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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赤炎之瞳》 作者:沧月

十三章 13因剑而亡 第十四章 14劫火之变

十三章因剑而亡
恍惚中,她似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自己再不停的奔跑,从血腥黑暗的深宫出来,一直的跑,跑,跑……身后总是追着两个没有头颅的幼童。张开手,似乎要抱住她的腿,如黑暗和恐惧般如影随形。
她一直不停的奔跑,不敢停下片刻——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在寻找什么。
“大囡……该回家吃饭啦!”
视线忽然开阔,阳光从头顶洒下,驱散了阴云。天地的尽头忽然出现了一座小小的茅屋,篱笆上开满了夕颜,屋顶上炊烟袅袅。一个老妇人牵着一对孩子站在门口,远远地对她招手。
那……是继母和弟妹么?
那一刻她忽地明白了:原来自己在找的,不过就是这里!就是家!
离开了那么久,她终于找到归家的路途了。
踏入家门,发现家里已经开饭了。一碗热腾腾的面端了上来,是熟悉的母亲的味道,雪白的长寿面上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她熟门熟路地坐了下来,拿着筷子,满心欢喜,完全忘记了片刻前那两个孩子追着自己时的恐惧。
“饿了吧?堇然。”有人对她说话,声音温柔,“快吃,面都要凉了。”
一只手伸过来,为她掖回了鬓角垂落的发丝——她吃惊地抬起头,隔着水雾看到了一双男人眼睛。那个戎装军人坐在对面看着她,静静凝望着她。
然而,他满身都是血,一滴滴落在了碗里!
“墨宸!”她看着桌子上那个血红的面碗,惊呼起来,“你……怎么了?”
然而,当她伸出手的刹那,白墨宸的面容在眼前一瞬间虚化,仿佛沉入了无边的雾气,再也看不清楚。
“你怎么还在这里?”忽然间,她听到雾气里有人远远近近地召唤着,“快来呀!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愕然:“来哪里?”
“破军那里!”
“破军?”她恍惚地想着,忽然间觉得心里有一种灼热的感觉,似乎有一股烈火在身体里猛然燃烧了起来,令她四肢百骸都仿佛在火里。
“来吧……”雾气里,一只手对着她伸了过来。
那是一只左手,手上结了一层奇特的蓝色薄冰,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样式奇特的戒指——银色的双翼戒托上,一粒蓝色的宝石璀璨生辉,闪着妖异的光华。
“这……这是……?”
当那只手即将抓住她的瞬间,她忽然醒了过来,只觉得全身发冷。
醒过来时身侧是一片黑暗,暗影里有人在俯视着她。那个人的眼眸是漆黑的,关切而焦急。那是……中州人的眼睛。
“堇然,你醒了么?感觉怎么样?”
“你是……”她微微蹙眉,辨认着那个语声。
“是我啊!”那个人轻声,“堇然。”
“少游?”她失声惊呼起来,犹如梦魇,“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来救你的。”慕容隽轻声说。
“救我?”她喃喃,渐渐回忆起了不到一天之前,自己在非花阁和他的最后一次照面。她猛然一震,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来救我?”
“是的。”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堇然,我和十年前已经不一样了。无论在怎么样的境地里,我都绝不会抛下你一个人了!”
她怔怔看着黑暗里那一双眼睛,那一瞬,梦中的情形历历在目,各种情绪涌上心头,令她百感交集,说不出一句话。
“你是怎么进来的?”她喃喃,“太危险了。”
“没什么危险的。我用了一百万金铢,让都铎出面保住了你的命。”他笑了一声,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别担心,今天晚上,就算整个帝都都付之一炬,你也会毫发无伤。”
“一百万金铢?”她吃了一惊,忍不住苦笑,“十年前,我只不过值三千。”
慕容隽震了一下,似是被深深刺痛。
“原来你一直都记恨十年前的事啊。”他低声喃喃,“我是个心怀黑暗的人,三千金铢当时对我是举手之劳,但我明知你身陷苦境,却一直出于私心,没有伸手相助,以至于你最后不得不……”
“不,我不恨你,”殷夜来很快截断了他,“我知道你没有一定要伸手帮我的义务,更何况,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你是叶城的继承人——我从未想过要通过你来获得那三千金铢,令我唯一伤心的,是你明知我遇到了难处,却只当做不知道,从未开口过问一句。”
“……”她的话锋利而平静,却令他无地自容。
“是我负了你。”他喃喃,语气复杂,“不过,方才我几乎不敢相信那个在闪电里拔剑的人是你——十年了,我从不知道你居然有那么好的身手。”
殷夜来也苦笑,“看来从一开始,我们就对彼此都有所保留。”
是的。十年前的那场相遇固然美好,然而那样的爱,从一开始就不是不染尘埃的。他们为生命中最初的爱所吸引,却甚至都不曾认识真正的彼此,所以,当人生里第一个大考验来临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守望相助,各怀私心,终于在那个十字路口相互错过。
“现在我们扯平了,是么?”慕容隽在黑暗里握紧她的手,“我一直想告诉你——无论你是否改变,我都还是十年前的那个我。我一直都等着你回来,从未改变。”
这样的告白时如此的深沉真挚,一瞬间,让她止不住地战栗。
她垂下眼睛,不知道如何回答。慕容隽以为她这样代表着默认,低声道:“如今,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所有障碍都已经清除,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障碍?”她忽然吃了一惊,从这温情脉脉的对话中惊醒过来,失声:“你……你把墨宸怎么了?他现在在哪里?!”
“白墨宸?”黑暗里的瞳孔忽然收缩了,他转过了头,语气冷淡:“从今往后,你最好不要再提起这个名字——就当这个人从不曾在我们之间出现过。”
“他到底在哪里!”殷夜来却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语气因为急切而颤抖,“今晚的一切都是宰铺和玄王做的……墨宸他是被冤枉的!是别人做了局诬陷他!”
她抓得如此用力,让慕容隽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
“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今晚是怎么回事!”他忽然再也忍不住地冷笑起来,“他是冤枉的——但是,那又如何?我一样可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什么?”殷夜来脸色猛然煞白,只觉得全身都冰冷。“难道……是你?”
她的声音有些嘶哑,“是你?”
“当然是我。”慕容隽回过头直视着她的眼睛,语气平静而冷酷,“不要说是缇骑和白帅,就算是宰铺、帝君,哪一个不是我手心里的棋子?——我既然发誓要杀了白墨宸,就决不能让他活过今晚!”
城府极深的贵公子眼里蓦地放出了寒光,一瞬间宛如修罗。
“少游……你变了。”她怔怔地看着他,喃喃,“亏得你刚才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和十年前一样,不曾改变!十年前的你,怎会说出这样的话。”
“……”慕容隽沉默了一下,低声,“是。或许什么都变了,但唯有对你的心意,却未曾改变。”
殷夜来颤了一下,握住他的手;“那就放他走吧,求你了。”
她握的很用力,慕容隽颤了一下,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痛——那种痛是从他左手指尖那个微小伤口开始的,一直传入了心底,似乎要捏碎整个心脏。
她,居然在求他放过那个人!
她知不知道今日如果一旦放过了白墨宸,他自己就会魂飞魄散?——如果今日非要在两个人中选出一个活下来,她会选谁?是那个霸占了她多年的掠夺者么?
“为什么?”他忽然间就失去了控制,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你从来不曾开口对我说过一个‘求’字!哪怕是已经山穷水尽,哪怕是自己出去卖身搏命!——可是,你今天却为了他来求我!为了他!”
她看着他在黑暗里狂怒的摸样,沉默了许久,终究只能说出三个字:
“对不起。”
这三个字仿佛有某种魔力,让慕容隽猛然安静了下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逼过来凝视着她。他抓得太用力,让她的伤口再度迸裂,血染红了他的手指,她却没有皱一下眉头。
“十年后的一百万金珠,也抵不过十年前的三千?”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然而声音里还是杀意汹涌,“‘对不起’?——就是为了你这句话,我也要杀了他!”
他猛然转身拉开了门,对着门外历喝:“来人!去告诉都铎,立刻采取行动!今晚所有知情的人格杀勿论,一个都不能留!”
“是!”家臣领命而去。慕容隽一掌拍在蒙上,长长吐出一口恶气,只觉得胸臆中翻涌如沸,几乎要逼得他发狂。
黑暗里,身后有熟悉的幽香袭来。他转身,一下子就看到了灯下那张清丽的容颜,恍如以前梦里千百次看见的景象,飘渺又真实。然而闪电明灭之间,忽然有彻骨的寒意逼上咽喉——她贴上了他的后背,用一只手环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里却握着一把剑!
“少游,”他听到她在耳边低语,轻如梦呓,“我真不想这样。”
漫长的一夜。血战还在继续,一场连着一场,似永无尽头。已经是五更了,再过一个时辰,就是天亮百官上朝的日子了。
可是,这新的一天里,到底有谁能看到日出呢?
寒蛩待在药膳司黑暗的房梁上,低头看着黑暗里孤军奋战的人。
在缇骑的猛烈进攻下,短短片刻里,跟随白墨宸的十七个人几乎死伤殆尽,只留下一个身手最好的青砂校尉还在勉强支撑。药膳司已经千疮百孔,每一处都布满了箭簇和刀痕,可白墨宸还在浴血奋战,身上已经有了不下十处伤口,眼神还是如同一头被逼到了绝路的猛兽,从未有丝毫屈服的迹象。
真是一个钢铁般的男人。
在一个半时辰的围攻不下之后,黑暗里传来了一个催促的命令。随着那个声音,所有缇骑忽然间停止了攻击,齐齐外撤。黑暗里,忽然听到嗤啦嗤啦的身影,似乎外面的风雨忽然猛烈起来,从破损的窗口内汹涌而入。
有一股奇怪的刺鼻气息弥漫开来。
“不好!”黑暗里,寒蛩不然低呼,“要火攻?!”
一语未落,只见无数支箭从窗外呼啸而来。箭尖上带着火,从各方射入了药膳司——那些缇骑居然将一袋袋的脂水通过水龙压射,洒满了殿内各处!
白墨宸立刻收转了剑锋,化出一片光幕,想要隔挡那些如雨而落的箭,尽管用尽全力,还是有一支箭突破了他的光幕,斜斜落在了地上。
“嚓!”一瞬间,一溜火光从地上燃起,瞬间扩大——只听“轰”的一声,整座光华殿忽然间变成了一座熊熊燃烧的火炉!
“所有人警惕!小心里面的人逃出来!格杀勿论,一个不留!”都铎策马历喝。成百上千的缇骑严阵以待,无数的刀枪箭簇对准了燃烧的大殿,哪怕有一块木头崩出来都立刻被射回了火里,根本没有丝毫逃脱的可能性。
只是短短片刻,火已经蔓延到了房间的最后一个角落。
“结束了。”坐在暗处观战的寒蛩喃喃说了一句,长身而起,再不留恋——仿佛是看完了一出完整的好戏,到最后需要整衣从容离场。
然而就在同一个刹那,他和所有缇骑都听到了一个声音划破了黑夜:
“住手!”
熟悉的语音,难道是——寒蛩霍的回头。大雨的黎明,闪电在头顶交错,映照出女子苍白的脸。垂死的殷夜来忽然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手里的光剑光芒微弱,半明半灭,紧紧抵在了身侧之人的咽喉上!
“城主?!”都铎一眼看见,便变了脸色。
——这是怎么回事……那个女人在被送进去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甚至让人觉得她再也不能睁开眼睛了。但此刻,她居然挟持着镇国公出现在这里!
“立刻灭火,撤掉弓箭!”殷夜来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历喝。
都铎一阵犹豫,看了一眼慕容氏的家臣,却惊讶的发现那些人居然也没有动,依旧站在原地紧密地戒备着,在如此危急的时刻没有丝毫乱了阵脚的表情。
“再不撤我杀了他!”殷夜来咬着牙,手里的光剑紧了紧。
在咬牙说出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她感觉到手里的人震了一下。慕容隽转过头,死死地看着她,那种目光令她无法直视。殷夜来扣着慕容隽,一手用光剑架在他咽喉上,一步步的朝着熊熊燃烧的房子走去:“快灭火!撤掉所有人!”
“我们只听公子的吩咐。”四大家臣之首的东方清站了出来,冷静地回答。
殷夜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维持着自己仅存的神智,对慕容隽低喝,“你,立刻让他们灭火,全部撤走!”
然而慕容隽却没有回答,似乎没有听到,只是定定的看着她。
“让他们撤走!”殷夜来听到身后大殿里梁柱倒塌的声音,知道脂水遇火后燃烧速度惊人,只怕连一刻钟都撑不住,心急如焚,“立刻!”
“如果我不呢?”慕容隽忽然开口了,语气里带着一丝冷笑,“你就会杀了我么?”
他的目光令她握剑的手颤抖了一下。
“你会杀了我么?”雷电交加中,慕容隽回过头看着身边挟持他的女子,闪电映照着他的侧脸,明灭不定。大雨里,一观冷静慎密的人忽然失去控制地狂笑起来:“那就不要再等了——杀了我啊!立刻!”
黎明前漆黑的深夜里,暴雨迎头而落,从贵公子的脸上纵横而下。他在雨中大笑,毫不顾忌地将咽喉往那把光剑上送去,似要去拥抱身边的女子:“来,杀了我吧,堇然!我们三个人一起死在这里吧!”
变起突然,周围的人惊呼了一声,急冲而上。
但是比所有人更震惊的是他身边的女子。仿佛生怕光剑会不小心真的割破对方的咽喉,殷夜来踉跄着退了几步,后背几乎靠上了燃烧的门,脸色苍白如死。她手里的光剑光芒本来就微弱,此刻几乎完全熄灭,再也没有丝毫威慑力。
“杀了我吧,堇然!”然而慕容隽没有趁机逃脱,反而上前一步将她逼到了墙角,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厉声,“如果不能杀了我,就跟我回去!”
他伸出的手上有一个微小的创痕,上面有血不停的沁出来。
那个小小的伤口上的痛,一直通往心脏最深处。
——是的,今晚,一切必须要做一个最后的了断!
这是用性命来搏的一次赌博。然而,显然孤注一掷的他赢了。
“少游……”殷夜来的手垂了下去,抬头看着他,眼神充满了绝望,喃喃,“求求你……不要再逼我了。不要再逼我了!”
“你也不要再逼我了!”他在她耳边历喝,语气决绝,“如果不杀我,那就跟我回去!一切从头开始!我们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不……来不及了。”她抬起头看着他,唇角忽然绽放出一个凄然的笑容,“来不及了。因为……我和十年前也已经不一样了!”
话音未落,肩膀上猛然传来一股大力,将他一下子推了开去!
“我当然不能杀你。所以,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她对他笑了笑,猛然转过身,如同一只扑火的飞蛾,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那一座正在熊熊燃烧的房子里!
浸透脂水的木殿是一个火窟,在她刚刚踏入的一瞬,只听一声巨响,一道大梁轰然断裂,以雷霆万钧之势迎头而落!火里只听一声轻微的惊呼,女子纤弱的身影被压在了底下,转瞬再也不见。
“堇然!”慕容隽只觉得眼前一阵漆黑,血气逆行逼向喉头,几乎吐出一口血来。他愣了一下之后,立刻不顾一切地往前奔跑:“堇然!回来!——”
“公子!”东方清和其他两大家臣一个箭步上前,一起死死抓住了慕容隽的肩膀,连声,“公子!清醒一点……清醒一点!”
“灭火!灭火!”慕容隽挣扎着,厉声大呼,“快给我灭火!”
然而,所有人都默然不动,面色凝重地看着他。
“怎么?为什么站着不动?!你们居然敢不听我的命令?!”他几乎要疯狂了,用手锤着地,回头看着东方清,大喝,“叫所有人给我放下武器,立刻灭火!”
“抱歉,”东方清却忽然长叹了一口气,“公子,我们拒绝。”
“什么?”他目眦欲裂,“你说什么?”
“公子忘记了么?”心腹家臣低语道,语气冷静,“您曾经叮嘱我:如果某一天,您失去了判断力,做出了明显不合情理的决定,损害了整个家族和中州人的利益——那么作为家臣的我们,可以不必执行这样的决定。”
“闭嘴!快灭火!”慕容隽在狂怒中完全听不进这样的话,“否则杀了你!”
“公子,在这之前您从未犯过错,但这一刻却是。”东方清叹了口气,低声,“何况这个女人不值得您如此。她不愿与您同生,却宁可与别人共死。”
“闭嘴!……闭嘴!”最后一句话犀利如刺,让慕容隽猛然一震,他只是竭尽全力地挣扎着,想要冲入大火里去,“放开我!堇然她在里面……她在里面!”
家臣们紧紧地从后面抱住了他,不让主人有挣脱的机会。
“不!城主,她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火在四周燃起,猎猎逼人眉睫。视线里都是一片酷热的血红,连脚下玉石铺的地面都烫的不能踏足。她不停地奔跑,四处寻觅,呼喊着他的名字。
在一堵火墙背后,她终于看到了他。
他被困在火里,正在用长刀砍开那些掉落的燃烧的缘木,往火还没有烧得很旺的内室避去——当她在火里大喊的那一瞬,那个人回过头来,脸上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他脸色蓦然苍白,张了张嘴,似乎在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然而四周火势太大,焦裂声不绝于耳,隔绝了他们的声音。她不顾一切地朝他奔过去。他也向她奔过来——然而,就在我们双手相握的那一瞬,只听一声轰然的裂响,眼前忽然间就黑了。
“小心!”他猛然大喝,一把将她推开。
“墨宸!”她被推出一丈远,回头大喊——在他们方才站过的地方,落下了一道粗达合抱的木梁,一瞬间隔断了彼此的实现。如果不是他在最后关头断然地推开了自己,她已经被迎头压中!
“快走!”他用尽全力对她喊,自己却分毫不能动弹——在推开她后,他自己却没能避开,左臂生生被压在了那一道巨梁下,血肉模糊,在大火里发出焦糊的气味。
看到他被压住,殷夜来不顾一切地往前跑——然而就在那一瞬,只听又一声巨响,第二根支撑大殿的巨梁随之倒塌,呼啸而落,重重的砸在了她的悲伤!
“夜来!”白墨宸失声惊呼,挣扎着想要过去。然而左臂被燃烧的巨木压住,根本无法挪动。他只看到殷夜来被压在了底下,火猛烈地燃烧着,很快将她的衣裙和长发焚烧殆尽——她的侧脸淹没在一片浓烟烈火里,再也看不见。
“夜来!”他竭力挣扎,忽然不顾一切地拿起手边的军刀,一刀切下!
嚓的一声,左臂在刀下齐肘而断,血喷涌而出,遇到炽热燃烧的木头化为血腥的雾气。白墨宸挣脱了断臂,仿佛疯了一般扑向火海,大声喊着她的名字,用刀拨开四处散落的燃烧的木头,终于扑到了她的身边。
然而,她已经再也不能回答他了。
穿过腾腾的火焰,他只看到一幕残酷的景象:那一根巨大的横梁正好砸中了衰弱到极点的女子,将她拦腰截断——殷夜来被重重地压在了底下,只露出肩膀和头,嘴里吐出了大口的血,手里的光剑颓然落地,倒在了火里,再无声息。
那一瞬,他的眼前一片空白。
“夜来!”他不顾半边身体血流如注,用独臂徒劳地推着那一道梁,试图将她从燃烧的巨木下救出,然而,即使用了全力,那合抱粗细的大梁还是根本纹丝不动。
“夜来!夜来!”他拼命用刀撬着那一道横梁,知道把百练之钢砰然断裂。没有办法……根本没有办法!大火从四周燃烧过来,仿佛地狱的烈焰。白墨宸颓然跪倒在她的身侧,看着她失去知觉的苍白的脸,发出了绝望的呼喊,就像是一头到了绝路的狼。
夜来要死了……夜来就要死了!
“交换么?”忽然间,他听到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似乎极远,又似乎极近,回响在这个赤炎炼狱里,“她立刻就要死了……想换回她的命么?”
什么?这是哪里来的声音?
白墨宸悚然一惊,在大火里抬头四顾——然而,周围都是末日般的烈火和轰然不断的坍塌,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快要来不及了……等她的三魂六魄散了,就再也没有办法了。”那个声音又想起来了,带着某种森然的冷意——“要交换么?”
“谁?”火已经从四周逼过来了,他厉声喊,“谁在那里!”
“唯一能帮你的,无所不能者,”那个声音在不知何处低声冷笑,忽远忽近,“我可以帮这个女人活下来……但是,有代价。”
白墨宸眼睁睁地看着火舌吞噬了殷夜来的躯体,那一瞬间,他已经无法思考,这唯一的声音是此刻眼前唯一的希望——
“无论是谁,救救她!无论任何代价!”
“哈哈哈哈……”大火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奇特的笑声,仿佛是远处传来的隆隆雷声。那一瞬,周围的火焰突然齐齐熄灭!那是一种非常诡异的景象——在他身周一长之内,仿佛出现了无形的屏障,一瞬隔断了烈焰!
“记住,你一开口,烙印便已经打上去了,再也无法反悔!”
声音未落,头顶忽然一片通红——整座房子因为烧断了所有的果木,宛如抽去了脊梁骨一样,彻底轰然迎头倒塌!
外面下着冬季罕见的雷雨,然而宫殿却从内部燃起,浸透了脂水的木结构宫殿如同上好的柴火,在一瞬间冒出了熊熊烈焰,开始坍塌——柱子、天花、梁架,都在火焰里噼里啪啦地烧着,不时轰然倒下。火里燃烧着血,有烧焦的刺鼻气息。
这是一个炼狱,不再是人活着的世界。
一个人,如何能在短短的一生中,重复失去最爱的人两次?一次是在眷恋最深的少年时,一次,实在重逢后的权柄在握的青年时代——最初的时候,他们无法掌握命运,而当他们强大得可以控制自己命运的时候,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永远的彼此错过,那就是他们的宿命么?
“堇然!堇然!”
大雨里,温文儒雅的贵公子被家臣们死死按倒在地上,对着熊熊燃烧的大火伸出手去,用尽全力呼喊——然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在眼前灰飞烟灭。从未有过的剧痛似在割裂他的心,慕容隽挣扎着,忽然一口血吐出,便失去了知觉。
“公子!”东方清连忙大喊,“快!叫医生来!”
“小心!”然而都铎忽然间却大喝了一声,“有敌来犯!回防!”
随着他的大呼,无数支箭飞射而来,瞬间射倒了一片外面的缇骑!
黎明前青黛色的天幕下,帝都宫殿剪影巍峨,一群人马急冲而入,银甲白马,在闪电映照下耀眼夺目。这一行足足有上万人,马衔铃,刀出鞘,每个人都被大雨淋湿满身,显然是在紧急中连夜**,从京畿各个驻地飞驰而来,每个人眼里都有雪亮的战意,长刀在手,一路只管杀来,所到之处血光飞溅。
“穆星北?骏音将军!”东方清认出了前头一起驰来的两个人——那是白墨宸的首席幕僚穆星北,和驻守在京畿附近的骁骑军统领骏音!
“怎么回事?”都铎失声,“骏音的部队不是已经被派驻在外地了么?城主还说他已经关闭了水底御道入口,断绝了一切外援!他们怎么天没亮就到了?!
斥候气喘吁吁地上来禀告:“报告统领,骁骑军在叶城秘密**,血战半夜,杀了叶城御道的守卫,强行冲破了关卡,闯入了帝都禁宫!我们、我们的人拦不住……”
眼看胜局已定,却不料在天亮前还杀出来最后一路人马,都铎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骁骑军的出现,显然标志着白帅一方大举反击的开始。然而他看了一眼熊熊燃烧的药膳司,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你们来得晚了。”
“不好,白帅在里面!”骏音变了颜色,厉声大呼,“快!”
骁骑军迅速一分为二,大部留在原地对抗着缇骑的冲击,另外一支人马冲入了火海,用钩镰枪和长刀劈开了墙壁,试图在熊熊大火里寻找。
然而,就在援军终于大举冲到的一瞬,只听咔嚓一声,房子的大梁终于被烧断了,整座宫殿仿佛被抽取了脊梁骨一样轰然完全倒塌,火舌猛烈地呼地一声往外翻卷而出,烈焰吞吐达到数丈,一瞬间将站的最近的几个战士都惨呼着卷了进去!
这样的火势,根本不可能救出人来。
“当——当——当。”
当两军正在血战的时候,大雨里忽然传来模糊而悠远的声音——那是云板声,预示着长夜的结束。当云板敲响,更漏滴尽之后,皇城四门打开,百官即将穿过朱雀大道,抵达紫宸殿的玉阶下,列队等待上朝面圣。
“守住宫门,不要让上朝的百官进来!”
骏音一勒马,厉声下令。
都铎猛然打了一个冷颤——是的,他知道骏音的意思,在没有彻底决出胜负之前,这里的局面不容外人再插手!他们必须在日出之前来一个你死我活。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坐上最高处,才有资格来给后世的人写下今晚的历史。
而失败者,就会在今晚的大火里永远消失!
“妈的,拼了!”都铎低声骂了一句,“缇骑对上骁骑,谁死谁活还说不定呢!”
火势还在扩散,吞噬者帝都伽蓝城,如红莲怒放。火光里,空桑两支最强的军队——骁骑军和缇骑,在大内兵刃相见,捉对厮杀起来!
然而,交战到一半,忽然远处传来低沉悠远的声音,让所有人悚然一惊:那是钟声,低沉而浑厚,惊雷般回响在帝都的深宫里,一声又一声,整整十二响。
十二响,国丧。各部来朝,百官齐聚。
更奇特的是,在钟声响起的那一瞬间,仿佛被某种奇特的力量控制着,帝都十二门忽然全部洞开!被阻隔在外的百官迫不及待地一拥而入,在看到宫内惨象后呆在当地。
“紫宸殿的钟声!这是怎么回事?”穆先生抬起了头,震惊不已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不是已经派人把守了各处宫门么?又是谁在紫宸殿上敲钟,打开宫门召集百官上朝!”
此刻,一个清晰的声音从紫宸殿传来,将所有人唤醒:
“帝君升座,宣文武百官上朝!”
那是大内总管黎缜的声音。那个白胖如中州米勒的宦官一如平日地站在紫宸殿门口,恭谨地迎接诸位官员,笑眯眯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谁也看不透的镇定。
十四章劫火之变
黎明,雨已经停了。浓重阴郁的乌云低低压着伽蓝城,一朵朵黑沉如铁,仿佛要把这座万年古都都压垮。一夜大火,几乎焚毁了半个皇城,但未于白塔底下的紫宸殿却安然无恙。殿上悬着的黄金铸造的钟还在微微颤动,然而,却找不到敲钟的人。
十二响结束。最后一声钟声还在雨里绵延,清晨的雨里,帝都十二门却在一瞬间无声无息打开——门后,居然也看不到开门的人。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神秘之手,控制着帝都的一切局面!
门一开,在门外焦急等待的百官如潮水般汹涌而入,直冲紫宸殿。然而刚一踏入禁城,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浓烟,烈火,满地的尸体,交战中的士兵……这哪里还是云荒的心脏、空桑人的帝都!这分明是一个修罗场!
“神啊!这是怎么回事?”
“帝君呢?帝君现在在哪里!”
“紫宸殿的十二声钟响,那是国丧!帝君难道驾崩了?”
云荒承平已久,歌舞升平,居于帝都的百官从来没有见过这等景象,惊慌失措。就连联袂进京的五位藩王都变了脸色,特别是玄王,看到眼前这一幕脸色惨白,身子一软,被身边的心腹侍从扶住。
昨夜,本来是他们玄族和宰铺密谋发动政变的一夜——趁着他们君臣不睦之机,出动杀手,刺杀意欲独霸帝位的白帝,栽赃给执掌军权的白墨宸,借此铲除白族的势力,然后扶持素问上台……这一切他们谋划了很久,本来应该万无一失。
可是眼前这样的情景,显然是事态完全失去了控制!
“看来,二皇子……”心腹喃喃。
“闭嘴!”玄王狠狠地骂,竭尽全力掩饰自己的失态,不让其他藩王看出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难道他们之后还有另外之人?
可是,白墨宸呢?怎么也没见到他?
正在诸王百官焦急猜疑之间,忽地听到一声响,紫宸殿大门打开,大内总管黎缜站在玉阶下,一如平日地宣召文武大臣上殿。就在诸人踌躇不前的时候,只听咔嚓一声巨响,一道电光忽然从天而降,让所有人眼前一片空白——那一道白光从高空劈落,照亮了深沉的殿堂,整个地面都在剧烈地颤抖。
白光里有一个人影翩然而落,手持权杖,白发飞扬,光芒四射。
“女祭司!”所有人都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不由自主地屈膝跪了下去,不敢仰视——是的,果然是伽蓝白塔顶上的女祭司降临了!
传说中,每一次皇权更替的关键时刻,为了维护誓碑上的契约,白塔顶上的女祭司必然会出现在众人面前宣示神的意志,安定这个天下。看来,今日禁宫里肯定出现了什么大变,所以才会惊动女祭司的出面!
无数人在紫宸殿下匍匐于地,静待神谕。
回荡的钟声消失后,翩然降临的女祭司凌空悬浮在紫宸殿上方,高高举起了权杖,只是一挥,有一物从半空跌落,横陈在了金座之下——所有人定睛看去,都吃了一惊;那是一具尸体,遍体焦黑,似被什么灼烧过,然而尸体上戴着的金冠和手指上的戒指却赫然在目。
这个尸体……是……!
当所有人都心中巨震时,女祭司的声音重新响起,一字一句地宣告:“白帝白烨,心怀不轨,密谋独霸王座,违背誓碑之诺言——吾奉神之旨意,施以天雷极刑,焚灭白烨及党羽素问,灭其神,沉入黄泉,永世不得转身!”
一语落,所有人都震惊动容。
什么?昨夜那一场大火,原来是因为如此?白帝和宰铺密谋篡位夺权么?!看来,前几天听到的消息不是空穴来风,是有依据的,而且在今日就被验证了!
“敬奉神谕!”三司和御史台匍匐在地,颤声领命。
“白烨伏诛,然而云荒不可一日无主。奉神谕,我将这天下的权柄交给——”女祭司在光芒中伸出了双手,掌心向上,只听铮然一声响,银色的戒指忽然从尸体上自动脱落,飞入了她的手心——那是一枚银色双翼的戒指,拖着一颗蓝色的宝石,璀璨夺目。
“皇天!”所有人失声惊呼。
白烨驾崩,那一枚皇天神戒,已经被女祭司收回了么?
“白帝驾崩,新帝继位!”女祭司忽地扬起了权杖,点向了皇宫的深处。
新帝?众所周知,白帝唯一的女儿余悦意公主是个疯子,在他驾崩后白底族里地位辈分最高的便是宰铺。可如今宰铺也已经伏诛,那么继承了帝位的人会是谁?
百官惊诧莫名,抬头望去。大殿深如海,最深处,居然真的应声出现了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一步一步,朝着高高的王座走来——那个陌生的虚影,令所有人都分辨不出身份。
“百官上殿觐见!”大内总管黎缜站在门口,高声宣告。所有文武百官震了一下,不得不列好队,鱼贯入内,匍匐在丹阶下,山呼万岁。
“众卿平身。”王座上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略带沙哑,带着一丝明显的紧张和不知所措,确实一个年轻女子的口声。
那一瞬,所有人都吃惊万分——是她!怎会是她?!
那个坐在王座上的,居然是白帝那个疯了的独生女儿——公主悦意!
百官震惊莫名,几位藩王更是措手不及。然而,不等那些人有任何机会提出反对,一道耀眼的白光从大殿最高处落下,仿佛一道霹雳一般地照亮了整个大殿;“时间已经到了——白族的最后血裔,伸出你的双手,承接这大陆的命运吧!
光柱落在皇帝的金座上,笼罩着高高在上的年轻女子。
曾被金锁链锁着的疯癫公主已经戴上了帝冕,一身光华灿烂,用清澈的眸子注视着底下无数双质疑和震惊的眼睛,对着百官伸出手来,那一枚代表着皇权的神戒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套上了她右手的无名指!
悦意抚摸着右手,对着殿下所有人缓缓开口:“奉天神之命,白族公主悦意,愿在此接过皇天神戒,成为空桑的主宰者——从此竭尽心力守护云荒,不敢有误。”她的语气清晰而平静,面容宁静而明亮,毫无疯癫的迹象,在光芒映照下隐隐如冰雪。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悦意公主,原来并不像是传说中的疯子!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山呼万岁的声音从紫宸殿传出来,一直传到了火场尚自混战的人群里。缇骑和骁骑两方的人马都顿住了手,愕然地看着,一时间不知所措。
“不是吧?”都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悦意……悦意当了皇帝?”
“是的!”有士兵气喘吁吁地来报,“伽蓝白塔的女祭司降临了!她带来了神谕,说白帝因为背弃誓约得到了天罚,被天雷诛灭。白族任期还有两年,所以,由他的女儿、白族唯一的正统血族——悦意公主继位!”
“开什么玩笑!”都铎失声大喊,“天罚?帝君是被谋杀的!”
然而话音未落,“飕”的一声,一支箭激射而来,打断了他的话,也让他忽然清醒过来,出了一身的冷汗。
是的,空桑女祭司代表了至高无上的神,肩负着维护云荒皇权交接的重任。既然她开了口,说帝君是被天柱,有谁又敢来推翻她的论断?
——更何况,白帝密诏白墨宸入宫,昨夜冬雷震震,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事情!
“哈……哈哈哈!”另一边的骏音也是颇为意外,忍不住笑了起来。
太可笑了……他们这些人拼尽了全力血战一夜,到了最后,当上皇帝的却是那个疯女人?所谓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是如此么?
然而都铎显然没有骏音那么好的心情,他扭转马头,在人群里四处搜查,然而兵荒马乱中,哪里还看得到镇国公府的人马?“该死!”都铎骂了一句,咬牙,“到了这个时候,居然抽身自己先走了?”
他刚拔转马头,忽地有一骑飞速奔来,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什么?”都铎有点不敢相信,“慕容隽居然……”
“是的。”那一骑的人脸上戴着面具,压低了声音,“镇国公说了,接下来就由他来引开白墨宸的人马,请大统领带领缇骑突围,在我们事先约定的地方**,等待消息。”
“哦。”都铎长吸了一口气,改了脸色,“想不到那个看似白面书生的家伙,倒也有几分血勇!到这个时候居然还敢以身作饵掩护兄弟撤退!——告诉你家公子,我都铎不是过河拆桥的人,既然收了钱,一定会为他血战到底!我们回头再见!”
“穆先生,现在我们怎么办?”骏音没有立刻追,有些迟疑地回头,看着身边的青衣谋士,指了指远处紫宸殿方向,“那个女祭司是不是一时发昏了?居然扶持悦意那个疯丫头登基!——我们要认可新帝么?”
穆先生沉呤了一瞬,摇了摇头:“不,先找到白帅再说!”
骏音看着已经成为灰烬的药膳司,有些迟疑:“可是,墨宸他……”
“不,白帅绝对不会出事!”穆先生却立刻斩钉截铁地回答,“我的主人是命中注定的强者,天下的霸主,绝不可能在区区一场大火里就这样死去!”
骏音一时无语。
这个穆星北还真是有意思。无论是英雄还是凡人,置身如此火窟,必然百无一还,而他却是如此的自信,仿佛白墨宸的生死他早已洞察。这种狂热,几乎已经超出了一个幕僚的范畴——这个青衣谋士活着的所有意义,是不是就是亲手铸就墨宸的帝王之路?
然而,就在那一瞬,那边忽然传来了一个狂喜的声音:
“白帅……白帅在这里!”
一语出,马上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一起转过头去。清晨终于到来,雨渐渐歇止,浓密的乌云却不曾散去。天光透过乌云的间隙射落,笼罩了这座云荒中心的城市。
白塔之下,赫然已经是一个修罗场。
下了一夜的雨已经转小了,淅淅沥沥地敲击在冒着烟的废墟上,发出痴痴的声音,瞬地变成无数股细小的白烟。这里是大火最先燃起的地方,药膳司的前厅。
“白帅!”战士从只剩下残桓断壁的房子里,看到了一角衣服的影子——所有人顿时聚集了过来,合力清除那一片废墟。
那是药膳司最里面藏药的内室,虽然隐蔽,但也已经被烧得惨不忍睹。焦黑的大梁旁靠着一个人——他面容被熏得漆黑,满身都是血和火的味道,然而却是神奇地安然无恙。他的手里,甚至还握着那一枚被合二为一的虎符。
“天啊!”战士们惊呆在原地,半响才发出狂喜的喊声,“是天神保佑了白帅!”几十双手伸了过来,昏迷的人立刻被欣喜若狂的战士们抬起。
然而,在被抬上马背的那一瞬间,那个人醒过来了。
“夜来!”他下意识地脱口,睁开了那些受,跳下地来,“夜来!”
白墨宸仿佛疯了一样地反身入内,不顾一切的推开了那层层叠叠还在燃烧着暗火的木头,似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嗤”的一声,有血肉烧糊的刺鼻味道。然而,那一根有合抱粗只怕连二十人都挪不动的巨木,居然在他一推之下轰然断裂!
忽然间,白墨宸怔住了,不敢相信地低下头去。
——左手!他的左手居然完好无损!
只有一道淡淡的金色痕迹,留在原先被一刀斩断的地方。他抚摸着自己的手臂,那一瞬间,忽然记起了昏迷前听到的那个神秘莫测的声音。那个声音在烈焰中问他,是否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垂死的幻觉?
“夜来……夜来!”一种侥幸涌上了心头,他不顾一切地用完好的双臂清理着地面上杂乱的废墟,呼唤——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陡然觉得自己身体里充满了一种奇特的力量,那根需要十几人才能挪动的焦木,居然被他单手给推了开去!
当眼前那一根木梁挪开后,底下赫然露出一具清晰的人形。
倒塌房屋的最深处,压着一个遇难女子的遗骸。火烧得太猛烈,居然将那个人烧成了只有三尺多的枯黑焦骨,仅凭散落在旁的发簪才能判断出来时各女子。这个女子的腰部被落下的巨木压住,砸的粉碎。她的双手保持着伸出的姿态,拼命地向前,十指都用力地深深插到了地上,竟然将铺了玉石的地面都抓裂,显然在被活活烧死之前经历了极度的痛苦。
伽蓝城的十月,冬雨落在脸上冰冷如雪。
白墨宸在雨里单膝跪下,默默凝视着那具尸体,半响,俯身从旁边捡起了一支簪子,放在眼前细细的辨认。簪子在烈火里被灼烧了许久,已经有些变形,轻轻一抹,表面上那一层漆黑簌簌而落,露出了灿烂的金光——穿珠子的金线已经熔断了,那些珊瑚珠变成了漆黑色,一粒一粒散落在她的脸旁,宛如凝固的泪。
那是他送给她的礼物,她戴着它为他跳了最后一支舞。
那一瞬,眼前掠过血和火,她穿着白色舞衣翩跹的样子渐渐隐没。白墨宸无法克制从内心涌出的战力,俯下身去,用双手去抱起那一具枯黑的尸骸——然而焦脆的骨骼在一碰一下立刻寸寸碎裂,瞬间便支离破碎,怎么也无法收拾起来。
白墨宸猛烈地一震,看着在自己手掌心里村村断裂的焦骨,颓然跪倒在大雨的废墟里,沉默片刻,忽然发出了负伤猛兽一样的大叫!
原来一切都是幻觉……她死了。她毕竟还是真的死了!就在他的眼前被大火活生生地吞噬,变成了一堆枯骨!这一切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已经无法挽回了!
所有骁骑军都怔在了原地,看着主帅在雨里忽然发狂般地大呼痛哭。唯有穆先生在雨里遥遥的凝望着这一切,默默合起了手掌,眼底掠过一丝光,冷酷而镇定地点了点头——这个女人,终于是死了。第一步目的已经达到。
主人,我必将亲手将您推上至高处,君临这个天下!
“天啊,”骁骑军统帅骏音勒马,和他并辔站在一起,遥望着这一幕,喃喃,“我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白墨宸!不敢相信……他真的如此喜欢那个女人么?这,这……”
他顿了顿,忽然放低了语气:“这真让人觉得害怕。”
“这样下去可不行,得让白帅赶快前去紫宸殿,”穆先生蹙眉,侧过头,对一边看呆了的骏音耳语,“新的空桑女帝登基,各方肯定蠢蠢欲动,我们得赶紧和悦意公主达成秘密协议,以抢得先机。”
骏音遥遥的看着废墟里的同僚,有些出神,片刻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说,不能再拖延时间了,要立刻前去和新帝商议大计。”穆先生苍白枯瘦的脸颊上露出一种冷酷的表情,抬手指了指紫宸殿方向,“悦意公主和白帅虽然是名义上的夫妻,但关系却一直很紧张微妙,这你也不是不知道。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局势瞬息万变,去晚了的话,今晚的一切努力说不定就白费了。”
“你疯了吧?”骏音嘀咕了一声,“在这个时候,你居然想让我去把他从心爱的女人尸体旁拖走,带去见那个所谓的老婆?他会杀了我的!”
“但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穆先生低声道,“你不去,我去。”
青衣谋士再不犹豫,立刻跳下马背,头也不回地朝着废墟里孤零零跪着的人走了过去。他只撑了一把油纸伞,伽蓝城的冷雨打在上面,发出簌簌的细密响声。
“喂……”骏音喊了一声,然而穆星北头也不回。
他只能勒马站在远处,看着青衣谋士艰难的一步步越过那些残桓断壁,翻过焦木横梁,走到了那个长久跪着不动的军人面前,细细地禀告着什么。
谋士说了很久,然而,雨里的白墨宸只是垂着头,定定看着那一具焦骨,面无表情。骏音摇了摇头,此刻旁边有一个斥候跑过来,报告说在北面御花园出发现了一股身份不明的残余敌军,对方正在迅速撤离。骏音勒马,正准备率人追去——忽然间,却看到穆星北一个踉跄,跌倒在了废墟里!
“啊?!”骏音失声——这是怎么回事!白墨宸素来对这个心腹谋士尊重有加,一直视其为左右手,如今怎么会忽然动手打他?
接下来一瞬间,他立刻看到白墨宸第二次动了手,又是一拳狠狠打在青衣谋士的肋下。穆先生如断线风筝一样飞出去,后背砸到了一堵断墙,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和脱口的惨呼。周围的士兵顿时发出了一阵惊呼,个个不知所措。
“住手!”骏音掠下马背,疾驰而去。
然而穆先生却比他更快,刚跌落在地,立刻手脚并用地爬回了白墨宸身边,用力叩首,颤声:“属下斗胆,眼下时机稍纵即逝,请白帅立刻去紫宸殿觐见新帝,共商大计!残党溃退,请白帅立刻发兵追击穷寇,以免留下祸害!”
“够了!”白墨宸厉喝,“你是在命令我么?”
穆先生俯首:“万万不敢!”
“不敢?你也有不敢的事?”白墨宸冷笑了一声,语气森然,几乎透着刺骨的寒意,“你都敢冒充我写信骗夜来回来送命,还有什么你居然会不敢?”
穆先生凛然一惊,立刻伏地:“白帅恕罪!”
“不要当我是傻子,也不要以为夜来死了,你做的一切就死无对证!”白墨宸双手颤抖着,咬着牙,看着地上的枯骨,又看着匍匐在面前的下属,一字一句,“她死在火里,尸骨未寒——穆星北,你要为你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穆先生伏在地上,青衣被冷雨打湿,贴在了枯瘦的脊背上,肋骨嶙峋,沉默了片刻,只是磕头:“那封信确实是属下冒名写的,属下无话可说,甘愿领受任何惩罚。”
白墨宸冷冷看着他,眼里隐隐压抑着怒火。
穆先生猛然抬起头,又道:“可是请白帅明鉴:属下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您,是为了空桑的天下大局啊!我如果不这么做,就是置您于险地而不顾!”
“好一个天下大局!”白墨宸再也无法克制,怒喝一声,一刀斩落。
只听金铁交击,一把长剑横空伸过来,拦住了那斩首的一刀:“且慢!”
白墨宸缓缓转过头,看着来人:“骏音?”
骏音挡住了他的一刀,叹了口气,不得不开口打圆场:“墨宸,我知道你现在定然非常难过……不过穆先生虽然有点擅作主张,可说到底也是为了救你。要知道,我调动军队进入帝都至少也需要一天时间,没那个女人帮着挡一挡,你孤身在宫里实在太危险了!”
“啪”的一声,他的剑被重重的挡开。骏音一连退了三步才站稳,吃惊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发现这个一起出生如死多年的同伴脸上忽然掠过了他从未看过的可怕表情。
“你,”白墨宸握着刀上前了一步,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声音低沉而阴冷,“骏音,我知道你和穆星北一样一直不喜欢夜来。是不是你们早就合计好了要让夜来为我送命?——在这件事上,你们是不是同谋?说!”
“别这样,墨宸……”在这样深而阴冷的目光鄙视之下,骏音有些不知所措,喃喃,“我……我们也只是为了……”
只听咔嚓一声,白墨宸忽然间扬起了刀!
骏音大惊,下意识地后退。然而眼前一花,刀锋已经闪电般地架到了他的颈上!
“那么,你是承认了?”白墨宸左手握着那把在火里烧得漆黑的佩刀,冷冷地看着他,眼里涌动着越来越盛的光芒——那种光芒石暗金色的,有着吞噬一切的力量。骏音只看得一眼,就觉得心猛然下沉,一股冷意从脊背上掠过。
眼前的白墨宸,似乎已经不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人。
“你要杀我?”骏音不敢相信地抬起头。
他眼里忽然也掠过一丝狠意,居然不退反进,往前走了一步!刀切入肌肤,沁出血来,他却发出一声大笑:“来啊!昨晚我点兵杀入帝都的时候,早就做好了掉脑袋的准备!怕什么!来啊,死在自己兄弟手里,总算也死得其所!”
他毫不退让地往前再走了一步,白墨宸的手终于颤抖了一下。
“不要逼我。”他嘶哑着嗓子,低声。
“逼你?哈!我可是为了你才冒了其君犯上的罪名杀到这里来的!”骏音看着他,痛心疾首,“十二年前你在西海战场上救了我一命,后来我就连掉脑袋都不怕,跟着你血里火里的一路杀过来!可你,居然为了一个女人……”
“女人又怎么了?”白墨宸冷冷截断了他,“女人就很轻贱么?”
骏音一下子无法回答。
“呵……你们,为什么一个个都以为自己是来救我的?”白墨宸喃喃,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悲哀的苦笑,“可你们做的一切事情,却比杀了我更甚!”
“什么?”骏音讷讷道。
“是啊……我不能杀你们……因为你们是来救我的。”白墨宸定定看着他片刻,眼里那种奇特的火焰渐渐熄灭,他低声喃喃,拄着那把在火里烧得漆黑的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可是……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再也不想!”
他俯下身,用军装包起了地上那一具焦骨,在雨里站起了身。
“白帅……白帅!”穆先生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不详,连忙膝行上千,“你……你要去哪里?大局已定,帝都眼下还需要您来坐镇!您立刻就要君临天下了!怎能……?
“君临天下?”然而,白墨宸只是低哑地笑了一下,看了一眼辅佐了自己多年的幕僚,眼神寒冷彻骨,“我要去哪里,由不得你来安排!”『TXT小说天堂在线书库HTTP://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经典书库http://xiaoshuotxt.com/』『电子书下载http://txt.xiaoshuotxt.com/』『幻魂文学网http://www.huanhun.com/』
他再不理会那些人,转身走到一匹战马前,跃上了马背。周围的士兵怔怔的看着主帅,在积威之下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路。
帝都。清晨。渐渐停止的冷雨。
紫宸殿的钟声还在上空回响,连绵不绝。
白墨宸一人一骑在雨里奔跑,穿过那些成为废墟的宫殿,手指痉挛地抱紧了怀里的那一具遗骨——在这样劫后余生的清晨里,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如同这一片烈火焚烧过后的宫城,荒凉、空荡、而虚无。无穷无尽的愤怒、悔恨和悲痛逼得他快要发疯,只想跳上马背,远远的离开这里的一切。
以后该怎么办?要去哪里?要做什么?这些一时间全部没有到他脑里,白墨宸只是策马疾驰,将血腥远远甩在身后。
当即将出北门的时候,白墨宸忽然间一震,仿佛被雷击中一样霍的勒马,忽然用力勒住了马。疾奔中的骏马忽然被勒紧,不由得双蹄立起,惊嘶了一声。
他回过头去,看着远处——在御花园后门方向有两群混战中的人。他认得后面追击的是骏音麾下的骁骑军,而前面的那群人装束却极其古怪,个个都带着面具,穿着的服装也并不是大内或者缇骑的式样。然而,其中一个一掠而过的身影却是如此熟悉。
这难道是……
白墨宸猛然一惊,仿佛是从游魂般的状态里回过神来,白墨宸的目光在纷乱的人群里锁定了那个剪影,眼神变得狰狞可怖,宛如嗜血的猎豹。
是的……是他!的确是他!
一股火焰忽然腾的一声从心底窜了起来,一瞬间就充斥了他空荡的心。那个刹那,白墨宸的眼神里又再一度透露出那种可怕的暗金色火光——他只觉得左臂一阵奇特的痛,抬起手,只看到一种淡淡的光从手肘原来的断口处一闪而过,向着上臂和心脏方向蔓延。
那种奇特的刺痛,随着愤怒、憎恨传遍了他的全身。
“慕容隽!”低低的声音从切齿中一字一句吐出,白墨宸猛然调转马头,带领人马朝着那一群即将撤离帝都的人冲了过去——
“我要把你碎尸万段,给夜来偿命!”
清晨,雨渐渐歇止,青黛色天空中乌云也慢慢散开。
然而,地面上血腥厮杀着的人们没有顾得上抬头看一眼天空,所以也就没有人留意到此刻伽蓝城的上空,居然盘旋着两只巨大的鸟。
比翼鸟从叶城飞来,渡过了广袤的镜湖,在高空盘旋。鸟背上坐着的少女低下头,俯视着底下废墟上的一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许多军队云集在帝都,正在相互混战,而脚底下的大地是黑色的,一场大火几乎焚烧了大半个皇宫,把锦绣化为焦土。
一切都纷乱无比,到处充溢着血腥味。
——这是怎么回事?殷仙子奉诏入宫不过短短一天,居然帝都就变了天?这里还是空桑人的帝都、云荒的心脏么?简直变成了西海战场!
这一夜之间,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样惊天动地的变化?
然而,她已经找了半夜了,却还是没有发现殷夜来的下落,也找不到那个鲛人的踪影。琉璃又困又累,终于气馁,便想先回到叶城的行宫里休息——然而头刚一转,仿佛看到了什么,忽然便是一惊。
一夜的混战后,伽蓝帝都战局已定。在骁骑军精锐忽然出现,一场厮杀过后缇骑完败,大统领都铎率领残余人马撤退,骁骑军迅速控制住了禁城的局面,开始清扫一切残余的敌对势力——在这样一片血和火里,却有一行大约六七十人,穿过了骁骑军的封锁,迅捷而无声的从缺少人驻守的御花园偏门悄然而处,个个蒙面素服,不曾露出真容。
然而琉璃一眼瞥过,就看到了那里面的一个白衣人影——那个人虽然脸上戴着面具,那身形、那眼眸、却让具有通灵力量的少女猛然一惊。
“咦?”她惊呼了一声,一拍玄鸟的背,“快,过去看看!”
她压低了比翼鸟,确实不约而同齐发而来的数十支利箭!
琉璃猝不及防,惊呼了一声,若不是玄鸟通灵,瞬间用巨翅膀一扇,几乎是直角的转身掠起,她就要立刻被这突如其来的箭雨射成刺猬。背后的弓箭一动,那把夜狩自动跃入了她的手里,琉璃在一瞬间张弓搭箭,迎着那些呼啸而来的箭雨便是一箭迎头射了过去!
只听一声凌厉的响声,半空中一圈金光扩张而出,仿佛烟火的绽放。当金光扩大后,那些射来的箭尽数被打落,在接触到她之前一瞬间化成了灰烬!
“喂!疯了么?”她在鸟背上探出头瞪着他,气急败坏,“是我啊!”
簇拥着慕容隽的家臣们如临大敌地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少女,弓箭一齐对准了她,个个疲惫不堪,却杀气凛然。
“等一等!”四大家臣之首的东方清认出这个少女是广漠王的九公主,连忙拦住了要发射第二轮的同僚。然而慕容隽坐在马背上,只是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眼神涣散而恍惚,似乎完全没有认出她是谁来。
“慕容隽,你这个没义气的家伙!说好了要义气入宫救殷仙子的,你居然扔下我自己偷偷先跑来了?”琉璃看到对方一身都是伤,不由撇嘴,心里的火气登时消了,“你看你,背信弃义,到头来弄得自己这么狼狈!”
然而就在瞬间,慕容隽身子往前一倾,忽然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喂!”琉璃大吃一惊,下意识地一按鸟背。比翼鸟应声呼啸着一冲而下,利爪下探,在那个人跌到地面之前瞬地一把抓了起来。
“公子!”那一群人发出了惊呼,弓箭再度张开。
“别放箭!”东方清厉声阻拦,“让公子跟着她走更安全一些——追兵就要来了,我们来断后!这样,才能让都铎的人马顺利走脱。”
马蹄声果然已经近在耳侧,那是骁骑军的人包抄了上来。
“是。”仿佛知道此刻已经万万不能逃脱,所有人停下了撤退的脚步,聚拢在一起,回过身,对着后面追来的人齐刷刷地拔出了刀剑,脸色肃穆——虽然面对这比自己多十倍的人马,镇国公府的家臣却没有一个屈服。
“一个也不许逃了!都给我抓回去!”如狼似虎的骁骑军已经追上了他们,当先一骑上坐着的是白墨宸。一夜出生入死的剧战后,他的全身上下都充满了血和火的味道,鞭梢一指,喝令下属围困住了这一行人,厉叱:“慕容隽呢?给我滚出来!”
东方清在面具后的眼睛骤然变了,不可思议地喃喃:“你……还活着?”
不可能……那样的一场大火,居然没有把这个人烧死!居然还让他毫发无损地出现在这里!这难道是天意,还是神迹?!
“是,我活着。但有些人却已经死了……”白墨宸看着这一行蒙面人,眼神亮如闪电,隐隐透着一种令人畏惧的光,一字一句地切齿,“所以,你们,全部都该跟着去!”他厉声大喝:“白墨宸呢?让他出来!”
“镇国公?”东方清忽然冷笑了一声,“此事和镇国公有什么关系?——我们今夜是奉宰铺素问之命前来的。白帅的话,在下实在是听不懂。”
白墨宸一怔,蓦地明白过来;“死到临头,还信口雌黄!”
东方清手一摆,所有残余的人唰的拔刀。
“还要抵抗么?”白墨宸厉声冷笑,刀锋下斩,顿时断去了身边的一颗头颅,“慕容隽,既然你不敢出来——那么,就让我来把你的党羽一个个的拔除干净!”
随着主帅的冲锋,骁骑军立刻涌上,从四面八方将这一行人包围。
那是一场没有任何希望的众寡悬殊的战斗,惨烈异常。
一个接着一个的家臣倒了下去,血染红了地面。然而,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没有一个人发出一声惨呼。白墨宸策马驰骋于杀场中,手起刀落,仿佛杀神附体,眼里充满了可怕的光芒:“慕容隽……出来!”
力量众寡悬殊,这样的杀戮持续了只有一刻钟,到最后,迅速只剩下四大家臣之首、跟随了慕容隽最久的东方清。
“停!”杀红了眼的空桑主帅忽然大喝,所有人随之束手。白墨宸跳下战马,踏着尸体一步步走过来,冷冷对最后的俘虏道,“慕容隽呢?交出他,饶你全家不死。”
东方清提剑站在满地尸体里,面对着最后的通牒,并没有回答一个字。他看了看白墨宸,然后低下头检视了一番死去的同伴们,站直了身子,冷冷一笑,忽地回剑一抹,断然割断了自己的咽喉!
“啊?”在旁人的惊呼声里,蒙着布巾的脸迅速变黑,转瞬腐朽成白骨。
白墨宸一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然而对方的身体也在迅速溃烂,很快就软的已经无法抓住——那一刻,不仅是东方清,那些倒地死去的人的脸上也同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尸体迅速化成了一滩水!
“没有活口。”骏音低声,“无法确认身份了。”
白墨宸定定看着那些腐尸片刻,颓然松开手来。这人在最后选择了自行了断,就是为了让今晚的事情牵连到镇国公府——这些家臣估计出发前就在舌下藏了毒药,还真的是对慕容氏忠心耿耿,死而后已!
他看着脚下累累白骨,沉默了一瞬,忽然一咬牙,勒转了战马飞奔离开。
“白帅!”将士们在后面急追,“您要去哪里?”
“镇国公府!”
比翼鸟下探后迅速起飞,带着慕容隽和琉璃飞起。忽然坠落后又被提上云霄,然而慕容隽却似乎没有丝毫的惊讶恐惧,甚至没有表情,仿佛失去了魂魄。
“你……怎么了?”琉璃有些不安。
慕容隽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是将双手覆盖在了脸上,默然了许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毕竟还是输了……”
“输了?”琉璃愕然,“你是说你没救出殷仙子么?”
慕容隽微微摇头,似是再也不想解释什么,只是垂下手,指向了地面。琉璃探头往下看去,忽然“啊”地惊呼了一声。
在他们刚离开不久,地面上就已经出现了一场大屠杀!镇国公府的那一行人被骁骑军包围,无数支利箭急射而来,转瞬杀了所有人——宫门不过在十丈之外,但那短短的距离却仿佛是鬼门关,没有一个人可以活着离开。
“那个人是谁?”琉璃指着杀场里一个策马驰骋的人影,“好狠啊!”
在那个人杀过之处,被一刀断头的尸体纷纷倒下,鲜血溅了满身,从半空看下去也是殷红可怖,分外的刺眼。琉璃只看了一眼,心里就隐约腾起一种不祥的感觉。这个人身上,似乎有一种奇怪的黑暗和狂热。
“白墨宸。”慕容隽轻声,语气冷酷而空洞,“他居然没有死。天意?”
“白墨宸……”琉璃缓缓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曾经在殷夜来嘴里吐出——那是殷仙子的男人,空桑的主帅,在世人口中是一个强大、自制、重情重义、言出必行的军人。然而此刻,这个满身是血驰骋在尸骸里的人,却疯狂得宛如一个恶魔。
“这个人……”琉璃喃喃,“不大对劲。”
地下的那一场屠杀转眼结束,在东方清倒下的那一瞬,琉璃感觉到身边的慕容隽剧烈地震了一下。她以为他会忍不住冲动地做什么傻事,连忙上去拉住了他的衣袖,然而,慕容隽毕竟还是没有动,只是在高空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下属被屠戮殆尽,没有说一句话。
“血的代价……”慕容隽望着脚下的大地,喃喃,“成王败寇。既然白墨宸还活着,那么,就要轮到我们付出代价了。”
“代价?”琉璃讷讷,顿了一下,似乎陡然明白过来了,失声,“你要杀白帅?为了抢女人?——天啊!你就算为了救出殷仙子,也不能放火烧了皇宫呀!”
慕容隽苦笑了一下,不置可否。这个九公主的心思简单纯净,哪里能明白这么复杂的权谋争斗。此刻,他甚至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
“殷仙子呢?”琉璃追问,“你找到她了么?”
“……”慕容隽没有回答,唇角缓缓露出了一种让琉璃冷彻心扉的笑容来。他仰起头,漠然的看着乌云上刺眼的阳光,瞳孔居然没有任何变化。
“你笑什么?”琉璃失声,有些不祥的预感,“她在哪里?”
“在火里。”他木然的回答,“在我眼前,被活活烧死了。”
“什么!”琉璃失声惊呼起来。
“她死了!”那一瞬间,她听到慕容隽一直克制着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那是一种仿佛爆发似的愤怒和绝望,在云上失声狂笑起来:“她……她为了那个男人,居然可以赴汤蹈火!她宁可与他共死,也不愿与我同生……哈,哈哈哈!”
他笑的如此疯狂,手舞足蹈,几乎要一头从比翼鸟上栽落云霄。
“喂,小心啊!”琉璃连忙一把抱住了他。
“哈,哈哈哈……我拼了命的想去救她回来……她却宁死也不跟我回来!”怀里的人在大笑,胸臆不停起伏,几乎是恶狠狠的道,“她宁可与他共死,也不愿和我同生!”他哽咽着,忽然间又发出了一声大笑:“而且,那火是我放的!是我……是我!”
琉璃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她感觉到有滚烫的泪水一滴滴溅落在手上。这个向自己求了几次婚的贵族青年,一贯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冷静优雅,长袖善舞,似乎生下来脸上就带着面具。然而这一刻,他却哭得像个孩子和疯子。
——这就是人类么?是那种最脆弱也最坚强、最卑微也最强悍的生灵么?他们小小的心脏里,蕴藏着多少的力量啊!
琉璃怔住,迟疑了半响,才绞尽脑汁想出几句安慰的话;“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伤心……不过,别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我知道你尽力了……你尽力了呀!”
她也知道自己说辞的苍白,慕容隽摇了摇头,还是没有说话。
“那么,不如我们先回家去吧?”琉璃等了片刻,还是不见他有反应,有些无奈地开口,“一夜没回去,我爹一定急死了。”
“家?”一直木然的慕容隽听到这话却震了一下,不知道想着什么,脸色缓缓变化。他终于叹了口气:“你说的对。现在我还不能死——慕容家已经到了存亡关头,这个时候,我怎么能坐以待毙?”
“啊?”琉璃张大了嘴巴,“存亡关头?”
“是。”他微微苦笑了一下,“白墨宸命大,居然在那场大火里活了下来!你以为他会放过我?还有哪些给了我两百石黄金的哪些人,他们……”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的低下头,看着自己左手的无名指。
从刺破那一天开始,那个小小的伤口一直没有痊愈,不停渗出血迹来,似乎除非他体内血全部流干才会停止——哪些冰夷,在抽取了那滴血之后,也已经把他的灵魂束缚在那个水晶球里了吧?如果知道了自己没有完成约定,那么,随之而来的报复必然残酷万分。
可是……这又有什么呢?
在眼睁睁地看着堇然葬身火海那一刻开始,他的心也已经死去了。接下来肉体的死亡或者灵魂的禁锢,都已经无足轻重——到了此刻,唯一令他还觉得牵挂的,是他的家人和中州人的命运。
“咦?”琉璃又一次注意到那个小伤口,惊诧的凑了过来,“这是怎么弄出啦的?”
“没什么。”慕容隽很快将手藏到了袖子里,在比翼鸟上站起身来,俯视着已经近在脚下的叶城,深深吸了口气:“九公主,今日你救了我的命——我会永远记得,也希望还有机会能报答。可现在,我要回家了。”
“大难立刻就要来临,我必须竭尽最后的力量,保住慕容家!”
琉璃不是很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看了一眼脚底下乱糟糟的帝都,喃喃:“可是……我还得找一个人呢!那个家伙重伤未愈,会出什么事情。”然而,话刚说到这儿,有什么东西忽然掠过了她的眼角。
那是一道光,从云雾下面而来,飘忽飞过,宛如淡淡的闪电去向了不远处高耸入云的伽蓝白塔上——白光里依稀可见一个女子的影子,飘向了神殿。
“啊?”琉璃顺着那个影子看去,忽地震了一下,“那是……”
比翼鸟掉转了头,迅速追了上去。
在万仞高的白塔上,神庙寂静。
巨大的神像下点起了灯,一共七七四十九盏,布成了一个诡秘的阵容。在那些用来增强灵力的阵法中间,盘膝坐着两个人。空桑女祭司和鲛人男子相向而坐,双掌相抵。两只掌心都刻有命轮的手紧扣在一起,金光缓缓而转,气息在两人体内流动。
凤凰的眼睛紧闭,枯槁的脸上没有丝毫生的气息。
片刻,一片微风从神殿外吹入。一道虚无缥缈的白色人影从脚下的大地上掠来,忽地来到了黑暗的殿内,迅速的飘进。
那,赫然也是“凤凰”!
然而,那个凤凰确实一个散发着微光的“灵体”,虚幻如雾。那个灵体从殿外掠入,仿佛被什么力量吸引着,迅速地飘向了盘膝而坐的本体,一瞬间合二为一。
那一瞬,空桑女祭司的身体震了一下。
溯光吐出了一口气,将右手缓缓松开——在他掌心的命轮离开对方掌心时,仿佛身体内身体内的生气被抽取,盘膝而坐的空桑女祭司忽然间就瘫倒了下来,白发如瀑,面容泛灰,一瞬间又似老了十岁。
“凤凰?”溯光俯下身,“怎么样?”
魂魄归体后,空桑女祭司勉强睁开了眼睛,只觉得身体有千般重,仿佛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四肢百骸上一样。她缓缓点了点头,说不出话来。
神殿内和麒麟一战之后,她已经接近垂死之境。然而为了不让帝都的局面不至于一发不可收拾,她在龙的协助下强行让元神脱离躯壳,以灵体的方式去紫宸殿上履行白塔女祭司的责任。然而,这样的最后一举,已经让油尽灯枯的她再也无法坚持下去。
“好了……完成了。”她眼里的神光在涣散,虚弱地喃喃,“该做的……我都做了。我为云荒已经尽了力,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溯光默默颔首,看着怀里同伴气息逐渐微弱,心痛莫名。
“其实,黎缜……是我的人。”凤凰低声,“入宫几十年来,他只遵照我的旨意行事……他会暗中辅助悦意,让学会如何做一个好皇帝……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麻烦你告诉星主……请再派一个人,继承‘凤凰’的位置吧!”
空桑女祭司断断续续地道:“破军即将苏醒……这个时候,如果女祭司的位置忽然空缺……太危险了。龙,在没有选定新的人之前……千万不要把我的死讯泄露出去。”
“你会没事的。”溯光轻声安慰,自己也觉得这句话的空洞无力。
“呵,我已经八十二岁了……就算麒麟没有杀我,也活不长了。”空桑女祭司苦笑着,“我不怕死,龙……我知道轮回永在,而死生,不过是昼夜更替。”
溯光说不出话来,只是叹了口气。
“你好好休息吧!我把麒麟献带回去,”静默了片刻,他看了一眼神庙里另一个垂死的胖子,“等星主来到云荒再做处理。”
“不!”空桑女祭司却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别走!”
垂死的人是如此用力,以至于他霍然一惊。“我要死了,龙……所以,请你现在不要离开。”她在他怀里轻声道,断断续续,“这是我一生中最后的请求。”
溯光有些无措,只能点了点头。
和不久前死去的明鹤一样,凤凰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守望,为了守护命轮,为了这片大地的平安和繁荣,在黑暗里默默耗尽了一生。
“不,不是这样的……”仿佛是洞察了他的心思,凤凰虚弱地笑了一下,喃喃,“这些年来,支撑着我在每一个黑夜等待下去的信念……只是,只是能再度见到你。”
她的声音微弱却清楚,令身边的人震了一下。
“凤凰?”溯光愕然喃喃。
然而,仿佛生怕自己这口气一断就再也说不完这些话,垂死的女子没有容他说下去,继续低声喃喃:“鲛人的宿命,是一生只能爱一次的……我知道无法靠近你……所以只能守着白塔,等待你六十年一度的归来。
“我只能这样等着……等着。”
她微弱的语气里带着自嘲的苦笑:“对一个陆上人类来说……八十二岁,已经太老太老了……就算麒麟不杀我,我也该寿终正寝了。可是,没有见到你,我怎么甘心死呢?”
溯光因为震惊而无法说出一个字,低下头,定定凝视着怀抱里的女子——她的脸枯槁而苍白,白发如雪,然而眼里却有少女一样的憧憬和闪亮,令她不由得见之心惊。
这些年来,他沉湎于紫烟离开的哀伤之中,从来不曾注意过外部的世界。六十年了,他们之间只见过两面。就算在她韶华鼎盛的时期,他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同伴的模样,然而,她却在黑暗里足足等了他一个轮回!
太晦涩了……这从何说起呢?
她为他耗尽了一生,他却毫无记忆。过去短暂的几次相逢里,她是否对他说过一些什么暗藏深意的话语?是否曾经给过一个隐忍而深情的凝望?这些都无从回忆了……他只记得一些模糊的片段,就如水面上沉浮不定的影子。
“真是悲哀啊……鲛人的一生那么漫长,可是我们人类却只有几十年……我用尽了一生,也只能见你两次啊……龙!”凤凰用尽全力,抬起手轻轻触摸着那一张梦幻中的脸,“可是,在我死的时候……你却正好在我身边……这是天意么?”
苍老的女子脸上忽然出现了奇特的红晕,从胸臆里吐出最后一口气;“吻我一下吧,龙……”
溯光微微怔了一下,然而身体却是僵硬在那里,没有办法动一动。
“就当是送别一个同伴。”凤凰虚弱地喃喃,“可以么?”
黑暗的神庙里,鲛人的呼吸轻而紊乱,显示着他的犹豫不决。感觉到怀里的女子气息逐步微弱,溯光暗自握紧了拳头,缓缓俯下身去。然而,在接触到冰冷的额头之前,他却停住了,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拦住了他。
黑暗里有淡淡的微光,那是辟天剑上镶嵌的明珠。
那一瞬,紫烟临死前的模样在他眼前晃动,她也在对他微笑,对他说话,苦苦的哀求——那一首《仲夏之雪》又依稀在耳边回响,刺痛他的心肺,令他无法呼吸。
溯光的手握紧了那把辟天剑,无声地颓然摇头。
“啊……连这样也不行么?”怀里的凤凰轻轻的笑了一声,微弱的喃喃,“原来,我们一生的缘分仅此而已……但愿下一世,我能转生在你们鲛人里,会为你而选择成为女子……不知道那时候,你还认不认得我?”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低声:“会的。”
“呵,我知道你是在骗我……龙。”凤凰微微的笑了起来,语气萧瑟;“你不会再认得我了……几百年来,你眼睛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紫烟……”她用尽全力抬起手伸向虚空,一寸一寸的,终于触到了他的脸颊,忽然声音转为决断而清晰——
“但愿生生世世,再不相见!”
那一句后,黑暗中的声音终于停顿了。溯光怔在了那里,一动也不能动,直到枯槁的手指颓然从他脸颊上滑落,怀里苍老的女子再也没有了呼吸。
神庙空寂而冰冷,只有巨大的孪生双神像在高处静静俯视着他们,金瞳和黑眸深不见底,宛如看穿了时间和空间。外面有风瑟瑟吹来,寒冷而空荡。
她最后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震动了他的心。这一刻在紫烟死后一百多年来,他又一次感受到了不朽的死亡和不朽的爱。那种震撼直抵他的灵魂深处,令他无法抗拒地感受到哀伤和痛苦。
忽然间,他听到门外有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谁?”他失声,抓起了身侧的辟天剑,抬头看去。
黎明的天光里,巨大的比翼鸟无声无息地停在神庙的屋檐上,那个追踪他而来的少女站在洞开的门槛外,怔怔的看着这一幕。高空的风吹动她的衣袖,猎猎如飞,仿佛一群雪白的鸟钻进了她的袖子。
然而,少女的眼神却是复杂而空洞的,宛如苍老了十岁。
“琉璃?”他失声。
她,是追着自己来到这里的吧?这个丫头为什么总是这样追着自己不放呢?难道是因为……仿佛由一道闪电劈下,心里一亮,他忽然间不敢再想下去。
是的,是的,原来是这样!
紫烟离开后的一百多年里,他的躯壳虽然活在这个世界上,然而灵魂早已游离在外,只活在虚幻的过去里。然而此刻凤凰的死,仿佛猛然推开了他心里那一扇紧闭许久的门,另一个世界的风开始飕飕地吹进来了,冻醒了他淡漠已久的心——此刻,看着这个活泼明媚、敢爱敢恨的少女,他忽然有一种无法面对的感觉。
然而,琉璃在神庙外定定凝望了他片刻,却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踏入神庙,就这样掉转头跃上了比翼鸟的背。
“琉璃?”他不自禁的站起身来。
“朱鸟留给你。”少女头也不回地低声道,然而仿佛逃也似地逃了出去。
溯光下意识地想要追出去,目光扫过,却忽然怔了一下:神庙的那个角落已经空了,重伤昏迷的麒麟已经不在原地,只有一线血色从柱子后延伸出去,拖着越过了窗台,消失在黎明里——就在他因为凤凰儿分心的短短片刻,麒麟居然暗自逃脱了!难道他刚才的垂死昏迷,其实都是装出来的么?
真不愧是闯荡江湖多年的老滑头。
他蹙眉,转过身走入神庙,将凤凰的遗体从血中扶起,安放在穹顶底下女祭司平日静思用的神台上,让她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态,如同坐化而去。
“先在这里安眠吧,”溯光抬起那只刻有命轮的右手,轻轻的按在了她的额心,低声,“我会替你报仇,也会继续守护命轮的誓约——等明年五月二十日之后,我将和星主带新的‘凤凰’来这里。到时候,你将得到彻底的解脱。”
清晨,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穿过穹顶大块的水晶将清澈的光线射入神庙。八十多岁的女祭司在死后反而显得分外的美丽,枯槁的脸舒展开来,如同一朵干枯的花遇到水重新滋润而绽放着,没有痛苦,只有宁静。
那一瞬,他几乎都忘记了她是在一场残酷的战斗里被杀的。
“不用替我报仇……龙。”忽然间,他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那个声音来自死去之人颅脑中,从他掌心的命轮里传入。
“凤凰?”溯光愕然地看着她。
死去的人额心尚有余温,竟是用残存着的一点点念力将最后的话传递给他,声音随着魂魄的消散,却越来越微弱。
“麒麟是为了他所爱的人而战,就如我们为命轮而战一样,只是各自立场不同,并无绝对的对错。”
“在活着的时候,我竭尽全力,守护了自己的信念。而死去之后,便让一切都成为飞烟吧……不要在延续仇恨了。”
溯光看着三魂六魄渐渐从死去之人的躯壳里散开,化作一道道银白色的流光飞向天宇——她的灵魂如是如此清澈透明,亮如白羽,没有一丝滞重污浊。没有了爱和恨,没有了一切执念,才能这般飞舞直上九天吧?
“好的,我答应你,不再为此找麒麟复仇——”他终于轻声叹息,将手从她额头放下,“不过,一旦星主再度下令诛杀第五分身,我必然不会手软。”
“无论追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杀了殷夜来!”
黑色的神鸟展开巨大的翅膀,如一道闪电冲下云霄。琉璃怔怔的伏在鸟背上,任凭天风在颊边掠过,忽然间无声地哭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哭泣——只是觉得听到他和那个垂死的女人的最后对话,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就像是一种长久以来隐藏在心里不祥和不安豁然间被证实了,令她如坠冰窟,身心俱冷。那种寒意甚至冻得她无法呼吸,更不敢再看他一眼。
是的……这个女祭司的今日,便是她的明日!
那个苍老的女人用一生验证了她的揣测,让她明白了自己那点念想是何等的虚妄和不实际——鲛人是因为爱而变身的,这种爱,至死都不会改变。哪怕你用尽一生去等待,也无法换取一个哪怕是抚慰的吻。
那个女祭司用尽了一生,也无法触及所爱的人的心。
而她呢?她,哪里又有“一生”的时间来等待?
琉璃伏在玄鸟背上呼啸着冲下了白塔,任凭冰冷的雨水和天风擦拭着双颊,拂去不断坠落的泪水。那一刻,她哭得像个孩子。
“……”慕容隽在她身侧看着这一切,忽然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要哭,”他轻声道,“至少你喜欢的人,他还活着。”
比翼鸟展翅翱翔,将这一对青年男女带离了交织着血火和权欲的帝都。乌云很快被抛在脚下,阳光从九天射落,明亮而温暖,大地上所有的血腥和污浊都远离他们而去。乌云之上,是纯净的青空,宛如透明美丽的大块玻璃。
后世之人不会明白白帝十八年十月二十五日是怎样漫长的一夜。
伽蓝大雨,入冬惊雷,天下格局一夕倾覆。
仅仅一夜之间,帝都惊变。帝君被杀,宰铺丧命,白帅被围,缇骑出动、骁骑闯宫……在错综复杂的局面下,各方势力轮番上台,一环套着一环,一个阴谋牵连出另一个阴谋,蝉、螳螂、黄雀、猎人一次出场,令人目不暇接。
然而留在后世公开记载里的,却只有寥寥几句话:
“白帝十八年十月二十五日,天降血雨,冬雷震震,下击光华殿。帝都大火,死伤累千人。次晨,白帝烨驾崩宫中,女祭司携神谕从天而降,命白帝之女悦意为女帝。百官朝贺,六王均服。史称‘劫火之变’是也。”
——《六合书·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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