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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香榭》 作者:海的温度

第95章 幽冥香(5)

  笼罩在浓厚暮色中的葡萄树,上面没有一颗果子,弯曲的茎须从枝叶中探出,象一只八脚怪物。沫儿跺脚道:“没什么啊……触须好像长多了些。走吧走吧,累死了。”

  婉娘绕到另一侧,摆手让沫儿过来,斜靠着一颗老槐树,一言不发。沫儿早就着了急,赌气道:“我可先走了。”作势要爬围墙边的树。

  婉娘竖起食指,轻声道:“你瞧。”话音刚落,微光中的葡萄茎须突然扭动起来,像活了一样,再看四周,一丝风儿也没有,其他的花草纹丝不动。葡萄茎须抖了片刻,蜷缩了回去,一根根盘绕在主茎上。

  沫儿目瞪口呆。婉娘略一迟疑,拉了一把沫儿,快步走到葡萄架下,仰脸往上望去。

  搭在葡萄架上的,不是藤蔓蜿蜒的葡萄树,而是一个由葡萄枝条构成的人形,修长的四肢,微微蜷曲的身体,同那晚刚挖掘出的幽冥草一模一样!

  沫儿汗毛倒竖,脚下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婉娘嗤笑道:“我看你比老木也强不到哪里去。”

  沫儿翻着白眼,指着人形说不出话来。婉娘一句话不说,起身就走。沫儿结结巴巴道:“往哪里?”

  婉娘回头一脸天真道:“回家呀,你不是饿了吗?”沫儿精神一震,跑得比兔子还快,蹭蹭蹭爬上围墙边的一棵矮树——原本坍塌的地方早就被黄三修葺好了——骑到围墙上,伸手去拉婉娘。婉娘得意一笑,飞身跃过,稳稳地落在了对面。

  沫儿缩回手,嘟哝道:“忘了你还有这么一手了。”小心翼翼地跳下来,

  两人翻过了围墙,走在闻香榭的园子里,沫儿顿时觉得心安许多,问道:“幽冥草不是被我们挖走了吗,怎么葡萄又长成了那个样子?”

  婉娘道:“不知道。”

  沫儿猜测道:“会不会是他们燃的香的问题?”

  婉娘道:“有可能。”

  沫儿急道:“老木说是夫人干的,是有人陷害那个玉华大少爷,还是另有隐情?”

  婉娘道:“你说呢?”

  沫儿挠头道:“钱夫人吴氏又不是钱衡的老婆,怎么会和钱衡有个孩子,真奇怪。他们点了香,又燃头发又滴血的,不知道在搞什么鬼。还有那个奇怪的小薰笼,怎么我们就找不见?”

  婉娘道:“嗯,真奇怪。”

  沫儿不知婉娘哪条筋不对劲了,回答问题都三个字三个字的,白她一眼道:“干嘛,你要学文清不成?”刚好文清听到他们说话,迎了过来,笑嘻嘻道:“学我什么?”

  婉娘笑道:“沫儿话痨症发了,文清快来陪他说话。”

  沫儿刚受了惊吓,心中疑问甚多,巴不得有个人能听他把事件经过分析一下,便不理婉娘语言中的揶揄嘲弄,拉着文清大惊小怪连说带比划,将刚才见到的情形描述了一遍。

  文清奇道:“不是说幽冥草很少见吗,怎么我们挖走了,还能再长?”

  沫儿得意道:“对,那整棵葡萄都变成了人形。还有你闻,”他把手指放在文清鼻子下面,“我手上还留着香灰的味道,不知道是什么香,竟然连婉娘也分辨不出来。”

  文清嗅了一下,脱口道:“尸香精。”接着又改口道:“不对,是幽冥香!”沫儿一愣,重新放在鼻子下闻过,诧异道:“石台前面刚燃的香是尸香精没错,可这是房间里燃香的香灰……”

  文清腼腆道:“我随口说的,当不了真。”

  沫儿很希望婉娘能给出个解答,但婉娘在前面悠然地迈着小碎步,不参与他们的谈话。

  沫儿歪头想了片刻,道:“是哪种香不重要,关键是要知道这种香有什么功效。那个玉华大少爷到底怎么了,需要点燃这种香?葡萄树长成那么个鬼样子,有什么用?”

  文清道:“正是。也不知道四叔家用了幽冥香有没有效果。”

  八月初头,秋高气爽,丹桂飘香。不过沫儿对于丹桂飘未飘香并未在意,他只在意哪家的月饼更香,整日里缠着婉娘,今天买豆沙的,明天买五仁的,后天又去果蓉、火腿的,为了尝鲜,哪怕跑半个城也不叫苦叫累。

  婉娘十分疑惑,他从哪里知道人家饼店出了新品种呢?沫儿认真道:“我的鼻子灵,新月饼一出,只要香味顺风飘过来,我就知道了。”

  文清老实道:“嗯,其实我也闻到了。不知怎么,辨香粉就困难,可是吃的东西一闻就闻得出来。”

  婉娘皱着眉看着这两个小子,故作恍然大悟状,道:“哦,吃货当如是。”

  沫儿不以为耻,反而得意道:“吃货有我们两个这样帅的吗?”又拿了镜子来对着挤眉弄眼。

  婉娘哭笑不得。

  这日上午,刚做完一批新款花黄和膏脂,老四来了。老四道,钱玉屏梦游症已经痊愈,夜间再未见有异动;今日因岳母不适故未能亲自前来拜谢,改日再来云云。

  老四今天当值,几句话说完急匆匆便要走。沫儿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你家里那棵葡萄树怎么样了?”

  老四不好意思道:“啊呀,忘了给你带了。不知怎么回事,一夜之间,那些葡萄全部不见了。我本来打算买一点给你的……”边说边呵呵地笑了。

  沫儿恼道:“我就那么像吃货?”

  老四一愣,婉娘和黄三在一旁哈哈大笑。沫儿气急败坏道:“婉娘,你知道的,我是不是惦记他家的葡萄?”

  婉娘忍住笑,正色道:“不错,沫儿没有惦记葡萄,只是问一问。”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反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老四知道婉娘对她的两个小伙计甚为宠溺,连忙陪个笑脸,诚恳道:“那株葡萄树是岳母在打理,可能是岳母怕人糟蹋果子,偷偷给采了。你放心,今天是路过,过几日我保证买最甜最大的给你。”沫儿指着旁边笑得东倒西歪的婉娘气得说不出话来。

  几人笑了一通,送了老四出门。走至门口,婉娘看似极其随意地问道:“你岳母她老人家怎么了?”

  老四眉头微皱,道:“听玉屏说是受了风寒,有些低烧。可是症状有些奇怪,白天一见到阳光便打摆子哆嗦,太阳一落又和正常人一样,找郎中看了也不大见效。”

  婉娘关切道:“代问好。如今天气渐凉,早晚都要注意些才是。”

  老四再三道谢,告辞了。

  神都的秋季,一弯碧蓝深邃的天空映照着山头街边火红的枫叶,曾经被雾霭遮住的山峦突然极其清晰地呈现在了人的眼底,老人们浑浊的眼睛仿佛一夜之间恢复了年轻时的清澈;阳光依然如盛夏一般明亮耀眼,但照在人身上却无一丝而燥热之感,因为总有微醺的凉风习习吹来,传递着秋天瓜果野菊的气息,甚为舒服。

  和阳光凉风一起来的,是天气的干燥。讲究的姑娘媳妇夫人太太们,早早就备好了各类香粉膏脂,让手儿脸儿在秋风中保持着莹润。闻香榭自然不会放过生意机会,连日来,桂花油、润手膏、桃面脂、丰唇彩等各种滋润类香粉,以及具有润肤、祛痘的蔷薇硝、紫粉、牡丹粉供不应求,连中秋节晚上都没得休息,害得沫儿要一边啃着月饼一边研磨花粉。

  因此,当沫儿听到婉娘说要去回访老四媳妇用的效果怎样,高兴的象去郊游一般。

  沫儿哼着小曲儿,兴奋得像一只刚出笼子的猴子上蹿下跳,在街上贱手贱脚,看到什么都想摸一下,婉娘也不去管他,由着他折腾。本来不是很远的路程,硬是用了大半个时辰,太阳即将落山才到了老四家的附近。

  临近黄昏,空气中已有几分凉意。婉娘见老四家的小院大门未闩上,也不叫门,只管带着文清沫儿鬼鬼祟祟走了进去,一副存心偷窥的模样。

  文清拉拉婉娘的衣袖,悄声道:“这样不好吧?”

  婉娘做个鬼脸,沫儿吐舌道:“老学究!”文清只好跟着进去。

  沫儿首先留意的就是葡萄架。葡萄树的叶子已经发黄,藤蔓儿无精打采地垂着,看不出任何端倪。沫儿用一根小棍儿拨弄,也不见那些触须缩回去或者扭动,不知是时辰未到还是根本就是普通的葡萄树。他甚至忍不住想用锄头刨一刨,看下面的根系是否也长着一个人形怪物。

  老四夫妇的房间里没人,一只针线筐放在葡萄架下,里面纳了一半的千层底靴子,玉屏肯定没走远。

  婉娘站在院中发了一阵儿呆,转而蹑手蹑脚去了上房的窗子边。沫儿跟了过去,刮着鼻子羞她,嘲笑她喜欢偷听。

  天气刚刚转凉,窗子仅糊了一层夏日防蚊的薄纱,右角被老鼠咬了一个小洞,隐约可望见屋里的情形。

  比起老四夫妇房间的简朴,上房要精致奢华得多。红木家具,雕花屏风,各种珍玩摆件,檀香木的玲珑妆奁,各色胭脂水粉,俨然大户人家太太的房间。

  玉屏果然在上房,端着一盆水站在吴氏的床边。吴氏身体未愈,正哼哼呀呀地呻吟。过了片刻,只听玉屏小声道:“娘,你好些了没?”

  吴氏捂着胸口,慢吞吞地折起身,有意无意地看向窗户口,吓得沫儿连忙将头缩回去。玉屏道:“娘,您想吃什么?我去做。”

  吴氏烦闷地重新倒在床上,闭眼道:“不吃。”转身向里。玉屏不再多言,放下了水盆,默默退出。

  吴氏猛地翻过身来,双眼烁烁道:“我要吃香瓜,你出去买去。”已经快到门口的玉屏站住,背对着吴氏缓缓道:“娘,这个时节没有香瓜。”

  吴氏踢打着身上的被子,双手锤着大腿,撒泼道:“我不管,你是我女儿,你就得孝敬我。香瓜在北市的果行有得卖,你赶紧去买,再晚人家就关门了。”

  玉屏微微笑了一下,道:“娘,你是担心再晚就错过了与钱衡约会的时间了吧?”

  吴氏一颤,干笑道:“你说什么呢?啊哟,我浑身都疼。我要继续睡了,你自己做饭吃吧。”仰面倒下,胡乱拉过被子蒙头盖上。

  玉屏站着不动。吴氏扒开被子偷看了一眼,又继续装睡。

  玉屏走回到床前,柔声道:“娘,你的身体好了没?”眼神却异常冰冷。

  吴氏裹着被子的身体明显地抖动了一下。玉屏在床边坐下,轻叹道:“娘,你真是我娘吗?”

  吴氏猛地揭开被子,眼圈红了:“屏儿,你难道连这个也怀疑?”捂着脸哭了起来。

  玉屏却不为所动,僵硬地坐着,淡淡道:“我想听听你的解释。”

  吴氏抹干眼泪,愤愤道:“好,我告诉你。”转而愣了半晌,似乎在考虑从何说起。玉屏也不催促,平静地望着她,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吴氏看着玉屏的眼神,眼神躲闪着,突然抱头尖叫道:“是我水性杨花,爱慕虚荣,行为不检点连累了你……你恨我也罢,怨我也罢,都是我的错……”

  玉屏冷哼了一声,起身便走。

  婉娘突然一个箭步窜至上房门口,高声道:“玉屏姐姐在家吗?上次的香粉用着可好?”并毫不客气地跨进了房间。文清和沫儿慌忙跟上。

  玉屏快走几步迎了上来,诧异道:“婉娘怎么来了?”

  婉娘同玉屏简单行了一礼,朝里面笑道:“听说钱夫人不适,我过来看望,顺便问下上次送来的香粉怎么样,有什么要改进的。”

  吴氏迅速将脸上的泪痕擦了,斜睨一眼,勉强道:“我还好。哼,我同你好像没什么交情,你来看望我做什么?”玉屏脸儿一红,低声道:“娘!”转身赔礼道:“婉娘不如去我房间里坐坐。”

  婉娘摆摆手,笑嘻嘻道:“钱夫人,你的葡萄树有没有长出幽冥草来?”

  吴氏翻了个身,留给婉娘一个背部。玉屏觉得很是不好意思,慌忙斟茶过来。

  婉娘也不生气,望着屋外暮色之下的葡萄树,自言自语道:“没想到如今神都随便一颗葡萄树都可以长成幽冥草啦。”

  玉屏一脸茫然,回问了一句:“幽冥草?”

  婉娘道:“玉屏姐姐不知道吗?院子里这棵葡萄树,可不是个凡物呢。”玉屏迷惑道:“真有幽冥草这种东西?”

  婉娘笑道:“可不是,我在闻香榭里培育了多年,都没有培育成功。这个是做香粉的上好原料,有延缓衰老之功效。”

  玉屏不解地看着吴氏,嗫嚅道:“这颗葡萄树……我原以为故事里才有。”

  吴氏忽地坐了起来,柳眉倒竖,猛喝道:“出去出去!烦死了!谁让你们进我的房间的?”

  沫儿突然咦了一声,仰脸揉着鼻子,一副想要打喷嚏打不出的样子。玉屏歉然道:“这屋里的香粉味浓了一些。”走过去将桌上打开的妆奁匣子合上。沫儿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口水鼻涕喷出老远,十分狼狈。婉娘拿了手绢帮他擦,一边无奈笑道:“让姐姐见笑了,我这两个小厮被我惯坏了,一点礼貌都没有。”文清却在一旁呆站着,木傻傻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吴氏吼道:“出去!”

  玉屏手足无措,低声道:“婉娘,这个……还是去我的房间吧。”

  婉娘拍拍玉屏的手臂,转头对吴氏娇嗔道:“钱夫人,好歹你要告诉我,我送你的幽冥香好不好用?”

  吴氏瞪了一眼婉娘,甩个脸子道:“不好用!”

  婉娘天真道:“啊?真的?怎么个不好用法?您说了我好改进。”

  吴氏气得没法,捶着被子道:“哪里都不好用!”对婉娘怒目而视。婉娘脸皮极厚,完全不顾吴氏的态度,走到桌前,擅自打开吴氏的妆奁匣,拿起一盒胭脂,道:“嗯,香云阁的东西也不过尔尔。”

  玉屏的脸色十分难看,低头站在婉娘身后,走也不是劝也不是。吴氏恶狠狠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招人烦的?是不是要我拿棒子赶你走?”

  婉娘无辜道:“钱夫人你干嘛总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我看你对钱衡大少爷的态度就很好。”吴氏惊愕地看着婉娘,偷眼瞟见玉屏一张脸儿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你胡说什么!”

  婉娘嘟起嘴吧,撒娇道:“您是不是嫌我送的不如钱衡大少爷送的好?可是人家家财万贯,送您香云阁的胭脂水粉、贵重的衣服首饰,还教你用葡萄树种出幽冥草,我可没有这么多的钱。”玉屏垂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吴氏犹如见鬼一样,惶恐地往后躲闪了一下,突然对着玉屏叫道:“屏儿,你听我解释,我有苦衷,我真的有苦衷……”

  玉屏僵直地站着,头垂得更低,却一言不发。

  婉娘左右看看,傻笑道:“这是怎么了?钱夫人,是不是我说错话了?”吴氏充耳不闻,脸上血色全无,眼睁睁地看着玉屏,眼里淌出泪来。

  婉娘走过去,拿手在吴氏眼前晃晃,关切道:“钱夫人,听老四说您这些天畏光发热,是不是用的香粉出了问题?”

  吴氏的眼泪如同小溪流,源源不断地淌下来。文清沫儿在一旁看着,心中觉得很是不忍。

  婉娘却不为所动,道:“唉,香云阁的胭脂水粉本来一般的很,比我闻香榭的可差远了。但是这种香粉,”婉娘拿起一个青瓷小瓶,道:“咦,这不是姐姐用的香粉吗,怎么给了钱夫人用了?”对着窗户的光线照了照,皱眉道:“这种普通的茉莉粉,被人加入了用人发、人血和幽冥草根茎做的尸香精。”

  吴氏的目光从玉屏身上收了回来,神态有些木然。婉娘摆手道:“文清沫儿你们过来闻下,这个尸香精和我们的尸香精有什么不同?”

  闻香榭的尸香精是用羊骨头、桃木和一些婉娘珍藏的名贵花草根茎蒸熏而成的,味道虽香却有股腥膻味,沫儿向来不喜欢。可这瓶茉莉粉味道清雅,和沫儿熟悉的尸香精完全不同。

  婉娘得意道:“闻不出了吧?其实用人发人血和幽冥草做出来的才是真正的尸香精。”

  文清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小声道:“这个,可以散去人的精气……”

  沫儿瞪着香粉,隐隐看到如同人经络一般的光丝从香粉中四散开来,胸口一阵闷痛,不由弯下了腰。玉屏突然走过来,劈手夺了沫儿手中的香粉,挤出一个微笑,道:“婉娘果然深谙制香之道。”

  婉娘笑眯眯道:“姐姐夸赞,愧不敢当。”玉屏一个转身,扑通一声朝吴氏跪了下去。

  吴氏突然明白过来,顿时泪如雨下,道:“屏儿,屏儿,原来是你……”

  玉屏咬着嘴唇,泪眼婆娑,却不辩解。文清和沫儿心里也猜了个八八九九,都不知说什么好。

  婉娘叹道:“姐姐怎么会想起用自己的头发和指血做尸香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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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粉有灵(上)闻香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