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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的信物》 作者:惊鸿

第22章 :最完美的数字

  “从理论上说,两个月的时候,胚胎呈扁平的盘状,称胚盘,直径约两厘米,漂浮在羊膜腔中,此时胚胎的三个胚层已经形成,并开始分化。”谢路南像一位站在讲台上的教师似的举着一张图片,讲得眉飞色舞,“除形成胎盘处的绒毛不脱落外,其余胚泡四周的绒毛均脱落,表面变得光滑……””

  我做了个手势,打断了谢路南的演讲,“谢大夫,能不能请你不要说医学术语?”

  餐桌的另一侧,正在搅拌一盆面糊的夜翎放下手里的半个柠檬,很是不屑地冷哼了一声,“谁都能听懂的玩意儿也能叫术语?!”

  夜翎不是在装,是真的能听懂?

  那为什么我听不懂?

  我眨巴着眼睛没敢问出口。这次见面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夜翎的脾气竟然变得十分暴躁,跟上次见面时那个讲着含蓄故事的美人形象大相径庭。如果不是看在她烤的饼干很好吃的份儿上,我还真受不了她。不过,她这样一个暴躁的美人儿竟然会对厨房有兴趣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记得米娅也喜欢自己动手做糕点,难道说这个种族普遍喜欢甜食?

  谢路南喝了两口水,又一次举起了图片。

  “谢大夫,”我忙说,“能不能拜托你讲得……通俗一点儿?”

  夜翎抓住机会又哼了一声。

  “还有就是,拜托别给我补习生理知识了,”我摆摆手,“我真的不太能听进去,你就直说我和孩子的情况怎么样了吧。”

  “那我这么说吧,”谢路南想了想,“从今天的检查结果来看,跟平均数值相比,胚胎小了将近三分之一。”

  “那是……是什么意思?”我结结巴巴地反问他,“什么叫小了三分之一?”

  “就是说,”夜翎用她那双还沾着面糊的双手一手抓着苹果,一手抓着核桃冲我晃了晃,“假定胚胎在发育正常情况下有苹果这么大,你这个怪胎养的小怪胎就只有核桃这么大。”

  “你才是怪胎!”我被她刻薄的解释刺激得语无伦次,“你养的才是怪胎!你养一堆怪胎!”

  “咳,咳,”谢路南连忙出来打圆场,“孕妇的情绪不能太激动。夜小姐随便一说,应该是没有恶意的,千万不要动怒。”

  我瞪着夜翎,呼哧呼哧直喘气。

  “只要是自己的,怎么称呼又有什么关系?”夜翎看着我,眼中的神色有种死水般的沉寂,“其实,我也有过机会养个小怪胎的,可惜……”她看了看手里握着的东西,表情慢慢黯淡下来,“可惜的是,就在他的父亲去世的消息被证实的那天夜里,这个小怪胎也跟着他一起走了。”

  我喘着粗气,心中却震骇得说不出话来。谢教授也变得沉默,望向夜翎的视线中微微有些无措,像是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

  “所以夜鲨才会派我来照顾你,”夜翎惨笑,“因为在他信任的人当中,只有我勉强知道怀孕是怎么回事儿。”她转回身,十分干脆地把东西扔回蔬菜筐里,慢条斯理地继续做饼干,“要不要加点核桃粉?”

  “呃,随便吧。”我看看谢路南,谢路南也正看着我,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是这样,”谢路南清了清嗓子,把话题又拉回到了前面的问题上,“因为在此之前没有记录在册的相似案例,所以我们只能推测这种情况跟你先生这个族类的寿命有关。我们知道,猛犸象的生长发育非常缓慢,它们的孕期是二十四个月。”

  “猛犸?!”

  谢路南摆了摆手,“我只是举个例子,当然从生物学的分类上讲,猛犸这种东西和人鱼是完全不挨边的。”

  我舒了一口气,把猛犸那种外形惊悚的类型和自己的孩子联系起来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可是他说的二十四个月还是把我吓了一跳,“我也会……这么长时间?”

  “不知道,因为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实例,没法做比较。” 谢路南脸上流露出很遗憾的表情,“在我接触过的这一族里,除了夜小姐之外没有其他的女性。对于他们的生育情况我一无所知啊。”

  原来你也一无所知啊……

  “那他们族里的女性孕期有多长?”我不死心地追问。这个问题我曾经请教过迦南,不过那个半熟少年一问三不知,问多了他还不乐意。

  谢路南没有回答我,眉头皱着,十个指头不停地敲来敲去,好像很难开口的样子。

  厨房里的烤箱叮的一声响,一阵浓郁的奶油香气在房间里蔓延开来。夜翎带着厚厚的手套把烤盘端了出来,头也不回地说:“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也许三五年,也许两三年吧。”

  我大惊,“怎么还带这样的?!”

  夜翎又白了我一眼,“人类生孩子,有时会和预产期相差一两个月呢,跟我们的寿命换算一下就知道了,这根本就是正常的。”

  我继续呆滞,三年五年……两年三年……难道我会生个哪吒?!

  “一切都还是未知,”谢路南安慰我,“不要有太重的思想负担。”

  思想负担我没有……我脑子已经短路了,什么思想都没有了。

  “你是人类,”夜翎大概也被我惊魂未定的样子吓到了,难得地放软了语气,“人类有自己的生理规律,而且你的小怪胎说到底也只是个半人鱼。”

  我白了她一眼,这是安慰人的话吗?

  “是这样的,”谢路南赶紧附和,“从人类自身的规律考虑,过了十个月之后,胎盘就已经老化了。”

  “还有件事,”夜翎把烤好的饼干端了上来,微微蹙着眉头说,“安东说下午要带你去二号楼,做一些水下数据的收集。”

  我的心重重一跳,该来的果然来了。

  出门之前,我特意把头发分开两边,在耳后梳成了两个麻花辫,这样带着泳帽的时候辫子正好挡住了耳后那两处敏感的区域。即使真的出了什么状况,有头发和泳帽挡着,也不会那么容易被人发现。

  即使做了这样的安排,当我裹着大毛巾走进那个游泳馆一样的建筑的时候,我依然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室内游泳馆的一面是落地的玻璃窗,外面是修剪整齐的大片草坪,像一张铺开的毛毯一般平缓地延伸到了远处树林的边缘。接近黄昏的光线里多了一种白天所没有的柔和,微风拂过林梢,飒飒作响,满眼静谧。

  泳池旁边摆着几张桌椅,上面放着茶水饮料和一些我看不明白的东西。夜翎走过去拿起一个发卡似的东西很小心地固定在了我的泳帽上,又拿起了形状类似手镯或者说手铐似的东西分别戴在了我的手腕和脚踝上。这些东西的外面都很光滑,但是贴着皮肤的一面却布满了细小的颗粒,从不同的角度扣住了我的皮肤。不疼,但是也不好受。

  “这些都是传感器,”夜翎把最大的那一个小心翼翼地固定在我的腰上,低声解释,“不希望给你施加不必要的心理压力,他们全都躲进了楼上的分析室里。”

  “传感器?”我摸着腰带似的东西,心头忐忑,“有辐射吗?”

  夜翎摇了摇头,“只是收集你在水中的血压、心跳之类的数据,常规检查,很安全的。”

  我半信半疑。

  夜翎看着我的表情,微微叹气,“放心吧。对这个孩子,夜鲨比你更狂热,你没看我现在都不敢跟你大声说话了。”

  “你这算幽默吗?”上午烤饼干的时候对我冷嘲热讽的那个女人难道是她的孪生姐妹?

  夜翎没有说话,游泳馆里虽然空荡荡的,但是既然她也说了“他们”都在楼上的分析室,那就是说夜鲨也在?

  “下吧。”夜翎不怎么耐烦地指了指蓝汪汪的一池水,“动作不要太剧烈,慢慢游几圈就行。谢路南也说了,多运动对你和孩子都有好处。”

  其实不用她劝我也会配合的,毕竟我也想要一个准确的诊断结果啊。虽然现在除了能吃能睡,我还什么感觉都没有。把身上的毛巾递给夜翎,就在她接过去的一刹那如遭雷击。我刚刚想到了极其重要的一件事:我忘记了我的手脚会在海水里长出蹼来!

  我的表情一定十分的僵硬,夜翎略显诧异地在我的后背轻轻推了一把,“你不会是怕水的吧?”

  我怕的是不是水。

  “没事的,”夜翎难得地开始安慰我,“水池里的水刚刚换过,消毒也很彻底,而且整个一楼除了我们没有别人了。”

  我还是没有动,整个人都因为过度紧张而变得僵硬。脑子里像被雷劈了似的一团混乱,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又一个一个被我否决。

  “你真麻烦。”夜翎有点不耐烦了,丢下我转身朝着泳池边的桌椅走了过去。

  我知道有很多双眼睛正藏匿在暗处窥伺,走投无路之下只得朝着泳池的方向蹭了过去。如果离得够远,也许别人并不会注意到这个细节?我扶着悬梯胆战心惊地把一只脚先探进了水里,脚趾微微有些发痒,但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难以置信地晃了晃这只脚,真的没有,这里竟然是淡水!

  “怎么了?”夜翎问我,“哪里不妥?”

  “这个……不是海水吗?”我按捺着心头惊喜,小心翼翼地向她求证。

  夜翎翻了我一眼,“你就将就一下吧,大小姐。从附近的镇子上敷设管道引自来水和自己花钱修建一座小型的海水净化工厂,换了是你的话会选哪个?这一带海域的海水质量又不怎么样……”

  我悄悄松了一口气,顺着悬梯把自己埋进了泳池里,然后,十分小心地抬起头,尽可能地提醒自己用肺来呼吸。我有一种近乎本能的认知,如果我长时间地潜入水中,我的身体会自动地切换成另外一种呼吸模式。这也是我不敢在水中闭气的原因。

  我张着嘴,像个初学者似的一边在水里扑腾,一边呼哧呼哧地喘个不停。夜翎的表情从最初的诧异慢慢变得了然,“哦,原来你游泳的技术这么差啊,难怪刚才……”

  游泳的时候张着嘴喘气是件十分累人的事,一个回合游下来我连抓着扶手的力气都没了,夜翎连忙跑过来把我从水里拽了上来。

  “没事吧?”

  “没事。”

  “很累吗?”

  我摇摇头,喘得太急,受不了了。

  “歇一会儿吧,”夜翎扶着我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神色之间透着几分担忧,“你的身体素质怎么这么差啊?”

  我就着她递过来的水杯一口气喝了大半杯,心里想的却是,你张着嘴游两圈试试!

  夜翎的神色突然变了,像在凝神倾听什么似的,片刻之后,伸手在一侧的耳朵上按了一下,一本正经地说道:“好的,我知道了。”

  我这才注意到了掩盖在短发之下的那个扣子似的小东西,忍不住暗暗心惊,原来我们连说话都有人在听啊。

  “你的体质太差。”夜翎的视线在我身上扫了一圈,眼中明明白白地写着不屑,“谢路南说了,这样不行,让你每天都出来游几圈,还有,散步的时间也要延长。”

  我没有反驳,只是问她,“接下来干什么?”

  “安东的导师是一位神经传导方面的专家,他想对你的听力做一个初步的检查。”夜翎想了想,又补充说,“他年纪很老了,体质比你还差,估计时间不会很长的。”

  安东是夜鲨的助理,相貌白净,表情总是冷冰冰的,我一直觉得他比迦南那个别扭的小孩还要讨人厌。等我见到了他的导师,才发现这位导师比起安东来更加不讨人喜欢。

  这个长着灰白色头发的老男人见面之后也只是居高临下地斜了我一眼,便不再把视线投放在我的身上,迫不得已需要跟我说话的时候眉毛也是紧皱着,就好像我身上有什么可怕的细菌,马上就会传染到他的身上一样。但是跟安东和夜翎说话时他就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表情温和得像在看自己的孙子孙女。我想,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年纪那么大了,而我的身份又是一个肉票的话,我会把手里这个水杯砸到他脸上去。

  他用一种很傲慢的姿态指了指他对面的那张椅子示意我坐下,然后顺着桌面推过来一副耳麦,耳麦下方两根导线一直连接到了他面前的一台仪器上。我坐在他的对面,完全看不到他在那仪器面板上按来按去的都是在做什么。安东站在他的身后,看着我的眼神像怜悯又像幸灾乐祸。夜翎则靠着门框站着,似乎对实验室里发生的任何事都不感兴趣。

  导师举起手,这是在示意我回答。

  “两短一长,声音很尖。”

  导师低下头又是一通乱按,安东的视线在他的导师和我之间晃来晃去,不知不觉,表情当中少了几分讥诮的东西,看上去要比刚才认真一些。

  导师又举起手。

  “三声,很短,像狗叫。”

  导师很严厉地瞥了我一眼。

  “说不好是什么声音,像车轮子碾过路面的声音。”

  “下雨的声音,滴答滴答的。”

  “像有人在吹口哨。”

  ……

  因为看不到仪器的正面,我始终不知道这面目可憎的老头子放给我听的声音大小到底是在什么样的范围之内,我也不知道这些声音正常的人类可以听到多少。这里的气氛,面前不友好的人,秘密被不熟悉的人知晓……这些因素都让我感到不安。所以,当老头子再一次举起他那只长着老年斑的干枯右手时,我突然不想回答了。

  老头子眉头微皱,不耐烦地瞥了我一眼。

  我摘下耳麦,面无表情地扔回到了桌面上。

  老头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安东的神色也微带诧异。夜翎扭过头看了看桌面上的耳麦,波澜不惊地问我,“累了?”

  我摇摇头,“烦了。”

  老头子的语气变得刻薄起来,“试验才进行了一半。”

  我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走,大概是我的脸色不好看,夜翎追上我之后什么也没说。老头子的咆哮在走廊里传得很远。我们走下楼梯的时候,安东从后面追了上来,语气不善地喊我,“你怎么回事儿?”

  安东过来抓住我的胳膊,被我一把甩开了。我觉得安东这小白脸看起来要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讨厌。

  “有本事你们就把我宰了冻到冰柜里慢慢研究,”我看着安东,一字一顿地说,“下不了手就别他妈的冲着我指手画脚。”

  安东瞪大眼睛,微微有些无措地转头去看夜翎,夜翎却带着一点惊讶的表情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夜翎。”安东喊她。

  夜翎却拍着我的肩膀笑了起来,“我说,原来你也会发脾气啊。”

  我白了她一眼,我也忍她很久了。

  “夜翎!”安东提高了声音。

  夜翎一边挽着我的胳膊往外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你叫我也没用的,我也觉得那个老头子很讨厌。”

  也许是有了共同讨厌的目标,我忽然觉得夜翎这个喜怒不定的女人也不是那么讨厌了。

  白天主要的活动就只有游泳外加一场半途而废的听力检查,可是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我仍然觉得筋疲力尽。谢路南那边详细的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这让我等得有点心焦。听着远处海潮的起伏,我在黑暗中默默地盘算着出逃可能会遇到的问题。

  怎样才能让夜鲨放弃这种近乎狂热的研究呢?在我看来,他的种族强壮、漂亮、战斗力强而且寿命也远非人类可比。他到底想要追求怎样的一个结果?难道要把自己人统统变成X战警?

  贪念这东西,竟然如此可怕。

  窗开着,夜风拂动窗纱,呼吸般缓缓起伏。如果没有那些设在暗处的监控设备,这里应该是个完美的休养之地吧。

  我翻了个身,心中长长叹息。

  似睡非睡之间,脑海中又一次响起了深海模糊的歌声。儿歌一般柔和的调子,在静夜里听来有如天籁。在这个到处都是陌生人的地方,盘踞在我心头的那些几乎无法遏制的暴躁情绪慢慢地,慢慢地平息了下来。

  我几乎忘了他在看着我呢。

  “没事的,”我在黑暗中喃喃自语,像在安慰他,又像在安慰自己,“我来这里,最主要的原因是这里除了有妇科专家还有最好的设备。我也想知道宝宝详细的情况啊,对不对?我想让他健康地长大,然后……健康地出生……”

  心头浮漾着某种我叫不出名字的情绪,就好像深海的歌声化成了水波,一丝一丝地漫上心头,温柔地将我心底的最后一丝惶恐推挤了出去,用另一种全新的东西重新将它填满。那是一种更加醇厚的感情,仿佛我的整个人生都还原成了一粒种子,包裹着全新的期望与悸动,迫不及待地期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个时刻。

  我试图描画出这个孩子可能会有的样子,可想来想去,浮现在脑海里的还是深海的脸。

  他应该会很像很像深海吧。

  我在黑暗中微笑起来。对于这个即将到来的孩子,我头一次觉得自己已经在心理上做好了迎接他的准备。

  我不再是一个可以随意撒娇任性的女孩子了,就算我的力气不够大,爪子不够尖利,指甲上没有毒,我也不能够后退。

  因为我的身后,是需要我倾尽全力去保护的人

  睡到半夜,我很突然地醒了。在睁开眼最初的一片懵懂里,我以为我做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梦,但是……没有。我的头脑中一片宁静,不论是自己可感知的部分还是与深海相通的部分,都没有丝毫异样的波动。

  真静啊。

  望着半开的落地窗,我在心里无声地叹气。本来就没有几个活人出入的地方,又是这样的时刻,伸长了触角也只听到了远处的潮声和近处传来的夜风掠过林梢的呼啸,没有疾驰而过的车声,没有闹市里隐隐传来的喧闹和左右邻居家里传出的电视音响的模糊噪音,这里的夜晚安静得让人觉得寂寞。

  拥着薄被出了会儿神,我决定下楼去给自己弄一点吃的东西,也许填饱了肚子会让我舒舒服服地一觉睡到大天亮吧。

  走廊里的壁灯是彻夜亮着的,所以一直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我才注意到斜对面影音室的门是虚掩着的,从忽明忽暗的光线来看,夜翎应该是在看影片,奇怪的是没有一丝声响。我走过去轻轻推开门,第一眼看到的是屏幕上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他们正神色肃穆地行进在废墟般的街道上,黑白影片所特有的肃杀气息几乎让我在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夜翎正在观看的应该是一部二战期间的战争纪录片。

  夜翎歪着头靠在沙发靠背上睡着了,薄被在脚边的地毯上堆着。一本摊开的外文书平放在她的腿上,也不知她睡前到底是在看影片还是在看书。我把书挪到一旁,轻手轻脚地替她盖好薄被,正想替她合上那本书,就看到翻开的那一页夹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依偎在一起的一对情侣:眉目英挺的西方男人和梳着梦露式卷发的时髦女郎。他们的妆容穿戴无一不显露出那个年代特有的浓郁风情。男人的手臂环在女人的肩上,女人的一只手则俏皮地拽着男士的领带,两个人面对镜头开怀大笑。

  即使只看一眼,我也分辨得出那是真正幸福的人才会有的笑容。隔着一段漫长的岁月,笑容当中那种毫无瑕疵的快乐仍然在看到照片的第一眼就准确地攥住了观众的心脏,一时间竟让我有种莫名的心酸。

  我轻轻放下照片,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我从厨房里取了两盒冰牛奶,盘腿坐在落地窗前面的地毯上慢慢地撕扯着包装,凉凉的液体带着醇厚的香味滑过口腔,迷蒙的感觉一扫而空,整个人都异乎寻常地清醒了起来。

  苍穹之下是墨色的海,潮声起伏,如同海的呼吸。他就在里面,在海的深处某个我无法到达的角落里,用着跟海一样的频率呼吸,或许也正想着我。

  这样的时刻,天地无声,对于不可控的命运的那种模糊的畏惧也被无限放大。幸福来敲门的时候老天没有给过我任何一点提示,同样,也不会有人提前通知我陷阱会埋伏在哪一个角落里。每迈出一步都本能地提心吊胆,而我理想中的生活却依然如此的遥远。

  我把空了的牛奶盒放在一旁,目光再一次投向远处的海滩。这可怕的地形是目前为止我逃跑计划中最大的障碍,但是不管怎样我都得逃出去。跟深海比起来,我的生命是如此的短暂,我又怎么可以用来耗费在这些不相干的人身上?

  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不用回头我也知道这是谁,也许刚才给她盖被子的时候她就已经醒了吧。

  “你去睡吧,我不会逃走的。”我还没从谢路南那里拿到准确的诊断报告呢。何况,就算不相信我,她总该相信自己人在这院子的里里外外布置的天罗地网吧。

  夜翎没有说话,学着我的样子盘膝在地毯上坐了下来,沉默地望向窗外。

  没有人开口说话,气氛却微妙地有了不同。黑沉沉的夜晚因为被填补了某些东西而变得不那么空旷了,果然这种时候不适合一个人枯坐,一个人待得久了总是无法避免的会胡思乱想。

  夜翎忽然叹了口气,“房子里多了一个人好像多了很多东西。”

  我轻笑,忽然觉得这个人……也没有那么不好接近了。

  “我一个人在这里住很久了。”夜翎缓缓说道,“睡不着的时候就一个人坐着等天亮。”

  “不觉得寂寞吗?”

  夜翎摇了摇头,“习惯了就不觉得了。”

  “你为什么……”话到嘴边到底还是犹豫了一下,不过这气氛太好,甚至给我一种错觉,仿佛我们是一对促膝谈心的朋友,于是有些深藏于心的顾虑还是被我选择性地忽略了过去,“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呢?你年轻、漂亮、学了很多东西,离开这里你可以有更精彩的活法。”

  “我的族人都在这儿,我能去哪里?”夜翎轻叹,“走不了的。”

  她的回答在我心里激起了某种类似于愧疚的感情,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所谓的“精彩生活”完全是站在人类的角度上做出的臆测。如果有一头牛对我说:“离开人类社会,跟我们一起去过精彩生活……”我会认为这牛一定是疯了。大自然所创造的每一个物种都被赋予了独特的习性,而我却提出了如此荒谬的建议。

  “对不起,我收回刚才的话。”

  夜翎笑了,这是自相识以来她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对着我绽开如此明朗的笑容,“你要比大多数的人都有趣。”

  这算是……夸奖吗?

  我的窘态大概统统被她收入眼底,她的下巴抵在膝头,再一次低笑出声。夜晚模糊了这个世界原本犀利的棱角,让一切都因为混沌而萌生出古怪的温柔。也许当白天来临,我和她又会回到彼此防备的原点,但是这一刻,我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真的被夜色融化了。

  “我刚才看到了那张照片,”我低声向她道歉,“我不是有意的,我……”

  “嗯,我知道。”她侧过头看着我,淡漠的声音里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殷茉,你不必同情我的。”

  “我没有。”我急忙分辨,“我只是……”

  “你只是从我的身上看到了深海的未来。”

  我默然。

  “我们的族类对于生离死别自有一套看法,这是我们必须要承受的。”夜翎的声音里透出了压抑不住的颤抖,“但是再一次看到你,我却开始感到嫉妒。”

  是嫉妒吗?奇怪的是,我竟然觉得自己是可以理解的。从很多方面来讲她都有可能会产生这种激烈的感情,比如我们生活的年代没有战火来分离我们的相守;比如深海以一种超出了她当年的勇敢姿态离开了自己的族群;再比如,我和深海有可能共同哺育我们的孩子……

  “在看到你之后,那些早已忘记了的过去又被我重新想了起来,想起来了……才发现还是那么痛。这些天我总是在想,如果我的孩子也活了下来,他会是什么样子?像人类的女人那样,每天都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又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应该不会孤独了吧。”我想了想,“我妈说养孩子很麻烦的,每天都忙忙碌碌的,根本没有时间去伤感自己的处境什么的,而且会很累。她说我小的时候她每天夜里都要醒来好多次,累得要崩溃,每次去洗手间的时候,坐在马桶上都不想出去,还不止一次地想要把我扔掉。”

  夜翎无声地笑了笑,声音里透出淡淡的苦涩,“是啊,应该不会孤独了吧。”

  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话题,我咬着吸管,不知道要怎样才能不动声色地换一个轻松点的话题。

  没有人说话,气氛重新变得沉默。在我们无言的注视下,窗外浓浓的墨色慢慢变淡,由浊重的黑变成了清透的灰色。然后,一抹暖色出现在了天水相接的地方,宛如宣纸上晕染开来的一笔朱砂红,柔和而清新,将灰蓝色的晨雾都染成了迷蒙的紫色。

  光线变得明亮,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要回去补一觉了,”夜翎从地毯上爬了起来,“早饭想吃什么?我去跟林师傅说,小米粥和小笼包?还是面包和火腿煎蛋?”

  “煎蛋吧,我不怎么爱喝粥。”我瞥了她一眼,夜翎却已经转过身朝着楼梯的方向走了过去,每一步都迈得十分用力,像她平常的样子。

  我明白,随着新一天的开始,有些东西已经结束了。

  我下楼的时候,早饭已经在餐桌上摆好了。一边是小米粥和小笼包,另一边除了火腿煎蛋、牛奶面包之外还有盛在玻璃碗里的蔬菜沙拉,都是很新鲜的食材,颜色搭配得像美食杂志上的漂亮照片,让人看了就不由得食指大动。

  做饭的林师傅照例在我下楼之前就离开了,从这个细节上就能看出夜翎的谨慎。在这里,除了他们许可的研究员之外,我接触不到任何人。

  “谢谢。”我向她道谢。

  “不用谢,”夜翎用勺子舀着碗里的小米粥,头也不抬地回答我,“是林师傅做的。”她的神态平静到了冷漠的程度,像以往的每一个白天那样,而我,也只能默契地用沉默来配合她。

  门铃响过一声就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我和夜翎不约而同地抬头向外望去,突然出现的两位不速之客是谢路南和安东。

  “不好意思,打搅了。”谢路南的表情微带歉意,不等夜翎有所表示,安东就像个饿死鬼似的一溜儿小跑进了厨房,“还有吃的吗?饿死了。”

  这两位客人一声不吭就跑来蹭饭虽然让人觉得有点意外,但是不用单独面对夜翎,我心里还是偷偷地松了一口气。林师傅已经离开了,夜翎这个主人只得不情不愿地起身去给这两个大大咧咧坐下来等饭吃的家伙拿来了餐具。

  “林师傅做的这个包子很不错!”安东也不知道是在给大家做介绍,还是单纯地赞叹,筷子还没有伸过去就冒出来这么一句话。大概是没人接话让他觉得有那么一点尴尬,咬了一口包子之后,他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我身上,“那个,殷茉,夜先生说了,以后的实验由我来接手,咱们互相配合一下吧。”

  我瞥了他一眼没有出声,我没觉得跟他合作会比那个老头子愉快多少。

  “看不出,你的脾气还挺暴躁的。”安东很仔细地看了我两眼,表情似笑非笑的。

  坐在他旁边的谢路南自从进门就一直皱着眉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直到餐桌上的几个盘子都被撤下去之后他才慢慢回过神来,一边从夜翎手里接过刚泡好的绿茶一边神色古怪地问我,“殷茉,你这几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特别的感觉?”我把碗里剩下的几片生菜叶子叉起来送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反问他,“特别能吃算不算?”

  谢路南满脸沉思状地点了点头,“还有别的吗?”

  “睡得不好。”夜翎隔着餐桌瞟了我一眼,“算吗?”

  谢路南点了点头,“除此之外呢?”

  我摇摇头,从开始到现在我始终没有出现过特别剧烈的妊娠反应,最近频繁的失眠在我看来也不过是因为担忧自己的处境。

  “没什么,”谢路南大概看出我的紧张,连忙安慰我说,“我只是想证实一下……”

  “证实什么?”这话让我有点莫名其妙。

  “你上次做的妇科检查结果其实早就出来了,”谢路南抓了抓头发,流露出几分类似于不好意思的神色来,“因为想等其他项目的检查结果,所以被我压了几天。你不是说来这里之前没有做过检查吗?所以我猜你一定是不知道的。”

  “知道什么?”我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

  “你这个是异卵双生,”谢路南总算说出了重点,眼睛亮闪闪的,看起来比我还要兴奋,“龙凤胎,殷茉你这孩子还挺有福气的,一下子就儿女双全了。”

  两个?!

  我倒抽一口凉气,电光火石之间,我的脑海里倏地闪过深海说过的一句话:两个,这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数字。

  最完美的数字……

  也就是说,这可恶的家伙一早就已经知道了?!居然不告诉我……他为什么要瞒着我呢?是怕吓到我?还是怕我在忙于躲避夜族人的时候心理上压力过重?我呆坐在餐桌旁边出了会儿神,转头问夜翎,“你能看出来吗?”

  “能。”夜翎犹豫了一下,“但是性别什么的,我看不出来。”

  我转头问安东,“你也能?”

  “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安东不怎么在意地看着我,似乎对我的紧张很不以为然,“我们的生理结构和你们又不一样,在海里谁还用耳朵来听啊。”

  那就是也看出来了。 

  谢路南干咳了两声,把话题拉了回来,“其实我很想做进一步的检查,比如染色体分析之类的,但是我上次问你的时候你不同意做羊水穿刺……”

  “那个你就别想了。”我打断了他,“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呢?那个有风险的好不好,搞不好会流产的。”我和迦南住在镇子上住的时候,他买了不少这方面的书给我看。当时是觉得穿刺这个名词很惊悚,所以看过一遍就记住了。

  谢路南抓了抓头发,有点苦恼的样子,“其实操作得当的话……”

  夜翎打断了他,“夜先生不会同意的。”

  我憋了一肚子的骂人话都被她这轻飘飘的一句给堵回去了。徒劳地张了张嘴,我忽然意识到对于一个肉票的身份而言,我自己的态度究竟如何是一丁点儿也不重要的。如果这个绑匪不是谢路南的上司,如果夜鲨也对染色体等等学术性的研究充满好奇的话……

  一丝寒意悄无声息地顺着脊柱爬了上来。

  是啊,在这里,我的命、我孩子的命,所有的一切都是不由我来做主的。如果孩子们出生之前我始终无法脱身,那我的孩子们这一辈子恐怕真的要隔着实验室的铁丝网看蓝天了。

  这种事我绝对绝对不能让它发生。

  我的双手在餐桌下面紧紧地握成了拳头,用力地将心底涌起的恐惧一点一点都压回去。在座的非人类很有可能会察觉我心头的不安,不过……知道我在害怕,也许会让他们放松一点儿警惕吧。

  “别紧张,”谢路南误解了我的沉默,连忙安慰我说,“虽然双胞胎的母体负担会比较大,但是只要注意营养、注意休息再加上适度运动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适度运动?”我抬起头问他,“我想去海滩散步可以吗?”

  夜翎和安东对视一眼,两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我建议她去。”谢路南的视线在我们几个人的脸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在了夜翎的脸上,“殷茉的活动范围太小,我觉得放松心情对母子双方的健康都大有好处,如果考虑安全因素的话,多派几个人跟着就可以了。”

  夜翎起身离开了几分钟,回来的时候表情变得轻松了许多,“夜先生说可以,保护措施他会安排,另外,谢大夫……”

  谢路南忙说:“我明白,我会安排研究员陪她一起去。”

  夜翎点了点头。

  我暗中松了一口气,紧握在一起的拳头松开,掌心一片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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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国之乱人鱼的信物倾城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