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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飞残月天》 作者:王晴川

第二十

只听得哇哇的哭号喊叫之声不绝,顷刻之间,四五个侍卫全已被他以重手法抛入西侧树林。那些侍卫痛得哭爹喊娘,叶天候却始终踪迹不见。
卓南雁不敢耽搁,身子急掠,向山峰冲去。雾气越来越沉,风声已消沉无踪,那轮暗月这时连一丝影子也瞧不到。疾奔的卓南雁却觉着胸前一阵潮湿,知道叶天候那支暗箭终究还是射中了自己。这人就像一条隐在暗处的毒蛇,随时还会再蹿出来给自己致命一击。但这时他却已顾不得许多,明知前面龙潭虎穴,也要向前。
山顶上幽暗一片,却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当头罩来。愈是靠近峰顶,压力越是沉重,卓南雁的步子不得不慢了下来,只是一步步地坚实无比地向前走。他的心绪一阵激荡,忽然想起自己十四岁时,以三番棋挑战林逸虹,那时自己迎着朝阳踏上金风崖,步子也是如此得义无反顾。
第一部拔剑抉云第四十四节:雪满苍山龙腾玉碎
罗雪亭脑中一片空明,心神已与整座大山交融一处。他像是觉出了山脚的积雪正在一点一滴地融化,感到了峰顶的林木在大风中欢快酣畅的呼吸,看到了轻云掩映后的月亮明亮莹澈,更体悟到了山腰凝结成冰的深潭下隐隐的流水。自他学武以来六十多载,只有这心游万仞的一刻,他才觉出天地万物间的和谐与可爱,便连舒缓的风声都显得无比流畅。
完颜亨见他脸上神光流布,知他此刻心意神气已与天地交接,这最后一掌必然惊神泣鬼。当下他劲气潜转,自外看来全身上下不带一丝火气,静若千尺幽潭,淡淡道:“罗老修为已入天元境界,这一掌必然不同凡响!”罗雪亭的眼中跃出一道锐光,忽地摇头叹道:“我只当老弟已尽悟天道之秘,此时瞧来,却还有破绽!”本来两人拼死一战,罗雪亭发觉了对手的破绽,言语之中竟是说不出得憾然。他千里迢迢地赶来燕京会斗完颜亨,原只想乘机除去龙骧楼主这个大宋的死对头,但得知完颜亨丢官罢职、亡命天涯后,心内倒大松了一口气,这时与他峰顶论剑、激战良久,心中更增了英雄相惜之意。
完颜亨定如止水的脸上也闪过一丝寂寞之色,道:“输赢成败,岂足挂怀!请罗老赐招,我盼这一击已盼了许久了!”
“那老夫自会倾尽所能,只望能如你所愿!”罗雪亭哈哈的大笑声忽地从云雾中传出好远,“请老弟再来印证这第三掌!”长笑声中,铁掌缓缓挥出。断流势锋芒毕露,玉碎势有去无还,这一掌无争势却空空荡荡。
笑声传入卓南雁耳中,卓南雁心中也是一阵振奋,发力疾奔,几个起落,已跃上峰顶。云雾翻滚,将峰顶扰得更加幽暗,卓南雁心内却是震惊非常:适才罗雪亭的玉碎势只在他遥遥的感受之中便清晰无比,这时近在目前,却根本无法揣摩到罗雪亭拍出的这一招无争势,甚至连罗雪亭这个人都感受不到了!
无争势的掌势才起,罗雪亭的人骤然消逝无踪。六阳断玉掌脱自“致虚极,守静笃”的老子学说,但这一掌竟虚无缥渺到了这等境界,它击的不是完颜亨这个人,而是他的魂魄。没有人能看到罗雪亭的存在,但他又似无所不在。
卓南雁心中一震,比之当初看到萧抱珍高悬天际的巨掌还要震惊。他知道罗雪亭自己就是演练万遍,也到不了如此妙境,但此时在完颜亨这空前绝后的强敌力压之下,这一掌终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
仆散腾也随之发觉掌中的金龙宝刀发出嗡嗡长鸣,几乎便要拔刀冲上。在如此大象无形的“无争势”前,便连“刀霸”也快抑制不住自己那杀气十足的金龙魔刀了。
“咳”的一声,完颜亨忽然张口,吐出了一口鲜血。卓南雁也不由心中一惊:“完颜亨怎地会忽然吐血?是已被这无形无相的一掌击伤,还是昨晚的内伤未愈?破绽,难道罗雪亭当真找到了完颜亨的破绽?”仆散腾双眉乍扬,也没想到却是完颜亨先受内伤,一愣之下,鞘中嗡嗡的刀鸣登时止歇。
完颜亨却低声笑道:“好个老狐精!”他口吐鲜血之后,声音却有一丝说不出得畅快。他的头缓缓扬起,眼中神光大胜,身子疾往上升,似要融入到无尽的虚空中去。卓南雁忽然发觉,完颜亨的双足仍旧牢牢地钉在地上,但身子却无止无休地向上升去。恍然之间,完颜亨的身躯似是无限地增大了。
卓南雁心弦陡震,忙收回目光,心底神光流转,穿透了滚滚云雾,才清晰地“瞧见”完颜亨仍旧是动也未动地立在原处。原来适才所见的一切都是幻相。卓南雁心头一凛,他自从在鞠场上跟仆散腾争锋之后,见识大进,又在跟方残歌的拼斗之中得悟忘忧心法中“九宫后天炼真局”的诸多妙意,这些日子精修天衣真气,更是精进神速,但想不到这时的心神仍旧险些被完颜亨强悍的心力吞噬。忽然间他只觉脸上一湿,才觉出竟是下雪了。原来在峰顶奔突不散的浓雾竟是空中的雪气,适才罗雪亭和完颜亨体内的阴阳二气交争,将雪气吞吐吸纳为浓雾降下。
雪花终于纷纷扬扬地从幽邈的苍天上飘下,没有风,棉絮般的雪片却下得很绵密。飘飘洒洒,随风飘飞,寒冽的空中全缀满了亮晶晶的玉屑。
时将二月,燕京之郊却有些反常地下起雪来,这场在翠鹤山顶上忽然飘落的大雪,莫非正是两大高手交争时人天感应的异相?
大雪与浓雾之中蓦地亮起一道灿烂如电的光华,那火光穿破重重雪幕,却又不带一丝尘世之气。电闪火映之下,罗雪亭已突兀地闪现在完颜亨身前,双掌翻转,疾拍而到。卓南雁眼见他掌上光华最盛,才知这火光正是罗雪亭内家真气所化,瞬息之间,罗雪亭自有形而至无形,再由无形催化有形,尽集内气化为道家传说中的三昧真火。霎时间峰顶的怪石上的裂隙、奇峰上的枯藤、古树上的瘦枝、天空中的雪花,万象森罗,全在这异乎寻常的光华中纤毫毕现。
光华灿然的一瞬,却见完颜亨白得耀目的脸上现出一种超然物外的肃穆来,双掌不知何时已稳稳推出,正挡在罗雪亭的掌前。就在二人掌势似交非交的一瞬,光华倏忽熄灭。
重归幽暗的峰顶陡然微微震颤了一下,这惊世骇俗的掌力相交,竟然无声无息,却腾起一股骇人的劲风。那厚重的浓雾如遇飓风,四散飞逝,峰顶沉厚的积雪也惊澜激流般地飞溅开去。饶是卓南雁浑身真气弥漫,仍有几束飞雪穿透了他的劲气阻隔,拍打在他身上,硬若飞石。
峰顶一片清爽,适才的浓雾飞散得一丝不剩,铺天盖地的大雪却下得益发紧密。罗雪亭和完颜亨的身形便如两尊天神,屹立在大雪连天的峰顶。“这……莫不就是天衣真气?”罗雪亭目光电射,忍不住颤声道,“原来老弟果然在暗中修习这天下第一奇功!”
“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老子不知其名,强名曰道!”完颜亨哈哈大笑,声若钟鸣雷震,“天衣真气,沧海横流,不过是一个勉强名之的虚相!罗老何必于此念念不忘!”卓南雁心中一凛:“完颜亨果然在暗中参悟天衣真气,听罗雪亭的言语,难道他已破解了这奇功的百年之秘?”
忽听仆散腾振声长笑:“芮王爷竟悟得这等奇功,某家实在技痒。二位此战,只算平手,且让某家先领教一下这天下第一奇功!”罗雪亭冷冷道:“给老子住口,还轮不到你!”话音出口,忽然“咦”了一声,却见完颜亨大袖猎猎鼓荡,满天的飞云忽地都往峰顶聚集过来。这回飞云聚集,却跟适才的浓雾翻滚不同,雪白的朵朵云气却全绕着完颜亨飞转不休。
卓南雁看得目眩神驰,虽然师父修炼忘忧心法时,也能吞集云气,但便在云雾缭绕的庐山绝顶也只能吞吐身前丈余的云彩,这时峰顶上的云朵却是越聚越多,竟似九天之上无穷无尽的云海飞泻人间,瞧来既是蔚然壮观,更让人心生骇异。
夜风发狂似地虎虎呼啸,飞雪陡然大了许多,满天雪浪便似十万条银龙怒舞。峰顶的气势压得人睁不开眼,喘不上气。忽听完颜亨笑道:“本王无暇苦候,二位便一起来吧!”蓦地左臂一长,反向仆散腾抓来。这一抓事先全无征兆,却快如电闪,矫若游龙。仆散腾此时浑身真力贯注,刀气在身前流转不休,想也不想,反手一刀挥出。完颜亨一声大喝,铁掌反抽,已将仆散腾带入了云雾之中。跟着罗雪亭扬声大喝,也跃入了疾转的云气之中。
卓南雁心念电转,忽然明白:“完颜亨不得不向仆散腾出手。他决不能败,但击败罗雪亭后,未必便能再胜仆散腾,此时三人混战,完颜亨的胜券反而激增。”
那云气中陡地现出一层白光,随着云雾飞转,若隐若现。滚滚云气之中,只听罗雪亭哈哈大笑:“痛快痛快!”两道红光随着他疾挥的铁掌,赤龙盘旋般地吞吐不定。仆散腾却也不时振声长啸,一团黄灿灿的刀气犹如金蛇狂舞,荡起道道金光。红黄精芒,交映生辉,衬得那团云气愈发辉煌耀目。
飞转的云气中蓦地发出一阵异响,先是低若琴鸣,迅疾激越宏大起来,悠扬时便如龙吟鹤唳,揪撼人心,响亮处犹似天雷炸响,震耳欲聋。霎时间天地间的一切声音,全被这惊涛裂岸的怪声覆盖。卓南雁一惊之下,忽觉浑身劲气奔涌,飞速流转,惊得他急忙跃开数步,抱元守一。原来他自身修炼的天衣真气跟完颜亨同宗同源,在完颜亨无穷无尽地催发之下,引得卓南雁的内气随之跃动。
云中的白光也是越来越盛,罗雪亭掌上的红光和仆散腾黄澄澄的刀气愈发黯淡。“这是什么?”罗雪亭的喝声给那怪声掩着,现出几分惶急。完颜亨的笑声震人心魂地响起:“天衣真气,无坚不摧!”他的笑声愈发狂荡,竟与往日镇定自若的语气全然不同,“茫茫广宇,悠悠万物,惟在我心!到我无心之境,复有何物可以扰我?”声若洪钟,远远传出。
卓南雁听他念的似乎正是《冲凝真经》中修炼天衣真气的关键窍诀,不由心中一凛,凝目望见那变幻的云气,更是心神大震。
疾飞的云气越转越快,那道异响也山呼海啸般地愈发骇人。这鼓荡的云气此时在卓南雁眼中,已变成了一个活的有灵性的怪兽。它急旋着,膨胀着,轰鸣着,扭动着它越来越巨大的身躯。完颜亨、罗雪亭和仆散腾三人仿佛是陷入物化的激流之中,一起夹裹在怒啸的云流漩涡中,看不见一点踪影。
卓南雁惊得双目大睁,若非亲见,实难相信世间竟有这等奇异景象:这是实境,还是幻像?天人感应的奇功,当真能催引出这样的狂澜怒云?无边大雪倾天而落,卓南雁却似傻了一般,直盯着那云气化成的怪物发呆,脸色给白光映得惨自一片。
翻滚的云气中猛地红光灿然,一道血红的光芒喷薄而出,绚丽夺目地刺向夜空。疾转的白云陡地一缓,似是给红光炸开一道裂隙。罗雪亭精瘦的身躯霍地从裂隙中飞纵而出。他这一纵却似像给一道无形的巨力吸住了,只跃出两丈开外,忽地脚下发软,便要跌倒。
卓南雁大吃一惊,急忙上前扶住,问道:“罗堂主,怎样了?”罗雪亭呵呵低笑道:“好一个沧海龙腾,好一个天衣真气……”笑声未已,忽地化作一阵干咳。适才他迫不得已,用自身数十年精修的真气化作三昧真火,破云而出,自身元气却已大耗。
猛听完颜亨的笑声再起:“仆散腾,莫要走,这一阵是谁胜了?”笑声带着说不出得狂意。却听得一道惨厉的啸声飞起,仆散腾也自那红光消散的云隙中蹿出。只是他却更惨,上身衣襟似给雷电击中般得七零八落,露出焦黑的肌肤。最怪的是他手中的那把金龙宝刀,却只剩下半截刀刃,似给蛟龙猛虎一口咬去的一般。仆散腾一纵而出,身子却丝毫不停,口中振声啸道:“咳咳,芮王武功绝顶,仆散腾……领教了!”啸声未绝,他的人已在数十丈外。
完颜亨怒道:“岂止武功绝顶,本王是天下第一!”那团绕着他的古怪云气这时终于慢慢消散,渐渐黯淡的自光虹影下,愈显得他的身影无比孤寂落寞。
罗雪亭忽道:“完颜亨,你可知适才老夫凭何破困而出?”完颜亨冷冷地逼视着他,却不言语。罗雪亭呵呵冷笑道:“便是你心中的这天下第一之念,使你终究难臻无心至境。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勘破生死,参透天道,于你终究不过是一场春梦!”
这话便如一柄穿心利剑,让完颜亨浑身一震。沉了一沉,完颜亨才厉声咆哮起来:“罗雪亭,你今日大败亏输,却还强词狡辩!我若参不透天道,天下谁能参透?”蓦地仰天长啸,声音中大有癫狂之意。
罗雪亭哈哈大笑:“纵使今日你是大胜,纵使你是天下第一,但与十方古今,横竖虚空相比,这又算得什么?只这虚名浮念,终究让你与天道至理擦肩而过!”完颜亨眼中利芒闪烁,喘息道:“住口!”蓦地左掌一扬,便向罗雪亭拍来。罗雪亭挥掌相迎,两掌相交,罗雪亭身子倒纵丈余,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完颜亨哈哈狂笑:“你瞧,赫赫威名的‘狮堂雪冷’在我这天下第一人手中,竟是如此不堪一击!”掌上劲气弥漫,又当头劈下。
“且慢!”卓南雁大喝声中,腾身跃起,长剑疾飞,奋力迎上。陡觉一股大力劈面撞来,“咳”的一响,长剑断为两截,他全身气血翻涌,急退三步,却才拿桩站稳。“是你这小子!”完颜亨见他竟能接下自己这刚猛的掌力,微微一怔,精光流溢的眸子紧紧盯着卓南雁,沉声道,“你不识心性,却强修天衣真气,不出十日,便会功力尽废!”
卓南雁仰头哈哈一笑,昂然道:“大丈夫行止坦荡,问心无愧,便是立时死了,又有何惧!”完颜亨森然道:“问心无愧?你私下栽赃,还配得上‘大丈夫’这三个字么?”眼芒电闪,峰顶立时寒气逼人。卓南雁暗道:“这会儿我说什么他也是不信!嘿,生死之际,又何必说那许多废话!”心中蓦地涌出一股悲愤之意,踏上一步,挺胸笑道,“芮王爷,今晚你连战两大高手,卓南雁本不该乘人之危,但风雷堡众叔伯的大仇,却是不得不报!”
完颜亨眼神冷得骇人,道:“你竟敢挑战本王?”卓南雁目光丝毫不让,如刀如剑地跟他直直对视,道:“你曾救我两次,我非忘恩负义之人,但风雷堡百十条性命的血海深仇,却不能一笔勾销!”说话之间,忘忧心法已然展开,浑身真气鼓荡待发。完颜亨一字字地道:“即便是连战两大高手,本王这会儿要取你性命,也是易如反掌!”罗雪亭喘息着立起身来,喝道:“姓卓的混蛋小子,来日方长!你奶奶的年纪轻轻何必莽莽撞撞地送了小命!岂不闻大丈夫留其身‘将以有所为也’!”
“生死攸关,却才有趣!”卓南雁心底给一股倔强之气笼罩,却嘿嘿地笑了起来,“芮王爷想必不知,我自见到你的第一眼起,便想着有朝一日,能跟王爷堂堂正正地打上一仗!”完颜亨听他笑得酣畅,蹙眉道:“你这小子,当真比你爹还要怪异!好,今日本王便送你归西!”声音才落,身子陡然突地一抖,口角溢出一丝血来。
“纳命来吧!”完颜亨似乎不愿再耽搁一刻,竟不顾长幼之分,左掌疾探,便向卓南雁头顶击到。卓南雁浑身气劲勃发,身形斜飞而起,竟然不避不让,一招“玉碎势”,直向完颜亨心口印来。罗雪亭不由双目一亮,暗道:“这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端的妙招!”
完颜亨长眉乍扬,左臂顺势斜压,便似早就等在那里一般,正搭在卓南雁的右小臂上。卓南雁跟他臂膀交接,陡觉浑身如遭电击,右臂更是痛入骨髓,但丹田里迅即涌上一股澎湃真气,身子一晃,竟未跌到。他知道跟完颜亨这绝世无双的高手对敌,心思里面一丝喜、怒、忧、惧的渣滓都有不得,当下毫不思索地合身扑上。
这一扑暗含扑、闪、纵、拿四种身法,正是忘忧剑法之中的精妙招数“贵妃救局”。相传当年唐玄宗与人下棋,旁观的杨贵妃眼见皇帝的棋形势岌岌可危,情急生智,便故意纵出怀中的狮子猫扰乱棋盘。后来冲凝真人借此典故,创出这解困救危、以攻为守的妙招。这时卓南雁掌上化指如剑,疾刺完颜亨腹下关元穴,竟仍是丝毫不让地力争先手。完颜亨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招中妙意,心内也不禁喝彩,身子倏忽疾闪,鬼魅般地欺到他身后,掌影飘忽,直向卓南雁背后命门穴按去。连番激战之下,完颜亨的身手兀自洒脱飘逸。
卓南雁忘忧心法展开,心神笼罩四方,完颜亨神出鬼没的身法他虽然难望项背,但心识却感受得清清楚楚,当下头也不回地反腿踢出。完颜亨这一掌快若电闪,但卓南雁神龙摆尾般的一腿却不管不顾地向他胸前踢到。完颜亨的铁掌若再向前进击,虽能要了卓南雁的性命,但只怕胸前便会给卓南雁端端正正地踏上一个足印。
完颜亨自诩身为刚刚战胜两大绝顶高手的“天下第一人”,岂能给一个后生晚辈在胸前的白襟上踏出一个足印?当下他沉声低啸,身子疾转,避开了这一腿。这微微一转,卓南雁便已死里逃生。
两人瞬息之间,一个运掌如电,一个出腿如风,连过八招。八招之间,卓南雁均是命悬一发,却均仗着以攻为守的老招法,逼得完颜亨在间不容发之间变招。饶是罗雪亭武功绝顶,也不由看得又惊又急。陡闻完颜亨冷笑一声,急攻的铁掌骤然一落,已抹在卓南雁疾蹬过来的腿上。两人腿掌交击,卓南雁忽地闷哼一声,身子顺势急滚出去。
完颜亨跟他双腿连环交击,忽觉腹中内息翻涌,浑身大气鼓荡,竟有约束不住之状,当下片刻不敢耽搁,身子如影随形地抢上,挥掌便向卓南雁后脑击去。罗雪亭瞠目喝道:“住手!”要待相助,但适才连以自身真气催化三昧真火,功力剧损之下竟是身法凝滞,眼瞅着便已不及。
哪知卓南雁的身子忽地在地上一蜷一抖,金鲤跃波般地斜飞而起,使的正是流动品中“如转丸珠”的身法,双掌交错挥出,却是六阳断玉掌中的无争势。罗雪亭疾奔的身形登时顿住,眼见卓南雁诱敌之招使得巧之又巧,不由扬声叫好。完颜亨只求奋力毙敌,大意之下胸前门户大开,要待闪避招架,已然不及。当下铁掌丝毫不停,仍旧击向卓南雁的头顶,仓促应变,仍是后发先至。
罗雪亭瞧见他二人竟是个两败俱伤之局,惊得扬眉再叫:“不可!”
两人的掌势同时顿住,卓南雁的双掌凝在完颜亨胸前寸余,完颜亨的右掌却几乎贴在卓南雁的头顶。两人的掌力竟全在最后关头凝而不发。峰顶没有一丝风,二人的衣襟头发却在微微抖动,这一刻静得要死,似乎那簌簌飞旋的雪花都凝在了空中。
微微一沉,卓南雁才道:“为何不下手?”完颜亨幽幽道:“无论如何,令尊卓藏锋都是完颜亨一生之中惟一的朋友!我若杀你,九泉之下。终是无颜见他!”说着目光闪烁,直盯着他道,“你却为何也不下手?”卓南雁目光凛然,冷冷道:“你救过我两次!无论如何,我也要饶你一次!”
两人刀剑般的目光紧紧交锁,完颜亨忍不住呵呵低笑:“我虽救你两番,但你也救过婷儿两次,这恩怨早就一笔勾销,你也不必念念不忘!我完颜亨纵横天下,几曾让个后辈小子饶过性命!”猛然“咳咳”两声,鲜血顺着口角汩汩流出,经脉中更觉真气乱窜,似觉已有走火入魔之相。
他霍地挺身而起,神色间又多了些许癫狂之意,仰天一声悲啸,满山皆闻。喝道:“天下之人,都想要我完颜亨的性命!我终究是难逃一死,你是我父女挑得的佳婿,今日死在你手中,也算不错!”说到这里,嘴里竟又喷出一口血来。卓南雁听他语音悲苦,登时怔住,铁掌颤抖,竟是难以落下。
猛听得有人高叫一声:“爹爹!”却是完颜婷飞身赶来。适才她疾步猛冲,却露了行迹,给山腰间的侍卫发觉,一番厮杀,这时才冲破拦阻,赶到近前。她身后还缀着十几个手擎火把的大内侍卫,却给余孤天长剑翻飞,刺得不敢近前。卓南雁瞥见火光下完颜婷那凄然的眼神,霎时心中酸苦,手掌缓缓落下,黯然道:“婷儿,是你!”
“是我!”完颜婷的眼中似要喷出火来,颤声道,“你……你还想乘人之危,来刺杀我爹爹?”卓南雁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低声道:“婷儿,我确是万分对你不住!但那书房中的咒餍……”
“这时候还提这个,真真好没意思!”完颜婷却笑起来,笑声忽地轻柔起来,“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我一直梦想着长大之后,会有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来跟我生死与共,却料不到……我要与之生死与共的人,竟是个奸毒猥琐的小人!”她声音柔柔的,但众人听在耳中,却全觉得惨厉无比。卓南雁听得那柔媚的笑声,更是回想起当初完颜婷仰在自己怀中,问自己敢不敢依着女真旧俗将她偷了来,做她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霎时他心内痛如滴血,暗道:“不错,不管如何,我终究是伤了她的心!她这一辈子都会恨我入骨!”
“郡主,跟他哪来这许多废话!”余孤天酸溜溜得大喝一声,连人带剑,向卓南雁疾扑来。卓南雁见他满目尽红,心中陡地腾起一股怒气:“我对不住的是婷儿,却不是你!你纵然对她有情,却也不必三番五次非要杀我而后快!”右掌才要抬起招架,忽觉小臂剧痛无比,知道适才跟完颜亨那一记硬招硬碰,已伤了筋骨。
电光石火之间,余孤天的长剑已经分心刺到,这时卓南雁胸中悲愁横亘,憋闷无比,眼见剑到,不由目射电光,瞪视着余孤天,蓦地大吼了一声,宛若凭空打了个霹雳。余孤无心神一震之间,卓南雁翻掌拍出,正击在剑身上,一股劲气犹如怒潮般自剑上涌去。余孤天给他厉电般的眼神打上,心底豪气顿失,被卓南雁内劲骤然突袭,不由手臂酸麻。卓南雁乘他一愣之间,左掌轻挥,一招“手把芙蓉”,轻巧无比地便将长剑夺下。长剑入手,只觉寒气逼人,竟是自己当日自雄狮堂得来的辟魔神剑。
余孤天的武功原只比他稍有不如,但适才给他奋声厉喝之下,胆气尽失,转瞬之间,已然着道。当着完颜婷和完颜亨的面,一招之间便丢了兵刃,余孤天自是羞愤欲死,低吼一声,掌上劲气勃发,摄血离魂抓的魔功已提至十成。
便在此时,忽听得喊杀之声大振,无数火把满山遍野地自山下向峰顶涌来。却不知是谁调来了大批金国官军。仆散腾大败远遁,“厚土刀”佟广等四大弟子又被卓南雁刺伤,峰顶的众侍卫群龙无首,全畏缩在一旁不敢上前。这时听得官军叫嚷,众侍卫才精神大振,挥刀舞剑呐喊冲上。
余孤天的眼里只有卓南雁,虎吼声中,正待扑上,猛觉脖领一紧,已被完颜亨一把抓起。“何必争这一时意气!”完颜亨低喝声中,身子疾转,反手又将女儿提起,也不见他如何举步疾奔,只两三个大步迈出,便远远飘出数丈。
“厚土刀”佟广等人这时才悻悻赶到。眼见追之不及,“厚土刀”佟广咬牙喝道:“放箭!”立时乱箭齐发,嗖嗖地自后向完颜亨射到。火把光芒下,眼瞅着羽箭便要射到完颜亨背心,猛见他人影疾晃,身子闪电般纵出,竟比劲矢还快了数倍。那一阵乱箭扑簌簌地全插在地上。在众侍卫官军心中,龙骧楼主完颜亨本就是半人半神的圣者,这时见他露了这手神功,全惊得果在当场,只见完颜亨携了二人,兀自快如鬼魅,倏忽几闪,便即不见。
“傻小子,咱们也走!”罗雪亭眼见卓南雁的辟魔剑疾舞如飞,将一群侍卫打得东倒西歪,忙喝了一声,飞身过来拉住他的手,腾身纵起。这时众官军侍卫已四处围上,两人齐声长啸,自人群中疾插过去,一路只听叮叮当当、哎哟啊呀的兵刃坠地和侍卫惨叫之声连绵不绝,二人的身影转瞬间已消逝在深邃的夜色之中。
卓南雁和罗雪亭内力交互贯注,踏在积雪之上,竟不留一丝痕迹。这翠鹤山的西麓与深广的西山连绵一处,那西山虎卧龙盘,群山起伏,两人向西闯出重围,恰如虎入深山。众侍卫追得片刻,便失去了他们的踪迹。两人一口气疾奔出几十里,才在一处陡峭的巨岩下稳住身子。罗雪亭喘息了两声,忽地软倒在地。卓南雁连忙上前扶住,道:“罗堂主,您伤在何处?”
“谈不上伤在何处,咳咳,”罗雪亭在冰冷的地上盘膝而坐,干咳两声才苦笑道,“奇经八脉伤了十余处,这条性命能不能保住,却还难说得紧!”卓南雁本当他激战之后内力耗损,听他这么一说,才大吃一惊。却听罗雪亭呵呵笑道:“完颜亨却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激战之时无端吐血,显然是体内潜有奇毒。可他偏偏赶来激战,适才强运天衣真气,与我的三味真火交击数次,虽然大胜,但他五脏尽伤,离着归西那一刻也为时不远啦!”他说着眼中忽地扫过一丝怅然,缓缓摇头道,“本来以他的武功,只需避而不战,觅地精修,不出月余,有什么奇毒也尽可除去。”
他本与完颜亨誓不两立,但说到这死对头命不久矣之时,语音竟是无限萧索惋惜。卓南雁心中也是一沉,幽幽地道:“完颜亨决不会躲起来,无论到了何时,他都定会来应战!”猛觉胸口作痛,不由闷哼了一声,原来激战多时,给叶天候射中的伤处发作,鲜血汩汩地渗出来。
罗雪亭转头望着他道:“你的伤却也不轻,胸口这处箭伤,须得立时运功静养!稍有耽搁,便会缠绵难愈!”卓南雁目光一闪,正要言语,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是吗?这一箭瞧来还是射得轻了!”
一道火光疾飞过来,正插在巨岩旁的一棵老树上,却是一根熊熊燃烧的火把。跳耀的火光将前方丈余照得通红,只见一人自远处踏着积雪漫步踱来,神色悠然,正是叶天候。
第一部拔剑抉云第四十五节:挥剑伏魔荣枯成梦
满天飞雪小了许多,但依旧飞棉吐絮般地飘个不休。完颜亨疾奔了多时,眼见四处深林寂寥,石乱山高,才在一棵老柏树前顿住步子。完颜婷见他动也不动地凝立在沉沉的夜色中,雪白的身影薄得像一张纸,不由颤声,“道:“爹,您受伤了吗?”完颜亨咳了两声,举头望着天上纷纷飘落的雪花,沉思不语。余孤天忽道:“恭喜芮王爷,一番大战连败当世两大宗师,古往今来,未之有也!这‘天下第一人’之称,当之无愧!”
“天下第一?”完颜亨惨笑一声,缓缓摇头,“还是罗雪亭说得对,跟超凡入圣的天道相比,这天下第一却又算得什么?我虽顿悟死关,却因这一念之差,终究难破天道之秘!”说着长叹一声,“垂丝千尺,意在深潭,离钩三寸,子何不道?天道,天道,终究还差着这三寸之功!”完颜婷只觉他言语深奥,听得不甚明白,急道:“爹,这有何难?待养好了伤,天道这玩意儿,您慢慢去参!”
一道幽深如海的光芒倏地划过完颜亨的眼底,定了定,他才苦笑道:“逝者如斯,一去难再!”声音苍凉无比。两人一愣之间,完颜亨忽对余孤天道:“你盘膝坐好,五心朝天!”余孤天一愕,不知他要如何,但还是依言坐下,双手手心和双足足心朝天,正摆了个修习内功的五心朝天的姿势。
完颜亨将左掌徐徐按在了他的顶门百会穴上,声音冷定得如同天边飘来:“勿忘勿助,神气内守!不管你见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只当是虚无幻相。”余孤天心中疑惑,忽觉一股舒缓的热流自头顶缓缓灌入体内。
余孤天不敢再胡思乱想,凝神静息,只觉那热流初时细如笔管,旋即粗如儿臂,跟着渐渐放大,片刻之间便似天河倒泻,将自己的每一个毛孔尽数笼罩,四肢百骸全是暖融融、温润润的。这时他心神安宁一片,便如迈入了一个无限美好的世界,鸟语花香,山光春色,一切都那么幽静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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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雪亭一眼打见叶天候那志得意满的笑容,登时心神剧震,道:“怎地是你?”罗雪亭北上燕京途中,便知道了叶天候被龙骧楼侍卫“南雁”擒杀之事,心底既疑惑卓南雁不是见利忘义之人,又悲愤叶天候之死。而即便是卓南雁,也是在昨晚才察觉出叶天候诈死,罗雪亭自然不知其中蹊跷。他适才早觉出有人暗中跟踪,这才故意说出卓南雁和自己重伤,便要诱得此人现身,哪知这人竟是叶天候!罗雪亭一时不由呆了一呆。
“正是,”叶天候向他遥遥一揖,“天候见过堂主,罗堂主万福金安!”罗雪亭何等机敏,察言观色,不由沉声笑道:“原来你早就降了完颜亨?”卓南雁冷笑道:“罗堂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人先是降了完颜亨,不久又暗中归了完颜亮。想必不出半年,江湖中人便会公推此人为天下第二位厚颜无耻、阴毒狠辣之人!”这一句话骂得急了,牵动伤处,胸口鲜血又出。罗雪亭“哦”了一声,道:“天下第一厚颜无耻之人却是谁?”卓南雁笑道:“自然是咱大宋的圣相,秦桧秦相爷啦!”罗雪亭不禁嗤嗤冷笑。
“老弟这话说得未免过于小气了!”叶天候瞥见卓南雁胸前伤处流血不止,脸上笑意更浓,“风云际会,胜者为王!秦桧凭着厚颜无耻在江南做了圣相,咱大金也有人凭着阴毒狠辣做了皇帝,相形之下,叶某这点翻云覆雨的小伎俩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姑且博些富贵罢了!”
卓南雁忽地想起一事,目不转瞬地盯着他,一字字道:“叶天候,那个暗中偷下咒餍之人,是不是余孤天?”
叶天候悠然道:“不错!什么事都逃不出老弟的算计!本来最好的人选便是你,但愚兄怕你临事犹豫,便又想起了余孤天!这余孤天女里女气,完颜亨却一直对他青睐有加,当真好生怪异!嘿嘿,这小子本是个胆小鬼,就在你大婚前两天,见我死而复生地出现在他眼前,险地没有吓死。老子没工夫跟他细说,只跟他说了一句话一扳倒完颜亨,完颜婷便可归你!这小子的眼睛立时红得跟兔子一般!”说到这里,心下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狂笑声中,身形疾晃,扬手便向卓南雁脸上戳来,掌上阴风飒飒,激得雪花乱飞。
卓南雁正自心神激荡,眼见指到,急斜身疾退。但叶天候这一戳诡异绝伦,正是梦回神机指的精妙杀招,卓南雁身法虽快,仓猝间肩头衣襟仍给他一把撕碎。叶天候暴然出手,原拟能将卓南雁击成重伤,但见对手全身而退,心底惊骇更甚,当下如影随形地贴了过来,双掌翻飞,瞬息之间撕、抓、点、扣,连环四势,招招狠辣。
“叶兄这等大才,留在世上委实可惜!”卓南雁心中怒潮奔涌,口中却呵呵笑道,“不如这便去阴曹地府,到阎罗王那里去博些富贵!”辟魔剑疾抖,呼呼两剑,将凌厉的指风荡开。叶天候扬声长笑:“那便麻烦二位先去阎罗王那里知会一声,叶某八十年后再去阴曹地府当差!嘿嘿,二位一死,叶天候这一石三鸟之计便大功告成,皇上少不得会赏我做那龙骧楼主!”两人手上全力相搏,口中也一直唇枪舌剑。卓南雁右臂伤处作痛,长剑难以使得圆转如意,数招之间竟是捉襟见肘。
猛听罗雪亭喝道:“抛了长剑,只用掌法!”罗雪亭重伤之下,又跟卓南雁一番提气急奔,这时再没半点气力上前相助,但法眼如炬,出言指点,仍是一语中的。卓南雁眼前一亮,右臂一振,辟魔神剑脱手飞出,直插在老树之上,左掌斜斜挥出,一招“萧萧落叶”,反手拍在叶天候掌上。这一掌真气澎湃,震得叶天候身子微微一晃。
卓南雁一掌得了先机,长啸声中,“漏雨苍苔”、“浩然弥哀”、“百岁如流”、“富贵冷灰”连绵而上。这几招全脱自龙虎玄机掌法中的悲慨品,意境悲昂,正与卓南雁此时的心境相和。他右臂虽伤,但左掌上劲气弥漫,带得四周积雪狂飞。叶天候连接这几招,只觉他掌上劲力一招大过一招,心下又惊又怒:“这小子伤了多处,仍是内力惊人,当真邪门!”眼见卓南雁左掌斜斜印来,这一招“富贵冷灰”虚虚实实,将四处退路尽数封死,叶天候大吼一声,猱身直进,化掌为拳,一拳击在卓南雁掌上。
拳掌交击,竟发出金石交击之声,一股劲风呼地荡起,险地将插在树上的火把吹熄。卓南雁身子斜退两步,沉声道:“天衣真气?”叶天候呵呵笑道:“这功法高明绝顶,可得多谢贤弟啦!”原来当日他自卓南雁手中得了天衣真气的密录,一直暗中偷偷修习。他性子谨小慎微,不敢贪多求进,但浅尝辄止之下竟也收效不俗。
卓南雁目闪怒火,正待飞身扑过。忽见叶天候正色道:“且慢,有件要紧事,须得告知贤弟!”卓南雁身形一顿,冷笑道:“天候兄想必有遗言要吩咐?”叶天候却愁眉苦脸地叹道:“当日我曾对余孤天说,给我办了那件事,完颜婷便会归他。想不到美艳无双的婷郡主在这场大变之后果然一直跟这小子在一起,嘿,这时候他们必是躲在某处风流快活吧?”卓南雁虽知此人诡计多端,但听他忽然说到完颜婷,仍不禁心中又痛又怒。
猛听罗雪亭大喝一声:“小心!”叶天候已然电射扑到,翻掌疾戳他右肩。卓南雁心神恍惚之间,料敌先机的忘忧心法便运用不灵,他右臂有伤,只得翻起左掌迎上。哪知叶天候变招奇快,顺势斜挥,一掌重重斩在了他左腿之上。卓南雁只觉一股钻心般的痛楚袭来,几乎摔倒在地。
“我早就说过,老弟儿女情长,不是英雄之才!”叶天候口中冷笑,脚下龙行虎步,双手倏忽又化拳为指,将天衣真气的澎湃内劲融入“梦回神机指”中连环进击,狠辣中更增猛悍之气。卓南雁内力修为虽深,但右臂、左腿受伤,招式上便威力大减。叶天候拳脚稳占上风,嘴里兀自滔滔不绝:“时世造英雄,十几年前是完颜亨,现今却该轮到我叶天候啦!”罗雪亭忽地冷笑道:“你这臭狗屎一般的人物还要做英雄?”叶天候傲然道:“完颜亨一去,仆散腾这一勇之夫有何惧哉,大金国内英雄,舍我其谁?皇上南征在即,正缺我这等熟悉大宋民情的奇才。我先坐稳了龙骧楼主,再于南征之际大展宏图,便是拜相封侯,也是指日可待!”口中长笑,手上忽拳忽指,招招劲急如电,猛如重锤。
卓南雁先机一失,连连踉跄后退,闪耀的火把光芒下,却见叶天候满面狰狞,他心内不由一沉:“难道我和罗堂主终究要丧在这厮手中吗?”急忙提气叫道:“罗堂主速退,我便是拼得一死,也不让这天下第二厚颜无耻之辈得逞!”左掌拼力疾挥,但此时气势一馁,便连忘忧心法也运使不灵,登时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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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孤天只觉那热气愈发炙热,似乎要将他五脏六腑和全身骨头烤熟一般,丹田内更是热如火炽,两肾犹似汤煎一般,耳后风声呼呼作响。他心头一震,却听完颜亨的声音缓缓传来:“抱元守中,神气合一!”余孤天也知这时掺杂不得半丝忧喜之念,当下凝定心神,将诸般念头尽数抛开。忽听耳中轰然一响,整个心神似已融入无穷无尽的天地之中,日月星辰,天光云影,全在眼前飞速晃过,从儿时直至青年以来的诸般美妙经历潺潺流水一样地在心底汇集……涓涓细流,终成浩浩长河,他心内被一股难言的澎湃真情感动着,忍不住泪水盈眶。
忽听耳畔响起轻轻一声叹息:“成啦!”头顶上的那只手终于移开,余孤天重又回到这个冰冷的雪夜。黑沉沉的夜色中根本看不清完颜亨脸上的神色,只是觉得往日那双锐利如电的眸子这时黯淡了许多,余孤天忽然翻身给他跪下,哭道:“王爷,余孤天何德何能,受您如此大恩!”完颜亨挥手将他搀起,低笑道:“不管你对我如何,我终是有愧于先帝!你若受不得我这一身内力,天下谁又受得?”余孤天听得他说“不管你对我如何”,心底便是一颤:“难道我做的事,他全知道了?”
“什么?”完颜婷一惊,杏眼圆睁道,“爹爹,您竟将一身内力输给了他?”完颜亨点头道:“爹的身内已蕴奇毒,却又不得不应战这天下两大高手,强悟天道而不得,毒发归真之时就在眼下!”虚软的声音中透出无比的憾然。原来当初完颜亨接连约战罗雪亭和仆散腾,本是想借此两大高手之力,使自己置身于死地而后生,悟解出“最后一招”的天道之秘。但那晚金主完颜亮对他骤下毒手,大喜婚宴变成家败人亡,又兼体中奇毒,对他实在是个惨烈至极的打击。但完颜亨性情强悍,内忧外困之际仍要决战双雄。为求胜果,他不惜将修炼未成的天衣真气强运到第八重境界,可惜最终功亏一篑,仍旧难窥天道之秘。突围之后,完颜亨便觉体内真气跃动,五脏如焚,这时才知道这“天衣真气”讲究借宇宙间的浩瀚真气为己所用,但若不参透天道,心性难趋广大无边的至境,便会被汇集体内的澎湃真气挤压而死,迫不得已之下,才将身上残余的功力尽数传于余孤天。这道理完颜亨自是心知肚明,却不愿把话说得过于明白。
完颜婷只觉眼前一黑,一把抱住了父亲,哭道:“爹,您瞎说的……您怎么会死?”完颜亨抚摸着女儿的发梢,眼中透出罕见的慈和目光,缓缓道:“人孰无死?父王终究有一日会离开你的!”说着黯淡的目光陡然一灿,直视着余孤天道,“你以先帝皇子之名,对着大金太祖太宗之灵起誓,自今而后,要好好待她!”
余孤天听得浑身发热,知道他已将自己朝思暮想的婷郡主郑重其事地托付给了自己,当下想也不想地便又跪倒,赌咒发誓,只要他这大金皇子还有一口气在,便决不让完颜婷受了半点委屈。完颜婷更是惊得目瞪口呆,愕然道:“什么,爹,这……这小鱼儿竟是先帝的皇子?”
“不错,他便是当年的晋王殿下!”完颜亨说着仰头望着头顶无际的苍天,叹道,“我长恨此生不能阻止完颜亮篡位。但愿九泉之下,能看到先帝之子重整河山!”余孤天的心咚的一跳,心内一阵热辣辣得难受,几乎便想将自己偷放咒魇的事情脱口说出。却见完颜亨望着他道:“我虽不能了悟天道,但死后当能尸身不腐,你们先将我的尸身藏匿三日。这三日之间,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完颜亮自是寝食难安,必会将封赏的价码一升再升。第四日间,你再斩下我的人头,去献给完颜亮,只说是假意被我收服,却又伺机将我刺杀!”他语调冷冷的,似乎说的全是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完颜婷听得大叫一声:“不成!爹爹,若是你再有个三长两短,婷儿也不想活了。婷儿……更不会让小鱼儿动您……”悲恸之下,忍不住又大哭起来。
“你若是沧海龙腾的女儿,便不该这么哭哭啼啼,”完颜亨长吸一口气,森然道,“我与先帝都是死于完颜亮之手,你该与余孤天一道,同心协力报了此仇!”完颜婷浑身一震,哭声顿止。透过老父那森冷的眼神,她忽然看到一条自己不敢直面的茫茫不归路,从今而后,自己再也不是从前无忧无虑的完颜婷了!
“完颜亮野心勃勃,侵吞南朝之心早萌,”完颜亨的目光重又落在余孤天身上,“但他若要席卷六合,便不得不倚重龙骧楼!萧别离和耶律瀚海已死,叶天候又不通晓驾驭龙须之道,完颜亮必然会重用你这龙骧楼的惟一旧人!只是那叶天候居心叵测,你要想重掌龙骧楼大权,便要及早动手斩杀此人。嘿嘿,你有我数十年功力在身,要想杀他,也是轻而易举!”
余孤天料不到他到了这时候仍旧一条条地说得缜密精详,当下频频点头。完颜亨又道:“你受了我一身内力,今后若要更上层楼,须得参究天衣真气。那《冲凝仙经》在龙吟坛耶律瀚海所居的丹房内。这丹房机关重重,你要记住进退口诀……”余孤天当日便已入过龙吟坛,听他说了出入丹房的方位窍诀,便即牢牢记在心中。完颜亨跟着又细述这天衣真气的诸般凶险,嘱他十年之内若是修为不足,万万不可强自修炼。余孤天频频点头,暗道:“这天衣真气被江湖中人传得神乎其神,但以芮王爷之能,却也难逃这走火入魔之途。我练后若是觉得凶险,便一把火毁了,可不能让旁人捡了便宜!”
“罗雪亭此时功力大耗,只怕已是废人一个。剩下的人嘛,便是那卓南雁了!”完颜亨说着幽幽一叹,“此人对‘龙蛇变’之策略知一二,我生前没有杀他,也算对得起义兄。若是你们觉得他碍手碍脚,孤天便可下手将他除去!”完颜亨低缓的语调之中却似蕴含一股出奇的魔力,余孤天渐觉体内热气涌动,心底忽地生出了无限的信心:“自此以后,我完颜冠定要大干一场,完颜亮他们欠我的,全要加倍偿还!”
完颜婷听得父王要余孤天将卓南雁下手除去,心却咚的一跳。完颜亨却冷笑道:“嘿嘿,我已给卓南雁吃了龙涎丹,便是你们不下手,几个月后,药性发作,他也要死得惨不堪言!”完颜婷早就知道龙涎丹的厉害,听了这话,不知为何便有些心乱如麻。
完颜亨又对余孤天道:“龙蛇变之策三日之前已遵照完颜亮的旨意发出,但江南龙须不见我的令牌和解药,还是不会施行!我待会儿便将令牌和解药秘方交予婷儿,你得了完颜亮重用之后,即刻请缨南下,主控龙蛇变之策。当日你曾去过江南的,这次前去,还是要先找寻‘老头子’。你跟婷儿同赴江南,一来可以避开完颜亮的耳目纠缠,二来早在江南扎根,他日完颜亮南侵之时,自然会更加重用于你!”余孤天听得佩服无比,心底更涌出不少愧疚之情,眼眶便又是一片潮湿。完颜亨却挥手让他退开,跟完颜婷细述联络和控制“龙须”的诸般窍诀,这在龙骧楼内是只有他跟耶律瀚海独知的机密,这时却只传给他女儿一人。
完颜亨吩咐了多时,眼见女儿已将诸般条细背得烂熟,才淡淡一笑,忽地又吐出一口血来。完颜婷慌得浑身发抖,连叫“小鱼儿,小鱼儿!”余孤天疾步赶来,却见完颜亨身子晃了晃,忽地一指完颜婷,对他道:“婷儿就交给你了!”余孤天怔怔地点头,却见完颜亨的目光已向天上瞧去。余孤天不由自主地也抬头望天,却见这场突如其来的怪雪不知何时已停了,一钩月半遮半掩地正从云隙间探出来,那抹轻辉若有若无的,瞧着无比虚幻。
忽听完颜婷痛叫一声:“爹——”余孤天惊得伸手去触,只觉完颜亨的浑身不知怎地已变得坚硬冰冷,浑然不似人躯,心下正自惊疑,忽听完颜亨低缓无比地道:“天下第一,呵呵,天下第一!”蓦地仰天大笑三声,震得树顶的积雪簌簌落下。他身子挺立不倒,却是再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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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雪亭蓦地哈哈大笑:“南雁你这浑小子说得什么话来?你我身怀天下苍生厚望,死不得,不能死,更不会死!咱二人若有个三长两短,日月必为之变色,天地必为之粉碎!打点精神,七八招间,你便能收拾了这跳梁小丑!”说来也怪,卓南雁本来心底沮丧,但听得罗雪亭这有几分大言不惭却又豪气十足的大吼,陡觉心底浩气弥漫,反掌一挥,力道大得异常,竟将疾扑过来的叶天候逼得退开半步。
叶天候双目一寒,低啸声中,又再扑上,招式益发狠辣精奇。卓南雁奋力挡得几招,忽听罗雪亭喝道:“大用外腓,真体内充。反虚入浑。积健为雄!”这正是龙虎玄机掌中“雄浑品”中的招式,当日在建康雄狮堂,两人密室长谈,也曾论及武功,罗雪亭对施屠龙这套师门掌法甚是推崇,这时眼见卓南雁势危,便即顺口吟出。
卓南雁听得这几句话,心神登时一震,抬眼望见天地山河尽被白雪覆盖,那在头顶盘旋起伏的雪花此时映入他眼中,竟觉雄壮无比。“大用外腓,真体内充。反虚入浑,积健为雄”这几句描摹天道雄浑的词句在脑中一闪,跟着天衣真气的第五重境界的修习窍诀也在心底流水般闪现。
原来这天衣真气虽然神速,却是凶险无比,卓南雁倾尽全力,也只修习到第四重境界。第五重已进入天人合一的高深境界,他修为不到,对其中的经句似懂非懂,只是他性子执拗,虽然不懂,却是时时暗中咀嚼。这时在这性命攸关的拼争之下,听得罗雪亭长吟的这四句辞文后,福至心灵地忽有所悟,照着经文所说内气潜转,不知不觉之间已迈入第五重境界。
霎时间卓南雁只觉一片发自内心的祥和欢畅,不由得依着经文窍诀,将心量放至最大,天上运转的星辰,晦暗的冬月,翻腾的苍云和飘飞的白雪,全被他一起收入了心底。瞬间他便觉得自己的耳目心神全比往昔灵敏了百倍,他听到脚下深埋在积雪里的陈年落叶的沙沙声,嗅到丛林中浓烈的草木幽香,甚至四周岩石的坚硬、雪花的清凉,都感悟得清清楚楚。
叶天候见卓南雁面目安宁,头顶百会穴上更突然现出一道碗口粗细的白气,笔直如线地高飞丽起,直接苍穹。他心内连叫“邪门”,狂啸声中,飞身扑来,一招“黄梁梦觉”,挥指急向卓南雁顶门百会穴点去。卓南雁这时意念心神笼罩八方,叶天侯这快如鬼魅的一击,在他眼中竟觉得出奇得慢,当下想也不想地翻掌划个圈子,正是雄浑品中的那招“得其环中”。
这随手一击,掌上劲力竟是大得异乎寻常。两人双臂一交,“咔咔”两响,叶天候的左手小臂臂骨已断成三截。叶天候惨呼一声,要待翻身退开,却给卓南雁这绵绵不绝的一招粘住了身形。他一愣之间,卓南雁掌上劲力便如怒海狂澜般地滚滚而来,只听得“格格”几声,叶天候左臂的臂骨骼又断,跟着是左肩和肋骨又传出骨骼断裂之声。
叶天候惊骇欲绝,知道这样下来,只怕全身骨骼都会给卓南雁汹涌的掌力尽数压碎,急忙跪倒在地,惨叫一声:“龙蛇变!”
卓南雁恨他入骨,知道此人狠逾蛇蝎,早动了除他之心,但听得“龙蛇变”三字,还是心头一凛,猛然收手喝道:“龙蛇变怎样了?说得清楚些!”叶天候低声呻吟:“我说了……你便饶我一命!”卓南雁喝道:“事到如今,你还要耍什么花招!”话一出口,忽觉体内气息突突跃动,虽然极力压抑,手掌仍旧微微抖颤。
罗雪亭也道:“龙蛇变到底是何内情,你尽数说来!饶不饶你,要看你狗嘴里能不能吐出象牙来!”叶天候痛得几欲昏去,却挣扎着道:“我当日遵照完颜亨之令假死,便得以出入龙吟坛。三日之前,我曾见完颜亨在龙吟坛内秘召江南龙须的总坛主,交与了他一批龙涎丹的解药,更遵照圣上旨意,已将龙蛇变的密令发出……”
卓南雁心头一震,喝道:“那江南龙须的总坛主是谁?”叶天候喘息道:“便是那日你见过的那人。我也不知……他姓甚名谁,只听……完颜亨叫他……老头子。这人身子微胖,只脸上有个铜钱大小的……黑痣!”卓南雁皱眉道:“那龙涎丹的解药是何配方?”却觉体内气息就如大潮翻涌,难以抑制,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
叶天候眼见卓南雁身子突突乱颤,便将声音压低:“这解药名为龙肝,原只……耶律瀚海一人知道配方,那药方是……”声音越说越低,乘着卓南雁凝神细听之际,忽地奋起残余真气,提起右掌当胸击来。
卓南雁早就对他暗中戒备,急翻掌拍出。双掌一交,叶天候却已借着他的掌力飞身飘起,冷笑道:“你不知解药药方……”他双腿灵便,半句话的工夫,身形已电闪出数丈之遥。
卓南雁腿上有伤,难以远追,但他的忘忧心法最重对身周局势的算度,眼见叶天候飞遁,虎目电闪之下,忽地斜步蹿出,猛然一掌击在辟魔神剑的剑把上。辟魔神剑原是插在那老树上的,受了他这雄浑一击,登时透树飞出。
“……来日必定死得……啊!”寒芒乍闪,辟魔神剑电射而到,叶天候的头颅忽地疾飞上天,那道冷笑陡然间被硬生生斩断。他那无头身子兀自飞奔出数步之遥,才扑倒在地。
黯淡的火把光芒下,仍有零星飞雪簌簌飘落,辟魔神剑无声无息地斜斜插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剑身上寒光闪闪,竟不带一丝血滴。
“你这狗贼,也有今日……”卓南雁哈哈大笑,忽觉眼前一黑,身子一晃,几乎栽倒。他急忙盘膝坐下,要待凝神调息,但觉丹田的内气翻江倒海般四处乱撞,身子颤抖不停。
“南雁!”罗雪亭蹒跚而来,探掌搭在他颈后大椎穴上,喝道,“静心内守!”猛觉手掌一颤,一股雄浑之极的劲气自卓南雁体内飞撞起来,险些将他手掌震开。
卓南雁这时只觉丹田内犹如火烧一般难受,浑身大气鼓荡,却找不到一个出口宣泄出来,低头一瞧,只见自己双手不知何时已变得鲜红如血。他这时再也坐不下去,只想跳跃而起,口中呵呵乱叫道:“我……我要胀死啦!”罗雪亭一惊,却见卓南雁脊背呼呼起伏,这片刻之间,整个人竟似粗大了两圈,便连腮后的肌肤都在鼓荡不已,不由惊道:“南雁,适才你练的是什么古怪功夫?”卓南雁耳畔陡然响起完颜亨的话语:“你不识心性,却强修天衣真气,不出十日,便会功力尽废!”忍不住苦笑道:“完颜亨说得是,我强练天衣真气,适才……更突进到第五重……这时只怕会经脉胀裂而死!”原来天衣真气第五重功法已进入天人合一的境界,吸纳体外浩瀚真气以为己用。但凡越是高深的功法,越要有相应的心法修持相配,若是心性修持不足,便是大金武圣完颜摩诘、龙骧楼主完颜亨也不敢妄自修炼。适才卓南雁误打误撞地强运起了第五重功法,全身经脉吸入了无数虚空中的纯阳真气,这种真气吸纳犹如江河倒灌,可远胜于他忘忧心法中的《九宫先天炼气局》,无尽的真气在他体内澎湃流转,几乎便要将他全身经脉胀裂。
“你不能死!你得给老子好好活着!”罗雪亭口中大喝,奋力运起残余功力,便向卓南雁大椎穴送入,要助他导气归元。哪知一股纯阳内气直送入卓南雁体内,竟如泥牛入海,旋即无影无踪。
“他年纪轻轻,便算上其母赵芳仪的内气修为,也到不了这等境界!这天衣真气当真古怪到了极点!”罗雪亭性子执拗,奋力将自身功力尽数送入。他虽然元气大耗,但这剩下的不足一成的功力仍是不容小窥,猛然间一股浑厚内气已和卓南雁体内澎湃的劲气融会一处,在卓南雁体内打了转。忽地又倒撞了回来。这股内气竟如长江大河,沛然难御,直送入了罗雪亭体内。罗雪亭微微一惊:“这小子的内气全送到我身上,他岂不元气大亏?”正待将内劲回送过去,却见卓南雁长出了一口气,膨胀的身躯竟似回复了许多。
罗雪亭陡然眼前一亮,暗道:“原来他是内气膨胀瘀塞,实则泻之,或能助他解开此厄!”起身转到他身前,翻掌连点他双腿“足三里”、“三阴交”两穴,喝道:“将劲气下送!”足三里穴为胃经之要穴,能调一身气血,与“三阴交”相配,可使气血下行,达通经络。
卓南雁适才一股内劲送入罗雪亭体内,已觉神智稍复,立时依言导气,内气源源下行。这天衣真气吸纳而得的浩瀚真气,便源源不绝地直送入罗雪亭体内。这时若是换作旁人,修为不足或是见地不高,难免惊惶失措,说不得便会将二人一起葬送,最多也只能勉强救他一命。好在罗雪亭却是当世罕有的武林宗师,手眼绝高,立时察知其中利弊,当下一边助卓南雁导出体内膨胀的真气,一边出言指点,让他导气归元。
片刻之后,罗雪亭觉出卓南雁体内涌来的真气不似当初那般汹涌如潮,知他已无大碍,才将体内真气缓缓反送回去。两人真气贯通一处,循环流转,周流不息。卓南雁身上的烦热肿胀之感早去,心知已过了一场大劫,当下凝心静养,渐渐进入恍兮惚兮的虚无境界。
过了不多时候,似觉非觉之际,卓南雁忽听脑后响如雷鸣,一股粗壮的气流从脑顶降下,带着一路滚滚啸声,从头心透体滚下,直入丹田。待得那雷鸣般的轰响停息,卓南雁只觉周身舒畅难言,便连右臂上的伤处都不怎么痛了。
睁开眼来,却见对面盘膝而坐的罗雪亭面色也舒展了许多,只听罗雪亭笑道:“好小子,适才你因祸得福,中黄大脉已开,不久便可得窥天元之境!”卓南雁奇道:“中黄大脉?”罗雪亭正色道:“正是!中黄大脉不属奇经八脉,却是人身正中大脉,为道家修炼的不传之秘,素来知者寥寥!此脉一开,全体关窍俱开,一气遍达周身!”卓南雁大喜,忙要拜倒谢恩。
“也不必谢!”罗雪亭却挥手扶住他,摇头叹道,“老夫这一场大败亏输,只当内力大损,即便不死,也是武功尽废。哪知适才给你雄浑无比的内气贯注体内,竟觉生机勃勃,这门奇功便是天衣真气吗?”卓南雁道:“正是,这功夫好不古怪,适才晚辈妄自提升到第五重境界,忽觉无数真气从空中贯入头顶百会穴,虽然大胜了叶天候,但这内气却再也收束不住,险些丧了性命!”跟着将当日在龙吟坛内,偷读《冲凝真经》之事略略说了。
罗雪亭双目一亮,道:“这是道家修炼的天人合一之相啊!好,你且将《冲凝真经》中修炼天衣真气这一段背诵一番。”卓南雁便即老老实实地背诵,这些经文早就深印在他脑中,这时脱口而出,流畅之极。罗雪亭沉思静听,忽而眉头紧蹙,忽而拍腿低呼,有时又让卓南雁将几句话反复背诵。待卓南雁背诵之后,罗雪亭便凝眉沉思,一言不发。卓南雁也不便发问打扰。
一时只有头顶的细雪点点落下,飞雪到了卓南雁身前尺余便即融化,却在罗雪亭头脸身躯上覆了薄薄的一层白晶。罗雪亭便似木雕般一动不动,头脸上全是积雪,只一双眸子灼灼闪动。忽听“嗤”的一响,那火把燃到尽头,天地间便是一片黝黑。
卓南雁忍不住低声道:“罗堂主……”罗雪亭才“啊”了一声,缓缓道:“天下竟有如此奇功!”眼神在暗夜里熠然一闪,挥手抓住卓南雁的手臂,道,“老夫适才连催两次三昧真火,只当这身武功已废,但这天衣真气……或能使我武功尽复!”卓南雁大喜:“那晚辈这便护送您南归,回雄狮堂中静修!”罗雪亭摇头道:“只怕来不及啦!仆散腾虽败,却是受伤不重,他必不会容我顺顺当当地南下。你武功虽高,但若带上我这个老累赘,走不出两日便会误事!况且,这时我真元大亏,须得及早修习天衣真气,半日都耽搁不得。”说着仰头望着浩淼苍穹,缓缓道,“我当初选在此地决战,其实也算好了退路。此去西行三十五里,有处碧云谷,内中有座叫铁佛寺的冷清古庙。那主持苦竹上人却是我的老友,待会儿你送我去那里潜修。”
卓南雁蹙眉道:“那晚辈便也留在铁佛寺中,守护堂主直到痊愈!”罗雪亭道:“不成!龙蛇变的密令已然发出,老夫要你即刻南下,成败只怕在此一举!”卓南雁心头一凛,缓缓点头。罗雪亭又道:“龙骧楼的龙须密布江南,你回到江南,万勿轻泄老夫踪迹!十几日后,待我功力稍复,自会回归中原!”卓南雁若有所思地又应一声。两人都是爽直的汉子,也没许多话,当下卓南雁拔出雪地上的那把长剑,便送他前去铁佛寺。
这时雪早停了,罗雪亭适才吸纳了卓南雁体内的多余内气,身上元气稍复。卓南雁却仍是执意将他背在身上,展开绝顶轻功,片刻工夫便进了碧云谷。遥遥地只见一座冷冷清清的古庙孤零零地耸立在夜色之中,罗雪亭吁了口气,说声“到了”。
寺庙主持苦竹上人是个须眉幡然的老僧,与罗雪亭相见,二人均是不胜之喜。只是罗雪亭却无暇跟老友多说,先要了纸笔,在灯下刷刷地写了一封短书,交与卓南雁,沉声叹道:“雁儿,江南武林人士对你误会已深,你此次南归,只怕他们会对你多加责难。你且先回雄狮堂,将我这封短信交与残歌,信内已将你北上卧底的前后缘由说了。他们见了此信,自不会再对你生疑。你告诉残歌,让他见信之后即刻发动雄狮堂,全力看护太子和张浚的安危!”想了一想,又自腰间解下一块黑沉沉的令牌,道,“这是雄狮堂的雄狮令!危急之时,或能对你有些用处!”
卓南雁应了一声,收过短信和令牌揣入怀中,这时心绪起伏,却也不便多说,施了一礼,便即飘然出屋。罗雪亭又送他走出寺来,眼见他大步要走,却低叫了一声:“雁儿!”
“罗老,何事?”卓南雁闻声回头。两人立在浓浓的夜色里,卓南雁看不清他脸上神色,只瞧见一袭瘦小的黑影,偏这瘦小的黑影却给他铁一般刚硬的感觉。
“我罗雪亭一生都以家国大事为重,世人的毁誉荣辱,从不放在心上!”他的声音沉沉的,却透着一种说不出得坚毅,“你此次回归江南,仍要以连结天下雄豪为重,只盼咱们早见四海归心、共抗外虏那一日!”卓南雁听得心头一热,慨然道:“不错,四海归心,重振华夏雄风!”声音蓦地一哽,再不愿多说什么,拱了拱手,转身大踏步便行。
飞步转过那道山崖,却见天将放明,那钩残月薄得像纸一样斜挂天际,一抹清亮如洗的月光揉着淡紫色的薄明,洒遍天涯。
《雁飞残月天》第一部《拔剑抉云》终
第二部暮雨江南第一节:风雨归途冷酒热肠
江南的雨总是有些婉约的韵味。那雨丝说是落,不如说是挂、是飘、是绕,无声地抚摸在春草、绿树、木楼砖墙上,轻柔得如江南女子温软的眼波。暮色里的醉仙居正给这袅袅的春雨笼罩着,砖墙、门窗、檐顶,连那褪了色的酒幌子上似乎都涂上了一层淡青的迷蒙雨色。
“醉仙居”名字气派,其实不过是一间能坐上十来个人的小酒肆,但占了个好地方,自燕子矶去建康,必要从此经过。就是在这冷寂的黄昏,店里也还有几个客人。店主人柳四嫂是个二十余岁的标致女子,只是此刻她的脸上却罩着一层比暮气还浓的忧色。她就那么斜倚在靠门槛的椅子上,凝望着远处青暗的江面,泥塑般地一动不动。
从这里可以看到远处的燕子矶,长江在暮雨中变成一线青色,莽苍苍地直接远天,沿堤的老槐树在雨丝中舒展着暗绿的枝条,挡住了岸边那点点闪烁的船火。
“这鸟天气真恼人!”细雨中忽地传来一声呼喝。三个人拥着一把伞“吧嗒吧嗒”地躺着泥泞而来。先进屋的是个身子瘦长的道士,叫道:“格老子的,,还好,有个店铺能落脚,不然又给淋得净湿!”声若洪钟,惊得店内的几个客人全都举头望过来。
跟在道士身后进来的是个面色白净的书生,一边慢条斯理地收着伞,一边悠然笑道:“杨柳又如斯,驿桥春雨时。这江南三月暮雨的滋味其实跟醉酒有相似的妙处!”话未说完,最后进来的那人却将一把折扇合拢,在他头上轻轻一敲,笑道:“既这么妙,你唐公子还是出去醉雨,咱们在此醉酒!”这个人却是个身子肥胖的白面公子,身着宝蓝色对襟绣边直裰,宽袍大袖,仪态潇洒。不热的天,他手里却玩着一把檀木折扇,若不是肚子大了三圈儿,脸胖了两圈儿,眼睛小了一圈儿,倒真是个翩翩佳公子。
笑闹之间,三人已在当中一张大桌前坐下。柳四嫂便低眉冷眼地拎了坛酒过来,摆在桌上,又添了几样凉菜。那道士先仰头饮了一碗酒,赞道:“好酒!”胖公子瞧见这手脚麻利的老板娘模样标致,先自提气收了收胖胖的肚子,折扇一摇,挺潇洒地笑道:“店家这酒不错,还有什么拿手的好菜只管上来,不必在乎多少银子!”
“这几个凉菜和酒全不收钱,今日来的,全都白吃白喝!”柳四嫂紧蹙着眉梢,声音空洞洞的,“上好的菜却没了,厨子昨晚已给辞了!”胖公子将折扇一收一张,哈哈笑道:“这可有趣了,难道这位娘子要关门大吉?”那白面书生也道:“这个……无功不受禄,小生可不好吃这不要钱的酒饭!”
一位缩在角落里的瞎眼算卦老者这时从酒桌上直起了腰,长叹道:“四嫂,真是为了那王太尉的事?”柳四嫂的秀眉一抖,道:“除了他,还能有谁?咱们这醉仙居铺面虽小,却常有来往客商歇脚,买卖还算过得去。那王太尉明明看上了这地皮旺,却借口要除妖鬼!哼哼,什么妖鬼,这官府才是……”她猛然闭口,将下面的话语咽了下去,但这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
那道士皱着眉道:“王太尉,哪个王太尉?”那书生哂到:“想必便是新到建康的都统制王权,是个外强中干之辈,不厉兵秣马,却一门心思地做买卖赚钱!”那胖公子收起折扇,在那书生头上轻轻地一拍,笑道:“你这小橘子有所不知了吧?咱大宋的官儿都好做买卖,咱那位拜了太师的清河郡王张俊做‘中兴四大将’时,便曾经营太平楼酒楼,更把赚的银子统统做成一千两一个的大银球,号称‘没奈何’!那打油诗听过吗?‘张家寨里没来由,使他花腿抬石头。二圣犹自救不得,行在盖起太平楼!’说的便是那张大帅手下的花腿军卒在临安给他盖太平楼的逸事!”转头对柳四嫂又道:“这位都统制王权,侵你这块旺地,想必也是要效法太师,盖座大酒楼,赚些‘没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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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离着大宋朝庭南渡,早过了二十年,当初号称“中兴四大将”的张俊、韩世忠、刘光世和岳飞已尽皆辞世。命最长的那位太师张俊,就是这位胖公子说的清河郡王,虽是去年才死,但人们也早忘了。甚至岳飞洒在风波亭上的血,也快给江南的怡红快绿消弭无形。
这江南淡淡的风,细细的雨,冲淡了慷慨侠士的热血,消磨了激昂书生的壮志……即便是这建康,二十多年前给金兵挥师血洗之地,这时也已惯作风月、歌舞升平了。
宋、金自绍兴议和之后,十多年不动刀兵,只是自几年前完颜亮篡位之后,大金迁都燕京,号为中都,厉兵秣马,虎视江南,有见识的宋人不免惴惴下安。但秦桧操控赵宋江山十数载,积威遍满江南,更在御史台六察司下设格天社,以八千铁卫勘察四方,朝野间无人胆敢言战。百姓能做的也只是苟延残喘,杯酒言欢之时,提起朝廷之事,也不免战战兢兢。这胖公子笑言张太师贪财的“逸事”,真可说是“直言无忌”了。
柳四嫂白净的脸上腾起一抹愤怒的红色,道:“王权说了,我若不让出这醉仙居来,今晚他便派人来拆这店铺!”她的声音突然间有些哽咽了,“拆吧!他们敢拆,我便死在这里!我那汉子去了两个月了,丁点儿音讯没有,留下我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活着没味儿!”
那算命瞎子常来柳四嫂这儿混酒喝,听后颤声道:“怎地,柳四哥还没消息?难道……”柳四嫂张口想说什么,却终究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那晚他去追那妖鬼,便一直未归。王太尉今夜若是真敢欺上门来,我就一把火烧了这店铺,说什么也不能让这铺面落在旁人手里!他走之前,王太尉便差人来过一次,却给他一口回绝了。我家官人说过的话,我……我都会听的,他说过店铺不能让给官府,那便是不能让!”
众人听她语音幽幽的,柔弱却透着一股别样的坚韧,均是一愣。寂静之中,忽听有人幽幽地叹了口气,却是靠窗坐着的一个青衫汉子。这汉子在屋内还顶着一张斗笠,全然看不清相貌,但这一声叹息,却带着说不出得孤凄痛楚。
这时忽听得屋外传来一阵人喊马嘶,跟着一道阴森森的笑声透帘钻入,道:“柳四嫂,大雨的天,你这店铺倒还是买卖兴隆啊!”
屋里的客人一惊之际,挂在门口的那道挡风遮雨的竹帘被几抹凌厉的刀光一卷,霍地四分五裂,一股潮湿的雨意随风直荡了进来。门外来的却是一队官兵,当中那乘马的绿袍军官呵呵冷笑道:“建康府在此公办,不相干的人,速速走开!”有两三个酒客本就心惊胆战,见了这群官兵的跋扈模样,哪敢言语,全贴着店门溜溜地跑开了。
那军官飞身下马,在两个兵卒簇拥下大步走入屋内,进屋后大咧咧地扯过一把椅子坐了。醉仙居店铺不大,还有四五个兵卒只得在店外候着。那军官目光一扫,眼见客人已散去不少,幽暗的屋内只有身前的桌子上还坐着个肥胖公子、白面书生和一个瘦高道士,角落里的桌上有个黑袍汉子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靠窗那桌上还趴着个头戴斗笠的汉子,似已酩酊大醉。那军官冷冷一笑,把目光锁在了那算卦的身上,道:“刘瞎子,你也在这儿?”
那算卦的刘瞎子脸一抖,颤声道:“碰巧过来,跟四嫂讨杯热酒喝!,这便走!”那葛大人笑道:“也不必忙,少时老子还得让你摸摸骨,推推命,他奶奶的这两天老子眼眶直跳,都是让那妖鬼给弄的!”然后扭头瞟向柳四嫂,声音倏地一冷,“柳四嫂,这地界出了鬼物,官家自然要管上一管,这店铺你让还是不让?”
“葛大人,”柳四嫂瞥一眼那军官,依旧冷着脸坐在那里,“外子没到,这店铺让不得!”声音虽低,却硬得像刀。
“你那汉子柳四?”葛大人冷笑一声,霍地扭头叫道,“给我抬进来吧!”门外两个兵卒应声抬着一扇门板进来,上面赫然躺着一具尸身,一块破草席盖着头脸,依稀只见血迹斑斑。
天色早暗下来了,店里只点着几个时称为“省油灯”的夹瓷盏,那灯火幽幽地映得门口忽明忽暗。柳四嫂颤着身上前揭开那席子,怔了怔,忽然喉咙里呜咽了一声,便晕了过去。那胖公子一惊,走过去在她鼻下人中处一点,柳四嫂才回过神来,“四哥……”她的声音撕心扯肺,众人都觉心底一惨。嘶号声中,柳四嫂猛地自怀中摸出一把刀,便向那葛大人扑去,却给两个兵卒抬手拦住。『极度电子书下载http://www.jidubook.com/』『零零电子书下载http://www.00txt.com/』『TXT小说天堂在线看书HTTP://WWW.XIAOSHUOTxt.net/』
“泼妇,失心疯了吗?竟要谋害朝廷命官!”葛大人见她势若疯虎,也不禁退了一步,怒道,“你当是本官杀了你家汉子吗?好好瞧瞧他的伤口,那岂是人弄出来的?”那白面书生这时缓步踏上,拱手道:“四嫂节哀,瞧这伤口,当非人力所伤!”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镇定人心之力,柳四嫂不觉停了挣扎。那道士叫道:“这人双眼都没了,半边脸孔烂了,嘿嘿,胸口一个大洞,敢情是心给摘去了……”胖公子忍不住扬起折扇,向脸上一遮,叫道:“别说啦!叫你这臭道士说得人浑身发冷!”扭头对那书生道,“小橘子,你认定这不是人做的?”那书生的目光在尸身上下仔细搜索着,摇头道:“天下哪有这等丧心病狂的人?”说完缓缓扳过柳四哥的尸身,却又吸了一口冷气,“颈后裂痕,啊!脊骨全碎,骨髓竟被吸了去!”
店里众人一凛。刘瞎子忍不住叫道:“妖鬼,这必是那鬼物下的毒手。听说近日那五通庙底钻出来个鬼物,带着一只怪鸟和一只猿精,勾人的魂、吸人的血……”他喊声凄惶嘶哑,众人听了,全觉浑身发冷。
“四哥……”柳四嫂呜咽一声,浑身发软,便栽倒在地上。那葛大人得胜似的扫了她一眼,冷笑道:“这时知道怕了吧?适才你妨碍公务,谋害本官,这店铺你是腾也得腾,不腾也得腾啦!来人,将这泼妇给我拿了!”
“美人莫哭,让官爷们带你去乐上一乐!”两个兵卒邪邪地笑着,便向柳四嫂扑来。那书生双眉一皱,叫道:“慢来,慢来……”话未说完,店中人影一闪,忽闻那两个兵卒“哎哟”、“妈呀”两声大叫,身子如稻草一般地飞出了店门——原来是那一直闷头饮酒的黑袍汉子陡然出手,将这两个兵卒抛了出去。
“你……你这厮是谁?”那葛大人眼见他这两下连抓连抛,手法利落,不由得一惊,忽然觉得自己这么颤声相问,未免显得底气不足,立时大喝一声,“胆大包天,要造反吗?”反手在硬木桌上一抓,指力到处,登时抓得桌角裂下一块碎木。那黑衣汉子冷冷地瞥了一眼他那鹰爪似的手爪,道:“在下明教春华堂副堂主陈金,见过葛大人。嘿嘿,‘洞金指’葛文渊在江湖上也是好响的名头,却怎地干起这欺压寡妇的事来?”葛文渊听得眼前这汉子竟是明教“四平八稳、四堂八舵”之首春华堂的副堂主,不由得心底微寒,道:“怎么,陈堂主要管这个闲事?”
陈金沉声道:“实不相瞒,二十年前,贼人钟相、杨幺盘踞鼎州造反,后来惊动岳飞岳少保奉旨讨伐,我明教也曾出手相助……”当年钟相曾以巫术谋反被剿杀,但其能征惯战的部将杨幺率余部再起,数年之间屡挫官军,直到后来岳飞亲来,才平定其患。这其间明教林逸烟、卓藏锋两教主出力不少,这也是江湖上人人尽知的旧事了。葛文渊一愣,不知陈金为何提起这陈年旧事。此时岳飞早已含冤而死,秦桧权威正盛,但陈金身为明教弟子,提起岳飞仍是恭恭敬敬地称为“岳少保”。
却听陈金又道:“当时岳少保征讨湖贼杨幺之时,却有一股余孽慑于岳帅威名,闻风先逃,沿水路一直逃到建康。那时岳少保分身乏术,便请我明教代为出手。那股湖贼屡败于我明教之手,便龟缩于栖霞五通庙中。后来终于被官军剿杀于庙底地宫内。”众人再次听到五通庙的名字,想起刘瞎子刚喊的在这庙底钻出妖鬼之事,心中全是一凛。
陈金冷森森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扫,最终却落在柳四嫂的身上,缓缓地道:“自那时起,我明教春华堂便驻扎于此,柳四哥……便是我春华堂的好汉!”柳四嫂“啊”了一声,颤声道:“这……这个他却从未跟我说起过!”,陈金缓缓点头,道:“那妖鬼盘踞五通庙,柳四哥心下起疑,早已暗中禀报本舵,也是咱们一时大意,竟折了四哥!”葛文渊稀疏的眉毛抖了两抖,才叫道:“好啊,原来柳四竟敢勾结明教,你们……你们要待加何?”虽然声色俱厉,但在明教大名之下,终究怯了几分。
陈金缓缓道:“葛大老爷,这妖鬼既然伤了我明教子弟,我明教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四嫂是本教遗孀,这醉仙居的事情,还请大人高抬贵手!”言辞虽然客套,但语气却是冰冷至极。
明教威名早著,教主“洞庭烟横”林逸烟非但是“四雄雄八修”中的大宗师,更以横行无忌、手段阴狠著称江湖。葛文渊实在不愿与这等江湖大教为敌,但这时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道:“我这可是奉王太尉军令行事,嘿嘿,公务在身,却也难以通融。”说话之间,手掌已握紧了腰刀。
陈金踏上一步,亢声道:“回去告诉你那王太尉,咱们明教不愿多生事端,他也不要多事!”探掌在葛文渊的桌角斜斜一削,一块桌木应手而落。那书生瞧他这出手举重若轻,桌角被他这一掌“斩”后平如刀削,忍不住高声叫道:“拔剑济困,不亦快哉!”那胖子也笑道:“好玩好玩,偷钱的遇到了劫道的,真是好玩!”只那道士满面冷笑,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
葛文渊眼见他这随手一削比适才自己那气势汹汹的鹰爪手不知强了多少倍,又给陈金那锐电般的眼神一逼,不由得退了一步,便在这进退不得之时,忽听屋外有人一声冷笑道:“哼哼,明教就了不起了吗?”大笑声中,两道人影轻飘飘地掠进屋来,却是两个身穿翠绿武官时服的汉子。屋外一直暮雨潇潇,店门口还守着几个军卒,但这两人竟似毫无阻隔地飘然纵入。这一下先声夺人,店中的江湖豪客尽皆动容,将目光全锁在这两个军官的身上。
当先那黄脸短髭的中年军官在陈金脸上扫了一眼,转头朝身后那身材矮胖的军官毕恭毕敬地笑道:“万兄,您瞧这世道,魔教妖孽竟敢公然恫吓朝廷命官!”那矮胖汉子笑吟吟地踏上一步,道:“是吗?咱这次还没瞧见妖鬼,先撞见妖孽,倒也凑巧!”这矮子满面含笑,乍望上去似是个乡间财主般貌不惊人,但在屋中挺身一立,登时现出一股山耸岳峙般的凌人威势。
陈金见这两人气势逼人,冷哼一声,正待言语,“洞金指”葛文渊看清这两人是格天社的打扮,抢上前一步,向那器宇不俗的矮子拱手道:“卑职葛文渊,现在王太尉麾下效力,见过大人,请教大人尊姓大名!”
那矮子还未答话,胖公子却已大笑着迎了上去,将折扇在葛文渊的脑袋上一拍,笑道:“连他都不认识!这位便是格天社的后起之秀,‘万峰独秀’万秀峰!”葛文渊头上陡然被他拍了一下,虽是不重,心下却也又惊又怒,便要发作,但听到“万峰独秀”万秀峰这近年来格天社风头最劲的名字,仍不禁肝胆一缩,心想:“传闻万秀峰乃是‘吴山鹤鸣’赵祥鹤的关门弟子,怎地这般矮墩墩的模样?”忙向万秀峰作揖问候。
万秀峰却向胖公子笑道:“莫兄,原来你也在这里,当真是再妙不过!”转头对葛文渊道,“葛兄洞金指的功夫威震建康,小弟早有耳闻!想必葛兄还不识得这位莫公子,他便是丐帮莫帮主的公子,鼎鼎大名的江南四公子之一,人称……这个‘四绝剑客’的莫愁莫公子!”
当时江湖中人将江南武林四位声名最盛的少年高手并称为“江南四公子”,分别是“书剑双绝”虞允文、“不死铁捕”陈铁衣、雄狮堂方残歌和这丐帮帮主之子莫愁。陈金听得名头响亮的莫愁竟是肥肥胖胖的一个人,偏这“莫愁”的名字又女里女气,不由哑然失笑。
葛文渊听得眼前这满脸嬉笑的胖公子竟是鼎鼎大名的丐帮帮主之子,一口恶气登时换作笑脸,拱手道:“久闻江南四公子的大名,‘四绝剑客’莫公子更是……”话没说完,那莫公子折扇一挥,“啪”地又敲在他脑门上,笑道:“别听老万胡说,什么‘四绝剑客’,我这‘四绝’说起来丢人——便是酒色财气,样样在行!”葛文渊素来自认武功不俗,但莫公子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拍.自己偏偏就躲闪不开,这才知人家的武功才是深藏不露。
莫愁却忽然大叫一声“啊哈”,转头望向万秀峰身后的那黄脸军官,道:“这位几莫非是格天社青龙七宿中的‘血手太岁’孙列孙先生吗?”那黄脸汉子面露得色,拱手道:“在下这点微末伎俩,不思竟能入得莫公子的法眼,幸甚,幸甚!”万秀峰望向莫愁身后的那白面书生和高大道士,笑道:“能跟莫愁公子在一处的这二位,想来必非俗人了,莫愁公子怎地不给咱们引荐引荐!”
“还是老万有眼光!”莫愁折扇一收,拍着那道士肩头道,“这位道爷是本公子路上刚结识的朋友,峨嵋派的一流高手,余观海余道长!”又指着那书生,“这位是蜀中唐门的‘千手书生’唐晚菊蜀——我叫他小橘子,在蜀中待得憋闷,来寻我散心。”
“洞金指”葛文渊是驻扎本地的官军,跟蜀中唐门、峨嵋派这等江湖朋友见面,自然只是皮里阳秋地应付几句。倒是万秀峰极善应酬,先向余观海连道“久仰”,待听得“‘千手书生’唐晚菊”之名时,脸色微变,拱手道:“莫不是十七岁便入了唐门枯荣观的唐么公子?”唐晚菊笑吟吟地一躬身,道:“些许薄名何足挂齿,倒让万先生见笑了。”
官场和江湖中人相见,大多略存尴尬,好在这丐帮莫愁是个江湖上跟谁都混得来的“见面熟”,在中间插科打浑,“洞金指”葛文渊更对万秀峰两人曲意迎奉,一时小店里面倒是热热闹闹。明教高手陈金眼见格天社陡然来了“万峰独秀”万秀峰和“血手太岁”孙列两大高手,而那丐帮莫愁、峨嵋派的余道人和那唐门高手唐晚菊也都是近年来声名鹊起之辈,不由心中暗自生疑:“格天社、丐帮、唐门和峨嵋派的人忽然也赶到燕子矶,不知为了何事?”
那几人寒暄之间,格天社“血手太岁”孙列却冷冷向陈金望来,森然道:“这位朋友,咱们格天社专程来此,便是要对付那妖鬼,这店铺官家收定了。”陈金眼见对方人多势众,却也凛然不惧,踏上一步,冷冷道:“格天社便了不起吗?”这话说得寸步不让,正跟万秀峰进屋前的那句“明教就了不起吗”的话针锋相对!话音未落,小店之中陡然亮起四五道剑光,却是孙列大怒之下陡然出手。他绰号叫“血手太岁”,那长剑剑身也是殷红如血,一片剑光皆作猩红颜色,直向陈金身上卷来。这一招出手事先毫无征兆,当真快得惊人。陈金低喝声中,身子飘然一转,屋内“当当”的锐响震人耳膜。
呼吸之间厂一把知刀,满厅剑光霍然消散,两个人各自退开两步,陈金手中已多了一把短刀,眼望孙列手中红光闪烁的长剑,冷笑道:“呵呵,原来是昆仑派的高手!”唐晚菊和莫愁等人均知昆仑派威震西域,掌门宁自隆号称“宁折不弯”,武功上颇有独到之处,但见这二人一攻一守招法利落,竟毫不为屋内摆设拘束,忍不住齐声喝彩。只有柳四嫂仍呆呆地趴在亡夫尸身之旁,对眼前一切恍若未见。
孙列黄脸上红光一闪,叫道:“再来!”长剑乍抖,一蓬血红色剑光飞卷陈金前胸四五处大穴。这一招“了却天下事”暗伏了七种变势,实乃他昆仑派的夺命杀招。他早听过明教近年来出了一批少年子弟,武功精强,极是难缠,是以一上来就要以绝杀求胜。哪知陈金不退反进,短刀斜飞,竟不管不顾地直刺孙列小腹。这招法看似两败俱伤,却是气势威猛,后发先至。莫愁、唐晚菊等人眼见陈金使出这等以命搏命的狠辣打法,均是心下生寒。
“洞金指”葛文渊眼见陈金拼死抢攻,身后空门大露,忽地狞笑一声腰刀出鞘,举步便向他背后砍去。唐晚菊叫道:“不好!”店内狭小,他立在陈金对面,要待出手拦挡,却已不及。
屋内骤然响起一声冷笑,斜刺里黑黝黝的一个物事飞转而来,正挡在葛文渊的身前。却是那靠窗坐着的青衫客猛地身子一转,连人带椅旋风般转个圈子,端端正正地“坐”在了葛文渊和陈金之间。
这青衫客适才曾沉声长叹,随即便醉倒桌上,谁也没有留意过他。这时他那宽大斗笠仍未取下,丝毫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这般默不作声地忽然插入战局,更显冷硬突兀。葛文渊见他这一转奇诡无比,心头微凛之际,青衫客已扬起手中筷子,蟹爪般地夹住了他的刀身。
“这小子要以筷子夹住老子的刀,当真活得不耐烦了!”葛文渊大怒之下刀上加力,直向青衫客颈上抹去。青衫客身子微侧,筷子顺势一引,这一刀便砍歪了。葛文渊身子抢得猛了,给他这一引,险些栽倒,狂怒之下,提气大喝,钢刀疾收。青衫客的筷子上却生出一股粘黏之力,顺势送出,依然牢牢夹住那刀身。
片刻之间,葛文渊或斩或削,刀势迭变,但刀锋一近那青衫客身前,便给他以巧劲引开。青衫客斗笠不摘,端坐椅上,单臂随势进退,那双筷子竟似黏在葛文渊刀上一般。小店之中的高手不少,却全未见过这等精妙的武功。孙列和陈金扭头见了,也是又惊又佩,目瞪口呆之下,竟忘了争斗。
万秀峰眼见朝廷武官出丑,冷哼声中,举步踏上,长长吸了口气,翻掌便击了下来。他顾念自己身份,不愿上前夹攻青衫客,一掌虽然势道刚猛,却直直击向葛文渊手中的钢刀。那铁掌平平击在刀身之上,立时有一道怒流般的劲力随着钢刀直送过来。青衫客的身子一震,所坐的椅子竟也格格作响。青行衫客心中一凛:“好一招隔物传功!这矮子倒不可小窥!”当机立断,蓦地松开钢刀,竹筷青蛇吐信般地一点,分别戳在葛文渊和万秀峰的腕上。“当啷”一声,葛文渊的钢刀落在地上,万秀峰则脸色煞白,斜退两步。青衫客缓缓站起。他一起身,那把木椅咔咔轻响,缓缓起了数道裂隙,跟着碎成十几片散木,坍塌在地。
小店之中登时就是一静。众人的数道目光齐齐聚在这不动声色的青衫客身上,心内均想:“这人武功之高,胆魄之雄,当真罕闻罕见!这人却是谁?”
“高手!”寂静之中,莫愁却忽地扬声高叫,唬得众人心头一惊。他却一本正经地道,“老兄绝对是本公子这辈子见过的一流至尊高手!好了,好了!大伙儿这一回便算平分秋色旗鼓相当,不必再打啦!”
葛文渊和孙列却面色铁青,要待再扑上,却自知不敌,全转头望着万秀峰。万秀峰也是哈哈一笑道:“好功力,好本事!想不到天下还有兄台这般人物!万某实在眼拙,请教兄台大名!”那青衫客却冷冷道:“欺负寡妇遗孀,暗中偷袭伤人,你们这些朝廷命官跟鬼物有何不同?”他那斗笠还未摘下,两道冷飕飕的目光穿过那宽宽的斗笠,兀自如刀如剑。
万秀峰仰天打个哈哈,扭头对面如死灰的葛文渊笑道:“好,便看在这位兄台的面子上,柳四嫂的这小店,咱们不收了!王太尉那里,回头兄弟替你去说!”又向青衫客拱手道:“大伙儿其实误会一场,何不坐下来交个朋友?”“万峰独秀”乃是近年来格天社名号甚响的高手,这么对一个陌生人拱手退让,倒真是难得至极了。
陈金也迈步上前,谢过这青衫客的相救之恩。青衫客却只向他扫了两眼,微微点头,瞧那神情,照旧冷漠得紧。万秀峰暗自出了口长气,道:“惭愧,原来这人跟这魔教余孽并非一路!”心内苦苦思索这人的来历,脸上却一派和颜悦色,道:“兄台不知,在下此来,乃是专为这妖鬼而来。在下已经联络了雄狮堂在此一聚,共同对付这鬼物!”
“世上哪里有什么鬼物!”青衫客冷哼一声,转身对柳四嫂温言道,“这位大嫂,你再仔细说说尊夫遇到那妖物的情形!”他适才对万秀峰、陈金这等黑白两道的大人物全都冷若冰霜,但对柳四嫂这弱女子却语声柔和。柳四嫂浑身一震,忍不住仰头望他,颤声道:“你……你是谁?”
“我是谁?”青衫客幽幽一叹,似是从心底深深地呵了一口气,卧底龙骧,喜宴惊变,峰顶决斗,一幕一幕走马灯般地在眼前闪过。
这个人自然便是卓南雁了。
当日他跟“狮堂雪冷”罗雪亭分别之后,便即赶赴江南。虽然星夜兼程,但鞍马劳顿,舟楫难行,却也用去二十多日时光。卓南雁此次南下,自然要照着罗雪亭的吩咐,先去建康雄狮堂,跟方残歌等人细述龙骧楼业已发出的“龙蛇变”,再请他们联络官府,小心看护太子和张俊等人。
一人江南,便赶上无尽的梅雨,他的心情更是沉郁了许多。白日里他想得最多的人自然是林霜月:初会时苍白如雪的笑容,临别时款款深情的娇呼,时时在他心间起伏萦绕。他知道,重回江南,便能见到她了。想到说不定哪日便会与林霜月重逢,他心底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
最怪的是这几晚他常常梦到完颜婷。在梦里的完颜婷总是不言不语,只是那样怅怅地望着他,那目光缠绵欲碎,竟比江南的雨还要凄迷。卓南雁常被这样的凄郁的目光从梦中惊醒。有时睡不着,他便起来抱膝听雨,夜雨中似有完颜婷若有若无的啜泣。满腔愁绪,一任阶前雨,点滴到天明。
卓南雁回想当日自己初闯江南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但再次看到江南的春江淡月碧草烟树,心底总有种说不出的味道。这滋味难以言喻,恰似燕子矶边的绵绵暮雨,有几分凄郁,几分愁闷,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倦怠。他刚自燕子矶下船,便在这醉仙居内遇到了这些变故。眼见柳四嫂孤苦,又念这陈金正是当年自己初到明教大云岛时所见的旧友,便即出手惩戒葛文渊等人,至于自己的身份,却懒得透露。
“你不必管我是谁,”卓南雁望着柳四嫂那失神的目光,心内不由一阵心痛,轻轻地道,“连我都不知自己是谁。但我或许能为尊夫报了此仇!”
第二部暮雨江南第二节:灵猿妖鬼地宫魅影
不知怎地,柳四嫂觉得这张宽大斗笠后的目光有一股坚不可摧的力量。她凝了凝神,才道:“那天,那是两个月前了吧,天黑得紧,客人都走*光了。咱们正要关门,店外忽地传来一阵哭声,那……那像是谁家小孩子的声音。我跟我家汉子追出去,却见天空上盘旋着一只火红的怪鸟。那婴孩般的哭声,却是这怪鸟发出的,啊啊……啊啊的……”众人听她拉长声音学这怪鸟声音,均觉一阵毛骨悚然。刘瞎子呵了口冷气,嘶声道:“那……那便是妖鬼的那只怪鸟,叫什么金灵鸮?”
“我们才冲出去,那怪鸟却在天上划了道红光,便即消逝不见,当真比电还快!我怕得要死,便要拉着他回去,这时候忽有一进怪异的笑声响起来。”柳四嫂说着眼神蓦地僵直起来,语声也越来越快,“我们猛然回头,却见东首墙头上竟蹲着一只巨大怪猿。这怪猿满身黑毛,一双眼睛通红通红,若是它不开口嘶笑,我们只怕全然不知它在那里!”
“这妖鬼的事情已闹了几日了,我那汉子一见这东西,便叫了一声‘妖鬼’!那黑猿却忽地跃下来,只一晃,就去得远了,远远地只见一双火红的眼睛在黑夜里闪啊闪的。外子忽地握住我的手说:‘早听说那五通庙的地宫里面出了个妖鬼,不想这东西竟窜上门来,我今夜说什么也要去探上一探!’我央求他不要去,可他只握了我的手一下,道:‘我去去就回,你好生在家等我!’我知道他有武功在身,未必便有什么凶险,便让他去了。”柳四嫂说到这里,口中又生出一缕呜咽,“我一直等着他,可他……却再没有回来!我甚至去过五通庙找他……”
刘瞎子惊道:“怎地,你一个妇道人家竟敢去五通庙那鬼地方?”柳四嫂垂下了头,灯影里的身姿愈显得柔弱,幽幽地道:“去过!只是那地方白日里也是一片死寂,没个人影,没点儿声响,那地宫在哪里,我也寻不到!”
众人的心内全是一沉,各自凝思不语。万秀峰却嘿嘿一笑,眼望众人道:“诸位英雄都已听得清楚了,这妖鬼既然如此猖狂,咱们武林中人,岂能袖手?兄弟这一次约会了江南雄狮堂来这醉仙居,专门商议对付这妖鬼之事!陈金老弟,还有这位朋友,”说着眼望卓南雁,满面笑意,“大家全是武林一脉,何不过来共商应对之策!请——”说着大步走到店中一张干净的大桌跟前。
明教陈金本不愿过去与官府中人同坐,但此时若是不去,倒似怕了万秀峰一般,当下冷笑一声,大步过去,当先坐下。卓南雁暗道:“妖鬼之事太过蹊跷,破绽甚多,但既然雄狮堂少时便会来此,我倒可以在此静观其变!”走过去拉了一张椅子便坐了。莫愁、唐晚菊、余道人和孙列、葛文渊几人虽是各怀心思,却也都环桌坐下。
“各位朋友想必不知,”万秀峰目光扫了一眼群豪,呵呵笑道,“这妖鬼动静不小,在那柳四哥之前,月余工夫,已经有‘紫玉生温’温家三奇、‘七绝先生’上官雄丧在这妖鬼之手……”
一语出口,群豪尽皆动容。“紫玉生温?”莫愁忍不住叫道,“金玉堂温浩紫、温浩玉、温浩生这三兄弟竟赶上了这事?”陈金更是面露疑色:“传闻‘七绝先生’上官雄精通暗器、掌法、风水等七门绝学。他那风水等如何,我是无缘得见,但有人见识过他的掌法,端的是天下第一流的功夫……”万秀峰沉沉地点头道:“在下也曾见识过上官先生的绝世掌法,金玉堂温家三兄弟还跟在下有些交情,可他们却都丧于那妖鬼之手。除了这几位,还有南宫世家二当家的南宫禹,也曾在那五通庙下的地宫内给妖鬼废了一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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