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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飞残月天》 作者:王晴川

二十九

仆散腾一步一步地踏上,虎目中电光闪烁,牢牢锁在他二人脸上,却忽地摇了摇头:“未战先怯,勇气已衰,只怕连三招都接不下!无趣无趣!”
古庙内忽地荡起一丝冷冰冰的声音:“晚辈不才,愿接门主一百招!”
方残歌、莫愁等人均是一凛,凝目看时,却见发话的正是石碑上端坐的冷面怪人。这时候卓南雁脸上戴了人皮面具,连声音都刻意压制,他们早已识别不出。这时心
底均是疑惑丛生。
仆散腾顿住步子,并不回头,冷冷道:“你当真要强自出头?”卓南雁挺身而起,呵呵一笑:“门主单挑我大宋武林,晚辈又怎能做缩头乌龟?”仆散腾仰头哈哈大笑:“
好,卓南雁,老夫一入江南,便听了你这天了第一狂生之名。也罢,今日老夫便成全了你!”声震屋瓦,惊得院外鸟雀仓惶悲鸣。适才卓南雁弹指飞钱,内力惊人,仆散
腾早就暗自留意,这时他蓄势待发,气劲外放,立时给刀霸辨出身份。
“到底瞒不过你!”卓南雁哈哈一笑,索性揭开了面具。
“大哥!”刘三宝眼中进出喜悦光芒,“真的是你啊大哥!”
卓南雁向他微微一笑,昂头对仆散腾道:“晚辈若是侥幸接下来你一百招,麻烦你把三宝也放了!”
仆散腾双目又再眯起,冷冷地道:“三宝不会跟你走!”卓南雁眉头一皱,拱手道:“我要跟我这小兄弟说几句话!”见仆散腾点了点头,便引着刘三宝退到一旁,低声道
:“小弟,你当真拜了刀霸为师?若是他强你拜师,大哥跟他一战之后,便带你走!”
刘三宝脸色通红,将在燕京野外遭遇仆散腾之事略略说了,末了嗫嚅道:“这……这大胡子老爷爷,武功很好,开始的时候我不愿意拜师,他吹胡子瞪眼地强我,我也
不听。但、但他的本事好大……小弟我见了,着实眼热!”
卓南雁道:“这么说,你到底是拜他为师了?”刘三宝点了点头:“是啊,他说小弟是极罕见的火形格,最适合修炼他的烈火劲……大哥,我为什么不能拜他为师?”
卓南雁忽然不知如何作答,想了想,才道:“他是金国人!”刘三宝犹豫道:“我爹爹也曾在金国当过官。他说过,要学本事,就是远在西天,也该前去。”卓南雁一愣,
不由长叹了一声,暗道:“我身中毒盅,终究难以长久照顾他。仆散腾到底是一代宗师,更兼行事磊落,气度不凡。三宝小弟能有这种机缘,也算不错!”低声叹道,“好
,那……你便随他去吧!”
他伸手握着刘三宝的双肩,忽然想到这个义弟年纪虽小,却极是重义重情,当年曾辗转北上冒险去燕京找寻自己,但自己对这小弟却总是疏于照顾。一念及此,卓南
雁心底满是歉疚,沉了沉,才缓缓道:“好兄弟,你答应大哥,将来你学了武功……要做个好人。”
“那是自然!”刘三宝眼中闪着孩子般的喜悦光芒,笑道,“我不但要做个好人,还要做条好汉,跟大哥一般的好汉!”
卓南雁微笑点头,忽然间有些意兴萧索,转身对仆散腾道:“请仆散先生好生照顾我这兄弟!”仆散腾佛然道:“他是老夫的关门弟子,还用得着你来啰嗦!”说着白眼一
翻,喝道,“贼小子,你想好没有?你的补天剑法还未至大成,这时贸然跟老夫动手,不免就丧了小命!嘿嘿,你一命呜呼不打紧,却害得老夫再也领教不得天下第一流
的补天剑法了!无趣无趣!”
卓南雁吟道:“南有曲流觞,北有仆散腾,一样的嗜武如痴!”却挺胸笑道:“得与门主一战,实慰平生!晚辈已然等不及啦!”五指轻按剑柄,目光如电闪烁,长剑虽未
拔出,“大哉乾元”、“生生不息”的剑意却已悄然潜转,院内忽然生出一股凛然勃发的奇异气息。
第二部暮雨江南第二十八节:传语名花纵酒良朋
仆散腾心中一凛:“这小子的修为当真古怪,倒也不容小觑!”他双眸半开半阖,一缕针芒样的精光吞吐不定,右掌缓缓按在了腰间的宝刀上。他那把金龙宝刀在与沧
海龙腾、狮堂雪冷的一战中,被完颜亨的天衣真气毁去,金主完颜亮为彰其功,另赐了他一把绝世宝刀摩云刀。
这时他的手指才与摩云刀的刀把相接,天地间立时耀出一蓬森寒的煞气,满院老柏苍松似是齐齐打了个寒噤,阵阵肃杀之气扑面涌来。莫愁和方残歌对望一眼,均是
心底生寒,不由缓步向后退去。
“不成!”刘三宝忽然斜刺里冲上,双臂一张,叫道,“师父,求您……求您别跟我大哥动手!”
仆散腾一怔,翻起白眼喝道:“你大哥武功很高,师父不会那么容易便伤得了他!”卓南雁也叹一口气,道:“兄弟,你且退下!”刘三宝脸色通红,执拗地摇头道:“不
成!师父说过,江湖上动手过招,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可……您是我师父,他是我大哥,谁都不能受伤!更不能死!”
厚土刀佟广素知师父仆散腾一言九鼎,见他面色机冷,急忙上前拉住刘三宝,劝道:“师弟退下。”刘三宝犯了脾气,大闹大叫,死活不肯。说起来也怪,佟广内功修
为较他深厚得多,但刘三宝死命挣扎之下,面色通红的佟广居然拽他不动。卓南雁又是好笑,又是稀奇,暗道:“这天刀门主也当真是世间奇人,教了这短短时日,三宝
小弟的烈火劲竟然进境非凡!”
仆散腾的两道满带煞气的苍眉抖了抖,忽地哈哈大笑:“老夫老啦,竟被个小孩子治住!”霍然转身,袍袖一挥,卷起地上碎石,弹指飞出。只听“哧哧”轻响,唐晚菊、
池三畏等人的穴道尽数解了。
众人惊叹之间,仆散腾大袖飘飘,拉着刘三宝的手已大步转出庙门,朗声笑道:“走吧!将这些‘大宋好汉’全放了!”两人的身影瞬间转出庙门。刘三宝的喊声却遥遥传
来:“大哥,大哥、你保重呀!哪日小弟出师,自会来看你……”声音摇曳、瞬间便去得远了。佟广、童千波等人收拾马匹,也疾步跟出。
先前被抓的“金笔铁判官”金长生、“七爪神鹰”沈天德等人这时如释重负,先是低声咒骂仆散腾,待估摸着刀霸一行去得远了,才又破口大骂。
莫愁笑嘻嘻地过来,正要和卓南雁叙旧,方残歌忽地走上两步,冷冰冰地道:“卓南雁,你我有杀师大仇,但今日……方残歌就算欠了阁下一个人情!”
一旁的池三畏这才想到这卓南雁也是杀害自己女婿的“仇家”,扭过头忿忿然道:“老子却不领他这人情!腊块妈妈,老子便是愿意落在金狗手中,旁人管得着吗?”
卓南雁微微一笑,点头道:“二位英雄豪杰愿意去给仆散腾作挑夫,这时追上去,却还不晚!”方残歌脸色煞白,冷哼一声:“方残歌便是玉石俱焚,也不会有辱我雄狮
堂声名!哼,大丈夫恩怨分明,咱们来日自会清算!”他的人才武功,都是当世一流,但不知怎地,一站在卓南雁身前,便觉气沮形秽,更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酸意,
当下袍袖一拂,转身而去。池三畏却向地上吐口唾沫,扶着韩覆舟,大步跟上。
金长生、沈天德等人本待上前向他道谢,听得他们的言语,才想到江湖上哄传这卓南雁正是刺杀罗雪亭的“大宋逆贼”,登时心下犯了犹豫。眼见方残歌怒冲冲地拂袖
而去,这些人顷刻间权衡利弊,都觉得这大名鼎鼎的雄狮堂不可得罪,只拱了拱手,便在卓南雁眼前低着头溜了过去。
“莫愁,”方残歌走到破庙寺门处,扭头向莫愁叫道,“你还不走?”莫愁笑嘻嘻地道:“方兄先行一步,小弟不急!”方残歌面色一变,目光再扫向唐晚菊。唐晚菊也慢悠
悠地道:“小弟也要跟卓兄叙叙旧情!”方残歌朗声道:“二位莫要忘了,兄弟情谊事小,叛宋投金却是正邪之别,两位可要拿捏得住!”不待二人回话,猛一顿足,大步去
了。
卓南雁忽觉有些可笑,转头对莫愁道:“二位当真信得过我?”唐晚菊笑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君子无德不报。若非卓兄,咱们说不定真会做了挑夫。”莫
愁撇嘴道:“莫愁可不懂这么多大道理!我只知道,咱们是兄弟,本公子决不能冷落了兄弟。方残歌虽也是我莫愁的朋友,但他总是前呼后拥的风风光光,他姥姥的,本
大少也用不着去巴结他!”舔舔嘴唇,又道,“还有,我记得卓老弟还欠我两顿酒饭!”
“那是自然!”卓南雁望着这两人坦荡的笑脸想到在建康雄狮堂时,便是这两人力排众议为自己辩驳.忽觉心头发热,大笑道,“走!我请二位去临安酒楼喝个痛快!”
三人谈笑风生,行不多时,便进了临安城。
自靖康之变后、大宋的行都便不断南迁。建炎三年,杭州被升为临安府,十年后的绍兴八年,赵构干脆就定都临安。只是官府上按惯例还只是称之为“行在”,意为皇
帝暂时驻跸之地,以示不忘汴京故都。
据说杭州的山势如龙翔凤舞,能聚王气。杭州城西靠西湖,北依运河,东南半绕钱塘江,南侧则群山耸秀,因其城如腰鼓,五代时有“腰鼓城”之称。多年来朝野间只
顾歌舞升平,临安男女皆尚妩媚,号为“笼袖骄民”。
三人进得城来,循着临安城内最著名的御街漫步。天刚过午,暮春和风熏人欲醉,融融的暖阳将巍巍的酒楼、密密的店铺和鳞鳞的民舍上都铺了一层灿灿的金光。褪
色的绣旗、乌黑的招牌和各色纸灯在袅袅的绿柳间若隐若现。
中瓦子前这一段乃是御街最热闹的所在,林林总总的摊铺前堆满时新花果、海鲜野味和奇巧珍玩等百色物件,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时见胳膊上擎鹰架鹤的闲汉和淡施脂
粉的歌妓穿梭顾盼。
莫愁是临安常客,一边带路,一边不住口地信手指点:“前面摊上的货品物件都挑着字幕,那叫‘扑卖’,半是买卖,半是赌博;那扑卖后面的高大屋宇,别瞧外面站着
一溜歌女,实则全是茶坊。嘿嘿,临安的茶坊也安着美姬,这叫花茶坊……哈哈,这个热闹,”指着身侧乱哄哄的人群,“里面相扑的全是美女,粉背玉臂,你们看了定然
舍不得挪脚……”
唐晚菊和卓南雁都是首次前来,四下里看得眼花缭乱。卓南雁更是暗中将临安和金国都城燕京相比较,若说燕京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临安则如柔媚多姿的少女,宋金
刚柔不同的风度在都城间一眼可见。
三人一通赶路游览,均觉劳累,便在御街上寻了家大客栈落脚安歇。舒适洁净的客房内,店伙计捧来一壶好茶,三人喝茶闲聊。卓南雁便向莫愁问起那瑞莲舟会的详
情。
莫愁呵呵笑道:“秦桧这老小子为了给赵官家办这圣寿节,可着实花了不少工夫。据说他派格天社在西湖上建了一座漆金石台,远瞧上去跟金子做得一般。金台上雕了
一只活灵活现的玉龙,玉龙嘴里叼着一朵金莲,它便是舟会的锦标‘瑞莲’了!到时候赛会一开,哪只龙舟若能先摘得瑞莲,便能将这瑞莲亲自献给赵官家,这便叫‘龙莲
献瑞’了!”
卓南雁皱眉道:“竟有这么多臭讲究!”莫愁笑道:“讲究还多呢!据说舟会上只能有八家舟队献技,这叫‘八龙献瑞’!这八家中除了格天社和太子的建王府这两家早定
之外,其余六家,便自四面八方赶来临安的诸多门派帮会中选出!”
“那却怎么选?”唐晚菊道,“岂不要先赛上几十场龙舟?”莫愁撇嘴道:“哪里用这么麻烦?格天社早定好在三日后要来个金鲤初会,请天下武林朋友同赴南屏山比武,
决出这参会的几家门派来!”卓南雁道:“怎么,这金鲤初会上,比的竟是武功?”
“然也!”莫愁折扇轻摇,“北人骑马,南人操舟!咱江南武林人物,谁不会划龙舟?据说这金鲤初会是格天社的大首领赵祥鹤亲自筹办,取名金鲤初会,便是鲤鱼跃龙
门之意。朝廷还要给最后选出的六家英雄定个名分,叫做‘武宗六脉’。自此以后,江南武林,便以这六脉武功为尊!”
卓南雁叹道:“武林中人最是好名,为了这‘武宗六脉’的虚名,定要争个头破血流!”唐晚菊也苦笑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百余家的高手聚在一处,争那六家虚名
,只怕要血流成河了!”莫愁冷笑道:“我帮主老爹早说了,只怕这便是秦桧老贼祸乱江南的又一毒计!”蓦地一摆手,“罢了,罢了,说这些鸟事,当真无趣。还是说些别
的吧。”
三人也不愿再论这忧心之事,便说些闲话散心。卓南雁忽地想起一事,问道:“莫兄,适才刀霸出手时,那凌空一抓气势恢弘,但你躲避的身法却是巧妙至极,这是什
么武功?”莫愁得意洋洋:“这功夫乃是一位前辈女侠传给我的,哈哈,你猜这身法叫什么名字?”
“溜之大吉?逃之夭夭?”卓南雁信口胡诌两个名字,见莫愁都是摇头,笑道,“终归是个武功名字,没什么好奇。我对这前辈女侠的大名,倒很是好奇!”莫愁大头连摇
:“这前辈性子古怪,名讳那是万万泄露不得的。她这步法嘛,说来倒是响亮得紧,唤作龙骧步!”卓南雁心中微动,不知怎地就想到了龙骧楼。
唐晚菊微笑道:“莫愁乃是四绝剑客,最擅讨女子欢心,下至香艳歌女,上至前辈女侠,都对他青睐有加!这脾气古怪的前辈女侠将这救命的奇门步法都传给了你,我
辈凡夫俗子,却连人家名讳也不得一闻!”
卓南雁道:“莫兄……你一直自称四绝剑客,这四绝是……”话没说完,莫愁已将手一伸,皱眉道:“这是第二次了,你又叫我什么?”唐晚菊却“扑哧”笑出声来,脸上神
色古怪。
卓南雁道:“你长我两岁,我自然叫你莫兄,难道唤你愁弟?”莫愁折扇一挥,正色道:“想来你还不知,跟我熟的,都直唤我的大名莫愁。便叫我愁弟,也强于‘莫兄’
——抹胸者,女子之胸前小衣也!兄弟顶天立地一条好汉,岂能如此称呼?”其时女子贴身所着的小衣便叫抹胸,便是后世俗称的肚兜。卓南雁万料不到莫愁竟扯到这上
面来,微微一愣,随即与唐晚菊齐声大笑。
“兄弟这四绝嘛,说来更有讲究。”莫愁又摇头晃脑地道,“那便是,有美女就抱抱,有热闹就瞧瞧,有美酒就尝尝、有朋友就交交!有此四绝,此生无憾矣!”卓南雁连
连呼妙,又笑道;“只是你这‘四绝’偏将美女放在首位,朋友放在末尾,未免重色轻友,依旧是‘抹胸’的本色!”唐晚菊笑道:“嘿嘿,其实莫愁这名字才就带着七分女气,
叫做‘抹胸’,倒更增香艳!”
“香艳?”莫愁登时双目发光,“想不到文绉绉的小桔子也好这调调?嘿嘿,咱们这杭州销金窟,乃是天下第一等的香艳之地。走,本公子带你去歌楼,见见真正的抹胸!”
唐晚菊吓了一跳,连忙摇头:“不可不可!君子有三戒,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小弟品品你这抹胸也就是了,真的嘛……便免了吧!”卓南雁却是双眸一亮,道:“歌楼?这临安城内最有名的歌女可是万花轩的花魁云潇潇?”
“原来老弟也是花丛圣手!”莫愁登时做出一副改容相敬之状,“临安有三妙,便是‘万花轩的姐儿柔,三元楼的酒儿稠,千金堂的银子遍地流’。万花轩的美女个个都是
花中翘楚,这云潇潇乃是状元花魁,号称临安第一美女!”卓南雁已是第二次听得“状元花魁”这称呼了,呵呵一笑:“小弟是花丛新手,还得不耻下问。不知什么叫做状元
花魁?歌女也评状元吗?”莫愁小眼发亮,道:“品花榜的第一美女,便叫做状元花魁……”
原来其时赵宋偏安江南的富庶之地,京师臣民不免沉酒声色,纸醉金迷,当时的临安城有娼妓两万余,号称“色海”。便有留恋秦楼楚馆的名士才子对城中名妓品定高
下,并仿效科举功名放榜,名为“品花榜”。据说品花列榜之时,名妓荟萃,众才子当场题语唱名,观者累万,实为风流盛事。名妓一经品题,身价百倍,其中列于榜首者
,称为状元花魁,则为当世之冠。
卓南雁和唐晚菊听莫愁细细解释之后,对望一眼,心底觉得新鲜之余,均是暗自伤怀:金主完颜亮已然厉兵秣马,对大宋虎视耽耽,但赵构和秦桧却在终日粉饰太平
,士大夫也乐得醉生梦死。
“这云潇潇有什么好,称得上临安第一美女?”卓南雁想到她是陈铁衣倾心苦恋之人,好奇之心陡起。莫愁口中啧啧连声:“我那次见到她时,正是当年品花榜放榜之时
,云潇潇以上届花魁的名义前来献了一曲琵琶。嘿,那个味道呀……立时便把当时新评出的花魁的风头尽数夺去!”说到此处,莫愁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又睁大了些,“怎
么,二位有雅兴去会会这位状元花魁?”
卓南雁眼前闪过陈铁衣黯然闪烁的眼神,便点头道:“正有此意!”莫愁的小眼睛几乎从眼眶里面掉下来:“我看老弟有时冷头冷脸,原来也有些花花肠子,失敬啊失敬!”卓南雁道:“惭愧,小弟这是跟四绝剑客借来的色胆。”转头见唐晚菊兀自满面犹豫,忽地哈哈一笑,“小桔子,你怎地忘了本朝大儒程颢‘眼中有妓,心中无妓’的典故
,便去听个曲,还吃了你不成?”唐晚菊面色一缓,笑道:“卓兄既去,小弟便舍命陪君子!”
“眼中有妓,心中无妓?”莫愁呸了一声,“你姥姥的,那些儒生就是酸,见个姐儿,还转出这一大堆的说辞。”唐晚菊忍不住笑道:“莫愁却是眼中有妓,心中更有妓!”
三人谈笑间出了客栈。才上了御街,就见街对面有个青衣仆从快步走来,向着莫愁躬身唱个大喏:“这位公子,莫不是丐帮莫帮主的公子、江南四公子之首莫愁莫公子?”莫愁听他一口称呼自己是“江南四公子之首”,登时心中大畅,笑道:“你眼力不错啊!是想求墨宝,还是要借银子?”那人“呵呵”一笑,自怀中取出封帖子捧上,道:“
奉我家主人之命,请莫公子明日去千金堂耍几手!”
“千金堂?你家主人怎知莫大公子我好赌?”莫愁大喜,笑吟吟地展开帖子,笑容却陡然凝滞,抬头冷冷地道,“你家主人姓甚名谁?”那仆从依旧满脸谦恭:“家主自然
便是现今千金堂的堂主,但相请莫公子的却是另有其人。这位客人以重金包下了整座千金堂,亲制的帖子,请来京的几路武林帮派的大爷,来千金堂一耍!”
卓南雁见那展开的帖子上空无一字,只画着个奇形怪状的兵刃,细瞧却是一把双头钢叉。莫愁晃着那帖子,道:“这是我丐帮创帮的周帮主的神兵利器,失踪了百八十
年啦!你说的那客人,难道见过这神叉不成?”那仆从笑道:“那客爷特地吩咐过,说这双龙神叉确是在他手上。丐帮若是想要,明日便在赌桌上赢回来。嘿嘿,这位爷行
事极是隐秘,出手却极阔绰,咱们赌坊只管发财,旁的也不过问。”
“宴请各路武林帮派?”卓南雁“扑哧”一笑,“这人好大口气,我这孤魂野鬼也能去吗?”那仆从赔笑道:“那就难说了!那位爷吩咐,明日只请大门大派;名气不大的,便
得凭本事进去!”莫愁道:“各大门派都撒了帖子了吗?”那人扳着指头,道:“明教、雄狮堂、金鼓铁笔门、青城派、雷家霹雳门……嗯,算上今儿丐帮的莫大少,还只差
唐门没送!”莫愁一指唐晚菊:“算你小子行运,这位便是唐门中最厉害的至尊高手,唐晚菊!”
唐晚菊这时最怕跟唐门扯到一起,正要辩驳,那仆从却以手拍额:“小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跟莫大少在一处的,自然便是晚菊公子啦!”恭恭敬敬地翻出一张帖子递
过来,“恭请唐公子明日赏光!”
帖子展开,却见上面只一句话:“乾坤一掷谁为尊!”
莫愁眼见唐晚菊整眉沉思,忙问:“小桔子,怎地了,这文绉绉的狗屁话是什么意思?”唐晚菊缓缓道:“乾坤一掷,乃是我唐门中一项发射暗器的绝学,只是……失传
已久!”
那仆从哈哈一笑:“据那位爷说,明日那赌局便叫乾坤一掷局!原来‘乾坤一掷’还是门武功?小的可是十足的门外汉,只请各位明日酉时三刻赏光一游。”探深一揖,转
身而去。
卓南雁盯住他的身影混杂在人丛中渐去渐远,低声道:“这小子其实武功不弱!”唐晚菊点头道:“他说的那客人更是厉害,只怕各家各派接到的请帖各自不同,却都让
人推辞不得!”卓南雁笑道:“这倒有趣得紧,瑞莲舟会还未开,先来弄个乾坤赌局!”
“管他娘的,别给这俗汉扰了我莫大公子的雅兴,”莫愁却嚷嚷道,“咱们还是去万花轩要紧!”
瑞莲舟会还有数日才开,各大门派都会陆续前来。唐晚菊还算罢了,莫愁却是一门心思地要在老爹赶来之前,玩个痛快。
三人行不多时,便到了万花轩楼前。
临安的酒楼歌肆都造得别致出彩,这号称临安第一歌楼的万花轩更是匠心别蕴。半人高的镂空院墙内围着两层雕梁画栋的红楼,楼前几块枯瘦奇崛的太湖石和丛丛翠
绿果木掩映生姿,将光影流苏的秦楼楚馆点染出几分不俗的秀气。
莫愁转廊过院,呵呵低笑:“江湖有云: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若要富,守定行在卖酒醋!三元楼乃是行在最大的‘卖酒醋’的地方,但若论气派,却还比不得这万
花轩。”但见楼前廊间高挑着各色彩灯,进出的客人全有几分气度,连挺立赔笑的丫鬟小厮都个个清秀可爱。
卓南雁虽是头回来这地方,但他是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性子,在四下里频送秋波的丫鬟姐妹间穿行,依旧笑嘻嘻地不以为意,斜眼看唐晚菊时,竟是二目微合,双腿
都似乎僵硬许多。倒是莫愁忽然间变得神采焕发,在众多姐儿间嘻嘻哈哈,左右逢源。
宽绰异常的大堂上流光溢彩,满堂花影飘忽,浓郁的脂粉香气像春天里不安分的蜜蜂,四处乱撞。三人刚刚坐定,便有四五个姐儿扭腰挥帕地拥了上来,莫愁看到卓
、唐二人蹙眉不悦,急忙挥手打发走了。
“莫大郎,怎地来了也不招呼一声?”几个歌妓巧笑嫣然地退下之后,一位体态丰腴的绿衣贵妇一眼便认出了莫愁这熟客,笑吟吟地上前拉住了,一口一个“莫大郎”地打
情骂俏。
“费大姐可又年轻了几岁,瞧上去跟我妹子一般!”莫愁跟这老鸨费大姐如鱼得水地应酬几句,便直言要见识云潇潇的绝世芳容。费大姐笑容一僵:“大郎来得不巧,今
日潇潇可实在脱不开身。”朝花厅西首努了下嘴,低声道,“今日来了位贵客,包下了……”
“贵客,本公子不算贵客?”莫愁折扇一抖,指着唐晚菊信口胡说起来,“知道他吗?格天社的新贵,万秀峰还得恭敬地管他叫师兄!”费大姐苦笑一声:“今儿就是万爷
带着格天社二十八宿一起来了也不成!里面那主儿……”忽然掩住了嘴,蹙眉叹道:“也算今天背运,来的几拨客人都点明要见潇潇。潇潇就是三头六臂、也应付不来呀。
罢了,大郎先用几杯水酒,改日再来捧场!”伸手在莫愁臂膀上一掐,扭扭地去了。
唐晚菊给费大姐水汪汪的桃花眼看得面红耳赤,见她远去,才长出了一口气,低声锐:“好啊,堂堂丐帮莫大少,竟常来这万花轩眠花宿柳,令尊莫帮主便不管你?”
“嘿嘿,这事自然不能让帮主老爹知晓。”莫愁一笑之后,忽又满脸无辜,“再说,本公子只是寻花问柳地散散心,可从来没敢眠花宿柳。直到今日,本公子还是一身正
气一腔热血一心淳朴的童子身……”说笑间龟奴已手脚麻利地在桌上摆布酒菜。
卓南雁忽道:“奇怪,这厅中倒有几个武林中人。”莫愁哂道:“有何稀奇?朝廷要办瑞莲舟会给皇上祝寿,四下里的武林高手全拥到临安,练武之人没几个是小桔子这
样洁身自爱的君子,自然全到万花轩来。”
忽听有客人重重地一拍桌子,喝道:“直娘贼的,云潇潇那小妞怎地这么大的架子!”嗓音高亢,震得厅内嗡嗡作响。满厅媚笑娇叱之声登时一敛。
三人循声望去,却见大堂当中的圆桌前端坐几个客人,相貌不俗,意态甚豪。
“原来是他!”莫愁举目望去,见断喝之人正是先前在古庙内给仆散腾擒住的“金笔铁判官”金长生,嘻嘻笑道,“此人是金鼓铁笔门的高手,却时运不济遇上了刀霸,这
时一把火全撒在了这里。”卓南雁微一凝目,低声道:“那桌上几人的修为着实不俗!”
费大姐像穿花蝴蝶般飘去,娇笑道:“金爷,瞧您这火气!今儿潇潇实在是忙……”金长生还没言语,他身旁一人已大笑着接茬:“忙你姥姥!入娘撮鸟的,老子大老远
地赶来,只是想瞧瞧云潇潇的花容月貌,等了半日却连个屁股也没见着!”他话语粗俗,身旁几桌客人全哈哈大笑。
莫愁低声道:“哈,五湖帮的总瓢把子胡断眉,一贯杀人如麻的主儿,费大姐只怕应付不来!”卓南雁忽地一笑,望着那座中一个干瘦老者,道:“呵呵,崆峒派的长老
乌云金!说来倒是我的老朋友。不过首座上那两个老者武功更高。”
坐在乌云金上首的两个老者,一人狮面环眼,脸色红如重枣,打扮不似中土,形态不怒自威;另一个却是白面短鬓,身形肥胖,一身光鲜湖绸,瞧上去便似个当铺酒
肆的掌柜一般。莫愁眯起小眼,道:“那胖子有几分眼熟,可这时却想不起来啦。嘿嘿,除了混世魔王,便是修炼成精的老魔头,可够费大姐费心费神的啦!”
“爷这话怎么说的。”费大姐面不改色,咧着鲜红的嘴唇一串浪笑,“这是天子脚下,官爷贵胄来得多了。上个月来了位爷,找了潇潇五次才找到。人家还是张郡王的公
子,世袭的小王爷呢!上回格天社的万大爷……”
胡断眉不待她说完,便哈哈大笑:“金枝玉叶的小王爷,格天社的官老爷,入娘撮鸟的都好了不起吗?老子行走江湖,凭的不是官名,却是这个……”左臂一振,白光
闪处,一把飞刀“夺”的插入了大厅圆柱上。
那圆柱漆了红彩,上面花团锦簇地雕着数十朵各样花卉,这一把刀正插在圆柱当中最大的那朵牡丹花上。跟着寒光闪烁,劲风呼呼,八把飞刀连珠价射出,在那牡丹
花四周围了个圆形。众人看他出手凌厉利落,齐声喝彩。
费大姐的面色登时一白,便在此时,忽听得大厅西侧的暖阁内传来一阵清冽的琵琶声,铮铮然如同银瓶乍破,便在这喝彩声、醉语声、叫骂声、浪笑声中听来,也觉
分外嘹亮。霎时间乱糟糟的声音全是一静,众人全转头瞧向那暖阁。
一道呖呖娇音传了过来:“难得这位爷瞧得起潇潇,二位爷见谅,我便出去谢一谢诸位朋友如何?”声音轻柔,带着一股慵懒、一股娇痴,更有一股说不出得柔媚味道。堂内众客人全是心神一醉,均想:“单听这声音已是如此迷人,这云潇潇的长相不知该是怎样得花容月貌?”
“些许小事,不须姑娘费神!”暖阁内忽然传出一声冷哼,声音略带沙哑,“哪位英雄要见识潇潇姑娘的芳容,只管进来便是!”言语说不出得淡定从容,传到每个人的耳
中,却透出一股睥睨天下的豪气。
“好大的口气!”胡断眉拍案而起,“老子偏不信邪!”大踏步便向西侧的暖阁走去。满厅客人低声议论,数十双眼睛全盯了过来。但见那西侧暖阁以珠帘遮门,水晶帘的
颜色恰染出一朵莲花之形,静静垂下,看不出里面丝毫动静。
“潇潇姑娘,”那沙哑的声音又再响起,“那日得闻你一曲《胡笳十八拍》,魂醉至今,请再奏一回如何?”声音依旧淡定自若,似乎全然没把帘外虎视耽耽的胡断眉放在
眼内。云潇潇“咯咯”轻笑,曼声道:“那潇潇便献丑啦!”
“贼厮鸟!”胡断眉大吼声中,飞身掠起,直向珠帘扑去。半空之中双掌疾挥,三把飞刀连珠价射向帘内。
猛然间一缕琵琶声自帘内爆出,声音激昂如铁马金戈。众人心神一震的当口,陡闻胡断眉闷哼一声,似是撞在一堵无形的墙上,壮硕的身子倒翻而回,踉跄着落下地
来,“腾、腾、腾”地一串疾退,砰地撞在那雕花圆柱上。
他本来身材魁梧,但这时却像一张画般地贴在圆柱上,脸色煞白如纸。在他头顶,明晃晃地插着他适才射出的九把飞刀。厅内客人有懂武功的也有不懂武功的,却均
是心神震动,霎时间厅内静得出奇。
只有那琵琶声急切细密,如飞泉沥石,似雨打芭蕉,琅琅锐响催得人的心愈发得紧。
“胡兄,不妨事吗?”乌云金身子一晃,搀起胡断眉,冷笑道,“适才好好地为何跃了回来?”胡断眉这时才吁出一口长气,似是听出了乌云金话中的讥讽之意,一把抖开
他的胳膊,叫道:“老子兴致忽地没了,自己愿意跃回来,你管得着吗?”
乌云金听他说话神完气足,不由眉头一皱,斜眼望着那暖阁的帘笼,低笑道:“果然好身手!崆峒派乌云金前来领教。”身形飘忽闪动,直向那暖阁逼去。他性子高傲
,素来瞧不起胡断眉的为人和武功,猜想阁中之人武功虽高,却也只是精通劈空掌一类的重手法,这般如蛇游走,正可让对方无从发力。
暖阁内忽地传出一声沙哑的轻叹:“乌长老步法飘忽,似柔实刚,只怕七绝真气,已修到了第四重的神足境了吧?只是运柔成刚之际,未免僵硬难化,可惜,可惜!”
七绝真气正是乌云金苦修的崆峒派残心七绝掌的内功,乌云金听得帘内人足不出户,便一口说破自己平生修为,登时愕然止步,颤声道:“阁下说得是,不知有何指教?”本来以他的为人,决不会这般贸然向陌生人出口相询,但他自当日在建康的钟山峰顶被狮堂雪冷罗雪亭点透修炼破绽,事后一直苦思冥想,始终难有寸进。这时听得
帘内人一语中的,便忍不住开口相询,可话一出口,却又有些后悔。
“惭愧,哪里谈得上什么指教!”那人呵呵一笑,“传闻贵派残心七绝掌的第五重为死心境,旨在‘三冬无暖意’,若阁下一味精进,只怕适得其反。若能以退为进,说不
得会别有所得!”乌云金喃喃道:“以退为进?”那人缓缓道:“退一步,海阔天空!”
“这等境界,怎地我全没想到!”乌云金身子一震,双眸炯炯发光,朗声道,“多谢指点!”灰扑扑的瘦脸上竟涌出一团红色,也不回席落座,径自飞身掠出大厅,如飞地
去了。
莫愁大张双目,望着他的背影道:“他姥姥的,这乌云金好大名头,怎么给人家几句话便唬得落荒而逃?”卓南雁却摇头道:“他不是落荒而逃,而是醍醐灌顶,这时心
底豁然开朗,只想找个清净地方细细参悟!”
唐晚菊却如痴如醉地沉浸在那琵琶曲中,五指轻叩桌面,喃喃道:“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好一曲《胡笳十八拍》,好一个花魁云潇潇!”在那两人对话之时,琵琶声
一直轻拈徐拨,奏出一派出山清泉般的婉转之声。
忽听得一声长笑,那掌柜模样的白脸胖子已一笑而起.拱手道:“尊驾口绽莲花,让管鉴大开眼界!佩服啊佩服!”他言语看似客气,实则却是讥讽帘内那人只会口若悬
河。莫愁眼睛一亮,低声道:“原来他便是金鼓铁笔门的掌门人管鉴!嘿嘿,原来‘金笔铁判官’金长生的师尊在此,怪不得飞扬跋扈,他姥姥的这叫狗仗人势!”
管鉴话一出口,金长生也是气焰再炽,拍桌子喝道:“正是!若有本事便出来见个真章,这般缩头缩脑,算什么好汉?”
帘内那人却是一声冷哼:“这姓管的言语无味,面目可憎,老夫懒得搭理。先生可有雅兴打发?”暖阁内又传来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你都划下了道,我也只得依样画葫
芦了。”卓南雁一凛:“原来暖阁内除了云潇潇,竟有两个人!这后一人的声音怎地有几分耳熟?”但那人嗓音显然刻意压抑,他一时也猜测不出。
管鉴听得那两人谈笑间浑不把自己当回事,冷笑中双臂一振,肥胖的身子轻飘飘地荡起,疾向暖阁飘去。他心思与乌云金一般,也是要以飘忽身法让帘内之人摸不到
痕迹,再以本门的凌厉笔法雷霆一击,破门而入。
众人看他身形微胖,但这一跃却疾如鸟、灵如猿,不由齐声喝彩。金长生更是扬声嘶喊,为师尊打气。一片吆喝声中,那琵琶声倏地一冷,犹如天风突起、苍林怒号。
管鉴疾扑而到。绘有莲花的珠帘忽地微微一荡,似被春风轻拂。猛然间只听管鉴振声大喝,快如流星般地欺入了帘内。众人那一道喝彩声还未落下,陡见人影一闪,
管鉴已经倒飞而回。他双足在地上一顿,才要立稳,却不知被什么力量一推,竟又疾退了数步,忽觉双腿发软,砰地跌坐在了椅子上。
“喀嚓嚓”一声响亮,那把梨花木的大椅竟被他坐得粉碎。管鉴的身子向后仰去,斜刺里却伸出一只手,将他稳稳扶住。出手的正是那居中而坐的狮面老者。琵琶声依
旧起伏凄恻,如阴雨绵绵。厅内诸多武林豪客看得目瞪口呆,被那琵琶声一搅,心底全是寒浸浸的。
帘内那沙哑声音笑道:“妙!先生这一记手挥五弦,出手时机实在妙不可言。”那冰冷声音却只淡淡一笑:“惭愧,惭愧!”
管鉴兀自呼呼喘息,心底有苦说不出。适才他掠到帘前的一瞬,正是劲力运到十足之时。哪知帘内人竟是以静待动,并不出手,却在他破帘而入、劲力稍泄之际,雷
霆一击。管鉴先机顿失,只得狼狈退回,暴进暴退之下,被那人刚猛无铸的掌力推送,连出大丑。
那狮面老者沉声道:“管兄,怎地了?”管鉴片刻间已面色如常,苦笑道:“里面是两个老狐精,宁掌门也不要去行险啦,免得讨苦头!”他笑吟吟的话语却是笑里藏刀。
那狮面老者登时面色一红,霍然站起,冷冷地道:“宁某几十年没讨过苦头啦!”整整衣冠,大踏步便向暖阁走去。
“宁掌门?”莫愁小眼瞪起,惊道,“莫非他……他是昆仑派的掌门宁自隆?”连一直沉迷琵琶乐曲的唐晚菊也不禁抬起头来,惊道:“‘宁折不弯’宁自隆?不错,果然是他!格天社‘血手太岁’孙列便是他的弟子。”卓南雁也早听过这昆仑派掌门之名,当日那丧命五通庙底的“血手太岁”孙列武功已是刚硬得很了,而这宁自隆内外兼修,武功却
纯走刚猛一路,单听“宁折不弯”这绰号,便知此人出手之霸道。
宁自隆目光灼灼,大步向暖阁行去。与乌、管二人不同,他的身法并不快,甚至有些沉缓,步子更是重得出奇,一步踏出,便是砰然一响。
这时那一串紧调急弦的琵琶声已渐缓渐悄,化为一缕若有若无的嘤嘤细语。那沙哑声音又淡淡传出:“这是京师,不是江湖!老夫若不立些规矩,只怕这些江湖人会反
上天去!呵呵,无可奈何,倒让先生见笑了。”那冰冷声音笑道:“老夫正想瞧瞧你如何立这规矩!”这两人始终不互称姓名,显然都不愿吐露身份。听他们言语,似乎又
在暗中较劲。
“莫非是他?”卓南雁再次听到那冷冰冰的声音,眼前忽然闪过罗大冷锐的眼神,登时心中一凛:“不错,正是罗大!但跟他在一起的这沙哑嗓音之人却又是谁?”
清清冷冷的琵琶声越发衬得宁自隆的脚步声沉重响亮。砰!砰!砰!每一步踏出,似乎这偌大的厅堂都微微晃动。卓南雁不禁望向那珠帘,却见珠帘依旧静静垂下,
始终纹丝不动,那朵怒发的白莲这时瞧着,便现出几分诡艳。
“开!”宁自隆蓦地大喝一声,脸色红若滴血,双掌疾推。掌力暗涌,那珠帘无风自开,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宁自隆那雄伟的身躯已一闪而入。
珠帘霍然合上,帘上雪白的莲花簌簌抖动,似是被疾风吹拂。那曲琵琶这时已细若游丝,却别有一股回肠荡气之韵。偏偏宁自隆一入阁内,便再无声息。厅内的客人
全睁大了眼珠子,性子急的恨不得趴到那帘边去看个究竟。
陡闻一声闷哼,黄影闪处,宁自隆忽地斜斜跃出,“腾、腾、腾”的一串脚步声擂鼓般响在厅内。三四张桌子全被宁自隆撞倒,杯盘乱飞,几个客人更被他撞得人仰马
翻。宁自隆小山般的身子兀自收不住来势,直向卓南雁这张桌子撞来。
卓南雁霍地挺身,挥掌在他肩头一搭,内力源源送出。脸色殷红的宁自隆才刹住脚步,眼望卓南雁,微露感激之色,却猛一低头,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全喷在了桌上。“前辈留神!”卓南雁缓缓收回内力,低声道,“不知屋内出手的却是何人?”
宁自隆吐出鲜血,反觉胸臆一畅,但脸上却满是黯然失落之色。他缓缓伸指,蘸着桌上的血,颤巍巍地写了一个字:鹤!
“赵祥鹤?”莫愁嘴巴张得碗大,半晌才道.“吴山鹤鸣?格天社的总头领?怪不得,怪不得……”他这一喊堂内众高手听个满耳,联想到适才那沙哑嗓音之人所说的要“立
些规矩”的话语、登时心底发寒:“除了赵祥鹤,京师之中还有谁有这么高的武功,这么大的口气!”先前耀武扬威的胡断眉、金长生诸人全是脸色发灰,噤若寒蝉。
卓南雁却觉心底一冷:“罗大自命侠义,又与张浚交厚,却暗中与赵祥鹤在万花轩内相会?”
一番别开生面的比试终于停歇,昆仑派、金鼓铁笔门和五湖帮尽皆铩羽而归,但深隐帘后之人居然连面也未露。陡闻琵琶锵然一划,声若裂帛,那首《胡笳十八拍》
也在这时悄然曲终。莫愁等人的心神一阵摇曳,既醉于这琵琶余音袅袅,更震于吴山鹤鸣的绝顶武功。
“好曲呀好曲!——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赵祥鹤沙哑的声音又在帘后响起,“可叹如此好曲,却无一场可观之战,世间少有英雄啊!”
卓南雁听得这声长叹,却觉心头火起:“当日便是此人,处心积虑地算计我父母!”登时胸中怒火猛撞上来,仰天一笑:“谁是英雄,是你说了算的吗?”大踏步便向暖阁
走去。
“兄弟,你疯啦?”莫愁惊叫着伸手要拉他,但手指明明触到了卓南雁的衣衫,却觉指下一滑,抓了个空。卓南雁的身形片刻不停,已大步向前行去。堂内霎时议论声
四起,众人的目光全盯在了他的身上。宁自隆和管鉴更是满面疑惑,毫不相信这年纪轻轻的少年竟敢挑战当今号称江南第一高手的吴山鹤鸣。
卓南雁的脸上依旧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但浑身真气流转,忘忧心法已然笼罩全场。他的步子不紧不慢,却如行云流水般得气势连贯。厅内又悄静下来,数十双
眼睛全瞪得溜圆地望着他。
帘内忽地传出一声轻叹,似乎那赵祥鹤也颇为惊诧。原来卓南雁这样闲庭信步般地走来,看似行险,但一身气劲似发非发,更生出一股深玄难测之感。
静静垂着的珠帘蓦地发出一阵轻颤,犹如风行水上,波澜微生。宁自隆、唐晚菊等明眼人都瞧出那是绝顶高手的内家真气蓄势而发,引得珠帘发颤。这也是头一回,
帘内高手似乎有些按捺不住,劲气外放。
卓南雁忽在珠帘的五步之外顿住身形。他脸上淡淡的冷笑未去,右掌却已缓缓按在了威胜神剑的剑柄上,心神与长剑交接一处,鞘内的长剑登时嗡嗡而鸣。这剑鸣声
初时绵密清脆,随即化作一股宏大沉郁之音,龙吟般游走堂内。众人均觉耳畔轰然作响,心神剧震。
长剑虽未出鞘,一股澎湃的剑气却已直撞向珠帘。串串水晶珠子急速跳动,交互疾撞,发出比适才的琵琶声还紧密尖锐的声响。
赵祥鹤那沙哑的声音忽地一叹:“好胆魄!好眼界!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他赞的是卓南雁的胆魄和眼界,说的是卓南雁这种含而不发、以静制动的战法,说来奇怪
,他叹声一起,疾跳的珠帘似被同时伸出的千百双无形的手按住,忽然悄寂无声,静静垂下。众人惊叹莫名,不由齐齐“噢”了一声。
卓南雁仍是静静挺立,身形稳如渊停岳峙,缓缓道:“大哉乾元!”忘忧心法与补天剑意交融一处,剑气流转,再次沛然涌出。
“老弟又精进不少,恭喜,恭喜!”帘内这回传来的却是罗大的笑声,“你可以进来了。”笑声刚发时似乎便在卓南雁耳边,随即倏忽远去,到了最后一个字时似乎已远在
十余丈外。
“难道他心中有愧,竟要避而不见?”卓南雁心念一闪,飞身而起,电射般掠人帘内。暖阁内宁谧一片,只一个红裳少女怀抱琵琶静静端坐,罗大和赵祥鹤早已踪影不
见。
“别找了,他们都走啦!”那红衣美女明眸耀彩,望向卓南雁的目光中略带惊讶。她的声音分外好听,却又带着三分慵懒和七分顽皮。
这少女不过二十岁上下,波光莹闪的眸子和樱红的香唇间总像是笼着一抹笑意。只看她一眼,便觉得有股说不出得媚,正从她的发髻间、酒窝内、眼波里,隐隐散出。若说龙梦婵给人的媚是妖娆多变的娇媚,这云潇潇展露出的,就是一种雾笼香花般的柔媚。
“小姐便是云姑娘了?”卓南雁想到若是从陈铁衣那里算,自己还该叫她一声嫂嫂,当下老老实实地躬身施礼,“在下卓南雁,见过云姑娘!”云潇潇一笑:“你这人倒有
趣得紧!看你适才的架势,似是要挑破房顶,哪知转眼间便又这么彬彬有礼!”顿了顿,又笑道,“雁飞高兮邈难寻——你这名字恰是《胡笳十八拍》里的好句。——好名
字!”她说着朱唇曼启,低声歌起《胡笳十八拍》的曲意:“雁飞高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
她似乎很爱笑,笑声也如她奏出的曲乐般剔透悦耳。卓南雁想起陈铁衣所说他们同行时的一路笑声,顿时有些明白为何刚硬如铁的陈铁衣会为她神魂颠倒。
他呵呵一笑:“多谢姑娘夸奖!不知适才这阁内品乐的,可是赵祥鹤与罗大先生,他们去往何处了?”云潇潇雪白修长的五指在琵琶上轻轻拨弄,发出悦耳的怜怜声,
摇头笑道:“你这可是不晓事了。我们只是唱曲卖艺的歌女,客人们的事情,哪能随意泄漏!”她天生媚骨,虽是语带嗔意,瞧上去仍是巧笑嫣然。
阁内燃着一炉香,袅袅的烟气更衬得阁中清雅幽静。堂中客人全知道适才格天社大首领赵祥鹤在此,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敢贸然闯入。卓南雁眼见这幽香四溢的精
致暖阁中只有自己和云潇潇两个人,便不愿久留,微微一揖,道:“如此倒打扰了。我也是受一位朋友所托,来跟姑娘传一句话!”
云潇潇玉颊上的梨窝旁现出一抹红晕:“卓公子那位朋友是谁?”卓南雁道:“便是江南铁捕陈铁衣!”云潇潇笑容一敛,低声道:“你……你认识他?”卓南雁道:“在下跟
陈大哥相交无多,却已是过命的交情。”
云潇潇望着他灼灼有神的目光,点一点头道:“虽然与公子也是初会,但公子的话,潇潇都会信!不知他……让你传什么话来?”卓南雁叹一口气,低声道:“陈大哥说
,他眼下有要事缠身,待得姑娘的生辰正日,只怕无法赶回来……与你共庆芳辰!”想到当日与陈铁衣同去探查江南龙须总坛主,但那老头子等龙须全遭余孤天辣手诛杀
,陈铁衣自此也音讯全无,心下更觉黯然。
他才一开口,云潇潇似已知道他要说什么,明媚的脸上登时一黯,待他说完,已然花容惨淡,轻轻地道:“我们本就聚少离多,为何偏偏那一日,你都来不了!真的吗
……铁衣,这真是你的话吗?”她声音凄恻,似是对卓南雁轻诉,更像在喃喃自语。
“若是我与霜月有约不至,小月儿也必是如此伤心!”卓南雁也不禁心下恻然,轻声道:“不错。当日我与陈大哥同坐舟内闲聊,他郑重叮嘱小弟,务必将此话传给姑娘
……”忽然心中一动:“那时候陈大哥怎知自己难以赶回?是预知此行不测,还是当真另有要务?”
云潇潇娥眉颦蹙,道:“那公子是否知道,铁衣到底去了哪里?”卓南雁心下一沉,竟不敢看她满含忧郁的双眸,道:“陈大哥是公门中人,行事自不能让旁人知晓!”云
潇潇似是信了,默然点头,美眸中已是珠泪潸然,五指只顾茫无头绪地划着琵琶。屋内只余一阵孤单无韵的铮铮轻响。
卓南雁心底忽地生出一阵难耐的愁绪,竟不敢在阁内再待片刻,重又深深一揖:“话已传到,云姑娘请保重!卓南雁这就告辞了!”心下打定主意:“陈大哥若是当真惨
遭不测,不管是谁下的毒手,我都让他血债血还!”
云潇潇这才昂起头,强笑道:“潇潇有些失态,可让公子见笑了!是了,适才那两位客人,我也不知他们到底是谁,只知一个姓罗,一个姓赵。听他们言语,那姓罗的
老者似是约那赵官人,今晚子时在三元楼相会。”
“三元楼?罗大竟要深更半夜地再约吴山鹤鸣密谈!难道他竟是格天社的奸细?”卓南雁目光熠然耀动,强抑住心底的震惊,向云潇潇点头道:“多谢,今日暂且别过!”
他略一凝思,眼见地上还插着先前胡断眉射入的三把飞刀,拾起一把刀来,指力暗运,在铜铸的刀把上捏出三个深深的指窝,递给她道,“姑娘若有难处,只管拿着此物
来找我!”
云潇潇怔怔地接住,芳心紊乱如麻,只知茫然点头,恍惚中耳边似有一声轻叹:“姑娘的琵琶弹得甚好!”她才“啊”的一震,笑道:“多谢公子……”抬起头来卓南雁却早
已去了,只剩那珠帘寂寞而又无奈地摆着。
这时胡断眉、宁目隆等豪客还在厅内苦候,眼见卓南雁安然无事地走出,均是心底震惊。金鼓铁笔门掌门管鉴笑眯眯地拱手上前,客套连连,着急结交。卓南雁却没
心思搭理这些武林大豪,略略客套两句,便领着唐晚菊和莫愁出了万花轩。
才出得花厅,莫愁便急着问那位云潇潇生得什么模样。卓南雁只淡淡一笑:“也算国色天香吧!对了,你不是见过她一次了吗?”莫愁胖脸一红:“那是,那是!只是那
时候离得太远,哪及得上你老弟,关起门来,独占花魁!”
卓南雁一直寻思这罗大在三元楼内再约赵祥鹤之事,却也不愿说出来让他们白白担心,便有些心不在焉。莫愁怪他不说,讥讽他看过云潇潇后,魂不守舍。
唐晚菊却毅然摇头:“未必!南雁兄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你没见他为了明教林姑娘大闹齐山吗?嘿嘿,有林姑娘珠玉在前,南雁兄只怕再也看不上寻常脂粉。”
卓南雁心头一热,只觉唐晚菊的话深得我心,伸掌在他肩头一拍,笑道:“给那些俗人扰了酒兴,咱们再寻个地方,去喝个痛快。”转头问莫愁道,“老莫,你曾说临安
有三绝,万花轩已去过了,千金堂转天便去,那三元楼却在何处?”
莫愁大喜:“正是,正是,正该去三元楼让你还这酒债!”喜滋滋地当先引路。行不多时,忽地一指前面当街那座高挑贴金红纱桅子灯的歇山式高楼,笑道:“三元楼的
酒儿稠——游御街,喝美酒,自然便得来这三元楼了!”
他轻车熟路地引着二人穿过竹花掩映的回廊,登楼上阁,寻得一间精致暖阁坐了。
这三元楼高楼耸峙,自三楼这暖阁内凭窗西眺,隐约可见城外西湖的一角清波。三人要了好大一桌酒菜,开怀畅饮,纵酒笑闹。
莫愁想起适才的话头,忽地小眼一转,笑道:“咱们来换个新鲜调调,说说自己何时第一次对女孩儿动心。”将酒杯在桌上一顿,“本公子先来抛砖引玉。我第一次对女
孩儿动了春心,是在我九岁那年……”卓南雁险些将一口酒喷出,道:“你老兄当真少年老成!”
“见笑见笑!”莫愁得意洋洋地拱拱手,又正色道,“九岁时我还是个人见人爱的白胖小子,帮中叔伯带着我出去乞讨的,任谁见了我,都要多赏些残羹剩饭。那天江陵
府丐帮总舵附近忽地搬来一家官宦人家,那家小姐游玩归来刚下轿子,见我可怜,便将丫鬟新买的春卷塞到我手中。我那时粗黑的手,捏住她递过来的白白的春卷,看
到她笑吟吟的样子——她只十二三岁,穿着鲜亮无比的衣衫,当真便似看到天上的仙女一般……”『极度电子书下载http://www.jidubook.com/』『零零电子书下载http://www.00txt.com/』『TXT小说天堂在线看书HTTP://WWW.XIAOSHUOTxt.net/』
卓菊雁和唐晚菊见莫愁脸现潮红,少见得一本正经,便都凝神倾听。“自那天以后,我日日都去她家门口徘徊乞讨,嘿嘿,全是独个去的,只盼能再见到她。原来她是
官宦人家的小姐,自然甚少出屋,但偶尔出来,遇到我时,都给我些好吃的。终于,在第三次见到她的时候,我鼓足了勇气,趁她递给我春卷之际,在她雪白的小脸蛋
上亲了一口……”
唐晚菊“哎哟”一声,笑道:“你老兄原来自幼便胆气过人!这下可不是惹了大祸了吗?”莫愁哈哈大笑:“我哪里想得了那许多。那女孩惊叫一声,忽地伸手扯住我的胖
嘴巴拧了几下,骂我是个小顽童——想必她见我终究是个孩子,却也不怎么恼怒。哈哈,虽给她白嫩嫩的小手拧了几下,但那两天却是我最快活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长
……”
他的胖脸陡地一阵抽搐,狠狠灌了口酒,才道:“后来我那帮主老爹要去常德府会见个紧要的武林人物,偏要带上我同去,一家伙就去了两个月。再回江陵府时,却见
那女孩家竟给抄了家。帮中叔伯告诉我,那女孩她爹得罪了秦桧,给下了大狱……论斩了,家中女眷都卖给了勾栏!”他那张嬉笑怒骂的胖脸陡现沉痛之色,卓、唐二人
的心也都随之一紧。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秦桧是什么玩意儿,只死活央求老爹去救那女孩。帮主老爹说,她爹既敢触怒秦桧,便是个好人,该救!带着我连闯了三家勾栏,才寻到了她。”莫愁忽地咧开嘴,近乎抽泣般地喘了两下,“她刚死!因不愿接客,又不堪凌辱,自己上吊了。望着她十二岁的尸体,我哭得昏天黑地,直到几年后,还常常梦到她…
…”
他又顿了顿,咕咚咚地灌了几口酒,才又干笑道:“想必我自那时候起,便喜欢年纪大些的女孩吧。”眼见身旁二人都黯然神伤,猛地一拍桌子,“大雁子,该你了!你
几时对女孩儿动心的?”
卓南雁想了想,老老实实地道:“十三岁吧!”那也正是他初遇林霜月的年纪,想到十三岁时在杨将军庙内跳耀的舞火下看到那张宛然如画的笑靥,心底便涌出一阵甜
蜜,忽想,“原来我一见月牙儿,便已暗自倾心,只是那时候自己却全然不知。”
“那时候我正给龙骧楼的人追杀,她过来给我包扎伤口,”卓南雁说起少年时的情形,眸子里便闪出一片柔柔的光芒,“……她的手灵巧得似蝴蝶翩翩起舞。我却对她说
,你身上好香……”莫愁眉毛一跳,笑道:“老弟自幼便出语不俗,有趣有趣!后来呢?”
“后来……”卓南雁忽觉胸中一阵酸楚,涩笑两声,“后来我便跟她去了明教。再后来,这个女孩……便做了明教圣女。”
“原来是那小仙女一般的林霜月?”莫愁咧嘴道,“你老弟那日为了她,在齐山上这一闹惊天动地,老兄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哥哥奉劝老弟一句,那林逸烟是天下
独一无二的大魔头,今后你最好别再见她了,万事还是保命要紧!”
“我不管!”卓南雁缓缓吸了口酒,淡淡地道,“我还是会去见她的!”
莫愁疏淡的眉毛又跳了跳,啧啧连声:“佩服!佩服!我这‘有美女就抱抱’,乃是随遇而安,老弟却才是真正的一往情深!”转头对唐晚菊道,“小桔子,你怎样?我猜
你定是七八岁时便去亲女孩儿。”
“惭愧,惭愧!小弟实难跟二位相比。”唐晚菊白面通红,迟疑片刻,才低头笑道,“小弟第一次见到她时……已是半年前的事了,小弟已是十九岁的高龄,实在比不得
二位哥哥!”莫愁双眸发光,叫道:“怎么着,原来小桔子心里有了人?快快从实招来!”
唐晚菊整眉道:“小弟自十五岁便给送进枯荣观修习毒功,算来是唐门五十年来得入枯荣观最年少的弟子。但小弟素来只好诗书,实在懒得琢磨那些杀人的烟散丸针,
半年前索性逃出了唐门。我怕给掌门大伯捉到,自成都一路北行,穿州过府地远远逃到了西夏。一是想逃得越远越好,二来是想看看朔漠风光,哪知到了西夏兴庆府…
…”莫愁见他脸色微红,忸怩不语,笑道:“怎样了,难道你竟遇上了个西夏姑娘?”
“是!小弟在酒肆里面喝醉了酒,将盘缠丢了——呵呵,小弟江湖阅历不足,让二位仁兄见笑了!那店伙计见我掏不出钱来,便不住口地纠缠谩骂,唉,实在是羞杀人
也!正自难堪,忽听一个姑娘叫道:‘他的酒钱我给付了。’我抬头便见到一位党项族的姑娘,她穿着月白的绣花袍和百褶裙,头戴银白的毡冠,便如一尊水月观音般立在
那里。”唐晚菊说着,一股陶然之色从眉目五官中渗出来,“她笑着抛来一串铜钱,却又笑我南人懦弱,不胜酒力。我自然不服。党项人都甚好客,她便请我去她家拼酒…
…”说到这里,脸色愈发红了起来。
莫愁连声催促:“说呀!后来如何了?”唐晚菊嗫嚅道:“后来,我果然喝不过他,就醉倒在她家。醒来后,我们便成了朋友。这女孩极是爽朗可爱,小弟在她家流连不
去地住了半月,终有一晚,小弟又喝醉了酒……”莫愁见他忽地住口不言,不禁瞪起小眼:“怎地了,你酒后失身了,是不是?”
唐晚菊的脸变成了一块红布,道:“这个……呵呵,不足为外人道耳。”卓南雁和莫愁对望一眼,哈哈大笑。莫愁更拍手道:“此地无银三百两!小桔子今日才酒后吐真
言。”
“她叫……拓跋嫣!”唐晚菊提起这个名字,脸上便满是沉醉之色,“我……我下定决心,定要娶她,便跋山涉水地赶回家来禀明掌门大伯。只可惜,大伯不允,还扬言
要杀嫣儿。”他说着神色悲苦,攥着酒杯连连摇头,道,“嘿!我从未见过大伯如此声色俱厉,若非兴庆府远隔千山万水,只怕他真就赶去下手了。而我早已深厌枯荣观内
的毒物,便又逃了出来,直到今日……也不知嫣儿怎样了。唉,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
卓南雁也料不到这外表柔弱的世家子弟竟也是痴情如此,心底发热,举杯道:“小桔子,你是至情至性,我敬你一杯!”莫愁叫道:“还有我!要连敬三杯,预祝二位都
早日娶得佳人,早结连理,早生贵子……”三人当日喝得酩酊大醉,眼见日色昏沉,这才尽兴而归。
第二部暮雨江南第二十九节:高楼密议金堂豪赌
卓南雁一直牵挂罗大秘约赵祥鹤之事,却又不愿让两位兄弟跟着冒险忧心,当晚便独自溜出客栈,悄然赶回了三元楼。
深宵之中,御街上许多店铺兀自灯火闪耀。倒是那白日里热闹非凡的三元楼不知为何冷寂了不少,只三楼一间暖阁内亮着灯。远远地只见楼下彩画欢门前竟也黑黢黢
的,但却伫立着数道人影,隐隐有刀剑之光闪动。
卓南雁暗道:“罗大这厮秘会赵祥鹤,竟还动用这多人手把风!”展开轻功,从酒楼的侧门跃入。楼内却没几人看守,他一路畅通无阻地悄然直上到了三楼。却听一缕
琴声自那暖阁内悠然而出,曲调沉郁,古朴中透出几丝苍冷来。
卓南雁知道罗大武功了得,不敢贴窗细瞧,只侧耳凝听,似乎阁内只有两人。除了那抚琴之人,另一人呼吸几不可闻,显是内功精深,料来便是罗大了。
“赵祥鹤还没到?”那抚琴之人忽地一声低问。卓南雁登时一凛:“怎地是他?”这正是那日在天目山被龙梦婵所困的赵公子的声音。却听罗大毕恭毕敬地道:“属下已与
他敲定,吴山鹤鸣是当世大宗师,这点担当还是有的!”卓南雁心下更奇:“连这不可一世的罗大也为这位赵公子效力当真奇了!”
“他是个难得之才,只是胆魄稍逊,不知今晚敢不敢来?”那赵公子的声音依旧淡淡的,但琴声却陡地激越高亢了许多,险峻如奇峰兀立,苍郁如松涛长吟。跟着琴声
渐缓渐悄,却始终有一股金戈铁马之气在勃勃跃动。
琴声将逝之际,回廊间忽地响起一道笑声。这笑声突如其来,几乎便在同时,一只手在卓南雁肩头轻轻一拍:“老弟,你也在此!”卓南雁一凛之间,那人已经闪到了
暖阁门前,只见那道高大的黑影正向着暖阁大门虾米般躬起了身子,朗声道:“太子有约,老朽怎敢不至?”正是赵祥鹤到了。
回廊上又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跟着虞允文的笑声响起:“赵大人当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让我辈在楼下苦候了多时。”罗大已大开阁门,沉声笑道:“原来祥鹤兄是在
此听琴来着!”一眼瞥见卓南雁,呵呵笑道,“我料得老弟定会前来,太子殿下也念叨你好久了,快请快请!”
卓南雁登时一震:“原来这位赵公子,竟是被封为建王的当今太子赵瑗!”想到江南四公子之首的虞允文和这目视云汉的罗大都对他毕恭毕敬,随即释然,“若他不是太
子,又怎能有如此气魄!”
二人大步而入,赵祥鹤已抢着跪倒。卓南雁正要施礼,已被太子赵瑗拦住:“老弟是我的救命恩人,便算知己。赵先生,此处不是朝廷,咱们不必拘礼!”挥手请二人
落座。
赵样鹤还没坐稳,便呵呵笑道:“老朽早就到了。但听得殿下这一曲《风雷引》慷慨激昂,有驱千骑、斩长鲸之意,老朽听得一时忘情,未敢打扰。万望太子殿下见谅!”这话看似谢罪,实是夸赞赵瑗琴艺高绝,不着痕迹地大拍马屁。赵瑗的脸色果然一缓,低笑道:“噢,赵先生听我这琴曲可还入得耳吗?”
赵祥鹤笑容又增了几分:“太子这琴曲中有一股雄放之气贯穿始终,当真使豪杰魄动,侠士发立!嘿,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卓南雁见这赵祥鹤身子高
瘦,老脸上皱纹纵横,谄媚之笑正自那一道道沟壑般的皱纹中前仆后继地涌出,想到白日间听得他在万花轩内叱咤群雄的豪气,当真判若两人。
“赵先生过誉了。”赵瑗淡淡一笑,顺手拨弄琴弦,发出悠扬的声韵,悠然道,“传闻大慧禅师琴、书两绝,当世无双,可惜未曾一晤,憾哉憾哉!”赵祥鹤面色微变,不
知如何回话好,只得干笑两声。
卓南雁却道:“我倒见过大慧上人两面,禅圣的琴艺书法冠绝天下,最难得的却是他一个方外之人,却有一颗忠义之心。近日他更亲自护送张浚大人入京,不辞劳苦,
让人钦佩。”
一旁的虞允文却叹了口气:“老弟有所不知,和国公张浚到了行在驿馆之后,却又离奇失踪,至今下落不明!”他说着目光灼灼地扫向赵祥鹤,“除了张浚大人,李光、
胡铨等一批老臣也在入京途中先后失踪!”
“张浚大人竟失去了踪迹?”卓南雁想到那晚舟中密谈,心内一紧,“莫非龙蛇变已对这些老臣们下手了?”转头着赵祥鹤时,却见他眼望酒杯,脸上似笑非笑,浑若未闻。
“赵大人,”赵瑗眼内光芒一闪,淡淡地道,“你也是朝廷老臣了吧?靖康十八年,你斩杀五马山寨的六王爷,处事刚劲果决。雷霆手段,忠义肝胆,万岁至今念念不忘
,常和本王说起。”
五马山寨之事乃是赵宋朝廷的往事。那时候金兵南侵,北宋灭亡,赵构南逃后以徽宗九子的名分登基,是为南宋。但当时风云变幻,赵构到底根基不稳,在黄河以北
的五马山寨,便有人以徽宗六子的名号挥师抗金。这六王爷毅然留在金国抗金,比之仓惶南逃的九王爷赵构,显得更有骨气和胆魄,一时豪杰四下归顺,聚众数十万。
六王爷也自命正朔,不听赵构的调遣。赵祥鹤便夜探五马山寨,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了六王爷的首级,给赵构朝廷去了一个心腹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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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扶正祛邪的大事,可不是犬马之劳。”赵瑗的脸色又和善了几分,慨然道,“当年陈刚御使出使金国,酒宴上金国几名随行的龙骧士言语无礼,又是你出手,以神
功慑服金人,一鹤摘七星,使我大宋神威扬于上京!”卓南雁听得心中称奇:“这赵祥鹤素来对金人卑躬屈膝,不想还有这等事?嗯,只要完颜亨不在,别的龙骧楼武士的
确难以胜他。”
却不知这更是赵祥鹤的得意之战。当时金强宋弱,宋朝使者到了金国,都不免战战兢兢,以防受辱。而变着法子地羞辱宋使,却几乎已成了一些金国官吏争相显示胆
魄的赏心乐事。但那次宴会上,酒意上涌的赵祥鹤却挺身而出,以一敌七,力胜七名龙骧士,威名远震,被金国武林称为“一鹤摘七星”。哪知那时已是秦桧亲信的赵祥鹤
,回来后却挨了秦桧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赵祥鹤自此绝口不言此事,江南武林便也知之不多。
赵祥鹤显然想不到赵瑗对这“一鹤摘七星”也清清楚楚,老脸上霎时腾起一片红,忙道:“这是臣当日轻狂之举,殿下……抬爱,老臣受宠若惊!”赵瑗一笑:“怎么是轻
狂之举?这是振我国威的雄风豪举!万岁看重你的,便是你的忠心和血性!你可要把握得住,别辜负了圣望皇恩……”
这话显然是暗自点拨,让他别只顾跟着秦桧父子一条道跑到黑。赵祥鹤浑身一震,竟突地跪倒,慨然道:“殿下放心,万岁和殿下的洪恩圣德老臣铭记于心,日夜称颂
,念念不忘。老奴必将竭尽驽钝,报效圣上和殿下天高地厚之恩……”
“起来吧!今儿让罗先生请你过来,是想问几桩事。”赵瑗听他几乎声泪俱下,心底暗喜,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地道,“先说这瑞莲舟会。父皇五十圣寿,怎么大张旗
鼓地将江南各大帮派尽数聚到京师?是看天下不够乱吗?”这话单刀直入,又突如其来,筵席上登时气氛一紧。
“殿下说得是!”赵祥鹤先满脸堆笑地应了一声,不慌不忙地道,“但这是相爷的意思。天下太平日久,相爷是要借瑞莲舟会之势,树朝廷之威,扬大宋之雄,使四国八
番震服。”
赵瑗瞥他一眼,道,“那金鲤初会什么的,又是怎么回事?”赵祥鹤脸上依旧波澜不惊:“近来魔教妖人林逸烟重出江湖,蠢蠢欲动,大小黑道帮派望风而降。老朽办这
金鲤初会,乃是给江南英雄一个正大光明的较技之所,只盼能将江南各派雄豪一举收服。”这番话乍听上去入情入理,实则颇有不通之处。
卓南雁暗自冷笑:“这老贼瞪眼胡说的本事不小!”赵瑗的脸色也不由阴沉下来。他今晚苦心孤诣地试探赵祥鹤,本以为会让这位江南第一高手回心转意,但听他两个
对答却是避实就虚,心中便是一沉。
“张浚、胡铨等一批老臣,为何忽从天南海北被调入京师?也是为了树朝廷之威?”赵瑗的声音越来越冷,“适才允文说了,这些老臣一入京师就销声匿迹,格天社难道
全然不知吗?”
赵祥鹤的身子又虾米般躬下来,一迭声地道:“这个……胡铨等老臣进京后便该由林一飞安排,眼下去向何处,下官实在不知……这真真是失职!下官这就去派人查个
明白!”他听得赵瑗接连问起政事,忙改口自称下官,但口风兀自守得紧密无比。
“林一飞?”赵瑗眼中锋芒一闪,淡淡地道,“听说他近来招揽了一位奇人,叫风满楼?”
赵祥鹤干巴巴的脸终于抽*动了一下,嘿嘿地笑道:“这风满楼据说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虽然不会武功,却是能掐会算,连相爷都对他持礼甚恭。但下官却只闻其名,
从未见到过这位神仙的本来面目。”他一口一个神仙,显是对这以旁门左道邀宠的风满楼大是不屑。
这时酒菜已穿梭价摆上来。这是便宴,赵瑗和赵祥鹤全是便服而来,罗大、虞允文也在侧坐相陪。花样百出的菜肴一上,几人便不再提丝毫正事,只是举杯应酬。卓
南雁耻于与赵祥鹤同桌,连筷子都没动上一动。
几个人各怀心事,略尽了几壶酒,建王赵瑗便停著不动。赵祥鹤见机,忙起身告退,临行前,再次信誓旦旦,决不辜负“圣上的浩荡洪恩”。
赵祥鹤一退,楼内便是一静。闪耀的灯烛映得建王赵瑗的那张瘦峻的脸孔忽明忽暗,沉了沉,他才轻轻一叹:“吴山鹤鸣这一代宗师……可惜了!”罗大和虞允文都知
太子拉拢赵祥鹤不成,颇有憾意。
明晃晃的灯影下,建王赵瑗的脸色先是一黯,随即抬头向卓南雁笑道:“哦,我说过咱们会在临安再见面的!老弟别见怪——这里不是朝廷,咱们不必这么繁礼多仪。
你是救过我的恩人,我还叫你老弟,你叫我赵兄便是。”
这话在旁人听来,必会当作建王礼贤下士的谦逊之语,定然毕恭毕敬地连称不敢。但卓南雁性子疏狂,却张口叫道:“好!小弟今后便叫你赵兄了!”虞允文和罗大都
是面色微变,哪知赵瑗自幼长于深宫,见腻了溜须拍马之辈,反而甚喜他的爽直大胆,哈哈大笑道:“是啊,这才是真豪杰,真性情!”
虞允文暗自长出了一口气,向卓南雁笑道:“前几日和国公张浚曾传信过来,说了你冒死卧底龙骧楼之事,殿下早就赞你侠肝义胆,铁血丹心!不想那日我们深林遇险
,正赖老弟相救!”卓南雁忙道:“不敢,允文兄智珠在握,遇险不惊,便没小弟在旁,那妖女也奈何你们不得。”转头望见罗大正捋着长髯斜睨着他笑,也笑道,“罗老也
别见怪!今日我误打误撞,得知你私下约请赵祥鹤,还当你……”
罗大嘿嘿笑道:“还当我什么,跟赵祥鹤勾勾搭搭,暗中为秦桧老贼效命,是吗?”卓南雁丝毫不窘,道:“抱歉。倘若真是如此,我也只得跟罗老你再干上一仗!”虞允
文笑道:“哈哈,原来罗老也有无可奈何之人。”罗大唯有抚髯苦笑。众人却齐声大笑。当下赵瑗便命撤去酒菜,换上清茶。
建王府的亲随穿梭而来,捧来的茶盏都是闪着莹莹青光的青窑上等好瓷,烹茶的壶、瓯则是水晶制成,端的一尘不染,透亮晶莹。稍时,临安上天竺白云峰产的白云
贡茶烹就,清香四溢,四人品茶谈心。
赵瑗等人听卓南雁说起龙骧楼的经历和龙蛇变的大致情形,均是面色凝重。赵瑗眉峰紧蹙,冷冷道:“双管齐下,呵呵,当真阴毒得紧!不知咱们在天目山遇上妖女龙
梦婵,是否便是这龙蛇变中的一环?”
罗大断然摇头道:“这倒未必。当日龙骧楼主完颜亨筹划这龙蛇变时,决不会把巫魔萧抱珍算计在内。眼下巫魔虽然新近投靠了完颜亮,立功心切,但也不会与掌控龙
骧楼的刀霸联手。依老朽看,殿下和虞公子那趟微服私访,只是碰巧被这妖女窥破了形迹,这才几番纠缠。而这妖女机诈百出,老夫护送殿下一回京师,她便再也不见
踪影……”
张浚、胡铨等老臣忽然失踪,巫魔萧抱珍师徒悄然南下助阵,龙蛇变又增了几番变数。饶是卓南雁、罗大都是胸藏甲兵的奇士,但各抒己见、一起商议多时,依然揣
摩不透这龙蛇变的真义。
赵瑗见虞允文久久不语,叫着他的字,道:“彬甫,你有何见解?”虞允文眼中锋芒一闪,面色凝重地道:“属下于这龙蛇变已有了些计较,只是此时却不便说出。”
罗大“嘿”了一声,道:“允文老弟还要卖关子?”虞允文淡淡一笑,却不言语。罗大浓眉连掀,本待再问,又怕他不说,只得强自忍下。虞允文却望向赵瑗,缓缓道:“
属下最忧心的,还是那秦长腿!”秦桧腿长躯瘦,有“秦长腿”的浑号,赵瑗等人恨之入骨,私下里常以这绰号呼之。
“这老贼坏纲纪,乱朝政,早已万死莫赎!”建王赵瑗提起秦桧便脸色铁青,切齿道,“最可恨的,是他竟敢借着金虏之势,要挟万岁。陈铁衣离京前,曾打探来一个消
息,说这老贼对我甚是忌惮,竟然在父皇面前搬弄是非,更屡次试探父皇,要废了我这建王之位,重立太子!”卓南雁等人虽知这十几年下来,秦桧羽翼早丰,却不料他
竟恃仗金人之势要挟皇帝,在皇帝立储这等大事上插手。
众人心底均是一沉。一阵夜风袭来,淡红的灯焰在贴金红纱桅子灯罩内突突乱抖,楼内的气氛更紧了数分。沉了沉,罗大才叹道:“殿下不必多虑!凡事盛极必衰,传
闻秦老贼近来体衰病危,正是咱们扳倒此獠的大好时机。”
倒是虞允文不动声色,缓缓道:“可秦长腿越是病势加重,越是留恋权势!为了让他秦家的人继承相位,老贼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这回胡铨等一群老臣被召到京师,
却又全都下落不明,只怕就是秦家做的手脚!”
“当务之急,就是救下这批老臣!”赵瑗身子一震,刀锋般的眉毛又再竖起,“只是咱们明察暗访至今,依旧毫无头绪。”罗大垂下头,低声道:“属下无能!”
虞允文忽道:“属下倒有个计较!今日这赵祥鹤装腔作势,浑然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但他手下那桂浩古,却是个十足的草包……”罗大双目一亮,抢着道:“你是说将
这厮抓来硬审,探出端倪?”
虞允文笑道:“眼下秦党势大,敌强我弱之际,咱们若是明着对桂浩古用强,只怕会给秦党抓住把柄!去擒捉审问桂浩古之人,必要胆大心细,武功精强,还不能让人
看出是建王府派出的。这等人物可极是难寻……普天之下,还有谁比卓老弟更合适?”
罗大和赵瑗的眼芒都是一亮,顺着他的目光瞧向卓南雁。卓南雁笑道:“允文兄便不夸我胆大心细,武功精强,我也自会前去!对付桂浩古这草包嘛,我倒颇有心得!”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赵瑗也笑起来,“嗯,听说眼下江湖上还有说你叛敌降金的谣传!罗老,传我号令,江湖上事关卓南雁的谣言都是龙骧楼和龙须的蛊惑!自今而
后,朝廷官府与江湖帮派,再不得为难卓南雁!”
“遵命!”罗大也笑道,“有殿下这一句话,南雁老弟的冤屈便一朝得雪!”卓南雁却淡淡一笑,心下也没几分欢喜,只想:“我卓南雁行事但求问心无愧,那些浊世俗人
怎生着我,却又与我何干?”
当下虞允文将他的盘算大致说了。原来桂浩古生性好酒好色,隔两日便要去临安最大的赌坊千金堂赌个痛快。虞允文早已打探清楚,桂浩古明日必会去千金堂豪赌。
千金堂内人多嘈杂,正可乘乱擒他。卓南雁想到那份遍邀天下武林雄豪的乾坤赌局,不由微微一笑:“这千金堂,左右是要去的!”
盘算已定,赵瑗便要起驾回府。罗大眼见宴席将散,终于耐不住问:“允文老弟,你说的对那龙蛇变的计较……到底是什么?”虞允文波澜不惊地一笑:“罗老见谅!小
弟有一桩万分紧急之事要去办。在办成此事之前,诸多推测,实在不便明言!”罗大愈发心痒难挠,却冷哼一声:“臭小子,不说便不说,有何稀奇!”
当晚卓南雁自回客栈就寝。转过天来,莫愁喜洋洋地向他和唐晚菊传授掷骰子、除红、打马等当时风行的诸般赌法的窍门。
卓南雁在龙骧楼时也曾给叶天候逼着研习赌技,莫愁见他把自己的几枚骰子耍得老道无比,叹为观止之余,便转而开导对赌技一知半解的唐晚菊,声称只需他作揖为
礼,便收他为开山弟子。
三人候到黄昏,才溜溜达达地赶往千金堂。时人称游艺之处为“瓦子”,临安城内共有五处瓦子,万花轩、三元楼都在御街中段最热闹的中瓦子一带,千金堂则在御街
北端的下瓦子处。
若说万花轩看上去妙在雅致,这千金堂就是胜在气势。坐北朝南的主院内是前殿后阁的架势,亭台楼阁连绵数十间。院外百步的街面全用二尺见方的大青石铺就,漆
红大门四敞大开,十余位劲装汉子正挺身肃立。
莫愁晃了晃那帖子,几个大汉立时笑脸相迎,将三人让进院内。绕过迎面雕着八仙的琉璃大照壁,但见院内灯火辉煌,却冷寂寂的听不见一丝喧哗之声。一个高瘦的
黑衣汉子站在丹墀上插手唱喏,朗声道:“小人祁三,奉博天主人之命,恭请莫大少和唐公子来无忧堂赴乾坤赌会!”笑吟吟地瞥了一眼卓南雁,引着三人向无忧堂走去。
无忧堂甚是轩敞,只是堂内有些幽暗,遥遥地只见前面数丈之外燃着一盏八角宫灯。灯旁摆布着几扇屏风。半明不暗的一缕幽光,更衬得堂中阴森森的。此时正有三
道黑影静悄悄地立在幽暗之处。
卓南雁正待细看那三个黑影模样,却听其中一人已大声怒喝:“博天主人呢?哼哼,故弄玄虚,好大架子!”卓南形才着清,发话之人身材高大,满面威严,依稀便是
青城派的掌门石镜道长。
莫愁低声嘀咕:“嘿嘿.石镜老道竟到了,这老道还是火爆的脾气!”话音未落,石镜的怒目已横扫过来。莫愁却满不在乎地吐吐舌头,笑嘻嘻地打躬作揖,忽见方残歌
和金鼓铁笔门掌门管鉴挺立在石镜身旁,忙也向二人挥手微笑。
方残歌板着脸扭头不理,管鉴倒笑吟吟地招呼还礼。却听石镜又向祁三大喝道:“喂,我青城派的《广成灵文》当真在那博天主人手上?”卓南雁暗道:“这《广成灵文
》,只怕便是这博天主人用来招罗石镜道长的青城派秘籍了。嘿嘿,这博天主人精挑细选,只引来我们这六人吗?”
“石镜道长,少安毋躁!”堂中忽地传来冷森森的一声长笑,“博天客有礼了!”八角宫灯旁已多出一道黑沉沉的身影。这人身披斗篷,身材异常高大,脸上笼着面纱,瞧
不见容貌,只见一双深潭寒星般的眸子凛凛闪烁。最奇的是他的声音,僵硬冰冷,似是从喉咙里发出的,听来空空荡荡的,却又有几分说不出得寂寞和空虚。
便在群雄一凛之间,那人探掌在宫灯内一抹,手掌上已燃起一团火光,跟着屈指疾弹,火苗幽幽飘来,将堂内墙壁上悬挂的五根火把依次点燃,堂内登时明亮了许多。
众人更是一震,卓南雁暗道:“这人的手法好生诡异,内功更是深不可测。这博天主人到底是谁?”蓦地心底一寒,不知怎地就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莫非……他便是
那神秘莫测的风满楼?”
“好功夫!”石镜却朗声笑道,“你这一手虽然装神弄鬼,内功却比老道要强上许多!老道生平不好赌,那《广成灵文》当真在你手上吗?若是没有,老道便不在此耽误
工夫!”博天客还未回答,堂内又响起一道破锣般的沙哑声音:“说得是!博天客,咱们各家各派的宝贝,你敛来了多少,又是怎生敛来的?”这人的问话生硬无礼得多。
堂内已明亮不少,但众人转头四顾,却找不到发话之人。
博天客笑道:“不才平生嗜武,多年来重金厚礼,或购或请,费尽苦心地求得一些武林秘本、神兵利器!只是不知真假,这才请各位方家来此赏鉴!”笑声冷硬而又悠
然,隐含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味道。
那破锣嗓子却又道:“说得漂亮!嘿嘿,你将大伙儿聚到此地,难道是安的什么好心了?”这人发声却是飘忽不定,让人浑然不知他落足何处,显然也是一门精妙武学。卓南雁却暗自点头:“这人说话很有见识!”
那博天客仰起头,“呵、呵、呵”地干笑三声:“武林中人素好以武会友,今日不才却是以赌会友!乾坤一掷,天地一赌,岂不痛快!哪位若是不愿,便请自便,那大门
可是开着的!”
众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果然见无忧堂那精致的厅门敞着一道缝隙,院中闪耀的灯火清晰可见。
那破锣嗓子也“呵、呵、呵”地大笑三声:“老子可不是胆小之人。乾坤一掷?好,咱们便玩他娘个痛快!”众人听他学着博天客怪模怪样的干笑,全不禁笑了起来。
莫愁却霍地一震,低声道:“怪哉,这声音……他姥姥的,怎地有几分耳熟?”唐晚菊见他满面正经地扭头四顾,忍不住笑道:“这天下没有莫大少不认识的人,你听得
耳熟的人多了!”莫愁脸色才一缓,笑道:“那倒是!”
金鼓铁笔门掌门管鉴呵呵笑道:“乾坤一掷!单听这名字就痛快至极,博天主人还不开赌吗?在下的手心都发痒啦!”博天客冷冷地道:“敬请诸位入局!”引着众人,穿
过大厅向后走去。
众人眼前骤然一亮,已转入无忧堂后的内堂。这内堂要小上许多,却是美轮美奂,精致异常。众人均是一怔:“这哪里是什么赌厅,分明是一座缩小了的皇宫殿堂!”
但见迎面一张涂满金粉的大壁上雕着一条活灵活现的五爪金龙,四壁也精雕着数十条腾云吐雾的小龙,端的金碧辉煌。墙下是两列八盏造型各异的宫灯,微紫色灯焰
映得屋内流光溢彩,却又明暗相宜。当中一张宽大无比的紫檀木长桌和十几张雕花大椅,也全是雕龙刻凤。
整座内堂全闪着一抹堂皇而又绮丽的紫色。在大宋京师内居然有这样一座雕龙刻凤的殿堂,实在是惊世骇俗的僭越之举了。饶是众人均是叱咤武林多年的豪客,这时
也不禁微微一凛。
“诸君请坐!”博天客已端坐在长桌一端。他高大的身形恰好嵌入灯芒照耀不到的阴影内,那条巨大金龙就在他身后张牙舞爪,诡异中透出几分君临天下的威严。在他
身后则傲然挺立着一个挺胸叠肚的大汉,脸上也蒙着黑纱,看不清面目。两名妖娆美女俏立在博天客左右。二女身披薄纱,露出大片雪白的腰身,几乎妙态毕呈,眼中
媚光四射,毫不在乎地向各大武林豪客嫣然而笑。
祁三忙向博天客细细察报到场的诸人姓名。博天客听得莫愁之名,冷哼了一声:“丐帮帮主莫复疆好大的名头,却怎地胆小怕事,未敢亲来?”
“此言差矣!我那帮主老爹怕过谁来?他老人家此刻没来,乃是要事缠身!”莫愁折扇轻摇,傲然道,“再说,本公子过几年便会坐上帮主宝座,本少爷到了,便跟帮主
亲临一般。”话音未落,却听暖阁外又响起那破锣嗓子的声音:“放你娘的臭屁!你当丐帮是你莫家的吗?你爹莫复疆活蹦乱跳,怎么着也得再当他二三十年的帮主;便是
他几十年后一命呜呼了,也轮不到你这混小子败家子做帮主!”
莫愁被这人臭骂一通,忍不住扭头向外喊道:“过位喜欢放我娘臭屁的先生,何不出来让本大少瞧瞧你老人家的尊范了?”紧闭的阁门忽然后开,人影乍闪,一个鹑衣
百结的驼子忽地挺立在长桌尽头。
堂中尽是高手,祁三进厅前更是暗以打手环布堂外,却仍不知这老者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堂内的。
莫愁眼望那弓腰驼背的老叫花子,结结巴巴地道:“帮……帮主老爹!”原来这人竟是丐帮帮主莫复疆。莫复疆将脸一板,向莫愁喝道:“混账东西,你适才不是盼着老
子赶紧踹腿归西吗?”这一声呼喝,前半句是他本来声音,后半句又变成了古里古怪的破锣嗓子。
卓南雁暗自一笑:“原来适才那神秘莫测的破锣嗓子,便是丐帮帮主莫复疆!嗯,莫帮主这颠三倒四的脾气其实跟莫愁也差不了哪里去!”莫愁满脸堆笑:“不敢,不敢!帮主老爹怎么也得活上百八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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