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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命江湖》 作者:陈祖基

第21章 洪七爷与神叉周(4)

  周围,见过这种阵仗的茶客立起身忙往后退,站得远又不大怕事的,一个个模仿白鹤伸颈的模样,踮起了脚尖。

  坐堂先生马永和走不能走,退没法退,忙颤巍巍立起身,摊开手隔在中间,一叠声说:“七爷、周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又不是外人,何必喃,何必喃!”脸上,眉毛胡子都在抖,连汗珠子也“叭嗒”下来了。

  “就是,何必喃?”周兴龙依旧笑扯扯的,像没事儿一般:“我周兴龙不过是来喝碗茶,又不要你七爷开茶钱,你就青风黑脸的做啥子哟?”周兴龙慢悠悠说罢,像是不经意地一撩黑湖绸对襟衫下摆:洪七爷愣了!站得近些的茶客看得清楚一一周兴龙的腰杆上竟斜插着两支瓦蓝乌亮的手枪。再看紧贴在周兴龙身后冷眼旁观的两个“巴拿马草帽”,小肚皮上亦耸起一砣,显然怕是那不吃素只认荤的玩艺儿。

  咦,这小子在哪沓子发财,竞玩起了炮火?洪七爷只感到一股寒气直透背心,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回拐了!”然而,只一瞬,洪七爷一咬牙又挺直了身板:“姓周的,想做啥子就说,七爷我候着!”

  此时,坐堂先生马永和已吓软了腿杆,那件细竹布长衫直是晃,可还在重三叠四叨叨着:“都不是外人,何必喃?何必喃?喝茶……喝……茶……”

  茶馆里,空气滚烫,只划根火柴就会燃!谁知周兴龙听了马先生的话,却慢悠悠一屁股坐了下来,脸上依然在笑:“就是,何必喃!喝茶,喝茶。”

  坐堂先生先是一愣,随后清醒过来,忙颤着声回头招呼堂倌:“泡茶……泡茶……,王老么,你……你龟儿是啷个搞起的沙?”

  “来……来哕……”王老幺像只鸭公在叫,全没了先前的字正腔圆。

  洪七爷铁青着脸,依然脚踩板凳,铁着身板,逼视着周兴龙,只是眼里多了丝疑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哪样药。

  “何必那么大气喃?”周兴龙乜一眼洪七爷,竟从衣兜里摸出十几个钢洋拍到桌上,站起身朝堂倌吼了一嗓:“今天这满屋的茶钱我周某开啦!”一抱拳,行个转转揖,笑容可掬道:“请各位留步,赏个脸,赏个脸!”然后朝洪七爷睨一眼,回过头招呼两个“巴拿马草帽”:“来,来,坐倒,站起来未必不累嗦?”

  那天下午洪七爷是怎么回去的,连洪七爷自己也不知道。当铁核桃半道迎上他时,洪七爷脸铁青,一语不发,似乎连眼珠子也定了。当铁核桃操起一柄单刀要去寻周兴龙拼命时,洪七爷却一把扼住了他的腕子,半天,才透出一口气来,说:“娃,算了!”那眼神儿无可奈何,充满了英雄末路的凄凉,叫铁核桃看了真想大哭!

  周兴龙这厮腰杆上有硬火,你能奈何他么?后来才知道,周兴龙之所以如此神气,原来是在水上缉私队里吃上了官饭。有人说,这差事是一个同乡保荐的,也有人说是窨备司令部水上稽查处长王占益见他功夫好,把他硬要去了。是耶,非耶?没人知道。

  水上缉私队,川江上人称“水老虎”。队员腰里全是清一色德国造。人不多,但权极大,上至黑猫滩,下至窍角沱,二百余里水面上一切大小商旅船只均可检査,如不听招呼,可开枪射击,格杀勿论。所谓“缉私”,就是查缉川江上毒品走私。毒品,系指鸦片及其鸦片制品:高根、海洛因、吗啡,即一般人所称的白面、红丸、曹达、梭梭。当时,烟土收入是川中财政的一大支柱,烟毒走私严重影响川中财政收人。故此四川王刘湘早于一九二九年就曾设立过“川江航务管理处”,对烟土走私控制极严。然而,走私烟毒一本万利,屡禁不绝,走私伎俩也花样翻新:船老大手中的楠竹篙竿,火轮上的灭火机壳壳,肥猪的肚皮,商人的米口袋,军人的子弹箱都成了走私毒品的工具;甚至学生书箱子里的《辞源》逐页用胶水粘牢,中间掏空,也用来夹带鸦片或白面。近年来,江上毒品走私愈演愈烈,新近,川江上出现了一种专事毒品走私的“飞划子”,极难对付。飞划子是一种小船,据说是一个涪陵走私商人发明的,他仿照端午节竞渡龙舟的样式加以改制,船身狭而长,底板光滑,通体黑色,船上划手不用桡桨,以一木瓢划水前行,水既无声,且行驶如飞,故有“飞划子”之称。其走私方式亦颇特殊,先将空洋油桶装满烟土,用锡焊牢,装在划子舱底,人坐上面划水。划夫均是水性极好的亡命之徒,怀揣快枪利刃,昼伏夜出,逢有拦阻即抽枪射击,硬闯过关,这样一只飞划子一般能载二十来担烟土,一旦缴获,油水极大。然而,月黑风高,水流湍急,“飞划子”倏忽之间疾如闪电,要想抓住它却是难哉!

  俗话说,运气来了祖坟里冒青烟。周兴龙披上水老虎皮一月不到,一天,有眼线来报,说是近两三天里有飞划子过道。周兴龙闻讯献上一计,在盘盘砣与千斤石之间安下一张拦河大网,这里江面极窄,又是枯水期,安网较易。白天将网沉入江底,天黑尽后将网拉起,并在拦河网的下游将两只轻便小艇熄火后横在江心,以逸待劳,单等飞划子两眼一抹黑,一头撞进网中,然后伏兵齐出,电棒齐明,那飞划子能不成了瓮中之鳖?队长王老余认为周兴龙说得有理,于是依计而行。谁知二十几个弟兄一连熬了四个通宵却连飞划子的毛也没见一根,第五天上,王老余和弟兄们哪还能打熬得住?于是三五一伙上岸或赌钱或宿娼去了。单欺周兴龙初来乍到,让他守网看船。然而,就这天午夜,飞划子来了。本来,这夜周兴龙气闷不过,独自喝了壶白酒,早睡下了,哪知半夜里口渴,醒来喝了几大口凉水去船头小解,事也凑巧,正在这时上游传来了响动,飞划子撞网了!周兴龙一惊,正准备回舱取枪,可定神一看,一道黑影竟冲开大网,箭似的顺流飘下。后来才知道,飞划子上的划手带了马刀,割开了大网。江水湍急,飞划子能进不能退。就在飞划子贴汽船飞过的瞬间,周兴龙竟一震步从船头飞身而起,跃出两丈来远,猛地落在了电光般闪过的飞划子上面,暗夜里,没容划夫抽出快枪,只一掌,就把划夫打瘫在飞划子舱中。这一掌力道极猛,据说划夫竟硬生生折了三根肋骨!

  事后查点,缴获烟土二十三担,白面五公斤。牛刀小试,初露锋芒,周兴龙不但领了五百块大洋的赏金,水上稽查处王占益一高兴,竟让他顶了王老余的衔头。今非昔比,鸟枪换炮。从此,周兴龙的屁股后头也经常贴起了几杆炮火。

  枪是人的胆,钱是人的脸。当初,周兴龙走背字运时尚敢对洪七爷来横的,如今腰杆上别着枪,兜里洋钱叮当响,他哪还能怵他洪七爷呢?真是笑话!没一枪崩了他,已算周兴龙肚量大啰!

  在较场坝这块地面上混,靠的就是一张脸皮子。在来今雨轩茶馆里,洪七爷那张老脸不啻于让周兴龙连皮带肉当众人面给活生生撕了下来!一忽儿间,洪七爷矮了一大截。从此,这地界上很难看到他的影儿,连育药堂的生意也由铁核桃领着俩小伙计经营。他自己则偶尔在铺子里露露面,余下的时间都独自在后院的小厢房里喝酒,整日里双眼发红,半醉半醒。

  曰子就这么过,也还罢了。哪知人到背运时凉水也塞牙,姜子牙卖灰面偏遇旋头风,洪七爷还得翻一道铁门槛。

  一天晨早,武德膏药堂刚启铺板,一辆黄包车拉来了一位三十余岁白白净净的女人,细腰身,穿了件粉红暗花的丝棉旗袍。说是腰杆岔了气,走进店堂里坐下,痛得牙咝咝吸凉气。铁核桃正拿着鸡毛掸子掸灰,没在意,顺手递给这女人一叠八宝虎骨追风裔,叫她回家烘化了自个儿往腰上贴,又拎出一小瓶药酒,嘱咐她一日三次,一次喝上一小口。这女人也干脆,站起身往柜台上放了十来块钢洋,说声:“道谢!”就叫上黄包车夫走了。谁知第二天半上午光景,一辆卡车“吱”一声猛刹在武德堂的街檐边,二十几个横眉怒目的丘八端着枪从卡车上跳下来,二话不说,冲进膏药堂就是一顿乱砸,只听“乒乒乓乓”一阵响,酒坛子碎了,药酒流了一地,膏药满屋子飞,一只装满麝香的青花小瓷瓶也被一个长了一圈络腮胡子的兵抓起来像扔手榴弹般抛到街心,划出一个漂亮的圆弧,“砰”一声跌得粉碎。两个小伙计早吓软了脚杆,抱着脑壳蹲在屋角,还像寒鸡似的直抖。铁核桃惊惶莫名,不知是哪股水发了,斗着胆子上前拦阻,背壳子猛地挨了两枪托。洪七爷正在后厢房里喝早酒,闻声赶了出来,可还没容他开腔,两杆炮火已硬梆梆地抵在了腰眼上。

  后来才弄明白,那位坐黄包车来的白净女人是驻扎在市郊凤鸣山师炮团团长赖德元的夫人,已怀胎四个月。昨日里回去贴了武德堂的八宝虎骨追风膏后,当夜里就见了红,惊了腹中的胎儿。赖团长原本是个两棒棒加三棒棒的武棒棒,一怨之下动了虎威,于是就有了这场开打武戏。

  “大爷二爷惹不起太爷。”洪七爷气得手发抖,可两杆炮火顶着他,无可奈何!

  约莫刻把钟,像来时那么迅速,一个军官模样的年轻人一声吼,二十几个兵爬上十轮卡,“嘟”地喷一串响屁,风驰电掣而去,临走,还恶狠狠甩下一句话:“往后,得他妈多长只眼睛!”

  鳌鱼眨眼地翻身。武德堂满地狼藉,酒坛子碎了,药罐子碎了,翻了柜台,断了椅腿,连门外黑底粉金的武德堂招牌也被硒了个稀巴烂!

  “龟儿子棒老二!”铁核桃铁青着脸,恨得直磨牙。洪七爷没动,两眼发直,这突然降临的大劫对他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老半天,才像是从鬼门关回来一般,阴沉着脸说了一句:“武德堂这回子怕是完罗!”

  半下午辰光,又是来今雨轩茶馆打涌堂的时候,相熟的茶客聚一桌摆龙门阵,自然少不得讲到武德堂的事。

  “听说几十杆枪给洪七爷比起,阵仗凶得很,洪七爷脸都吓白了!”红鼻子杜三吸溜一下鼻子,首先引起话题。

  “咳,能不白?听说那龟儿赖团长半边眉毛就遮脸,是个武棒棒,早年在铁山坪当棒客那阵,连县太爷都怕他!”卖咳嗽丸的麻子李急忙助兴。

  “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摆卦摊的小神仙捋一把山羊胡子摇头晃脑叹一声,“两月前我就起过一卦,洪七爷他是命冲天罡星,在劫难逃罗!”

  “小神仙,你怕是在冲壳子哄鬼哟!你早就晓得啷个又不说喃?”刘二爷清清嗓子,挖苦人也是有板有眼的。

  “天机岂可泄漏?说早了这是折寿的。”小神仙并不生气,依旧捋他的山羊胡子,“言而总之,总而言之,洪七爷这回算是倒了那霉,气数尽了,不信你们就看嘛!”

  于是,有人搔首摇头,有人叹息怜悯,也有人眨巴着眼睛幸灾乐祸。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自在情理之中。

  洪七爷的确是气数尽了。武德堂被碰后,自此一蹶不振,他饭量日减,酒量猛增,到后来干脆是只喝酒不吃饭了。

  终于,一天洪七爷倒床了。说是得了酒痨。铁核桃把坐堂先生马永和请去了。

  床边,马永和捉住洪七爷的手腕号脉。如今洪七爷已是两眼落凹,早褪尽了先前的神采,就连一双手,也瘦得像风干的鸡爪。

  号脉出来,铁核桃小心翼翼地问:“马先生你看七爷他……”马先生回答:“医生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呀。”说罢,轻轻叹一声,连脉钱也没收,走了。

  腊月十九,眼看要迎神祭灶。早上,铁核桃端了碗洞子口的八宝稀饭送到洪七爷床跟前,见洪七爷咕着眼不说话,一摸,手脚冰凉,早落了气!

  虽说脱毛的老虎不如狗,洪七爷的死到底还是惊动了一方地面。红鼻子杜三、麻子李、小神仙、坐堂先生马永和、油腊铺的掌柜刘二爷都来了,洪七爷昔日的一些徒弟,铁核桃的弟兄伙也来了不少。自然也有人是来凑热闹,看笑话儿的。

  洪七爷身后无人,自然该铁核桃充当孝子的角色。马先生在这地面上人缘好,辈份儿高,铁核桃请他当了丧事期间的知客,安排些大小事体。

  铁核桃想定了,就算硒锅卖铁,也得闹腾一番,不能让七爷他走得寒碜,去丰都城道上不快活。铁核桃与马先生商量,决定停丧七天。于是,小神仙去罗汉寺里请来了一班做道场的和尚,刘二爷找来了一拨玩友,并申明,管饭就成。铁核桃硬气,还是让马先生一人先赏了五个袁大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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