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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仙侠 > 《无心法师》在线阅读 > 正文 第三部 文革时期 第十三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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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心法师》 作者:尼罗

第十三部分

  第196章 风雪夜

 
  无心一路攀援跳跃,在林子里东一转西一转,末了在一棵老树下面停了脚步,仰头对着树上的苏桃轻轻唤了一声。
 
  苏桃缩在厚棉袄里,怀里搂着大猫头鹰。大猫头鹰虽然是个以和为贵的好妖精,但是嘴若金钩目如明灯,一脸凛凛的凶相。苏桃提心吊胆的蹲在树上,头脸全被包裹严了,唯有双手没有手套,只能掖在大猫头鹰的翅膀下。忽听树下有了动静,她低头望下一瞧,一颗心登时一轻,在围巾里面闷声闷气的叫道:“无心!”
 
  无心站在树下一拍巴掌,然后向上张开了双臂。苏桃放开大猫头鹰,两条腿蹲久了,统一的僵硬麻木,两只套着大棉鞋的脚也成了冰砣。险伶伶的横向挪到一根粗树枝上,她气喘吁吁的做出预告:“我要跳了啊!”
 
  无心对她招了招手:“快!”
 
  苏桃闭了闭眼睛,蒙在脸上充作口罩的一层棉布外面凝了一层白霜。自言自语的又咕哝了一句,她说:“我真跳了啊!”
 
  然后不等无心回答,她张牙舞爪蜷着腿,一头向下栽去。而无心高估了自己的胸怀与力量,苏桃从天而降,当场把他砸了个四脚朝天。合拢双臂抱住了怀里的苏桃,他先是狠狠一闭眼睛,随即呼出一口白色雾气,对着上方满天的星辰笑道:“桃桃,我成功了!”
 
  苏桃下意识的想要挣扎起身,可是背着夜空对着雪地,她犹豫了一下,忽然想在无心身上再趴一会儿:“他们都逃了吗?”
 
  无心伸手去推苏桃:“逃了,全进山了。桃桃,起来,我怀里还藏着一条白娘子呢,别把他压扁了。”
 
  苏桃这才意识到了白琉璃的存在,立刻连滚带爬的起了身,又使出吃奶的力气扶起了无心。无心抬手抹去了她眉毛睫毛上的冰霜,然后攥住她的一只手,匆匆的继续前进。一阵夜风掠地而来,卷起了一层白雪沫子;林中的树木随之打起了哨,声音如同鬼哭狼嚎。苏桃抬手扯下遮住口鼻的棉布,一路喘得呼哧呼哧,本来林子里已经天寒地冻到了极致,可是她在齐膝深的积雪中奋力调动着两只沉甸甸的脚,竟然走得头上热气腾腾。一只手伸出去和无心十指相扣了,手心也是汗津津的总不干爽。
 
  大猫头鹰不消吩咐,自动的盘旋在他们上空。飞翔的速度自然大大的快于行走,他在前方飞飞停停,末了等得不耐烦,竟然试试探探的蹲上了无心的一侧肩膀。无心一手领着笨手笨脚的苏桃,一手拎着他的武器,怀里还暖着一条冷冰冰的白琉璃。肩上平白无故又加了好几斤分量,气得他一边走一边发牢骚:“你是只小鸟吗?你比老猫都重,装什么小画眉?”
 
  大猫头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听不见。还是落在无心的肩膀上更安逸,否则飞快了不是,飞慢了也不是,还得时常东张西望,生怕半路跟丢了。
 
  无心知道他是个温吞性子,从来不受刺激,所以不得不多说几句:“你怎么还学会偷懒了?你又不是鸡,为什么非要让我扛着你?”
 
  大猫头鹰稳稳的抓住了他的棉袄,钢勾似的爪子戳破了外面一层粗布。无心没发觉,他也不提醒。www.xiAoshuotxT.Net
 
  无心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即便吵破了天,也只是一场独角戏。大猫头鹰天生的没脾气,而自己的双手都被占用,又没有余力把他从自己身上摘下去。
 
  无心挣命似的往前走,先还遥遥的偶尔听到一两声枪响,后来周遭只剩了风声雪声,显然他们已经彻底远离了农场。
 
  苏桃实在是撑不起自己这一身装备了。弯着腰低着头,她恨不能走成四脚着地。身边的无心刚一停顿,她便一屁股跌坐在了大雪地里,上气不接下气的告诉无心:“累死了……心都要跳、跳出来了……”
 
  无心跪在了她面前,先是摸了摸她的头脸,见温度不算低,便转而去脱了她的大棉鞋。苏桃的脚已经冻得没了知觉,摆成什么样是什么样,没了鞋袜也不知道冷。无心抓起一把雪放在手里搓了搓,然后握住了她的一只赤脚。搓过冰雪的手掌升了温,再去抓雪也不为难。苏桃静静的望着他,心想他知道自己平时不怕冷不怕热,只有一双脚总是缺少热量。知道,也记得,自己都不记得了,他还记得。一只脚被他用雪搓热了,另一只脚又进了他的手中,一切都像是理所当然,无心微微低着头,搓着搓着忽然抬眼向她一笑:“热了没有?”
 
  苏桃也跟着笑了:“热。”
 
  无心拿起鞋袜为她重新穿上,然后拍了拍手上的残雪。苏桃收回双脚系了鞋带,同时小声问道:“你呢?”
 
  无心撵走了肩膀上的大猫头鹰,同时发现这只坏鸟抓出了自己的棉花:“我?我不冷。”
 
  苏桃用雪洗手,洗得手心发烧。起身走到无心身后,她用滚热的双手捂住了无心的耳朵。无心愣了一下,可也没有躲闪。苏桃的手,暖烘烘的,脏兮兮的,眼巴巴的,是非要为他做点什么的架势;掌心带着潮气,潮气又有温度又有力度,活蹦乱跳的温暖着他。
 
  无心本来没打算在雪地上久坐,可是因为苏桃献宝一样伸出的两只热巴掌,他在雪地上跪出了两条小腿深深的形状。最后仰头转向身后的苏桃,他看到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原来苏桃弯着腰探着头,一直在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目光直勾勾的,几乎带了傻气。
 
  无心收回目光,东倒西歪的站起了身:“不走了,我们找个背风的地方等天亮。”
 
  苏桃跟上一步,心中忽然很有话说。可是那话千头万绪,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说什么呢?说无心好?无心当然好,不用她说,说了倒显得生分。谈谈未来?未来自然还是流浪,况且大半夜的,也不是个畅谈的时候。苏桃思来想去,想到最后抬头看了看身边的无心。无心正在数着星星辨认方向,一个脑袋仰到了极致,从耳根到下巴,是一道清晰柔和的线条。无心除了一双眼睛有些阴森,其余部分全都长得恰到好处。苏桃默默的凝视了他许久,倾诉的欲望渐渐消失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她很笃定的相信在她和无心之间,早已存在了契约,虽然他没提起,她也没挑明。
 
  契约关乎着他们的一生一世,即便他不提起,她也不挑明。
 
  在一道杂乱的灌木丛后,无心就地捡了几根枯枝,放心大胆的生起了火。农场的民兵们只要存有半分理智,就不会在深更半夜里追进森林深处,所以他们满可以尽情的点火取暖。大行李藏在山下,要等天亮才能去取,苏桃从怀里摸出两个棒子面饼子,放在火上慢慢的烤。饼子冻得好像石头,然而也能烤出一点甜香气。
 
  饼子的表面略略焦糊了,表明这道夜宵已经可以入口。无心从苏桃的手中接过饼子,因为食欲澎湃,所以对着饼子张大嘴巴,还额外深吸了一口气。然而就在他要狼吞之时,大猫头鹰忽然慌慌的降落到苏桃身边,挤挤蹭蹭的往她怀里钻。无心咬着饼子抽抽鼻子,结果嗅到了浓郁的妖气。
 
  灌木丛中起了沙沙的响动,一个皮毛蓬松的大白脑袋从一株矮趴趴的榆树后面伸出来了:“呀!你俩还吃上啦?”
 
  无心含着一口饼子,愁眉苦脸的把头一扭。而苏桃放眼一瞧,这回不需无心吩咐,很自觉的打了招呼:“狐狸好。”
 
  大白狐狸龇牙一乐,满嘴鲜血,牙缝里还嵌着几根羽毛:“无心,你真是没个正经,有闲心去救别人,没闲心管管自己的丫头。瞧我大侄女多可怜,都冻成这个逼样了。”
 
  无心把手一挥,恨不能一拳捶扁了她:“有事你请说事,没事好走不送。”
 
  大白狐狸摇头摆尾彻底钻出了灌木丛,态度非常的好:“你吃不吃鸡?”
 
  无心不假思索的答道:“白吃当然吃!”
 
  话音落下,大白狐狸身后挤出了一只红狐狸。这红狐狸一嘴叼了两只大公鸡,鸡脖子全被咬得半断不断,两个鸡脑袋随着红狐狸的动作晃晃荡荡。大白狐狸得意的瞟了死鸡一眼,然后自报佳绩:“今天算是过了瘾,现在农场里面只剩鸡崽子了!”
 
  无心盯着大公鸡,口水开始充沛:“大白,两只鸡都是给我们吃的?多谢多谢,我早就看你不是一般狐狸。这鸡可够肥的,算你豪爽大气。”
 
  大白狐狸一瞪眼睛:“想得美!姑奶奶这里没有白食给你吃!想要吃鸡,就得帮忙!”
 
  无心眼里有了鸡,嘴巴就不思念饼子了:“看在鸡的面子上,我能帮一定帮。”
 
  此言一出,大白狐狸的身后热闹了,一只红狐狸驮着一只细条条的小黄鼠狼,闪电似的从灌木丛外飞跃过来。原来大白狐狸素性嚣张,在农场鸡棚里由着性子作乱,既非正经偷鸡,也非正经吃鸡,而是肆意祸害,咬得遍地死鸡。农场里的工人受了惊动,叫了民兵出来救鸡,大半夜的也摸不清情形,只知道农场受了大损失,鸡棚内外到处都是鸡血。大白狐狸是不怕人的,带着部下公然逃窜。红狐狸们也机警,唯有小黄鼠狼最弱,不但落了后,而且还被民兵用鸟枪打伤了后腿。一队狐狸中,只有大白狐狸法力高强,能够化成人形,可是心不灵手不巧,并不能充当医生;于是她灵机一动,决定追踪无心,让他出手去救小黄鼠狼。
 
  正如她所料,无心看在鸡的面子上,很愿意帮这个小忙。把匕首放到火上燎了燎,他把细细长长的小黄鼠狼抱在腿上,用刀尖去挑它伤口中的铅弹。在他忙碌之时,大白狐狸不甘心安静旁观,没话找话的要和他聊:“无心,你明天去哪里?”
 
  无心大睁着眼睛低了头,攥紧了小黄鼠狼的细腿:“明天?明天我想下山,到县里去。”
 
  大白狐狸把嘴一张:“你要走啦?”
 
  无心刀尖一颤,挖出了一枚小小的铅弹:“没错。总在山里住,非活成野人不可,再说现在山里也不算安全。”
 
  大白狐狸把嘴合上了:“嗷,我还挺舍不得你哩!”
 
  无心发现小黄鼠狼的肉里还藏着一枚铅弹,于是聚精会神的继续去割伤口,疼得小黄鼠狼三个爪子乱蹬,口中咔咔乱叫。无心不为所动,专心致志的对着第二枚铅弹使劲:“大白,我不信。”
 
  大白狐狸啐出一根鸡毛,顺便检讨了内心,感觉自己的确是没什么诚意。面前的无心忽然一抬头,鼻子里又低低的“嗯”了一声,正是第二枚铅弹顺着刀尖的力道弹入了火中。俯身把嘴唇贴上小黄鼠狼的后腿,无心连泥水带鲜血的吸了一口,紧接着扭头吐到火里。小黄鼠狼长条条的瘫软了身体,叫都不叫了。
 
  从棉袄的破洞处开始撕,无心撕下了一条棉布,缠裹了小黄鼠狼的伤腿。红狐狸放下公鸡走过来,叼起小黄鼠狼一扭头,把它放到了另一只红狐狸的脊梁上。无心转身对着大雪地又吐了几口唾沫,然后笑眯眯的爬过去拽过了大公鸡。公鸡肥极了,而从现在开始到天亮,时间正够他和苏桃大嚼一场。
 
  大白狐狸无意停留,临行前告诉无心:“其实有没有你我都是一样的过日子,所以我实在是装不出悲痛的样子来挽留你。你要滚就滚吧,兴许哪天我一高兴,也下山去逛一逛!”
 
  无心一边拔鸡毛,一边对着大白狐狸连连点头:“好,我就欣赏你这坦白的性格。桃桃,还不道别?”
 
  苏桃抱着大猫头鹰,很听话的出了声:“狐狸再见。”
 
  大白狐狸扬长而去,留下无心和苏桃吃鸡。虽然缺油少盐,但是肉毕竟是肉,总比饼子香。两人很细致的啃出一地鸡骨头,然后在天亮之后下了山。从一眼老树洞里取出双肩背包,无心带着苏桃走出山林上了大路,凭着两只脚直奔县城火车站。
 
  没有走出多远,无心和苏桃一起停了脚步,就见眼前路上平铺着一条挺新的小棉被,大猫头鹰收拢翅膀,睁着两只大眼睛站在小棉被上向他们行注目礼。
 
  无心弯腰细看小棉被:“哟,你还学会偷了?”
 
  大猫头鹰实在是懒得飞了,所以直挺挺的向后一仰,脑袋正是对准了棉被一角。
 
  无心啼笑皆非,并且不想理他,然而苏桃福至心灵,却是领会了他的用意。把小棉被包裹成了襁褓形状,她抱起了大猫头鹰,又对无心说道:“抱就抱吧,权当是报答他给白娘子找鼠崽儿吃了。”
 
  无心不以为然:“哼,这夜猫子奸着呢,咱们谁也别想甩了他。”
 
  第197章 一路向北
 
  无心总是记不住自己所在的县城名字。长白山下本来是没有这个县的,是建国后才开发了这一片土地。县名非常的具有时代性,不是叫做团结,就是叫做建设,也可能叫做互助或者友爱。无心记不住,也懒得记,因为很快就要从县火车站出发,继续北上了。
 
  带着苏桃走进县里唯一的招待所,两个人因为在山里生活久了,所以几乎忘记了山下是个什么样的世界。结结巴巴的背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无心亮出自己的所有证明,登记之后得到了一间小屋子。
 
  苏桃刚刚确定自己生了虱子,正在满头满身的做痒。生虱子本也不是稀奇事情,盲流村里的大小孩子全都有虱子,纵算其中有个别肯讲卫生的,也逃不脱外界的传染。苏桃与世隔绝的日夜缩在帐篷里,自以为可以出淤泥而不染,没想到防着防着还是没防住。当无心从她的头皮上捏起一粒虮子时,她先是吓了一跳,随即面红耳赤,身体像条独立的芯子似的,开始在棉袄壳子里乱动。
 
  无心一派平静,没笑话她,也没安慰她,直接出门买回了药粉和篦子。解开苏桃的两条大辫子,他坐在床边,挑起一绺长发慢慢的篦了又篦。苏桃背对着他蹲在地上,听闻自己生了虱子,她从头到脚一起瘙痒:“无心,我会不会把虱子也传给你啊?”
 
  无心轻声答道:“不会,我从来不生虱子跳蚤。”
 
  苏桃认为他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不是,虱子跳蚤是能传染的。”
 
  无心拧着一条眉毛,挑着另一条眉毛,因为知道好歹,无论如何不会认为虱子可爱。但是没办法,有些事情他不得不管,比如温暖着白琉璃不让他冬眠,比如整治处理苏桃身上的虱子。
 
  “不让你抱夜猫子,你偏抱。”他喃喃的埋怨苏桃:“那夜猫子到处飞到处落,你知道他身上会有多脏?兴许虱子就是从他身上传过来的!”
 
  猫头鹰蹲在角落里,本来正是昏昏欲睡,忽然听到无心迁怒到自己身上了,便很委屈的睁开一只眼睛,偷偷的睃了他一眼。
 
  苏桃不怕无心,不服他的话:“我和夜猫子之间还隔着一层小棉被呢,我又没直接抱他。”
 
  无心咬牙切齿的梳通了苏桃的发梢:“那小棉被也是来历不明。”
 
  苏桃抱着膝盖,随着他的篦子摇头晃脑:“是你先让我搂着它暖手的!”
 
  无心“嗯”了一声:“还嘴硬。”
 
  苏桃的头皮被他牵扯痛了,龇牙咧嘴的做鬼脸:“没嘴硬。”
 
  白琉璃从无心的领口中伸出了脑袋,撕着大嘴打了个哈欠。本来他是一个无所谓饥饿疲惫的游魂,可是如今既然附上了蛇身,免不了就要受到躯壳的影响。昏昏欲睡的盘上无心的脖子,他对于外界的一切都不大感兴趣,懒洋洋的就只是想睡。角落里的猫头鹰打了个冷战,骤然睁大双眼望向了他;而他缓缓缩进无心的怀里,蹭皮贴肉的又睡了。
 
  无心和这样一群活物混在一起,本来就胸无大志,现在越发的眼里只有虱子虮子。苏桃表面上和大猫头鹰很有共同之处,闷头闷脑的仿佛没脾气,然而大猫头鹰八风不动自有主意,苏桃像只猫似的叽叽咕咕,也是很会顶嘴,一边顶嘴一边又侧了脸用眼角余光瞄着他,怕自己说话说过了火,真激怒他。在外面出生入死风风雨雨的混了一年多,她自认为见多识广,已经很有一点小心眼了。
 
  两人淡而无味的嚼了半天舌头,最后无心不言语了,专心致志的给苏桃抓虱子。苏桃稳稳当当的蹲在他的双腿之间,忽然有了主意:“无心,我把头发剪了吧!”
 
  无心受了白琉璃的影响,困得一双眼睛半睁半闭:“剪了?这么长的头发,剪了怪可惜的。”
 
  苏桃抬手在耳朵下方比划出了一个长度:“就剪到这么长,不可惜,我头发长得快。”
 
  无心弯腰扭头,去看苏桃的侧影:“真剪?小姑娘还是留着长头发好看。”
 
  苏桃转向了无心,用手掌在脸蛋边缘一切:“我还没剪过短头发呢,剪到这里行不行?要不然就再留一点,你说该留多长?”
 
  无心的黑眼珠半遮半掩的藏在眼皮后面,湿润而又迟钝的一转:“剪到下巴吧,到时候披散着也行,梳羊角辫子也行,还能经常换个样子。”
 
  苏桃笑了,嘴角弯弯的向上翘。无心是懂“美”的,而且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和她所受的家庭教育不谋而合。她越发感觉无心和自己是契合的了,契合,而又全新,因为家里常年的没男人,无心从天而降,在她面前把一切角色都扮演了。
 
  无心找到了招待所的服务员,利用甜言蜜语借来了一把大剪刀。很谨慎的对着苏桃下了手,他剪羊毛似的为苏桃理了发。早就知道苏桃头发多,可是没想到吃了一冬天的野物之后,兴许是营养充足了,头发居然厚密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无心对于大事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对于苏桃的脑袋却是认真至极,从中午修剪到了傍晚,越剪越短,最后还是苏桃感觉出了不妙。趁着耳垂尚未露出,她起身强行逃走了。
 
  带着无心给她买的药粉去了一家澡堂子,她含羞带愧的洗了许久。末了赶在天黑之前,她随着无心回了招待所。猫头鹰站在房间内的一张破桌子边缘,正在筹划着出去打猎。冷不防看见苏桃随着无心摸黑回来了,他睁圆了探照灯一样的大眼睛,就见苏桃脑袋特别大,仿佛是细脖子上挑了个大蘑菇。对于大猫头鹰来讲,这就算是怪物形象了。心惊胆战的横着挪了一小步,他一爪踏空,未等展开大翅膀,已经“咕咚”一声摔在了水泥地上。
 
  房间里没镜子,无心开了电灯回头一看,也是强忍着没对苏桃咧嘴。若无其事的低下头,他催促苏桃快些上床睡觉。床是两张单人床,被褥全都又凉又潮不干不净,并且其中一张床还有残疾,一条腿东倒西歪的立不住。无心让苏桃和自己睡一张床,等到苏桃先钻进被窝里了,他便背对着苏桃盘腿坐稳,翻检着苏桃脱下的衣裤,想要除去残余虱子。
 
  苏桃躺在被窝里,歪着脑袋看他的背影,看他像只大猴子似的端着肩膀缩着脖子,胳膊腿儿全是特别长。他穿的戴的都不好,因为不知道珍惜衣裳,导致形象比苏桃更像盲流。服装虽然糟糕,破烂冬装下面的身体却是比谁都好。苏桃受了母亲的影响,审美观总和主流格格不入。在当今这个如火如荼的革命大时代里,她还是坚定的认为小白脸才算美男子。
 
  苏桃对着无心审视了许久,末了忽然发现了问题:“无心,你的头发怎么总也不见长呀?”
 
  无心没回头,是个要忙死的架势:“我家里人都这样,头发长得慢。”
 
  苏桃侧卧着打量他:“那也不能一点儿都不长啊!”
 
  无心头不抬眼不睁,快要把脸埋到苏桃的棉裤裆里:“我天生就这样,头发胡子都不长,汗毛也轻。正好,省了理发的钱。”
 
  苏桃对他没有刨根问底的心,所以糊里糊涂的笑道:“刮脸的刀片也不用买了。”
 
  无心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抻出了昏昏欲睡的白琉璃:“我忙着呢,你和白娘子玩,玩累了就睡觉,不用等我。”
 
  苏桃接了白琉璃,其实还是糊里糊涂,不过真要让她细问,她也不知从何问起。白琉璃看了苏桃的新发型,惊得一吐信子,还以为自己是看到了蘑菇精。
 
  无心嘴上不说,心如明镜,硬着头皮在招待所里住了足足一个礼拜。一个礼拜之后,他见苏桃的头发有所生长,看着不那么像蘑菇了,才把行李重新收拾了一遍,带着苏桃去了县里的火车站。
 
  火车站太小了,只偶尔会有过路的火车停留个一分钟半分钟。无心和苏桃提前换上了一身春装,蛮不讲理的跳上火车,往罐头似的车厢里横冲。苏桃挎着书包,一手和无心相握,一手拎着一只网兜。无心后面背着帆布背包,前面捆着一只襁褓,拉扯着苏桃在车厢里开天辟地。他挤火车挤出了经验,行动如风,嗓门也大,一路且骂且走,将挡路的什物一概踩到脚下,气得一个老太太捧着一篮子鸡蛋左躲右躲,对着无心和苏桃的背影怒骂:“这两个玩意儿,真他妈缺德!”
 
  火车的终点站是吉林市。无心和苏桃在吉林市住了小半个月,将当地的好风景看了个饱。及至在吉林市玩够了,他们漫无目的的上了火车继续北上。将沿途城市一座接一座的走了个遍,最后在这一年的六月,他们到达了哈尔滨。
 
  同样是省会城市,哈尔滨就比去年的长春太平得多,打归打,但是没有打到天翻地覆的程度。无心和苏桃穿着利利落落的单衣单裤,除了永不离身的大包小包之外,苏桃身上又额外多了一只铁壳水壶;蘑菇头经过了无心的几次修剪,瞧着倒是比先前顺眼多了,只是前额留了一排齐齐的刘海,让她总像是与众不同。至于大猫头鹰,因为身体毛茸茸热烘烘,所以在这个夏天里彻底失去优待。他给自己预备的小襁褓,也被无心丢在火车站里了。
 
  哈尔滨火车站是个大站,来自东南西北的几列火车一起到站,出站口几乎有了点人山人海的意思。无心照例是扯着苏桃披荆斩棘往外冲锋,苏桃牛似的低着头,恨不能头上长角顶出一条大路。好容易挤出了出站口,无心找个角落站稳了,见苏桃在,苏桃和自己身上的行囊也在,行囊里的白琉璃更在,这才松了口气,用手背给自己擦了擦额上的热汗。
 
  未等他把汗擦净,苏桃望着远方开了口:“无心,你看,那边有个卖冰棍的。”
 
  说完这话,她拿眼睛去看无心,嘴里没提要吃冰棍,可是等待的姿态已经做出来了。无心紧了紧身上的背包,又抄起苏桃身上的水壶喝了一大口自来水:“没看见。”
 
  苏桃在他面前,不是特别的要脸。他没看见,她就伸手指给他看:“要是有奶油雪糕就好了。”
 
  无心不大舍得在奶油雪糕上花钱,但是有些钱不得不花。十六岁的苏桃还可以归于孩子一类,他不想让个孩子活得无欲无求。领着苏桃走向前方的冰棍推车,他一边走一边和苏桃说话。苏桃侧脸仰头看他:“你也吃一根。”
 
  无心摇摇头:“我不吃,我不爱吃。”
 
  苏桃告诉他:“你不爱吃奶油的,就买根绿豆冰棍。绿豆冰棍一点儿也不腻。”
 
  无心思索着答道:“我问问有没有红豆的,要是有红豆的,我就买一根。”
 
  两个人认认真真的扯着闲话,把通往冰棍推车的一段路途说得津津有味。及至停在了推车的遮阳伞下,无心从衣兜里掏出一小沓整整齐齐的零钱,正要数出几张买雪糕,不料未等他把钱递出去,忽有一只大黑巴掌横空出世,把几枚脏兮兮的分币托到了推车后方的大婶面前。无心和大婶都吓了一跳,同时发现黑巴掌别有特色,居然只有四根手指,小拇指头齐根没了。
 
  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无心身后响了起来,居高临下瓮声瓮气:“兵民是胜利之本,我要两根绿豆冰棍!”
 
  无心和苏桃一起回了头,近距离的仰视到了一张挺好看的黝黑面孔。而顾基莫名其妙的迎着目光一低头,当即对着无心和苏桃大叫了一声:“呀!”
 
  大婶本来正在开箱子拿冰棍,被他这一嗓子震得一哆嗦,气得大发牢骚:“这孩子怎么虎了吧唧的?买个冰棍吓我两跳!”
 
  顾基对于大婶的抱怨充耳不闻,单是六神无主的后退一步,又求援似的回头往后看。无心和苏桃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就见在一带铁栅栏下蹲着个小老农似的青年,正在用一小条报纸卷旱烟末子。卷好烟卷叼住了,他一边伸手往衣兜里掏,一边抬起了头。遥遥的和无心打了个照面,他显然也是一愣。不过随即取下烟卷往耳朵上一夹,他撑着他那一身旧军装站起身,弱不禁风的对着无心点头一笑。
 
  无心没出声,就见小丁猫瘦了一圈,本来是白白净净的娃娃脸,如今脏兮兮的花里胡哨,变成花狸猫了。
 
  大婶气哼哼的把两根绿豆冰棍直杵到了顾基脸上。顾基接了冰棍撒腿就跑,惊弓之鸟似的直奔到了小丁猫身边。把一根绿豆冰棍送到小丁猫手里,他畏首畏尾的往对方身后一缩,仿佛大狗熊躲在了小树苗后面。
 
  小丁猫咬了一口冰棍,脸上隐隐露出了一点笑模样:“无心,巧哇!咱们可是好久都没见面啦!”
 
  然后他一边咔嚓咔嚓的大嚼冰棍,一边快步走到了无心面前。无心上下打量着他,只见他单薄成了十五六的半大孩子模样,一身的军装也是不干不净,腕子上虽然还带着一块手表,然而却是穷得买不起烟。
 
  无心一味的看,一言不发,于是小丁猫笑眯眯的先开了口:“哎,你有钱吗?”
 
  无心十分狐疑,不懂小丁猫的用意:“干什么?你不会是想打劫我吧?”
 
  小丁猫把冰棍杵进嘴里,闭嘴撸下最后一块褐色的冰:“想什么呢?我看你还是不了解我。”
 
  顾基颠颠的跑上来,把另一根冰棍也送到了他面前,原来顾基纯粹是个跑腿的,两根冰棍全归小丁猫一个人。无心趁机抢着问了一句:“你现在离开文县了?”
 
  小丁猫唆着冰棍一摆手:“别提文县,我跟那边早没关系了!你有没有钱?我有粮票,你要是有钱的话,咱们凑合着下顿馆子去!”
 
  第198章 谈话录
 
  小丁猫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那么多粮票,本地的全国的都有,是五颜六色的一沓子。无心看他和自己一样也是刚下火车,没有理由会存着一大把黑龙江粮票,心中就起了狐疑:“你是从哪里过来的?”
 
  小丁猫掀起宽宽展展的军装下摆,因为身体已经瘦到抽象,所以衣服特别的像旗帜:“我们是从齐齐哈尔过来的。”
 
  无心怀着千言万语,不知从何问起:“你去齐齐哈尔了?”
 
  小丁猫从耳朵上取下了烟卷,叼到嘴上掏火柴:“我去?我是住!你不知道吧?我下乡了。”
 
  旧报纸卷成了烟卷是个圆锥形,上宽下窄没有指头长,根本不禁抽。小丁猫三口两口吸到了头,扭头啐出了被唾沫浸湿的烟蒂,他吊儿郎当的笑嘻嘻,继续热情邀请无心和自己合作下馆子去。嘴上说着话,他一双眼睛躲在眼镜片后,不住的去瞟苏桃。苏桃倒是很坦然,因为知道他是自己的手下败将,顾基虽然个子大,但也未必是无心的对手。作为占据上风的一方,她有种王者般的宽容。小丁猫看她,她不在乎;如果小丁猫敢蹬鼻子上脸,她想象了一下,耳朵里起了“砰”的一声空响,是她的双拳击中了小丁猫的两扇瘦排骨。
 
  无心和苏桃没有户口,最缺粮票。小丁猫热情洋溢巧舌如簧,把他说动了心。转身从推车后面的大婶手里买了一根奶油雪糕,他决定和小丁猫合作一次,打一顿牙祭。
 
  奶油雪糕冻得梆硬,为了彰显高级,外面还包了一层半透明的蜡纸。苏桃揭了蜡纸,在舔雪糕之前先舔了蜡纸上的残余奶油。无心扫了她一眼,看她舔得津津有味万分珍惜,于是第一次感觉苏桃变得像个野丫头了。
 
  苏桃并没有留意到无心的目光,对她来讲,吃雪糕是种难得的享受,她小心翼翼的左舔一口右舔一口,无论如何舍不得真咬,一边舔一边又东张西望的跟着无心走,因为无心正在和小丁猫寻找饭馆。小丁猫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哈尔滨,轻车熟路的走出火车站地界,他不吃则已,要吃就去大馆子里开斋。
 
  三个人跟着他一个人走,先是步行了长长一段路,又乘了一段公共汽车,末了他们一起挤下汽车,到达了中央大街。中央大街是过去的老名字了,文革开始之后已经更名为反修大街。小丁猫兴致勃勃的踏上大街,把身后三人带到了一家大餐厅门前。此餐厅本名叫做华梅西餐厅,如今顺应潮流,改名叫做反修饭店。名字改了,体面的外表可没改,无心随着小丁猫往里走,怀疑这小子是要趁机吃大户。钱要是自己的,他就不说什么了,小丁猫要吃就让他吃去;可钱是苏桃的,花一个少一个,他可不能拿着苏桃的小财产胡乱大方。
 
  四个人捡了一处僻静位子坐下,小丁猫依旧是百事通,大刀阔斧的点了一桌子中餐。等到服务员走了,他才压低声音说道:“现在这里的好厨子都被打成苏修特务了,西餐味道不行,还是来几样炒菜合算。”
 
  隔着一张桌子,无心向他伸出了脑袋:“你说你下乡了?”
 
  小丁猫翘着二郎腿,一手插在裤兜里。脑袋向后一仰,他枕着椅子高高的靠背点头微笑:“没错,我下乡了,现在就在那个——”他转向顾基:“叫什么名字来着?前几天不是刚有了个新名字吗?”
 
  顾基似乎是对于自己的存在深感不安,耸头耸脑的不看人:“生产建设兵团。”
 
  小丁猫的细脖子在破烂了的领圈里转了转:“对,其实就是开荒种地。我刚去了没几天,可是你看我的手。”
 
  话音落下,他把一只苍白的巴掌伸到了无心和苏桃面前。巴掌薄薄的,掌心结着几片鲜红的血痂。
 
  “你看我是干活的人吗?”他摇头叹息:“可怜我这一身细皮嫩肉啊,妈的全葬送在扁担上了。”
 
  无心捻了捻他的手:“你干什么活?”
 
  小丁猫翻了个白眼:“挑大粪。”
 
  无心盯着他看,满脸的不相信。顾基忽然机灵了,瓮声瓮气的为小丁猫作证:“他真是挑大粪,我也挑大粪,我天天帮他挑,他没劲儿,挑不动。”
 
  无心登时笑了,一双眼睛眯成细长:“真挑大粪啊?”
 
  小丁猫收回了手,以一种很欣赏的神情审视着自己的掌心:“你控制一下,不要当着我的面幸灾乐祸。”
 
  无心勉强正了正脸色,然后告诉小丁猫:“好,我尽量控制……嘿嘿嘿嘿嘿!”
 
  小丁猫听了他的笑声,登时抬手捂住了眼睛:“哎呀妈呀。”
 
  顾基看了无心的反应,十分不忿,还要辩解:“现在挑大粪是好活儿,比种地强。挑大粪能偷懒,挑到半路还可以找地方休息。”
 
  无心忍住了笑,继续又问小丁猫:“文县的事业完了,你还可以回保定嘛!你当初不就是从保定来的吗?”
 
  小丁猫清了清喉咙,又见神见鬼的环顾了四周,见天下太平,才嘁嘁喳喳的讲述了自己这下乡的原因。原来在他去年逃出文县之时,保定的联指总部也受到了新一轮的冲击,罪名是一号勤务员反对林彪。联指在几次三番的风雨中一直屹立不倒,可是如今这顶帽子实在太大,终于把他们压趴下了。
 
  联指总部中的十常委,被解放军抓走了五个,其中就包括了小丁猫和杜敢闯。余下的五名常委之中,除了一号二号跑了个无影无踪之外,余下三人一直存着外心,此刻当即宣布和联指决裂,重起炉灶另开张,并且抢走了联指的大批军火。
 
  这三人风云再起,姑且不提,只说落网的五常委算是倒了大霉,大热的天被关进仓库,吃喝拉撒都在里面,生活环境还不如蛆,而且天天挨揍。小丁猫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一打就服,让交待什么就交待什么,毫无保留的把罪行全推到了旁人身上,并且宣称自己患有精神分裂症。
 
  军方的人万没想到联指十常委中还藏着一个精神病,当即对此展开调查,把小丁猫的父母拘了来。小丁猫的父母都是工人,出身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家里除了小丁猫这个长子之外,还有个胖墩墩的次子丁小熊,娇滴滴的三女丁小鸽。惶惶然的坐在专案组人员面前,丁家父母有一说一,不敢隐瞒:在自家老大刚上初中的时候,他们的确是带着孩子去过医院,诊断结果也真是精神分裂症。不过老大越长越大,越大越正常,他们还以为孩子已经自动痊愈了。
 
  专案组里的军人擦亮双眼,追着问道:“丁小猫平日有什么异于常人的特点吗?”
 
  小丁猫的母亲是个瘦长条的妇人,满脸都是心力交瘁贤良淑德。悠悠的叹了一口气,她开口答道:“哎呀妈呀,这孩子小时候可瘆人了,一点儿孩子样也没有,就像让鬼上身了似的,刚上小学就学会抽烟喝酒了。反正我和他爸都不爱管他,我们把他养大成人就算对得起他了。”
 
  专案组没能从丁家夫妇身上打开突破口,转而去审问初中生丁小熊和小学生丁小鸽,也依旧是一无所获,因为他们的大哥一直不爱搭理他们。再去传唤了丁家的左邻右舍,他们所得的信息全都十分有利于小丁猫——老邻居们统一的认为小丁猫是个怪坯。
 
  专案组几乎相信了小丁猫的病情,然而无论他是否真疯,事实摆在眼前,他的确是联指中的三号人物,对于文县大血战,他是要负责任的。
 
  然而就在专案组将要给小丁猫定罪之时,变故又发生了。
 
  杜敢闯突然站了出来,表明小丁猫只在联指成立初期活动过,从去年年初开始,他就因病不再参与联指事务了。从六六年夏天到现在,小丁猫没有动手打骂过任何人,没有单独组织过任何一场武斗。至于文县大血战,陈大光应该负主要责任。是陈大光先动手,她才着手筹划反攻的。
 
  情形陡然发生变化,让专案组措手不及。杜敢闯那一身横肉快速的熬干了,年轻的脸皮因为毫无准备,所以显出了松垮的老相,一颗颗痘子却是暴得此起彼伏,是一种脏兮兮的灼灼其华。丑陋而又坚定的站立在审讯室里,她调动出了最后的精气神,大包大揽的承担了所有罪名。虽然小丁猫不在场,可是她铿铿锵锵的高谈阔论,又是一次飒爽英姿五尺枪,又是一次天翻地覆慨而慷。
 
  她挡在小丁猫的前面,替他往死路上走去了。
 
  在这一年的冬天,小丁猫回家了。
 
  落网的五常委中,只有他一个得了自由。他瘦得像个鬼一样,狼吞虎咽的霸占家中有限的粮食。丁小熊是个老实孩子,大哥既然想多吃一口,他就毫不计较的少吃一口。丁小鸽则是对大哥有些崇拜,认为大哥是个落了难的革命英雄。
 
  至于丁家的老两口子,则是别有心肠。自家的儿子自家清楚,想起小丁猫的所作所为,他们算是怕了长子。长子要吃,就让他吃吧。
 
  小丁猫在家里养了一个冬天和半个春天,养出了一身薄薄的膘。新的一年有了新的声音,上山下乡的号召渐渐响亮起来。小丁猫在保定一直活得心惊肉跳,生怕自己的老底不知哪天会再被人翻出来。所以躺在家里思索了几日几夜,他一挺身下了地,宣布自己要下乡当知青了。
 
  此言一出,老两口子登时乐翻——小丁猫早走早好,他们实在是供不起大儿子的烟酒糖茶了。
 
  小丁猫主意一定,当即开始行动。听闻上海已经走了几十万人,山东的青年也是成千上万的往边疆去,他在家里对着地图盘算了一番,认为自己是早走早好,越远越好,能和保定一刀两断才妙。于是在这一年的春末时节,他作为一名知识青年,披红挂彩的来到了北大荒。
 
  在和往昔岁月一刀两断的同时,他和大粪结下了新的情缘,并且意外的遇到了顾基。自从联指覆灭之后,顾基便一个人四处流浪。文县他是不想回了,街里街坊都知道他一枪毙了他父亲,虽然现在子女和父母决裂是潮流,可是人人心里都有一杆老秤,秤上的准星并不会随着时代轻易变化。WWw.xiAosHuotxt.Net
 
  家乡没脸回,衣食住行也都没着落,他和小丁猫一样,迫切的要逃。在千里之外的异乡骤然见到小丁猫,他百感交集六神无主——照理,他现在满可以一拳捶死这个灭他满门的仇人,可他把小丁猫当惯了主心骨,见了小丁猫,他一颗心都落了地。
 
  顾基没法子清清楚楚的去恨,只好糊里糊涂的去爱。和小丁猫在一起,他永远不吃外人的亏;而小丁猫一边保护他一边使用他,仿佛他是一匹好驴好马好骡子。
 
  第一道菜上来了,小丁猫夹了一筷子肉往嘴里送:“无心,我不能总和大粪较劲。我得改变现状。”
 
  无心正在思索苏桃是否拥有上山下乡的资格,思索到了最后,他认为就算是有资格,也不能让苏桃去。他不能让苏桃挑大粪,也不能让苏桃干农活。与其让她去卖苦力,不如把她留在自己身边,自己至少还能给她一个自由自在。
 
  “你怎么改变?”无心先给苏桃夹了菜:“不挑大粪,改挑别的?”
 
  小丁猫不置可否的笑了一声,起身走到服务员面前要了一瓶白酒。咬开瓶盖倒了一杯,他吱喽一声抿了一口,然后咂了咂嘴,颇为销魂的长吁了一口气:“我吧,就是不安于现状,明白吗?”
 
  无心看着苏桃吃菜,苏桃每吃一口,他心里就舒服一下:“明白。你要是能够安安生生的挑大粪,才叫奇怪。”
 
  第二个菜也上来了,小丁猫伸长筷子,高兴的笑道:“哈哈,葱爆里脊!吃了一个多月的窝头咸菜,我掉了三斤肉,不过吃粗粮也有一个好处,就是让我拉得痛快!”
 
  无心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是不是离了大粪吃不下饭?好不容易下次馆子,你说你——”
 
  小丁猫满不在乎,连汤带水的往嘴里填肉:“吃不下没关系,我替你们吃。老实告诉你,我现在是有点儿后悔,我不该往北走,我应该南下去云南的。”
 
  无心来了兴趣:“南下干什么?你们不是到哪里都得种地吗?”
 
  小丁猫伸手一指顾基,仿佛是要让他给自己作证:“我弄到了一台收音机,可以听到外国的电台……”他把声音压成了耳语:“缅甸那边的华侨学生也在闹革命,反正我在国内也是担惊受怕,不如往远了跑。在联指混了两年,我也积累了许多经验,如果让我重新再来一次,我肯定不能弄得这么一败涂地。”
 
  无心听了他的话,感觉是在听天方夜谭:“你就不能安稳几天吗?”
 
  小丁猫一摊双手:“我稳不住,我就喜欢玩人。如果这次闹革命还是不成,我想南洋那边又不破除封建迷信,凭我的本事,怎么着都能混口饭吃。”
 
  无心吃了一口肥嫩的里脊:“你是挑大粪,还是闹革命,还是挑着大粪闹革命,我都没意见。”
 
  小丁猫对他眉飞色舞:“你跟不跟我走?我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无心大摇其头:“我不跟你走。你我志不同道不合,万一走到半路打起来了,也不好收场。老实告诉你,在外面混了一年,我也积累了许多经验。我当盲流当得挺舒服。”
 
  小丁猫用筷子一指他和苏桃:“你俩一起过上了?”
 
  无心摇了摇头:“我俩相依为命。”
 
  第三道菜上来了,是白菜炒木耳。小丁猫见它是道素菜,便没急着去吃:“挺好,我和顾基也是相依为命。你有没有兴趣和我换一换?顾基一身的力气,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
 
  顾基充耳不闻的咯吱咯吱嚼白菜。无心挑了一块硕大的木耳给了苏桃:“少和我扯淡。咱们今天吃过这一顿饭,往后还是各走各路。我看你天生就是个惹是生非的货,怪不得你上辈子——你身上还有多少本地粮票?卖给我几十斤好不好?”
 
  小丁猫端起玻璃杯,美滋滋的喝了一口白酒:“别提卖,我白给你。另外你再考虑考虑,反正你也没地方去,不如和我一起走。苏桃,你说呢?”
 
  苏桃没理他。
 
  小丁猫是以看病为名请假跑来哈尔滨的。肥吃海喝的混了个醉饱,他心满意足的出了饭店,还要在街上来回散一散步。无心领着苏桃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低头清点粮票。正是入神之时,一辆吉普车忽然在前方刹住了,车窗打开,一个四五十岁的军人脑袋伸了出来:“是苏平平吗?”
 
  此言一出,小丁猫和顾基不以为意,无心和苏桃却是一起钉在了原地——此时此地,怎么会有个陌生军人知道苏桃的学名是苏平平?
 
  第199章 新希望
 
  吉普车的车门开了,军人像要进一步作出确定似的,弯着腰跳下了车。手扶车门转向苏桃,他开口又问了一遍:“是苏平平吧?”
 
  苏桃茫茫然的睁大了眼睛,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无心握住了苏桃的手,一头雾水的看看军人又看看苏桃,末了他微微俯下身,在苏桃耳边问道:“认识他吗?”
 
  苏桃咽了口唾沫,虚虚的反问道:“你是田……叔叔?”
 
  军人笑了一下,露出两颗可以媲美獠牙的大虎牙:“我说我不能看错么,还真是你个小丫头。”
 
  苏桃没有笑,把头低下了。走在前方的小丁猫带着顾基停了脚步,饶有兴味的退到一边旁观。而军人上前一步又道:“你家的事情,我后来都听说了。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怎么来了哈尔滨?”
 
  苏桃的嗓子细成了线,说起话来嘤嘤嘤嗡嗡嗡,仿佛是存心让谁都听不清楚:“我也是刚下火车。”
 
  军人一亮虎牙,很关切的又向前迈了一步:“来哈尔滨是有事?”
 
  苏桃幅度很小的摇了摇头:“没事……”
 
  军人发现苏桃像只柠檬,不拧不出汁:“老苏出事之后,你有着落了吗?”
 
  苏桃闭了嘴,因为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说她没着落,可她有无心和一张做了假的结婚证,简直算是个终身有靠的人;但若说她有着落,她居无定所,差一点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流浪的生活,无论如何不能算是一种着落。
 
  军人没有得到答复,于是收回虎牙,顺便看清了苏桃和无心握在一起的手。目光从苏桃转移向了无心,他和无心对视了一眼,然后感觉自己什么都明白了——老苏的丫头在外面混了一年多,可能是学坏了。
 
  军人转身一指身后的吉普车:“平平,如果没地方去的话,可以和叔叔走。叔叔现在……形势还行。”
 
  这回未等苏桃做蚊子哼,无心先把她拉到一旁站住了。弯腰看着苏桃的眼睛,他郑重其事的问道:“他是什么来头?”
 
  苏桃凑到无心耳边,嘁嘁喳喳的答道:“他是我爸爸的老部下。去年年初,他被人揪到北京去批斗了。”
 
  无心的大黑眼珠在微凹的眼眶里滴溜乱转,是个心神不定的模样:“你信得过他吗?”
 
  苏桃特地想了一想,末了告诉无心:“他是好人,当初救过我和爸爸。”
 
  无心听到这里,就扭头再次望向了军人。军人饶有耐性的站在吉普车旁,本来当无心也是个东游西荡的野小子,然而冷不丁的被他盯了一眼,竟是心中一寒。那一眼的力道太足了,冷飕飕的往他脸上扎,简直就是霜刀雪剑。
 
  无心一望即收,对着苏桃低声打商量:“他要是肯招待我们,我们就去吧。省一夜住宿费也是好的。”
 
  苏桃现在已经很会精打细算了,虽然依旧是怕生,不过看在钱的面子上,她同意了无心的建议。抬眼望向军人,她扭扭捏捏的小声说道:“田叔叔,您能不能给我们找个地方住几天?我们……我们初来乍到,没有地方安身……”
 
  军人竖着耳朵听清了她的言语。他去年自身难保,没能救成老苏,所以如今对待老苏唯一的一点骨血,他是有求必应:“好,好,上车吧,叔叔安排你们。”
 
  小丁猫和顾基瞠着眼睛站在路边,看到无心和苏桃上了军人的吉普车。吉普车绝尘而走,让小丁猫十分艳羡的叹息出声:“莫非他们是攀上高枝了?”
 
  顾基扬着一张晒黑了的脸,浓眉大眼高鼻梁,一脸男子汉式的好看。他显然不是小丁猫的知音,小丁猫盯着吉普车的后影,一双眼珠子快要突破眼镜片飞出去,而他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只隔三差五点缀几声饱嗝。
 
  吉普车流星一样在大街上疾驰,穿过了一世界的艳阳高照红海洋。末了停在一处不挂牌子的招待所门口,军人率先推开车门下了车。
 
  无心没有再和苏桃手拉手,改用眼角余光牵着她扯着她。招待所外表看着不起眼,进入院内才发现里面风景优美,有花有草,通往楼内的大玻璃门太干净了,嵌在玻璃上的不锈钢门把手好像是飘在了半空中。有整洁利落的服务员从里面为他们拉开了大玻璃门,无心和苏桃跟在军人身后往里走,鞋底踏着厚实的地毯,一步一步软绵绵。
 
  军人把他们领上了二楼。在一间窗明几净的屋子里,他们坐在一圈小沙发上,有勤务兵无声无息的端茶倒水。及至勤务兵退下去了,房门一关,房内无端的寂静了片刻。
 
  最后,还是军人先开了口,他想知道老苏到底是怎么死的,也想知道苏桃是如何熬过了这一年半载的光阴。而对着田叔叔这么一张不甚熟悉的面孔,苏桃彻底成了个瑟缩乏味的丫头,把一切惊心动魄的故事都讲了个干巴巴,丝毫渲染形容都没有,纯粹只是讲述,并且是一场置身事外的讲述。军人对她是一边倾听一边审视,发现和去年相见时相比,她基本没变模样,要说变化,也就是黑了一点,不过大夏天的,人人都黑,不算稀奇。老苏的女儿其实一直是有名的,因为老苏长得不怎么样,女儿却是个水灵灵的小美人。女儿的大照片悬挂在老苏的办公室里,一年一换,由于父女二人对比强烈,导致往来的人都忍不住对着照片看了又看,私底下一致怀疑老苏让他老婆扣了顶绿帽子。
 
  懒和尚念经似的喃喃完毕,苏桃没话说了,直着眼睛去看茶杯中的茶叶沉浮。茶是好茶,茶汤碧绿,一片茶叶在里面缓缓舒展,铺满了整个茶杯底。田叔叔原来并没有被真正打倒,当初看他摇摇晃晃的最危险,最终却是比父亲强,不但活着,而且穿住了一身军装,住在闲人免进的高级招待所里,“形势还行”。
 
  可是对待这样一位堪称人物的叔叔,她一点眼色也没有,一句好话也不会说。冥冥之中似乎有所预感,她无欲无求的只想走。田叔叔当然是有办法把她从飘萍一样的生活中拯救出来,可是她回首往昔岁月,知道自己是回不去了。
 
  她对于这个世界,对于这个世界上的人,已经是彻底的没有兴趣。她只想和无心在一起,有多远走多远,能走多远算多远。
 
  她不说话,军人舔了舔大虎牙,也是沉吟。短暂的沉默过后,军人开始盘问无心的来历。苏桃静静的倾听着,听无心一口流利的谎言,假得天衣无缝,就像真的似的。等到无心自我介绍完毕了,军人起身走出门去,良久过后才又回了来。一屁股坐到苏桃和无心对面,他虽然也是昂首挺胸的摆出了军人姿态,可是后背微微的有些驼,肩膀也微微的有些塌,显然是大大的伤过元气。字斟句酌的开了口,他慢吞吞的分析了当今的天下大势,然后给苏桃画出了两条大路——在城里消磨光阴是肯定没有前途了,想要求生存求发展,只能另辟天地。凭着苏桃的岁数和资历,第一可以参军,第二可以下乡。他现在虽然是比不得先前有权力了,但是毕竟没倒,把个子弟安排进军队保险箱还是不成问题的;不过和参军相比,生产兵团里更像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如果真想干出一番大事业的话,倒是去北大荒更合适。
 
  苏桃听愣了,万万没想到田叔叔竟然热心到为自己画好了人生蓝图。慌里慌张的看了对方一眼,她下意识的问道:“那无心呢?”
 
  军人对着无心一点头:“小伙子,你有什么想法?”
 
  无心俯下了身,把两边胳膊肘架在了膝盖上,是个埋头苦思的形象。双手十指交叉了,他抬起头,用一双大眼睛去看军人:“田叔叔,现在……小姑娘去当兵,是不是……也不算坏?”
 
  军人听了他的问题,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总之听着就是很怪:“当兵是很光荣的事情嘛!这哪里要分什么男女?”
 
  无心点了点头:“是,是,我知道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现在当兵是好事。”
 
  军人欲言又止的轻轻一呲虎牙,发现这个大眼贼说起话来居然老气横秋。
 
  无心谁也不看,自己犹犹豫豫的又道:“反正那个生产兵团,我是绝对不会让她去的。”
 
  军人发现无心年纪虽轻,可觉悟不是一般的低:“那个,我说一句。让娇生惯养的学生去农村接受再教育,也是很有必要的事情。再说一个青年人,应该到革命最需要的地方去,应该和工农相结合……”
 
  无心一边听一边点头,等到军人结束了长篇大论,他接着方才的话头继续说:“我和桃桃再商量商量,毕竟她是个小姑娘,无依无靠的,还是给她找个安稳地方最好。要是当兵不吃苦的话,去当兵也行。”
 
  苏桃听他说得头头是道,越说越真,视自己为无物,终于忍无可忍的插了嘴:“田叔叔,无心能不能也和我一起去当兵?”
 
  军人也是年轻过的,而且苏桃又是老苏的女儿,可以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所以没有绷着面子讲大道理:“平平,办法都可以慢慢想。”
 
  这话说出了口,军人心中有些自得,认为自己总算对得起了老战友,不但负责了老苏的女儿,而且负责了老苏的女婿。哪知无心轻声说道:“田叔叔,我不当兵。”
 
  苏桃睁圆了眼睛,下意识的作了回答:“你不当我也不当!”
 
  军人紧随其后,一嘴的牙全见了太阳:“你个大眼贼,让你当兵你都不去,你这小子是不是缺心眼儿?”
 
  无心抬了头,一个脑袋有千斤重:“田叔叔,我想和你单独说几句话,可以吗?”
 
  苏桃被一名勤务兵领到了隔壁空屋子里,留下无心和军人相对而坐。无心像是累得挺不起腰了,含胸驼背的低声说话。他和军人之间当然是没什么交心之言,他所想知道的,无非是军中生活的模样:苦不苦?累不累?新兵进去受不受欺负?受了欺负能不能找到伸冤报仇的地方?像苏桃那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进去之后能不能活?没有当兵当一辈子的道理,当完兵了有什么出路?苏桃能不能得到一份不受风吹日晒的工作?能不能活成个干净体面的小女人?
 
  长达一个小时的询问结束之后,无心出门领走了苏桃。军人给他们另找了住处,距离招待所不远,一旦他们定下主意了,可以随时过来向他报告。
 
  苏桃懵里懵懂的跟着无心走,一边走,一边摇晃着他的手臂:“要是咱们不能一起参军的话,我就不去。去了干嘛呀?不参军我不也是一样的生活?再说我也不想当兵,我妈最烦当兵的了,她要是活着,肯定不能让我往军队里进。你怎么了?你累啦?”
 
  无心像乌龟驮碑似的驮着背上的帆布背包,一段路让他走得一步一顿。眼皮耷拉着遮住半只眼珠,他拖着苏桃和自己的两条腿,且走且呻吟了一声:“嗯,是累了。”
 
  苏桃踮着脚去解他身上的背包:“我来背。”
 
  无心一晃肩膀:“不用,马上就到旅社了。”
 
  旅社是家大旅社,服务员提前接了军人的电话,所以只让无心一个人在簿子上登了记,也没检查证明。无心进了三楼的房间,卸下背包脱了鞋,要死似的往床上一趴,闭了眼睛就开始睡,一觉睡到了大天黑,一个梦都没有做。
 
  最后朦朦胧胧的清醒了,他睁开眼睛向房内看,就见苏桃站在窗前,正在隔着一层纱窗往外张望。忽然撅嘴吹了一声口哨,她轻手轻脚的打开纱窗,放进了一只双目炯炯的大猫头鹰。猫头鹰收拢翅膀落在地上,有一点闲庭信步的意思,东张西望的寻找白琉璃。
 
  白琉璃盘在枕头上,现在他长成了一条中等大小的胖蛇,放在书包里已经快要坠人的肩膀,所以时常也在背包里安身。虽然他一贯没什么人味,不过今天作为旁听者,他隐隐约约的也猜出了无心的心事。他和无心素来是志不同道不合,无心的一切作为他都不赞成,包括今天这一场。睁着两只黑豆眼睛凝视了无心,他看无心一口气都不喘,真是要累死了。
 
  苏桃笑嘻嘻的站在床前,笑得不甚稳定:“无心,旅社里有公共浴池,能冲热水澡呢!一会儿是你先去还是我先去?”
 
  无心闭着眼睛,一咬牙坐起来了:“你先去吧,我不着急。”
 
  苏桃偷偷的瞟着他,同时从背包里翻出了香皂和毛巾。换上床底下的拖鞋,她像只怕被遗弃的家猫家狗一样,悄悄的开门出去了,脸上还带着一点儿笑意,笑给四面八方看,漫无目的的想要讨好卖乖。
 
  房门关好之后,白琉璃像一朵云似的,飘飘忽忽的升到了无心面前:“无心,你不会是……”
 
  无心凝视着他,一言不发。
 
  白琉璃略一思索,另起话题问道:“你不喜欢她了?”
 
  无心轻声开了口,不知怎么搞的,嗓子还哑了:“我喜不喜欢她,你还看不出来吗?”
 
  白琉璃看他情绪不好,所以难得的通情达理了,不和他一般见识:“那你还让她去当兵?我记得有句俗话,大概是‘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你——”
 
  无心一转身背对着他躺下了,气哼哼的抱怨道:“行了,你什么都不懂,还一直说说说!都什么时代了,现在当兵是美事,平常的人想当还没有资格呢!”
 
  白琉璃看他给脸不要脸,居然还和自己耍起了脾气,就对着旁边的大猫头鹰一挥手:“去,啄死他!”
 
  大猫头鹰迟迟疑疑的飞上床头,向下瞄着无心的一只脚,不知道应不应该马上出击。无心连着一天一夜没脱过鞋,一双穿着破袜子的脚看起来可是够有味的。未等他作出决定,房门忽然开了,苏桃蹦蹦跳跳的跑了进来,嘴里笑道:“嗬!哪是热水淋浴呀!放出来的都是冷水!”
 
  白琉璃“嗖”的一下消失无踪,大猫头鹰则是松了口气。苏桃水淋淋的坐到床边,脸上笑得格外喜气,喜得不自然,像是生怕会有谁不喜。
 
  无心东倒西歪的坐起来了,看了苏桃一眼。苏桃正在歪着脑袋擦头发,明眉大眼粉脸蛋看得无心一阵心疼。忽然又累了——他无涯的人生整个儿就是一场迎来送往,无休无止,无尽轮回。再爱也停不下,再好也留不住,累死他了。
 
  “桃桃啊……”他一下子上了岁数,足有成百上千岁,黑眼珠子停留在了蛮荒时代,历尽沧海桑田的望着苏桃:“你当兵去吧!”
 
  苏桃没言语,擦头发的动作越来越慢。末了把潮湿的毛巾揉成一团放在桌子上,她言简意赅的答道:“不。”
 
  无心垂头望着自己撂在大腿上的双手,一双手雪白雪白的,不见风雨不显光阴:“当兵挺好的,起码能让你活得堂堂正正。”
 
  苏桃的预感成了现实。极度的恐惧转化成了愤怒,她一声不吭的下床出门,跑去卫生间里长长的撒了一泡尿。然后回到房内坐上床,她为了表示自己对于当兵一事的深恶痛绝,开始安安稳稳的赌气——她把自己里外都打扫干净了,现在不冷不热不渴不饿,满可以在床上直挺挺的坐上一夜。从来没和无心耍过小脾气,她决定今天要耍上一次,让无心知道他的念头有多无情多荒谬,自己有多难过多生气。
 
  第200章 交锋
 
  两张单人床相对着靠墙放了,一张床上坐着无心,另一张床上坐着苏桃。墙壁和床头栏杆构成了角落,正能让苏桃舒舒服服的嵌在角里,纹丝不动的在床上坐出个坑。她是个安静性子,装聋作哑以柔克刚是她的天分。她披头散发的垂着脑袋,目光隔着湿头发向外一扫一扫,倒要看看无心作何反应。
 
  房内开着电灯,招来了一纱窗的大小蚊虫。纱窗半新不旧,并不能做到严丝合缝,于是无心走去关了电灯,只要窗外路灯的一点光明。黑黢黢的站在地上,在苏桃的眼角余光中,他成了个怯生生的大影子,欲言又止,欲走又停。
 
  苏桃眨了眨眼睛,把前因后果来龙去脉重想了一遍,想到最后还是很坦然、很硬气:你还知道怯呀?你还知道不好意思呀?我还以为你要理直气壮到底呢!都说好了的,都约定了的,你说不算就不算了?你说推翻就推翻了?反正我不同意,我不干。我也是经过风见过雨的人了,我不是傻瓜。你要替我做主吗?我不听!
 
  她越想越对,有理到了委屈的程度。压下一波泪水,她无声的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心平气和的放松身体,踏踏实实的窝进了角落中。她不是急性子人,必要的话,她可以开展持久战。
 
  与此同时,无心像只心虚的猫狗一样,蹑手蹑脚的走到了她的床前。
 
  “桃桃啊。”他俯下身,嗓子还是哑的:“你听我说——”
 
  不等他讲出下文,苏桃直接从湿头发后面啐出三个字:“我不去!”
 
  无心双手撑在床上,面孔距离苏桃已经很近。心力交瘁的低下头,他挣命似的发出声音:“桃桃,你应该去。你现在还小,不把流浪当成一回事,等你将来长大了,你会——”
 
  苏桃根本不想领教他的高论,直接躲在湿头发后面放冷箭:“就不去!”
 
  无心闭了眼睛,感觉自己的力气正随着语言向外流失。再说下去,他真能把自己活活说死:“桃桃,我都不知道今年冬天带你到哪里过冬。”
 
  苏桃沉默了一瞬,末了答道:“我不怕冷。去年冬天能过,今年冬天一定也能过。”
 
  无心的脑袋垂到极致,留给苏桃一副端端正正的肩膀和一后脑勺茸茸的短头发:“桃桃,当了兵,你就有了合法的身份,你就再也不必怕人了。”
 
  苏桃盯着他,声音几乎堪称冷酷:“我谁也不怕。”
 
  无心的手臂开始打颤,是终于撑不住了的模样。如果时光倒退几十年,除非苏桃自己愿意,否则谁也别想从他怀里抢走她。因为凭着他的小本事,他总能让苏桃安安然然的活过一生,他总能对得起她一世的年华。
 
  可现在不行了,他没有户口,没有工作。在当今这个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大时代里,他到了哪里都是异类,到了哪里都是行踪不定、来历不明。
 
  流浪的日子,十天半月好混,一年半载也好混,一辈子,不好混。
 
  撩起沉重的眼皮向前看,他看苏桃青春正盛,是一株含苞待放的花,太鲜艳了,太美丽了。所以他得给她找一处安身的温室,他不能让她再生冻疮和虱子。
 
  慢慢转身坐到床上,他向后退到苏桃身边。靠着墙壁仰起头,他长长的叹出了一口气:“你必须去。”
 
  苏桃冷笑一声,表示自己根本不拿无心的话当话听。
 
  无心把脸转向了她,忽然不耐烦了:“笑什么笑?难道你还真想当一辈子盲流?”
 
  他一变脸,苏桃也睁大眼睛抬起了头,万没想到他会舍得对自己发火。两人虎视眈眈的对望片刻,无心伸手一拎她的衣领,压低声音逼问道:“你看看你每天穿的都是什么?你再想想你每天吃的都是什么?我没本事,养不活你,什么都给不了你。你真跟我过一辈子,死了你都闭不上眼!桃桃,你别对我上心,没有用,不值得!”
 
  苏桃猛的一晃肩膀,从他手中扯出了衬衫领子。衬衫还是去年穿过的,没型没款没颜色,和“美”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抬手一撩滴着水珠的刘海,她把脸扭向纱窗。气息颤悠悠的在鼻端打了个转儿,她从牙关之中挤出了含糊的一句话。
 
  无心没听清楚,于是靠近了她问道:“你说什么?”
 
  苏桃不看他,对着一纱窗的蚊虫蛾子开了口,声音夹了眼泪伴了哭腔:“当初都定好了的……”
 
  她用手背狠狠的一抹眼睛,咬牙切齿涕泪横流:“总在一起,不分开,都定好了的,还带反悔的?”
 
  她不会嚎啕,再气愤再伤心也是喃喃自语,是谁爱听谁听的架势:“我没反悔,你先反悔了?你比我大了好几岁,还说话不算数?说好了的,说了好几遍,原来都是假话?”
 
  她的眼泪迅速汹涌了,开始吭哧吭哧的又抽泣又哽咽,面红耳赤的对着满窗夏虫控诉:“苦不苦的我自己知道,你说苦就苦了?好端端的,非得让我当兵,不当还不行,凭什么啊?我不当,就不当。你爱当你当去,反正我不当。”
 
  白琉璃无声无息的游上了床,盘到了苏桃的大腿上。苏桃伸手拢着他,谁也不看,只对着纱窗流泪。什么叫做“没有用”、“不值得”?无心说话太伤人心了。
 
  无心抱着小腿,把下巴抵上了膝盖。太累了,他连花言巧语都说不动了。抬手揽住苏桃的肩膀,他要把人往自己怀里搂。第一下没搂动,第二下搂动了,他用袖子去擦对方滚热的眼泪。苏桃在他怀中抽抽搭搭,天大的委屈,委屈透了。歪着脑袋枕上无心的膝盖,隔着一层旧裤子,膝盖骨头的形状清清楚楚,硌得她太阳穴疼。无心真瘦,平时只看他东跑西颠活力无限,苏桃忽然发现其实他吃的不足喝的不足,所有的好吃好喝都被他填到自己嘴里去了。
 
  苏桃一闭眼睛,眼泪又来了。
 
  无心弯了腰,像条蛇也像只鸟,把苏桃卷着罩着护到怀里,面颊蹭过苏桃半干的头发,头发蓬松松的又厚又密,没有洗发膏,有香皂用香皂,有肥皂用肥皂,实在是什么都没有了,火碱也行——这么好的头发,给它用火碱!
 
  无心不再说话了,双臂环住苏桃,他使劲的搂她抱她勒她,勒得她有了进气没出气,勒得她断了骨头连着筋。她是他偶然遇到的一线春光,她是他眼中花一样的小姑娘。他舍得让她去当兵?他舍得让她一个人出去闯世界?他舍不得,他最舍不得,可是这话,他没法说。
 
  两个人一起侧身一倒,成了个相拥的姿态,双方的胳膊腿儿都嵌得合适极了,苏桃的脑袋正落在他的臂弯里。他轻轻的拍着对方的后背,低低的一句话让他说得声嘶力竭老气横秋:“桃桃,睡吧,有话明天再说。”
 
  苏桃没吭声,把一张热气腾腾的面孔埋进了他的胸膛。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苏桃肿着眼睛坐起身,发现无心已经出门买了油条豆浆回来。白琉璃盘在对面床上,一双黑豆眼睛定定的望着她。猫头鹰照例是蹲在角落里,灰扑扑的像一截矮木桩子。
 
  她揉着眼睛往窗前的小桌上看,发现豆浆里面居然加了打散的鸡蛋花和红糖,简直稠成了粥。这时房门一开,无心端着水杯和牙具走了进来。
 
  “来。”他嬉皮笑脸的开了口:“先刷牙,然后趁热吃油条。油条是用香油炸的,现在还脆着呢!”
 
  苏桃从他手里接过挤好了牙膏的牙刷,心中有些恍惚。无心看起来太若无其事了,让她感觉昨夜的交锋不过是一场梦。无心把水杯也递给了她,顺手从床底下拉出了一只大痰盂。在她低头对着痰盂刷牙时,他又出去一趟,把湿毛巾也拧回来了。
 
  苏桃擦过了脸,自己下床在桌前坐了。拿起一根油条咬了一口,她尝出了好滋味,立刻回头去看无心:“你吃了吗?”
 
  无心走到床边坐下,紧挨着桌子答道:“吃了。”
 
  苏桃现在不大相信他,捏着油条又问:“真吃了?”
 
  无心笑了:“真吃了,在楼下的油条摊子上吃的,豆浆也喝过了。”
 
  话音落下,他对着苏桃一掀身上的单衣,向对方展示自己的白肚皮。苏桃用手背又在他的胃部轻轻摁了一下,摁过之后心里有了数,知道他肚子里是真有食。
 
  收回手喝了一口热豆浆,苏桃烫得一伸舌头。豆浆太甜了,内容太丰富了,让她不假思索的感到了痛心:“加鸡蛋和糖不得多花钱吗?日子不过啦?”
 
  无心坐在一片明媚的阳光里,半张面孔被阳光照耀得要透明了。美滋滋的对着苏桃一笑,他开口说道:“等你当了兵,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苏桃一愣,舌头上的甜味立刻消失无踪。原来持久战并未结束,她怒发冲冠的想,他还想用糖衣炮弹哄我呢!
 
  “谁说我要当兵了?”她粉嘟嘟的脸蛋瞬间冷成了苍白:“谁要当兵你找谁去!我不是兵,我是盲流。我没家没钱,我也吃不起豆浆油条。”
 
  无心还是笑,笑出了一副没脸没皮的孩子相:“桃桃,昨晚的话我还没说完呢,你一哭,吓得我把下文都忘了。今天你给我一点儿时间,听听我的话到底有理没理,好不好?”
 
  苏桃听他换了口风,和昨夜那副死气活样的德行大不一样,便起了好奇:“你说。”
 
  无心清了清喉咙,又下意识的伸手抻过了白琉璃的尾巴尖捏来捏去:“桃桃,我是这么想的,凭着你现在的身份,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参军。昨天你那个田叔叔告诉我了,说是从军队里出来的人都会有户口和工作,而且还是好工作。桃桃,你自己说,是工作好,还是流浪好?”
 
  苏桃不理他的话茬,直接问道:“那你呢?我去参军了,你怎么办?你干什么?”
 
  无心答道:“我?我一个人总不会饿死。你到哪里当兵,我就到哪里生活。你能出军营,我就和你见面;你出不了军营,我也给你写信。等到将来你退伍了,要是不嫌弃我的话,我还跟着你。”
 
  苏桃因为从不在他面前藏奸,所以此刻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脑筋不由得有些不够用:“真的假的?”
 
  无心一点头:“我没户口没工作,谁要我谁吃亏,我骗你干什么?”
 
  苏桃想了又想,没想出头绪,可心中像是松快了一些似的,让她能够低头喝下一口热豆浆了:“那你怎么不和我一起去参军呢?听田叔叔的意思,他肯定是能帮忙的。”
 
  无心大摇其头:“我不干。我自由惯了,受不了约束。就算进了军队,不出一个月我也得当逃兵。”
 
  苏桃开始咬起了油条:“那咱们都不当兵,咱们下乡去那个什么兵团吧!在兵团里不就是干活吗?我想干活的地方,纪律肯定不会太严。你看小丁猫和顾基不是说请假就请假了?”
 
  无心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桃桃,饶了我吧,我一不想当兵,二不想种地,我懒啊!你要是真心对我好,就乖乖的快去参军。我还指望着你以后有了出息给我养老呢!”
 
  苏桃不置可否的连吃带喝,热得满头大汗。无心眼巴巴的看着她,不知道她会给自己一个什么样的答案。白琉璃长长的瘫在床上,颇为痛苦的一吐信子——尾巴快被无心揪断了!
 
  苏桃喝光了最后一口豆浆,然后放下大碗一抹嘴,顶着一鼻尖汗珠告诉无心:“要不然,咱们还是一起下乡吧?北大荒是不是和长白山差不多?也有松鼠和狐狸吧?”
 
  无心听闻此言,一拍大腿:“桃桃,你怎么又说回来了?我刚才的话全白讲了?”wwW.xiaOshuo txt.net
 
  苏桃舔了舔嘴唇,嘴唇都是甜的:“无心,只要我们能够常见面,干农活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无心把头一低:“不!”
 
  苏桃叹了口气:“你好懒啊!”
 
  端起大碗舔下碗边的一片蛋花,苏桃向他发出了最后通牒:“一会儿我就去找田叔叔,问问兵团到底怎么样,如果条件不是很差的话,我们就下乡去。当兵得当好几年呢,我不愿意和外人在一起过集体生活。”
 
  无心快要哭了:“下乡不也是要过集体生活吗?难道你以为到了北大荒,我们还能搭座帐篷继续过小日子?”
 
  苏桃忙忙碌碌的开始梳头:“白天干完了活,晚上见一面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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