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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之赜》 作者:张敛秋

第9章 琥珀神胎(1)

  一、还童

  浙江淳安县城西北八里,有一片闳阔的湖水,碧波万倾,溪涧清秀,有“天下第一秀水”之誉,然而此湖名扬天下,并非因为水秀,而在于湖中生具岛屿一千零七十八座,群岛大小各异,罗列有致,群集处众岛似连非连,湖面被分割得宽窄不同,曲折多变,宛如湖上迷宫,因而被称为“千岛湖”。

  千岛湖上,群岛竟秀、重峦叠翠、港湾幽深、洞石奇异。而在差不多湖中心的位置,有一座方圆三四里的大岛,大岛周围匀距分布着数十个小岛,大岛与小岛之间,又以浮桥和吊桥相连,将岛域拓为方圆六七里。因俯瞰之下,此景酷似巨大的水滴落在湖面上形成的圆形縠纹,故取名为“涟漪岛”。

  涟漪岛大岛正中,一座高塔冲天而耸,塔身共十七节,每节塔檐东西两侧均有两处浑圆凸出,塔基虽然端正,但自下而上的第二节至第十六节向西呈一曲弧,直至第十七节重归竖直。塔顶之上,塔刹形如箭镞,自第二节之上,塔身浑然如一,无任何空隙窗口。此塔原名“愚谛塔”,因状若人之脊椎骨,又称为“骨塔”,鹄立萧煞,冽冽森森,令人不寒而栗。

  此刻在骨塔之下,梵香缭绕,素绢风扬,塔前空地用石灰水抹得煞白,一块巨大的莲座牌位供奉此,正中书写“已故曲府君忌北芒老大人十年祭”字样,周边则印有梵文音译的《往生咒》。六位身着雪白色毳袍的女尼在牌位旁跏跌而坐,闭目诵经。

  淋沥的细雨中,上百名劲装结束的武林人士在塔前正襟而立,目光中饱含崇敬悼怅。他们要祭拜的乃是十年前逝世的涟漪岛岛主曲北芒。曲北芒本是当代大侠,剑阁第一高手,以一手冰瀑剑法冠绝江湖,人称“风雷隐瀑”。三十多年前,中原武林与残喘待终的邪教决一死战。大战持续了七天六夜,最终邪教被尽数歼灭,躬先士卒的曲北芒拼尽全力,力毙邪教教主霍亢,他自己却也身受重伤,武功尽失,连行动都不能自如,只有辞去掌门之位,偏安一隅。江湖人念着他这份功劳,奉其为牛耳。凡有大门派新任命掌门,务必赴涟漪岛获得曲北芒的首肯;江湖中若发生难以定夺的大事,或是门派间起了争执,也皆会请曲北芒判定。长此以往,曲北芒声望愈隆,甚至超越了受伤之前。

  然而十年前,因为一场意想不到的灾祸,曲北芒一家十三口一夜之间尽皆丧命。消息传出,武林皆震,均感巨星陨落,悲痛不已。

  骨塔原本只能是高僧圆寂后的殓骨之所,但曲北芒自来尊崇佛教,为人又德重恩弘,涟漪岛附近的佛陀岛上有一座愚谛寺,其住持明慈法师乃曲北芒身前好友,她便主张筑成这座骨塔,将曲北芒的骨殖埋在塔顶。今年正是曲北芒十年之忌,无数武林人士上岛祭拜,这几日恰值清明,人数尤甚。然而表面上众人面带哀愁,佯装纯心悼念,是否另存醉翁之意,却只有他们各自心中最为明白。

  众人排成几列,依序上前,或敬香烧钱,或递送祭品,这时上前敬香的是四名四十多岁的男子,其中三人轩昂挺拔,英悍生威,余下一人坐在一张木质轮椅上,竟是身患残疾。

  初出茅庐者不知底细,但在年长前辈心中,这四位的鼎鼎大名早已呼之欲出:那位身着赤色茧绸袍子、方面大耳的叫做吕楚箫,雪窦派的掌门,他左眉上有个伤痕,尤为受瞩;系有玄色薄毡披风、身材魁梧的为庞横,婺州双龙帮帮主;着一领黑绿罗袄、深目钩鼻的名为童云愁,逐浪帮洪泽湖分舵的舵主;坐在轮椅上的那位穿紫色百结锦袍,神色冷漠,他叫冯丹野,舟山雪鸿山庄庄主。

  这四人都是浙江武林声名隆隆的前辈高人,吕楚箫、庞横和童云愁三人至今锋芒如故,冯丹野因练功走火半身瘫痪,淡出江湖已久,但谁要提起九年前那位身法如电、腿功骇人的“紫燕神驹”,莫有人不会露出愕然钦敬的神色。

  现下见到这四人,别有用心者十之八九都生出这样一份担忧:老天保佑,这姓冯的废人也就罢了,余下三人可千万不是为了骨塔塔刹的那件宝物而来的。

  这时吕楚箫、庞横与童云愁先上前敬完香,吕楚箫拈香递给冯丹野,冯丹野道:“扶我起来,丹野坐着给曲老敬香,太也不敬。”吕楚箫点点头,搀扶着他站起。冯丹野对着牌位深深鞠躬,深情道:“十年生死两茫茫,曲老,丹野来看望您老人家了。”

  冯丹野祭拜之际,童云愁走到守在牌位旁的一位最年长的女尼身前,双手合什:“明慈大师,在下四位都是曲老身前挚友,对他老人家实在想念倍至,可否让我们四位上至塔顶瞻拜他的遗骨?”

  此言一出,群情耸动,人人均知方才的担忧变为了现实。明慈原本闭目诵经,听到这句话,倏地睁开眼睑,瞳孔黯湛呆滞,没有一丝光亮。她尚未回答,童云愁四人身后却已有人高喊:“我们也对曲大侠思念日久,同想瞻拜遗骨,恳请大师准许!”旁人闻言,附和纷纷。

  庞横怒气腾腾,扭头吼道:“你们算什么东西,怎及得上我们四人和曲大侠的交情!”

  “姓庞的,别说得孝子贤孙似的。”忽然有个尖细的声音冷笑,“你们去塔顶究竟为了什么,那是蛤蟆吃萤火虫——心里亮,肚里明!”

  庞横铜铃似的眼睛在人群中一扫,登时发现说话者是个穿着白缎子衫,手握团香扇的清秀男子。他胸膛起伏不止,双袖真气涌荡,鼓涨起一倍有余,缓步向清秀男子走去。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清秀男子含笑摇扇,丝毫无惧,哈哈大笑:“琥珀无垢,返本归源;鬼胎神力,蜕皮换骨!”

  他说出这十六个字,在场众人无不脸色大变,庞横一愕,顿住脚步。便在这时,骨塔塔顶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如婴儿呱啼,响彻天际。

  众人面露骇色,仰望塔顶,遽见一个硕大的肉色物体自塔刹处缓缓升起,凝滞在半空。大伙定睛再看,无不汗毛尽竖,只见那肉色物体脑袋又大又圆,五官依稀,四肢俨然,分明就是一个蜷缩在母腹中泰然而眠的胎儿!

  巨胎现身后,便轻微地颤抖起来,原来的啼哭声,顿时也转变为了咯咯笑声,它虽由悲而喜,塔下众人却越加毛骨悚然,恰在这时,突听啪地一声巨响,那巨胎霎时消逝不见,化作一团黑烟,自塔顶直泻下来,恰好贯注到站在牌位前的吕楚箫身上!

  这变故生得太快,吕楚箫完全闪避不及,登时见他身躯瑟瑟剧颤,领口、袖子不断有蓝色雾气散发出来,随之他的躯体轮廓逐渐变小,脑袋和四肢慢慢缩进衣裳内。

  目睹如此奇异,旁人皆惶恐逃离,场面顿时大乱。冯丹野本来被吕楚箫搀扶着,此刻失去支撑,登时跌坐在一旁,瞪大了双眼看着吕楚箫身形渐渐缩小。到得最后,吕楚箫整个人已然消失不见,只余下他那身赤色茧绸袍子掉落在地。

  吕楚箫身子缩小直至消失便在须臾之间,众人回过神来,便即止步,面带怖色站在远处观望。庞横和童云愁转过身不可思议地看着吕楚箫消失处,沉默了片刻,缓步接近。其余的武林人士才敢围拢过来。

  眼前吕楚箫的袍子呈垂落之状,底部微微隆起,想必就剩下了两只靴子。大伙惧颜相对,手足无措,正在这时,不知谁叫了一声:“袍……袍子在动!”

  众人低头看去,果然,吕楚箫遗下的赤袍发出一阵蠕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爬将出来。他们连连惊呼,脚步后退。躁动之际,却只见一只纤嫩的小手从衣领中探出,随即钻出一个白白胖胖的小脑袋,用一双无垢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众人。

  他们终于看得清清楚楚,这哪里是什么怪物,竟然是个五六个月大的婴孩!

  所有人眼中的恐怖略有减弱,惊疑之色却溢满了整个脸颊。

  童云愁深吸一口气,将赤袍一把掀去。果然袍下只剩下吕楚箫的内衣裤和靴子,而那婴孩就被裹在吕楚箫的内衣里。

  “你们瞧,他左眉上有个疤痕!”童云愁忽然大叫一声,指着婴孩面颊。众人一瞧,果然如此,不禁屏息。

  庞横脸上一阵苍白,倒退两步:“难道……难道这婴孩就……就是吕楚箫!”

  二、秋祭

  长江水滚滚滔滔,浩荡不息,仿佛世间烦楚,皆能席卷,似乎天下悲喜,尽可罄浄。

  相隔数十丈的江岸上,有两座破陋小屋,断垣残壁,久无人住,好像两个相携执手的古稀伴侣。此刻的华玄,就站在这对古稀伴侣之间,披襟当风,临江而立,竟然足足默然了半个多时辰。

  夏静缘蹲在离他不远的砾滩上,了无生趣地把玩着手中的泥沙,嘴巴早就高高地撅了起来,泥地上随手画的华玄像早被她涂抹得不成人样:尖嘴猴腮、三头六臂、猪鼻子、牛耳朵……

  一个月前,他们还在长白山探寻天池水怪,还搭好了能暗中偷窥天池的隐棚,然而一切就绪,华玄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抛下准备好的一切,执意要来南京。到了南京城后,夏静缘百思不解,连连追问,但木头桩子一张嘴好像焊了铁灌了铅,只字不吐,甚至变得冷漠异常,让夏静缘自行去别处游荡,不要来打扰自己。

  夏静缘当然不放心钩赜派弟子一个人,当下远远地跟着,直到这处江边,却见他燃起了一只火盆,然后从从包袱里取出几册算书、图纸,还有孔明锁,九连环等解谜器物,径直丢进了火里。

  要知道这些图书和器物都是华玄在各地收集而来的,无不复杂精巧,珍贵异常,夏静缘本以为他是要做收藏之用,哪知道竟是现在这样随手毁弃。她大叫着上前拦阻,可华玄完全置之不理,将所有珍器尽数烧成灰烬,随即寂然而立,视她于无物。

  遭到这副待见,夏静缘虽然不至于生气,内心却说不出的难受,要知道天外幽客之案揭破后,华玄已对她亲近许多,虽然面孔还是冷冷冰冰的,但日常已经会说两句嘘寒问暖的话,偶尔甚至也聊一两句心事。然而这次南京之行,她顿时觉得这个钩赜派弟子一下子疏远起来,他心中似乎还藏着一些自己完全无法触碰的隐秘。

  感觉到莫名的委屈,夏静缘一下子倚坐在地,泪水从脸颊上滑落下来,她本来想对着华玄肆意大哭,犹豫了一下,却把脸孔埋进了臂弯里。

  “好好的一个美貌小姑娘,怎么哭成了大花脸。”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夏静缘扭头去看,身后一人眉宇豁展,短髭微颤,凛凛双目中满是不羁之色,不是甄裕是谁。

  她急忙站起身,抹去泪水,硬气道:“谁哭了,风吹进眼睛罢了。”

  甄裕看看她,又看看远处塑像般的华玄,好像明白了什么,笑着摇摇头,径直向华玄走去,朗声道:“钥钩子,我就猜到,清明时节,你一定会赶来这里的。”

  华玄缓缓转过脸来,用一种饱含悲戚的语气对着甄裕:“整整两年了,也不知他现在去了哪,过得如何。”夏静缘这才发现,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华玄,此刻眼中竟然泛起了泪光。

  甄裕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头:“别多想了,只要他有悔过之心,仍然可以投胎转世,重新做人。”

  华玄嘴唇歙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未吐一字,转过身去,继续默然凝视江水。

  见到他这副模样,夏静缘也没来由地一阵心痛,她把甄裕唤到远处,轻声问:“你们说的‘她’究竟是什么人,华大哥为什么要如此惦记?”

  “唉,别提了。”甄裕一脸为难,“我到现在也弄不明白,钥钩子并不是个善恶不分的人,那人虽然曾经是他的至交好友,毕竟犯下了弥天大罪,丝毫也不值得同情,可他为什么直到现在还念念不忘。”

  夏静缘愈加好奇了,用一种想迫切知晓真相的眼神盯着甄裕。濯门弟子却摇了摇头:“这件事,这件事我劝你还是别刨根问底了,免得惹他不高兴。”

  夏静缘哭丧着脸,欲言又止,最后只有无奈地点点头,另起了话题:“你好像挺悠闲的,最近都没有出去查案吗?”

  甄裕一脸疲惫之态:“我们濯门弟子,什么时候能得闲啊,我这不是猜到这几天钥钩子会来这里拜祭,所以有意赶到这里,请他去帮忙查案吗。”

  夏静缘看他说得认真,收敛了调侃之态:“那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案子?”

  甄裕眉头马上皱了起来:“你有听说在浙江发生的那件诡异之事了吧。”

  “诡异之事?”夏静缘兴致大起,“好玩吗,快说说,快说说。”

  “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甄裕泛动双眉,倦色满容,“你听说过曲北芒曲大侠吧?”

  “剑阁峥嵘,锋芒毕露!曲大侠的名号自然是听说过的,可是,他老人家不是早就去世了吗?”

  “恩,他死于十年前,那件案子是我们濯门经手的,凶手是曲北芒府中的一名厨工,他暗恋曲北芒女儿曲晓芸已久,曲晓芸却另嫁了他人。此人怀怨在心,竟然想到在饭菜中下毒,将曲北芒一家十三口尽数毒死,他自己也服毒自尽。唉,堂堂一代大侠竟被一个家丁毒死,实在令人唏嘘。”

  “是啊,真是有些不可思议,难道……难道这件案子又有新变故了吗?”

  “不,这次发生的是另一件。”甄裕顿了顿,斜目望着半空,“曲北芒威名远播,虽逝世多年,世人感念之心丝毫未减。今年恰是曲北芒逝世的第十个年头,十多天前,众武林人士赴涟漪岛祭拜他老人家,许多知名人物都在场。谁知就在众人祭拜时,曲北芒埋骨的骨塔之顶,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胎儿……”

  “巨大的胎儿?”夏静缘瘪了瘪嘴,眼睛上方的两弯细柳挤向眉心。

  “恩,一个漂浮在高空的胎儿,但可怕的不仅仅是这样。”甄裕微微喘气了气。

  夏静缘看甄裕面露惧色,不禁有些害怕:“后来,后来又发生什么了?”

  甄裕一字一句道:“不知那鬼胎使了什么妖法,突然化作一团黑烟自塔顶直冲而下,侵入塔底的雪窦派掌门吕楚箫之身。他在众目睽睽之下,随即体内冒出蓝色烟雾,身子不断缩小,最后,最后竟然变成了一个婴孩!”

  “变成了婴孩?”夏静缘原本还以为吕楚箫身上会发生什么令人作呕的变化,听甄裕说他竟然变成了婴儿,不禁大出意料,“你,你是说返老还童?”

  甄裕故意朝着华玄的方向,抬高了声音:“对,正是返老还童,现在的‘吕楚箫’,不仅身如婴儿,智力也与婴儿无误,只可呀呀呓语,自理不能!”

  “返老还童?”果然,远处的华玄听到这四个字,仿佛活转了过来,他转过身,慢慢踱近,“你是说一个成年男子在众目睽睽下变成了婴孩?”

  甄裕连连点头:“正是这等前所未闻的怪事!”

  “前所未闻?未必。”华玄在甄裕和夏静缘面前站定,摇摇头,“《梦溪笔谈》便有这样两则故事,其一说的是有位叫陈允人在衢州为官,七十有余,发秃齿脱。后来吃了一味奇药,几天后揽镜自顾,发现‘上髯黑如漆,发若童首,已长数寸;脱齿亦隐然有生者。’此事乃沈括亲眼目睹;其二则说的是一位名为吕夏卿的人,他忽然得了一种怪病,身子不断缩小,临终时如同小儿。”

  “啊!”夏静缘张口结舌,“真有这种事。”

  “《太平广记》也有类似记载。”华玄继续说道,“唐代宗大历年间,邛州有一员武将,名为魏淑,他在四十岁时也得了与吕夏卿相同的怪病,食量日渐减少,身体不断缩小,不到一年,状若婴儿,只得由母亲妻子抱在怀中。”

  “据你这么说,吕楚箫是得了怪病或是服食了什么奇异药物吗?”甄裕问道。

  “不对。”华玄摇摇头。“即便真有这种怪病或是奇药,也不可能瞬间由冠者变为婴儿,这其中,恐怕另有蹊跷。”

  “你是不是想说,”甄裕神秘地一笑,“凶手一定是用了什么障眼法,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婴儿,将其和吕楚箫掉包了。”华玄眉头紧锁:“难道不对吗?”

  甄裕道:“我赶到淳安县的时候,吕楚箫的母亲妻儿都从雪窦山赶到了。吕楚箫六十多岁的老母见过了那个孩子,你猜她怎么说。”

  “怎么说?”夏静缘抢在华玄之前问。

  “吕母言之凿凿,这婴孩和幼儿时的吕楚箫,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竟有这种事!”夏静缘张大了嘴,难以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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