生目视云汉,对冲凝真人也佩服得紧!”
卓南雁本要趁机讥讽他“厚古薄今,不将王爷放在眼内”,但见他满面戒备之色,心底暗笑之余,倒正色问道:“属下一直不知那《冲凝仙经》的来历,还有坛主说的这王冲凝跟辽国比武的事,也不知详情如何?”
叶天候呵了口气,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了,大辽统和年间,宋太宗为了收复燕云十六州,与大辽激战数次,却是互有胜败。朝廷开战,两国的武林人士和江湖帮派更是视若仇敌,相互仇杀不断。到得后来,宋太宗与萧太后息战,两国武士却摆起了擂台,由江湖间的暗斗转为明争。那是在大辽统和八年,两国武林人士约定在那年秋天,便在雁门关下,办一场武林大会,双方各出五名高手对决,说好点到为止,不可伤及性命。”说到这里,叶天候张开一双细目,问:“你们猜猜,这一场大仗打下来是谁赢了?”
卓南雁张口便想说:“自然是宋国胜了!”但话到口边,却强自顿住。完颜婷却想也不想地道:“宋人懦弱得紧,那一战多半是辽国胜啦!”叶天候笑道:“郡主高明,一猜便中!那五场激战下来,大宋国竟然一场未胜,狼狈不堪地败下阵来!宋人输了,自然不服,约定好两年之后再来比过,辽国武士大胜之后,也是意犹未尽,就应承下来。可是两年之后再比,宋人虽然胜了一场,但终究还是连输四阵,只得厚着脸皮约定再比。”
“这一下子就惊动了大宋的皇帝佬宋太宗,觉得这比武虽然是民间所为,可是这么一输再输,终究是有辱国体,便暗中诏命寻访武学高明之士。这一下子便将那位名叫王冲凝的道士给挤到了江湖上。这王冲凝来历非凡,据传此人在华山之中以无上机缘,得遇道家半人半仙的纯阳祖师吕洞宾,学得仙家无上武学。只因他留心世事,少了些出世之心,后来纯阳祖师干脆让他下山去到人间成就一番事业。”叶天候口才甚佳,说起来滔滔不绝。
完颜婷听得痴痴如醉,不禁侧过娇躯,轻倚在卓南雁身上。卓南雁虽知这郡主美艳大胆,但当着叶天候的面,却不禁俊脸发红,只是这时也不便躲闪,只得大张双目,装作听得入神,身子一动不动。晨风不住将完颜婷的秀发吹起,轻拂着他的脸颊,鼻端更是幽香时闻,他心内不禁暗生懊恼:“卓南雁啊卓南雁,你的仇人是完颜亨,可不是这个完颜婷。既然你跟她流水无情,适才又何必对她风言风语!”
叶天候老于世故,咳嗽一声,只作不见,接着道:“这人的武功源自仙学,融会各家,端的厉害非凡,在雁门大会上一展身手,登时连败五位大辽国的绝顶高手,宋人终于得偿所愿地赢了一回。辽国武士输了之后,自然也是不甘心,回去相互钻研,勤修苦练,但两年之后再比,却觉得和这王冲凝的武功相差越来越远,这一次败得更是一塌糊涂。这下子王冲凝的名声大振,江湖中人咸以‘武仙’称之,更时常给宋太宗请入宫中讲经论道。据说冲凝真人最擅的便是‘天衣无缝,无坚不摧’的天衣真气,任是世间何等高手,也难在他手中抵挡十招。”说到这里,叶天候终于长叹一声,“可惜这样一个百年不遇的绝顶高手,后来却被大宋君臣合谋毒死!”
“毒死啦?”完颜婷惊呼道,“他不是给大宋国立下大功的人么,怎地……”卓南雁想起岳飞的遭遇,心底怨气陡增,冷哼道:“鸟尽弓藏,收拾功臣,想必是赵宋帝王的拿手好戏!”
“冲凝真人之死,却非鸟尽弓藏,而是跟宋真宗的泰山封禅有关。”叶天候的面色也阴郁起来,道,“那宋辽的雁门比武,打了不到十年,宋太宗驾崩,真宗继位,随即两国兵戈再起,这比武自然也就止歇了。但宋真宗疆场上屡次败在萧太后之手,好不容易御驾亲征,弄来个‘澶渊之盟’,却还要年年向辽国交纳岁币。宋真宗自此厌于言兵,为了粉饰太平,便想出了泰山封禅这么一着。先是宋真宗自言梦见天神赐‘天书’于泰山,随即奸臣王钦若便跟着伪造了两套狗屁‘天书’。
“但真宗君臣也知道,泰山出现神赐‘天书’这事,虚无飘渺,难以使百姓尽信,最好有个德高望重的仙道之流进表歌功颂德。说到德高望重,天下名声最盛的道士自然便是其时隐居泰山的‘武仙’王冲凝了。却万万没料到,这王冲凝却是个性子耿介的狂狷之流,对宋真宗玩的这套玩意不以为然。王钦若屡次规劝他出山进表,他却斥之为欺世盗名,推脱不出。栖隐泰山的武仙真人居然说泰山的‘天书’是‘欺世盗名’,这消息若是传扬出去,只怕天下人都会笑话死了真宗君臣。王钦若恼羞成怒之下,只得派人毒死了冲凝真人。”
完颜婷美目发怔,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沉了沉,才道:“这冲凝真人也是,便上个表,胡乱唱和一番,不就是了?何必为此陪上性命!”卓南雁心底郁闷,轻轻转离完颜婷的娇躯,徘徊几步,忽昂首道:“若是我,说不定也会跟这王冲凝一般,宁愿去死,也不会跟他们同流合污,愚弄天下!”完颜婷亦怜亦嗔地瞥了他一眼,幽幽道:“我早说过,你是一个呆子啦!”
“南老弟的心思竟跟王爷一般,”叶天候却眼若电闪,打在卓南雁的脸上,沉沉笑道,“当时王爷与我论及此事,说的话也与老弟一般无二。王爷还说,王冲凝不是仙道,而是英雄。自古英雄,不容于世!”卓南雁蓦地想起完颜亨直面金主完颜亮时,那种不屈却又无奈的神色,忍不住在心底呵了口气:“自古英雄,不容于世!王冲凝确是个宁折不弯的英雄,但完颜亨呢?”脸上紧了紧,才道,“这故事有些悲凉,想必冲凝真人虽死,却留下了这《冲凝仙经》了吧?”
叶天候叹道:“冲凝真人虽死,却留下两件仙家武学至宝,便
十八卷《七星秘》和一卷《冲凝仙经》!传说王冲少之时,痴好武学之余,更于琴棋书画均有浸淫,造诣颇深。后来他入华山求道,以无上机缘得遇纯阳祖师吕洞宾,修习天元丹法。但他修道之余,便将少时所习和仙学妙理融会一处,分作棋、书、画、丹、医、阵法、鼓瑟七种艺业,录成二十八卷的武功精要,这便是《七星秘》了!”
“金丹可强身,医术能疗伤,阵法么,可以困住敌人,”完颜婷也不禁听得悠然神往,又问,“但下棋鼓瑟的,又怎地会是精深武功?”叶天候笑道:“这《七星秘》,我也无缘得见。只是听人说,冲凝真人年少时棋艺精妙,研习易理之后,以易入棋,以棋演剑,旁出一门精妙无端的灵棋剑法。他书法也是出神入化,《七星秘》中有书法《登真太清篇》,便是一套上乘指法。至于瑟、画诸艺,想必也大致如此!”
完颜婷“啊”了声,美目大张,道:“怪不得上次跟爹爹进龙吟坛,见到有两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一个一边吟诗,一边作画。一个痴痴地只向空中比比划划,想必练得就是这《七星秘》上的功夫!”说着凝眸瞥了卓南雁一眼,道,“你若真去了那里,少不得也变得如此疯癫。”卓南雁却是双目放光,暗道:“如此奇功,倒真该去见识见识!”
只听叶天候又道:“但著述《七星秘》时,王冲凝修仙不久,悟道不深,经中所载武功只是妙在广博精奇,若以惊世骇俗的效验而论,却远远不及《冲凝内经》了!写这《冲凝仙经》时,王冲凝已随吕洞宾悟道有得,又经数年比武磨练,神功大成,这才隐居泰山,著成此经,可谓字字珠玑,仙经之中,便载有王冲凝名扬天下的绝世武功——天衣真气!”
卓南雁目光熠熠,故意道:“早听人说,‘冲凝仙经,九伪一真’,经上武功,早给人改得乱七八糟啦。”叶天候眼中光芒一黯,皱眉沉吟道:“这也是一桩武林公案,据说冲凝真人之后,他的徒子徒孙虽然武艺不凡,却再没一人练成他那般震烁天下的天衣真气。而且经宋真宗泰山封禅之大劫之后,冲凝弟子风流云散,便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百余年。直到本朝熙宗年间,王之父完颜宗弼将军率军攻取山东,遣人至泰山搜寻这部奇经,才使此经得见天日。可惜的是,泰山上潜藏经书的那老道士不愿这仙学至宝落入我大金手中,却也舍不得将之毁去,便胡乱涂改,弄得面目全非,这才有‘冲凝仙经,九伪一真’之说。好在十多年前,王爷的师尊、有‘金国武圣’之称的完颜摩诘以绝大智慧精研数载,去芜存真,终于悟出了那门天衣真气!据说这奇功凌厉非凡,练到七重境界之时有如天衣罩体,不惧世间任何武功攻击,号称‘天衣无缝,无坚不摧’!眼下这天衣真气,乃是龙骧楼的震楼之宝!”
“这么厉害啊,”完颜婷听得跃跃欲试,笑道,“改日说什么也要缠着爹爹教我!”叶天候却长声一叹:“只怕郡主难以如愿!据王爷说,这门奇功虽然进效神速,却终究自伪经之中化来,其中存有重大隐患,越往上练,越是凶险无比。据说‘武圣’完颜摩诘练到第七重时,忽然走火入魔,鼻垂玉柱而逝,死前更留下了‘冲凝仙经,九伪一真。欲得天衣,先参七星’的遗言。”
卓南雁心中一动,低声道:“不错,天衣真气得自王冲凝的《冲凝仙经》,《七星秘》也是王冲凝所传。既然《冲凝仙经》有误,那么先参悟其旧作《七星秘》,再反过来修炼天衣真气,或能有所裨益!”
叶天候目光闪烁,赞道:“南老弟当真聪明!摩诘先生正是这个意思。王爷只得遵从师尊遗愿,将天衣真气的修炼图谱封存。自那以后,天衣真气便多了个‘天下第一邪功’的恶名,只是武林中人个个口中大骂,心内却都梦寐以求地想练练这效验如神的第一邪功!譬如叶某心中便想,既然那摩诘先生练到第七重才走火入魔,我若练到第五重便住手,既能天下无敌,又无入魔之虞,岂不甚好?”
卓南雁不禁嗤的一笑:“这厮说到老子心坎里去了!这天衣真气既然如此神奇,我练到第五重,是不是便可和完颜亨放手一搏了?”这么想着,心里面倒是痒痒的,却笑吟吟道:“叶坛主,这么说,王爷是允我入这龙吟坛了?”
天候神色肃然,道:“跟你说了这许多,便是让你得坛非同小可,历来为宋、西夏、西辽、吐蕃诸国武士觊觎。”说着他的眼神蓦地精芒一扫,“便在八年之前,曾有一位姓萧的契丹郎中,混入龙骧楼,自龙吟坛内盗走了《冲凝内经》的副本和《七星秘》中的医经!”
“姓萧的郎中,”完颜婷吃惊不小,“莫不就是给我治病的那位医王?”
“正是此人!他便是当时风云八修之中的医王萧虎臣,此人胆大包天,却又深负智谋,但到底王爷及时发觉,不然龙吟坛中,只怕损失更重。”叶天候说着眼中光芒闪烁,望着卓南雁道,“自那之后,龙吟坛便不准等闲之人进入,但王爷对南老弟却是高看一眼……”
卓南雁听他说到紧要处故意不语,心下着急,却也微笑不语。倒是完颜婷耐不住性子,道:“少卖关子啦,父王到底让不让他入龙吟坛?”叶天候点点头,却模棱两可地道:“王爷么,大半应允了吧!老弟跟我先回凤鸣坛,咱们还有事要做!”卓南雁心下微沉,却若无其事地笑道:“做什么,跟叶坛主比试武功么?”叶天候呵呵低笑:“做什么,我这会还没想起来!须得让我细细琢磨。”
完颜婷眼见卓南雁跟他大步而出,芳心中蓦地有些依依不舍,在后面叫道:“浑小子。记得你说过地话啊!”
——记得你说过的话啊!卓南雁心中却是一震,猛然想起那晚跟林霜月离别时,她也留给自己这一句话。扭过头来,正见了完颜婷那在晨风中婷婷而立的婀娜身姿,那平素冷傲不羁的眼神这时却带着一股依恋不舍的忧郁。
卓南雁猛觉自己的心被那依依的目光灼了一下,急忙别过头,笑道:“记得记得,打死我也忘不掉!”口中说笑。步子却不敢稍停,跟着叶天候,大步流星地出了王府。
天色还早,但凤鸣坛最幽暗的一间屋内已点起了烛火,昏黄地光簌簌抖动着,倒愈显得四壁黯淡阴森。桌上摆着酒菜。只是这么阴森森的灯烛下,对着叶天候那张隐在光焰照不到的幽暗处的长脸,卓南雁便觉着十二分的别扭。
叶天候却意兴挺浓,连着跟卓南雁干了三杯酒,才徐徐道:“王爷其实素来信不过汉人,我在凤鸣坛鞍前马后地伺候了这多年,还是难近龙吟坛一步。除了我,虎视坛主萧别离、死了的鹰扬坛主海东青,可都是一门心思地要入龙吟坛而不得,老弟可算福缘深厚啊!”
卓南雁呵呵地笑着。心里翻来覆去揣摩他话中意思,却懒得搭茬。叶天候说着。就把一双灯捻样幽深地眸子紧紧盯着他,深深叹道:“你要记住。无论如何,你是我凤鸣坛的龙骧士,你若入了龙吟坛,我这个做坛主的,也是光彩万分!只是眼下,别的坛中兄弟可不会这么想,王爷也是好难办啊!”
“王爷有何难办之处,”卓南雁琢磨他话中意思含混不清。忍不住冷哼一声,问。“坛主这是何意?”忽觉今日这酒力量好大,急忙捧住了头,却发现对面的叶天候正在慢慢模糊。那张脸长得愈发怪异,笑容也愈发阴森。
卓南雁摇摇欲坠,却猛然探掌向他抓去,喝道:“酒里下了什么?”这一抓快如疾风,登时扣住了叶天候的手臂,但他的头却越来越沉,四肢也渐渐无力,那手终于无力地在叶天候臂上滑落。
迷糊之中,只听叶天候在他耳边沉沉笑道:“你以为那点伎俩能瞒过王爷么?嘿嘿,只怪你老弟太过心急了呀!”
再醒过来时,却发觉眼前一团漆黑,卓南雁以为自己还在凤鸣坛那间幽暗的小室内,身子一动,却觉手臂间铁镣哗哗作响,却是双手双足都被锁上了重铐。卓南雁这一惊非同小可,伸手四摸,却觉四壁阴冷潮湿,鼻端又闻见阵阵搀着血腥的腐臭气息,心中登时一凉:“这是牢房!”
霎时间心中又惊又怒,数个念头走马灯般地在眼前闪过:“是我的身份被那王完颜亨发觉了么?他单凭我要入龙吟坛,就看出了我是细作,还是另有缘由?或是仅仅是那阴森怪异地叶天候出手擒住了我?这牢房又是什么所在?”
隔了片刻,他双目渐渐适应,才知这牢房三面无窗,只对面大铁门上开了一扇尺长的方窗。他扑过去细瞧,却见外面也是灰蒙蒙地,也不知还有多少间跟这一样阴暗逼仄的牢房。侧目左右张望,只觉牢外地甬道狭长幽暗,只甬道尽头的一只破灯笼上发出点点幽暗的微光。
“这是什么地方,放我出去——”卓南雁奋力大吼,愤愤的声音在牢房内嗡嗡作响。这一吼,立时惊得邻近许多牢房内呛啷啷地荡起一片镣铐响动声,黑暗中也不知多少张眼睛向这里窥探,甬道尽头的光亮处却没有一丝声音。
卓南雁愈发焦躁愤怒起来,拼力嘶吼:“我犯了什么过错,为何将我关在此处?叶天候,你这狗贼,快过来见我——”这一喊,不知哪间牢房内的犯人也来了兴致,也跟着拼力吼道:“老子也没犯错,快将老子放出去!”“操你十八代祖宗,老子难道有错,大伙一起放了吧!”一时间哄叫之声乱糟糟地在四处响起。
随着众犯人怒吼多时,卓南雁的声音都嘶嘎了,却也没有狱卒前来喝止,想必对这犯人嘶叫,早已司空见惯。卓南雁凝神思索:“在我昏过去之前,叶天候在我耳边说,我心太急,这点伎俩瞒不过王爷!似乎完颜亨已看出了我的身份!但若是如此,完颜亨为何不亲自审我?即便要关押我,也该当众明示罪行,这么让叶天候先以药酒将我麻翻,再偷偷关押,实在太过鬼鬼樂樂!”
他虽与完颜亨有血海深仇,但仔细回思完颜亨地言
是个磊落豪迈之士,此时越想越觉自己被擒,必是那叶天候所为:“这厮素来疑心过重,或是嫉妒我身入龙吟坛,便施此毒计,暗中将我不明不白地囚来!”
一念及此,卓南雁不由怒发如狂,忽然挥掌向四壁拍去,喝道:“叶天候,你这奸贼,我若出得牢狱,必将你千刀万剐!”饶是他机智过人,但忽然自豪奢华贵的王府中给关入这阴森恐怖的监牢内,也不禁心神大乱,激愤之下,直震得墙壁簌簌微颤。蓦然他一掌击中铁门,耳膜中荡起哗啦啦一阵乱响,他忽然咦了一声,暗道:“原来叶天候给我喝的,只是一种迷药!”当下凝神运起缩骨功,过了片刻,腕掌暴缩,细若幼儿,轻轻巧巧地便将手铐褪了下来。
“哈哈,原来老子武功全在,内力未失,要逃出这牢狱,岂不是易如反掌?”这时他心神稍定,坐在阴暗冰冷的牢房地上呼呼喘了几口气,忽想,“完颜婷那小丫头,若是知道我被关押在此,又会如何?她必然跑到叶天候那里大发雷霆,或是到完颜亨那里哭天抹泪……嘿嘿,这小丫头若是为了我,去跟他们大发娇嗔,那倒好玩得紧!”这么想着,忽地嗤嗤笑起来,猛然心中一震:“我在这生死关头,怎地先想到了她,却不是想到霜月?”眼前蓦地晃过林霜月那柔情万千的缠绵眼神。立时心中就有种被柔丝牵扯地隐痛,他猛地晃了晃头,暗道,“不是不是,我想到完颜婷,是为了此刻只有她或能救我!”
这么胡思乱想地过了许久,却觉腹内饥饿,但大牢昏暗无光。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又过多时,对面方窗上忽然一亮,却是一个牢子举着灯笼走来。卓南雁飞身窜上,喝道:“叶天候那狗贼在何处,他私自将我关押在此,是何道理?”那牢子翻着眼睛瞧着他。骂骂咧咧道:“你个直娘贼的,进来之后便驴鸣狗叫不停,再不老实,老子给你饭里撒尿屎!”伸手递进一只破碗来,却是一碗粘糊糊的米粥。卓南雁道:“我要见王爷,麻烦老兄去通禀一声!”那牢子骂道:“日你干娘的,老子就是王爷,滚一边去!”扬手把那米粥抛来,转身自去别出送饭。
卓南雁忙挥手接住米粥,忽然想到:“若是叶天候在粥中下毒。将我不明不白地弄死,又当如何?”转念又想。“不对,叶天候若要置我于死地。当初麻翻我之后,尽可将我毁尸灭迹,来他个死无对证,何须大废周折地将我关入牢中再动手?”想到这里,忽然灵光一闪,暗自叫道:“不对!叶天候处事谨慎小心,在完颜亨跟前,更是狗一般地不敢多迈半步。怎么会对我这王爷眼中红人偷下毒手?”
他拿着那碗米粥在牢中转了两圈,忽然想起叶天候跟自己说吞吞吐吐的那句话:“只是眼下别的坛中兄弟可不会这么想。王爷也是好难办啊……”霎时眼前一亮:“难不成这是完颜亨的主意,为了平息鹰扬、虎视二坛中人的怨言,故意将我关押于此,考较一番?”这么想着,心气渐渐平和下来,看了一眼那黑乎乎地米粥,忽然笑道:“管他有毒无毒,老子终不成饿死在这里!”立时打定主意,先跟他们耗上几日再说,当下便运功便手铐套在腕上,将米粥狼吞虎咽地吃个干净,扬手抛了那碗,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牢房甚黑,只在正午时分,甬道尽头才有些微日色映入,可以稍辨晨昏。接连过了三日,却也没有龙骧楼的人前来看他。
这一日卓南雁在牢中倚壁呆坐,心中苦思是要借机脱逃,还是随机应变地耗下去,忽见外面光芒陡灿。他抢到窗边,探头望去,闪闪的火把光芒下,只见四五个龙骧楼的灰衣侍卫押着一个灰衣汉子进来。几人行到那甬道尽头的转弯处便即停住,那地方离着卓南雁太远,他尽力张望,也只能依稀瞧见晃动的几个影子。
跟着一个阴恻恻地笑声响起:“狗贼,你这时招认,还为时不晚,若是给关进了这万劫狱,一百年一万年,也没人理会你!”卓南雁心中一惊:“原来这地方叫万劫狱,好骇人的名字,怪不得四壁坚实无比!这厮的声音好不耳熟,却不知是谁?”忽听一个粗豪的笑声哈哈响起:“老子我混入龙骧楼三年有余,该瞧的瞧了,该听的听了,你们的诸般阴谋诡计,老子早变着法子地传到了江南……哎……”话未说完,几个龙镶侍卫一拥而上,拳脚相加。那人却甚是硬气,给打翻在地后,任由乱拳猛脚加身,却再也不吭一声。
卓南雁心中却猛然一沉:“这人也是潜入龙骧楼三年,难道、难道他便是罗堂主所说的那人?我千辛万苦到了这里,却终究是晚了一步!”
那阴恻恻的声音又响起来:“给我打!”一声令下,立时皮鞭刷刷地疾抽而下。那大汉破口大骂:“姓萧的狗贼,你们乘早杀了我最好!这般折辱老子,算什么英雄好汉!”那人嘿嘿冷笑:“老子不是英雄好汉,老子最爱折辱英雄好汉,给我往死里打!”卓南雁啊了一声,暗道:“原来这姓萧地便是当初擒住厉叔叔的虎视坛主萧别离!”
那大汉便即不发一言,又硬挺了片刻,忽听有人道:“萧坛主,这小子昏了过去!”萧别离恨声道:“先给我押起来,过几日老子再来消遣他!”哗地一声响,似是一盆水当头泼到那人身上,跟着几个龙镶侍卫便拖着那人走来。
呛啷啷之声响起,却是卓南雁这间牢房大门给打开了,那湿淋淋的汉子给塞进了屋来。牢门大开地一瞬,卓南雁心中怦怦乱跳,数个念头奔涌来去,却终究没有飞身窜出。
的一声,大门关上。那汉子站立不稳,立时栽倒在I卓南雁见这人浑身鲜血淋漓,心生怜悯,凑近了伸手探探他鼻息,却还沉实,便在他鼻下人中穴上轻轻一点。那人双目一张,登时醒来,却破口大骂道:“滚!龙骧楼的狗贼,又要施展什么阴损诡计?”
卓南雁身子一缩,黑暗中只见那人的目光灼灼闪动,霎时他心中念头翻涌:“这人真是罗雪亭派来的内应么?还是完颜亨的安排,萧别离派人来此试探于我?又或是他真是给完颜亨发觉的雄狮堂细作,完颜亨故意将我放在此处,想瞧我有何举措?”他定了定心神,便换作一副江湖口气,笑道:“在下敬你是条汉子,不知老兄贵姓?”
“老子姓武名通,”那人大咧咧地道,“武功绝顶之武,大展神通之通!”声音中带着一股浓浓的江南腔调。卓南雁心中却猛然一沉:“这武通若真是江南细作,来金国卧底,第一件事便是隐瞒自己的江南口音,怎地会如此满口吴侬软调,怕别人不知他是江南来的么?”当下嘿嘿笑道:“原来是武兄,久仰久仰!”抱膝倚坐墙角,瞧也不瞧那人,心中苦思对策。
“小兄弟,”武通倒呵呵地笑起来,“我瞧你年纪轻轻,怎地也给他们关在此处?莫非……你也是建康那边来的?”其时建康雄狮堂与中都龙骧楼南北对峙,武通这么说,正是暗指卓南雁也是雄狮堂遣来的细作。卓南雁嗤的一笑,不置可否地道:“如此说来,武兄乃是雄狮堂的细作了?”武通双眉飞扬,慨然道:“正是!金人侵我河山,奴我兄弟,我大宋雄狮堂豪杰,但有三寸气在,也要驱逐鞑子!”
“这小子适才挨打时一声不吭,这时却紧着跟我搭讪,自认是雄狮堂的!”卓南雁心中疑心更甚,口中却漫不经心地道:“江南雄狮堂可是鼎鼎大名,当年在下闯荡江南时,也多闻那罗堂主大名,可惜却无缘一见!”武通双目闪烁,道:“罗堂主豪气凌云,最喜提掖少年英杰,小兄弟当真没见过他么?”卓南雁冷冷道:“我却不是巴望他提掖,我只是想会他一会,瞧瞧‘狮堂雪冷’,有何过人之处!”武通一愣,随即笑道:“罗堂主的武功刚猛之极,你这后生小子,在他手下走不到三招,便会丧了性命!”
“这厮必然没见过罗雪亭羚羊挂角般的精妙出手,只是在这里想当然地信口胡吹!他这雄狮堂的细作,多半是假的!”卓南雁心中再无疑虑,猛一挥手,已把武通衣领抓住,喝道:“好,那我便见识见识你雄狮堂的刚猛武功!”武通大吃一惊,怒喝声中,双掌飞扬,左掌震格卓南雁的手臂,右掌挂风,直袭卓南雁心口。这一招“裂土分疆”使得攻守兼备,显见他武功竟是不弱。
啪的一声,二人双腕交在一处,武通却觉一股软绵绵的劲力自卓南雁腕上迸出,登时将他手掌弹开。与此同时,他那直拍卓南雁胸口的一掌,也被卓南雁的手掌按住。这一按却势道劲猛,险将武通右掌按折。
武通料不到这少年武功精强如此,大喝一声,双腿连环踢出。这招“潜龙腾渊”,正是败中求胜的妙招。卓南雁叫了声好,“著手成春”翻掌斩下,啪啪两响,已击中了他腿上伏兔穴。武通痛哼声中,已跪倒在地。数招之间,便受制于人,武通自是又惊又怒,叫道:“小贼,你……你要将老子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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