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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飞残月天》 作者:王晴川

三十七

卓南雁早见大堂当中聚拢了一群人,正围观对弈。听了这声大喊,他不由想起师尊施屠龙的话:“棋道之争,贵在静默。大呼小叫,未免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他摇头叹息,正待下楼,又听一个破锣嗓子大笑道:“围魏救赵?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啦!还不认输,这盘棋不赢你十子以上,那二十两雪花银子,老夫便不要了。”卓南雁双目陡亮:“原来他们下的是彩棋。”
宋时棋风颇胜,江南百姓都好赌棋,酒楼茶肆为了招揽生意,往往提供下彩棋的场子。衢州百姓最好围棋,这忘忧楼,楼如其名,正是衢州最大的棋楼,亦卖酒,亦赌棋,每日里彩棋不断。
卓南雁挤进人群,却见对局的两人一老一壮,老者五十来岁年纪,头戴乌纱头巾,似是个有钱的员外。对面壮年身穿短袖背心,身旁放着货物挑子,却是个货郎。再瞧那棋局,那货郎的一条白龙满盘逃窜,形势岌岌可危。
货郎手拈白子长思许久,也不敢落子,满头大汗地喃喃白语:“哪位高人帮帮忙,救局如救火,赚了银子,两家平分!”其时赌棋规矩不少,不许观者从旁相助却是必不可少的一条,似这货郎般张口求助的极是罕见。观棋的客人听了,都轰然笑了起来。
“叫你姥姥来也没用!”那老者拈髯大笑,“这座忘忧楼内的棋友,加在一起,也算不过我神算子!”他这话大犯众怒,两旁便有好事者纷纷支着献策。但这一局白子局势危急,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良久,也没甚良策。
那老者哈哈大笑,愈加得意。那货郎却急得额头青筋跳动,手中一枚白子在棋枰上徘徊来去,始终不敢放下。卓南雁忽道:“右路,四七点刺!”这正是众人束手,场中寂静的一瞬,他清清朗朗的一声极是清楚。
那货郎抬起头来,近乎哀求地看了一眼卓南雁,似乎在问:“这可行吗?”卓南雁淡淡一笑:“你只管下便是!”货郎看了他清澈的目光,忽觉心底信心十足,猛一咬牙,便将白子依言落下。
“点刺?”那老者将嘴一咧,“嘿嘿”笑道,“莫名其妙,毫无道理!”他眼见卓南雁风尘仆仆,显是个远途路过此处的客人,哪里放在心上。微一凝思,老者便又补了一手,接着攻击白龙。
卓南雁却是深思熟虑,早想好了下面的十几步棋,当下出言指点。货郎听他脱口而出,分明胸有成竹,便即一一照办。老者先是有些疑惑,但连下了十几手,如愿吃去了白方两子,不由心头大安:“这小子外强中干,也不过如此。待会儿可得好好奚落他一番!”
又下了两手,老者却“咦”了一声,骤然发觉因自己贪吃了那两子,白龙竟然形势大转,似要腾空而起。再看卓南雁最先指点的那“点刺”白子,竟如奇峰冲天,神针定海,与白龙遥相呼应。
这时老者先手已失,任他如何腾挪,也不见起色。那货郎这时也看出了便宜,对卓南雁由将信将疑变成了言听计从,在卓南雁的指点之下,白棋渐渐地坚若磐石。又是几十手后,那老者眼见回天无力。不由将棋子一摔,大叫道:“罢了,罢了!”愤愤地拂袖而起。
无忧楼的棋官高声吆喝,将二十两银子的彩头拨到货郎身前。那货郎竟然反败为胜,当真恍若梦中,喜不自胜地将十两银子塞入卓南雁手中,连连称谢。
“旁观者清,那也算不了什么!”那老者却越想越气,怒道,“外乡小子,你有本事便堂堂正正地跟老夫对弈一局!”观棋的客人见有热闹,齐声起哄。卓南雁拱手笑道:“求之不得!”那货郎得了银子,也想见好便收,忙起身让贤。卓南雁在他的位子上悠然坐下。
那老者见卓南雁气度沉稳,不由心底一虚,但这时正在气头上,硬着头皮地跟卓南雁叫嚷分先。
人群中忽地伸出一把折扇,稳稳敲在老者的肩头,一道苍老的笑声响起:“陈员外,你不成,让开吧!”
这话说得极是无礼。那老者怒冲冲扭回头,见了说话之人,却脸色一缓,忙起身赔笑道:“哎哟,是孙教授!正好教授来此,快来教训下这厮!”
原来这发话的孙教授正是本地有名的棋师,教授私塾之余,常陪达官显贵下棋,在本地极负盛名。旁观闲人见了他来,也齐声称好。
“亏你下了十几年的棋,却看不出棋力高下!”孙教授笑道,“这少年的棋路高明,老夫头回见到,不被人家教训,已算不错了!”说话间,在卓南雁对面落座。卓南雁看他六旬开外,相貌儒雅,谈吐谦逊,忙也拱手致礼。
孙教授点头笑道:“少年,头一局便让老夫先行吧!”众人听了,登时一乱。要知孙教授名气极大,在这无忧楼下棋,都要让人两三子,这回跟这外乡少年下棋,开口却要这少年让先,当真是绝无仅有之事。
卓南雁却一笑应允。孙教授笑道:“好胆魄!”拈起白子,稳稳走了一手挂。卓南雁略一沉吟,便应了个三间高夹。
孙教授走得极慢,一步棋往往思虑良久。卓南雁却落子如飞,似乎不假思索。下了四十几步,孙教授忽地伸手将棋枰上的棋子扫乱,笑道:“老夫输啦!”
众人更是一惊,这一局棋旁人还看不出个影子,怎地孙教授却已推枰认输。一时间众皆哗然,对卓南雁这“外乡小子”愈发刮目相看。那跑堂的伙计听得热闹,也凑过来观瞧,闻知自己冷嘲热讽的“穷酸”竟是个围棋奇才,不由咋舌连连。
议论纷纷之际,卓南雁和孙教授重又将棋子摆好,再开新局。孙教授更不多言,直接拿起了白子,脆生生地飞挂黑角。这一局孙教授下得极是凶悍,几手之后便气势汹汹地打入黑阵的厚形之中。卓南雁淡淡一笑,针锋相对。又是四十几手短兵相接之后,孙教授才将一枚白子丢入棋奁,哈哈笑道:“差得太远,差得太远!”
旁观众人更是瞠目结舌,先前大败亏输的陈员外却转怒为喜,笑道:“哈哈,连孙教授都不是这小哥的敌手,我神算子小负,也不算丢人,不算丢人!”
“这位小哥,”孙教授却向卓南雁拱手道,“可否赏光同饮两杯?”卓南雁笑道:“在下的肚子还咕咕乱叫,正要叨扰。”二人相对大笑,拨开一众闲人,径自去了楼内一间暖阁落座。
相互通了姓名,卓南雁为免麻烦,仍说自己姓南名雁。少时酒菜摆上,卓南雁再不客套,风卷残云般地一通狂饮大嚼。孙教授看得奇怪,笑问:“南老弟,你如此大才,却怎地……”目光扫在卓南雁脏兮兮的衣襟上,却不便说下去。
“怎地沦落至此,是吗?”卓南雁满不在乎地昂头笑道,“小弟身上原也有些金钱,却给人劫走了!”孙教授叹道:“嘿,原来是遇上了劫匪!”卓南雁大口吃菜,摇头道:“比劫匪可厉害得多,是官军!”便将遭遇马刀脸一群见财起意的官兵之事说了,至于自己身份自然略去不提,只说身有要事,须得急速进京。
“进京?”孙教授双眸一亮,“只是老弟身上刚赢来这几两银子。便买得来马匹,一路吃住,却也应付不来。老夫倒有个进京的好计较,不知老弟愿不愿去?”
卓南雁忙道:“请先生指点!”孙教授的一双老眼又闪亮了几分,道:“眼下本朝最热闹的棋坛盛事将开,万岁爷要在临安办个棋赛,选出四位棋力精湛的高士,入宫陪王伴驾,算为棋待诏!我衢州棋风极盛,晋时王质见仙人弈棋的烂柯山便在我衢州境地,知州刘大人深盼本地高贤能争得这四位棋待诏的一席之地,为本州扬威添彩。为此,刘知州特意筹办了一处棋会,选拔高才。这几日间,刘大人一直和老朽推究棋会之事,老弟若有意参赛,老夫愿意代为引荐!”
“老先生是说,我若能在棋会上得胜,便可以本州棋士的身份顺当进京?”卓南雁眼耀喜色,随即却又摇头道,“不成,小弟进京,刻不容缓,这棋会若是耽搁时日长久,只怕便要误事!”
孙教授道:“哪里会耽搁许久?本州棋会明日便开,原已定好了六位高明棋士参赛,哪知前日忽然间来了一位远途贵客也要入场一战,这便多出了一人。”说着拈着花白胡子“嘿嘿”一笑,“不瞒老弟说,只因多了这位贵客,这棋局便不好安排,偏偏本地高明棋士再无出类拔萃之人,这几日间老朽正自心烦,恰在此时老弟从天而降,岂不是天赐我也吗?老弟若来,恰好凑上八人之数。每日一战,不过三日,便可决出最后的胜者。”
眼见卓南雁兀自蹙眉犹豫,孙教授探过身子,又笑道:“老弟,如今虽是天下太平,但四处盗贼草寇却还不少,你孤身一人上路终究不安稳。若是棋会得胜,便有公差护送,一路畅通无阻,岂不爽快?”卓南雁眼睛一亮,暗道:“不错!我这人朋友不多,仇家不少,草寇蟊贼还好,若是管鉴那等人在路上寻我晦气,我可就得乖乖地任人宰割,还是官军随护,安稳许多!”便问:“那棋会之后,何时启程进京?”
孙教授道:“临安棋会日期将近,本州棋会一罢,转天便由公差护送棋手启程!嘿嘿,南老弟,你在本地夺魁也还罢了,若能在临安棋会折桂,那便能入宫面圣,自此飞黄腾达,前途不可限量啊!”他见卓南雁棋力高明,就硬要请他代本州出战,以求在知州面前多得赏赐,是以一直鼓动唇舌地劝说。
“进宫面圣却不必,我只需见到太子便成!”卓南雁心底暗笑,将一杯热辣辣的酒仰脖子喝了,大笑道,“好!那小弟明日便去会会本地高贤!”
孙教授大喜,跟他喝了几杯热酒,便即结账下楼,引着卓南雁去安排参赛事宜。
第三部逝水长东第五节:红颜垂青乌禄结友
当晚卓南雁便在孙教授的安排下,在府衙驿馆安歇。洗漱已毕,便翻阅孙教授遣人送来的棋谱。他当年在庐山学艺,在棋仙施屠龙处,早已将各路棋谱翻得烂熟于心,这时重温,却觉得没什么意思。
忽然想到当日师尊跟自己提到的补天弈,不由心中一动:“师尊想到的那补天弈,经营中腹,气象宏大,道古人之无,我何不好好推究一番?”便依着当日施屠龙所传的棋路独自钻研,越推衍,越觉滋味无穷。
转过天来,衢州的棋会便在府衙后的花园内展开。花木青葱、别致玲珑的后花园中,欣然赶来的刘知州和众人寒暄已毕,八位棋手便分成四对,在绕园而过的蜿蜒碧水畔分枰对垒。
其时大宋文恬武嬉,当官的首要之急,便是变着法子媚上取宠。这刘知州别无长技,偏偏嗜好围棋,得知皇帝赵构办这棋会选棋待诏,当下绞尽脑汁地投其所好。衢州百姓自古便多好围棋,那名闻天下的樵夫看仙童弈棋的烂柯山便在衢州东南,本地棋士辈出。刘知州施出浑身解数邀来了这几位围棋名家,只盼强中择强,在最终的临安棋会中能有本州棋士折桂露脸。
正是盛夏天气,这花园中却幽静凉爽,树上开谢了的花瓣落满了香径,清风徐来,满园花香醉人。观局的只有刘知州和孙教授两人,余下的衙门公差皆无声肃立,除了偶尔响起的清脆的落子声,便是风吹树叶的飒飒幽响。
跟卓南雁对垒的是个中年文士,年近五旬,算路精准,运思缜密,只是行棋太过求稳,出的棋不免缺少神来之笔。两人起始的几手开局。都走得四平八稳,待摸清对手路数之后,卓南雁便放胆进攻。他行棋不拘俗套,却又落子飞快。对面的文士渐觉吃力,凝眉苦思的工夫越来越久。
刘知州本在一位身材清瘦的白衣棋手背后观弈,听得卓南雁爽快清脆的落子之声,心底好奇,便过来观瞧。他早听孙教授说起卓南雁这棋力惊人的外乡棋客,临局看了几手,果觉大开眼界,脚下生了根似的再不挪步。
父母官在旁观棋,那文士愈加得不自在,卓南雁却毫不在意,照旧妙招迭出。那文士额头汗水频频,竭力腾挪,苦苦支撑。但战到中局,一条大龙被歼,只得拱手称臣。
卓南雁第一个得胜,便绕水漫步,到另外三处棋局前观战。却见这时孙教授和刘知州都站在那白衣棋手身旁,凝目棋局,卓南雁便也悠然踱了过去。
才看了片晌,不由一凛,却见这白衣棋手的棋风颇为华丽灵动,轻盈处如蛱蝶穿花,紧凑处又似龙门激浪。那一枚枚白子在他的运筹下,便似舞动的精灵,点刺飞挂之间,气韵横生,不但盘面占优,棋形也极是优美。
跟白衣棋手对弈的是个棋风凌厉的中年胖子,眼见盘面落后许多,索性孤注一掷地放出最后的胜负手,狂攻白衣棋士右翼的五粒白子。但白棋临危不乱,几步棋下得滴水不漏。倒是那胖子心浮气躁之下,自乱阵脚,出了一记昏着,使自己一条四处挣扎的黑龙再无生路。
白衣棋士右手二指拈着一枚白子,稳稳打在棋枰上,屠龙之势已成。随着“啪”的一声脆响,那胖子登时如泄气的灯笼般瘫软在椅上。观战的三人却全是扬眉喝彩,心底均有意犹未尽之感。
直到这时,卓南雁才发现白衣棋士拈棋的手指纤细柔美,犹如两段春葱。他一直站在白衣棋士的身后观棋,心系棋局,浑没在意这白衣棋手什么模样。这时微一错愕间,却见那白衣棋士拱手笑道:“承让了!”声音柔和妩媚,竟是个女子。
卓南雁一愣之间,那白衣女子已转过身来,正和他四目相对。却见她眉目秀雅,容颜端丽,虽是一身磊落男装,却仍透出一股掩不住的纤弱清逸的娟秀。她猝然转身,便跟他挨得极近。卓南雁望见那双湛若秋水的明眸,心下微窘,急忙退开半步。
那女郎的眸子内却有波光一闪,洒然笑道:“这位公子是早就胜了吗?了不得,你可是今日第一胜!”笑声爽朗,殊无半分忸怩之色。卓南雁心底更奇:“天下竟有这等奇女子!”也拱手笑道,“小姐的棋可让在下大开眼界!若非亲见,实不信这样的棋,会是女孩儿家下的!”
“女孩儿便怎地了?”那女郎似嗔似喜地横了他一眼,道,“公子若是不服,咱们下轮倒可较量一番。”卓南雁笑道:“小姐棋力高明,在下真没几分胜算!”这女郎形容纤秀,却性子洒脱。卓南雁也是豪爽之辈,二人初次相见,便即谈笑风生,倒似多年老友一般。
刘知州“呵呵”低笑:“二位都是棋坛奇才,本官愿意给两位引荐一下!”原来这女郎姓沈,乃是江南名气最盛的女棋士,先前孙教授所说的“途经本地的贵客”便是她。
沈姑娘明眸闪烁,笑道:“南公子的大名曾听孙教授说过,如此高才,江湖上却名声不显,真是憾事!”卓南雁暗道:“你若知道我南雁的大名,那才是奇事一桩。”淡淡一笑,正要自我解嘲,沈姑娘却伸出纤纤玉指,抵在唇边,轻笑道:“小声些吧,还有两局未分胜负呢!”
话音才落,却听一道尖细的声音笑道:“眼下还只剩下一局!”
假山下对局的两人中已有一人拂衣而起。这人身子清瘦,四十开外,谈笑间将手中一把折扇“刷”地打开,现出扇子上龙飞凤舞的“入神”二字。
孙教授忙上前引荐,这瘦子居然是称霸本地棋坛多年的棋士贺不疑。贺不疑刚刚以七子之优大胜了对手,眼见卓南雁年纪轻轻,只微微点头。卓南雁见他神色倨傲,索性昂头望天,大大咧咧地连头也不点。
贺不疑心底恼怒,待听得孙教授说出沈姑娘的名头,贺不疑却改容相敬,抢上前连连寒暄。沈姑娘的笑容虽柔,但言辞却疏淡简略,一股拒人千里的模样。贺不疑却丝毫不以为忤,紧着巴结攀谈。卓南雁暗自一笑,转身走到最后一局棋枰前观战。
沈姑娘耐着性子听贺不疑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终于瞅了个说话的空子向他一笑,道:“还差一局未分胜负,咱们不妨同去观战!”不待他答话,便径自走到卓南雁身边,静静凝立。贺不疑面色微变,跟刘知州寒暄两句,也一起移步观局。
直到晌午时分,这一局也是胜负未分。刘知州便命封盘,请众棋手去花厅用膳。卓南雁吃罢了饭,却懒得观战,径回驿馆安歇。
当晚卓南雁用罢晚饭,却觉心乱如麻,独自一人在院中徘徊。这是府衙专给朝廷过往官吏安排的客栈,院内没有闲人,极其幽静。院子里有几棵老柳,给若有若无的夜风拂着,寂寞无比地摇晃着蔓披的长枝。卓南雁悄立在披散的柳条下,抬头望月,却见那轮残月被浓黑的柳阴衬着,分外明亮。
他眼望明月,怔怔发呆。忽听背后传来一声轻笑:“南公子,莫非是为明日的棋局忧心?”卓南雁一震,回头见是沈姑娘踏月而来,淡淡一笑,摇头道:“哪里!我在忧心一位朋友……”想到林霜月伤势不明,满腔愁苦蓦地涌上来,不由沉沉地长叹了一口气。
沈姑娘的眼波微微一荡,道:“公子的朋友遇上了什么难事吗?说出来听听,或许小女子能相助一臂之力!”卓南雁望了她一眼,但见她灵动的双眸在月色下盈盈生辉,心底不由热了热,却仍是低叹了一声:“只怕……姑娘帮不上什么忙!”说着又昂起了头,望着半瓯月轮,郁郁地道,“我只盼着速速下完了这两轮棋,为了这位朋友,在下必须及早进京!”
沈姑娘见他欲言又止,也就不再深问,只道:“公子真有这么大的把握胜我?”忽地嫣然一笑,“公子想必不知,适才刘知州抓阄分对,咱们恰好对垒。”卓南雁笑了笑:“那倒巧得很了。不过,我真不愿跟姑娘对局,姑娘的棋风飘逸,在下胜算不大。”
“这是真心话吗?”沈姑娘眼耀喜色,笑道,“哼,左右今夜也是无事,咱们便手谈一局如何?”
卓南雁一愣,暗道:“夜深人静,男女岂可同处一室下棋?”但瞥见她跃跃欲试的清澈明眸,转念又想,“这姑娘是个不拘俗礼的奇女子,我若婆婆妈妈,反倒被她耻笑。”当下哈哈一笑,“正要领教沈姑娘的高招!”
两人谈笑间走入沈姑娘那泛着幽香的洁净客房。一个红衣小鬟见沈姑娘回来,忙迎上来伺候,给两人摆布棋局,又添上了香茗。卓南雁眼见这沈姑娘的棋具、茶盏都十分讲究,更是暗自称奇。
两人分先,却是卓南雁执白先行。只是他的心绪还缠绕在林霜月的身上,布局的几手棋便下得平平无奇,到了第三十几手上,更出了一记大昏着。白子落在棋枰上,卓南雁才登时一凛,暗骂自己糊涂。
沈姑娘凝目棋枰,两道修长的娥眉微微一蹙,随即将一枚黑子打在棋枰上。卓南雁不由“咦”了一声,原来她这落子更是荒唐,竟是填了自己一眼。
听得他的一叫,沈姑娘才抬眼笑道:“实在抱歉得紧。我心里恍惚了,不如这一局就此作罢。”挥手将棋枰上的棋子扫开了,“咱们重新分先来过,这一局丹颜定会专心致志!”
“她这话却是替我说的!”卓南雁暗叫惭愧,抬眼看她,却见她手托香腮,玉颊生晕,灯下看来别有一股温婉韵态,不由暗想:“瞧她比我大得四五岁的样子,难得如此善解人意。”当下哈哈笑道,“是我的昏着在前,让姑娘见笑了。嗯,姑娘芳名丹颜,却不知是哪两个字?”
沈丹颜头也不抬,淡淡地道:“颜如渥丹,其君也哉!”卓南雁笑道:“佩玉将将,寿考不忘。好清逸的名字!冲此佳名,便请丹颜姑娘先行!”
沈丹颜所吟的,乃是诗经《终南》中的一句话,说的是终南山的少女看到进山的少年面色红润,心生爱慕。沈丹颜本是脱口说出自己名字出处,但话一出口,想到诗句含意,不由玉靥又是一红。卓南雁顺口吟出的,则是诗中末句,乃祝君长寿之意。沈丹颜再不多言,纤纤玉指拈起一枚白子,柔柔地挂在黑角下。
重开战局,卓南雁再也不敢心思不定,虎目灼灼,全力争先。沈丹颜则展开轻灵的棋风,白棋便如风行水上,或声东击西,或弃子为诱,下得跳脱流畅。卓南雁自幼痴好围棋,一沾围棋,便即如痴如醉,当年跟完颜婷下棋也丝毫不让,此刻更是全副心神都浸淫其中。
两人弈得极慢,每一步都是三思而后行。“不知她是哪里的官宦小姐,居然学成如此棋艺。莫非是天纵奇才?”卓南雁越下越感到新奇,但觉平生所遇的棋手,除了师尊施屠龙,便算这沈丹颜棋力最高。
乍遇强敌,卓南雁不由抖起百倍精神,全力应付。棋仙施屠龙的棋,最初得自道家,也是讲究轻灵飘逸,应机而动,自施屠龙中年棋道大成后,兼顾厚重沉凝,既有通脱轻扬之巧,更重严谨均衡之稳。此时卓南雁全力施为,但见盘面上的黑棋或如凤翥龙翔,飘逸灵动,或如象奔犀跃,沉着有力。
两人各逞奇能,这一局棋直弈至月上中天,沈丹颜终以二子之差落败。
“是我败了!”她昂起头来,眼中却泛出惊喜的光芒,“丹颜败得心服口服!”卓南雁忙道:“哪里!沈姑娘之棋矫天轻灵,如飞鸿戏海,难测其变。南某胜得极是侥幸!”
“真得那么厉害?”沈丹颜一笑,明眸闪烁生辉,“便没有什么破绽?”卓南雁略一蹙眉,笑道:“若说破绽,那便是姑娘的棋太过雅致,有时过于追求棋形之绮丽华美,未免刚猛不足!”
“说得好!”沈丹颜的玉颊上泛出一抹红晕,幽幽地叹道,“丹颜的棋是祖上传下来的。家父早就说过我这毛病。只是丹颜自幼便是如此,改不了的老毛病啦。”卓南雁笑道:“原来姑娘是祖传绝技,这几代人锤炼下来的棋艺,果然百炼成钢,非同小可。”
不知怎地,沈丹颜听他提起自家身世,眼中忽地闪过一丝落寞感伤,微微一叹,却道:“公子这棋,精妙绝伦,却是师从何人?”卓南雁拱手笑道:“家师有命,不得轻泄其名,请姑娘见谅!”
“不说就罢了,好稀罕吗?”沈丹颜却一笑,“只是,你这棋倒让丹颜想起了一个人。当年丹颜有缘,曾见过这位老前辈的一局棋谱。”卓南雁道:“这位前辈是谁?”
“棋仙施屠龙!”沈丹颜的眼中耀出一片崇敬之色,悠然道,“那一局棋精思妙蕴,通透顺畅,其用子深远,端的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嗯,那棋风,跟你倒有几分相似。”
“这姑娘的眼力好不犀利!”卓南雁暗自一震,却笑道:“在下如何敢与棋仙相比!姑娘太过抬爱了。”他只说不敢与施屠龙相提并论,却丝毫未提自己是否棋仙弟子。饶是如此,望着沈丹颜略显怅然的明眸,卓南雁的心底还是深觉怅然。他既不愿吐露身份,更不愿欺骗这爽朗如风的女子,当下便即告辞。
沈丹颜微笑起身,陪他出了屋,忽道:“南公子,这一局丹颜算是长了见识。但若你最终对阵贺不疑时,务要小心。此人棋力虽不及你,但心机叵测,万不可掉以轻心!”
卓南雁笑道:“多谢提醒。南雁当务之急,是先要过了小姐这一关!”沈丹颜眼波一闪,幽幽地道:“丹颜祝愿公子及早进京!”卓南雁本已转过身去,闻言回过头来,望着她那在月下波光粼粼的双眸,心内一热,拱手道:“多谢!南雁深盼明日与姑娘再战!”大袖飘飘,转身便行。
沈丹颜悄倚门口,目送他大步走远。直到他的身影没入客房,沈丹颜才怅然收回目光。仰头望天,只见月朗星疏,如水辉光,清澈而又寂寞。
翌日一早,卓南雁早早地来到后花园赛棋。
贺不疑和他那对手的棋局如约而开,卓南雁的对手沈丹颜却迟迟未露芳踪。过了许久,孙教授才匆匆赶来,擦着额头的汗水苦笑道:“恭喜南老弟,沈姑娘派人传话过来说,这一局她情愿退出。”
卓南雁奇道:“这却为了何事?”孙教授“嘿嘿”笑道:“沈姑娘说,她见识过你的棋,自忖没有胜你的把握。嘿嘿,这沈姑娘清高自许,可从来没听她夸赞过谁。却不想对老弟竟青眼有加!”卓南雁“噢”了一声,淡淡一笑,暗想:“这位沈姑娘行事磊落洒脱,犹胜须眉!”
他这一轮轻松过关,闲来无事,便去看贺不疑跟对手的对垒。贺不疑今日换了一把折扇,扇子上写的却是隶书的“弈之机”三字。
卓南雁才看了几眼,贺不疑却合扇而起,将孙教授叫到一旁,低声耳语。孙教授面现尴尬之色,跟刘知州商量几句,便对卓南雁道:“老弟,你既胜了,便请回馆歇息。贺先生说,你是他的最终之敌,你能揣摩他的棋路,他却不明你的棋风,未免有欠公道!”
卓南雁哈哈一笑:“那我便回去睡觉!”转身自回了驿馆。
一个人在屋中独坐,不由又牵挂起林霜月的伤势来,心底郁闷渐增,便去院中漫步。不知不觉地竟又走到沈丹颜的客房前。卓南雁想到她的让棋之事,心生感激,便要去进屋道谢。踱到门前,忽见大门早已上了锁,他叫来店伙计一问,才知沈丹颜今日一早已搬到别处去住了。
卓南雁怔怔立着,想到沈丹颜昨晚临别之语,心底微生惆怅。
一日无事,卓南雁便养精蓄锐,单待明日跟贺不疑的决战。到得晚间,孙教授忽然来访,还没坐稳,便笑吟吟地道:“恭喜老弟,又来了一桩好事。今日午间府衙中来了一位姓乌的金国特使,嗜好围棋,让刘知州多请些围棋高手去陪他下棋。可这乌金使棋力颇高,便连老夫都不是对手。老弟棋艺精湛,若去一试身手,哄乐了金使,白花花的银子还少得了吗?”他一路自顾自地说来,却没瞧见卓南雁的脸色已渐渐阴沉。
“又是陪金使下棋!”卓南雁暗自吁了口气,登时想起了师尊施屠龙因赢了金使而险些丧命的往事,耐着性子听他说完,便摆手道,“多谢教授美意!南某明日还须赛棋,也无暇去陪什么金使银使!”
孙教授听他言语随意,浑没将大金国特使瞧在眼中,不由瞠目道:“今日无暇,那便明日去。大金特使何等风光,便连圣上都须高看一眼,谁不想去紧着巴结,这等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卓南雁不待他说完,便断然道:“赵官家自然要看金人脸色!在下一介布衣,却不须仰人鼻息!”
他双眉一蹙,登时便现出一股傲骨峥嵘之气。孙教授一愣,忽然发觉眼前这个后生崖岸杳然,竟有些捉摸不透了。
卓南雁不愿让这老好人难堪,便问起今日棋会之事。果然不出所料,贺不疑苦战得胜。孙教授笑道:“贺不疑的棋,老夫见过,决非公子之敌。只是这位贺先生有位堂兄在京师为官,颇有些势力,便连知州大人都须让他三分。明日交手,老弟也不可掉以轻心。”口中说笑,心内还在盘算:“这后生不知轻重,明日定须想个法子,说得他去陪乌大人下棋。”
两人各怀心事,略略寒暄几句,孙教授便即告辞而出。
转过天来,风和日丽。卓南雁跟贺不疑的决战便在府衙后花园的清乐亭中开枰落子。
这清乐亭坐落在花园正中,亭外点染奇花异草,香葩明艳,花木葳蕤,一泓碧波绕亭而过,载着开谢落水的花瓣,冉冉流淌。贺不疑特意穿了一身簇新的红袍,手中的折扇又换了一把,却才展开两折,只露出上面写的头个字:“胜……”
亭中观战的,除了刘知州和孙教授,却又多了一个身材雄伟的白袍客人。这人三十开外,双眸精光湛湛,嘴角总似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配上直垂胸前的漆黑长髯,颇有飘然出尘之气。刘知州对这白袍客甚是客气,只是却不说出此人的来历。
分先之后,是贺不疑执白先行。贺不疑一直紧蹙的眉毛这时才微微一展,拈起一枚白子,稳稳打下。那折扇才又展开半截,露出前面的“胜算”二字。
卓南雁端坐棋枰前,整个人便现出一股沉静如水、安稳如山的凝定之气,微一沉吟,便下了一手飞镇。贺不疑沉思多时,才小心翼翼地把一粒白子放在开拆之处。
两人一快一慢,卓南雁走出“双飞燕”攻角,贺不疑则以“金井栏”应对。双飞燕对金井栏,正是围棋中最经典的对阵,但相形之下,贺不疑的金井栏中规中矩,卓南雁的双飞燕却弈出了极新奇的变化。刘知州三人从未瞧过如此新棋,暗自揣摩,都觉眼界大开。
卓南雁昨日看了贺不疑的几手棋,深觉他的棋法度有余,灵动不足,便故意将棋下得深远飘逸,接下来的每一步中都深蕴十几种变化。旁观的三人全心凝在棋局上,均是看得入神。
清乐亭内悄寂幽清,静得似乎能听到亭外的闲花落入溪水中的声音。贺不疑沉思的工夫却是越来越长,不经意之间,他那把扇子竟完全展开,现出“胜算在我”四个大字。只是这时他满脸苦相,这四个字反倒成了一种嘲讽。贺不疑却浑然不觉,折扇呼呼狂扇。
直到午时封盘,才弈了四十六手。午膳之后,棋局重开。贺不疑这回却换了一把折扇,上面写着“无忧”二字。卓南雁展开算路通神、刚柔并济的绝艺,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在中腹蜿蜒而起,气势逼人。任是贺不疑殚思竭虑,极力纵横捭阖,仍觉形势渐窘。清乐亭中清风送爽,但他干瘦的脸上仍凝满了汗珠,脑袋低得似要撑住棋枰。当此之际,也显出了这位本地棋坛第一人的厉害之处,他的棋虽下得极慢,却借边角之势发力,犹如施展地趟刀法,死力缠斗。
由午后到黄昏,再撑到了傍晚,这一盘棋仍在鏖战之中。看盘面虽是贺不疑的白棋形势吃紧,却仍有翻盘之机。刘知州三人都觉大是过瘾,刘知州和孙教授端坐大椅上,不时窃窃私语。只那白衣人一直挺立不坐,凝目棋枰,肃然无语。
依着刘知州之意,晚膳后该当挑灯夜战。贺不疑却提议封盘,明日再下。刘知州不好驳他,一笑应允。
卓南雁回到驿馆后,吃罢晚膳,躺在床上歇息,闭目默思今日棋战,只觉贺不疑虽能缠斗,但以其棋力,终究难掀大浪。“要胜这厮也不难,只是这厮偏又长思频频,多耗了半日,当真恼人!”他正自心中郁郁,忽听门外有人叩门。
开门一瞧,却是今日在清乐亭观战的白袍客人。这人只带了一个随从,拱手笑道:“在下乌禄,特来拜会南公子!”
“阁下姓乌,”卓南雁想到刘知州在他跟前毕恭毕敬的模样,心中一动,冷冷道,“莫非便是大金特使?”乌禄瞥见卓南雁冷冰冰的眼神,却哈哈大笑:“什么狗屁特使,乌某今日只是个以棋会友的棋客!公子可有雅兴,你我秉烛手谈一局?”
卓南雁听他言语豁达,笑声爽朗,心底嫌意略释,却仍旧蹙着眉头没有吭声。乌禄笑道:“怎么?金人便如此可怕吗?”将手一拱,“公子既无兴致,那便改日。这一担酒菜,留给公子作夜宵吧。”他身后的仆人将一个礼盒挑子恭恭敬敬地放在地上。
望着他明朗的双眸,卓南雁也是心念一闪:“难道金国人当真如此可怕吗?婷儿和黎获可不都是金国人?便是完颜亨、仆散腾也都是慷慨磊落之士。嘿嘿,提起跟金使下棋,我便想到师尊的遭遇,未免太过杯弓蛇影。”眼见乌禄转身待走,洒然笑道:“慢走!既有好酒好菜,便该好朋友同享!”
乌禄回过身来,大笑道:“说得好!今晚咱们以棋佐酒,好朋友须得尽兴才是!”
两人在屋内落座,摆布棋局。乌禄道:“老弟棋力高我甚多,便让我四子吧。”卓南雁只当做官的都是趾高气扬,却不料他如此爽直,心中更喜,慨然应允。
乌禄的棋路看似平平常常,实则朴实无华,简捷有力。下了几手,卓南雁暗自吃惊:“这乌禄棋力不俗,我最多让他三子,饶他四子,可就吃力许多!”但越是吃力,越是激发了他的棋力,凝神苦思之下,愈发妙手迭出。乌禄面色沉静如水,始终波澜不惊,丝毫不为棋面优劣而变。
那仆人将美酒给二人斟上,两人初时还各自饮了两口,后来全神下棋,竟全将美酒佳肴抛之脑后。那仆人垂手肃立在乌禄身后,不发出半点声息。一时棋枰上风起云涌,屋中却静得只闻零星落子之声。
卓南雁正自凝思,忽听得屋外传来极轻极轻的“咯咯”声响。他经脉受损,再难施展武功,但耳根仍是极灵,听那声响正是两人蹑足前来的脚步声,不由心底一动:“莫非是有江湖朋友夜行来此?”
一直挺立不语的那位仆人忽地俯身对乌禄道:“主子,似是有些闲散人来了,我去赶他们走!”卓南雁暗自一凛:“这仆人毫不起眼,耳力也如此了得,莫非也是一位高手?”
“你赶走了他们,少时仍会再来,又有何用?”乌禄头也不抬,手拈着长髯,悠然道,“去将他们请来,问问到底为了何事深夜光临。”那仆人道声遵命,转身快步而去。他一直低眉顺眼一副仆从相,但忽一转身,龙行虎步,登时带起一股迫人气势。
屋门轻启,那仆人的身影在浓浓的夜色中一闪而逝。乌禄依旧凝目棋枰,低笑道:“他叫应恒,本是中原道家一个大派的弟子。后来这一派的支派辗转来到了金国北地,应恒乃是这一支派的掌门大弟子,因同门觊觎掌门之位,设计将他诬陷入狱。他心底憋了口气,越狱后将那三位同门宰了,自己也重伤不支,重给官府擒住。我见他是条汉子,命人放了他。自此他便死心塌地地跟了我。”
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却给乌禄漫不经心地随口道来。卓南雁也不知这道家大派说的是哪一派,但想即便是其中一个支派的掌门的大弟子,武功也必了得。瞧应恒适才举步落足,气势威猛,显是功力不俗,却能死心塌地地为乌禄效命。卓南雁暗自称奇:“这乌禄也是一位奇人,怎地我在龙骧楼时,居然没有听过此人名号?”
过不多时,那仆人应恒便即转回,手中却提着两个夜行装束的汉子。应恒将那两个大汉轻轻撂在地上,拱手道:“主子,这两个江湖朋友,已给我请了过来。”
那两人都是身高八尺的大汉,被应恒如携婴儿般地提进屋来,软软瘫倒在地,只眼睛咕噜噜乱转,显是早被点了穴道。看他们一个腰悬佩剑,一个背插钢刀,料来未及拔出兵刃,便被应恒制住。
乌禄只瞥了两人一眼,便仍转头注目棋枰,笑道:“别给俗人扰了雅兴!南老弟,咱们先了却此局。”卓南雁笑道:“古人不以大军压境而废一局,这些俗人烦扰,又算得了什么!”乌禄听他笑声豪迈,也不禁心底称奇。
两人各尽所能,一盘棋直杀到天昏地暗,卓南雁才以一子小胜。
乌禄垂眸凝视棋枰,蹙眉不言,过得片刻,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抬起头来,眸中喜色闪耀,“好!老弟棋路高妙,最奇的是棋中气象开阔弘大,为乌某平生仅见。佩服,佩服!”卓南雁见他虽以一子憾负,仍是谈笑风生,风度爽朗,也不禁心折。两人客套几句,乌禄才扭头对应恒道:“问问这两位朋友,来此何干?”
应恒解开了那两人的穴道,沉声喝问。那两人愁眉苦脸,支吾不言。乌禄漫不经心地道:“想来是些蟊贼,须得送交刘知州。应恒,依大宋律法,深夜谋财害命,该当何罪?”应恒道:“这可不知,但来官府馆驿谋财害命的,料来必该处斩。”乌禄道:“那便让刘知州从重处罚,一刀一个,全都宰了!”
那两人颜色大变,连连叩头,这才说出原委。原来贺不疑白日棋战势危,眼看不敌卓南雁,回府后便烦人请出这两位江湖人物,命他们来此算计卓南雁。
“算计南老弟?”乌禄冷笑道,“说来还是害人性命的大罪!”那两人拼命摇头,抢着道:“也不必要了他性命。贺先生的意思,是将这位公子打得不死不活就成……”“不对不对,是半死不活……不,是、是留下一口气便成……”心惊肉跳之下,那人搜肠刮肚地却都想不出个好词来。
应恒焦躁起来,抓住两人脖领,提起来奋力摇晃。但听“砰砰”乱响,几样物件自两人怀中纷纷跌落。应恒伸手拨弄着地上的东西,怒道:“迷香、蒙*汗*药、袖箭……他奶奶的,你们这两个狗贼,来杀人还要施展这些不入流的混账伎俩。”卓南雁登时一凛:“我此时武功全失,对付这两人,已是吃力,若再被他们用上迷香暗箭,我只有任人宰割!”
乌禄笑道:“贺不疑好大的狗胆!”察言观色,料知二人已吐露实言,便命应恒仍点了两人穴道,转头对卓南雁道,“老弟,你瞧如何?”
卓南雁眉峰攒起。依着他往日的性子,必是知难而进,越是艰险挫折,越要闹他个天翻地覆,但想到林霜月的伤势,他却觉得心底黯然,沉声叹道:“在下本来没有闲心在棋坛争雄,既然形势如此,那我便退避一下!”
乌禄眼芒一灿,低笑道:“老弟怕了?”卓南雁道:“在下生来还没有怕过谁来,只是身有要事,不愿多增事端而已!”
“好汉子!”乌禄哈哈大笑,“我早看出你气魄不凡。明日老弟你自管前去,我也陪你一同去看看热闹。”又转头对应恒道,“天色太晚,南老弟还要及早休息,我这便回去。你便在此看护半晚。这两位仁兄嘛,也由你好好照看,待明日棋赛战罢,再来收拾。”
卓南雁瞧他成竹在胸,雄心顿起,暗道:“左右不过是一个贺不疑,我又何必畏缩不前?”乌禄又跟应恒细细交待了几句,如何照顾卓南雁、如何处置那两个刺客,事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吩咐已毕,这才转身大步远去。
转过天来,棋赛再开。卓南雁早早离开了驿馆,却四处闲逛,故意晚去了半个时辰。
却见清乐亭上,贺不疑悠然端坐在棋枰前,乌禄垂首观望小溪中的落花游鱼,神色闲适。刘知州和孙教授却急得团团乱转。
眼见卓南雁翩然而来,满头大汗的孙教授忙快步迎出亭来,低声道:“老弟,你好不晓事,怎地晚到了这多时候?刘知州险些要撤了棋赛,亏得乌大人给你美言保荐!”
卓南雁淡淡一笑,大步走上清乐亭,拱手道:“南雁来迟一步,请大人恕罪。只途中遇上两个莽汉,一个持刀,一个挥剑,定要将我打得不死不活!”
贺不疑见他姗姗而至,已是大吃一惊,听了他的话语,更是神色大变。刘知州混迹官场多年,也是伶俐机诈之辈,瞧了贺不疑、卓南雁和乌禄的神色,料知其中有变,却不多问,只挥手请二人落子再战。
这一局棋卓南雁本已初占上风,这时贺不疑心中惴惴,给卓南雁挥棋猛攻,形势更窘。他今日又换了一把折扇,上面的“圆奁象天,方局法地”八个大字乃是录自南朝梁武帝的《围棋赋》,但此时他阵脚大乱,哪里有半分象天法地的从容恢弘之气。
贺不疑的棋力本就不及卓南雁,想到自己的阴谋被揭,心里面患得患失,连长思拖延的绝招都忘了施展,勉强弈了二三十手,一条中腹大龙的一只眼被卓南雁硬生生点瞎了。
大龙被屠,便是三十多目的惨败。贺不疑登时面如死灰,呆若木鸡。
“好漂亮的屠龙绝技,”久久不语的乌禄蓦地高声喝彩,“当真让人大开眼界!”刘知州和孙教授听得金使大爷喝彩,忙也高叫附和。大汗淋漓的贺不疑本就如欲虚脱,听得这几道彩声,猛觉嗓子发甜,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
至此已形势大明,卓南雁成了衢州当之无愧的围棋第一人。本来依着刘知州之意,还要请他多盘桓两日,陪他下棋解闷,但卓南雁只盼早一刻进京,当晚在府衙晚宴时,暗自将此意跟乌禄说了。乌禄会意,便也劝刘知州让卓南雁及早动身。刘知州对这位金国特使言听计从,忙派人安排车辆随从,定好转日便即启程。
卓南雁想到进京之事有了着落,胸臆大舒,跟乌禄尽兴纵酒。刘知州等都知道这位乌金使喜怒不形于色,从来跟大宋高官不假丝毫辞色,瞧他跟卓南雁相谈甚欢,更对卓南雁高看一眼。卓南雁当晚喝得大醉,由人搀扶回驿馆。
转天一早,卓南雁收拾行装出门。他也没什么东西好带,也就是孙教授所赠的几本棋谱。按着刘知州的吩咐,一队车马早早等候在驿馆之外。卓南雁才走出驿馆,便听锣鼓喧天,却是刘知州大张旗鼓地为本州棋士送行。
衢州棋风颇盛,卓南雁一路过关斩将、连胜三局之事昨晚便轰传城中,特别是他最后更把不可一世的贺不疑下得吐血认输,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卓南雁是少年棋仙。这时候城中好热闹的闲人都拥在馆外,争睹这少年棋仙的风采。
乌禄也赶来给卓南雁送行,拉着卓南雁手笑道:“兄弟,你我一见如故,可惜却无暇多聚。但盼你早日了却心底大事,咱们再杀个痛快!”卓南雁想到若非这位金国朋友,只怕自己便会命丧驿馆,心中感激,拱手道:“只盼这一天来得越早越好!”
刘知州这时也坐轿赶来,抓住卓南雁的手接连叮咛:“老弟,你虽非本地土生土长,却是我衢州甄选出的棋士。若在临安棋会上得胜,千万记得要跟万岁爷说清楚,你是我衢州棋手啊!”卓南雁心底暗笑,连连点头。
卓南雁又跟孙教授道了别,扭头正要上车,却见身后缓缓驰来一辆装饰华贵的双马厢车。一只兰花般的玉手掀开马车帷幄,有人隔帘娇唤道:“请公子上车!”
卓南雁听她语音娇软,却见薄纱帘后的人依稀便是沈丹颜。
他一愣之间,刘知州已“嘿嘿”笑道:“老弟福气不小,这一回竟能和沈姑娘结伴进京!”卓南雁见他几次提起沈丹颜,都是毕恭毕敬,心知这沈姑娘必非常人,但想到她性情爽朗,又有大义让棋之举,对她也心存好感,再向乌禄等几人拱了拱手,便上了沈丹颜的厢车。
道旁锣鼓喧响声中,府衙公差齐声大喊:“恭祝南棋士马到成功!”震天价喊声中,马车夫都觉脸上光彩万分,鞭子疾抖,马车稳稳驰出。
第三部逝水长东第六节:同车姐弟异路鸳鸯
卓南雁端坐车内,望着对面沈丹颜盈盈含笑的玉靥,笑道:“沈姑娘,怎地你也……”
“满城争睹小棋仙!”沈丹颜“咯咯”一笑,“这等热闹,我又怎能错过?”她本是极清雅清纯的一个女子,这时跟卓南雁同坐一车,巧笑嫣然,更增妩媚之色。
“甚么小棋仙老棋仙的!”卓南雁凝视着眼前的清秀佳人,笑道,“我是问,姑娘难道也要进京?”沈丹颜却垂下了头,低声道:“不错,我也要进京。”卓南雁见她忽然间神色落寞,心中微觉诧异,也就不便深问。
沉了一沉,沈丹颜才幽幽叹了口气,道:“你们天下棋士汇集京师,争那四位棋待诏之位。可你却不知,那棋待诏本是五位,其中一人却是位女待诏,她的位子早已定好……”
“女待诏?”卓南雁恍然大悟,哈哈笑道,“是了,是了,天下会围棋的女子成千上万,但棋艺出神入化、不让须眉的,可不只有你沈姑娘一人嘛!”
“有时候,我倒宁愿自己不会下围棋!”沈丹颜玉靥微红,转头望着窗外缓缓向后退去的挺翠碧树,淡淡地道,“可我五岁跟家父学棋,七岁时便胜了他,自那时候起,我这一生便跟这黑白子纠缠在了一起,再也分不开,割不断……”
她一直远眺窗外,似是对卓南雁说话,又似自言自语:“家父生性恢宏,重义轻财,平日不事田产,只痴好围棋,中年时家道就渐渐败落了。家父四十八岁时忽染重病,不治而亡。那时我只有十岁……”卓南雁“噢”了一声,暗道:“原来你也是少年丧父!”
沈丹颜继道:“我娘只是爹爹的一房小妾。家父仙去,大姨娘便将我们轰了出来,娘又急又怒,没有一年便病死了。狠心的大姨娘就将我卖到了那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卓南雁簌地一颤,有些诧异地望着她,却见她仍是凝眸远望,但一抹红晕已自颊间泛起。
“那地方叫玉香居,是安庆府最大的勾栏!”沈丹颜说着“嗤嗤”低笑了几声,“也因它大些,便比寻常勾栏多了些气派和规矩,里面的姑娘可以学些歌舞技艺。我因自幼随家父学棋,自然便选了围棋,左右不过是陪着客人玩的玩意儿。到了十四岁那年,妈妈让我出去陪客,我便说出了自己琢磨已久的一个法子,只有客人在围棋上胜了我,我才能从他!妈妈想也没想便应了。她只道我一个女孩儿家,棋艺能好到哪里去,却不想,我下了一年的棋,竟是无人能胜我……”
她说到这里,长长的睫毛上忽地沾满了泪滴,柔柔的声音也有些颤了:“那些客人们不知道,他们跟那小女孩儿下棋,不过是增一段香艳趣事。但那个小女孩,每一次却都是赌命——我早立了誓,若输了棋,便自己死了干净!”
卓南雁的心怦然一抖,眼前似乎看到一个瘦弱文静的小女孩的影子在闪。他郁郁地吐了口气,却听沈丹颜又道:“本来妈妈盼着我早日输棋,但一年之后,我沈丹颜这永不输棋的名声却传了出去,妈妈就变了主意,暗地里出重金请围棋名手点拨我的棋艺。妈妈的脑子活,她明白,我越是不败,名气便越大,身价自然越高!果然,在我十八岁那年得了‘围棋花魁’的绰号之后,身价声气已直追临安的翘楚花魁。那些王公大臣往往专程请我一弈,却都败在我的手下。只因我那规矩太有名,便有对我暗自垂涎的客人,拘于那些王公重臣的脸面,也不敢对我用强……”
听她细说身世,卓南雁才知道,原来沈丹颜乃是芳名远播的名妓,只不过她这名妓是以棋艺闻名天下,更因她棋枰上绝无对手,竟能守身如玉。
近来继任秦桧为相的左相汤思退颇能揣摩皇帝心思,见皇帝赵构这些时闲着无聊,举办太平棋会选拔棋待诏,便抢着把这差使揽了下来,且闻弦歌而知雅意,遣人召天下第一女棋手入京。沈丹颜虽不愿入宫做棋待诏,却也不能推脱,一路慢慢行来,到得衢州时,兴致忽起参加了衢州棋会。她这钦定的御用棋待诏的身份尊崇无比,刘知州等人自然不敢扫她性子,不想却与卓南雁相知相识。
说罢往事,沈丹颜忽然一叹不语,车厢内陡地幽静下来,只闻“得得”马蹄之声空洞而又寂寞地轻响着。
卓南雁心底一苦,眼见沈丹颜神色凄楚,忍不住道:“沈姑娘,你很了不起!”沈丹颜眸上泪花一闪,轻垂螓首,低声道:“你这么说,是可怜我吗?”卓南雁道:“你一个娇弱女子,身陷青楼,却能以围棋之道自保,出淤泥而不染,自然让人佩服!”
“想不到你这少年棋仙,倒好会说话。”沈丹颜含泪的双眼一闪,轻声道,“其实,我将自己的身世说给你听,也不是要你佩服,只盼你不要瞧不起我便成!”她说着幽幽一叹,明眸泫然,贝齿轻咬了一下樱唇,急忙别过头去。
卓南雁凝眸瞧着她,见她清泪盈眶,愈发显得凄楚动人,他心中一软,忽道:“沈姑娘,瞧你比我大上几岁吧,不知你芳龄几何?”沈丹颜一愣,顿时玉颊红生,芳心如同小鹿乱跳,轻轻地道:“问这个做什么??卓南雁笑道:“我从小到大,只有妹妹和兄弟,好想有个姐姐。不知能不能高攀,让你做我姐姐!”他听沈丹颜适才言语,芳心内似乎对自己甚为看重,偏又自伤身世,他心中一热,便说出结拜姐弟之意。
一抹异样之色倏地闪过沈丹颜的眼眸,她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一排雪白闪亮的贝齿,嫣然笑道:“好啊,有你这样一个少年棋仙做兄弟,那真是……好得很啊!”当下叙了年岁,沈丹颜果然比卓南雁大了五岁。听得卓南雁年方二十,沈丹颜眸中不由闪过一抹轻云般的落寞之色。卓南雁性子豪迈,懒得行那跪拜焚香的俗例,沈丹颜更不大知晓还有这些规矩,当下两人便以姐弟相称。
“弟弟,”沈丹颜叫起他来,却还有些忸怩,道,“听说那位棋仙施屠龙也有一位传人,年岁模样,料来也跟你差不了许多……”
“我自然不会瞒着姐姐,”卓南雁神色一苦,黯然道,“不错,我便是那位棋仙传人,卓南雁!”
适才他听沈丹颜推心置腹地自诉身世,当下也不隐瞒,便将自己如何力抗龙蛇变,中毒受伤后,又出医谷为林霜月求药之事说了。
想到林霜月卧病在床,醒来后知道自己前来求药,自然望眼欲穿,卓南雁心底的万千愁楚忽然一起翻腾上来,幽幽地道:“若无霜月给我吮出毒液,我早就一命呜呼了。嘿嘿,其实……即便她知道那毒液药性猛恶,也会立时给我吸去的……她为了我,什么都肯做!”手抚着车内的小桌,身子突突发颤,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她为了我,什么都肯做!”沈丹颜见他说这句话时伤心欲绝,不禁芳心一阵烘热,又是惆怅,又是怜惜,安慰了几句,忙又岔开话题,跟他谈起棋来。
两人既然结拜为异姓姐弟,相互间便多了些随意,旅途中谈棋论道,也不觉孤寂。沈丹颜知他急于进京,便不住催促护送官兵加紧赶路。这一回有官兵护送,更因沈丹颜身份特殊,途中官府都加意迎奉,一路上倒是太平无事。
这一日天色已晚,一行人寻了客栈安歇。这地方偏僻些,客栈也不算大。虽然沈丹颜性子谦和,但二十多位官兵一到,仍是将这小店闹得鸡飞狗跳。护送的军官对掌柜的连喊带骂,让他将两套最好的院落腾了出来。
晚饭之后,沈丹颜独自在屋内打谱。离着临安越近,她的芳心越是不安,她甚至盼着自己永远也不要走入临安。但她知道,过了今晚,明日便要进京了。轻拈棋子,独对棋经,她的心思却已不在棋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一缕凄婉的箫声飘进屋来。沈丹颜芳心一动,起身到院中漫步。随风摇曳的树影下,却见卓南雁背向自己对月而立,正自凝神吹箫。
“这个人每到夜晚,不是对月沉思,便是把玩那把玉箫,自然都是为了那个叫小月儿的女子!”沈丹颜的心底忽觉一阵落寞,忽想,“若我是那个小月儿该有多好。天涯海角,也有他这样一个男子为我凝眸,为我忧愁……”她幽幽叹了口气,道,“卓弟弟,又在想你的小月儿了?”
卓南雁收起玉箫,却抬头痴痴凝望着那轮素月,怅怅地道:“月亮落下去,便又去了一天!”
沈丹颜听他说得动情,芳心也是一苦,柔声道:“但咱们明日便要进京了。只要见了太子……啊!”她陡觉背后一只有力的手扼了过来,重重地扣住了自己的脖子。
卓南雁一惊回头,却见沈丹颜已被一袭黑影紧扼住脖颈,任她拼力挣扎,却如蜻蜓撼玉柱一般。“你要怎样?”卓南雁踏上一步,大喝道,“快快放开她!”
那人身子清瘦,一张脸被树影遮住了,让人看不清容貌,只见一双眸子精光闪动,闻言“嗤嗤”冷笑:“嘶叫什么,叫你那些官军吗?那群酒囊饭袋让老子在酒水中添了些佐料,这会儿全睡得死猪一般!”
他声音压得虽低,却仍让卓南雁觉得有几分耳熟。卓南雁心底疑惑顿生,沉声道:“阁下何人?”
那人嗤嗤冷笑:“南雁……或是该叫你卓南雁,嘿嘿,你还没死,好,好得很!”他语声森冷,似乎从牙缝里面迸出来的,说话间身子微转,已自树阴里闪到月光下,现出一张清秀却有些阴狠的脸孔。
卓南雁身子一震,颤声道:“你是萧……”那人森然道:“萧长青!亏你还认得老子!”
初入龙骧楼的那个燕京之夜登时浮上卓南雁的心头。那时他身随龙骧楼主完颜亨深入大金右丞相萧裕的府邸,助完颜亨力擒图谋反叛的萧裕,却因他的一念之差,放走了萧裕之子萧长青。想不到这时他身遭困苦,却被这萧长青缀上。
望着那双如猛兽般灼灼闪动的双眸,卓南雁心底不由一沉,却仰头冷笑:“你若要报仇,只管过来动手!”
见他卓然挺立,萧长青心底却犯了犹豫:“传说这厮在瑞莲舟会上身受重伤,只剩下一口气,更有人说他武功全失,却不知到底是真是假!”心底一动,翻掌戳中沈丹颜的穴道。沈丹颜软软倒在他脚下。
萧长青昂起头来,见卓南雁面现痛楚之色,却没有上前相救,不由心底大喜:“这小子一直跟这女子眉来眼去,他功力若在,自会上前抢夺。”料定卓南雁功力大损,胸中底气大增,仰天惨笑:“爹爹,杀您的仇人有三,完颜亮、完颜亨和卓南雁!不肖子无能,那昏君完颜亮暂且杀他不着,龙骧楼主完颜亨早已恶贯满盈,只有先宰了卓南雁这狗贼,告慰您的在天之灵!”
卓南雁听他笑声凄酸,心内也是一动:“萧裕为人阴险,但在萧长青眼中,却是慈父。嘿嘿,天下恩仇,纷纷扰扰,又哪里说得清楚!”萧长青见他沉思不语,身子疾弹,已飞身跃到,凌空一掌拍向卓南雁肩头。
他忌惮卓南雁武功了得,这一掌还只是虚招,掌下另伏了五六记阴狠招式,只待卓南雁出招抵挡,他立时变招狂攻。哪知卓南雁怅然若失之际,应变更慢,“啪”的一声,被他一掌扫中,踉跄着退出几步,背靠住一株老槐,才勉力站住。
萧长青微微一愣,随即哈哈狂笑:“小贼,你也有今日!本公子当日被你们这些恶贼逼得走投无路,只得隐姓埋名,遁入逍遥岛内藏身。这些日子,我心头夜夜滴血,便只想着报仇!报仇!报仇!嘿嘿,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哪!”
原来当年萧裕谋反事泄,萧长青在金国无处立足,只得逃入孤悬海外的逍遥岛。逍遥岛为武林三大禁地之一,隐去姓名的萧长青虽然武功并不甚高,但出身官宦之家,伶俐机敏,在岛中倒混了个好人缘,时常出岛采购衣物粮酒。他身怀大仇,每次出岛,都借机四处打探卓南雁和完颜亨的消息。那日又一次奉命出岛,萧长青便想到临安一游,途中恰好见到卓南雁、沈丹颜这一队进京的队伍。萧长青探明缘由,大喜若狂,跟踪了一日,终于决定今晚下手。
“原来他也入了逍遥岛!”卓南雁听他嘶声长笑,目光却向沈丹颜投去,却见沈丹颜横卧在地,秋波楚楚,也正向自己瞧来,眼中满是担忧之色。卓南雁暗道:“他跟丹颜无冤无仇,我若留在此地,只怕他反会拿她要挟于我。若要救她,惟有一走!”
他倏地转过身来,大笑道:“大丈夫恩怨分明,你我一决死战,又何必殃及无辜!你若有种,便随我来!”谈笑之间,大步而去。萧长青见他背向自己,心底狐疑陡增:“这厮大大咧咧地将背后空门卖给我,莫非有什么诡计?”当年他在卓南雁手下吃过大亏,至今思之胆寒,不免疑神疑鬼。
微一犹豫间,却见卓南雁身子几晃,已经隐入树阴暗处。萧长青大吃一惊,飞身纵去,猛觉一道青光扑面打来,要待闪避,却已不及。萧长青魂飞魄散,只听“噗”的一声,已被一枚铜钱端端正正地射在眉心印堂穴上。那铜钱虽没甚劲道,但印堂穴乃人身最为紧要脆弱的穴道,萧长青也觉头脑间隐隐作痛。
远处传来卓南雁冷冷的笑声:“这一次是给你小小惩戒,待会儿便没这么客气了!”萧长青又惊又怒,果然不敢过于逼近。他却哪里知道,卓南雁内力全失,只手上准头还在,兼之身上没有厉害暗器,也只有用这铜钱唬唬人而已。
忽听得院门外传来一声马嘶,跟着便听卓南雁大叫道:“姓萧的,若有本事,便随我去个僻静之处比划!”说话间已纵马而出。萧长青厉声怒喝,飞身跟出。
这客栈地处偏僻,卓南雁跨马冲出院门,片刻间便转到一处浓密的树林前。只听身后怒叱声声,萧长青已如影随形般追了过来。他所骑的到底不是神骏名驹,萧长青这几年在逍遥岛勤修苦练,武功大进,提起十成轻功,已是越追越近。
卓南雁连声叫苦,知道今晚难避一战,只得纵马冲入树林。才入林内,猛听身后风声飒然,萧长青已如怒隼搏兔般凌空扑下。卓南雁不及回身,自马鞍上斜身滚落。
萧长青一掌扫空,但见卓南雁这一滚艰涩吃力,心底暗松了口气:“这狗贼果然武功尽失,可笑我还疑神疑鬼。嘿,还是趁早料理了他,免得夜长梦多!”蓦地鼓气怪啸,身子一折,斜刺里又再扑来,翻掌便向卓南雁咽喉扣来。
这时卓南雁浑身经脉酸胀,再难躲避,只得挥掌斜斜一引。萧长青只道他只有任人宰割的分儿,哪料卓南雁内力虽失,出招拿捏、眼光见识仍是当世一流境界,这一掌“荏苒在衣”正是龙虎玄机掌中以柔克刚的精妙招数。萧长青扑得猛恶,被卓南雁借力打力,登时向前疾冲了四五步,险些栽倒。
“若是我再有半分内力,就势补上一指,便能将他制住。”卓南雁施出这一招,已是倾尽全力,惟有心内连呼可惜。萧长青惊怒交集,踅回身来,双掌翻飞,瞬息间连攻数掌。卓南雁凝立不动,东一推,西一荡,竟将他这几掌轻轻巧巧地尽数卸开。
猛听“咔”地一声,却是萧长青被卓南雁借势一拂,收掌不住,狠狠劈在一块青石上。那青石甚是坚固瘦硬,虽给他这全力而出的一掌打得迸飞一角,却将他手掌割得血肉模糊。
萧长青手心剧痛,只得凝住身形。卓南雁冷笑道:“眼下我要杀你,不过举手之劳,识相的,快快滚吧!”其实他虽然未运内力,但施出这几招后,早累得浑身酸软,但他知萧长青这等人欺软怕硬,此刻惟有强自按捺住起伏不定的内息,故作镇定。
萧长青向卓南雁死死瞪视,目光如欲喷火,沉了一沉,蓦地振声怪啸,自腰间拔出一把弯刀,疾扑过来,挥刀拦腰疾扫。他这刀弯如残月,锋锐异常,招式更是悍辣绝伦。
刀长臂短,卓南雁再难施展借力打力之法,拼力闪了几刀,已累得大汗淋漓,无奈之下,只得施展忘忧心法中的“大局在胸”、“洞察入微”的要诀,在乱草杂树间左躲右闪。忘忧心法善将身周万物算计在内,以为我用,卓南雁赤手空拳,应对萧长青的狠辣弯刀,虽是吃力,但仗着这奇妙心法也能堪堪自保。
激战之中,萧长青但见卓南雁大汗淋漓,在黑黢黢的杂木间东一穿,西一插,偏偏那些斜伸的枝桠、挺拔的翠竹、盘曲的老根就似长了眼一般向自己戳过来,而卓南雁也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自刀下脱身。他心底实是惊怒难言,忽然灵机一动,挥刀乱劈,将一根根长短枝杈削得四处乱飞。
四周木枝细竹、蒿草乱叶下雨般四散飞去,眼前开阔一片,卓南雁犹如失了一层屏障,更是捉襟见肘。萧长青见卓南雁已累得呼呼大喘,精神更振,挥刀穷追猛砍。蓦然间卓南雁怒喝一声,错步躲避,脚下一个踉跄,竟摔倒在地。他临危不乱,就势一滚,顺手抄起地上一根翠竹向萧长青刺去。
那竹子仅二指粗细,竹梢上还有几簇嫩叶,给卓南雁毛手毛脚地刺出,便是刺到萧长青身上,也难以伤人。但萧长青眼见细竹直向自己眼前扎来,“呵呵”冷笑,想也不想地便回刀削出。
刀光闪处,竹梢的几片翠叶细枝登时飞去。哪知卓南雁身子猛然前探,细竹骤然一沉,疾向萧长青咽喉刺去。他这一招看似误打误撞,实则乃是他忘忧剑法中空手制敌、因地制宜的夺命杀招。先是任由敌手削断竹枝,一来示弱以惑敌,二来竹枝断梢,头部必然犀利,再以断竹刺喉,骤出不意,委实防不胜防。
萧长青弯刀不及回收,胸前门户顿开,兼之这一步迈得过大,便如把咽喉往竹梢上撞过去一般。那竹梢刚被他的快刀削出一截尖头,实与利刃无异,电光石火之间,萧长青大叫一声,骇得闭上了双眼。
卓南雁却陡地顿住细竹,坚锐的竹梢紧抵着萧长青咽喉,呼呼喘息道:“你走吧!我不杀你!”
萧长青睁开双眼,紧盯着他,目光中又是愤怒又是惊疑。卓南雁依旧横卧在地,目光灼灼闪动,沉声道:“便没我卓南雁,萧裕也逃不出完颜亮和完颜亨的手心。你若报仇,便该去找完颜亮那暴君。”说话间缓缓掣开了细竹。
“你不杀我,”萧长青忽地咧嘴狞笑,“我偏要杀你!”踏上一步,反手一刀斩下。卓南雁激战良久,斗智斗力,胸腹间难受得似要吐血,眼见弯刀劈来,竟再难提出几分气力抵挡,危急间只得奋力一滚,猛觉背心一凉,已是中了一刀。
“住手!”林间忽然响起脆生生的一道断喝。
卓南雁不及起身,便听得萧长青呵呵狂呼,声如野兽嘶号,他暗自诧异,回头看时,却见眼前俏立着一道倩影,身姿婀娜,长发飘飞。
“婷儿,”霎时间卓南雁胸口剧震,还当自己眼睛花了,大叫道,“当真是你吗?”
“你盼着不是我,是吗?”完颜婷并不瞧他,冷冰冰地道,“哼,这姓萧的给了你一刀,没砍死你吧?”卓南雁听她言语故作冷兀,但内里却掩不住一股关切之意,不由苦笑道:“全赖你从天而降,正当其时!”
这时萧长青却“呵呵”大叫,蓦地抛了弯刀,转过身来向完颜婷连连作揖,含混道:“毒……毒……求郡主给我解了这毒!”卓南雁看他身子突突乱颤,也不知适才完颜婷如何下的手脚,暗道:“怪哉。婷儿何时学会了毒功?”
完颜婷手抚秀发,冷笑道:“当年你父子派人刺杀我,早就罪该万死!这一点‘乱红丹’不过是刚刚给你开个头,大的苦头还在后面!”说着忽地斜睨了一眼卓南雁,暗道:“当年若非这萧长青在腾云社赛马设局,我跟这浑小子,便也不会见面!”想到当日自己赛马遇险,与拔剑相助的卓南雁初次相会,芳心内不由爱恨交加。
萧长青连连点头,忽然伸手在自己脸上乱抓,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淡淡的月辉下,卓南雁见他脸上被自己抓出道道血痕,心下不忍,低声道:“婷儿,你便给他解了毒吧!”
完颜婷冷笑道:“我本来想饶了他,但你如此一说,我偏偏不饶了!”忽然飞起一腿,将萧长青踢翻在地,喝道,“姓萧的,你吃苦受罪,便全赖这浑小子吧,跟姑奶奶可全不相干!”屈指一弹,一缕银光从她指尖飞出,直钉在萧长青肩头。
萧长青“呃”的一声痛哼,忽又仰头大笑:“哎哟,啊……痒、痒死了,我要痒死啦……”一边狂笑,一边狠抓自己肩头衣襟。哪知越抓越痒,针上奇毒随着气血运转,片刻间扩散全身。萧长青笑声愈发响亮,只是声调却如鬼哭狼嚎,双手撕扯揉抓之处也遍布上身。卓南雁越看越惊,想到当日化名风满楼的林逸烟曾施展一种名为“一笑倾城散”的毒粉,让那大名鼎鼎的地藏明使慕容行也是这般哭笑不止,但如此阴狠奇毒,如今竟由娇滴滴的完颜婷手中施出,却让他觉得不寒而栗。眼见萧长青边笑边抓,几把之下,上身已撕扯得赤条条的,卓南雁忽地灵机一动,叫道:“婷儿,先给他解了毒吧。不然他再抓下去,可要去撕扯裤子啦!”
完颜婷也是大吃一惊,红着脸喝道:“住手!你这般乱撕,成什么样子!”她毒功虽已初成,却极少施于人身,眼见这“千笑针”毒性奇猛,也不由心底害怕。萧长青哭笑不绝,神志却还明白,听得卓南雁的话,伸手便去撕扯裤子。
“你便脱得精光,姑奶奶也不怕你!”完颜婷玉面飞红,但话虽如此,却仍是将一粒丹丸向他抛去,娇叱道,“吞下去,先留你一口气!”萧长青抓起药丸,塞入口中,过了片刻,惨笑才渐渐止住,喘息道:“多谢……多谢郡主。”
“谢我什么?”完颜婷看着在地上不住抽搐的萧长青,冷冷地道,“在燕京时你便是出了名的口是心非,这会儿只怕心里面早恨死我了吧?”眼见萧长青挣扎着站起身来,又一脚踢翻了,喝道,“跪下!”
萧长青武功不弱,但中毒之后,全没半分气力,摔倒在地后只能目射毒光,死死盯着完颜婷。完颜婷道:“你骨气倒好硬啊!好,那便让你尝遍了我的诸般毒物,整治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你跪是不跪!”
萧长青双眸一闪,忽地“呵呵”苦笑:“郡主让跪下,萧长青怎敢不遵命!”在地上费力地翻起身来,便向下叩头。蓦然间他的身子疾弹而起,猛向卓南雁扑到,掌中一把尖刀疾向卓南雁心口刺到。
这一下变起突兀,完颜婷全没料到,卓南雁早已精疲力竭,仓促间也难以抵御,只是拼力身子后错。骤闻“当”的一声,声如金石交击,这一刀端端正正地扎在了他心口。
“雁哥哥!”完颜婷见他中刀,痛呼一声,刹那间只觉四肢酸软无力。
卓南雁心口中刀,胸中却有一股奇异的热气直涌了上来,他陡觉胸臆一畅,挥掌便击在萧长青腰间。萧长青蓄势已久,眼见得手,却不料入刀之处坚愈精铁,惨哼声中,身子已被一股巨力推涌得飞起丈余。
“狗贼!”完颜婷娇叱声中,扬手几枚银针射出,全打在萧长青头脸上。这一下含愤而击,端的力道十足。萧长青嘶声惨哼,跌落在地。
卓南雁情急间挥出那一掌,只觉力道竟颇为浑厚,暗自惊疑:“怎地我刹那间竟回复了内力?”一转念间,但觉那股热气渐渐消散,经脉间又是一阵酸痛。一低头,却见胸襟裂开老大的口子,他这才知道,原来适才萧长青那一刀竟砍中了天罡轮。不知为何,这内家修炼至宝却被这一刀引发奇异热气,激得他经脉间内气一畅,只是这种情形终究是昙花一现,片刻后他仍是脉软无力。
“浑小子,”完颜婷这时惊魂稍定,喝道,“你没死吗?”卓南雁心底一暖,笑道:“没这么容易便死!”
完颜婷芳心略安,瞧见萧长青僵卧在地,怒气又起,上前一脚重重踢在他腰间,喝道:“念在你也算是完颜亮那狗贼的仇人,我本待饶你一命,哪知你这狗贼却自投死路!”
萧长青扬起脸,喘息道:“萧某死都不怕,又何惧你这区区……毒虫。下跪求饶,全为了……报仇!可惜功亏一篑,呵呵,全是命,全是命……”惨笑半声,随即毙命。
“这萧长青倒也是条汉子!”卓南雁瞧着那张满是血污的脸,忽觉心底一阵无奈,怅然道,“但人生在世,便只能冤冤相报吗?”
“你何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完颜婷冷冷地道,“当初你冒死潜入龙骧楼,还不是为了给你爹妈报仇?”卓南雁心底一痛:“是啊,我当日武功精强之时,只觉一剑在手,快意恩仇,眼下走一通长路都会发喘,却想到了往日决不会想的道理。”他长叹一声,黯然道:“我在笑他,也在笑我自己!”
完颜婷哼了一声,将地上的银针一根根地拾起,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收入怀中。卓南雁叹道:“婷儿,你何时学了这等阴狠毒功?”完颜婷秀眉颦蹙,回首冷睨,笑道:“我是大金龙骧楼的余孽妖女,自然要用这等阴狠毒功防身!”
“只是……”卓南雁听她笑声凄苦,心底一软,微一犹豫,仍道,“这等毒功上干天和,习之日久,只怕会让人心性大变。”完颜婷怒道:“我早就心性大变,变得阴险狠毒了。你现下才知道吗?”她的声音蓦地悲咽起来,昂首苦笑道,“大金、大宋的人全要杀我,我本就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狠毒妖女,也用不着你假惺惺地来劝我怎么做人!”
卓南雁怔怔瞧着她,却见她仰头向天,漆黑长发迎风舞动,笑声凄侧,别有一股说不出的娇柔凄楚。他胸口腾地一热,走近两步,大声道:“婷儿,若是普天下的人都要杀你,我便豁出自己性命不要,也不让他们动你一根头发丝儿!”
完颜婷听了他斩钉截铁的语声,芳心不由一软,却仍是板着脸道:“说得倒美!哼!你这会儿自身难保,若不是我,那姓萧的早就料理了你!”卓南雁笑道:“嘿嘿,媳妇救丈夫,原也天经地义!”
完颜婷的神色骤然一黯,凄然道:“可我……早已不是你的妻子了!”卓南雁的笑容也凝住了,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话来。完颜婷见他怔怔不语,忽然间只觉心底说不出的烦躁怨恼,大喘了两口气,道:“你先前救过我多次,我终究也救了你一回,再也不欠你什么了!”
她语声冷兀至极,但卓南雁却觉出了隐在她话语后的暖意。夜风徐来,她漆黑的长发不住轻拂着他的脸孔,那缕熟悉的幽香又在鼻端萦绕,卓南雁的心中却有些酸苦,低声道:“其实当日在那山谷中,你便已救过我一次。”
完颜婷忽地甩过脸来望着他,秋波在薄纱般的月光下盈盈闪动,心底蓦地腾起一念:“他这时武功全失,我伸手擒他,易如反掌,只需给他下了那毒盅,这浑小子自此便会一生一世乖乖地呆在我身边了。”
这念头才一闪,她的玉颊上已是绯红一片。完颜婷慌忙别过了头去,但那念头起伏盘桓,挥之不去,搅得她的芳心中乱成一团。
卓南雁见她沉思不语,心底奇怪,正要再搭话,忽听林外响起细微至极的脚步声,一凛之际,陡闻怪啸声四下腾起。
林外数道人影闪动,怪啸声尖厉诡异,犹若啾啾鬼哭。完颜婷振声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有何见教?”卓南雁沉声道:“只有两个人,武功路数一刚一柔。”
却听一人瓮声瓮气地道:“袁老七,咱们只是奉命围堵,谁让你在这儿鬼哭狼嚎的?”那发啸的尖厉声音道:“何老四,快动手吧!待会儿大队人马一到,这功劳便会给别人抢了去!”那何四粗声笑道:“奶奶个熊的,说得也是!”
卓南雁暗自心惊:“来的却又是些什么人,怎地还有大队人马来跟我们作对?”一念未决,一道竹竿般的身影已凌空掠来,疾向他扑到。完颜婷一声娇叱,软鞭当头劈出。那瘦子见她这一鞭抖得笔直,劲风飒飒,心底暗惊,身子一折,忽地斜跃上树。
完颜婷看他在树上左右跳跃,寻隙扑击,不由笑道:“哪里来了只瘦猴子,轻功倒是不弱!”那瘦子在树顶快如星丸弹掷般一轮急跳,蓦地飞扑而下。完颜婷长鞭矫天,如走龙蛇,刷刷数鞭,又将他逼回树上。
“奶奶个熊的袁七,”那何四放声大笑,“你这猴崽子不成了吧?”袁七在树上纵跃不止,喝道:“不是说就这一个病夫吗,却哪里钻出来的这个厉害妞?狗何四,你不出手,却还看我乐子!”
卓南雁暗道:“原来他们果是为了我而来!”蓦觉身侧右方地上颇有异动,跟着便见一只怪手自地下伸出,疾抓过来。卓南雁虽提不起内力,但忘忧心法仍能测知身周,那只怪手尚未破土而出,他已有察觉,斜跨两步避开。
地下怪手一抓走空,倏忽不见,片刻后又自他落足之处伸出,疾向他脚踝抓来,但终究是自土中伸出,慢了数分。卓南雁有忘忧心法先知先觉,轻易避开。他心下暗笑:“这人脑筋不灵,若是在地上跟我比武,三五招间便能伤了我,却偏偏舍近求远。”
那边袁七被完颜婷逼得险象环生,不由破口大骂:“狗何四,你快来对付这妞儿!”只听“波”的一声怪响,地下泥土翻飞,跃出一人,却是个身子横宽的矮汉,短粗的双臂上套着银光闪闪的利器,想来便是那何四了。何四甩掉满头泥土,大骂道:“奶奶个熊,老子不信我地蟹门的破土煞收拾不下这个病夫……”话没说完,一头又钻入土中。
忽听林外响起一道苍老的笑声:“老四又犯浑啦!老三还不出手,擒了这女子,先赏你玩上几晚!”
他话音才落,猛听完颜婷一声娇呼。一道漆黑的身影从树上飞落,手中舞动一张巨网,竟将她兜头罩住。卓南雁大惊失色,暗道:“哪里来的这多妖魔鬼怪!”心中惊怒之下,险些被何四抓住。
忽见完颜婷自怀中掣出一把银光闪烁的梭子,奋力划破了怪网,斜身落下。那黑衣人掌中又荡起一抹蛛丝样的物事,疾向完颜婷纤腰缠来。完颜婷蓦地一声娇叱,屈指疾弹,两枚银针破空飞出。那黑衣人闪避不及,被毒针射中,登时跌落在地。
卓南雁快步掠来,叫道:“婷儿,你没事吗?”完颜婷忽地拽起他的脖领,斜斜飞起,三把飞刀擦着卓南雁的肩头掠过,插在树上。这一抓一跃快如疾风,电光石火间让过了那袁七飞出的三把夺命飞刀。
忽听那使怪网的黑衣人嘶声惨呼,却是毒性骤发。他的惨叫声凄厉至极,惊得林中几个同伴齐齐一惊。林外奔入一个满头长发的老者,叫道:“老三,你且忍忍!老六,快来给你三哥解毒!”腾身飞起,疾向完颜婷扑来,双掌凌空下抓,招势凌厉至极。
完颜婷银梭疾划,竟是针锋相对。两人以快打快,疾拼数招,完颜婷堪堪不敌,蓦地银梭一挑,梭上飞出一道银光,打向那长发怪人的咽喉。这一下出其不意,但那长发怪人应变仍是奇快,仓促间施出一个铁板桥。那银光贴面激射而过,将他几缕长须削得四散纷飞。完颜婷这兵刃新近打造,名为七巧梭,梭上开有七窍,内中暗藏七般喂毒利器,此刻初经战阵,居然效力不俗。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正给那老三放血解毒,这时仰脸叫道:“大哥,这妞儿的毒物厉害,须得擒住了,逼她交出解药!”
“大哥,这个妞儿棘手!”林中忽又闪过几道人影,喝声迭起,“大伙儿并肩子齐上吧!”“看谁先料理了这妞儿!”何四和袁七已齐齐围拢过来。
卓南雁暗自心惊,叫道:“婷儿,你且去吧。他们只是为了我!”完颜婷却“呸”了一声:“说什么胡话!”长鞭舒卷,银梭纵横,拼力苦战。
那老大一边展开双掌狂攻,一边连声呼喝,分派人手来抓卓南雁。他适才险些在完颜婷梭下丧命,这时自是加了万分小心。听了他喝令,何四跟一个赤膊大汉齐向卓南雁奔来。完颜婷看得心惊,想施放银针相救卓南雁,却被那老大和他三个手下紧紧缠住,哪里得空。
卓南雁这肘经脉中气息乱撞,剧痛难耐,早已无力再战,拼力闪避两下,终被那壮汉横扫一棍,打在心口。当的一声怪响,卓南雁身子被他棍上巨力卷起,犹如稻草般向后飞去。
那壮汉一棍得手,哈哈大笑,疾奔而来。卓南雁人在半空,忽觉胸口一热,浑身经脉陡然一畅,内气瞬间鼓荡澎湃。卓南雁料想这必又是怀中的天罡轮被大棍击中后生出的异相,他不及细思,身子一折,疾向那壮汉扑去,半空中招化“独鹤与飞”,扣向那壮汉的胸前要穴。
他知这内劲稍纵即逝,出手奇快无伦,时机拿捏得更是妙至毫巅。那壮汉哪里料到病恹恹的对手忽又化作绝世高手,一愣之下,胸前玉堂穴登时被点中,闷哼声中,软软倒地。
卓南雁一招得手,登时动如山飞,疾向完颜婷冲去。那老大首当其冲,他这时全副精神都放在完颜婷的暗器上,陡闻身边风声飒然,便觉一股浑厚的内力斜刺里撞到。这长发怪人到底久经战阵,虽惊不乱,忙斜身一滚,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卓南雁这夺命一掌,忽觉腰间一痛,却仍被卓南雁掌风扫中,半身发麻,竟难以起身,狼狈至极地顺势滚远。
那一势“阅音修篁”只使了半招,卓南雁立时招变“握手已违”,戳向袁七。袁七惊呼声中,天池穴一麻,委顿倒地。这几下兔起鹘落,便连完颜婷都瞧得惊呆当场。卓南雁瞬间连败三人,已觉体内那股真气忽又消散,经脉剧痛无比。他知自己再也支撑不住,却仍向自后赶来的何四笑道:“大螃蟹,该是你了!”
何四脑筋不灵,浑没瞧出他已摇摇欲坠,但见连自己佩服万分的老大都无力挡他一招,骇得肝胆皆裂,大叫一声,转身便逃。他这一跑,余下尚未受伤的三人忙也各自退开数步。
卓南雁闷哼一声,四肢百骸似被人抽干了精力一般再提不起一丝气力,身子一歪,忙扶住完颜婷的香肩。完颜婷身周强敌尽去,兀自如在梦中,喜得声音都颤了:“浑小子,你……你原来功力未失,是吗?”卓南雁苦笑道:“傻丫头……咱们快走!”
完颜婷听他声音低软,心底才觉害怕,知道此时万不能耽搁,抱起他来,拔步飞奔。卓南雁道:“东侧……没有埋伏,向东退!”话一出口,但觉脏腑诸脉中如万刃攒刺,难受至极。完颜婷应了一声,向东疾奔。
东侧果然没什么埋伏,乃是两山夹一沟的险要地势。完颜婷抱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顺山路疾奔,却是越奔越高。
卓南雁被她紧紧搂在怀中,但觉脸颊触及一片软玉温香,仰起头来,恰见她修长的雪颈闪着玉一样的光泽,黑瀑般的秀发迎风轻舞。他心中一动,忽道:“从前几次我救你时,都是我抱着你,这会儿,你可也抱了我一回……”
“好稀罕吗?”完颜婷低头瞥他一眼,嗔道,“你再胡言乱语,我便将你抛给那群混账。”话虽如此,却见他双眸涣散无光.她心底怜惜顿生,忽想:“我倒宁愿你不会武功,这一生一世,便只有这样乖乖地随在我身边。”
夜风拍在脸上,那样得暖,那样得柔。完颜婷忽然想起当日在龙骧楼时,自己被他抱着在屋脊上飞奔的情景,芳心内登时一团绮丽风光,环着卓南雁的双臂不由又紧了一紧。
卓南雁忽地叹息一声:“他们……追来了!”完颜婷一惊回头,果见那长发怪人率着那书生和另两名手下,大呼小叫地疾赶了过来。原来适才卓南雁功力骤复,瞬息制敌,几名敌手肝胆皆丧,直到卓南雁软倒在完颜婷怀中,那长发老大才觉得胆气稍壮,率众自后追赶。只是这几人都被卓南雁的神功震慑,不敢过于逼近。
完颜婷横抱着卓南雁疾奔多时,也不禁娇喘吁吁,任是她几次提气发力,也难以将身后的追兵甩开。长发怪人见卓南雁始终被她抱在怀中,大笑道:“这小子伤重病发,只剩下半口气啦。大伙加把劲,擒了这小子得富贵,擒了这妞儿得快活!”那书生和另两人齐声呼喝,加力疾奔。
身后的追兵渐近,脚下山路却愈发崎岖难走,完颜婷心底略慌,忽见前面探出一方怪石,石后竟有一个山洞。她心中一动,飞步向山洞冲去。
那洞却不大,深仅丈余。两人才在洞内隐好身形,四名敌手便已扑到。黑夜之中,难辨敌踪,那长发怪人也不敢过于逼近,在洞外数丈远顿住步子,大声叫骂。
完颜婷大怒,要待挺身出洞。卓南雁忙道:“不忙,咱们先故意示弱,且让他们掉以轻心。”他这时但觉体内已不似适才那样剧痛难耐,拼力盘算对策。
忽见洞外火光大亮,却是那书生折了许多枯枝,燃起篝火。那长发老大连连呼喝,两名手下手持兵刃,分从左右奔来。完颜婷掩身石后,看着两人逼到洞外丈余,才蓦地扬手,两根银针激射而出。
那两人对她的毒针甚是畏惧,但见青光一闪,立时就地疾滚。完颜婷长鞭早出,饶是两人身手麻利.背心也被抽得皮开肉绽,惊骇之下,只得远远逃开。完颜婷见他二人连滚带爬地跑远,“咯咯”娇笑道:“浑小子,你不是说这毒功‘上干天和’么,这会儿还不是仗着我的毒针保命?”
不大工夫,那书生和长发老者又先后疾攻了三次,每次都被完颜婷以毒针迫退。卓南雁看出他们是要将完颜婷手中的银针耗尽,心中一动,让完颜婷将几枚毒针插在洞口。四名敌手远远瞧见她弯腰埋插毒针,黑夜之中,却也辨别不出毒针到底插在何处,无可奈何之余,只有破口大骂。
这下子双方各有顾忌,只能遥遥对峙。
卓南雁凝眉道:“婷儿,这几人是谁,武功好不怪异?”
第三部逝水长东第七节:交锋七宿别君一面
完颜婷冷哼一声,道:“亏你号称卓狂生,却如此孤陋寡闻!那是格天社二十八宿中的青龙七宿!青龙七宿中的‘血手太岁’孙列早死,还剩下六人。那长头发的老怪叫‘长须太岁’骆裳,还有那瘦猴袁七是‘飞天太岁’,螃蟹般的何四是‘入地太岁’,那壮汉和旁的人叫什么都记不住啦。噢,那书生叫常百草,也会使毒,绰号叫做什么‘百毒太岁’,哼哼,这会儿见了我的毒针,还不是束手无策!”
“你倒知道的不少。”卓南雁呵呵一笑,想到在五通庙底装神弄鬼却被林逸烟顺手宰杀的孙列,不由摇头苦笑,“原来这帮家伙全是孙列的同道!哼,他们此来,必是奉了赵祥鹤那厮的密令。”完颜婷道:“料来如此,赵祥鹤的臭事你全知道。你若不死,赵祥鹤又怎能甘心?”
卓南雁道:“咱们苦撑下去也不是良策,婷儿,你手下的那些龙须何时出马?”完颜婷却垂下头来,低声道:“我独自一个儿来的……”卓南雁心中一动,笑道:“我倒忘了问,好婷儿怎么恰好在我危急之时赶来的?”
“恰好便碰上了吧!”完颜婷笑了笑,笑声中颇有几分落寞。卓南雁道:“那也没有这般巧的道理。”瞧她玉靥红晕,卓南雁忽然明白过来,道,“婷儿,你……你这些日子莫非一直跟着我们?”
“你当自己是菩萨神仙吗?人家偏要来跟着你?”完颜婷的声音蓦地高了起来,话语中颇有些不耐烦,咬了咬樱唇,才道,“近来我本要再去临安转转,你一出衢州,龙须便给我传了讯息。我……我本想暗中赶来,远远瞧你一眼便走,哪知却见到了萧长青。这厮鬼鬼祟祟地缀着你们,显然是不怀好意。我放心不下,这才跟了你们两日……”
她心性直爽,有什么话便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卓南雁的心却怦然一动,霎时胸中热流翻滚,伸手握住她的双手,道,“原来……原来好婷儿怕我有难,竟一直暗中相护!”
完颜婷被他握住手,芳心内先是一甜,但随即却涌起一股难言的空旷寂寥,道:“什么暗中相护,我……我只是要亲手擒住那姓萧的。”说罢也觉难以自圆其说,一把捧开了他的手,嗔道,“你再这么动手动脚,我便给你一梭!”
卓南雁笑道:“这银梭乃是织女所用,嗯,你是织女,我便是牛郎……”完颜婷见他仍是那副笑吟吟的神色,倒拿他无可奈何,横睨他一眼,只是幽幽叹了口气。卓南雁见她神色落寞,心头也觉有些感伤:“我跟婷儿,毕竟再也不能如在燕京时一般欢笑胡闹了。”
这时洞外人影晃动,原来百毒太岁常百草已遣人将袁七、何四和那壮汉抬来。长须太岁骆裳给三个兄弟推拿多时,仍是破不了卓南雁的独门点穴手法,恼怒之下,便不住地叫骂。
完颜婷却浑若未闻,手托香腮,眼望着洞外怅然出神。当日瑞莲舟会激战,余孤天受伤不轻,急于觅地疗伤,又兼龙蛇变大败亏输,只得跟刀霸先回燕京向完颜亮复命。完颜婷自不能跟他同回燕京,便留在江南操控龙须。她手握龙涎丹的解药“龙肝”,一群龙须全对她俯首帖耳。众龙须三教九流皆有,几个富庶客商都给她腾出了僻静雅致的别墅供她居住,她在扬州、临安等地均有藏身的幽僻院落。
完颜亮曾派仆散腾和萧抱珍同来江南,追寻完颜婷下落。但仆散腾生性刚硬,对自己暗助完颜亮扳倒完颜亨,已心生愧疚,以自己堂堂武林宗师之尊去追查一个遗孤弱女,更觉得是平生污点。而萧抱珍却是另一番心思,他将两个娇媚女徒献给完颜亮取宠,使得太阴教的声势后来居上。若是大金第一美女完颜婷被送入皇宫与自己的女弟子争宠,那可得不偿失。
天刀门主和太阴教主都对追查完颜婷之事不大上心,又有余孤天一手遮掩,众龙须随护周全,完颜婷倒是平安无事。
她一边深居简出,潜心修炼毒功,一边遣人不住侦察宋金动向。近来报仇的事已渐渐有了眉目,“我是完颜亨的女儿,这个杀父大仇,定要我自己亲手报了!”这亲手报仇的念头在心底盘桓多时,愈发顽固起来。久历风霜坎坷,她的肝肠变得刚强坚忍,有时候完颜婷也深觉诧异,觉得自己好似变了个人一般。
只是,对那个人的思念,却依旧如故!在手刃仇敌的念头日渐坚固的同时,再见卓南雁的念头也难以抑止得多了起来。她常常恼恨自己旧情难断,但恼恨归恼恨,对自己发完脾气之后,绵绵情丝照旧缠绕心头。
那一日,她忽自龙须口中得知了卓南雁的行踪,竟变得心乱如麻:“我一定要见他,手刃完颜亮那昏君之前,我定要最后见他一面!”终于独自悄然赶来……
“你……”完颜婷终于转过头,痴痴地望着他,道,“当真要进京,给那……林霜月求药?”
卓南雁一愕,暗道:“你怎知道我入京的缘由?”随即释然,“婷儿那两日暗中相护,想必已听到了我跟丹颜说过的话。嘿,大丈夫光明磊落,这些事又何必瞒她?”当下点头道,“不错!”
完颜婷的眼波一阵摇荡,道:“可你眼下武功全失,若是那宋朝太子求不来紫金芝,你又有何法子?”
“那也要去!”卓南雁昂头望着洞外深邃的沧冥,道:“便是搭上自己这条性命,我也须求来那紫金芝!我、我绝不能看着小月儿这样……”他的嘴唇抖了抖,终究没有说出那个让他心惊胆战的“死去”两字。
完颜婷听了他“那也要去”四字,登时变色蹙眉,但听他说到后来,声音中竟略带哽咽,一张坚毅的脸上满是痛楚之色,她的芳心内却又生出一阵略带酸楚的怜爱,满腔怒气竟发作不出,沉了沉,才幽幽地道:“你待她真好。若是换了我,必然不会这般。”
卓南雁见她雪颈低垂,楚楚可怜,胸膛中霎时热了起来,道:“若是你有什么凶险,我也是一样豁了性命去救你。”
完颜婷的娇躯簌地一颤,雪白的玉齿紧咬樱唇,沉默了片晌,才缓缓地道:“很好……”她柔柔地叹了口气,却将后面的那句话用力咽入心底,“雁哥哥,我今儿来见你,本就是咱们的最后一面……”她默然凝视着他,明亮的美眸在岩洞中盈盈闪动,却再没有言语。
忽然间洞外西首的天际腾起一道红焰,缤纷散开。守在洞外的长须太岁骆裳长声欢呼,百毒太岁常百草忙也点燃了一枚火箭,旋即蹿起一道红灿灿的光焰。
“他们来了援兵。”完颜婷蹙起秀眉,“只是,咱们的毒针却快用完啦……”卓南雁暗自叫苦,想让她独自逃生,但料来必会遭到完颜婷的一通奚落,彷徨无计间忽想起怀中的天罡轮,忙取了出来,仔细端详。
完颜婷奇道:“这是什么东西?”卓南雁道:“这天罡轮委实是天地间的奇物,适才我两次内力突生,料来与它有关。”但敲敲打打,琢磨多时,轮内却再无内力迸出。
耳听得洞外啸声鼓荡,似有数名高手正自远处驰来,骆裳和那书生不住撮口长啸,指示方位。卓南雁心底更增慌乱,暗道:“连师尊和修老都参悟不透这天罡轮,我一时三刻又哪里揣摩得出其中奥妙?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婷儿跟我一起束手待毙。”他蓦地拂袖而起,道:“我出去诱敌,将他们骗到近前,你发射毒针制敌,只需擒住那长须太岁,便有转机。”
“不成,我决不让你前去涉险!”完颜婷摇头道,“再说,毒针只剩下两根,还是莫要轻用。”卓南雁见她的眼光粼粼闪动,知她不愿自己出去冒险,暗道:“若是她能突围出去报讯,倒是个好法子,但这傻丫头倔劲儿上来,只怕死也不肯走。”正待寻个借口,劝说完颜婷独自逃生时,忽见洞外已驰来了十几道人影,立在篝火旁,齐声喝骂。
卓南雁见来者都没穿格天社的铁卫装束,全披着簇新的锦袍,料来秦桧死后,“格天社”这名字便被高宗赵构下令勾除,众铁卫也被裁减不少,但精干强手却全随赵祥鹤进了皇城禁宫,摇身一变成了禁宫侍卫。
青龙七宿在当年的格天社中颇有威名,向为赵祥鹤的心腹,但这回六宿齐出,却擒不下一个重病初愈的卓南雁,长须太岁骆裳深感脸上无光。眼见援兵越来越多,骆裳心中既感振奋,又觉惭愧,振声怒啸,便要跟百毒太岁常百草再行强攻。
忽听得林子里响起一声大笑:“你姥姥的,深更半夜鬼哭狼嚎,天底下的野猪野狼都成精了吗?”
“是莫愁!”卓南雁双目一亮,忽然间觉得这句“你姥姥的”竟是如此亲切,凝目瞧去,果然见林中有一人缓步踱出,身材肥胖,折扇轻摇,可不正是莫愁。完颜婷也喜道:“这莫大胖子是你死党,这个我倒是知道的。”卓南雁点头笑道:“莫大少胆子不大,背后若无强援,决不敢如此口出狂言。”
骆裳果然勃然大怒,喝道:“兀那胖子,竟敢在我青龙七宿跟前胡言乱语,活得不耐烦了吗?快些报上名来领死!”莫愁哈哈笑道:“你姥姥的,六七条小蛇也敢张狂。本大少乃江南四公子之首、瑞莲舟会上力挫天下群豪夺得舟会状元、丐帮第一少年高手莫愁是也!”
他一口气滔滔不绝地说出自己的名号,果然震得骆裳几人一凛。常百草倒见过莫愁,在骆裳耳边低语几声。骆裳面色微变,暗道:“这胖子孤身一人倒也无妨,只怕他丐帮倾巢而出。”扬眉喝道:“莫公子当真要踹这浑水?”
莫愁笑道:“怎地是浑水?大雁子是本大少的朋友,你们跟他为难,自然便是跟我为难!”说话间挺着肚子来到篝火跟前,折扇一合,倏地拍在骆裳额头,“识相的,便快些滚吧!”
骆裳猝不及防,脑袋上响亮无比地挨了一扇,心底震惊非小:“这厮名头响亮,果然武功精强,若非他手下留情,我脑袋早已开了花!”却不知莫愁这一扇苦练多年,看似凌厉,实则全无力道,若再加上几分力道,便没有这般来无影去无踪的功效。
常百草等人本待一拥而上,但见骆裳给莫愁随手一扇拍中,均是心下惴惴。正在这当口。忽听林中传来一道沙哑的大笑:“老骆,一个莫大胖子便将你吓住了不成?”笑声并不如何高亢,却沉雄浑厚,在老树危峦间回荡不休。
卓南雁心底登时一沉:“想不到吴山鹤鸣赵祥鹤这老儿竟亲自赶来了!”凝目瞧去,只见深林如墨,却不见赵祥鹤的身影。骆裳等人都已听出了赵祥鹤的笑声,登时胆气大壮。
忽然人影晃动,篝火前又多了一道矮胖的身影,正是赵祥鹤的得意弟子“万峰独秀”万秀峰。骆裳等人一见万秀峰现身,忙拱手上前,低声禀报今夜的变故。
“比谁嗓门大吗?”莫愁照旧一副嬉皮笑脸的德性,蓦地扯开嗓子大笑。只是笑声虽响,却因内力不足,绝无赵祥鹤的浑厚。莫愁却毫不气馁,奋力狂笑。
完颜婷在洞内见他脸红脖子粗地死命大笑,也不禁“咯咯”笑道:“你这朋友,可当真有趣。”卓南雁也呵呵苦笑,心底却暗自揪心:“鹤老儿亲自督阵,莫愁便带来了小桔子,也是远非其敌!”
莫愁狂笑了一阵,大觉过瘾,喝道:“罗老,您老人家还不快快出手,将老鹤儿和他一群鹤子鹤孙抓个人赃并获,到太子那里去说个清楚!”
林子东侧忽地响起一道沉冷的哼声:“莫愁,休得聒噪!”正是狮堂雪冷罗雪亭的喝声。跟着又听莫复疆那粗豪的笑声响起:“罗老当真神机妙算,老鹤儿跟他的虾兵蟹将自京师一动,你便算出了八九不离十。”
“原来罗堂主竟和丐帮帮主莫复疆一起赶到了,”卓南雁喜得双眉一扬,“怪不得莫愁有恃无恐。”
林子西首响起赵祥鹤沙哑的笑声:“罗老,兄弟千算万算,总是差你一着!”不论何时,这位号称“江南第一手”的宗师对敌对友,总是谈笑风生。罗雪亭的笑声跟着响起:“棋差一着,不过暂失先机!只要你不一意孤行,也未必满盘皆输!”
“多谢罗老点化!”赵祥鹤大笑道,“兄弟也不是顽石脑袋,只不过要跟南雁老弟叙叙旧情而已,既然罗老见怪,兄弟便见好就收。”笑声倏忽远去,瞬息间又在数十丈外遥遥传来,“罗老,可否移驾同饮两杯,消此永夜?”
罗雪亭笑道:“赵大人的酒,每次都别有深意,万万不可错过!”莫复疆冷笑道:“哼哼,你只请罗老,不请我驼子!莫驼子偏偏要凑这热闹。”三道笑声搅在一起,瞬间远去。
三大高手倏来倏去,虽未露面,却已搅得风生水起。万秀峰、骆裳等人尽皆胆寒。忽听林中响起几声呼喝,却是唐晚菊和丐帮长老醉罗汉无惧并肩而出,二人身后还跟着数十名丐帮弟子。
莫愁大笑道:“万兄,咱们称兄道弟一场,何必偏要撕破脸皮!你那师尊已然下令见好就收,你还不就坡下驴?”万秀峰脸色发僵,情知今日再难占得便宜,仰头打个哈哈:“旁人的面子不给,莫大少的,却定要买账。”扫了一眼兀自呻吟的使蛛网的黑衣汉子,叹道,“既是唐门毒物,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且先回京,再行施救!”
一场风波终于消弭无形,卓南雁不由长出了一口气。完颜婷却道:“丐帮的一群臭叫花来啦。我不要见他们!”卓南雁知她恼怒当日曾被丐帮醉罗汉擒住之事,笑道:“当日是不打不相识,眼下你们化敌为友,正是时候!”
“化敌为友?”完颜婷冷笑道,“你别忘了,我这金国妖女可还掌管着一批专跟你大宋为难的龙须!”她将插在洞口的几根毒针拔起收好,盈盈立起,忽地转过身来,在静夜中向他深深凝视。
卓南雁知她去意已定,忙叫了声“婷儿”,抢上两步,要去握她的柔荑。完颜婷却疾步退开。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这个站在无边的夜色里的男人距她竟是如此遥远。
“你保重吧!”最后一面了,她却想不起还能再说什么,别过头去,又幽幽地叮了声,“浑小子!”这三字如叹如怨,微带哽咽,说不尽得缠绵悱恻。
卓南雁心中一荡,拼力去抓那露在窈窕裙裳外的雪白玉手。完颜婷却有些仓惶地跃了起来,瞬间便已奔出十余丈外。卓南雁怔怔立着,忽觉心底针扎般得刺痛,无奈地看着那袭孤单的倩影被浓墨般的夜色吞投,忍不住迎着夜风大吼:“婷儿……”
第三部逝水长东第八节:太平盛会补天弈法
“大雁子,你还好吗?”莫愁已嘻嘻哈哈地飞步赶到,站在洞口,提鼻子四处乱嗅,“适才本大少似是影绰绰地瞧见一名女子,这会儿怎地不见了?好香好香!这香气却比小月儿的来得妖艳,莫非是你那个金国的公主情人?”
“胡说什么,”卓南雁在他肩头狠狠一捶,道,“你倒来得正是时候!”这时唐晚菊和醉罗汉无惧也快步上前。故友见面,本该是一番欢喜,但卓南雁还在怅惘完颜婷的无奈远走,心底无尽黯然。
原来罗雪亭如此妙计安排,倒不是有甚先知先觉。只是瑞莲舟会之后,赵祥鹤成了秦党的漏网之鱼,未加治罪,反被赵构重用。罗大和罗雪亭兄弟却对他深怀忌惮,暗中对其多加侦控。卓南雁一行浩浩荡荡地赶到临安附近,赵祥鹤已得了讯息。洗兵阁之战后,他对卓南雁自是恨之入骨,便想乘机料理了这个死对头。他调兵遣将,犹恐有失,更亲自出京,务求斩草除根。只是这堂堂大内禁宫侍卫统领出京,动静终究不小。罗雪亭得讯后,心底疑惑,忙约了莫复疆带着莫愁等人,一同赶来。但赵祥鹤派遣青龙七宿出马在先,莫愁等人晚出一步,自然让卓南雁多了一番凶险。
卓南雁见万秀峰率人悻悻退走,罗雪亭和莫复疆联袂追赶赵祥鹤,料来也没甚闪失,便和莫愁、唐晚菊一同折回客栈,去寻沈丹颜。离着客栈还有里许,便见对面灯火通明,一队官兵已挑着灯笼赶来。
原来适才萧长青在店内一阵大闹,也惊醒了店中伙计,循声赶来,正见沈丹颜横卧地上。沈丹颜穴道被点,口中却还能言,忙让伙计去救被麻倒的几名公差。众公差被冷水泼醒,听得沈丹颜说明原委,知道本州“少年棋仙”被人掳走,登时大惊,忙挑灯四出搜寻。
沈丹颜肢体兀自酥麻,却仍让人寻了顶软轿,抬着自己一同寻找。正自忧心如焚,忽见卓南雁安然而来,她不由喜极而泣,点点清泪顺着玉颊滑落。
翌日一早,众人便一起启程,赶赴临安。路上卓南雁问起太子近况,莫愁将大头一摆,苦笑道:“本大少去安葬大慧上人的法骨后,便四处闲逛,几日前才回临安。朝廷的事情,我这叫花子怎么知晓。”唐晚菊道:“秦贼死后,秦老贼的一群死党,如曹泳、王扬英、汪召锡等均被贬逐,天下人心大快。但赵官家还是不愿用张浚大人,曾放话说,‘朕宁亡国,不用张浚’!只是太子……近来倒少有消息!”卓南雁的心不知怎地,便微微一沉。
进了临安城,众人先随沈丹颜去接待太平棋会棋手的馆驿歇息。
整洁幽静的客房内,莫愁和唐晚菊听得卓南雁略述了去医谷求医经过,均是满面讶然。莫愁连拍大腿,喷啧连声:“大雁子的伤情虽怪,一时却无大碍。小月儿这病却是半分延误不得,唉,本大少生来便是个怜香惜玉心肠。走,咱们这便去见太子。”唐晚菊却道:“那日小弟途经建王府,却见大门紧闭,不知是何缘由。”
卓南雁听了,心中忽然惴惴不安起来。三人快步出了驿馆,直上御街,一路赶到建王府前,果然见府门紧闭,只懒洋洋地站着两个侍卫,迥异于往日的热闹景象。
唐晚菊道:“若是太子不在,王府大门也该四敞大开,如此冷清清的岂不古怪?”莫愁恍然大悟道:“想是太子升了官,又换了大房子!哎哟,不对,他已是太子,再升官,岂不成了皇上?”
卓南雁却焦躁起来,上前便要去询问门前侍卫。忽见街角转出一个青袍书生,正是虞允文。莫愁双眸一亮:“允文老弟,你来得正好!”虞允文抬头看见三人,也是喜上眉梢。
听得卓南雁说来求见太子,虞允文却脸色乍变,低声道:“此处不是讲话之所,请随我来!”他带着三人匆匆转过两个街角,在一座偏僻酒楼中捡了间阁子坐了。
卓南雁见虞允文面色凝重,忙问:“怎么,出了什么大事?”虞允文长眉紧蹙,半晌才沉沉一叹:“太子失势了!”
三人均自变色,卓南雁更觉脑袋嗡地一响,惊道:“太子在瑞莲舟会上护驾有功,更亲手扳倒了秦桧老贼,怎地会……”
“坏就坏在他亲手扳倒了秦老贼上。”虞允文叹道,“当年秦贼一手遮天,圣上便扶植太子一系,来对抗秦党。眼下秦党瓦解,圣上反而对太子生了嫌疑,起因便是近日临安坊间忽传出一番谣言,说太子在晋封建王之前,曾被封为‘普安郡王’,那‘普’字乃‘并日’二字相合,正是‘天有二日、世有两主’之意。圣上本好猜度,听得这传言后,更觉不安,竟疑心太子早知道了瑞莲舟会上金人行刺圣驾之谋,只是佯作不知,以盼到时渔翁得利……”
“胡说八道!”莫愁怒道,“金人那龙蛇变本就是假意行刺皇帝,只为栽赃太子。太子能得个鸟利!”唐晚菊摇头叹道:“君心难测!君心难测!那‘普为二日’的谣言,更是翻老账,只怕也是有人别有用心地乘机蛊惑。说不定便是余孤天离开临安时,暗遣龙须所为。”
虞允文点头道:“瑞莲舟会后,圣上虽有疑心,终究还隐忍不发,先是全力贬逐秦党,但对太子已日渐冷淡。偏在这节骨眼,朝野间又风闻金主完颜亮要提兵南侵,太子愤慨,竟向自己的父皇慷慨请缨,若是金人来犯,他要亲自率师抵御金兵。”
“请缨御敌,又有什么不好?”莫愁奇道,“太子爷这般行径,很有气魄啊!”虞允文叹道:“太子殿下也是这般心思。哪知圣上正自犯那疑心病,这时更疑太子要夺兵权,图谋皇位!”唐晚菊“嘿”了一声。道:“当年安史之乱,唐肃宗也是先以太子之位掌兵权,其后乘乱即位。有这前车之鉴,后世皇帝往往在危难之际,惧怕太子掌兵。”ωωω.ㄧбk.cn
虞允文暗道:“不必说唐朝典故,便是赵构自己,不也是趁着靖康之变,以皇子身份先为兵马大元帅,后登帝位的吗?”只是他身为宋臣,不敢似莫愁般地议论天子,长长一叹,又道,“太子这一请缨,登时为圣上所忌,将他重重申斥一通,三日后又找个茬子,命他进宫替圣上为韦太后服丧。”
“进宫服丧?”卓南雁颤声道,“这么说,太子已不在建王府中?”虞允文点头道:“不错!韦太后虽是圣上生母,但半年前早已薨了,圣上托口梦见太后,命太子替他前去太后灵前守孝。韦太后薨后,因陵寝没有建成,一直未曾下葬,现今梓宫(作者注:帝、后的棺椁)仍在皇宫内的苍梧殿中。太子眼下便在苍梧殿内奉旨守孝,殿下也知自己处境艰难,为避嫌疑,决不踏出皇宫一步,朝臣旧友,更是一概不见。便连我,近来也难见他一面。”
卓南雁呼地立起,又颓然坐下,怔怔地道:“朝臣旧友,一概不见……”
虞允文沉吟道:“圣上此举,料来也只是对太子小小惩戒,过不了多久,圣上回心转意,自会再行重用。”莫愁拍着大腿叫道:“你老兄不要含含糊糊,到底须得多久,三五日还是七八个月?小月儿的伤病,可是丁点儿耽搁不得!”
唐晚菊见虞允文眉头拧成一字,也不禁叹道:“自来皇帝的心思都是最难揣度。除了去央求太子,便再没别的办法取来紫金芝吗?”莫愁冷笑道:“法子自然有,不是明抢,便是暗夺!只是皇宫内有鹤老贼在,谁能去盗了来?”虞允文忙道:“不到万不得已,且莫用强!”
久久不语的卓南雁忽地长身而起,大步便往外行。
“老弟,”虞允文叫道,“你要去何处?”卓南雁一阵烦闷,头也不回地道:“太子眼下势窘,便不必劳烦他了。”心底暗道,“莫愁所说的强夺暗盗,虽也是个法子,却怕会连累好友性命。事已至此,只有我先独自设法进宫!”想到那即将展开的太平棋会,他的双拳不由猛然攥紧。
虞允文见他神色悒悒,深觉歉疚,忙拉住他道:“南雁,咱们自不会旁观。眼下愚兄且先竭力搜罗诸般岁久效弘的参芝灵药,遣人送往医谷,助大医王给林姑娘全力固本祛毒。咱们这里,先要设法去面见太子,且看他有何良策!”
卓南雁点一点头,眼望窗外阴郁的日色,沉声道:“那太平棋会开赛在即,小弟倒可前去一试。”虞允文眼芒一亮,道:“不错,若能在棋会上折桂,自可进宫,那时或能见到太子殿下了。”
当下四人分别,莫愁和唐晚菊随虞允文去搜寻灵芝参药。卓南雁则独自赶回驿馆。
沈丹颜正在他的屋内相候,见他满面黯然地归来,问明了缘由,心底也替他忧愁,软语安慰了几句,又告诉卓南雁:“各州精选的三十二名棋士均已齐聚京师。五日后,太平棋会便在谦德宫落子开战了。”卓南雁精神一振,暗道:“好,我只需在棋会上力挫群雄,便能进宫了。只需进了皇宫,便多了几分把握……”
转过天来,罗雪亭便来探望。相别不久,卓南雁却觉这位豪爽长者又消瘦了许多,原来罗雪亭自燕京翠鹤山之战后,迭遇伤损,元气未复,那晚又因卓南雁之故,与赵祥鹤拼酒斗功,斗智斗力,虽然平分秋色,却终究精气耗损颇重。卓南雁不忍累得他忧心,便没开口说出林霜月之病。罗雪亭听得他功力难复,倒好生痛惜,极力安慰了许久。
唐晚菊和莫愁也都常来看他,说到虞允文倾尽全力,果然寻到了不少功效不凡的仙芝灵参。卓南雁心下略安,恳求二人及早动身,将芝药送往医谷。
这几日间,卓南雁便在驿馆内潜心棋道。他深知自己已是背水一战,只许胜不许败,故而醉心于纵横十九道中,于师尊施屠龙的那一套“补天弈”战法钻研尤多。
沈丹颜常来跟他推究棋艺。两人曾先后对局三次,前两局卓南雁仗着算路通神,妙招迭出,都是中盘大胜。第三局,卓南雁开局便祭出钻研已久的补天弈,不料沈丹颜却将灵动的棋风施展到极处,棋局形势几经反复,最终卓南雁竟以一子之差败北。
卓南雁知道这补天弈虽然棋理高妙,但用之实战却有许多未明之处,难至化境。
“要营造出大哉乾元的太和棋势,便需向中腹着眼!”当日师尊施屠龙说起新悟棋道时便曾如此议论,但经营中腹却另有难处,特别是若开局几步便下在中腹,子力难以发挥其效,实则形如废棋。
卓南雁困惑之余,不由心底连道可惜:“师尊对棋道的悟性高我甚多,这补天弈他必然较我领会得深远许多,可惜师尊隐居不出,难以再得他的指点。”
虽然这么想,但他却是个遇挫愈强的性子,更加废寝忘食地发愤钻研补天弈。终日临枰冥思苦想,卓南雁日渐消瘦,满面长须,乱发蓬松,全不知收拾。
再转过天便是棋会开战的正日子了,这一晚沈丹颜又来看他。这几日间两人除了弈棋,极少说话,便说上几句话,也是离不开围棋。卓南雁正在灯下观棋,见了沈丹颜推门而入,冲她一笑点头,便又低头摆布棋局。
沈丹颜见他如此,芳心中又是怜惜,又是失落:“他这般入了魔一样地下棋,还不全是为了那位林姑娘?”不知不觉地,她竟对那个从未谋面的美丽女子,生出更多的羡慕,“我倒宁愿自己变成那个卧病在床的小月儿,若是他肯为我忧心半晚,我便心满意足了。”
卓南雁见她怅立不语,才想起什么,抬头笑道:“姐姐怎地不坐?”沈丹颜跟他凝满血丝的双眸一对,恍然间觉得自己的满腔幽怨全被他看透,不由双颊火热,忙垂首笑道:“你近日醉心棋道,连胡须也忘了刮啦!”
卓南雁一愣,伸掌抚了一下那下巴上的短胡子,笑道:“这太平棋会萃集天下名手,定然藏龙卧虎,我可没什么把握。留他一大把胡子,临局之时,也好吓吓对手。”
“你当是边关杀敌吗?”沈丹颜嫣然笑道,“还要效法狄青。”扭头忽见驿馆桌案上早备好了梳洗用具,心中一动,飘然走近,道,“明日便是棋会了,姐姐帮你梳洗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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