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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的信物》 作者:惊鸿

第13章 :偷来的巧克力

  “什么……为什么?”我看着他那双期待着答案的眼睛,不知怎么就有些结巴起来,“情绪……那是因为……因为你很帅啊。看到帅哥……情绪起伏那么一下下,正常女人都会有的反应啦。”

  “帅哥?”深海对我夸他的话好像没有什么反应,低着头琢磨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反问我,“你很喜欢去……安慰帅哥?”

  我瞠目结舌。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深海望着我,不自觉地眯起双眼,声音也哑了下来,“你觉得……我帅?”

  这个样子的深海神色中带着一点点故意的蛊惑,就好像憋着一肚子的笑,正等着我再说出点儿什么出洋相的话,我几乎可以预见到他会如何因我的回答而捧腹大笑。可是我偏偏错不开眼,只是傻傻地点头,活像一只大半夜被手电筒定在了田埂上的青蛙。

  深海脸上那种竭力忍笑的表情没有了,他用一种审视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我,仿佛刚刚发现我原来是一本正经地在跟他说话一样。我想我确实是认真的,当然这认真里面……觉得他长得帅应该只是一部分原因。

  “那么你觉得一个人长得帅不帅……有什么标准?”深海收起了唇边那一丝戏谑的浅纹,有点认真起来了,“我不是很能理解你的审美眼光。”

  问题是……我哪里有审美眼光这种东西?我记得我曾经买过一件灰色的羊毛风衣,穿回家之后才被林露露拎着我的领子告诉我那是男款的。可是深海却显然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见我没有回答,又自言自语般说:“我听到这座楼里有很多人都说夜鲨很帅。”

  我很难把夜鲨和“帅”这个字眼联系起来,说实话,被一个男人当头砸了一石头之后还能觉得他帅……那得是多强韧的神经啊?我猜那些觉得他帅的人,一定没有想过在他那张精致的人皮下面隐藏着多么凶悍的一头野兽。

  深海摇摇头,带着一点儿怜悯的神情伸出手轻轻揉了揉我的额头,“原来你这么爱记仇啊,其实你恢复得很快,早就不疼了吧?”

  我再度愕然,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件事,“你能猜到我在想什么?”

  “不是猜。”深海想了想,用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这里可以看得很清楚。”

  我张大了嘴巴,对他的感觉顿时上升到了仰望的高度,“你竟然会猜心术?”

  “完全错了,”深海笑了起来,他歪着头看着我,眼神颇有深意,“我对别人并没有类似的感应。殷茉,在你的身体里有我的血。你忘了吗?”

  感应?!

  我的头顶上好像有雷轰隆隆劈了过来,五官都僵硬了,完全做不出任何表情。我瞪着深海那双幽蓝色的漂亮眼睛——如此诚恳的眼神,完全不像是在说笑话,可是……所谓的感应,那不是我对夜鲨编出来的瞎话吗?

  深海绷不住,又笑了。一边笑一边把手按在了我的额头上,“真的,殷茉。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敢拿夜鲨砸出来的大包向你起誓。”

  “你能感应到我的想法?”我揉了揉僵硬的两颊,木然地反问他,“多远都可以?”

  深海收起了笑容,目光转为深沉。这一次,他的表情变得正经了一点,“是的,殷茉,这是真的,不过距离远的时候,感觉会变得模糊一些,我只能大概地判断出你的情绪是好还是不好,是在紧张还是在焦虑。”

  我已经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算正常了,“我也能感应到你?”

  深海认真地想了想,眼神里微微流露出一点点不确定来,“应该会有,但是具体可以感应到什么程度,我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我用两只手捧住了自己的脑袋无力地呻吟了一声,“前段时间我很烦躁,夜夜做噩梦。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深海垂下眼睑,重新端详起自己修长的手指来,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应该是……月光石被阿摩骗走的事。”

  这就说得通了,我不太想在这个时候提到月光石,于是换了个话题问道:“你知道阿摩来这里了?”

  深海点点头,眼中掠过一丝黯然,“在我们的人当中,阿摩要算是能力最强大的人。夜鲨会网罗他,我能猜到的唯一原因就是月光石。”

  我了然,“所以你跟踪了他?”

  深海将后背靠回到墙壁上,这是一个放松的姿势,但是他的神情依然带着几分沮丧。他的表情要比刚才提到这个人的时候平静了许多,长长的睫毛眨呀眨的,眼中一片清澈。窗外一片刚刚燃起的火烧云就跳跃在他的眼睛里,看上去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那亮丽的眼瞳中央熊熊燃烧。

  “阿摩对于夜族人改变自己身体的做法一直很好奇,”深海缓缓说道,“也许……已经好奇到了想要亲身一试的地步了,只是我们都没有察觉。我猜他会很乐意拿你身上这半块石头作为送给夜鲨的见面礼的。”

  他语气中有些莫名的东西令我的后背瞬间发凉,我想我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他在意的只是如何突破你们的老族长设下的封印顺利地取到石头,而不会是……我的命?”

  深海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发顶,有点难过的样子,“我不想跟你说这个,但是……是的。”

  所以深海才会躲在这里,等着我。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感到后怕。那个时候,我身后的房门已经闭上了,而阿摩和我之间只隔着一道敞开的房门。那个声音让人毛骨悚然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可是我的胸膛里却流转着一丝温热的东西,让我在望着深海的时候,连害怕都忘记了。我想起自己从噩梦里惊醒的情形,想起那些日子的心烦意乱,忽然间觉得……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我得找点什么话题,因为这样的静默让空气里多出来一点点异样,仿佛伸出手就能触碰到某种棉花糖似的东西,会被那柔软的东西沾了满手的黏腻,“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深海像是被我的话惊动了,视线飞快地从我脸上移开,重新望向了窗外,“我希望能找到正确的人,用最安全的方式取出你身体里的石头。我不希望你再一次被卷入危险之中,很显然,有些人已经快要失去耐心了。”

  “可是……这东西不是月族的信物吗?”我还是想不明白,“夜鲨究竟要它做什么呢?”

  “完整的月光石代表的是族长的权威,”深海的头向后一仰,唇边浮起一个意味不明的浅笑,“殷茉,夜族从月族中分裂出来是我们来到这片海域之后发生的事。我们分开得太久了,其他的族类对这一点了解得并不清楚。如果夜族人带着这件东西,其他的族类会以为他的意见代表了我们全部。”

  我大概明白了。

  “我们的族人一直希望所有的部落都能团结起来,通过长老会的协商做出对我们族类的发展最为有利的决定。”深海歪过头望着我,眼中流转着淡淡的落寞,“和人类相比,我们的族群人数太少,过度的分散会削弱我们的抵御能力。哪怕有一条人鱼被人类发现甚至捕获的话,殷茉,你应该会想到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哪怕陆地上的每个国家只派出一组研究人员,相对我们的数量而言,已经约等于一支军队了。”

  他说的话让我无言以对。探索新事物是人类的本能,如果发现了某个新奇的物种,如果这个新物种碰巧让人类觉得受到了威胁……那么,人类最直接、最有可能会做的,就是把他们抓起来,关在荷枪实弹的机密之地,用尽各种方法去研究他们身上存在的弱点……我的年龄还不足以让我见识到人类可以贪婪到什么程度,但是我知道,他描述的这一幕如果真的发生,那真实的情况只会比我所能够预料到的更加糟糕。

  深海叹了口气,“贪婪推动了人类进化的历史,相比较而言,我们的族类太过于单纯了,他们甚至没有囤积财富的爱好……”

  我拍了拍他的手,再一次重复这个动作并没有让我感到尴尬,我很想说点什么来化解他眼里的忧伤,可是面对这个沉重的话题,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在我的同类当中,有那么多的人拿着现代化的武器去捕杀藏羚羊、捕杀大象、捕杀那些我连名字都叫不准确的珍禽异兽,只是为了他们的毛皮、牙齿骨骼或某种神秘的分泌物所能够换取的财富。报纸上说每二十分钟就有一种动物或者植物从地球上消失。许多生物学家认为在三十年间地球上现今生存的五分之一的物种都将会消失……我不知道这个数字当中贸易性的诱捕占了多大的百分比,至于栖息地丧失……难道不是人类造成吗?

  深海反手握住了我的手,掌心相贴,手指扣着手指,这样贴近的距离让我能够十分清楚地感应到激荡在他心头的沉重与苍凉。

  “殷茉,你知道吗?”深海握紧了我的手指,低沉的声音里透出淡淡的忧伤,“夜鲨的研究除了如何让人鱼的攻击能力变得更加强大之外,还有一项重要的研究项目就是如何增加夜族人的种群数量。你也许还不知道,在海洋里没有什么物种会像人鱼这样挑剔自己的伴侣了。我们一旦做出了选择,就会和自己的伴侣相伴一生,而在通常的情况下,那些找到了伴侣的雌性人鱼一生之中也只有两至三次的生育机会。对于我们的族群来说,最宝贵的财富就是那些娇弱的小婴儿。”

  他的话让我有些发蒙,“那夜鲨所做的……不是好事吗?”

  “不全是,”深海抿着嘴唇笑了笑,那么浅的笑容,还没有到达眼底就消失了,“他需要的不止是更多的婴儿……不是单纯的数量上的优势。他的目标不是要超过月族人,殷茉,他想要达到的那个数目远远大于整个种群的数量。确切地说,他需要的是一支军队。”

  “军队?”我的脑子忽然乱了,“他要军队做什么?”

  深海又紧了紧我的手,轻描淡写地说:“备战。”

  “备……备战?!”

  “人鱼不贪慕财富,但是不会允许别人夺走自己的领地。”深海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在人类的观念里,海洋不过是你们的另一个私家仓库罢了,埋藏其中的宝藏都在等着你们伸手去拿。从某个角度来说,夜鲨很有可能是对的,也许几十年后,也许几百年后,这样的一场争夺战不可避免地会爆发。”

  “争夺战?”我的口齿突然不那么利索了,“爆发?”

  深海笑了笑,试图让我放松下来,“别紧张,对你们来说那应该会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也许……你的重孙子都赶不上了呢。”

  是啊,我怎么忘记了,他们的寿命要比我们长得多,夜翎的恋人还是二战时候追捕逃犯的秘密英雄呢。可是……一想到我会很快地消失,而深海还会继续活下去……活下去,不知道由谁陪伴着去面对那一场我无法想象的变故,我竟有些难以忍受了。

  “你说过我的身体里有你的血,”我几乎是满怀期待地向他发问了,“那我是不是也会活很久?”

  “会比普通的人类久一点儿,”深海不觉莞尔,“但是我不能肯定……也许不足以完全对抗你身体里新陈代谢的速度。”

  “哦,这样……”

  我说不好我的声音里是不是流露出了足够让他察觉的失望,深海很干脆地把话题拉了回去,“这就是夜鲨正在做的事,而我的族人则希望能用更加温和的方式来为将来做准备。”

  “什么样的准备?”我反问他,“为了什么样的结果做准备?”

  深海流露出深思的表情,“比如说和人类划定明确的疆界,就像你们的国界一样,在外交上享受平等的对待。”

  他的话让我觉得匪夷所思。好吧,我得承认我那贫乏的想象力真的无法给我提供足够的动力让我去想象这样的一幅画面:我盘子里的烤鱼跳起来对我说我冒犯了它的合法权益。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深海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眼里流露出戏谑的神色,“不,我指的并不是那个意思。你们在陆地上生活的时候,不是也拿陆地上的动物做食物吗?”

  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我没有办法再顺着他的说法继续想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重要的是……他生活的世界是海洋,他需要面对的近期问题是夜鲨和他的激进思想,远期的问题是如何为他的族类争取更宽广的领地和更宽松的生存环境……而在这一切的计划里,完全没有我插足的余地。

  我在他生命里的意义是不是等同于我小时候在路边经常见到的那个卖烤地瓜的老人家?他的推车和烤炉都很旧,身上的衣服也很旧,布满皱纹的脸上总像是覆盖着一层灰尘,一双小小的眼睛温和而沧桑。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放学都能够看见他,偶尔还会用哥哥们给的零花钱买上一两个香喷喷的烤地瓜。看,直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些当时并没有刻意去记忆的细节。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不见了,也许只是换了个地点摆摊,也许……总之他再也没有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

  即使我还记得他。

  可是这种记忆又有什么意义呢?只要有足够长的时间……深海的生命足够长,足够抹掉那些微不足道的过客在他的生命里留下的痕迹。

  “殷茉?”深海紧了紧我的手,声音里透出了些许的不安,“殷茉?”

  我把脸转向另一边,不想看见他眼睛里的关切。可是我又不能够忍受离开他太远,在经过了那么多天的辗转反侧、焦心如焚之后,我发现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想他,尽管他就在这里,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可是……又那么远。

  我的眼眶微微发热,心头竟莫名的难过。不愿再继续深想,我闭了眼缓缓地把头靠在了深海的肩上。宽厚的肩膀,肌肉结实,蓄满了力量,这是深海的肩膀。

  这么近。

  很多很多年之后,他还会不会记得这个秋天的傍晚,这个空荡荡的房间和这个靠在他肩头心头充满了忧伤的姑娘?

  深海的手臂抬了起来,缓缓地环住了我的肩膀。他也许仅仅想要安慰安慰我,不过这一刻,我相信他是真的能够感应到我的……失落。

  我应该是睡着了。

  再睁开眼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一轮圆月高高地挂在窗外,像一个黄灿灿的大柚子。明亮的月光从窗口倾泻而入,在地板上镀上了一层水银般的亮膜,这情景令我恍然间想起月圆之夜和人鱼们及月光石的力量都有着莫大的关系。

  我从地板上坐起来想要问问深海的时候才发现房间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在深海坐过的地方,放着一瓶清水和一包饼干。

  看见水我才觉得喉咙着了火似的焦渴难耐,我拧开瓶盖咕咚咕咚一口气灌进去大半瓶水,焦渴的感觉才得以缓解,饥饿的感觉也随之变得鲜明起来。我这才想起整整一天,我只有早饭的时候吃了半个面包,别说饼干了,这会儿就算是看见树皮估计我也会扑上去啃两口。

  我伸手去抓饼干的时候发现地板上还躺着一样东西,拿到手里才发现是一板巧克力——也许是从哪个女职员的抽屉里偷出来的,最外面的一层暗色的包装纸已经被揉皱了。我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纸,巧克力的味道立刻在这间因为闲置已久而散发着霉味的空房间里氤氲开来,丝丝缕缕,甜蜜而芬芳。

  这个让人无法拒绝的味道总是和生活中那些美好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我忽然觉得此刻的我不但有房屋可以遮风挡雨,有饼干和巧克力可以果腹,而且心怀叵测的敌人还没有发现我们的藏身之处,处境似乎……也没有那么糟糕。

  房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了,深海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他十分小心地关好门,朝我这边走了过来,低声问道:“醒了?”

  我点点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微笑。

  也许是我脸上的表情让他觉得迷惑,他在我身边坐下来的时候十分小心地问我,“睡得……很好?”

  我继续点头。

  深海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机警的目光慢慢变得柔和下来,“你的情绪很好……头一次这么好。”

  在他面前,这也许真的是头一次。

  认识的最初我们是三个人,而他的注意力又主要集中在了习芸的脖子上。那种令人尴尬的动心无论如何总要有一个人做出退让来,压抑自然大过了欣喜,及至后来,在岩洞里的意外发现、海上一日一夜的冒险,总是还来不及高兴就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实实在在和好心情扯不上什么关系。

  深海撕开饼干的外包装放到了我的膝盖上,声音里微带歉意,“我就只找到这些东西,多吃一点儿吧。”

  我掰下一块巧克力递到他面前,深海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低下头把巧克力含进了嘴里。他的嘴唇碰到了我的手指,凉丝丝的,十分柔软。

  我的心跳又一次偏离了正常的速度。深海也许察觉了,但他什么也没说。我悄悄揉了揉被他的嘴唇触碰过的指尖,掩饰一般掰下一小块放进了自己的嘴里。可可的浓香在舌尖上释放出淡淡的苦涩,更多的却是浓得化不开的甜蜜。

  我们俩就这样坐在洒满月光的房间里,你一块我一块地分吃着偷来的巧克力,不像是急于摆脱追捕的猎物,反而更像一对私奔的情侣。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巧克力让你的情绪变得很好,”深海望着我,松弛下来的表情里流露出淡淡的疑惑,“你很爱吃这个东西?”

  我想摇头的,但是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深海微笑起来,眼神变得温暖,他伸出手用手背轻轻碰了碰我的脸,轻声笑道:“一点点糖果就能让你这么高兴?你怎么像小孩子一样?”

  被他碰过的地方痒酥酥的,很快就热了起来。我连忙低下头,借着掰开巧克力的动作避开了他的手指。我可不能忘记这个人是可以看穿我的想法的,如果被他看出我脑子里那些关于他的想法统统都是……儿童不宜,他会揍我的吧?

  我把最后一块巧克力掰成两半,顺带着转移了话题,“你刚才是去探路了?”

  深海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上残留的巧克力。我看着那一截舌尖扫过他的嘴唇又收了回去,忽然觉得它的触感一定非常柔软。

  “你还记得沙湾别墅下面的那个岩洞吗?”深海似笑非笑地斜了我一眼,眼神有点怪异,不知是我心虚还是真的被他看穿了我脑子里那些见不得光的想法。我有点尴尬,于是努力做出一副倾听的姿态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

  “夜族人的身体反应要比我们更加灵敏,”深海收起了戏谑的笑容,蓝幽幽的眼瞳也随着他的讲述而变得深沉了起来,“他们离开水面之后,能在极短的时间里收起皮肤表面的鱼鳞和手上的尖指甲。如果他们愿意的话,这个速度会快到……在光线不那么明亮的情况下,附近的人类甚至注意不到这些刚刚从水里走出来的人身体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我又一次想起了深海带着一身的伤跃出水面的情形。深海像是看到了我脑海里的那幅画面,低声解释说:“当然,在他们受伤的情况下,这个速度也会受影响的,但是总的来说仍然比我们快得多。这个特点可以帮助他们在人群当中更好地隐藏他们的身份。尽管如此,他们在陆地上的居所仍然需要一个直通大海的特殊通道。在遇到紧急情况的时候,这样的一个通道会很有用。”

  我的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攥在一起,听起来他似乎要讲到重点了。

  “这里是夜族人最新修建的研究所,一共有两处秘密通道,一处离我们近一些,但是条件不好。”深海停顿了一下,补充说,“很不好。另外还有一处位置要远一些,去那里的话,我们不得不冒险经过两个整夜都有人值班的样本观察室。”

  仅凭不好两个字我实在想象不出这个出口的情况糟糕到什么程度,但是深海对于研究所的楼房外围、车辆停放情况以及保安的分布情况只字未提,那就是说,陆地上的逃亡路线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是因为他们的防守完全无懈可击?还是因为以他的条件,只有回到海洋里才占优势?

  深海瞥了我一眼,淡淡地说道:“这两个原因各占一半。”

  我不由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我脑海里提出的疑问。这种尚未问出口就得到解答的情形让我觉得有点怪异,也许是超越常理的东西总是让人感觉不自在吧。我想我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

  “我们能不能偷一辆车?”我还是决定说出我的想法来和他讨论讨论,“我车开得还不错,而且这一带的地形我也有留意过……”

  “我开车也不错的。”深海十分干脆地打断了我,“但是不行,他们有枪。”

  枪?!

  我的嘴巴立刻张成了一个鸡蛋的形状。

  “再过两个小时,下面那个楼层的保安会有一次换岗。”深海微微眯起双眼,眼眸中再一次流转着我初次见他时在他的眼睛里曾经见到过的那种机警,“我们那个时候走。”

  我点点头,有点沮丧地发现自己确实没有什么意见可以发表的。我对这座办公大楼的内部结构一点儿也不熟悉,也完全不了解保安的情况。可是就这么把一切都交给他来安排,又让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他的拖累。

  “再休息一会儿吧,”深海拍了拍我的手背,用不久之前刚刚学会的动作来安慰我,“不要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儿了,你要不要再吃一点东西?”

  我不想吃东西,在这里躲了好几个小时了,我有另外一种更为迫切的需要。可是……我该怎么跟他说呢?

  “怎么了?”深海侧过头很仔细地打量着我,语气明显地紧张了起来,“你不舒服吗?”

  “不是不舒服……我是……”我为难地盯着深海,不知道该如何叙述这种令人尴尬的需求,尤其这还是我心目中十分重要的一个异性。我应该在脑子里拼命地想象“卫生间”三个大字吗?别的女孩子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比如初次约会或者是去相亲的时候?

  “很抱歉,我得出去打个电话?”

  “我见到了一个熟人,得离开一下过去打个招呼?”

  “不好意思,茶水溅到衣服上了,我出去处理一下?”

  ……

  “殷茉,你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到底……在想什么?”深海沉不住气了,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地传递着疑问。他知道我在着急,却不知道我这情绪因何而来。

  我突然发现人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时也就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丢脸总好过丢命。

  “不好意思,深海,”我艰难地吞了口口水,“我需要……上个厕所。”

  深海愣了一下,长长的睫毛飞快地垂了下来,及时地挡住了眼睛里浮现出来的尴尬。然后,他抿着嘴唇笑了笑,低声说,“抱歉,殷茉,我真的没有想过这件事……你跟我来。”

  他站起身,伸手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真要离开这间房子了,我心里忽然有点紧张,深海说过这里是安全的,但是……外面呢?

  “我们需要下一段楼梯,”深海解释说,“这一带的摄像头都被我动过手脚,监控室的人是看不到的,但是楼层和楼层之间有巡逻的夜间保安,咱们的动作要轻一点,别发出太大的声音。”

  我点点头,不怎么自信地回答他,“我尽量。”

  没有光线,但是狭窄的空间依然带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里应该是一段狭长的走廊,因为走廊两端都是分隔开的房间,房门又都关着,所以就连窗外的月光也一点儿透不进来。浓墨般的黑暗笼罩着我们,令人本能地心头瑟缩,置身其中,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这么黑,好像我们突然间闯进了一个陌生的时空,就连我刚刚看到过的那一轮金黄的圆月都只是我虚构出来的图画。

  什么也看不见,仿佛眼睛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眼罩。耳朵却变得灵敏起来,除了自己喘气的声音和猫儿一般轻的脚步声,我甚至还能听到自己的胸膛里传来的心跳和身边的深海绵长而又轻浅的呼吸。指间传来的触感变得分外鲜明,这是他的手,手指修长,皮肤光滑,指间长着薄薄的茧,握起来的感觉凉丝丝的。我不由自主攥紧了他的手,心头莫名安定下来。

  “要下台阶了。”深海紧了紧我的手,低声提醒我。

  一路数过去,台阶一共有十八级。然后右转,深海的手按在了其中的一扇房门上,轻轻一推,空气中多出一缕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柠檬香型的。

  “去吧,”深海松开手,低声说,“我在这里等你。”

  我点点头,先前笼罩在心里的尴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淡,变得不那么容易察觉了。似乎他陪我到这种地方来……也不是多么怪异的事。

  嗯,也许是我的脸皮格外厚一些的缘故吧。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空荡荡的洗手间,墙壁的高处有几个通气孔,稀稀落落地漏进来几缕亮光,倒也看得清这里的大致结构。我顾不得细看,找了最近的格子间进去解决问题。虽然深海就守在门外,但是这么黑糊糊的陌生地方,还是让人情不自禁就有些发毛,巴不得可以尽快地离开。

  整理好衣服,我想也没想就抬手按下了冲水按钮。这完全是一个下意识的习惯性动作,可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突然间响起的水声所产生的效果完全可以媲美一枚炸弹。我的一只手还停留在那冰凉的金属按钮上,额头上的冷汗却已经齐刷刷地冒了出来,整个人都像被雷劈了似的,分毫也动弹不得,直到门被一把推开,深海焦急的声音冲进了我的耳膜,“殷茉,快!快!快!”

  我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格子间,一把抓住了那只朝我伸过来的手。

  “跟着我!”深海急匆匆地说完这句话,就拉着我的手疯了似的开始奔跑。

  笼罩在我们周围的黑暗原本因为过度的安静而呈现出一种凝固了似的死寂,现在则被这突如其来的水声所打破,就仿佛一块胶冻被外力撞击得摇摇晃晃,然后在极短的时间里稀里哗啦碎了一地,进而释放出了凝固在其中的一片潮水般的嘈杂,由四面八方朝着我们的方向聚拢了过来,越逼越近。

  在黑暗中奔跑会让人有种本能的畏惧,生怕会撞到什么看不见的障碍物。但深海不知是因为对地形特别的熟悉,还是因为视力超常,奔跑的过程中一点儿要减速的意思都没有。有那么几次,我甚至能够感觉到与墙壁擦肩而过时拂过脸颊的微风,就在极近的地方。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在他身后,我怀疑如果有绳子把我拴在他的腰上的话,说不定我也能像电影里的倾城那样被当做风筝放到天上去。遗憾的是深海显然没有看过这部电影,所以他只是紧紧拽着我的手腕不停地奔跑、奔跑、奔跑。直到我一跤绊倒在下行的台阶上,然后顺着剩余的几级台阶叽里咕噜地滚了下去,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嘴啃地。

  楼梯间的感应灯啪的一声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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