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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的信物》 作者:惊鸿

第33章 :照片里的爸爸

  我把深海的照片洗了出来,收进一本小相册里。他的照片不多,一大半都是我用手机偷拍下来的。他出神的样子、走在大街上东张西望的样子、坐在甜品店里吃冰淇淋的样子、还有一张他熟睡的样子。合影只有寥寥几张,也都是我硬凑到他身边去照的。照片上的我歪靠在他的身上,脸上的表情笑得很傻,连眼睛都要找不到了。

  我把这本相册拿给阿寻看的时候,他几乎立刻就被深海的脸吸引住了。第一张是他的半身照,面对着镜头,深海的脸显得轮廓清晰,连睫毛都根根分明。阿寻望着这张照片的时候甚至让我有种错觉,仿佛照片上的人正隔着小小一方窗口与他深情对望。

  “爸爸,”我指了指照片,“这是阿寻的爸爸。”

  阿寻像只学舌的小鹦鹉似的喃喃重复这个神秘的字眼儿,“爸爸……”

  脑海中蓦然传来某种奇异的激荡。我虽然看不到任何与深海有关的画面,可是一瞬间失控的心跳却让我悸动不已。

  是他在看着我们吗?

  “爸爸很忙,”按捺住心头酸酸的感觉,我俯身亲了亲阿寻的小脸蛋,“如果阿寻每天都乖乖吃饭,乖乖睡觉,那很快就能长得比妈妈还高。那时候……爸爸就回来了。”

  阿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阿寻会乖。”

  我把脸贴在他毛茸茸的小脑袋上,双眼微微有些发热。脑海中激荡的波纹也渐渐缓和下来,变得绵长而忧伤,我又一次听到了深海的歌。随着他的节奏轻轻哼唱的时候我又想:我的阿寻能否从这忧伤的调子里体味到某种无法说出口的感情?

  “爸爸笑了,”阿寻举起照片让我看深海微笑的样子,“你看,爸爸笑了。”

  那还是他带着月光石返回大海之前的照片,拍照的那天我们刚刚把门前园圃里的枯草整理出来。

  阿寻翻过一张,指了指深海熟睡的照片问我,“爸爸在干吗?”

  “睡觉啊。你看他比妈妈高出那么多,就是因为他好好睡觉。他每天晚上只听两个故事就乖乖地关灯睡觉了。”

  阿寻偷瞟我一眼,有点不情愿的样子,“那我以后也只听两个故事就睡觉。”

  “真乖。”

  我不知道在海里的时候他是否也曾张开双眼,记住了那个带着一脸宠爱的表情将他抱在怀里的人。但这本相册从此却成了阿寻的宝贝,每天晚上他都会把相册翻到深海熟睡的那一张,然后放到自己的枕头旁边,说要和爸爸一起睡觉。老妈抢了几次都因为阿寻的哭闹而败下阵来,最后只得听之任之,从阿寻房间出来她就开始埋怨我,“你这种方式对一个两岁的孩子是不是不对头啊,你确定你儿子需要的只是一张照片?”

  “我们的生活方式本来也和一般家庭不一样。”我搂住她的脖子轻声叹气,她说的我何尝不知道?可我能做的也只有这样了,“明明不一样却又要假装一样,那也是不对头的。而且,妈,阿寻需要的首先应该是一个有关父亲的印象吧。”

  老妈叹着气走了。她还是不能理解这本相册对我们的意义,我望着她的背影低声说道:“其实,我们最需要的是……希望。”

  有了希望我才能够坚持下去,否则这样残破的生活,要让人怎么过下去呢?

  巴特拉岛的坏天气还在持续,有报道说恐慌的居民在疏散过程中发生了很严重的踩踏,具体的伤亡数字目前还没有统计出来——因为岛上的局势太过混乱而无法深入调查。有关扎塔尔的下落蔡伐还在查,巴特拉岛上的通讯已经和外界中断,如果他真的在岛上,一时半会儿恐怕也很难查到什么消息。

  所有的线索都处于胶着的状态,没有一丁点儿的进展。但是,我心里的惶急却变得越来越强烈,那种感觉……就好像眼睁睁地看着头顶上的乌云正慢慢地形成一个可以吞噬一切的可怕漩涡,只是看着,却完全束手无策。

  心头像压着什么东西似的沉沉欲坠,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叫做预感。在坐立不安了几天之后,我干脆带着果冻悄悄沿着我所熟知的路线去了小镇上的疗养院和石头岛的研究所。夜族人的落脚点虽然很多,但是不知为什么,只有这两个地方格外地让我牵肠挂肚。

  遗憾的是,潜在暗处的我并没有听到任何自己期望听到的声音。这是一个意料之中的结果,我有一点儿难过,但并没觉得有多么失望。

  离开小镇之后我们就去了石头岛。当天夜里,我顺着曾经的路线从石头岛背后的海湾一直游到了当初我和深海上岸投宿的地方。没有暴风雨的夜晚,那小小的房子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像蒙着一层银白色的纱。昏黄的灯光透出来,静静的,暖暖的,仿佛推门进去就能看到当年的他和当年的我。

  我伏在那块礁石上,那块曾裹着深海上岸,曾经第一次亲吻他的礁石上,凝望着从那小窗口里透出的暖暖的光怔怔出神。

  月落星沉,仿佛千年光阴在一回首间消逝无踪。

  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怎么也没想过我长大之后的生活会变成这个样子,一边痛着,一边爱着。像个笨拙的驴子,追随着眼前不住晃动的渺茫的希望,跌跌撞撞地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连退路都没有。

  我潜回海里,顺着暗流向前游去。灯光在我的身后变暗,海面上反而亮了起来,一轮圆月已经升上了头顶,月光皎洁,繁星璀璨,眼前的景色静谧如童话。

  我仿佛睡着了,又仿佛醒着。四肢舒展在海面上,身体沉沉浮浮,仿佛只剩下了一个昏昏欲睡的躯壳,而灵魂却已飘上了半空。

  连回忆亦沉入了睡梦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眼时,水天相接处已慢慢透出一抹朦胧的亮色,海面上雾气氤氲,潮湿而清新的晨风从脸颊旁拂过,不知不觉便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景色,总会让人觉得心无所惧。深海曾说过,他们的力量来自大海,我想,这一定是真的。

  匆匆到达约好的地点时,果冻已经等着我了。大概是从我的表情里看出了什么,果冻什么也没问,只是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噼里啪啦地按了几个号码然后递到了我的耳边。手机还没有拿稳,就听那边蔡伐的声音心急火燎地问我,“殷茉,你人在哪儿呢?晚上能回来吗?”

  我看了看果冻,“差不多。”

  “晚上十点半,东街后巷,未来时光网吧,我在那里等你们。”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蔡伐就啪的一声挂掉了电话。听他的声音很是着急,但是电话里偏偏什么也不肯说。他在传递消息的时候还从来没有这么谨慎过,他这种异乎寻常的态度让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我们赶到约定好的地点时,距离约定好的时间已经晚了将近半个小时,蔡伐已经在三楼等着我们了。网吧的机器被他推在一旁,桌面上摆着他自己带来的笔记本。临街的窗户开着,房间里仍然充满了浑浊的烟味。蔡伐正缩在皮椅里抽烟,“快来看。”

  屏幕上并排排列着几张照片。最左边的照片是透过一扇窗户拍到的街景,也许是阴天的缘故,整个画面都阴沉沉的,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低着头行色匆匆地赶路,半边脸埋进了竖起的衣领里。

  “扎塔尔。”蔡伐用食指点了点屏幕,“你要找的人就是他吧?”

  我看不清楚照片上那个人的脸,不过从体态上看应该就是他。

  第二张照片也是隔着一段距离拍到的,扎塔尔正弯着腰爬上一艘小船。衣领被风吹开,露出了他的侧脸,壮硕的下巴,高高的鼻子,确实是我曾在小镇见过一面的那个外国人。

  “从直线距离来看,距离巴特拉岛最近的地方应该是南岛的峡湾国家公园,这里,”蔡伐抽出茶杯下面压着的一张地图,指了指划出红圈的地方给我们看,“卡格尔镇。他乘坐的这艘船的船主就是镇上一家旅馆的老板。船主和岛上的旅行社有协议,会定期接送一些游客到岛上度假,扎塔尔就住在这家旅馆里。”

  第三张照片是从背后偷拍的,扎塔尔走下台阶,低着头正在打电话。

  “就是这家旅馆。”蔡伐说着又打开了下面的一张照片。

  第四张照片是从一家餐馆的两个花盆之间偷拍到的,两个男人坐在餐厅的角落里一边吃饭一边交谈。因为角度的关系,扎塔尔只露出了半张脸,坐在他对面的那个男人手里端着酒杯,神色之间微微透着不耐烦的神气。

  “安东。”我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你认识?”蔡伐十分惊讶地抬起头,“这个人持法国护照,护照上的名字是托马斯?贝尔,二十七岁,是圣马洛一家矫形医院的康复医师。”

  “是安东。”这一点我十分肯定。就算世界上有容貌相似的人,但是眼神、表情、握着酒杯时手指的细节的位置,这些是不可能完全一致的。我和这个人曾不止一次地同桌用餐,也曾不止一次地吵架,我自信不会认错了他。

  蔡伐没有再说什么,点着鼠标翻出了最后一张照片。

  我的双手还撑在桌面上,整个人却像挨了一记闷棍,脑海中变得一片空白。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剩下火烧般的疼痛清清楚楚地由双眼开始,顺着血液的流动飞快地游遍全身。

  一双手臂从背后伸过来托住了我,耳边传来果冻略带担心的声音,“你没事吧?”

  蔡伐抬头看我,似乎也吓了一跳的样子,立刻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赶紧坐下,怎么了就抖成这样?”

  我没有动,确切地说,我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了,想动也动不了,而且……真的是在抖。完全无法控制地颤抖,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上牙叩击着下牙,怕冷似的响个不停。

  “到底怎么了?”蔡伐像是被吓到了,连连追问。

  我指了指屏幕,喉咙却像火烧了似的疼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在这张照片上,安东和扎塔尔正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身后是码头一角,不远处站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她的侧脸对着镜头,怀里的孩子只能看到一个背影,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小风衣,铂金般的头发打着卷儿垂在背后,头发上系着一个和衣服同色的大蝴蝶结,扬起的小手还握着一根棒棒糖。

  两岁零两个月。我的海伦也两岁多了,可是印在我脑海中的却还是刚出生时那张稚嫩的小脸。

  “她去了岛上?”

  拿不准我问的是谁,蔡伐一脸问号地转头去看果冻,大概从果冻脸上没有找到答案,又回过头来问我,“谁?扎塔尔?”

  我指了指屏幕上背对着我的海伦。

  “我以为她们是路人来着,”蔡伐挠了挠头,脸上流露出迟疑的神色,“我手里暂时还没有她们的资料。”

  “你要找的……”果冻的话在说了一半的时候转换成了肯定句,“这个就是你的女儿?”

  我点头,一旁的蔡伐张大了嘴,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我知道蔡伐把我们约到这个地方来看照片,必然因为这一批照片有古怪,也许是来源有问题,不允许他留下什么痕迹,可我还是忍不住央求他,“这张照片可不可以给我拷一份?”

  蔡伐面露难色。

  “她出生不久就被人带走了,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我第一次如此鲜明地意识到在将来的某一天,我看到的会是一个与记忆中的样子迥然不同的孩子。这样的想法也让我觉得惶恐,我还能一眼就认出她吗?她还会记得我吗?那种曾经在睡梦中出现过的神秘的感应还会不会再出现?

  “有什么为难的?”蔡伐的犹豫让果冻十分不满,“你需要什么交换条件?”

  蔡伐瞪了他一眼,面有怒色。

  “真的很为难吗?”我的心口开始发凉,却仍然不甘心地想要继续追问。

  蔡伐看了看我,一言不发地坐回了椅子里,双手噼里啪啦地开始敲键盘,不一会儿,我的手机叮的一声响,打开一看,照片已经收到了,是经过了剪切的照片,没有安东和扎塔尔,只有背对着我的海伦的背影。

  “谢谢,”我握紧了手机,心中的感觉复杂到无以复加,“谢谢,需要我做些什么?”

  蔡伐摇了摇头,神情有点沮丧,不知是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还是在顾虑照片流失的后果。他的表情本能地让我觉得他会受到某种惩罚。

  果冻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他直截了当地问蔡伐,“你的照片是哪里来的?”

  蔡伐从长裤的口袋里摸出半盒烟,抽出一支递给果冻,见果冻摇头又叼回了自己的嘴里,点上之后深吸一口,抬眼在我和果冻脸上来回转了几圈,很突然地问道:“听说过RC吗?”

  我和果冻不由地对视了一眼,不明白果冻提出的问题和这个臭名昭著的恐怖组织有什么关系。

  “你说的是扎塔尔所在的那个雇佣兵团?”果冻的神色满是怀疑。

  蔡伐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了摇头,“确切地说,RC是一个庞大的地下中介,它最主要的业务其实是贩卖情报。它在世界各地都有很多的工作人员,用来给买卖双方牵线。这种情况下,有些特殊的任务需要只认钱不会多问的人出面去解决。因为他们露面的机会越来越多,所以被很多人知道了。而实际上,它也不过是RC伸出来的一支触手罢了。”

  “情报贩子?照片是从他们那里买来的?”

  蔡伐摇了摇头,“这么说吧,我的小组也算是他们的一支触手。如果我所在的城市有RC需要的东西,我必须全力以赴地为他们搜集相关资料,而且是免费的。作为回报,我可以得到RC的援助,在我有需要的时候将我指名的资料传给我,唯一的条件就是这些资料不能够外泄。”

  一想起扎塔尔那令人头痛的身份,我忍不住开始担心蔡伐的处境。我刚才的要求是不是有些过分呢?

  “外传的话,会有什么样的处罚?”果冻问道。

  蔡伐摇了摇头,“据说因人而异。”

  “如果你的处罚来了,我们一起承担好了。”果冻十分干脆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老刘一向说话算数。”

  “还有我。”果冻的话让我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人都说天塌了当被盖,这事已经做了,又有什么可抱怨的?

  蔡伐抿着嘴笑了起来,“告诉你们这些事就是等你们这句话。”

  果冻大笑,“你小子心眼儿还不少。”

  蔡伐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这事可千万再别让旁人知道了。”

  果冻做了一个往嘴上拉拉链的动作,我和蔡伐都笑了起来。

  “我回去做准备,”我看了看手机上的照片,征求蔡伐的意见,“能不能接着往下查,看看海伦是不是也去了岛上?”

  “我尽力。”蔡伐点头。

  走出这间网吧的时候果冻没有再说什么,一直到坐进了车里才低声问我,“殷茉,这小子说的话你信不信?”

  “我不知道。”他这么一问,我心里也有些茫然,“如果是假的……有什么必要骗我们啊?”

  果冻的手指在方向盘上啪嗒啪嗒地敲着,两道浓密的眉毛也紧紧扭在了一起,“如果真的是那么机密的事,他又怎么会这么痛快告诉咱们?我并不是他的主顾,他至少应该先让我出去回避一下啊。”

  “也许他看你格外顺眼吧。”我也想不出蔡伐会有什么用意。

  果冻低着头琢磨了一会儿又问我,“咱们真的要去那个岛?”

  “只要她在那里。”回答之后我才想到他这问题问得大有玄机,“你是不是想退出?”

  果冻摇着头笑了,“我只是觉得,被人遛狗似的牵着鼻子跑了这么久,这一次,也许真的可以面对面地较量一番呢。”

  我的精神不觉为之一振,“你也这么觉得?”

  果冻望着我,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虽然从体力,乃至动物性本能的技巧上讲,我们都和那个神秘的种族之间存在着无法忽视的差距,但是……陆地毕竟是我们的世界啊,而我们所做的那些努力,那些在训练场和道馆里被教练摔来打去的经历,是不是足够让我有自信面对真正对决的时刻呢?

  我开始期待那个特殊时刻的到来。

  半睡半醒之间,我又一次看到了深海。

  因为隔开了一段距离,我头一次看清楚了漂浮在海水中的那个神秘的牢狱。它像一个巨大的水泡,散发着淡淡的银光,将禁锢着深海的那个狭窄的岩洞整个包裹了起来。深海在那水泡之中寂寞地游来游去,就像那块古老的琥珀中被松脂黏住了的苍蝇。

  我有些不明白,他已经失去了自由,为什么他的族人还要在这方寸之地束缚着他的双手?是害怕他会借着双手之力挣脱开去?那位族长困住了深海之后太过得意,忘记了要替他的囚犯解开镣铐就跑去参加庆祝大会了?还是说,这束缚本身就是一种姿态,一种面对重刑犯的姿态?

  在我靠近的过程中,他始终没有发现我,这让我不禁心生疑惑。直到我的双手合在了那道透明的屏障之上,深海仍然带着略显茫然的神色不安地四下张望。

  他看不见我。

  这就是这段时间以来我始终见不到他的原因吗?他似乎仍然可以感应到我的想法,甚至,他已经通过我的双眼看到了图像当中的他自己,于是顺理成章地猜测我已经来到了附近。可是他却无法判断出我的位置。这也许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做出的例行公事的改变,也许是那位族长真的想要阻止什么。不管怎么说,这些非人类耳聪目明的程度远远超出了人类的猜测。唯一可以庆幸的,就是仅仅属于两个大脑之间的联系还没有人将它扯断。而我在出发之前想要见他一面的用意,不过是想从他这里求得一些能让我平心静气的力量。

  只要能见到他,我的愿望就已经实现了。

  深海四处摸索的动作突然停住了,他一动不动地贴在岩石上,像在凝神倾听来自远方的声音,然后,他的眼睛准确地朝着我的位置望了过来。

  真聪明,我忍不住在心里夸赞他。

  深海朝我的方向游了过来,不过,从他的表情我就可以猜到他仍是看不到我的,即使他的视线遵循习惯性的角度落在我的脸上。我隔着那道该死的屏障摸了摸他的脸,没有关系,只要他还在这里,在我能够看得到的地方,一切都没有关系。

  “我又要出发了。”我的手指停留在他嘴唇的位置上,天知道此刻的我是多么想从他这里讨一个亲吻啊,我的指尖从他的嘴唇上滑开,想微笑,心头却充满了惆怅,“我要出发去找女儿了,深海。”

  深海倾听的表情略显焦急。当我试图去感应他的想法时,却只看到了零零星星的关于岛屿的画面,从形状上来推测,这并不是巴特拉岛。他想要把这些图像传递给我,是有什么用意呢?

  深海脑中所想的画面飞快地闪动,最后定格在了迦南的脸上。这是说他传递的消息和迦南有关?还是说迦南会帮助我完成这一次的行动?或者……迦南会给我解释一些他无法说出的内情?

  我叹了口气,放弃了在这里寻求答案的打算。

  我从来不擅长猜谜,而我们相处的机会又是如此的难得。本能地不想在这些纠结的事情上多费脑筋,我更愿意让他看到一些我们生活中轻松有趣的画面。比如阿寻睡觉的样子,比如他坐在街心花园的木椅上吃冰淇淋,满脸都是冰淇淋的样子,再比如他指着照片笑眯眯地说“爸爸笑了”的样子……

  深海急躁的表情再一次缓和下来,他把额头抵在那道看不见的墙壁上,闭着眼叹了口气。然后,他抬起头冲着我笑了,温煦如阳光般的笑容,也像阳光一样穿透了阴霾,一直到达了我的内心深处。他知道我需要的就是这个,有这样的一个笑容就足够支撑我一路走到底了。

  我把那颗眼泪凝成的珠子举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等着我吧,等我找回了孩子,一定会找到办法打破这个牢狱,一定会的,严德和米娅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睁开眼时,我仍然身处机舱之中。灯火昏暗,周围是搭乘夜航班机的乘客们均匀而平缓的呼吸。邻座的果冻靠在椅背上已经睡熟了,脑袋微微歪着,那张黝黑的脸看起来要比白天的时候表情柔和。过道的另一侧,林天也睡着了,闭着眼的样子看起来居然少了许多奸猾。

  窗外是黑沉沉的夜,什么也看不清楚。不过看时间,再过几个小时,飞机就会降落在奥克兰国际机场,我们会从那里转国内机场到皇后镇。先行一步的蔡庸和周均会在那里和我们会合,然后一起前往卡格尔镇,再从那里设法去岛上。

  媒体报道说,由于坏天气的持续和岛上混乱的状况,大部分居民都已经安全疏散了。通讯和交通都已经中断,救援又上不去,所以目前没有人知道岛上的情况具体怎样。暗中流传的消息是说,在居民疏散的时候有暴徒混杂在其中骚扰滋事,巴特拉岛很有可能已经被暴徒控制了。不管实情到底如何,我都得亲自去一趟。自从蔡伐打来电话说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和安东一起坐着扎塔尔的船去了岛上,我的神经就一直紧紧绷着,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紧张地期待着会有一场面对面的交锋。

  这场追逐战已经拖了太长的时间,是时候该结束了。

  我们在皇后镇停留了一天,然后驱车前往靠近峡湾国家公园的卡格尔镇。即使怀着很重的心事,我仍然不得不承认这里的景色真的非常美丽。

  新西兰是全世界原生态保留最好的国家之一,窗外的景色随便拍一张下来都可以当明信片来用。山、湖、云、草场以及我叫不出名字来的高大树木,每一种颜色都无比纯粹。这样的景色,对于看惯了污染严重的城市风景的眼睛来说,真是一场太过奢侈的视觉盛宴。

  果冻占着副驾驶座,大半个身子都从窗口探了出去不停地拍照,一边飞快地按快门一边还不时地赞叹两声,“太美了!”他这副架势实在让人感觉有点窘。其实我很想提醒他,咱们不是出来旅游的,前面还不知有什么样的危险等着呢。不过看到他双眼直冒光的样子,这么大煞风景的话还是没有说出口。我看看坐在我旁边的周均和林天,这两个人也正凑在后座另一侧的窗口看风景,不过他们的态度明显没有果冻那么夸张。

  坐在驾驶座上的人是蔡庸,他似乎以前就来过这里,连地图也不看,就这么一路穿山越岭地带着我们前进,同行的人当中,只有他皱着眉头若有所思。也许是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让我心里有点七上八下的缘故,虽然看到果冻兴奋的样子时很想打击打击他,但是真的有人皱着眉毛了我又觉得有点受不了,这会让我条件反射般想到他眉头上那些拧起来的略显烦恼的纹路全部都是因我而起。

  虽然事实上也确实是因我而起。

  “以前来过这里?”我开始没话找话。

  蔡庸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脸上的表情微微和缓了下来,“我这人闲不住,前几年总是到处乱跑,去了不少地方。”

  “旅游?”

  蔡庸的神色明显地犹豫了一下,然后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一边旅游一边挣钱。”

  “听起来不错。”我随口应了一句,说完之后才倏地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一边旅游一边挣钱……挣的是哪一种钱?

  “跟蔡伐一起?”我继续没话找话。一旦脑子空下来,即将到达目的地的紧迫感就会攥着我的心脏,让我无法顺畅地呼吸。

  蔡庸笑着摇了摇头,“我们俩还没有一起出过门。他的作息习惯都和别人反着来的,谁能跟他玩到一起去?我估计我们俩之间也就只有血缘这么一点儿相似之处了。”

  我细细看了他一眼,突然间又有了新的发现。蔡庸举手投足之间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那种微妙的野生动物般的粗豪之气,到了这远离人烟的地方似乎被无形中放大了,眼神中也流露出动物般机敏的神色,像猎食中的豹子。

  “蔡庸……”我心里的紧张压抑像是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不由自主地想要说点什么,“我们去岛上的话……”

  蔡庸的视线透过后视镜将我们轮流扫了一圈,然后又回到了正前方,“我已经联系好了上岛去的船,东西也都预备好了。”

  他说的“东西”是我们上岛时需要的枪支。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搞定的,也许我需要找个时间好好地问一问。我冲着后视镜里的那张镇静得近乎漠然的脸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我知道自己的表情也还算镇定,但是只有我知道,放在膝头的那两只手却紧紧扭在了一起,手心里满是冷汗。

  不是害怕,而是……紧张。是的,我的确感到紧张,我的脑海里有个声音不停地在唠叨:如果她真的在岛上……如果咱们的行动真的很顺利……如果……

  这种感觉有点像小时候即将上台表演节目时紧绷着的揪心的感觉,轻微的无措,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表现是否会如师长所期待的那么好。不过,我也清楚地记得,一旦站到了舞台中央,所有的紧张都会烟消云散。

  这次……也一定是这样。

  大概看出了我的紧张,蔡庸的话也多了起来,“这里有很多有名的景点,像陶波胡卡瀑布、惠灵顿植物园、怀波阿森林公园……有机会的话应该好好玩一玩。”

  “希望……会有机会吧。”我的喉咙干涩,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别多想,”蔡庸安慰我,“我有预感,会顺利的。”

  果冻也从前窗缩了进来,冲着我挥了挥拳头,“我也有这种预感!”

  我有的,只是大战在即的预感。

  “到了镇上之后,”蔡庸看了看大家,开始做细致的部署,“林天和我去取货,你们留在旅馆里休息。”看到大家都点头,蔡庸又说,“天黑之后我带果冻周均出发去岛上,殷茉和林天留在镇上做接应。”

  “不行。”我想也不想便断然拒绝,“这里面就只有我认识他们的人。”

  蔡庸和果冻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蔡庸点了点头,“行,那林天留下来做接应。”

  林天点了点头。

  蔡庸脸上闪过满意的表情,“在天黑之前就尽情享受好了,这里有最好的黑皮诺葡萄酒,还有最好的牡蛎和龙虾……”话题就这么拐到了饮食上去。看到蔡庸微微眯起的眼睛和脸上流露出来的惬意表情,我猜他一定是饿了。

  “听说这里的三文鱼很好啊。”林天舔了舔嘴唇,“是不是真的?”

  “库克山那边有个最出名的三文鱼养殖场……”

  看着四个男人七嘴八舌地开始讨论晚餐的菜式,焦灼不安的情绪不知不觉变得轻松了不少。也许这才是最好的临战状态吧。毕竟过度的紧张只会坏事。在那个真正的时刻到来之前,能让自己的神经松弛一下总是好的。

  不论是对他们还是对我。

  卡格尔小镇依山傍海,景色如画。站在旅馆前面的草地上仰头便可以看到山巅常年覆盖着积雪的南阿尔卑斯山脉,本该是充满了闲适气息的地方,过多的人和车却让这宁静的小镇显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躁动。

  因为天气的原因,前往巴特拉岛进行救援工作的官方机构和各种民间组织的救援人员都被迫滞留在了这里。这种情况对我们来说也是有好处的,突然增多的陌生人让我们这几张东方面孔并不显得那么醒目,所有的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天气的好转。蔡庸说,具体的情况旅馆老板也不清楚,只说巴特拉岛附近沉睡的海底火山突然之间变得非常活跃,之前的海啸也是由于海底火山的活动造成的。

  当然这是一个非常客观的说法,但是站在我的角度,却不可避免地将所有的表面因素连接在了一起:海啸、拥挤在混乱人群中的海族人、出现在撤离的人群中的暴徒以及安东、夜翎这两个确凿无疑的夜族人。我本能地猜测会不会是夜族人想要霸占这个岛做点什么?

  这个时刻本该是夕阳西下,漫天云彩热烈燃烧的景致,可惜的是天空中布满了厚厚的云层。风声飒飒,仿佛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雨,这样的天气会让人本能地感觉不安,神经在短暂的松弛之后又重新绷紧,持续地做深呼吸也完全无济于事。

  几个男人的反应则跟我截然不同,晚饭后他们就开始围着一张咖啡桌打扑克,同时分享着一瓶Sauvignon Blanc。我想,比其他白葡萄酒略低的酒精度也许是他们选择了它的原因,毕竟每个人都没有忘记今天晚上我们还有要去面对的事。

  即使他们看起来都放松得要命。

  天色彻底黑下来的时候,一瓶Sauvignon Blanc也终于见了底。蔡庸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扔下满手的纸牌,低声说了句,“时间到了。”

  含在嘴里的苏打水猛然咽了下去,喉咙里顿时泛起热辣辣的刺痛感。我从窗台上跳了下来,放下捧了一晚上的水杯就急急忙忙地直奔洗手间。这个是我新添的坏毛病,越是到了紧急的时候,我越是控制不住地膀胱发紧。

  等我从洗手间里出来的时候,男人们都已经准备好了。蔡庸把我那份装备推到了我面前:一个野外背包,里面鼓鼓囊囊地不知装着什么东西。风镜、匕首、枪、微型通话设备,还有零零碎碎几样出发之前蔡庸讲过但是我记不清到底有什么用的东西。

  枪别在腰带上,匕首藏在短靴的靴筒里,背上背包……好沉。抬头看向蔡庸,他上上下下把我们打量了一番,冲着身后的房门挑了挑大拇指,“走吧。”

  被蔡庸指定留守的林天凑过来挨个拥抱我们,连一向心存芥蒂的果冻也没有落下。这人长期混迹于市井流氓之中,练就了一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高超本领。最重要的是,他的口语说得非常好,和当地人沟通完全没有问题——虽然他说的话如果写下来的话十有八九自己都不认识,这也是蔡庸选择留下他的最主要的原因。

  约定的时间是三天,如果三天过去之后我们都没有回来并且也没有传回任何消息的话,林天便会自己返回皇后镇,再由那里转道奥克兰回国。

  当然这只是计划,谁也不希望真的会这样。

  这里温差很大,白天的时候还只穿薄T恤,一入夜都得披上厚夹克。天色已经阴沉得很厉害了,风呼呼地刮着,海浪拍打崖岸的声音又快又急。这一带的海岸不再是温情脉脉的平缓沙滩,而是礁石和大大小小的碎石组成的石滩。我们从旅馆后面的斜坡走下去的时候可以看到码头停靠着不少游艇,据说在新西兰平均八个人当中就有一个人拥有游艇,看来所言非虚。

  我们的出行自然不会如此明目张胆,沿着这条斜坡一直向东走,很快就把镇子甩在了身后。转过一块突起的山崖,蔡庸指了指远处的海边,压低声音说:“那里有一个废弃的小码头,我们约好的地点就是那里。”

  天空已经完全被乌云遮挡住了,没有光,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辆游艇的影子,看上去要比“米娅号”略大一些。甲板上一个模糊的影子晃来晃去的,不知道是不是蔡庸约好的那个人。

  “上船之后直接进船舱,”蔡庸压低了嗓门继续嘱咐我们一些需要注意的细节,“不要跟船上的人做任何形式的交流。”

  几个人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我一直以为这是一个出于安全的考量而给出的忠告,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之所以这么做不是为了防止他人打探到我们的秘密,而是为了避免让船上的人认为我们在探听他们的底细,或者更要命的,认为我们是警方找来的人,从而给麻烦缠身的我们惹来更大的麻烦。

  他们是有秘密的人,这也是很久之后我才知道的。

  自从岛上的居民疏散之后,这艘船就一直秘密地往岛上运送武器和食品,风雨无阻,没人知道他们的买家是什么人。

  蔡庸说,那是一个真正的秘密,连金钱都无法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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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一笑人鱼的信物七国之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