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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基因》 作者:黄序

这是一张外国女孩的脸。高挺的鼻梁,眉毛浓密,又细又长,眼窝中的眸子正在盯着江夏看!

江夏被这景象吓得动弹不得,他几乎叫出声来,甚至感到自己心尖在不住地颤抖。

江夏用手缓缓捋了下头发,窗中的女孩也捋一下。江夏长出口气,那女孩也长出口气。

他不知道那女孩是自己在窗里的反光,还是真有个女孩在窗子那头望着自己。

他脑子乱极了,他想大声地叫,他想大声地骂,他想大哭,他想纵身跳出这错乱的一切……然而他却伸手扭了把手,打开门走了进去!

屋里亮着灯,紧靠大窗边的桌旁站着一个护士打扮的女人,背对着他。浅蓝色的短袖上衣上点缀着白色的领子和袖口,斜插的白色背带裙子长过膝,黑色丝袜下面是黑色的皮鞋。那个人戴一顶方形的护士帽,和江夏在医院里常见到的护士燕帽不大一样。帽子的下缘有一条蓝色的道子。

江夏一愣,下意识地说了声对不起。

那人仍背对着他,好像在低头看什么东西。

看背影江夏觉得那护士也是个外国人,于是用英语又说了一遍:“对不起,请问怎么出去?”江夏感到自己话音抖抖的,毫无气力。

那人没答话,转过身,瞥了眼江夏,微微一笑,拿着手中的记录本坐下来继续看。

那的确是个外国人,很美的一位女护士。

让江夏费解的是她见到这个闯进来的陌生人时的反应。

“你好。”江夏说道。

护士还是不理睬他。

难道她听不见?还是另有什么阴谋?

江夏望了下四周,这只是一间很简陋的办公室,有六张木质桌子。角落里是一张由白色幕布隔离开的单人床,想必是值班护士休息的地方。墙上挂着一块八百年没见过的木头黑板,板面倒也平整。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一些简单的提示,全是英文字,大概是几号床几点该吃什么药之类的。黑板下方是一张长方桌,上面摆着一只单耳听诊器、两只双耳听诊器、一台血压计和一个双发条的座钟。

“刚才古丝特莉校长来过了,我跟她说你马上就到。你去一病区向她报个到吧。”护士说道,抬头看了眼江夏。

江夏一头雾水,但是随之听到自己说了一句:“我马上过去,谢谢你,丽兹。”

自己的嘴唇在动,但声音却是女人的!带有挺浓重口音的英语!

江夏走到一面镜子前,那里面映出的正是刚才在门上小窗中见到的女孩,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年轻,美丽,而眼神中带着些许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忧郁。她也是一个护士,和那个叫丽兹的一样装束。头上没有戴护士帽,也许还是护校的学生吧。

这一照让江夏的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如果说他按下叶广庭给的数字后被拉入了什么幻境,那么这幻境却真实得让人窒息。

“法伊娜。”丽兹说。

“嗯?”江夏从镜子里看丽兹,手里继续整理上衣的领子。

“一会儿把这个病案记录带给校长。”

原来这个小护士叫法伊娜。江夏心里略微平静了一些,开始慢慢整理自己的思路。整理好衣装,他从桌上拿过病案记录出了门。

江夏现在大概已经有了些感觉,这就像……他活在这个名叫法伊娜的小护士的躯体中,他的意识没办法操控她的行动。他可以感受她的感受,然而法伊娜并不知道他的存在。

为了印证这一点,江夏大声叫道:“法伊娜!法伊娜!我是江夏,你听得到吗?”

没有半点儿停顿,也没有丝毫惊慌,法伊娜仍捧着病案在长长的走廊里走着。

江夏心里又不安起来。

这是什么情况?我死了?投胎到一个外国小护士的身体里?

投胎的说法也不能成立,关于自己的记忆还都在。爸妈、叶广庭、周轻子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美国、北京、土炕路、大厂房……所有景致、所有事情也历历在目。

没死的话就还有办法,江夏想。

可是为什么呢?

再或者就是土炕路的老厂房有一处时空隧道,输入叶广庭给的密码后被启动了把自己带到这里?

也不大像吧。时空穿梭顶多把我带到某时某处,怎么还进入了另一个人的身体呢?穿乱了?

正想着,法伊娜进了女厕所,拉开一处隔间的门走进去,转过身,从裙子下把宽角内裤褪到膝盖处坐在马桶上。

我靠!

江夏一边小便一边骂道,哭笑不得。

忽然,侧面扶手上别着的一份报纸吸引了江夏的目光,是前一个如厕的人留下的,恰巧法伊娜也伸手去把它取了下来。

江夏既紧张又兴奋,紧紧地盯着看。

这是一份《波士顿环球报》。第一版的大标题写道:零比四!红袜不敌洋基,诅咒何时能破?

穿越到美国了?

江夏对波士顿红袜队的这段故事很熟悉。自从这支球队在一九一八年拿到了全国总冠军之后就没有再问鼎这项桂冠,一直到二○○四年。原因是红袜的老板把自己的投手贝博卢斯卖给了纽约洋基队。于是气愤的贝博卢斯诅咒道:你迫使我转会,那么你红袜就再也别想碰总冠军了!

这个诅咒竟然变成了现实,之后的八十六年里,波士顿红袜队想尽了一切办法就是没能拿到总冠军,而纽约洋基队却二十六次问鼎。

这是什么时候的报纸?贝博卢斯的诅咒在二○○四年已经被破了,现在还写这些鸟东西做什么?

法伊娜正在浏览文章的内容,江夏移开目光去找这份报纸的日期。

厕所的灯光太暗,江夏揉了揉眼睛。情况没有改善,这才想到,他是通过法伊娜的眼睛在看,如果她看不清,自己再怎么揉眼也无济于事。

幸好法伊娜并不着急翻页,江夏终于在一个角落看到了日期:一九三五年九月二十九日!

天哪……

真的时空穿梭了。

江夏有点儿晕,虽然这是自己想到过的可能性,可一旦被证实了还是很难接受。首先一条就是还能不能回去,怎么回去?

几个小时前还和轻子通了电话,可现在却到了另一个时间地点,还变成了一个女的。这叫他妈的什么事啊?

大晚上的和轻子一起去喝喝茶唱唱歌有多好。去他妈什么土炕路的老厂房?如果说几分钟前江夏还抱着一线希望这一切都是幻觉的话,此时此刻他是真的没了主意。

江夏曾经看过一部美国电影,叫作《傀儡人生》,讲的是一个表演木偶戏的人通过一个隧道样的空间来到了一个电影明星的身体里。他同样可以感受那“宿主”的一切,并且到后来他也可以像操纵自己的木偶一样操纵那影星。自己是不是也进入了那空间?只是电影中的穿越是实时的,而自己却跑到七十五年前的一个小护士的身体里!

就在江夏眼睛发直、脑子里一团乱糟糟的时候,法伊娜把报纸重又别回把手里,收拾停当。她来到洗手池旁对着镜子照了照。江夏借机再次仔细端详自己“投胎”的这位美国小美女。这真是一张俏丽的脸,灰蓝的眼睛透出一种欧洲贵族般的典雅,金色的头发高高束起,把这张尖尖的笑脸衬托得尤其漂亮。她拧开水龙头打湿了手。法伊娜从水池上的肥皂盒中捏了一块油腻腻的肥皂搓出很多泡沫。她手心手背地揉搓着,十分仔细。接着并拢左手五指在右手掌心来回擦抹,然后又照此清洁右手的指甲缝,最后把双手放在水龙头下转来转去地冲淋。前后洗了足有五分钟,法伊娜终于关了水龙头,把手上的水甩去大半,又从护士服的兜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拔出木塞,倒出几滴透明的液体在手心手背均匀地涂了,拿胳膊肘夹了病案走出厕所。

走过一道连廊,法伊娜来到被称为一病区的另一座楼。虽说是九月底,楼里的暖气已经在烧了,很是暖和。病房很大,顶子足有五六米高。造型肥大的白色陶瓷洗手池安装在低矮的位置,是为适应小病号的身高而设计的。房间里是一个个由两米高的薄板子挡开的小隔间,每个隔间里都有一张小号的白色病床。每个病房的门口都挂着牌子,上面写着房号和住在里面的小病人的名字。江夏看到牌子上还注明道:波士顿儿童医院。

法伊娜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探头找。由于时间还不算晚,孩子们大都没有睡,他们穿着条纹的病号服,有的在床上坐着,有的三两捉对玩着游戏,见到法伊娜都会咧嘴笑笑并向她摆摆手打招呼。

一位在床边和孩子说话的女人见到法伊娜后微笑着走了过来。那女人二十出头,穿一套大翻领的呢子大衣,粗跟的中高跟鞋,头发盘起在后面,头戴一顶俏皮的小礼帽。这装束无论是在三十年代还是复古风日盛的现在都显得十分时尚。那人文着细细的眉,打着淡淡的眼影,嘴唇涂得暗红、精致。

法伊娜停住脚步,惊喜地叫道:“梅根!你怎么在这儿!”

梅根快走两步和法伊娜抱着摇了摇,说道:“我表弟住院了,这个小可怜儿!”她偏头指了指坐在床上向这边张望的小男孩:“他叫丹尼尔。”

“嗨!丹。”法伊娜朝小男孩打招呼,丹尼尔向她挥了挥手。

“他怎么了?怎么不住你们医院?”法伊娜问道。

“丹尼尔今天一直咳嗽,库普医生诊断是急性肺炎。那个老头子还给咱们上过课呢记得吗!我们医院可没这里好!再说,这样我就能常常见到你啦!”

法伊娜嫣然一笑,兴奋地说:“辛蒂好吗?好久没见真想你们呀!”

“我也好久没见辛蒂了,恐怕已经嫁人了吧。班上就你最小,还小出那么多,当然不用考虑这些事啦!哦,刚才我撞上古丝特莉校长来查房了,”梅根说,“她还是那副严厉样子!她还认得我呢!”

“她记性可好呢!”

“可我就是不喜欢她。”梅根说着向走廊两侧望望,笑着压低声音,“谁让她当初不推荐我进波士顿儿童医院的,却推荐了班上最小的你!哈哈!”

法伊娜知道梅根是在开玩笑而并非真的记仇。

“你还好吗?”她问。

梅根撇了撇嘴:“还好吧,我们那间医院虽小……不说这个,我哥哥怎么样?”

江夏感觉到法伊娜脸上一热。

“呃……挺好的。”她含混答道。

梅根脸上有几分不自然,但转而一笑:“你们认识有几个月了吧?怎么还只是挺好的?他可是迷上你了呢!我们每次家庭日他都追着我问你的情况。我从没见过他对哪个女孩这么上心过!”

法伊娜咬着下嘴唇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梅根又说,“答应我,你们也别进展太快。像我哥哥这么优秀的男人,以前的几个女朋友都很主动,结果,你知道的,都没结果!”

法伊娜低头看自己的脚,低声说道:“我们没……什么进展啦……”

梅根舒了口气,摸了摸法伊娜的小脸,这让江夏很是受用。

“快去吧,小心古丝特莉校长骂你。这些天丹尼尔住院,我每天都会来给他读读书的。”

法伊娜也似乎松了口气,和梅根抱了抱就快步走开了,还不忘回头朝丹尼尔挥了挥手。

走过转角,又是一片病房。

来到第四个病房时,法伊娜刚向门里一探头就与一个老女人撞了个满怀,被惊得小小叫了一声,江夏也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病房门口处站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法伊娜赶紧向后退了两步。

“校长。”法伊娜怯怯地说道。

江夏打量这位大名鼎鼎的哈佛护士学校的校长古丝特莉。半老太太有两道浓浓的眉毛,戴一副无框眼镜,眼睛闪着睿智的精光,但也流露出一丝仁善的柔情。嘴角微微向上翘着,看起来并不大严厉。已有些花白的头发高高束起,用黑色丝网罩着,上面用别针别着一顶三道杠的护士帽。

法伊娜把病案记录递过去,两手拉着垂在身前。校长点点头翻开病案来看,一边说道:“今天新来了几个孩子?”

“记、记在病案里了。”法伊娜显然答不上来。

校长抬起眼望着法伊娜,凌厉的目光刺得江夏浑身不自在。女孩子更是无地自容,后悔刚才只顾着和梅根攀谈也没有事先浏览一下病案。

“你来医院实习多久了?”

“六个月。”

“记得在给你们上课的时候我就讲过,病房里的孩子是最可怜的,他们需要更多的关心和照顾。咱们要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情况,包括名字、病情、什么时候入的院、喜欢玩什么玩具,等等。写在病案里是远远不够的。”

法伊娜静静地听着。江夏觉得此时此刻这个小女孩才是最可怜的。

“你喜欢小孩子吗?”校长接着问道,语气一贯的平和没有起伏。

法伊娜点点头。

“我要的是那种母性的,对孩子的爱。不过这个要求对你有点儿难,自己还是个孩子呢。”校长轻轻拍拍法伊娜的肩膀,笑道,“把我刚才说的记下了,慢慢来吧。”

江夏鼻子一酸,忽然觉得视野里一片模糊,原来是小姑娘流眼泪了。这老太太不愧是校长,教育起人来恩威并施,很有效果。

古丝特莉校长把病案交给旁边的护士径直走了。法伊娜站在原地左右微微晃动身体,然后调皮地向身后校长远去的方向张望一眼,又朝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小病号瘪了瘪嘴:“小莱瑞,看什么呀你。一会儿我给你打针,让你看!”

叫莱瑞的、约莫有六七岁的小病号夸张地叫起来,张牙舞爪地跑回了房间。

折腾了一天,江夏着实有些累了,发生的这些事情也想得累了。琢磨不出个所以然,索性也不去烦了,听天由命吧。碰巧赶上法伊娜今天值夜班,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睡。江夏尝试着闭了闭眼睛,好像没问题。这让他高兴:让法伊娜去做她该做的事吧,我想看就看看,不想看就歇着。《傀儡人生》里男主人公进到影星的身体里十五分钟后就从高速公路旁的什么大管道里掉出来了,希望一觉醒来就回到二○一○年的北京吧。

江夏闭了闭疲累的双眼,转念一想:如果法伊娜出点儿什么事,比如让车撞死了,那自己的意识又在何处容身呢?眼睁睁随着一起死掉吗?

算了,不想了。既然已经没办法控制,就先这样好了。

江夏在无可奈何中昏昏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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