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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飞残月天》 作者:王晴川

五十 小说全集TXT大结局

林逸烟再不言语,只死盯着他。四野老树的干枯枝杈在夜风中摇摆碰撞,“咯吱吱”的响动酷似野兽磨牙凿齿之声。卓南雁也不由得心底发冷,却仍道:“这一场无谓征战,又不知要搭上多少人的性命。大地重归光明,万民永享太平——教主若得了这些财宝,何不用于救济百姓,使天下百姓皆知此理,为我明教聚些民心,岂不更好?”
不知怎地,林逸烟听他说到最后,目光中的寒意倒敛了许多,双眉微蹙,似乎意有所动。慕容智却一声长笑,沉声喝道:“无知竖子!教主圣学渊深,胸中包罗万有,凭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敢在教主驾前大放厥词?”他这话一说,林逸烟长眉一展,脸上立时又回复了往日的傲兀深沉。娄千绝也怒喝道:“是啊,姓卓的小子,你忘了进阵之前是怎么答允咱们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放过了屁便忘个干净,算哪门子的好汉?”
卓南雁只得悠悠一叹,暗道:“便让他们找到宝藏却又如何,若真有重大财宝,往返运送,必然多费周折。林逸烟也难在月余间兴起万兵之乱,那时自有工夫对付他们。眼下当务之急,乃是救出小月儿,我又何必跟这些人多费唇舌?”一念及此,只淡淡地道:“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咱们寻到宝物,便烦请教主将霜月的下落告知于我。”林逸烟阴冷着脸,微微点头。
众人休息一夜,再向前行。到了两仪天内,风云变色,怪象迭出。六人交互扶助,终于捱到那对铜凤凰前,由卓南雁搬开石球,停了阵内枢纽。经此一劫,慕容智等人更是心惊肉跳,便连林逸烟都不禁脸上变色。
到得三桓天时,天色已沉黯下来,卓南雁寻到了父亲桌藏锋当年破阵时砍断的那块石柱,凝望父亲的留字,念及往事,不禁怅然。林逸烟也在暮色中凝望着剑狂遗下的那道剑痕,若有所思。
卓南雁忽道:“其实在家父心中,也深盼着光明重临大地,只是眷顾苍生之心犹多而已。”林逸烟幽幽地叹了口气,没有答话。三桓天阵十多年前便被剑狂毁去,照理说决无险困,但众人行走之际,都觉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怪异之感在身周萦绕。四野暮色混沌,光影离合,几人心思忐忑,默然前行。
“有些古怪!”行不多时,林逸烟当先顿住步子,沉声道,“地中戾气太盛!”他近日修习三际神魔功中的大光明天雷术,因其中有吸取“九天雷、十地火”之法,对地气感应犹为机敏。听得林逸烟这么一说,慕容智等人才明白让自己周身不自在的缘由,各自点头称是。
“戾气?”南宫铎忽地打起颤来,“难道那些传说都是真的?”慕容智冷哼道:“还有什么传说?”南宫铎定了定神,才道:“据传这大阵所在的地下,原有一条万载毒龙,凶残暴戾,其后九天司命天君看出地下的戾气,知道毒龙难驯,便在飞升前留下成道真身,才镇住了这股毒龙戾气。再后来,本门先祖建成了无极诸天大阵,用以供奉九天司命天君的真身。先祖更留下话来,万万不可冒犯天君真身,不然……那毒龙的戾气爆发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卓南雁听他所说跟当日南宫修老人讲述的大阵缘由颇有不同,不由便想到了当日“血猱役魄”、“火鸟拘魂”和妖鬼之说,心道:“南宫世家自来崇奉巫术,生出这些真假难辨的诸般传说,原也不足为奇,但南宫修老人所言,与史实相符,想必更可信些。”
南宫铎喘息几下,才又道:“家父曾言,所谓毒龙戾气,实则便山河煞气,暴戾难驯,沛然难御。”慕容智冷笑道:“什么煞气,都是吓唬野老村姑的言语。”南宫铎瞪大双眼,道:“本门镇山神功天星剑法的最后一重,名为‘地火剑气’,便是以自身剑气,调动身周山河煞气,以成地火蒸腾之势……”蓦地想到了其父南宫参之死,不由狠狠瞪视卓南雁。
“这还有些门道。”林逸烟想不到南宫世家的绝顶武功倒与他精研的大光明天雷术颇有相通之处,悠然点头,陷入沉思。一片冷寂中,忽闻前面密林内怪啸隐隐,苍茫的暮色中,也不知那黑沉沉的林子内还藏着什么怪兽。
南宫铎惊道:“教主,这……这大阵太多凶险,咱们还是走吧?”饶是娄千绝、慕容智都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枭雄怪杰,此时也不禁心内生出些莫名惧意。那破衣老者忽地剧烈咳嗽,卸下肩头竹笼,满笼鸡鸭立时大声聒噪。
“走!”林逸烟的脸上异彩闪烁,满是目藐云汉之气,“传言志怪,岂足为凭!”大袖飘飘,当先疾行。娄千绝先横下一条心来,骂道:“有教主在,你们还怕个鸟,临阵退缩,岂不成了娘们?姓卓的,劳驾过来带路吧!”卓南雁叹息一声,也只得跟了过去。南宫铎等人也疾步跟上。
自三桓天寻到那水帘洞,一路倒是有惊无险地穿越了四象天,到得八风天前。
众人听得卓南雁的述说,都知这八风天最为难缠,各自加了十二万分的小心。但这大阵不知是否真是戾气发动,还是运转不灵,八风天远不如上次卓南雁所见的那般可畏可怖。卓南雁推算出了天门、地户所在,众人随之一路前行,居然有惊无险地穿越了八风天,到了无极天的神殿前。
娄千绝长出了一口气,尖声笑道:“什么狗屁大阵,我瞧也不过如此。”慕容智斜睨他一眼,道:“你当是你本事大吗?有教主圣驾在此,方才万事顺畅。”娄千绝面色微变,也只得连连称是。
无极神殿前的数十丈方圆,仍依先天八卦之理做了数重禁制,林逸烟胸罗锦绣,略略扫了一眼,便看出了其中堂奥,霎时脸现肃穆之色,微微点头道:“果然巧夺造化!”夜风吹到这里似乎也柔和起来,殿前东首的草木似乎不是长在隆冬,居然郁郁葱葱,殿前的水池内波光粼粼,一切都显得那样妙趣天成。
林逸烟白润的脸上愈发焕然生彩,轻叹道:“万物谐畅,是为天道!”他苦修魔功多年,已晋“魔极入道”的化境,窥得天元境界后,他对天道的追求实不弱于“沧海龙腾”完颜亨,但因近日筹谋叛乱,反将心思都用在了阴谋诡计上。此时凝目前方那犹如活物般的神殿,林逸烟竟忽然生出一股难言的感动和久违的酣畅。这一瞬间,他几乎便想抛却满腔的抱负,遁入山林,重登天道之途。
“万物谐畅,是为天道!”听得林逸烟这淡淡一语,卓南雁便知洞庭烟横于天道上也有超人领悟,心内暗赞。
“教主,咱们该进哪一座神殿?”慕容智的一声轻唤,将林逸烟的悠思斩断。林逸烟微微点头,入阵之前,他曾细问了卓南雁中央无极神殿内的设置,这时便道:“前面三座神殿,中央的无极神殿是为大阵总枢,其中‘大化红流’的禁制太多凶险,陷身其中,稍有不慎,万难解救。咱们还是直取左右偏殿……”
慕容智笑道:“教主灼见!既然金银财宝都在偏殿内供奉,咱们还巴巴地冒险进那正殿做什么?”林逸烟将手一挥,一行人疾步向前。
费尽心机地突破神殿前的重重禁制,慕容智等人才惊骇地发现,这两座偏殿全被高高的院墙阻住,竟然无门可入。几人的脸上都现出骇异之色,林逸烟却沉声低笑起来:“这才对了!实则虚之虚则实之,那正中的无极大殿殿门大开,正要引得来此的外人贸然入内,深陷‘大化洪流’之中。实则那没有门的偏殿内,才是埋宝重地。”
众人均觉有理,但话虽如此,到底如何进入偏殿,依旧是桩难事。卓南雁凝立在东首偏殿之前,暗中施展忘忧心法探查,但觉那高强之后的气息怪异至极,似有道道雾气盘旋萦绕。他心下称奇,暗将功力提到十成。正待细探明白,猛觉一股怪力当头横压过来,卓南雁只觉脑顶嗡然一痛,忍不住退开两步,骇然收功。
“知道厉害了吗?”林逸烟就如看透了他的心思一样,向他淡淡一笑,“此地戾气极盛,你适才探出了什么?”卓南雁知道自己暗施心法探察,决计逃不过这大魔头的眼目,但也不愿示弱,冷冷道:“你倒厉害,自己去探探便知。”
林逸烟冷笑一声,双掌轻挥,指间都生出莹莹异彩。那彩芒渐渐耀目,竟似十指都燃起火来一般,暗夜中瞧来,分外诡异。众人均觉骇异,慕容智更是竦然动容,道:“大光明天雷术!”一语甫毕,林逸烟已将双掌按在地上,东拍西按片刻,蓦地一声低叱,双掌上的火光熠然一闪,随即齐齐熄灭。
“恭喜……”慕容智的声音竟已微微发颤,“恭喜教主三际神魔大法……功成圆满!”娄千绝、南宫铎全不知那大光明天雷术是什么魔功,忙也跟着贺喜,那哑巴老头却脚底发软,骇得一脚坐倒在地。
“果然厉害!”林逸烟脸上有一层银光游走不定,缓缓地道,“自入得大阵以来,以此处地下的戾气最盛,乃至……较正中无极神殿的戾气还要胜强几分。”
南宫铎变色道:“那……那定是毒龙戾气了,料来那九天司命真君的真身便在这殿内,咱们还是莫要冒犯得好。”慕容智满面不耐,冷冷道:“南宫铎,当日你怎生答应老夫来着?你若不冒险,南宫世家就此一蹶不振,你可心甘吗?”南宫铎顿时住口不语。
“在这里了!”林逸烟霍地斜身踏上两步。他的大光明天雷术对地煞之气感应犹深,此时默察良久,终于指着一处高墙,道:“此处地气最是古怪!若我所料不差,天君真身,便在此条直线上。”
那高墙高可数丈,光溜溜得决无攀援落足之处,谁也不知墙后有无机关埋伏。慕容智抓起两只鸡鸭,扬手仍过了高墙,但听嗤嗤乱响,一阵惶急的鸡鸣鸭叫响过,随即了无声息。
“有乱箭机关!”慕容智目光闪烁,又要抛入鸡鸭。林逸烟却冷笑道:“何必这般费事!”身形疾闪,双掌平推,只听轰隆巨响,那高墙已破开一洞。烟尘四下飞腾,林逸烟大袖飘飘,已当先走入。几人齐声欢呼,连卓南雁也不禁心内一震:“林逸烟身为一代宗主,果然气魄过人。”
高高的院墙内是空荡荡的庭院,破洞所在正对着一道青石铺就的甬道。广大的庭院黑沉沉空荡荡的,只寥落疏旷地散步着十几块青石,连树也没有一颗,衬得对面的偏殿也有些虚无缥缈。
娄千绝要在教主跟前显出些锐气来,虎吼一声,飞身前跃,但双足才踏到甬道的青石板上,猛觉两股怪力分从两侧袭来,顿觉全身如遭万千冷箭攒射,难耐至极。他一声惊叫,要待后退,却觉浑身无力,惊骇之际,陡觉脖领一紧,已被林逸烟一把拽回原处。
“教主!”娄千绝惊魂甫定,兀自觉得浑身发冷,“那是什么机关?”林逸烟缓缓地道:“那不是机关,是阵法。”他的眼芒在黑漆漆的夜色里灼灼跃动,望向卓南雁,“右首的阵势,你看得出吗?”
卓南雁苦笑道:“教主果然高明!我也只能看出右首的阵势,那该是道家水法绝阵之一。那几块怪石的摆布,玄机暗蕴,四周更被一股地煞戾气笼罩,若我所料不虚,那该是失传已久的习坎凝阴阵!”顿了一顿,又道,“左首的阵法,我却全然窥不破玄机,只觉有一股难言的凶戾之气。”
“左边的是巫教阵法。地下埋了被灵力加持过的法器……”林逸烟深吸了一口寒气,闭目探察片刻,才幽幽地道,“那是尸骸残骨二十七具,嗯,灵灯数盏,一、二、三……居然是九盏灵灯!”
“莫非是九灯定魂阵?”慕容智倒吸了一口寒气,惊道,“属下只听说过三灯定魂阵,最厉害的也不过是七灯定魂阵,怎地又多出了两灯?”林逸烟缓缓地道:“多出的两灯是‘罗睺灯’和‘计都灯’。此九灯定魂阵在唐末传自天竺,在中土失传已久……”卓南雁听他侃侃而谈,心中一动:“林逸烟精通魔功巫道,这些巫教阵法自然难他不倒,但右首的道家阵法,想必他未能看得出来,只是诱我说出。”
“他奶奶的,”娄千绝惊道,“这南宫先人好不厉害。居然布下了道家、魔家两门阵法!”林逸烟冷笑道:“更厉害的,是这两般阵势互为犄角,攻左则右援,攻右则左援。”娄千绝恍然大悟:“怪不得属下适才觉得左右两股怪力,好险好险。”
慕容智皱眉道:“南宫公子,令祖的阵法,你可破得了吗?”南宫铎忙道:“本门阵学渊深,这个……术业有专攻,属下只精习剑阵,这个什么习坎凝阴阵,可不明破法。至于那些巫教阵法,更是失传已久,属下连听也未曾听说过。”他生怕林逸烟让他上前相试,一口气地全推个干净。
“南雁,”林逸烟居然望向卓南雁一笑,“听说你师从易绝多日,得其真传,这习坎凝阴阵可有破解之道吗?”卓南雁微一凝思,道:“八卦之中,坎为水,双坎为习,习坎为险难之卦。此阵之下想必便有暗流激涌,被布阵者聚集水汽,凝结水煞戾气伤人,急切之间,实难破解。”林逸烟冷笑道:“易绝弟子竟也没有破解之道?”
“若要破解,只有一途,”卓南雁却不愿示弱,道,“以毒攻毒!”林逸烟双眸一亮,道:“你是说,使二阵自相攻伐,令其两败俱伤?”卓南雁点头道:“此法虽然凶险,却也是目下最神速的过阵之法。”慕容智奇道:“过阵?”卓南雁道:“这两大绝阵一时三刻是破不掉的,只能将其禁制打开一条通路,容咱们过去!”
慕容智似懂非懂,道:“那你这以毒攻毒之法,到底该怎么操行?”卓南雁道:“习坎凝阴阵的阵眼便是那几块怪石,只须变换怪石方位,其凝聚的水煞戾气便会随之转向。若将这四散发射的水煞戾气尽数聚向左首巫阵的阵心,同时调动左首的九灯定魂阵,使其巫力射向右首习坎阵的阵心,让它们二力交征,相互抵消,咱们便可找到一条戾气最弱的通道。”
他这番话言简意赅,便连全然不晓阵法的娄千绝都连连点头。卓南雁又道:“但这以毒攻毒之法,须得左右两阵同时下手,我只有把握对付那道家的习坎凝阴阵,对那巫教绝阵却全然不懂。”
“铤而走险,在此一举。”林逸烟笑道,“那巫教的九灯定魂阵,就由本座出手吧!”二人恰恰各是当今道家、巫家中精研阵法的顶尖人物,似乎天然的风云际会来此破阵之人。两人详细计议了出手的方位时机,便各自运功遥探前方阵势玄机。
慕容智等人不明所以,只能心惊肉跳地看着他二人。眼前这条笔直平坦的通道两侧,居然凝布着两大绝阵,一侧是神,一侧是魔。由神魔共同守护的神殿内,该蕴藏着怎样的宝贝?几人想到此处,忐忑的心底又都生出一种莫名的激越。
片刻后卓南雁和林逸烟相对视点头,各自一声长啸,齐齐跃起。两人都知身入巨险之中,身法都是快如利电。
所谓阵法,实则多是调动或改换天地间的磁场以困住入阵之人,至于那些偷天换日的具体手段则各自不同:道家阵法乃依五行八卦之理,颠倒阴阳,凝聚地煞布阵;巫教阵法则以巫法加持,调集法器或鬼物的灵力伤人。这些所谓的地煞与灵力,实则都是某种不为世人所知的磁场,其中自然有许多深奥难解之处,只能靠道、魔两家代代耳口相传。
卓南雁在阵外揣摩良久,已看出那些怪石看似错落有致,其实外围的石头都是故部疑阵,只中间的七块巨石是按斗、牛、女、虚、危、室、壁的玄武七宿阵势布成。玄武为北方水神,故而南宫先祖以之调动本地水煞,只要转动七宿方位,则其水煞戾气必会随之而动。
一冲进石阵,便觉一道道的沉浑巨力四下袭来,这凝阴阵的地煞之气委实惊人。卓南雁早将天衣真气运到了第五重的境地,浑身如同天衣罩体,当下奋勇向前,出手如电,已将第一块“斗宿石”平移三尺。
那边林逸烟一入阵内,也觉眼前鬼影幢幢,飘飘荡荡地四下里围上。
正如慕容智所说,中原巫教有三灯定魂阵传世,那是以三盏天灯为法器,用灵力锁住入阵者的心魂神智,灯盏越多,阵法越是狠辣,最多可到七灯定魂。但眼下这定魂阵居然设有九盏天灯,多出的二灯名为“罗睺”、“计都”,那都是得自天竺神道中的恶魔之名,据传能吞噬日月。
林逸烟先前默察良久,已看出这“罗睺”、“计都”二灯,正是其阵眼所在。此时眼见四处鬼气森然,忙双掌托天,暴喝一声,掌心上已现出一道电芒。身入绝境,他一上来便祭出大光明天雷术,只闻霹雳震响,雷发电射,顿时震得身周鬼影一黯。
“摩尼明尊,赐我光明。灭神除魔,万世太平……”林逸烟口中念念有词,双掌在地上连连拍动。此时他功运绝顶,眼中都似要耀出火光来,又是一声大喝,双掌破土而入。再探出来时,掌上已擎了两盏样式奇古的灯盏,想必那就是“罗睺”、“计都”二灯了,在暗夜里射出鬼火一般蓝幽幽的诡异光芒。
庭院中霎时腾起一股阴森森的鬼气,远观的慕容智等人都觉浑身发冷,如坠冰窟,均是心内惊骇,张皇后退。林逸烟忽又厉声大喝:“九灯悉备,三魂无依!”随着喝声,他身上也发出一团红光,犹如裹了一层红霞,红霞与那蓝色冷芒一交,风雷之声连绵不绝。众人惊骇之间,他已转开身子,将两灯再向地下插去。
卓南雁真气发动,越推越快,已将牛、女、虚、危等四块宿石巨石相继推开,但推到那室宿石时,突觉一股阴寒之气当胸袭来,如同怒流决堤,竟将他胸前的护体真气撕开一道裂隙。危急之际,忽听林逸烟那一边雷声震响,九灯定魂阵的煞气已横击过来,正将他胸前的寒气撞开。
“他得手了!”卓南雁心神一振,乘势连推室宿石和壁宿石,终于将玄武七宿的阵眼横转了过来。
只听轰然震响,两大绝阵搅起的煞气撞击一处,顿时满院怪风飞卷。卓南雁看那甬道当中,两阵煞气交界之处,反风力最弱,忙飞身横跃。
“成了!”林逸烟哈哈大笑,身形电射,已跟卓南雁并肩而立。慕容智、娄千绝等人才如梦初醒,飞身赶来。南宫铎吆喝一声,那呆愣的老者也仓皇跟了上来。
一行人战栗着向前,但闻阵阵怪声,或如雷鸣,或如牛喘,或如鬼哭。慕容智等人心旌摇曳,只顾拼力疾赶,忽听前面“咯吱”一声,沉厚的殿门已被人推开,耳畔怪声一敛,才知已穿过了那甬道,到了偏殿之内。
眼前一团漆黑,慕容智摸索火石,正要点燃手中火把,林逸烟屈指一弹,指间飞出一团火光,已将火把点燃。众人这才看清眼前这座殿堂竟是向下倾斜的,前方一道黑黝黝的洞口,也不知还暗布着什么玄机。慕容智将手一挥,两只鸡鸭被抛了进去,一路只闻鸡鸣鸭叫之声远远传来,久久不绝。
林逸烟长眉一轩,左臂倏长,已扣住那哑巴老者的脖颈,凌空提起,猛向那洞口挥去。他这下出手快如鬼魅,事先又全无征兆,便以卓南雁之能,也猝然难防,待得惊觉,那老者已一路呜呜哀鸣着滚入了洞中。卓南雁向林逸烟怒视一眼,自慕容智手中夺过火把,大步闯入洞中。
洞内居然没有什么阵法机关,那老者正趴在石阶上呻吟。卓南雁忙上前将他扶起。林逸烟、慕容智等人远远瞧见他二人无恙,均自欢喜,忙疾步冲下。
众人拾级而下,便觉一股潮湿燠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卓南雁暗运忘忧心法遥探多时,心底蓦地生出一种奇异感觉:这偏殿的下方正与中央无极神殿下的深洞相通,那湿热的潮气正是那地泉发出的。
这深洞极是深长,越向下行,身周的热气越浓。卓南雁不时觉出胸口有道道清凉之气,沉寂多日的天罡轮又有些异动。“你知道自己要回家了吗?”卓南雁拍了拍怀中的天罡轮,也不知是凶是吉。
忽见前方耀出一片金光,慕容智等人齐声惊呼。闪耀的火光下,只见地下倒着两只檀木大箱,箱内滚出的珠玉和金锭,光闪闪地摊了满地。
娄千绝惊道:“他奶奶个熊,这箱子怎地倒了,难道是有人先到了?”慕容智摇头道:“不是。这箱子必是自然塌倒的,不然这满地宝贝怎地没被拿走?”抓起一串玛瑙,立时双目发亮,“好啊!教主,上好的锦红玛瑙。”
忽听娄千绝“哎哟”一声惊呼,高举起手中的火把,叫道:“前面还有!”众人举目望去,果然见类似的箱子竟有连绵两排。箱子都是五尺见方,雕饰精美华贵。慕容智手忙脚乱地撬开两只箱子,却见里面都是满盛金银。
一时间,众人都觉口唇发干,洞内便有阵阵喘息之声。南宫铎更是双目喷火,乘人不备抓起几把珍珠,偷偷地塞入怀中。娄千绝则一路大呼小叫地向前飞奔:“六、七、八……一共十只!哎哟,他奶奶的,这是什么?”
众人听他喝声有异,急忙跟上,却见一道石门正自缓缓转开。原来娄千绝毛手毛脚地竟触开了一道石门的机关。石门打开,众人全都惊呆了。
眼前都是神像,有黄澄澄的纯金神像,有白润润的玉石神像,更有剔透玲珑的各色宝石、翡翠、玛瑙雕就的神像,当真五光十色,异彩纷呈。众神像小者二三尺,大者与真人仿佛,或坐或卧或立或跃,神态生动,冉冉欲飞。
这道神秘石门背后的地宫中,竟是一个仙界,由道、魔共同守护的霞彩氤氲的仙界。林逸烟和慕容智都是眼光绝顶之人,一眼便看出那些神像非但质地昂贵,更兼雕工精绝,都是罕见的宝物。这满室神像,委实可算价值连城了。
“果然、果然有宝藏啊……”慕容智的声音都颤了。“这一个最大!”娄千绝大叫着,手指着当中那一人高的漆金坐像。林逸烟看他毛手毛脚地便要上前,生怕他踢倒了那尊玉像,忙喝道:“仔细些!”娄千绝立时驻足不动,指着那神像笑道:“教主,咱只要摸摸它,看看他是真是假。这神像最古怪,怎地跟个真人似的?”
当中那金色神像黄光霭霭,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神态真与活人无异。“真身!”南宫铎叫道,“那……是九天司命真君的真身!万万动不得!”娄千绝笑道:“他奶奶的,只怕真是动不得,这上面有字。慕容兄,你学问大,来看看是什么?”
慕容智上前两步,凝目盯着那神像莲花座上的几行金字,不由变色道:“果然九天司命的真身,这是几句谶语,说真君降服了妖鬼,告诫后人,万不可移动天君真身,不然妖鬼复生,此地将沦为魔域……”
“哎哟,给真君按着的,可不正是妖鬼吗?”南宫铎蓦地惊嗥一声,“这……这真身可万万动不得。”那真君的莲花座下还雕着一个背生双翼的怪物,正被真君那指地之手按住。卓南雁早瞧那怪物眼熟,听南宫铎一叫,才想起那正是在五通庙地下中见过的屏风上所绘的妖鬼形状。
“为何动不得!”久不言语的林逸烟忽地一声断喝,闷闷的声音在地宫中滚滚回荡,震得众人耳际嗡嗡作响。
“本座只信明尊!”林逸烟大笑道,“什么妖鬼天君,岂足一哂!”不知怎地,此时林逸烟胸臆间一股狂气冲荡,恍惚间山河大地都在掌握之中,大袖挥出,一股雄浑劲风直撞过去。那真身呼呼摇晃几下,居然不倒。
卓南雁心头一震:“这林逸烟的举止怎地大有魔气?”余孤天的影子忽在他眼前闪过。那时余孤天执意去斗仆散腾,战败仆散腾后,又赶去撕打完颜亮的尸身,最终触毒殒命。此时林逸烟那灼灼闪烁的眼神竟与余孤天颇为相似。
慕容智眼芒闪烁,幽幽地道:“这小小司命真君,居然敢跟教主顽抗!”林逸烟脸上异彩闪烁,大步上前,横臂扫出。便在南宫铎惊惶的嘶叫声中,那真身轰然倒塌。
神像倒塌下去,那巨大的莲花基座也被林逸烟的掌力毁坏,但听地下响如闷雷,滚滚远去。卓南雁猛觉胸前的天罡轮发出一道热流,热流荡到他身上,竟让他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似乎这神奇宝轮正在痛苦嘶叫。一瞬间他心底也闪过一幅古怪的画面:这巨大莲花基座下存有某种枢纽,遥遥地与天机神殿下的巨大玉盘相连,神像倒塌之后,那覆盖在热泉上的巨大玉盘也随之断裂。
这画面怪异至极,却又无比清晰。胸前的天罡轮兀自传来道道热流,那画面愈加清晰,卓南雁仿佛被定住了一般不知所措。
朦胧之中,忽听那哑巴老人呜呜痛呼,卓南雁心神一震,才见到那老人正被南宫铎揪住乱踢乱打。慕容智哈哈大笑:“这老儿留着也没什么用啦,一掌料理了最好!”身形一晃,便向那老者欺去。
“住手!”卓南雁斜刺里抢上,挥掌架住了慕容智的穿心指。慕容智怒道:“我自超度这老儿,干你屁事?”卓南雁冷冷地道:“老子瞧着不顺眼。”双手随意圆转,便将慕容智急风暴雨般的疾攻阻住,陡地反腿踢出,将蠢蠢欲动的南宫铎踢得惨号倒地。
慕容智被他逼得手忙脚乱,心下大骇,忙喊:“教主,这小子不守规矩!”林逸烟怒道:“南雁,快快住手!”生怕他二人一个不慎,毁损了金玉神像,忙横身上前。此时他心内急如油煎,十指疾飞,向卓南雁的双腕抓落,指间带起咝咝尖啸。
卓南雁哪敢怠慢,忙翻掌横切向林逸烟的脉门。林逸烟见他急切间变招,仍是圆转灵动,不带丝毫人间烟火气息,心内大震:“这小子的功夫当真业已大成了。”他素来在意脸面,既已当着众下属的面答允了事成后让卓南雁与林霜月相见,自然不会与他为难,但此时一招之间,嫉才之心油然而生。
“大伙动手啊!”慕容智忽地暴喝一声。林逸烟心内微震:“当真要乘着人多势众,在此地做了这小子?”一闪念间,卓南雁的铁掌已横切在他右腕上,二人都知对方了得,忙各运内力相抗。这时慕容智和南宫铎已自左右拥上。
林逸烟见慕容智五指成爪,扣向卓南雁的咽喉,心内霎时劈落一念:“我林逸烟岂能如此卑鄙!”他大喝一声“不可”,陡觉风声飒然,一股阴狠掌力已印向自己背心。这掌力来势甚是隐秘,但洞庭烟横魔功之高,当时已不作第二人想,左掌斜推,立时封住那人掌力。哪知便在此时,慕容智抓向卓南雁的手爪陡然一弯,化爪成掌,端端正正地击在了林逸烟的小腹。同一刻南宫铎长剑疾挥,竟刺入林逸烟的左肋。
异变陡生,卓南雁不由惊呼出声,忙收攻后退。“巫魔!”卓南雁指着那满面狞笑的老者,大叫道,“你是巫魔萧抱珍!”他一见这老者身手,便知是巫魔萧抱珍。他实在料不到,素来优雅飘逸的太阴教主居然会纡尊降贵,扮作贫苦老者,更不惜让人打骂呵斥。
南宫铎的长剑刺破林逸烟的长袍,陡觉林逸烟的肌肤诡异滑动,他的长剑似乎刺入了一团水波中。恍惚间他觉得刺中了林逸烟,又似乎根本没有刺中。慕容智一招得手,便待后退,却觉林逸烟的小腹生出一股粘力,将他双掌牢牢黏住。
适才林逸烟心思浮动,双掌又分别被卓南雁和萧抱珍粘住,正给了南宫铎和慕容智二人可遇不可求的一瞬偷袭之机,竟让两人一击得手。只是南宫铎胆气不足,在林逸烟积威之下,这一剑出手虚浮,未曾刺中林逸烟的要害。卓南雁掣掌退开之后,林逸烟更发功将慕容智缠得进退不得。
饶是如此,林逸烟小腹中掌,实是受了不轻的内伤。“巫魔?”林逸烟呵呵冷笑,左掌稳稳封住萧抱珍源源不绝攻来的阴寒掌力,却向慕容智森然笑道,“你何时跟他联手的?”
震惊无比的娄千绝这时才如梦初醒,怒喝一声:“够贼,竟敢背叛教主!”掣出腰间伏魔杖,疾冲过来。萧抱珍心叫不妙,厉啸声中,一股雄厚掌力暴吐出去。林逸烟身子微震,终于斜退两步。慕容智一个踉跄,也脱开了他的掌握。南宫铎早撒手放脱了长剑,战战兢兢地退到一旁。
萧抱珍觑见娄千绝扑得凶猛,连绵两掌凌空拍去,登时将娄千绝逼得退开两步。慕容智咧嘴冷笑道:“何时?便是知道风满楼乃是你林大教主假扮之时。舍弟对你忠心不二,你却为何杀他?”
原来他为人阴沉毒辣,却始终与慕容行兄弟情深,当年闻知慕容行在临安失踪,便欲赶去相救,但听得林逸烟说慕容行必然无恙,便也没有在意,及至听得兄弟惨死之事,实是悔痛不已。后来他在金鲤初会上重伤逃遁,觅地潜修,事后不久,便听说了林逸烟不慎失手洗兵阁之事。慕容智一直以为兄弟慕容行是被那怪人风满楼所杀,得知风满楼便是林逸烟乔扮的真相之后,实是恚怒欲狂。
痛定思痛,慕容智才知自己兄弟都不过是林逸烟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生死存亡,实在无关痛痒。其后一段时光,慕容智一直跟林逸烟虚与委蛇,心内早在盘算复仇之策。他思前想后,便想到了投靠巫魔萧抱珍,欲借金人之力与林逸烟相抗。只是那时宋、金大战将起,萧抱珍忙于征战,只跟他约定了联络之地,命他待机而动。后来完颜亮兵变身死,萧抱珍才去寻他。
这时慕容智正受林逸烟之命,全力筹措入阵寻宝事宜,二人一番计议,便定下了先借林逸烟之力入阵,事后乘机杀林之计。南宫铎本就是被慕容智收服的,被慕容智软硬兼施,已是服服帖帖。萧抱珍更许以事成之后,帮他重振南宫世家,南宫铎便也全力效劳。
为绝林逸烟的疑心,萧抱珍不仅化身为贫苦老者,更不惜锁住一身真气,让慕容智和南宫铎不住折辱厮打。最险的一次是林逸烟适才在偏殿外揪起他抛入地宫,萧抱珍惊骇之下,几乎泄露身份,好在那偏殿地宫内没有埋伏。也因这一着,让林逸烟对他再无怀疑。这计划本来天衣无缝,最终却因南宫铎这位世家子弟胆小畏死,那一剑出手犹豫,没有要了林逸烟的性命。
“好,连你也敢背叛我!”林逸烟眼射寒芒,“那你便去寻你的兄弟去吧!”身形一晃,便向慕容智欺去。萧抱珍忙斜身阻挡,哪知林逸烟的身子倏地一弯,已揪起呆愣一旁的南宫铎,掌力到处,南宫铎哼也未哼,便即毙命。
巫魔见他重伤之下,出手仍是如鬼如魅,心内震荡,尖啸声中,修罗阴风指绵绵攻到。林逸烟肋间还插着那把长剑,脸色被那些璀璨珠宝映照,兀自惨白如纸,但信手挥洒,已将萧抱珍的疾攻阻住。一旁的娄千绝奋不顾身地冲上,慕容智急忙上前拦住。慕容智的武功原比娄千绝高出一线,但自当日重伤之后,功力打了折扣,一时竟与娄千绝斗了个旗鼓相当。
这地宫甚是广大,四人便在诸多神像面前捉对厮杀,道道劲风扰得火把光芒忽明忽暗。卓南雁静立一旁,一时也不知上前相助哪一方,但见那四人生死相搏,奇招妙式层出不穷,他心内反生出一股难言的厌恶之感,只想掉头走开。
“你们自寻死路,也怨不得我了!”林逸烟蓦地仰头大笑,“天雷殷殷,地火熊熊……”狂笑声中,掌上耀起道道电芒,轰然击落。萧抱珍心内大骇,他已自余孤天手下领教过这大光明天雷术的厉害,只觉林逸烟掌间带起的雷声罡风,较余孤天犹有过之,但此时此地,也只有勉力运功迎上。
四掌訇然相交,地宫内如有闷雷响起。便在此时,忽听隆隆怪响,连绵而来。“不好!”卓南雁大叫一声,“这阵底的戾气发作啦!”喝声未落,便觉有一股潮气自莲花座下涌入。一时间红芒闪烁,厉响不绝,整座地面都在微微颤抖,忽然头顶掉下一块砖石,将一尊白玉天女砸得粉碎。
激战中的慕容智一个哆嗦,叫道:“哎哟,难道是妖鬼当真要复活了?”话未说完,一股热浪猛自莲花座下喷涌而出,沉闷了千载的地泉终于如怒潮决堤,喷发而出。
第三部逝水长东第四十三节:穷途悟到苦口罢战
慕容智心惊胆战,横溯两指,讲娄千绝逼退一步,转身便逃。卓南雁终于明白,当年南宫先祖将这大阵建在这灼热的地泉之上,用绝大神通和精奇的阵法调动了地煞之气,压住了地泉,再发动地泉热力,源源不绝地推送大阵元转。但父亲卓藏锋和自己两次入阵,先后摧毁了三桓天并夺走了天轮,似乎都对这大阵造成了某种伤害,使得至此入阵后遇到的景象与先前的大有不同。而最终林逸烟狂性大发,毁去了那具真身,莲花座下的中枢断裂,这座大阵蝙蝠一匹狂奔的战车忽然被阻后轴裂车毁一般,突发一边。只听隆隆巨响,四下起伏,似乎山崩地裂一般。萧抱珍心底大震,只想撤掌逃走。他一无心恋战,顿时被林逸烟雄厚的魔攻袭入体内。林逸烟满面狰狞,哈哈狂笑:"妖魔小丑,便留在这地宫仙界吧!"悠然长吸了一口真气,三际神魔功爆射而出。这一击是林逸烟毕生功力之所聚,萧抱珍顿感浑身静脉酸胀欲裂,五脏六腑都似要翻转过来。他乖啸一声,不管不顾地横身便退。“碰”的一声,撞开石门,踉跄奔出。“看你五脏六腑尽碎,还能逃多远?”林逸烟仰天大笑,只觉胸臆间翻滚的那股热浪越来越难以压制,猛一低头,便喷出一口血来。原来适才他重伤之下,又强运大光明天雷术,伤上加伤,实已到了灯枯油尽的地步。
四周轰响不绝,林逸烟的肋插上见,在烟尘火影中痴痴凝立,那身影寂寞至极。他转目四顾,却见娄千绝和慕容智也早逃得不见踪影了,石门内却影影绰绰地站着一人,正向自己挥手。“卓南雁,”林逸烟嗤嗤冷笑,“他们都离我而去了,你还留在这里做甚?”
卓南雁道:“这地宫便要坍塌了,这地宫便要坍塌了,你快快逃生吧!”林逸烟怒道:“我有明尊护佑,与天地同寿,如何谈得上‘逃生’二字?”卓南雁见他言语见大有狂态,知他已是不可理喻,搭建身周地面震荡,一股股的热浪不挺地自地下喷涌出来,忙振声怒喝:“那你便留在此处,等着灰飞湮灭吧!”这一喝玄功灌注,实如霹雳乍响,满室轰鸣。
“灰飞湮灭?”这念头伴着身周的的隆隆轰响,在林逸烟心内忽地闪过。他狂躁的眼芒嗖地一冷,编入烧得滚烫的热铁被寒水浇上,火红的星芒尽散,只乘下灰暗的冷光。
“你是死是活,干我屁事!”卓南雁大喝道,“你快快告诉我霜月被你关在何处?”林逸烟身子倏地一抖,沉沉地道:“我已派人将他送到健康春华堂,你去找陈金便是。”他一直咆哮狂笑,但此时的声音终于萧索下来。
“教主好自为之!”卓南雁瞪他一眼,转身便向外飞奔。石门外的甬道上沙石崩落,好在还没有泉水涌来。卓南雁心知若被埋在地下,任你有多大的神通,也绝难生还,当下越奔越快,忽听到前面咋喝连连,娄千绝双手疾舞铁杖,正跟慕容智裤兜不已。卓南雁瞄了一眼,便瞧见娄千绝背后背着先前盛放鸡鸭的竹篓内白灿然,竟放着几尊玉石神像,想是适才娄千绝推出地宫钱顺手牵羊偷来的。
此时形势万分危急,卓南雁也没心思细瞧,脚下如电,疾步闪过。但听身后两人兀自激斗不休,娄千绝破口大骂道:“天杀的慕容老儿,这几排大箱内都是珠宝,你何苦跟我争抢?”慕容智冷笑道:“这一箱金银也抵不上什么你那一尊玉像,你乖乖的将玉像分我一半……”娄千绝忽地大叫:“哎哟,贼斯鸟,弄碎了一尊!”
漫长的甬道层层向上,但因四处山岩崩落,出路,越发显得狭窄。卓南雁以忘忧心法探查四处,身如飘风,在逼仄的乱岩夹缝见急速穿行。越向前行,碎岩沙土掉落得越发密集。忽听隆隆震响之声不绝,跟着便想起娄千绝和慕容智的连番惨叫。卓南雁这时已经堪堪望到洞口,立时鼓足真气,犹如穿林鹰般疾掠而出。才闪入偏殿内,便听头顶轰隆隆一阵响亮,难大殿的殿顶竟在微微地颤抖。几人来时插在殿中的火把也引燃了碎木,毕毕剥剥地腾起活来。卓南雁在四下里簌簌塌落的梁柱砖木间穿行,忽听身后传来一声低呼:“南雁!”他已经回头,火光中却见林逸烟不知何时竟也奔到了洞口,却被一快大石压住了脊背,挣扎不出。卓南雁叹息一声,忙回身来救,拨开巨石,但见林逸烟的脚踝被一只手紧紧的攥住。卓南雁只得将那人一起拽出,那人竟是巫魔萧抱珍,知道七窍流血,显然已身亡,但脸上犹自挂着一抹得意的笑容。
原来先前萧抱珍勉力逃到此处,觉得真气不济,只得倒卧在地,以龟吸术疗伤,但他五脏六腑被林逸烟以大光明天雷术震碎,已是奄奄待毙。适才林逸烟听得卓南雁提起林霜月,心底不知怎地竟生出一股强烈的求生之念,也随后全力冲出,待到洞口,正被萧抱珍瞄上。萧抱珍奋起残余真气,死死扎住了林逸烟。林逸烟至此也是真力涣散,无力挣扎。眼见洞庭烟横便要与巫魔同归于尽,亏得卓南雁出手相助,才将林逸烟拉出。
卓南雁才将林逸烟背在身上,便见一股水流从洞口喷涌出来。水流来势奇猛,一下子便将二人夹裹其中。正如拿主意先前所料,这偏殿外的甬道下正伏有一股激流,与无极铜殿下的地泉相同,此时大阵倾覆,两股怒流汇集一处,自地洞暗道内涌出。
身陷激流,卓南雁正要运功跃起,忽听轰然震响,难殿定终于塌陷下来。卓南雁忙挥掌劈头顶的巨大的梁木,只这么一缓,难水流已如决堤洪潮般冲来,大浪推涌,,旋即没过两人头顶,这无极诸天阵之所以称为绝阵,便因为当年南宫先祖设了多重禁制,此时绝阵受创,特别是偏殿中难漆金真身被毁,阵低机关自启,整座神殿便会向下沉去,地洞内的暗门打开,立时怒潮喷发上来。
刹那间四周都是黑茫茫一片,温热的书留自口鼻涌入,朦胧中只闻身后闷响不绝,这神殿正在慢慢坍塌沉下。危急之际,也显出了卓南雁的绝世武功。他拽住林逸烟,运足神功破浪而起,九秒飞天术在天衣真气的绝世神功运使之下,二人如同一道银光,瞬间冲出神殿。
茫茫暗夜里,只闻巨响隆隆,那神殿犹如一直伤痕累累的洪荒怪兽,在天地见发出最后的嘶孔,然后慢慢坍塌沉没。卓-林二人于千钧一发之际逃出神殿却又被山谷中喷发的溪流卷住,顺波飘荡而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卓南雁才拉着林逸烟从溪水中正在上岸。此时四野已是一片薄明,溪畔鸟鸣啁啾。吸光映着曙色,闪着银白绯红的光芒。远山被晨霭闲云笼罩,更增飘渺之美。二人在溪边拧着淋漓的湿衣,回思昨晚惊天动地的数蕃惊险,都觉得如历噩梦。
“林教主”,卓南雁见这往日睥睨天下的大魔头此刻脸色苍白如纸,反生出几分怜悯,低叹道,“你的伤势怎么样?”林逸烟淡淡的道:“死不了,只不过……废了这一身武功罢了。”
卓南雁惊道:“废了这一身武功”?林逸烟长眉微蹙,似乎犹有不甘,但略一运功,变摇了摇头,黯然叹道:“本教三际神魔功可吸纳世间光明与黑暗两种力量,但光明,黑暗本就同生共长,若光明之念不坚,那股黑暗之力便会侵袭人心,最后那冲大光明天雷术尤其如此。我昨夜连云此功破阵,心神已成魔态,所幸的是那连环偷袭虽将我刺成重伤,但热血流出,却也将我身中的魔性洗去,好歹救了我的性命。这才真叫祸福相依!”
“光明之念不坚,黑暗之力侵袭人心?”卓南雁心中一懂,忽然明白了为何当日余孤天强运大光明天雷术激战仆散腾之后,忽然间变得神志激狂。
“我重伤之后,强运大光明天雷术连番激战,已是经脉尽毁,能捡得一条命已属万幸。”林逸烟苦笑一声,“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是梦。亏得你那一喝,让我这满怀魔血冷尽……”
卓南雁暗道:“这人挨了巫魔的一记偷袭,慕容智的两掌和南宫锋的一剑,犹能生还,而且反击毙敌,实是魔功惊人。”想到这阴毒叵测的一代魔宗武功尽废,自此江湖便省却许多血腥杀戮,心底反多了一些庆幸,叹道:“教主还要改天换日,让光明重临大地嘛?”
“大地重归光明,万民永享太平!”林逸烟长眉一挑,摇头道,“我名叫以此为要旨,难道错了不成?为何……为何你们都不知我,还要个个背叛我?”卓南雁缓缓地道:“这总之自然半分也没错。但教主为了这看明教弘大的总之,多年来却使尽诸般黑暗阴毒的手段,甚或不惜残杀异己,岂非是大错特错?你虽要使万民太平,却先要助纣为虐,祸乱江南,万民未享太平,先遭涂炭,岂非是大错特错?”
这番话在他心内积郁已久,此时虽徐徐说来,却却别有一股震慑人心之气。林逸烟开始还双眉掀动,渐渐地脸上不由得显出一股肃穆之色,仰望淡紫色的浩瀚长空,默然不语。过了许久,他悠然叹道:“太慧曾呵斥我,,凡事总以刀兵杀戮为上。老和尚说得对,可惜这道理,我偏要我武功尽废之后我才明白!”卓南雁一吐胸臆,畅快了许多,轻叹道:“教主,霜月当真在春华堂嘛?”
“不错,你去找陈金要人即可。”林逸烟的眼中掠过一丝罕见的暖色,“你带我……照顾好月牙儿.”这一刻,卓南雁忽然觉得,对面这人再不是难覆雨翻云的魔教教主,反而是个值得怜悯的老人,连他额头上的纹理都无比真实。他点点头,到:“不劳你说,我这一生一世,都会好好待她。”
“好极好极!”林逸烟双眉舒展,摇晃着站起身来,振了振难身血痕斑驳的湿淋淋白袍,转身欲行。卓南雁忍不住问:“教主要去何处?无牵无挂,何去何从!”林逸烟驻足凝望那轮蓬勃的旭日悠然道:“祸福相依,便如光明与黑暗交换转换。昨晚身临大险,生死翻覆,倒让我明白了许多道理。我要找个锁仙洞那样的订房,静下心来,将这些道理都想清楚了。”卓南雁笑道:“道理?原来教主离武道远了,反离天道近了.”
“天道冲虚,用之不盈。”林逸烟呵呵一笑,“这道理令尊已然领悟了,我却还须苦悟这个明白。呵呵,洞庭烟横当真及不上剑狂吗?”大袖挥洒,迈步而去,卓南雁望着他那萧索的背影蹒跚远去,心底且喜且忧。
此时深山沉寂,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卓南雁才细辨身周地形,觉出此地竞离南宫修老人的竹林不远了,想到伶俐活泼的南宫馨,顿觉心底一痛,他摸拉摸怀中,昨晚虽在水中载浮载沉,好在他天衣真气周护全身,怀中物事倒没丢失。
掏出刘三宝临终钱给他的银镯,卓南雁不由沉沉地叹了口气。
“大哥哥,这镯子真漂亮,黄毛小子给我买的啊?就是太大了……黄毛小子呢?”
“嗯,等你再大些,这镯子便戴着合适了。三宝兄弟嘛……跟他师父会金国啦……”
“这黄毛小子,便不来看我吗?”
“他……说过要来,但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卓南雁辞别南宫修祖孙二人,一路疾行,出了天柱山,但南宫馨那惆怅的叹息还在耳边回荡。他终究没有勇气告诉她刘三宝的死讯,跟不敢说自己是失手杀死的。但机灵百倍的南宫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卓南雁不敢多加停留,便偷偷地想南宫修辞行。
南宫修老人颤巍巍地送他出来卓南雁见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似乎对自己有些欲言又止,便道:“修老是否在担忧馨儿?”南宫修暮气沉沉地道:“老朽老矣……”卓南雁不待他说完便道:“修老放心,晚辈此去办些要事,修老若有吩咐,晚辈自会赶来。馨儿也决计不会孤单,我更会给她找个如意郎君!”南宫修连连点头,混浊的老眼内耀出些喜色。
一路匆匆地赶回健康,到明教春华堂来寻陈金。哪知陈金冷冷地道:“圣女已不在此处……是咱们看护不周,圣女破室而出,目下已不知去往何处。陈金不是不力,便等教主责罚是了.”
卓南雁一震,细看陈金的脸色,低声道:“陈舵主,你私自放走了霜月,实是担了不少风险。卓某甚是感激……”随即便将林逸烟在无极诸天阵内的诸般遭遇说了。
陈金听说林逸烟武功尽废,双目不由瞪得老大,神色似悲似惊,沉了好久,才道:“既然如此,也无须隐瞒卓兄了。林说之走,确是我有意为之,但她去了何处,我实在不知。”卓南雁大失所望,反复问了多次,逼得陈金发誓赌咒,才确信林霜月已真的不知所踪。
走出春华堂那轩敞却有空旷的屋宇,卓南雁只觉自己的一颗心也变得空荡荡的。大医王萧虎臣果然还在健康访友。卓南雁费尽辛苦找到他时,才知大医王虽然一直在看护林逸虹,却已很久没有见到林霜月了。
“小月儿你去哪里了,她不是去寻你嘛?”萧虎臣的脸上满是疑惑之色,嚷道:“你这浑小子怎地还来问我,莫非又跟我徒儿闹了别扭?”他一直在医朋友的深宅大院中,不与江湖中人往来,既没听说卓南雁在镇江迎娶完颜婷之事更不知晓林霜月曾被林逸烟囚禁在健康春华堂,听到卓南雁说起林霜月失踪,不由一头雾水。
卓南雁知道大医王的古怪脾气,此事一时也难以说清,索性便呵呵苦笑,只说是林霜月使了小性,更拍了胸脯担保,定要找到林霜月,给他作辑赔罪。萧虎臣这才转怒为喜,连连罢手,道:“去吧去吧!林老二的病情已无大碍,我过些时日便带他去医谷。你将小月儿寻来,让她父女团聚。”
别了萧虎臣,卓南雁卓南雁请江湖朋友给莫愁送信过去,说了自己的大致情形,并匆匆赶往医谷,只盼着林霜月能回医谷。哪知依旧是满怀热血而去,一腔惆怅而还。一晃月余过去了卓南雁先后又去大云岛和天柱山上二人曾疗伤隐居过的草亭,却倒是难觅叫人芳踪。
在天柱山的草亭内怅然四望,但见远处的衰草萧树都是一派冷寂廋硬的青黄,不远处那弯浅溪被寒风吹送,荡出粼粼愁波,只亭外的几丛修竹仍是挺拔苍翠,随风摇曳着,似在向他点头微笑。
“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林霜月的声音响起来,若有若无,似乎只在那翠竹间飘摇,跟着忽又化作银铃般的爽朗笑声,“嗯,这三个响头暂且记下。我先得瞧瞧你资质如何,省得贸然收了个笨徒弟,有辱本门声威……”
卓南雁心头发颤,走上前去手抚翠竹,当日在竹亭内跟林霜月隐居的美好画面便有泛上心头。他的身子突突的颤抖,点点泪水不觉滴在了竹叶之上。
“都怪方残歌这厮!若是小月儿有个三长两短,老子定要让他好看!”卓南雁苦闷已久,忽然间狂性大发,一时心念起伏,都是折辱方残歌的念头。过了片刻,心意稍平,蓦地闪过一念,“会不会小月儿不愿见我,去寻方残歌那厮,被他藏匿起来?”他自知依着林霜月的性子,决计不会舍他而就方残歌但苦寻佳人不得,反盼着能在方残歌初能得知林霜月一丝半丝的消息。
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健康,但见健康城内已是一片新意。原来便在自己离开镇江闯无极阵、寻林霜月的这两个多月之间,时令已过了新年,家家户户都是新桃换了旧符许多人家贴上了送寒迎春的锡纸蟠胜,街衢两侧的许多铺户还在叫卖迎春牌儿、门神桃符等物虽是些散碎饰物,却将满城点缀出无尽的生气。
感到雄狮堂外,但见雄狮堂外也新挑了大红灯笼,匾牌、大门都擦拭一新。两名身着新衣的雄狮堂弟子看见他来,远远地便作辑行礼。
卓南雁也不进去,立在堂外,喝令那弟子去唤方残歌。片刻后方方残歌便匆匆迎出,他也换了一身簇新的白袍,只是光鲜的华贵的新装却掩饰不住脸上那层深深的抑郁。卓南雁来得跟他废话,开门见山地便问起林霜月。
“林姑娘?”方残歌脸色霎时一片煞白,颤声倒道,“小弟曾听说卓兄自无极绝阵脱身,后来再也没有卓兄消息,怎么,难道你也一直没有寻到林姑娘吗?”卓南雁怒道:“你少来放屁,爽快些,只说你可曾知道霜月的踪迹?”方残歌的声调也骤然报告:“自然不知!自从林姑娘给林逸烟那老魔头掠走后,我便日夜忧心,一直费心打探……”
二人的脾气都不太好,念及佳人安危,更是肝火旺盛,说不了三五句话便大吵起来。方残歌想到林霜月此次失踪,终因自己而起,心头本就是羞恼无尽,听得卓南雁竟疑心他藏匿甚或是胁迫了林霜月,一团怒火直蹿上来,“锵”的一声拔出长剑,大叫道:“不错!我方残歌实是对林姑娘有情,求之不得,那也是平生之憾,无可奈何。但我方残歌对林姑娘敬若天人,决不会于其行踪知而不报,如有虚言,情如此指。”说话间,扬手一剑,便向自己小指看咯。卓南雁本来满腔郁怒恨不得将他大大折辱一番,但见方残歌激愤欲狂,竟会挥剑自残,却忽觉心有不忍,心念电转,袍袖一挥,夹手将他的长剑夺下。这一下挥洒自如,纯是一片神行的宗师手笔,雄狮堂第一高手竟然毫无挣扎之力。方残歌只觉手腕一麻,长剑已失,这下怒火更盛,喝道:“我自砍我瘦子,干你何事:”卓南雁冷冷道:“眼下霜月无踪,你便是砍断自己十根手指,又有合用?”情知方残歌生性高傲,不会作伪,来得再跟他多言,转身便走。忽听远处有人叫道:“南雁,哪里去?”竟是虞允文大部而来。卓南雁忽见了当日并肩抗金的老友,才是双目一亮,道:“允文兄,你怎地也在此地?”虞允文行到近前,笑道:“我前日才到的健康。临安有旨,要召见和国公,和国公近日还念着你呢。”卓南雁喜道:“赵官家要启用张浚大人了?他不是说过,宁肯亡国,也不起用和国公嘛?”虞允文低声道:“老弟是桃花源中人嘛?朝廷这就要改元了。”
“改元,”卓南雁更是惊喜,道,“太子殿下要登基了吗?”虞允文微微点头,忽见方残歌满面颓丧,只当他二人年少气盛,又起了什么争执,上前拉着二人的手倒:“走吧,咱兄弟进去说话。”
在雄狮堂内落座闲聊,卓南雁才知这两个月之间,大宋朝廷又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原来当日余孤天死后,耶律元宜当即理短,纵火烧掉了完颜亮的尸身,将余孤天的尸身盛放上马车,整军北还,去新帝完颜雍驾前邀功。同时,大金都督府向宋廷送来了求和牒。
此次金国大军仓惶北还,队伍混乱,连辎重粮草都遗弃了许多,本来正是大宋乘胜追击的良机,但“御驾亲征”的赵构又犯了胃金如虎的老毛病,在收到金国的求和牒后如释重负,懒得再兴大军全力追讨李显忠虽率了万名勇士渡江袭扰金兵,毕竟兵少将寡,难成大事,数十万金兵最终黯然度过淮河而去。许多抗金志士都上奏苦谏,趁金国新帝登基不稳,乘势进兵,联络中原义士,尽复汴京故土,均被赵构拒绝。赵构此次亲临健康,不过是做了几天御驾亲征的样子,便迫不及待地断言:“朕料天下大势,终究是和!”跟着便即会銮,一路巴巴地赶回临安。
大金新帝完颜雍乘机遣使,齐纳来临安议和,借机窥探大宋虚实。赵官家受宠若惊,竟又向金使卑躬屈膝,更牌使臣携国书去金国结好,仍旧“安分守己”地希望跟金国划淮分界,且还欲向大金供奉岁币。
将收复中原的天赐良机葬送,还要厚颜无耻地向大金照旧输送岁币,赵官家在朝野间的声威顿失,连赵构自己也觉心力交瘁,便对外宣称自己要以“淡泊为心,颐神养志”,这实际上已在暗示要退位了。新君极为自己还要筹备些时日,但虞允文等中原朝臣都知道赵瑷登基,已是大势所趋了。赵瑷未及身登大宝,已在暗中筹谋抗金之策,派虞允文亲来健康召张浚进京。
“十年之功,废于一旦!”卓南雁想到这大金人心不定、士气低的大好时机,又被赵构白白错过,顿时念起了岳飞自朱仙镇无奈班师时的这句话,忍不住拍案长叹,虞允文的脸色也是一黯,道:“万岁确是老成持重了一些,但殿下却锐意奋发。他还未登基,便要启用张浚大人,筹谋北伐抗金大计。张大人明早便要随我去行在朝见太子了,今晚要在腹内设宴,跟健康诸位旧友辞行,幼安兄也在府上,南雁老弟来得正是时候,便跟残歌一道咱们去见和国公。”
卓南雁想到与辛弃疾多日未见,慨然应允。三人纵马如飞,直感到张浚府上。辛弃疾果然正在座上,与几位文士高谈阔论。故友相见,自是一番欢喜。
张浚于完颜亮侵宋的危难关头被赵构起用,却只领了个健康知府的虚衔,且不得参与前沿军务,让这位一心抗金的老臣痛苦不已。近日得知赵瑷之意,想到即将一展平生抱负,大是意气风发。忽见虞允文领着卓南雁进来,张浚更是欢喜,亲自拉着卓南雁的手,请他入座。
少时筵席摆上,张浚当先举杯大笑:“明日便是元宵佳节,老夫却须一早动身,不能与诸君赏灯了,咱们今晚一醉尽兴。”众人尽皆举杯。
卓南雁心中苦闷,不免借酒消愁,喝得甚猛。当日他自镇江任上远走,视法度官府如无物,颇有轻藐朝廷之嫌,但张浚、虞允文都是识见高远之人,仍跟他谈笑风生。张浚更劝他跟赖知府捐弃前嫌,回去做官,为朝廷效力,至于皇上面前,自有他去周旋。卓南雁却早觉心灰意懒,只是苦笑摇头而已。
“南雁,”张浚眼见劝他不得,忽地伸掌在他肩头重重一拍,大笑道:“你不是一直要学岳飞,矢志收复故土吗?这可到了你报效国家的时候啦!”卓南雁奇道:“朝廷这么快便改变主意,要北伐了?”张浚到:“万岁自然无此雄心,但殿下登基之后,快则半年,迟则一年,自会出师北伐》”
“半年时光?”卓南雁却摇了摇头,叹道,“太迟了。若是此时伐金,金国君臣不稳,士气低落,或许还有胜算。但若过了半年,,给金国新君立足根基,那时换成我们劳师远征,必难建功。”张浚怫然不悦,到:“小兄弟说的什么话!当年岳飞北伐,大金尚有完颜宗弼等雄才悍将,决非君臣不稳,士气低落之时,岂不照旧被岳飞长驱中原,杀得溃不成军?”江南的抗金义士敬重岳飞,提题他来,都是恭恭敬敬地称呼为“岳少保”,只张浚却因当年岳飞做过他的下属,估而直呼其名。
卓南雁拱手道:“若是岳少保在世,自然有望收复故土,但今日之朝廷,近视赖知非那等昏庸之辈,以眼下大宋之力去冒险远征,决计难以如愿,只会使士卒白白流血丧命、百姓多遭屠戮而已。”他做官的时日不久,却已看透了大宋官员的昏聩,深知赵宋官场实如一潭污水,虽有胡铨,虞允文,辛弃疾等一二卓绝之士,终究难挽颓势。他自幼便有雄心,武功大成之后,更觉横扫千军不在话下,但直到亲手杀死义弟,才骤然发觉兵戈之凶、征战之苦,更因亲见战时百姓惨遭涂炭,反熄了满腔厮杀立功的雄心。
“你怎知当世便没有岳飞:”张浚手拈须髯,面色沉冷了起来,“嘿嘿,没有胜算,便一辈子束手束脚了不成?流点血算什么,自古建大功立大业者哪一个不是血流成河?”
“自古建大功立大业者,哪一个不是血流成河?”卓南雁只觉这句话万分耳熟,忽然想起,完颜亮竟也说过类似言语,不由愕然呆愣。虞允文看他二人竟是针锋相对,忙出言相劝,说道卓南雁必是酒后醉语,该当罚酒三杯。卓南雁也懒得再多言,呵呵一笑,举杯连尽三觞。
张浚将得重用,正自踌躇满志地筹谋大事,他深知卓南雁之能,本要延为己用,原以为自己一提抗金,卓南雁便会热血沸腾地鼎力相助,哪知他却说出这等话语,张浚顿觉无比扫兴。“南燕,”他放下酒杯,冷冷笑道,“听说今日的大金新君,完颜雍,当日流落江南,还曾跟你结义,做了你的义兄?”卓南雁只觉一股酒意直撞上来,挺身而起,亢声道:“不错,乌禄虽是我义兄,但他若敢侵宋,我卓南雁第一个去跟他拼命!”这一起身大吼,满堂宾客尽皆愣住。张浚看他声色俱厉,倒放了心,点头笑道:“很好,这才是老夫心中独一无二的卓狂生。南燕莫忘了自己平生之志,大丈夫并该忠心报国。”卓南雁道:“忠心报国决非轻锐好战,望和国公深思之。”说完之后,拱手一楫,也不管满屋人的惊愕之色,转身大步而去。张浚双眉连抖,目光厉如寒霜。辛弃疾忙到:“南雁今日必是醉了,我去劝劝他。”大步追出。
元宵节将临,健康百姓都挑起了花灯。更因金兵溃退、民心大振之际,今年这花灯摆弄得犹见精巧,歌馆酒楼店铺富户门前更架起了各色彩棚,将阑珊夜色点缀得七色斑斓。卓南雁跟辛弃疾并肩而行,叹道:“我何尝不想大宋一统天下?我与乌禄虽有兄弟之义,又岂能跟家国大义相较?嘿嘿,真到了我大宋国势大振、兵强马壮的那一天,我自会请缨,似岳少保一般,率军直驱中原,收复河山。”
“你卧底龙骧楼,力破龙蛇变,采石矶、瓜洲渡大战更是奋不顾身,诚可谓为我大宋出死入生。”辛弃疾的目光透出一片至诚,道,“‘忠心报国’这四字,你若当不得,旁人更当不得了!我不是来劝你回心转意的。”卓南雁正自困闷,忽听得辛弃疾这一番慷慨言辞,顿觉一股热气涌上喉头,低声叫道:“辛大哥……”
“老弟的心意愚兄知道!”辛弃疾点点头,“当年岳少保便说过,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张浚偏要在我国弱民贫之际出师北伐,这不是收复失地,只会丧师辱国。”卓南雁心中更起知己之感,道:“正是!兄弟在镇江做了几日的小官,如同掉入混沌污浊的粪坑,头不出一丝气来。”
辛弃疾语音萧沉:“老弟还记得当日你去齐山赴林姑娘的登坛盛典,愚兄送行时曾对你说过这的话吗?朝廷中有人名不副实!”卓南雁目光一闪,道:“是啊,小弟那时便奇怪,不知大哥说的是谁?”
辛弃疾叹道:“我说的这热……便是和国公!”卓南雁也是微觉震惊,暗道:“原来竟是张浚,辛大哥看事总是入木三分,不知怎生瞧出来的?”
“那时我与张大人只匆匆数面,却觉他虽然刚烈奋发,锐意恢复,却谋事不周,才略不足。”辛弃疾沉缓的声音中透着深切得无奈,“近日与他在健康共事,更觉他有识人之眼,无容人之量;有恢复之心,无规复之能。殿下不愿苟安,一意直捣虏廷,这原是极好的,但若用张浚,指派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卓南雁料不到辛弃疾对张浚的评价竟比自己还要深刻许多,想到这位老臣张浚对自己一直青睐有加,自己今日却跟他吵闹一场,不由黯然长叹。
眼望着身周穿梭赏灯的人流,卓南雁又想起了林霜月,心中顿觉孤寂苦痛,似乎这满街的热闹喜气都与自己毫不相干。他一直将辛弃疾当兄长看待,从不隐瞒心事,当即便跟他告辞,想到大海茫茫,不知何时才能寻到林霜月,忍不住郁郁长叹。
“定能寻到的!”辛弃疾忙温言安慰。说话间二人转到宽阔的街头,忽觉眼前一亮,只见万千花灯如繁星闪耀。辛弃疾眼芒一闪,微一凝神,便道:“愚兄便以一阕《青玉案》相赠,盼贤弟再遇佳人。”璀璨缤纷的灯光映得他脸上光彩流焕,他朗朗吟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慕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卓南雁沉郁的双眸不由一亮,深深一楫,道:“多谢大哥赠此佳句。天涯海角,小弟也要找到她。”再不多言,转身而去。
“这个肝肠似火的热血汉子啊!”辛弃疾驻足街头,望着他大步远去,忽然觉得,卓南雁那矫健的背影竟透出无比的寂寞。一转念间,那寂寞的背影终于完全消逝在热闹熙攘的人群中了。
第三部逝水长东第四十四节:相知相重此情此夜
一晃半年时光过去了。卓南雁信马由缰,踏遍了江南的多处山水,大云岛、医谷等地更是去过多次,却都难觅林霜月芳踪。莫愁、唐晚菊见他为情所苦,忧愁不堪,便发动丐帮和一群江湖朋友四处打探,依旧未得到林霜月的一丝消息。
“慕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一日卓南雁困顿之余,忽又念起辛辛弃疾元夕佳夜赠给自己的那阕词,眼前闪过火树银花的万千花灯,蓦地心中一动,“花灯观音,小月儿是否会去燕京?”跟着便想到当日林霜月和刘三宝为寻自己,在燕京卖花灯的情形。那时自己卧底龙骧楼,却不惜和林霜月在那小店铺中数次相会,虽然聚散匆匆,那段时光也万分温馨醉人。他虽想林霜月极不可能辗转远去燕京,但只觉再有一丝希望,也该一试,便即纵马直奔金国而来。
这半年间大师不少,赵构终于传位给赵瑷,自己到德寿宫走逍遥快活的太上皇。赵瑷登基之后,意气风发,第一件事便是拨乱反正,下诏追复岳飞,岳云父子的官爵,更为岳飞建庙立祠,使得天下民心一振。老臣张浚也立被启用,任江淮东西两路宣抚使,晋封魏国公。张浚终得全面调度两淮前线的诸路兵马,便即着手筹划北伐。
兵伐将起,淮上风声渐紧。卓南雁虽只一人一马,但悄然渡淮,也颇费周折。进入大金境地,北行不久,便到了徐州城下,忽见对面驰来一队快马,马上乘者都是锦衣侍卫,领先那人高声大叫:“前面的可是卓公子?”竟是应恒。
卓南雁料不到自己才入金国,便见故友,诧异之余,也觉欢喜。应恒老远便翻身下马,抢上前啦着他的手道:“公子怎地今日才到,万岁早念你多时了,快快随我进京。”卓南雁奇道:“乌禄大哥怎知我的行踪?”应恒笑道:“万岁得讯公子今日启程北上,早命我派人四处寻你。嘿嘿,卓狂生在江南大名鼎鼎,咱们虽已没有龙骧楼的龙须,但要打探公子动向,却一也容易得紧。”卓南雁想到完颜雍此时已是大金皇帝,倒懒得再去攀附,摇头笑道:“小弟此来,是寻一位朋友。皇兄那里便不去见了。”应恒忙道:“那怎么成?我若不将你带去,只怕万岁会砍我的头。万岁早叮咛过,你此去见他,只叙兄弟之义,不拘君臣之礼。”
“去便去。”卓南雁看他满面惶急,倒有些不忍,哈哈笑道,“卓某也挺想念大哥,便跟他去喝上几杯。”他本就是狂放之辈,只觉既有交情,管他是金帝宋皇、乞儿大侠,都可把酒言欢。应恒早命备好了厢车宝马,一行人即刻出发,路上非只一日,便感到了燕京。
当日完颜雍在大金东京称帝,本是迫不得已的保命之举,不想后来形势风起云涌,因完颜亮南侵不利,思乡的金兵一拨一拨地赶来投靠。完颜亮瓜洲度兵变被杀之后,耶律元宜更亲领大军赶回拥立。众望所归的完颜雍便率一群臣子趋入燕京,未发一兵一卒,唾手而得大金江山。
完颜雍到了中毒燕京,先以先帝幌子之礼厚葬了余孤天,又纠正完颜亮的种种倒行逆施之举,举贤任能,轻徭薄赋,重振大金朝纲,其时大金西北路的契丹诸部因反抗完颜亮的暴役横敛,起兵反叛,完颜雍登基之后,招抚与围剿并重,话了数月功夫,才平定叛乱,至此大金民心思定,上下相安。
闻知应恒接了卓南雁来,完颜雍大喜,在宫中摆布筵席,为卓南雁接风洗尘。虽已贵为天子,完颜雍这款待御弟的酒宴也只数道菜肴。别说比之宋皇的蕃话御宴,就是比起镇江知府衙内的奢侈筵席,也是打有不如。卓南雁瞧在眼内,暗自称奇。兄弟二人自分别之后,都是经历艰险,此番重逢,自有一番欣喜。
酒过三巡,完颜雍拉着他的手笑道:“兄弟,听说张浚那厮掌了大权,便要厉兵秣马,妄想侵我大金。你没有留在南宋助他,却赶来我大金投奔我,很好很好。你在我手下为官,才好一展雄才。”卓南雁微一皱眉,随即笑道:“大哥,我来燕京,还是为了寻访一位故友。小弟闲云野鹤,哪里受得了官场的羁绊。”
“你还是当年的那副脾气。”完颜雍扬眉笑道,“嘿嘿,当日是你护着我逃脱刀霸和巫魔歪道毒手,让我从容赶回东京。逆亮侵宋,又是你深入金营,助耶律元宜斩杀了完颜亮这逆贼,为大哥我除去了这一心腹之患。哈哈,说来大哥我得这皇位,还是你老弟出力最多。我一生从不亏欠人半分,若不封你个大官,可让我如何报答这份厚恩?”
卓南雁忙道:“大哥说哪里话来?自古做皇帝的,都是天明使然。”眼见完颜雍意兴甚浓,心中一动,又道,“大哥真要赏赐,便答应小弟一桩事吧!”完颜雍道:“什么事,先说说看。”卓南雁道:“兵伐征讨,只苦了天下百姓,便请大哥不要妄动征伐之念。”完颜雍微微一愣,随即仰头大笑,卓南雁倒:“大哥笑什么?”完颜雍大笑道:“挥师南征,欲将宋朝一口吞下,只有完颜亮那独夫大逆才想得出。目下宋金势力相当,谁也吃不下谁,相攻只能两败俱伤,修文偃武,才是正途。”
卓南雁大喜,道:“大哥这时可是皇帝,金口玉言,那便再也不会发兵征宋啦?”完颜雍将金盏在案上重重一顿,道:“好,答允你了。”眼见卓南雁满面喜色,又哈哈得笑起来,“欢喜什么,天底下说话最不作数的,便是皇帝啦!”卓南雁道:“大哥答允了,总比不答允强。”
“到底事你明白。”完颜雍忽一扬眉,傲然道,“兄弟,我若真是挥师伐宋,你会助哪一边?”卓南雁神色不变,将酒一口饮了,笑道:“这还用说,自事拔剑卫国,与大哥兵戎相见。”
完颜雍虽猜到卓南雁必不会助他,但也不料他出言如此直白,凝眸看他神色淡然,似乎毫不在意自己是叱咤万民的大金皇帝。完颜雍愣了一愣,也是仰头大笑:“好,果然是江南卓狂生!”卓南雁也笑道:“江南卓狂生,敬大哥三杯酒!”
二人对饮三杯,完颜雍才神色一端,摇头叹道:“嘿嘿其实我大金百姓比宋人还苦。完颜亮那厮屡兴战祸,有横征暴敛,大金百姓苦不堪言,四处都有流民罗草为寇。我早欲与民休息,还天下个太平盛世。”
卓南雁虽听出他言语中仍有摇摆之意,但觉那“太平盛世”死字颇为入耳,忙大喜致谢。完颜雍笑道:“你这可是菩萨心肠了。”看他满面欢喜,心底暗自后悔:“我这可是酒喝多了,早知不该随口答允他,该装作万分为难之状,好让他对我感激涕零。”
推杯换盏间,卓南雁看完颜雍鬓角斑白,比在江南时衰老了许多,虽然与他喝酒谈笑,仍有两个内侍进来禀报要事,传送奏折。完颜雍指点批示,都是言简意赅。卓南雁见他政务繁忙,便要告辞。
“咱们还没尽兴,不可走。”完颜雍却是酒兴正浓,对卓南雁不孝到,“老弟今日来得甚是时候。你还不知,前些时日,我这皇都呼生瘟疫,死了千余人,大金御医、城内郎中都是束手无策,亏得一位来自江南的神医妙手回春,广传药方,退了瘟疫。你瞧,昨日瘟疫才退,今日便见到了兄弟你,此乃双喜临门。兄弟可算我命中贵人,咱们今日一醉方休。”皇帝都是称孤道寡,完颜雍对卓南雁却仍是以我自称,谈笑间依旧一副兄弟情状。
“江南神医,”卓南雁双目一亮,颤声道:“大哥,这江南神医可是一位极温婉、极美的姑娘,爱穿白衣”完颜雍一愣,随即笑道:“你是说你的小月儿嘛?哈哈,看来老弟是思之入魔啦!这位神医是位须眉男子,只是他不求封赏,一直隐而不见。我连番派人去寻他,哪知他竟在昨日不辞而别!”卓南雁只觉心内一空,黯然叹息。完颜雍察言观色,道:“原来老弟要寻的那位故友就是你的小月儿,好,我这便派人去寻,定会给你找到。”卓南雁想到他一国之君,手段超人,失落的心底才生出一丝喜气。于是二人只是纵酒欢笑。
尽兴之后,卓南雁起身告辞。完颜雍道:“老弟远道而来,虽不做管,也该有个罗脚之处。应恒,你呆我贤弟前去。”卓南雁只当应恒是给自己安排一处住处,不想一路转来,却到了一处万分眼熟的奢华附院钱,竟是当日完颜亨所居的芮王府。应恒看他呆愣之状,呵呵笑道:“万岁已将这昔日的芮王府赏赐给往来卓公子,请公子进来验看。”
这偌大王府显是刚刚收拾过,例外焕然一新,仆妇下人萧然罗列,神色万分恭谨。卓南雁本想推却,转念又想:“不过是小住几日,也无须客气。”他故地重游,当日卧底龙骧楼的点滴旧事不禁重浮心头,感慨万千。一连三日,卓南雁都没寻到林霜月的消息。完颜雍也命应恒广派人手,帮着四处探察,都是毫无音讯。卓南雁的心也不由得沉了下去:“小月儿终究是不肯再见我了。或许,他根本就未曾来到燕京……”
这一晚落霞方隐,月华临空,卓南雁忽然间心有所感,又来到当年林霜月卖灯的那所小店铺前。这小店他已来寻过数次,自是毫无所得。听人说,这店铺前些时日给人盘了下来经营折扇,后来燕京瘟疫一起,那卖扇子的人便不知所终。卓南雁心念旧情,每到四年佳人之时,便会来到对面的小酒肆痛饮。
才在临窗的位置坐稳,忽听身侧有人一声低笑:“南雁,你可来啦!”人影闪处,刀霸仆散腾已问问坐在了他的对面。
“大道无形,气机尽敛,”卓南雁淡淡笑道,“门主的武功,百尺竿头犹能再进,委实可喜可贺。”仆散腾号称刀霸,往日其身行数丈之内,便有一股让人心神不定凛冽霸气,此时对面端坐,却让卓南雁几乎觉察不到他的存在。这种收敛,实是与天地合一的天元化境。
“能得你这小子一赞,也不容易得紧。”仆散腾兀自紧绷着脸,“你怎地不问老夫找你做甚?”卓南雁苦笑道:“除了报仇,还有什么事?门主要为完颜亮报仇,这便出手吧!”仆散腾锋锐如刀的眼芒中却闪过一丝黯然,道:“你以为我为了完颜亮来找你?”卓南雁叹道:“余孤天之死,其实与他死前硬抗门主,迫得再次强运大光明天雷术极有干系。门主可说是丝毫无愧于完颜亮的在天之灵了。嗯,你来找我,必是为了三宝。”
说起刘三宝,两人的脸上都是一片痛色。仆散腾点头道:“三宝之死,虽说是你误伤,但这个仇,老夫早就记下了。可是那日童千波自李宝军中逃出,说道当日你擒住了他,却向李宝求情,没有杀他。老夫也很承你的情。恩怨相抵,今日报仇便不动武了。”卓南雁道:“不动武,那动什么?”
“动酒!”仆散腾眼内忽地闪出一股孩子般的笑意,“老夫今日要喝杀你。”卓南雁双眉一扬,哈哈笑道:“好啊,每次跟门主对饮,都大有兴味。”蓦地扬声高叫,“酒保,打二十斤上好美酒来。”那酒保听他一开口叫出二十斤,惊得眼大如铃,但见两人气势不凡,也不敢怠慢,加紧操持忙碌。
一大壶美酒端放在桌上,卓南雁正要端起倒酒。仆散腾忽地笑道:“且慢,我新悟了五路掌法,少时喝醉了,你便再也瞧不见啦。”卓南雁知道此人嗜武成痴,心内也想瞧瞧天刀门主能在悟出什么奇功,笑道:“得见门主的掌法,晚辈定会酒兴大开。”
“见过之后,在拍马屁不迟!”仆散腾低笑声中,身形端坐不动,左掌盘旋,忽向他顶门按下。这一下随意而发,全然不见丝毫霸气,但微微抖颤之间,竟似要生出无尽变化。卓南雁“咦”了一声,骈指成剑横挥而出。仆散腾出掌浑如云烟缭绕,气韵难测,卓南雁这信手一挥恰似大江横沉,顿将满天云烟封住。
仆散腾眼芒一亮,不由喝一声好。原来他前番曾将五行真气融会贯通,近日苦悟,又将五行刀法删繁就简,每一出手,都依金、木、水、火、土的五行之性,生出五般变化。此时遇到卓南雁这等可遇不可求的强敌,他掌随心动,奇招妙势源源而出。卓南雁心内喝彩不迭,化掌为剑应机而动。
二人看似过掌,实则却是天刀、神剑之争,顷刻间二人掌来掌往,已连换了数十招。此时强敌力压之下,卓南雁却忽觉一阵心静神虚,意念淳和间竟觉往日咀嚼不透的幻空诀、补天剑意全变得简之又简,禅宗心法、道家内劲、易门要义均是随掌吞吐,已是一片融会贯通的太和境界。
仆散腾越斗越是精奇,又战数招,猛听“咔嚓”一声,他身下的座椅竟然折断了一条腿。仆散腾微微一怔,收掌凝眉,笑道:“你今日出手的气象又有不同,这是什么道理?”卓南雁笑道:“便是这个道理!”端起酒壶,腕子一抖,酒浪激射向天,却绕出个圆环,在空中凝而不散。
仆散腾望着那道闪亮的酒浪圆环,忽地哈哈笑道:“好!好一个大自在境界!”张口一吸,那股酒浪横空飞来,一滴不剩地被他吸入口内。卓南雁也觉逸兴横飞,拎起酒壶个仆散腾身前的酒碗倒满了酒,大笑道:“晚辈敬门主一杯酒!”
酒碗砰然一响,二人都是一饮而尽。这两人曾殊死拼杀多次,机缘巧合的两次敬酒、对饮也是暗藏杀机,步步凶险,只有这次才是真心真意的畅快对饮。几碗美酒灌入口内,这一老一少相对而笑,心内都油然生出一念:许多世人眼中难解的恩怨仇恨,其实都如云烟般虚无不实。
豪饮之际,卓南雁眼前不时闪过林霜月的影子,心内忽而甜蜜,忽而惆怅,这一场惊世骇俗的“酒战”终于败在了仆散腾手下。也不知喝到了何时,他终于酩酊大醉,载到桌上。醒来之后,身边早不见了仆散腾,这小酒肆也要关门了,卓南雁只得怅然出了小店。
藏蓝色的天壁没有一丝闲云,月轮犹如一尘不染的晶莹圆玉,满天满地都笼在这空灵剔透的月光中。但在卓南雁眼内,这白皙如水的月华却凝满了忧愁。他信步走向对面林霜月曾卖灯的小店。小店铺的门还是紧闭着。卓南雁手抚着残旧的店门,想到往日欢笑愁情,浑如浮梦,心内苦痛顿起。适才那通酒喝得太多了,这时酒劲涌起,但觉四周都变得飘渺混沌起来,朦朦胧胧地,他忽然听见一缕万分熟悉的箫声袅袅传来。卓南雁浑身一震,扭头望时,却见庭院里有一团红芒莹莹闪烁,那是一盏精巧万分的花灯。一道婀娜的白影正在灯下吹箫。
那清丽如仙的女子,那动人心魄的箫声,全凝在幽幽的红光里,如梦如幻。“霜月!”卓南雁奋力睁大双眼,使力咬口唇,蓦地大叫一声,腾身跃起,将他紧紧地抱住。熟悉的幽香涌入心内,卓南雁大口呼吸,畅快欢叫。两人紧紧相拥,都觉对方脸上都挂满了泪水。
“你怎地来到了这里?”二人竟是心有灵犀,同时问出了同一句话,话一入耳,又都笑了起来。卓南雁苦笑道:“别的地方都寻遍了,只好来此碰碰运气。”林霜月晕生双颊,幽幽地道:“我来这里,全因记得当年你跟我说的那句话。”卓南雁道:“什么话。”
“自己说过的话,便都忘了吗?”林霜月似嗔似喜地道,“那时你说,我若不搭理你,那你便年年元宵来此!每年元宵节,‘花灯观音’都来这里卖灯,你都在对面看着我,便这么过上一百年,你也看不严!”
卓南雁心内砰然一热,不想自己情之所至的一句话,林霜月却深印心头。往日深情相处的情形重上心头,忽然之间,他泪水潸然滚落,竟再难抑制。林霜月掏出香帕,为他擦拭泪水,颤声道:“你哭什么……”话才出口,忽觉自己眼前也是一阵模糊,珠泪滚滚而下。
两人忽哭忽笑,过了好一阵,才心绪渐平。卓南雁道:“原来你早就来了,怎地我前两日来寻你,你却避而不见?”林霜月嗔道:“我倒不是为了躲你,而是你皇兄。自我广传良方,助燕京百姓祛除瘟疫之后,这位大金皇帝便派人四处寻找我。我可懒得进宫面圣,只得不停改换住处。这小店铺嘛,我确已数日未曾光顾了。”
“那位江南神医果然是你,”卓南雁又惊又喜,抱紧她轻柔的身子,将他横放膝头,“怎地我皇兄说你是位男子?”林霜月嗔道:“我怕教主派人来捉我,自然要易容男装了。”卓南雁狠拍恼壳:“正是正是!我这是欢喜糊涂了,这等浅显道理,都没料到。嗯,你是何时来燕京的,快快招来。”原来林逸烟当日将林霜月掳走,便定下了离间二人之计,对他道:“卓南雁既已和旁人成婚,自然早已对你变心。你若不信,我让方残歌前去传信,看他会不会赶来救你。”随即便命娄千绝将林霜月押送感到健康,关在明教春华分舵内。
林霜月哪知道卓南雁已被林逸烟要挟,要带那几人去破无极诸天阵。她深陷明教禁室,仍是满怀勇气地相信卓南雁闻讯后,定会在三五日内赶来相救,不想这时卓南雁正被娄千绝带着,赶往天柱山,而娄千绝受了林逸烟的吩咐,路上故意拖延时日,待得破阵而出,早过了月余时光。
在禁室内苦侯了十余日,林霜月的一颗心不由渐渐凄凉:“雁哥哥果真已忘了我,再也不管我啦……”一时心伤若死。好在健康春华分舵的舵主陈金却是跟林霜月自幼长大的旧友,多年来更对林霜月暗生倾慕,终有一日,甘冒奇险,放林霜月逃走。
林霜月脱身之后,便悄然赶往镇江。此时在哪既已弃官而走,莫愁和龙梦禅也早就离开了镇江,林霜月寻不到旧友,便只得在镇江客栈中向个店小二打探卓南雁的讯息。那店小二听得“卓南雁”三字,立时来了精神:“客官问的这位卓通判,可是咱们镇江的奇人。他才当上通判,不过三五日,不知怎地偏要娶一位金国郡主。客官您说,大宋朝廷命官偏要迎娶金国郡主,这可不是失心疯了吗?赶到新婚当日,大伙才明白,敢情这金国郡主美得跟天仙一般,更奇的是娘家竟是逍遥岛的岛主,天下一等一的大财主。嘿嘿,原来这卓通判不是疯子,若是换了小人,也会拼着头上乌纱不要,去娶这富贵天仙……”啊,客官问后来如何了?啧啧……后来的事情更奇,听说赖知府带人去抓卓通判,却被人打得屁滚尿流,再后来,卓通判和他的天仙新娘全都没了踪影。大伙全部猜想,定是他怕朝廷追究,带着如花美眷,去那海岛隐居去也。唉,这位卓通判,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艳福……”
店伙计口沫横飞的一番话,早将林霜月说得芳心凄恻,如痴如呆。
卓南雁大张旗鼓地迎娶逍遥岛主之女完颜婷,江湖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但对完颜婷之死,因文慧卿严锁消息,旁人到所知不多。林霜月在镇江听得多人眉飞色舞地议论那场奢华婚宴,倍觉孤寂酸楚,想到自己的身世,忽然间觉得自己原是个多余之人,心中自怨自艾,不胜感伤。
她本来要回医谷隐居,但有怕林逸烟赶去医谷闹事,给师尊萧虎臣惹来无尽的麻烦,想到明教势力遍布江南,索性一路向北,辗转来到金国。他远走大金燕京,更有一层说不清的深意,便是盼着卓南雁或能记得当年那句情话,在某一日忆起自己时,或能顾念前情,赶来与自己相会。
不想一入燕京,便遇到那场打瘟疫。林霜月师从大医王,对瘟病、疫病学最是精通,在大金郎中对这瘟疫全都束手无策之际,她却金针与草药齐施,连愈数位患病权贵,一时轰动燕京。林霜月辛苦钻研,有配制出了克制瘟疫的草药,遣人广布药方,终使瘟疫渐平。
“当年师父传我医术时,曾明令我不得医治女真皇族。”林霜月幽幽一叹:“但我要借那些女真贵权之手,发布药方救助贫苦百姓,况且人命关天,是什么人有何要紧?我终究还是治了呀……”
卓南雁连连点头,道:“想是上天要借你这位女神医之手救助燕京百姓,才生出这许多波折,让你辗转来此,解救万千百姓。”林霜月笑道:“嗯,原来全是天意,跟你全不相干。”说着似笑非笑地凝望着他,“你那位富贵天仙的郡主夫人呢?”
“婷儿,”卓南雁沉沉一叹,“她早去了。便因她当日已命在旦夕,我才跟她重拜花堂,圆他一梦……”林霜月“啊”的一声娇呼,实在料不到他二人的婚配竟因这等缘由。跟着听卓南雁说起遭到林逸烟诱劫,重入无极诸天阵历险,林霜月才知他不能及早赶来救助自己的缘故,芳心内阵阵自责之余,回思那大阵的凶险难测,又自替他揪心。
最终听得生父林逸烟阵内遭袭,神功尽废后反得心地清明,他心内又是一阵大紧大松,叹道:“他这一生都活在虚幻之中,或许只有如此,才能让他幡然猛醒。”她自幼生活在林逸烟的阴影下,但终究骨肉连心,知道他保住一条性命,还是暗自松了口气。想到心上人终究无恙,林霜月不由芳心大慰,轻声道,“雁哥哥,原来全是怪我,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胡思乱想啦。说来你那位婷儿也甚是可怜……”说着跟他紧紧依偎,柔柔地道,“嗯,经得这一番波折,我也想通啦,只要你待我之心永世不渝,便是取了那婷郡主,又有什么。”
卓南雁紧拥着她不盈一握的腰肢,似乎要将这香软柔滑的娇躯跟自己融为一体,摇头道:“不是!咱们这番离别聚散,倒让我明白了一个一直未曾留心的道理。”凝视着林霜月柔情脉脉的双眸,一字字地道,“天上只有一轮明月,我心中也只有一个小月儿。若没有你在我身边,我这一生一世,绝不会有一丝快乐!”
一股热流蓦地袭上喉头,林霜月忍不住地呼一声“雁哥哥”,便在也说不出话了。那灯那蜡烛燃到尽头,“嗤”的熄灭了。如霜如雪的月辉下,两人相拥无语,但听温柔的夜风轻拂树梢,引得夏夜蝉声时起时停,更赠了几分恬静悠然。经得许多波折,二人都觉这苦尽甘来后的甜蜜忽然将临,虽然迟了些,却如醇酒佳酿,滋味无穷。
沉默了许久,卓南雁想起上看,忽地一叹:“我急着找你,也没再婷儿坟前一拜。不知文岛主将他葬在何处了,这一辈子我亏欠她甚多,嗯,还有丹颜姐姐的墓,都要一起去看了。”林霜月早听他说起过沉丹颜,对这位奇女子深存感激,连连点头道:“自然都要去的,咱们一起前去。”卓南雁笑道:“那是最好!走,且带你回我的王府将就一晚。”
二人携手回到王府。林霜月但见王府奢华无比,心下暗叹:“由钟鸣鼎食而到流落江湖,这位婷君主的遭遇,比我跟多一番苦楚。”
翌日候到散朝之后,卓南雁便入宫跟完颜雍辞行。完颜雍不允,以兄弟之情固留。卓南雁提起兄弟义气来,面皮终是极薄,便值得暂且留下。转过天林霜月也被皇后召入皇宫,众嫔妃贵妇见这神秘莫测的江南神医终于现身,竟是为美若天仙的温婉少女,均是又赞又叹,当即便赏赐了许多珠宝珍玩。原来完颜雍知道卓南雁不求封赏的性情,故意让皇后将宝物赐给林霜月,好让他难以推却。
第三部逝水长东第四十五节:人似当时月似当时
这几日间,完颜雍虽然政务繁忙,仍数次与卓南雁纵酒言欢,更抽空跟他下了几盘围棋。他知道卓南雁不愿做官,便将诸般珍玩变着法子地赏赐给林霜月。
卓南雁和林霜月都算是草莽中人,忽然间锦衣玉食,倒都有些不耐。
这一日卓南雁和林霜月在芮王府内下棋。林霜月忽道:“喂,你那皇兄将这一座大宅子赏赐给你了,你这便乐不思蜀了吗?”卓南雁笑道:“皇兄这大宅子从赏赐得大有学问。只怕天下皆知,我卓南雁归顺了大金。这份厚礼,我可要不得,也要不不起。燕京虽好,终究非我所居,嘿嘿,在下大名卓南雁,这大雁子还是要北雁南飞的!”林霜月美目流盼,笑道:“这多荣华富贵都留你不住?”卓南雁笑道:“记得当年你教我读书,大丈夫要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说起来,找个‘富贵不能淫’最难做到!”林霜月笑道:“对啊,这才是你大丈夫的本色。”
卓南雁见她笑晕娇美,绝世容光映得满室都明艳起来,心中微动,忽地将她一把搂住,低笑道:“大丈夫的本色,你要不要见识一下……”
转过天来,卓南雁又进宫辞行。完颜雍情知留他不住,索性再赐了细软珍宝,又命应恒预备马车,亲送
卓南雁南下。想到终将与卓南雁分别,完颜雍心内忽生惆怅,携着卓南雁的手,叹道:“兄弟,旁人在我身前,无论如何奉承效忠,都是有所求,或求功名,或求富贵。只有你,一不求做官,二不求富贵,才是我无欲无求的真朋友。你这一走,我连个朋友都没啦。”
卓南雁也是一声叹息,苦笑到:“当日大哥在江南时,意气纵横,何等的潇洒自在,但眼下做了皇帝,倒曾了许多烦恼忧虑。”完颜雍手抚鬓边白丝,笑道:“是啊,我大金百废待兴,万机待理,京师的瘟疫、契丹的叛乱、逆亮的暴政……哪一样不得费心劳神,其实做皇帝是天下最苦的差事。”
谈笑之间,完颜雍亲自送他走出大殿,忽道:“你还不知大宋已发兵来攻我大金了。李显忠挺厉害,居然连掠我灵璧、宿州。”卓南雁的心“咯噔”一跳,想到张浚所说的“早则半年,迟则一年”的话,暗道:“张浚终于还是出兵了!如此仓促北伐,只怕凶多吉少……”
果听完颜雍道:“若是张浚早在半年前起兵,那时大金民心未定、西北契丹人又在叛乱,我大金南北两头作战,就会麻烦许多。眼下契丹叛乱已被平,这好大喜功的张浚偏在此时生事,真乃自不量力。”说着扬眉一笑,“嘿嘿,兄弟,咱们打个赌,你还不到江南,宋军便会大败亏输,你信是不信?”卓南雁不便作答,只得一笑,拱手道:“只盼大哥记住承诺,不要多开战端。”完颜雍道:“那是自然。你若回了宋朝做官,可告诉赵瑷,最好不要妄动杀戮。”卓南雁笑道:“小弟这辈子自由自在,决没有做官的命,但这句话定会传到。胡铨大人曾说过家严,心怀苍生,不计荣辱。这句话小弟一直谨记心中。”
应恒亲自张罗二人南下事宜。这些日子大金皇帝连赐金银珠宝,应恒遣人全部小心翼翼地放入厢车,又将王府内的贵重之物也尽数敛上,满满地装了两大马车。林霜月看怎么样并不推辞,心下奇怪,低声道:“雁哥哥,记得你个我说过秦桧带着大批金银仆妇南归的故事,你这时也带着两大车财宝南下,岂不成了又一个秦桧?”卓南雁却只笑了笑:“放心吧,我大雁子岂能跟那秦桧一般行径。”
其时宋金双方战火再起,宋将李显忠和邵宏渊分率两路大军渡过淮河,已取下了宿州,大金山东西路震动。应恒便安排取道河东南路,亲自护送二人南下。这一日过了汝州,将近伏牛山,卓南雁忽命车马改走偏僻小道,辗转来到了幼年所居的风雷堡前。当年龙骧楼血洗风雷堡,将堡中精壮男子尽数杀戮,此时堡外一片萧条,只有些残存的妇女老人与附近的贫苦山民相依为命。卓南雁请应恒将满车珠宝尽皆赠给当地贫民。
应恒大惊,道:“这全是圣上赐给公子的,怎好发给旁人?”卓南雁道:“既然已是我的宝贝了,自然全都由我做主。”自那些珠宝中信手挑出一直飞鸾走风七宝真珠钗,插在林霜月的发髻上,笑道,“我也没给你买过什么珠翠饰物,大哥既然赐给了这么多珍宝,咱便留这一个为念,你瞧如何?”
“好啊,全依你了!”林霜月嫣然笑道,“我才明白你携宝南归的心意。”她虽自大金皇宫内得了许多金玉美饰,但每次都是信手放回王府,从无佩戴过一件,这时如云青丝上横插啦七宝珍珠钗,更增娇艳。应恒也是见识超俗之辈,听他二人对答,已猜出了他们的心意,只得含笑点头。
卓南雁又问了当地土人,知道当年大火之后,幸存之人便将死难义士的骸骨收敛,葬在堡东的后山,卓南雁遣那士人带路,来到了易怀秋等人墓前跪倒吊唁,想到易伯伯的当日恩情,忍不住大哭数声。
他站起身来,才对应恒道:“应兄,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此去已离着宋地不远,我二人便独自南下了。此地山民孤苦,情应兄费些时日,将这些财宝分发于民。这地下长眠的,都是在下的恩人,请应兄将这几座墓也修葺一番。”应恒拱手道:“卓公子高义,在下佩服无已。公子所说,在下自会一一照办。”卓南雁知他出身江湖,也是轻财重诺的狭义性情,看他一口应允,心下大慰。
随即,卓南雁便和林霜月个骑了一匹骏马,辞别应恒,飘然南下。路上不止一日,便道了桐柏山下,卓南雁便跟林霜月说起当日风雷堡遭难,跟余孤天两个少年仓惶南逃,便是由此入宋。林霜月笑道:“这地方我也熟啊,当年爹爹带着我来此打探你这卓二叔遗孤的消息,也在这桐柏山下转悠了半月有余呢。”卓南雁也哈哈大笑:“那时候是你寻我半月,后来便是我寻你半年,我是连本带利都还你啦。”二人相对而笑,回思前尘,心底都是甜蜜无尽。
进入宋地的随州,见黎民百姓都在打探大宋北伐的胜负。原来自李显忠克服宿州的捷报传来之后,大宋便无捷报传来。林霜月道:“报喜不报忧,乃是大宋官场常例。雁哥哥,你瞧张浚这一轮北伐,有几分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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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霜月脸上忧色忽起,道:“雁哥哥,咱们回到大宋,若是虞允文他们来寻你,以国家大义相激,让你去刺杀完颜雍,你……你可万万不能前去冒险!”她想到完颜雍如此厉害,说不定虞允文、张浚等人便会故技重施,有请卓南雁前去行刺。
“刺杀完颜雍?”卓南雁微微一愣,随即摇了摇头,“不成。这等事,我做不出。”他说着仰头一叹,“再说,我便杀了完颜雍,大宋便能势如破竹吗?战机瞬息万变,皇帝只是其中一机。况且这次是大宋远征,跟完颜亮死后南侵金兵便即溃败不同,完颜雍若是身死,只会激起女真人奋起还击的血性。”林霜月连连点头。在她眼中,天下万事都难比卓南雁的安危,听得他如此说,实是如释重负。
两人辗转到了健康,便听得前方传来败绩。原来宋军前锋的两员大将李显忠和邵宏渊不和,张浚又指挥无方,宋军遭受符离之败,数万兵马损失殆尽。这一场仓促的北伐,从贸然出兵到符离师溃,总计二十多日。
卓南雁不禁喟然长叹:“难得当今万岁有抗金雄心,但经此符离之溃,这点收拾旧河山的雄心,只怕也会烟消云散。”
卓南雁离开江南北上之前,曾请莫愁在江南代为寻找逍遥岛群豪的下落,并跟他约定仍在健康相见。此次南来,卓南雁不愿在惊动别的江湖朋友,仍到健康来寻莫愁。闻知卓南雁寻得林霜月南归,莫愁大是欢喜,拉上龙梦禅,特在健康最大的酒楼双凤楼摆了酒宴,给二人接风洗尘。
舒适爽净的厅阁内,龙、林儿女虽是初会,但龙梦禅机灵风趣,林霜月温婉随和,几句话见便言笑甚欢。卓南雁问起唐晚菊,莫愁嘻嘻笑道:“小桔子带着他的焉丫头要去银川一游,不知何年年才能赶回。二位大喜之日,也不只他们能不能赶上。”
说笑了几句,卓南雁便问起逍遥岛群豪的下落,说道定要去完颜婷的墓前祭奠。他一提完颜婷,莫愁的眼眶便蓦地红了,放下酒杯,沉沉一叹:“小月儿,从文岛主哪里论起,这位婷郡主还算是我莫愁的师妹,说来都不是外人呀。”林霜月想到完颜婷红颜命薄,也不由叹息到:“是啊,她和我都是苦命之人……”不知怎地,他淡淡的一句话,便惹得莫愁嚎啕大哭。林霜月生来心软,见他哭得悲切,也是双眸涌泪。卓南雁心中疑惑大起:“莫愁这小子今日怎地有些古怪?”斜眼看龙梦禅时,见她虽是樱唇紧抿,竭力做出戚然之色,但眼里却阴阴噙着一抹笑意。
莫愁大哭几声,有大发悲叹:“小月儿,我卓老弟为了你可是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当世武功尽废,照旧为你独闯龙潭虎穴,半点儿眉头都不曾皱过。但我师妹为了我卓老弟,可也是赴汤蹈火,给他龙涎丹的解药,撤回龙须、死拼格天七宿,前前后后地就了他七八回吧,自己也是肝脑涂地……”他肚子里面墨水有限,翻来翻去也就是“赴汤蹈火”、“肝脑涂地”这两个词。龙梦禅紧咬樱唇,才没笑出声来。
“小月儿,”莫愁兀自满面伤恸,哽咽到,“我这位郡主师妹虽跟我卓老弟入了洞房,奈何业已香消玉损。大雁子心内念着她,那时大雁子重情重义,你可莫要太过挑剔我这师妹才是。”林霜月正色道:“眼下我早已看得开了,莫说婷儿业已仙去,便是活着,我对她也只有感激之心,绝无妒恨之情。”
“当真?”莫愁眨巴眨巴的小眼睛,道,“你这可不是那你莫大哥说笑吧?倘若婷儿复生,又来找大雁子,你当真不会负气远走?”林霜月明眸闪烁,伸出柔荑紧握住卓南雁的手掌,摇头道:“自然不会。”
语音一落,忽听得隔壁有人哈哈大笑,几人纷纷叫道:“林姑娘可不要反悔。”“林圣女何等身份,自然一诺千金!”跟着脚步声响,门外走入的竟是一哭婆婆为首的苍龙五灵。
卓南雁眼芒一闪,蹙眉道:“龙须?”哭婆婆呵呵低笑:“婷郡主仁义,放出了龙肝秘方,咱们早已不做那龙须了,眼下咱们都心甘情愿地为郡主做事。”
“为郡主做事,”卓南雁双眸一亮,“婷儿不是业已……怎地会放出秘方?”哭婆婆并不答他,只道:“文岛主说,卓少侠个林姑娘之情感天动地,天下皆知,自是海枯石烂永不变心。但卓少侠终究跟婷郡主入了洞房,有不少英雄为证,完颜婷乃是卓南雁之妻,这件事可也是天下皆知,万难更改。”
卓南雁点一点头,暗道:“文岛主传这话来,又有何意?”忽地心中移动,道:“婷儿到底如何了,莫非遇上了良医……”
龙梦禅娇笑道:“你们这群混账,绕了这些圈子耍南雁和小月儿做甚!我便照实说了吧。你那婷郡主没死。那日他脱困之后,他娘文岛主早个他服了解药。只是你这岳母心思最逗,知道你心里面偏向林妹妹多些,便定下了这苦肉计,连自家女儿都瞒过了,让婷儿假死一回,跟你成亲。要的便是那个名分。眼下嘛,你那心肝宝贝婷郡主早已痊愈,正在逍遥岛调养,对你日思夜想,盘你前去……”
卓南雁恍然大悟,忽然间明白了为何婚典之时文慧卿神色古怪,婚礼之后又及时偷走了完颜婷。只是这喜讯太过突如其来,反让他有些如在云里梦里,愣了一愣,才道:“这……这可是真的?”
莫愁“嘿嘿”次熬到:“千真万确!千真万确!本盟主好歹也算文岛主的记名弟子,承岛主瞧得起,传了一手逃命绝学龙骧步。没奈何,这才跟你绕了这一趟大圈子,要的便是小月儿适才那句话。嘿嘿,文刀俎爱女心切,本盟主师命难违,,小月儿莫怪莫怪!”
卓南雁连连点头,他与林霜月就别相逢,终于顿悟到一心所属的仍是自幼青梅竹马的小月儿,但婚典当日完颜婷在他臂弯含笑而逝,一直是他心底难散的阴霾,此时突闻佳人仍在世间,心内阴云尽散,欢喜之余,更是长出了一口气。
林霜月忽地笑道:“雁哥哥,咱们从金国南下时可选错了旱路,原来该走海路才是,那时直奔逍遥岛,省得你来日又得出海一趟了。”卓南雁缓缓道:“霜月,你莫多心,我早就说过,咱们今生今世,决计不会分开。”
林霜月娇靥上一派从容真挚,道:“谁说跟你分别啦,我事跟你一同前去。”他凝望着卓南雁,眼中尽是款款深情,柔声道:“既然天意安排一个婷郡主给你,人家又是对你生死以之,思念你盼着你,咱们便不如同去迎她。”经得这几番生死波折,她心底已是云淡风轻,但觉两情相悦,又何须情怨纠缠,只要与爱侣生死相偕,此生便已无求。
卓南雁胸中一荡,心底若喜若痴,暗道:“小月儿为了我,竟是什么都不在乎了……”霎时心绪翻涌,犹豫难定,但心底阴阴觉得这倒真是两全齐美的法子了。
莫愁口中啧啧连声,对龙梦禅道:“你瞧瞧人家小月儿,这是何等的胸襟气魄!”龙梦禅“嗤嗤”笑道:“你哟本事也去寻一位大宋公主来啊,那时我也跟你同去驸马府玩玩。”哭婆婆等及几个龙须如释重负,齐声大笑:“有林圣女这句话,咱们便放心啦!我们还要回逍遥岛复命,不敢打扰各位雅兴!”嬉笑声中,转身去了。
卓南雁正色道:“莫愁贤伉俪,我还有一事相求。我跟霜月,还要去医谷办一件大事。二位务必光临。”龙梦禅见林霜月眼耀喜色,笑晕娇羞,也格格笑道:“那是自然!林圣女也要明媒正娶才是。”
“自然要去,自然要去!”莫愁哈哈大笑,“二位这喜酒是定然要喝的!”卓南雁笑道:“还得请你出马张罗,也不必太热闹了,但莫帮主、石镜道长等许多老朋友还是要请的。”莫愁得意洋洋,笑道:“本盟主亲自出马,你想不热闹都不成。”
临安城外黄龙山下的某处风水佳地,正是棋痴路吟风依着卓南雁所托,给沉丹颜新迁的坟冢。
金乌西坠,天地万物都笼在一片混沌的夕光霞影中,沉丹颜的墓碑上还凝着一抹余晖。卓南雁、林霜月和路吟风怅立墓前。
棋痴路吟风低声道:“老歌我请人看了,沈姑娘这墓地是块回鸾舞凤的吉穴,迁坟的日子也是千挑万选的。”卓南雁微微点头,却不言语,手抚墓碑,念起沈丹颜的音容笑貌,眼眶不由一阵潮湿。暖风撩动乱草杂木的风声听起来颇有些凄恻,恍惚中让他觉得那似是沈丹颜寂寥的歌神。良久,卓南雁才叹道:“多谢路兄……”他凝望着墓碑上的那抹淡黄的夕光,口中在默然念叨着什么,沉了沉,才道,“丹颜姐姐,也可安心了。”
趁着苍茫的暮色,三人转回城内,随意寻了间酒肆,小酌谈心。
卓南雁问起大宋北伐兵败之后的朝廷动向,路吟风叹道:“魏国公张浚大人遭贬,汤思退那厮又出任右相啦,据说万岁还要封姓汤的做荣国公,执掌军政大权。”卓南雁知道汤思退平生最擅屈膝媚金,听说此人在完颜亮南侵时已遭弹劾,一直在家赋闲,不想此时又被重用,惊道:“汤思退复相了?此人以来,必去议和,朝廷再想励精图治,中兴大宋,可就难上加难了。”
林霜月奇道:“雁哥哥,听说当日你极力反对张浚出兵北伐,怎地此时又反对和议?”卓南雁摇头道:“张浚仓促北伐,出兵必败,自然要反对。汤思退若来议和,必是卑躬屈膝,一味媚金卖国。我虽愿看到天下太平,但若是割地称臣,有献贡赔钱,那可大是无味。”
“亏得雁哥哥没有去朝廷当官,”林霜月拍手笑道,“不然你既得罪主战的魏国公张大人,又得罪主和的荣国公汤大人,这满朝文武都要视你小人奸臣,对你穷追猛打。”卓南雁一愣,便即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声音转为萧瑟,他摇了摇头,似叹似笑道:“是啊,我虽心怀苍生,只盼天下息兵安民,但心底却又盼着大宋兵强国壮,进能收复故土,退能一洗颓势。只是这一日,不知何时才得亲见。”路吟风也是啧啧叹息:“万岁比之太上皇,可是骨气刚硬了许多,只是却有一遭,主意变得太快,一时雄心万丈,一时又畏缩犹豫……呵呵,咱只是个棋待诏,这就算酒话吧。”
林霜月见卓南雁郁郁不乐,打趣笑道:“雁哥哥,我瞧你雄心未息啊,不如干脆约个日子,跟路大哥文枰对阵,厮杀几局吧。”路吟风闻听,眉飞色舞,拍手叫好,又道:“是了,万岁烦闷之时也曾跟我下棋解忧,还常常念叨起你老弟来。”卓南雁心内微动,叹道:“烦劳路兄抽空给万岁呆个话,卓南雁很是感激他,若是加过有难,南雁自会挺身而出。眼下金主完颜雍也不敢妄动杀戮,万岁锐意恢复故土,自是英明之见,但若筹措不当,只会丧师劳民……”路吟风点头应允。絮絮地说了多时,三人才出了酒肆。送走了棋痴,卓南雁和林霜月二人并肩在街上闲逛。夜色已深,街上的店铺灯烛相照,荧煌辉映,这临安的夜市正热闹。
茶楼酒肆、歌馆作坊前人影攒动,临街大笑红杈子内摆满了销金帽子、各色纸扇、四时玩具等奇巧物件和皂儿糕、麝香糖、羊脂韭饼诸般小吃,引得无数闲汉游民流连忘返。炊烟灯影间缭绕着让人分辨不清的灯烛香、酒菜香、汤茶香和脂粉香气,似许多无形无象的手,揉搓着人的心神,叫人陶然欲醉。满街更有许多叫卖声:
“扑卖啦,百色齐全物件器皿,客官们快来碰碰运气……”
“热腾腾的猪胰胡饼啊,‘东京张三’的正宗分号……”
“十色花花唐,东京汴梁的古书十般糖呀,一色一味,口口新鲜啊……”
更有人扯着嗓子大叫:“算一卦时来运转,指点迷津,包你买田,娶老婆……”
各种吆喝声和游人的笑闹声、楼馆间阴阴的丝竹歌管声杂糅相合,串成一股蓬勃的庞大音韵,似乎在告诉着二人:不管如何,百姓的日子都要照常地过下去。林霜月左右顾盼,心底只觉一派轻松,忽地笑道:“雁哥哥,你瞧,其实坊间百姓的热闹不比江湖差啊。”卓南雁凝望穿梭的人流,若有所思,点头笑道:“易绝邵先生常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大平凡大自在中,自有真趣。这道理我才隐约嚼出些滋味来。”
“是啊,江湖是挺热闹,”林霜月美眸流波,笑道,“但寻常百姓的这般温馨热闹,才更有胜机气韵。”眼见卓南雁微笑着却不言语,林霜月推了他一下,道:“有在琢磨什么呢?”卓南雁脸上光彩流焕,低声道:“我在想,咱们该回医谷了……”林霜月美眸流盼,嫣然一下,娇靥映着淡淡的灯辉,更增清丽出尘之妍。
两人双手交携,觉着对方手上的温暖,心内都是一派安宁淳和。仰头看时,却见深紫色的寥廓长空,只数点疏星,几缕闲云被夜风轻送,悠然游过天心,那轮清凉如洗的皓月才慢慢地从云后探出头来……
(全文终)
后记
再见,雁飞……
——王晴川
武侠小说确实是没落了,如一座老宅投在夕阳里的影子,黯淡而又无奈。
我十分尊敬的武侠小说家孙晓先生曾经发出这样的嬉笑怒骂:“人人笑骂的东西,就是武侠,不正经啊!”这话非常无奈,看似尖刻,实则又非常到位。武侠小说,在当今大多数人眼中,就是这样一个人人笑骂的不正经的东西!
但偏偏,我和孙晓一样,颇有几分不甘:武侠,本来不该这个样子的。
武侠小说,总该有人不写性,不写种马,不写YY!
总该有人写精致的文字,写深沉的意境,写真挚的情感!
这份情怀,想必许多进行认真创作的大陆新武侠作者都是如此。
所以我写了《雁飞残月天》(以下简称《雁飞》),一写就是三年,这还不算最初构思的数月时间。三年来,很少有休息日,连春节长假也大多在键盘上敲敲打打。我码字的速度不快,许多次感到自己不满意的地方,还要推倒重来。
很奇怪,当我终于完成了这部长达一百四十五万字的长篇作品的时候,可以告别这样艰苦而单调的日子了,我却没有感觉到多少轻松。
“精致的文字,深沉的意境,真挚的情感”,我未必能做到,但我已尽力。
始终要感谢各方面朋友们的大力支持,特别提出来要感谢两位老友:三痴和小林寒风。我是个围棋外行,《雁飞》中所写的许多围棋情节全无把握,多谢这二位真挚的老友给我严格把关。
总碰到有朋友问我,你的《雁飞》要表达什么?
虽然我反对概念先行的创作(特别是武侠小说,如果汲汲于“文以载道”的话,那反而害了它),但在《雁飞》中,我确实想表达一些东西。虽然这些念头并不明确。
我一直认为,雁飞所在的南宋,确实是一个很有意味的朝代。
20世纪80年代,美国普林斯敦大学华裔教授刘子健就曾指出过,南宋以前的中国文化是一种向外扩张的文化,但至南宋,却开始向内收缩,“……变得更加谨小慎微,有时甚至悲观绝望。”就此,内敛成为中国文化的性格。
一个标志性的事件,就是岳飞的被杀。
我不是专家,但总以为,岳飞被杀、而且是以“莫须有”罪名被赤裸裸的冤杀,极大地颠覆了中国人的价值观念,武人集团中彪悍之气开始被抑制,文人集团中开始盛行窝里斗。而且这种抑制忠勇正气的政策使众多百姓永远心有余悸:在豪强权势面前,忍辱偷生才是最稳妥和重要的。
据说,在日本历史上,许多人曾对中国的民族英雄大加称赞,以至用中国的民族英雄来教育日本国人。如三百年前的江户初期的著作《靖献一言》,就特别称赞了南宋的民族英雄。而我们今天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岳飞、文天祥已经不是“民族英雄”,相形之下,无知腐儒混淆是非的概念是多么可笑而又可悲。
我个人的观点是,南宋的苟且和颠倒,对中国人后来某些劣根性的形成,颇有些开端作用。所以,我将这部武侠的时代定在南宋,宋高宗、宋孝宗、金熙宗、金海陵、金世宗五位皇帝在这部小说中先后登场,这正是宋金对峙最为变幻激烈的时代。
宋金之争的大环境,正好能反衬出那种坚忍、昂扬、奋发的精神,这正是我要表达的东西。
所以卓南雁的道路就颇有些艰难困苦:少年时,就身体病弱不能习武,武功初成,他就要独闯天下武林最凶险的龙骧楼;九死一生地回到江南,多数大宋武人又都不信任他,处处跟他为难作对;小说到了三分之二的部分,这位武学奇才又要经历武功尽废的惨痛,偏偏在这时,他还要为救活自己的爱侣深入大宋皇宫求药(咳咳,不好意思,让小卓同学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汗一个)……
卓南雁的性格颇有些矛盾,但其阳刚激昂,却一直贯穿小说始终。
不管是少年时愤然挑战长辈林逸虹,还是成年时独对完颜亮的数十万大军,不管是面对深险难测的龙骧楼,还是有进无出的无极阵,不管是武功精深时挑战当世的权威宗师,还是病弱不堪时独自踏上艰难的求药之路,卓南雁都以“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大丈夫气概慨然以赴。
武侠小说始终是离不开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的,而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的那种阳刚之气,也恰恰是当今这个社会所缺少的。
当然,卓南雁是个比较复杂的家伙,《雁飞》要表达的东西还有很多,也许未必成功。
但不管怎么样,我可以跟这部让我辛苦数载的作品,轻松地说一声再见了……
王晴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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