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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雕侠侣》 作者:金庸

第二十八回 洞房花烛(2)

    一回头,只见杨过泪流满面,悲不自胜。小龙女一咬牙,只作不见,微笑道:“你说我好不好看?”杨过硬咽道:“好看极了!我给你戴上凤冠!”
    拿起凤冠,走到她身后给她戴上。小龙女在镜中见他举袖擦干了泪水,再到身前时,脸上已作欢容,笑道:“我以后叫你娘子呢,还是仍然叫姑姑?”
    小龙女心想:“还说甚么‘以后’啊?难道咱俩真的还有‘以后’么?”但仍是强作喜色,微笑道:“再叫姑姑自然不好。娘子夫人的,又太老气啦!”
    杨过道:“你的小名儿到底叫甚么?今天可以说给我听了罢。”小龙女道:“我没小名儿的,师父只叫我作龙儿。”杨过说道:“好,以后你叫我过儿,我便叫你龙儿。咱俩扯个直,谁也不吃亏。等到将来生了孩儿。便叫:喂,孩子的爹!喂,孩子的妈!等到孩子大了,娶了媳妇儿……”
    小龙女听着他这么胡扯,咬着牙齿不住微笑,终于忍耐不住,“哇”的一声,伏在箱子上哭了出来。杨过抢步上前,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道:“龙儿,你不好,我也不好,咱们何必理会以后。今天你不会死的,我也不会死的。咱俩今儿欢欢喜喜的,谁也不许去想明天的事。”小龙女抬起头来,含泪微笑,点了点头。
    杨过道:“你瞧这套衣裙上的凤凰绣得多美,我来帮你穿上!”扶着小龙女身子,将金丝绣的红袄红裙给她穿上。小龙女擦去了眼泪,补了些胭脂,笑盈盈的坐在红烛之旁。
    这时郭襄睡在床头,睁大两只乌溜溜的小眼好奇地望着。在她小小的心中,似乎也觉小龙女打扮得真是好看。
    小龙女道:“我打扮好啦,就可惜箱中没新郎的衣冠,你只好委屈一下了。”杨过道:“让我再找找,瞧有甚么俊雅物儿。”说着将箱中零星物事搬到床上。小龙女见他拿出一朵金花,便拿起来给他插在头发上。杨过笑道:“不错,这就有点像了。”翻到箱底,只有一叠信札,用一根大红丝带缚着,丝带已然褪色,信封也已转成深黄。
    杨过拿了起来,道:“这里有些信。”小龙女道:“瞧瞧是甚么信。”
    杨过解开丝带,见封皮上写的是“专陈林朝英女史亲启”,左下角署的是一个“喆”字。底下二十余封,每封都是一样。杨过知道王重阳出家之前名叫“王喆”,笑道:“这是重阳袒师写给祖师婆婆的情书,咱们能看么?”小龙女自幼对祖师婆婆敬若神明,忙道:“不,不能看!”
    杨过笑着又用丝带将一束信缚好,道:“孙老道姑他们古板得不得了,见咱俩在重阳祖师的遗像前拜堂成亲,便似大逆不道、亵渎神圣一般。我就不信重阳祖师当年对祖师婆婆没有情意。若是拿这束信让他们瞧瞧,那些牛鼻子老道的嘴脸才教有趣呢。”他一面说,一面望着小龙女,不禁为林朝英难过,心想:“祖师婆婆寂居古墓之中,想来曾不止一次的试穿嫁衣。咱俩可又比她幸运得多了。”
    小龙女道:“不错,咱俩原比祖师婆婆幸运,你又何必不快活?”
    杨过道:“是啊!”突然一怔,笑道:“我没说话,你竟猜到了我的心思。”小龙女抿嘴笑道:“若不知你的心思,怎配做你妻子?”杨过坐到床边,伸左臂轻轻搂住了她。两人心中都是说不出的欢喜,但愿此时此刻,永远不变。偎倚而坐,良久无语。
    过了一会,两人都向那束信札一望,相视一笑,眼中都流露出顽皮的神色,明知不该私看先师的密札,但总是忍不住一番好奇之心。
    杨过道:“咱们只看一封,好不好?决不多看。”小龙女微笑道:“我也是想看得紧呢,好,咱们只看一封。”杨过大喜,伸手拿起信札,解去丝带。小龙女道:“倘若信中的话教人难过伤心,你便不用念给我听。”杨过微微一顿,道:“是啊!”心想王林二人一番情意后来并无善果,只怕信中真是愁苦多而欢愉少,那便不如不看了。小龙女道:“不用先担心,说不定是很缠绵的话儿。”
    杨过拿起第一封信,抽出一看,念道:“英妹如见:前日我师与鞑子于恶波冈交锋,中伏小败,折兵四百……”一路读下去,均是义军和金兵交战的军情。他连读几封,信中说的都是兵鼓金革之事,没一句涉及儿女私情。
    杨过叹道:“这位重阳祖师固然是男儿汉大丈夫,一心只以军国为重,但寡情如此,无怪令祖师婆婆心冷了。”小龙女道:“不!祖师婆婆收到这些信时是很欢喜的。”杨过奇道:“你怎知道?”小龙女道:“我自然不知,只是将心比心来推测罢啦。你瞧每一封信中所述军情都是十分的艰难紧急,但重阳祖师在如此困厄之中,仍不忘给袒师婆婆写信,你说是不是心中对她念念不忘?”杨过点点头道:“不错,果真如此。”当下又拿起一封。
    那信中所述,更是危急,王重阳所率义军因寡不敌众,连遭挫败,似乎再也难以支撑,信未询问林朝英的伤势,虽只寥寥数语,却是关切殊殷。杨过道:“嗯,当年祖师婆婆也受过伤,后来自然好了。你的伤势慢慢将养,便算须得将养一年半载,终究也会痊可。”
    小龙女淡淡一笑,她自知这一次负伤非同寻常,若是这等重伤也能治愈,只怕天下竟有不死之人了,但说过今晚不提扫兴之事,纵然杨过不过空言相慰,也就当他是真,说道:“慢慢将养便是了,又急甚么?这些信中也无私秘,你就读完了罢!”
    杨过又读一信,其中满是悲愤之语,说道义军兵败覆没,王重阳拚命杀出重围,但部属却伤亡殆尽,信未说要再招兵马,卷土重来。此后每封信说的都是如何失败受挫,金人如何在河北势力日固,王重阳显然已知事不可为,信中全是心灰失望之辞。
    杨过说道:“这些信读了令人气沮,咱们还是说些别的罢!咦,甚么?”
    他语声突转兴奋,持着信笺的手微微发抖,念道:“‘比闻极北苦寒之地,有石名曰寒玉,起沉疴,疗绝症,当为吾妹求之。’龙儿,你说,这……这不是寒玉床么?”
    小龙女见他脸上斗现喜色,颤声道:“你……你说寒玉床能治我的伤?”
    杨过道:“我不知道,但重阳祖师如此说法,必有道理。你瞧,寒玉不是给他求来了么?祖师婆婆不是制成了床来睡么?她的重伤不是终于痊可了么?”
    他匆匆将每封信都抽了出来,查看以寒玉疗伤之法,但除了那一封信之外,“寒玉”两字始终不再提到。杨过取过丝带将书信缚好,放回箱中,呆呆出神:“这寒玉床具此异征,必非无因,但不知如何方能治愈龙儿之伤?唉,但教我能知此法……但教我立时能知此法……”
    小龙女笑道:“你呆头呆脑的想甚么?”杨过道:“我在想怎样用寒玉床给你治伤。不知是不是将寒玉研碎来服?还是要用其他药引?”他不知寒玉能够疗伤,那也罢了,此时颠三倒四的念着“起沉疴,愈绝症”六个字,却不知如何用法,当真是心如火焚。小龙女黯然道:“你记得孙婆婆么?她既服侍过祖师婆婆,又跟了我师父多年,她给那姓郝的道人打伤了,要是寒玉床能治伤,她临死时怎会不提?何况我师父,她……她也是受伤难愈而死的。”杨过本来满腔热望,听了这几句话,登时如有一盆冷水当头淋下。
    小龙女伸手轻轻抚着他头发,柔声道:“过儿,你不用多想我身上的伤,又何必自寻烦恼?”杨过霎时间万念俱灰,过了一会,问道:“我师祖又是怎么受的伤?”他虽在古墓多年,却从未听小龙女说过她师父的死因。
    小龙女道:“师父深居古墓,极少出外,有一年师姐在外面闯了祸,逃回终南山来,师父出墓接应,竟中了敌人的暗算。师父虽然吃了亏,还是把师姊接了回来,也就算了,不再去和那恶人计较。岂知那恶人得寸进尺,隔不多久,便在墓外叫嚷挑战;后来更强攻入墓,师父抵挡不住,险些便要放断龙石与他同归于尽,幸得在危急之际发动机关,又突然发出金针。那恶人猝不及防,为金针所伤,麻痒难当,师父乘势点了他的穴道,制得他动弹不得。岂知师姊竟偷偷解了他的穴道。那恶人突起发难,师父才中了他的毒手。”
    杨过问道:“那恶人是谁?他武功既尚在师祖之上,必是当世高手。”
    小龙女道:“师父不跟我说。她叫我心中别有爱憎喜恶之念,说道倘若我知道了那恶人的姓名,心中念念不忘,说不定日后会去找他报仇。”杨过叹道:“嗯,师祖真是好人!”小龙女微微一笑,道:“师父今日若能见到我嫁了这样一个好女婿,可不知有多开心呢。”杨过微笑道:“那也未必!她是不许你动情嫁人的。”小龙女叹道:“我师父最是慈祥不过,纵然起初不许,到后来见我执意如此,也必顺我的意。她……她一定会挺欢喜你的。”
    她怀念师恩,出神良久,又道:“师父受伤之后,搬了居室,反而和这寒玉床离得远远的。她说我古墓派的行功与寒气互相生克,因此以寒玉床补助练功固是再妙不过,受伤之后却受不得寒气。”
    杨过“嗯”了一声,心中存想本门内功经脉的运行。玉女心经中所载内功,全仗一股纯阴之气打通关脉,体内至寒,身体外表便发热气,是以修习之时要敞开衣衫,使热气畅散,无半点窒滞,如受寒玉床的凉气一逼,自非受致命内伤不可。寻思:“何以重阳祖师却说寒玉能起沉疴、愈绝症?这中间相生相克的妙理,可参详不透了。”但见小龙女眼皮低垂,颇有倦意,说道:“你睡罢!我坐在这里陪着。”
    小尼女忙睁大眼睛,道:“不,我不倦。今晚咱们不睡。”她深怕自己伤重,一睡之后便此长眠不醒,与杨过永远不能再见,说道:“你陪我说话儿。嗯,你倦不倦?”杨过摇摇头,微笑道:“你不想睡就别睡,合上眼养养神罢!”小龙女道:“好!”慢慢合上眼皮,低声道:“师父曾说,有一件事她至死也想不明白,过儿你这么聪明,你倒想想。”杨过道:“甚么事啊?”小龙女道,“师父点了那恶人的穴道,师姊不知却为甚么要去给那恶人解开穴道。”杨过想了一会,只觉小龙女靠在他身上,气息低微,已自睡去。
    杨过怔怔的望着她脸,心中思潮起伏,过了一会,一枝蜡烛爆了一点火花,点到尽头,竟自熄了。他忽然想起在桃花岛小斋中见到的一副对联:“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那是两句唐诗,黄药师思念亡妻,写了挂在她平时刺绣读书之处。杨过当时看了漫不在意,此刻身历是境,细细咀嚼此中情昧,当真心为之碎,突然眼前一黑,另外一枝蜡烛也自熄灭。心想:“这两枝蜡烛便像是我和龙儿,一枝点到了尽头,另一枝跟着也就灭了。”
    他出了一会神,只听得小龙女幽幽叹了一口长气,道:“我不要死,过儿……我不要死,咱两个要活很多很多年。”杨过道:“是啊,你不会死的,将养一些时候,便会好了。你现下胸口觉得怎样?”小龙女不答,她适才这几句话只是梦中呓语。
    杨过伸手在她额头一摸,但觉热得烫手。他又是忧急,又是伤心,心道:“李莫愁作恶多端,这时好好的活着。龙儿一生从未做过害人之事,却何以要命不久长?老天啊老天,你难道真的不生眼睛么?”
    他一生天不怕地不怕的独来独往,我行我素,但这时面临绝境,徬徨无计,轻轻将小龙女的身子往旁挪了一挪,跪倒在地,暗暗祷祝:“只要老天爷慈悲,保佑龙儿身子痊可,我宁愿……我宁愿……”为了赎小龙女一命,他又有甚么事不愿做呢?
    他正在虔诚祷祝,小龙女忽然说道:“是欧阳锋,孙婆婆说定是欧阳锋!……过儿,过儿,你到哪里去了?”突然惊呼,坐起身来。杨过急忙坐回床沿,握住她手,说道:“我在这儿。”小龙女睡梦间蓦地里觉得身上少了依靠,立即惊醒,发觉杨过原来便在身旁,并未离去,心中大是喜慰。
    杨过道:“你放心,这一辈子我是永远不离开你的啦。将来便是要出古墓,我也是寸步不离的守在你身边。”小龙女说道:“外边的世界,果然比这阴沉沉的所在好得多,只不过到了外边,我便害怕。”杨过道:“现今咱们甚么也不用怕啦。过得几个月,等你身子大好了,咱俩一齐到南方去。听说岭南终年温暖如春,花开不谢,叶绿长春,咱们再也别抡剑使拳啦,种一块田,养些小鸡小鸭,在南方晒一辈子太阳,生一大群儿子女儿,你说好不好呢?”小龙女悠然神往,轻轻的道:“永远不再抡剑使拳,那可有多好!
    没有人来打咱俩,咱俩也不用去打别人,种一块田,养些小鸡小鸭……唉,倘使我可以不死……”
    忽然之间,两颗心远远飞到了南方的春风朝阳之中,似乎闻到了浓郁的花香,听到了小鸡小鸭叽叽喳喳的叫声……
    小龙女实在支持不住,又要朦朦胧胧的睡去,但她又实是不愿睡,说道:“我不想睡,你跟我说话啊。”杨过说:“你刚才在睡梦中说是欧阳锋,那是甚么事?”小龙女道:“我说了欧阳锋么?说些甚么?”杨过道:“你又说孙婆婆料定是他。”小龙女听他一提,登时记起,说道:“啊!孙婆婆说,打伤我师父的。一定是西毒欧阳锋。她说世上能伤得我师父的人寥寥无几,只有欧阳锋是出名的坏人。我师父至死都不肯说那恶人的名字。孙婆婆问她:‘是不是欧阳锋,是不是欧阳锋?’师父总是摇头,微笑了一下,便此断气了。那欧阳锋可不是你的义父吗?他武功果然了得,难怪师父打他不过。”
    杨过叹道:“现下我义父死了,师祖和孙婆婆死了,重阳祖师和祖师婆婆都死了,甚么怨仇,甚么恩爱,大限一到,都被老天爷一笔勾销。倒是我师祖最看得破,始终不肯说我义父的姓名……”突然大叫:“啊,原来如此!”
    小龙女问道:“你想起了甚么?”杨过道:“我义父被师祖点了穴道,不是李莫愁解的,其实当时师祖没有点中!”小龙女道:“没有点中?不会的。师父的点穴手段高明得很。”杨过道:“我义父有一门天下独一无二的奇妙武功,全身经脉能够逆行。经脉一逆,所有穴道尽皆移位,点中了也变成点不中。”小龙女道:“有这等怪事?”
    杨过道:“我试给你瞧瞧。”说着站起身来,左掌撑地,头下脚上,的溜溜转了几个圈子,吐纳了几口,突然跃起,将顶门对准床前石桌的尖角上撞去。小龙女惊呼:“啊哟!小心!”只见他头顶心“百会穴”已对着石桌尖角重重一撞。“百会穴”正当脑顶正中,自前发际至后发际纵画一线,自左耳尖至右耳尖横画一线,两线交叉之点即为该穴所在。此穴乃太阳穴和督脉所交,医家比为天上北极星,所谓“百会应天,璇玑(胸口)应人,涌泉(足底)应地”,是谓“三才大穴”,最是要紧不过。哪知杨过以此大穴对准了桌角碰撞,竟然无碍,翻身直立,笑道:“你瞧,经脉逆行,百穴移了位啦!”小龙女喷喷称奇,道:“真是古怪,亏他想得出来!”
    杨过这么一撞,虽未损伤穴道,但使力大了,脑中也不免有些昏昏沉沉,迷糊之间,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重要之事,到底是甚么事,却又说不上来。
    小龙女见他怔怔的发呆,笑道:“傻小子,轻轻的试一下也就是了,准教你撞得砰嘭山响,有些痛么?”杨过不答,摇手叫她不要说话,全神贯注的凝想,但脑海中只觉有个模糊的影子摇来晃去,隐隐约约的始终瞧不清楚,似乎要追忆一件往事,又像是突然新发见了甚么,恨不得从脑中伸出一只手来,将那影子抓住,放在眼前,细细的瞧个明白。
    他想了一会,不得要领,却又舍不得不想,不住抓头,甚是苦恼,道:“龙儿,我想到了一件极要紧的事儿,却不知是甚么。你知道么?”一人思路混杂,有如乱丝,自己理不清头绪,却去询问旁人,此事本来不合情理,但他二人长期共处,心意相通,对方的心思平时常可猜到十之八九。小龙女道:“这事十分要紧?”杨过道:“是啊。”小龙女道:“是不是和我伤势有关呢?”杨过喜道:“不错,不错!那是甚么事?我想到了甚么事?”
    小龙女微笑道:“你刚才在说你义父欧阳锋,说他能逆行经脉,这和我伤势有甚么关系?我又不是他打伤的……”杨过突然跃起,高声大叫:“是了!”
    这“是了”两字,声音宏亮,古墓中一间间石室凡是室门未关的,尽皆隐隐发出回音,“是了,是了……”之声不绝。杨过一把抓住小龙女的右臂,叫道:“你有救了!你有救了!我有救了!我有救了!”大叫几声,不禁喜极而泣,再也说不下去。小龙女见他这般兴奋,也染到了他的喜悦之情,坐起身来。
    杨过道:“龙儿,你听我说,现下你受了重伤,不能运转本门的玉女心经,以致伤势难愈。但你可以逆行经脉疗伤,寒玉床正是绝妙的补助。”小龙女若有所悟,喃喃的道:“逆行经脉……寒玉床……”杨过喜道:“你说这不是天缘么?你倒练玉女心经,那便成了!刚好有寒玉床。”小龙女迷述惘惘的道:“我还是不明白。”杨过道:“玉女心经顺行乃至阴,逆行即为纯阳。
    我说到义父的经脉逆行之法,隐隐约约便觉你的伤势有救,只是如何疗伤,却摸不着半点头脑,后来想到重阳祖师信中提及的寒玉,这才豁然而悟。”
    小龙女道:“难道祖师婆婆以寒玉疗伤,她也是逆行经脉么?”杨过道:“那倒不见得,这经脉逆行之法,祖师婆婆一定不会。但我猜想她必是为阴柔内力所伤,与你所受的阳刚之力恰恰相反。”小龙女含笑点头,喜悦之情,充塞胸臆。
    杨过道:“事不宜迟,咱们这便起手。”去柴房搬了几大捆木柴,在石室角落里点了起来,然后将最初步的经脉逆行之法传授小龙女,扶着她坐上寒玉床。他自行坐在火堆之旁,伸出左手,和小龙女右掌对按,说道:“我引导这里的热气强冲你各处穴道,你勉力使内息逆行,冲开一处穴道便是一处,待热气回到寒玉床上,伤势便减了一分。”小龙女笑道:“我也得似你这般倒过来打转么?”杨过道:“那倒不用。倒转身子逆行经脉,穴道易位,临敌时十分有用。咱们慢慢疗伤,还是坐着的好。”
    小龙女伸手握住他左掌,微笑道:“那位郭姑娘还不算太坏,没斩断你两条手臂。”两人经历了适才这番生死系于一线的时刻,于断臂之事已视同等闲,小龙女竟拿此事说笑。杨过也笑道:“要是我双臂齐断,还有两只脚呢。只是用脚底板助你行功,臭哄哄的未免不雅。”小龙女嗤的一笑,当下默默记诵经脉逆行之法,过了一会,说道:“行了!”
    杨过见火势渐旺,潜引内息,正要起始行功,突然叫道:“啊哟!险些误了大事!”小龙女道:“怎么?”杨过指着睡在床脚边的郭襄道:“咱们练到紧要关头,要是这小鬼头突然叫嚷起来,岂不糟糕!”小龙女低声道:“好险!”修道人练功,最忌外魔扰乱心神。当年小龙女和杨过共练玉女心经,被尹志平及赵志敬无意中撞见,小龙女惊怒之下险些呕血身亡。其时她身子安健尚且如此,今日重伤之下,如何能容得半点惊扰?
    杨过调了小半碗蜜浆,抱起郭襄喂饱了,将她放到远处一间石室之中,关上两道室门,便是她大声哭叫,也再不会听到,这才回到寒玉床边,说道:“你全身三十六处大穴尽数冲开,我瞧快则十日,慢须半月。本来这么多的时日之中,免不了有外物分心,但这古墓与尘世隔绝,当真是天下最好不过之地,便是最幽静的荒山穷谷,也总会有清风明月、鸟语花香扰人心神。”
    小龙女微微一笑,道:“我这伤是全真道人打的,但全真教的祖师爷造了墓室、备了寒玉床,供我安安静静的休息,回复安康,他们的功罪也足以相抵了。”杨过道:“那金轮法王呢?咱们可饶他不得。”
    小龙女叹道:“只要我能活着,你还有甚么不满足的么?”杨过握住了她手,柔声道:“你说得是。这次你伤好了,咱们永远不再跟人动手。老天爷待咱们这么好!唉。”小龙女低低的道:“咱们到南方去,种几亩田,养些小鸡小鸭……”她出了一会神,突觉掌心一股热力传了过来,心中一凛,当即依杨过所传的经脉逆行之法用起功来。
    这经脉逆行和寒玉床相辅相成的疗伤怪法,果然大有功效。当年一灯大师以一阳指神功替黄蓉打通周身穴道,治愈重伤,道理原是一般,只是使一阳指疗伤内力耗损极大,见功却是甚快,杨过这怪法子却不免多费时日。再者,即令是丝毫不会武功的婴儿受了重伤,精通一阳指神功之人也能以本身浑厚内力助其打通玄关,起死回生。但小龙女如无深湛的内功根基,而所学与杨过又非同一门派,纵然欧阳锋复生,黄药师亲至,施治者和受治者的精微内息不能丝丝合拍,也决不能一一冲破逆通经脉的无数难关。
    杨过除一日三次给郭襄喂蜜及煮瓜为食之外,极少离开小龙女身边,遇到逆冲大穴,有时一连四五个时辰两人手掌不能分离。当时郭靖受伤,黄蓉以七日七夜之功助他疗伤,小龙女 体质既远不如郭靖壮健,受的伤又倍重之,所需时日自是更为长久。好在古墓石室密处地底,却不若郭靖当年疗伤牛家村时那般敌友纷至,干扰层出不穷。
    那日黄蓉在林外以兰花拂穴手制住李莫愁,遍寻女儿郭襄不见,自是大为忧急,出得林来,向李莫愁喝问:“你使甚么诡计,将我女儿藏到哪里去啦?”李莫愁奇道:“那小姑娘不是好好的在棘藤中么?”黄蓉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摇头道:“不见了。”李莫愁抚养郭襄多日,对她极是喜爱,突然听得失踪,心下一怔,冲口说道:“不是杨过,便是金轮法王。”黄蓉问道:“怎么?”
    李莫愁于是将襄阳城外她如何与杨过、法王二人争夺婴儿之事说了,说到惊险处,黄蓉也不禁耸然动容,见李莫愁神色间甚是挂怀,确信她实不知情,于是伸手将她穴道解了,顺手小指一拂,拂中了她胸口的“璇玑穴”。
    这么一来,她行动与平时无异,但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发劲伤人。李莫愁微微苦笑,站直身子,以拂尘挥去身上泥尘,说道:“若是落在杨过手中,那倒不妨,就怕是法王这贼秃抢了去。”黄蓉道:“怎么?”李莫愁道:“杨过待这小女娃儿极好,料来决无加害之意,因此上我才瞎猜,以为是他女儿……”说到这里急忙住口,生怕黄蓉又要生气。
    但黄蓉心中,却在想另一件事。她在想像杨过当时如何和李莫愁及金轮法王恶斗,出力保护郭襄,自己和郭芙却错怪了他,以至郭芙斩断了他一条手臂。她内心深感歉仄,自怨自艾:“唉,过儿救过靖哥哥,救过我,救过芙儿,这次又救了襄儿……但我心中先人为主,想到他作恶多端的父亲,总以为有其父必有其子,从来就信不过他……便是偶尔对他好一阵,不久又疑心他起来。蓉儿啊蓉儿,你枉然自负聪明,说到推心置腹,忠厚待人,哪里及得上靖哥哥的万一。”
    李莫愁见她眼眶中珠泪盈然,只道她是担心女儿的安危,劝道:“郭夫人,令爱生下不过一月,迭遭大难,但居然连毛发也无损伤。她生得如此玉雪可爱,便是我这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也喜欢得甚么似的,可知她生就福命,一生逢凶化吉。你尽管望安,咱俩一起去找寻罢。”
    黄蓉伸袖抹了抹眼泪,心想她说得倒也不错,又想:“诚以待物,才是至理。以后宁可让人负我,不可我再负人了。”便伸手解开了她的“璇玑穴”,说道:“李道长愿同去找寻小女,小妹感谢之至。但若道长另有要紧事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李莫愁道:“甚么要事?最要紧之事莫过于去找寻这小娃娃了。你等一等!”说着抢步钻进一株大树的树洞,解开了豹子脚上的绳索,在它后臀轻轻一拍,说道:“放你去罢。”那豹子低吼一声,窜入长草之中。黄蓉奇道,“这豹子干甚么?”李莫愁笑道:“那是令千金的乳娘。”
    黄蓉微微一笑,两人一齐回到镇上,只见郭芙站在镇头,正伸长了脖子张望。
    郭芙见到黄蓉,大喜纵上,叫了声:“妈!妹妹给……”一句话没说完,看清楚站在母亲身后的竟是李莫愁,不禁大吃一惊。她曾与李莫愁交过手,平时听武氏兄弟说起杀母之仇,心中早当她是世上最恶毒之人。
    黄蓉道:“李道长帮咱们去找你妹子。你说妹妹怎么啦?”郭芙道:“妹妹给杨过抱了去啦,他还抢了我的小红马去。你瞧这把剑。”说着举起手中弯剑,道:“他用断臂的袖子一拂,这剑撞在墙角上,便成了这个样子。”
    黄蓉与李莫愁齐声道:“是袖子?”郭芙道:“是啊,当真邪门!想不到他又学会了妖法。”
    黄蓉与李莫愁相视一眼,均各骇然。她二人自然都知一人内力练到极深湛之境,确可挥绸成棍、以柔击刚,但纵遇明师,天资颖异,至少也得三四十年的功力,杨过小小年纪,竟能到此境地,实是罕有。黄蓉听说女儿果然是杨过抱了去,倒放了一大半心。李莫愁却自寻思:“这小子功夫练到这步田地,定是得力于我师父的玉女心经。眼下有郭夫人这个强援,我助她夺回女儿,她便得助我夺取心经。我是本派大弟子,师妹虽得师父喜爱,但她连犯本派门规,这心经焉能落入男子手中?”她这么一想,自己颇觉理直气壮。
    黄蓉问明了杨过所去的方向,说道:“芙儿,你也不用回桃花岛啦,咱们一起找杨大哥去。”郭芙大喜,连说:“好,好!”但想到要见杨过,脸色又十分尴尬。黄蓉脸一沉,说道:“你总得再见他一面,不管他恕不恕你,务须诚诚恳恳的向他引咎谢罪。”郭芙心中不服,道:“干么啊?他不是抢了妹妹去吗?”黄蓉简略转述李莫愁所说言语,道:“他若存有歹心,你妹子焉能活到今日?再说,他这袖子的一拂,若不是拂在剑上,而是对准了你的小脑袋儿,你想想现下是怎生光景?”
    郭芙听母亲这么一说,心中不自禁的一寒,暗想:“难道他当真是手下留情了么?”但她自幼给母亲宠惯了,兀自嘴硬,辩道:“他抱了妹妹向北而去,自然是去绝情谷了!”黄蓉摇头道:“不会,他定是去终南山。”郭芙撅起嘴唇道:“妈,你尽是帮着他!他倘若真有好意,怎不抱妹妹到襄阳来还给咱们?抱去终南山又干甚么?”
    黄蓉叹道:“你和杨大哥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居然还不懂得他的脾气!他从来心高气做,受不得半点折辱,突然给你斩断一臂,要伤你性命,有所不忍,但如就此罢休,又是不甘。这才抱了你妹子去,叫咱们担心忧急。过得一些时日,他气消了,自会把你妹子送回。你懂了吗?你冤枉他偷你妹子,他索性便偷给你瞧瞧!”
    黄蓉回到适才打尖的饭铺去,借纸笔写了个短简,给了二两银子,命饭铺中店伙送到襄阳去给郭靖。那店伙道:“郭大侠保境安民,真是万家生佛,小人能为郭大侠稍效微劳,那是磕头去求也求不来的。”无论如何不肯收银子,拿了短简,欢天喜地的去了。郭芙见众百姓对父亲如此崇敬,心中甚是得意。
    当下三人买了牲口,向终南山进发。郭芙不喜李莫愁,路上极少和她交谈,逢到迫不得已非说不可,神色间也是冷冷的。
    朝行夜宿,一路无事,这日午后,三人纵骑正行之间,突见迎面有人乘马飞驰而来。
    注:据史籍记载,尹志平继丘处机为全真教掌教,其后相继各任掌教依次为李志常、张志敬、王志坦、祁志诚等。至于赵志敬则为小说中的虚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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