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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墓迷踪》 作者:一一

第十五章   幻

第十五章 幻

初春的夕阳依然有着冬日的寒意,西边天际的铅色云层越堆越厚,苍凉的古道上,风掠过,仍未唤醒蛰伏了一季的野草。青翠欲滴的古柏掩映下的玄妙观,在一片萧瑟中就显得更加惹人注目。

牛车队的到来让这个清静寥落的道观热闹起来,一个身材高大体态圆胖的中年道长迎了出来,一身不太合适的道服穿在他身上仿佛随时都有崩开的危险。他自称观内主事九真,观主八难在后院禁地闭关,不方便出面,一切观内事务暂由他主持。

宇文成都和九真很熟的样子,原来他一直借居在这里,他把一行人一一介绍给九真。岫渊嘱咐紫嫣看好三个孩子,让他们寸步都不要离开自己。岫渊很淡然地看了一眼九真,主动介绍自己来自玉山寺。

“玉山寺啊。”九真搓着手连连说,“玉山寺好,玉山寺好。”言语中似乎对玉山寺十分的陌生。

三口棺木停放在观内西北角的偏殿内,刘排军的尸体也暂寄在那儿,悲痛欲绝的芙蓉守着不肯离去。有人抬着李三和芙蓉娘,和焦方一行由九真引着,在后殿暂时休息。本来后院过去有供香客休息的几间客房,现在通往那里的长廊尽头的门上了锁,观主八难在那儿闭关,暂成禁地。

九真招呼着大家吃茶,说等一会儿有斋饭送到。他浅坐在门口的长凳上,显得有些心神不宁。还没等岫渊开口说话,九真神经质似地站起来,抢先口称有事,匆匆就往外走。刚走几步,又回过身来,神情严肃地告诫:“各位施主在这里休息,如果没事,不要在观内大声喧哗,随意走动,近来观主闭关,不要惊动了他。”

宇文成都跟着出去,他回自己住的地方,说找些治刀枪伤的药,来帮李三疗伤。除了门外有一位年长的值客道长外,殿内只剩下焦方、紫嫣、岫渊、三个孩子、半昏迷的李三和神经不太正常的芙蓉娘。

铅色云层在这个时候漫了过来,布满黄昏时分的天空。看样子,会有一场大雨降临。

焦方和紫嫣对望了一下,觉得殿内的气氛异常,可又说不出不对劲在哪个地方。四周的暗处,看不到的地方,仿佛有许多眼睛,警觉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紫嫣小心地问眯着眼静心念佛的岫渊:“大师,您有感觉不对的地方吗?”

岫渊微微一笑,道:“有什么不对呢?这本来就不是一个清静的道观。”

他的话模棱两可。不是一个清静的道观,那它是什么呢?

宇文成都很快拿着金创药回到殿里,岫渊望了望躺在殿角草席上的李三,叹息一声:“怕是用不上了,纵是华佗再世,也回天乏术。”

焦方听了心里一阵难过,李三虽然形象猥琐,行事诡异,胆小怕事,除了盗墓爱财之外,他从未主动伤害过任何一个人。特别是最关键的时刻,他没有明哲保身趋利避害地离焦方而去,这最让焦方感激。

掌灯时分,一直昏迷的李三回光返照,清醒过来。他吃力地请岫渊和焦方走近一些,岫渊和焦方席地坐在他左右。李三闭着眼睛,梦呓般地问道:“大师,您还能认出我吗?”

岫渊仔细打量一番,轻轻地摇摇头:“施主,不记得了。”

“是啊,那时我哪会这般模样,当年我也曾英俊潇洒,不然她也不会答应嫁我,”李三自嘲地说道,“那时候,我把她带到您那儿,还是您把她的伤医好的。后来……后来,她还在寺内生下一个男婴……”

“刘施主?”岫渊终于想起他来,记忆中的那个人不是这般模样,那是一个精明干练的小伙子,“你,你……”

刘施主。焦方终于印证了李三的真实身份。

李三说道:“焦长史,以下的话由大师作证,我不会有一句假话的。大师,如果我哪点有虚妄之词,您尽管指出。”

岫渊叹息一声:“为什么一定要说这些过往的陈事呢,它应该像天上的云一样,早就消散得一干二净。”

“我以为像云,谁知道它从未散去,”李三苦笑着说道,“那个时候,我把她救出来,她浑身烧得没有一块完好之处,在寺内昏睡了七天七夜,还是大师妙手回春,让她终于清醒过来。”

“刘施主过誉,还是你衣不解带一直守着她,你的诚心感动了佛祖。”

“她的身体慢慢地好了,可是过去的事情,好像一点也记不起来。我每天陪着她说话,不停地说,在她眼里,我始终如一个陌生人。遍布全身的疤痕让她自卑,焦躁不安,不愿面对任何人,就是对我,也渐渐开始有了攻击性。”

“老衲曾经见过这种病人,心受了莫大的创伤之后,不愿意回忆,索性选择性地遗忘了过去。她生活中的某段时光,变成空白,什么也记不起来。”

“而这个时候,我发现她怀了身孕,”李三十分痛苦,似乎心里挣扎着是不是要说下去,他小声地自嘲,“我怕什么呢,马上就要去死的人了。”

“也许是母性的爱唤醒了她的一部分记忆,她变得安静起来。她记起我的名字,刘槐,她这样叫我。你不知道当她认出我时,我心里是多么的高兴。焦长史,我过去是叫刘槐,但这个叫刘槐的人,在三十年前已经死了。现在,世上只有李三。”

“随着孩子的降生,我却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每天深夜我都让一个邪恶的声音叫醒。杀死他。是的,杀死他。这个孩子不是我的,她只是答应说嫁我,没有拜过天地,我们压根没有同房过,是她和那个人的。有天晚上,我在那个邪恶声音的鼓动下决定动手,把孩子掐死。当我把手放到孩子脖子时,她像有感应似的,突然醒了。黑暗中,她冰冷的胳膊抱着我的手,她说,我记起来了,刘槐,是你把我身上浇满了油,问我是不是想找那些黄金,当时你拿着蜡烛,说如果我不说实话,就把我烧死,烧死我算了,你现在还要掐死我的孩子。”

李三说到这儿时,焦方突然听到一声呀。循声望去,是坐在一旁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芙蓉娘发出来的。她似乎一直在仔细地倾听。李三没有听到芙蓉娘的惊讶声,沉浸在自己的叙述里面。

“当时我毛骨悚然,她怎么知道我要害死那孩子。我解释说我没有害他的意思,只是怕孩子冻着给他盖被子。她不信,说敢放火烧她,又怎么不能害她的孩子呢。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她的记忆出现了差错,她最爱的那个男人把她捆起来,拷问她,还要烧死她,她不愿意相信,于是发生了臆想,认为是我干的。我试图解释,她怎么也不信。她要和我拼命,如果不是大师赶来阻止,她简直要把我杀掉。”

岫渊点点头,证实此言不虚。

“此后,她发病愈发频繁,对孩子看管得简直寸步不离,一见生人她就说人家要杀她的孩子。她又不会养孩子,身体也不允许,大师您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和我商量带她去京师长安找个好医生给她看看,您在那儿有一位姓褚的好友能帮上忙。至于孩子,暂时寄养在寺内。于是,我带她上路了。

“初时,我们还相安无事,几天后走到淅水县,那天晚上,我突然在睡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被她捆在床上,她正用灯油往我身上浇,她问我是不是想找那些黄金,如果我不说实话,就点火烧死我。我知道她又犯病了,只好顺着她说不是,我不是找那些金子,我爱上你了。她不信,说我不可能爱上她,只是想骗取藏黄金的地点,每个人都想知道,没有人不爱财。我说怎么不会呢,起初我是想找到那些黄金,但不知不觉中爱上你了,黄金在哪儿,不重要了,我只想让你收留我,让我做一个一生都伺候你的人就行。其实,这些话是她跟那个人说的,在睡梦里,她不止一次地说出来。她真的爱那个男人,爱得几乎发疯,为了夺取那个男人的爱,她甚至把那个男人妻子与别人偷情的事也告诉他了,以便让他情感的天平向她倾斜。”

蓦然间,焦方听到门外有人低微地咦了一声。似乎暗处有人也在偷听。

“她为了那个男人,简直什么都不顾了,唉,我算什么人呢,在她眼里,我一直微不足道。可是,她得到了什么呢,那人根本就不爱她,一切是她的一厢情愿,最终,还不是让那个她爱上的男人把她几乎折磨死。当时,她手里持着油灯,一定要我承认我是看中了她的黄金,任我怎么解释,她都不信,后来,她真的就把我点着了。”

李三脸上显出极端的痛苦,仿佛三十年前的伤,现在依然还疼着。幸好客栈守夜人发现及时,把火扑灭。李三严重烧伤,她消失不见。狠心的客栈老板把李三的钱财全部占为己有后,偷偷把受伤的李三拉出去,抛在城外的荒坟之中。李三命大,在那里苦命挣扎中意外发现一处古墓,地下阴冷湿润的环境,让他的烧伤没有感染,最终捡回一条命。

等李三疗好伤之后,出得古墓,淅水县出现了一个恐怖的传言,说城内单身成年男子在深夜的时候,会被一只狐狸精捆绑之后,泼上油烧死,在被烧死之前,还要受尽酷刑。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三四起,那些单身的男子,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因此都十分惶恐不安。

李三清楚是谁干的,当时心里异常难过。他们两个人因为烧伤,都变成了在别人眼里形象恐怖的怪人,就是留在这个世上,也不会被常人接受,于是他失去了去长安治病的信心。想与其让精神错乱的她滥杀无辜,不若让她跟自己在地下终老一生,再也不出来面对这个乱世。

李三找到了她,成功地把她带进古墓。焦方现在才明白,墓下的青婆婆意识确实混乱,她的话有些是真,有些完全是她臆想出来的,根本不足为信。她不是被人陷害进入古墓的,而是被李三有意识引进去的。李三没有虐待她,也没有任何对不住她的地方,相反,是她一心一意爱着的那个人,给了她几乎致命的伤害,以至于她躲避现实也不愿意回想往事,久而久之,失去清晰的意识。难怪李三对焦方的铁手与鱼肠剑这么敏感,原来,那座古墓还是李三最先发现。

青婆婆在古墓内病情依然时常发作,李三在里面随时有生命危险。而她对自己心目中的男人近乎偏执的爱情,让深爱着她的李三难以忍受。两人经常在墓内大打出手,终于有一天,李三再也忍受不住,他决心把青婆婆心目中的男人找来,三个人做一个最终的了结。于是,他悄悄出了古墓,把洞口封死,独自一人重新回到南阳关。

李三没能找到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在他回来之前自己结束了生命,跳河自尽。自认为世上最好最忠贞的老婆和别的男人偷情,他丢尽了颜面,在一次祭拜河神的仪式上,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进了白河。

玉山寺内李三也没有寻到那个孩子,他被寄养在山脚下的一户人家,岫渊没有告诉李三在哪儿。双手空空的李三返回到淅水县,发现在一次地震中,那处荒坟变成了沼泽,古墓他再也没能找到。

李三亲手用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把自己最爱的女人埋葬在地下的深处,自此后,他随意改名李三。那个叫刘槐的人,在他找不到回古墓的路时,已经死掉了。

“焦长史,是你让我想起还有刘槐这个人,我却像她一样不愿意回想和躲闪那些过去经历的事情,现在我不配叫刘槐,我也不敢承认自己叫刘槐。李三才是最好的身份,在这个身份下我可以做一个什么也不想的空心人。马上我要死了,你却让我做回刘槐。我发现刘槐这个人,始终就藏在我身上,从未离开过。”

焦方望着面前这个行将死去的男人,在他丑陋的外表之下,还藏着一颗勇于忏悔的真诚心灵。也许在生命的另一端,有一个清醒的好女人等着他。让他好好珍惜她、宠她、爱她。

“焦长史,你身上的尸毒不要紧,它们会慢慢地去除掉,没有人在你身上种蛊。不清醒时她只会逼你说出黄金的下落,不会给你种蛊,清醒的她又不会这样做,她从不主动去伤害任何人。我没有勇气面对她,如果有一天,你还能见到她,麻烦告诉她,我不在乎她心里装的是谁,在我的心里,一直有的只是她,也只有她。”刘槐艰难地转过头,望着岫渊道,“大师,原谅我最后的好奇心,那个孩子还活着吗?”

岫渊点点头。“他叫什么名字,现在还好吧?”

“活得很好。他就是李密。”

殿内一片意外的惊呼声。刘槐面露微笑,低声道:“报应。”这是刘槐在世上留下的最后一抹微笑。

岫渊把李密寄养在山脚下一户农夫家,在三岁后带回玉山寺自己教养。李密九岁的时候,由褚遂良的爷爷褚亮带他入长安求学。离开南阳城之前,岫渊告诉他他的身世。这些身世,是由他的母亲去长安治病之即,清醒的时候跟岫渊交待。二十年后,羽翼丰满野心膨胀的李密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重回南阳关。

后殿内一片死寂,灯芯爆裂的声响格外的清晰。外边,如期而至的大雨仿佛把殿内的人隔绝在一只封闭的盒子里面。突然,浑身是水神色慌张的芙蓉闪了进来,她哆哆嗦嗦说道:“不……好了,后……院……”还未说完,芙蓉像被什么击中了似地跳起来,逃到门外,迅速捂住了口鼻。

“离魂香,娘,您怎么放离魂香。”她在门外尖叫着。一直安静地听着刘槐说话的芙蓉娘神情模糊地应了一句:“没有啊。”

经芙蓉一提醒,焦方和岫渊立刻闻到一股细微却绵延不断的暗香,两人暗叫不好,同时出手把紧闭的窗户全部打开。焦方盯着宇文成都,宇文成都面色尴尬,站在那里局促不安的样子。尽管他也会使这种迷药,显然不会是他。

这时,紫嫣、褚遂良、精精、空空开始觉得腿脚发软,站立不住,意识清醒,却控制不住身体,倒在了地上。殿内的人都只顾听刘槐说话,全然没有注意谁暗中放了迷药。如果不是芙蓉意外进来,反应快,只怕全部都中了招。

岫渊和焦方跨出后殿,门外除了站着芙蓉,就是那个值客的老道士,其他再无一人。大雨中,观内一片安静。莫非是他,焦方打量着这个一声不响的老者。黑暗中,老道士的表情看不清楚。

“焦长史,后院全是人,”芙蓉紧张地说道,“他们被捆在一起。”

原来,芙蓉一直在西北的偏殿内守着刘排军的尸首,因为内急,她起身去找厕所,意外打开通往后院的一个小偏门。走过一个长长的走廊,她推开尽头那间房子的门时,里面的场景让她大吃一惊。黑暗中,她发现全部是闪闪发光的人眼,房间堆满了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人。他们都只穿着贴身内衣,而且被用布堵着嘴,不能出声。

芙蓉是何等聪明之人,她马上意识到他们进入了一个早已布置好的圈套。接待他们的那些道士全是假的,真道士全在这儿。她见四处无人,也不敢声张,悄悄又关了门,原路返回,去后殿来找焦方一行。因为精神紧张,她对异常有高度的敏感,所以她能闻出离魂香来。而殿内的人,因为久居室内,对这种香味反而不太敏感。

焦方对面的老道士终于开了口:“既然被识破,我们还藏着做甚,都出来吧。”

后殿的四周,悉数冒出十多名身披蓑衣手持长剑的黑衣人。他们一直都暗藏在殿外。

殿内传出芙蓉娘的那特有嘶哑声音:“芙蓉,扶我起来。”芙蓉望着那些围上来的黑衣人,吓得有些挪不动身子。

“芙蓉,扶我起来。”芙蓉娘显出从未有过的沉稳庄重,隐隐含着有威慑力的贵族气息。殿里殿外的人都不由得安静下来。

芙蓉娘在芙蓉的搀扶下走出殿外,她在老道士的跟前停下来。芙蓉娘咄咄逼人地问道:“唐氏离魂香,非唐氏女子不传,你从哪里得来的?”

老道士惊异地望着这个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妪,唯一可见的眼神似曾相识,他颤声问:“不可能,你是……”

“及哥忘了梦妹吗?”芙蓉娘的声音沧桑中透着几分苦涩的感伤。

“梦妹?”老道士上前一把拥着了芙蓉娘,苍老的脸上竟然满面泪流。此刻,芙蓉娘心里的甜蜜让她一下子觉得用一辈子期待这个时刻的到来,都值得。那曾经的怨恨与痛苦在这一刻灰飞烟灭土崩瓦解。

“我一直在纳闷我们做得十分隐秘,他怎么会发现呢,原来有人出于嫉妒,告发了我们。”老道士拥着芙蓉娘沉浸在巨大的重逢的喜悦之中。

“嗯。他把我绑在床上,用刀一刀一刀割我的脸,他说你这般模样,他会不会爱你。我说会,你就是把我剁成一堆肉,我的及哥他还爱我。”

“梦妹,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及哥,我从来没有怨恨过你,我还怕给你的信息你没有收到,担心你跑不掉呢。”

“梦妹,等我再回来时,他们都说你找不到了。”

“及哥,当时他一刀一刀割,我遍体鳞伤,昏死过去。等我醒来时,发现他正背着我,大概他想着我已经死了,想趁着天黑把我丢到没有人的地方,我索性装下去,他在水寨门,把我丢到了白河里。我们南方唐家的姑娘都熟识水性,我活了下来。如果不是因为想着有一天我能再见到你,如果不是因为我怀上了你的孩子,及哥,我早就不在人间了。”

“我们的孩子?”

“芙蓉,来见过你爹。他可是当今朝中身份显赫的大人物。”芙蓉娘有着无比自豪的口气。

芙蓉让眼前的变化惊得呆若木鸡,一时还不能适应过来。殿里殿外的其他人,也是面面相觑,呆看着这两个犹如说梦的痴人。

“都儿,来见过你的妹妹。”老道士神情显得十分骄傲。宇文成都从殿内走了出来,瞅着芙蓉,这会儿他才理解自己怎么会对这个女人有着与生俱来的亲近感,原来是同父异母的妹妹。

老道士居然会是朝中重臣宇文化及,这多少出乎焦方的意料。难道也是为了兵器和还没有找到的黄金?

“梦妹,让我看看你,这些年来你无时不让我魂牵梦绕。”宇文化及想把芙蓉娘头上裹着的面罩摘下来。

芙蓉娘颤声道:“别,及哥,我怕我现在的样子吓着你。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宇文化及轻轻取下她的面罩,一张布满了横七竖八刀痕的恐怖的脸,却无比地陶醉着。宇文化及张开双臂,把芙蓉娘拥在怀里,温柔地说道:“梦妹,在我心里你一直都不会变。”

芙蓉娘幸福地抽泣着。“这不是梦吧,及哥。”

宇文化及把她搂得更紧,心里含着无限的愧疚。这个痴情的女人,仅仅为了一句诺言,耗尽自己最美丽的年华,等待。等待着与心爱男人的再次重逢。

“及哥,我知道你是干大事的,那些东西对你来说很重要,他不告诉你它们藏在哪儿,我会帮你找到。我活下来后在城内偏僻的地方盘得一家小酒馆,一边经营小酒馆,一边把芙蓉拉扯大。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把那些东西找到,然后,带着它们和咱们的女儿,去长安找你。而在此之前,我无时无刻不压抑着对你的思念。”

“梦妹,我以为你早不在人世间。良心上的亏欠让我这些年来始终无法原谅自己的怯懦,当时,我丢下你可耻地逃走了。”

“及哥,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的身体残废了,外出不方便,也惹人眼,可是咱们的女儿她能帮我做事,她大了以后,我就让她去帮咱们找那些东西。现在那座宅院让一个高丽人占有,芙蓉在那里还碰到了同样在寻找的伍刺史,可把她吓坏了。及哥,原谅你的梦妹吧,他的心机太重,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东西藏在什么地方,芙蓉始终也找不到有价值的线索。”

“焦长史,”芙蓉娘扭头望着焦方,焦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面目惨不忍睹的女人竟然也能如此妩媚,“你冤枉芙蓉了,杀仙药的主使不是她。仙药那个小蹄子有天晚上来酒馆等刘排军,暗中偷听了我和芙蓉的对话,她太不自量力,我们容忍着她和刘排军混在一起,却还要把我们的秘密泄露给刘排军,而且要报官,我不得不让黑狐狸做掉她。

“当然,焦长史,我想芙蓉爱刘排军,女人那种强烈的嫉妒心足以让她心里杀死几千次自己的情敌。所以,芙蓉说是她让黑狐狸杀死仙药是多么的顺理成章,我想,她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是的,母亲,我是出于嫉妒心才让黑狐狸杀了仙药的。”芙蓉袒护着自己的母亲。

“及哥,我们到底还是没有找到它们。”芙蓉娘怀着无限的遗憾。宇文化及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安慰着她:“没关系,都儿找到兵器了,它们还好好地藏在府衙的密室内。没有人动过它们。”

“那金子呢?做大事,你更需要它们。”

“暂时没有找到,但我相信它还藏在某个地方,我们只是暂时没有找到。”

……

雨不知道什么时间停了,云彩慢慢地散去,一轮圆月挂在后殿西北角的天空中,整个玄妙观笼罩在银白色的雾霭里,依稀缥缈,像天上的宫阙。

渐渐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人的喊叫声,越来越近。后殿与大殿之间的院落里,突然出现许多道士和黑衣蒙面人悬在半空中,他们捉对厮杀,不时有人惨叫着倒在血泊之中。整个道观都是连天的厮杀之声。

蒙面的夜行客越战越勇,他们围攻的重点是一位年长的道士。那道士剑术颇高,连连刺伤了几个进攻的黑衣人。怎奈蒙面黑衣人众多,他还是冲不出去,被围得水泄不通。

黑衣人仅仅是小心地围着他,似乎并没有急于进攻,取他性命的意思。他们的意图非常明显:活捉。道士又迅捷地攻了几招,黑衣人都有了防备,只是躲闪或者挡开他的长剑,始终把他困在中央。

又僵持了一会儿,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其他道士皆被杀掉,只剩他一个人。道士看看实无突围的希望,接连向外刺出几剑,突然收势,举剑抹向自己的脖子。黑衣人莫名惊诧,他们没有想到此人如此倔强,誓不投降。有人倏地夺过他的长剑,但为时已晚。道士脖子上伤口的血,如水柱般喷出……

一朵浓厚的云飘浮过来,缓缓地遮掩住银白的月光。院落里的人影突然都变得清淡起来,越来越淡,好像要融入到渐渐暗下的夜色之中。刹那间,院落半空中的人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殿里殿外的人都瞠目结舌地望着鬼魅般的幻象,胆小之人已经吓得寸步难移。宇文成都在雁门关遭遇过相同景象,第二次遇上还是令他惊讶不已。焦方和紫嫣听伍保说过他在玄妙观有过这样的离奇经历,今天亲眼目睹,两人方知伍保所言不虚。

一个略显幼稚的童声问道:“师傅,这就是传说中的鬼市吗?”

褚遂良仰脸望着岫渊,岫渊沉吟不语,半天,才醒悟了似地点点头。

“我看古书上说这种现象是在相同的条件下,对往事的重现,也就是说,之前的某个时间里,在大雨过后,月朗星稀的观内,发生过一次屠杀,刚才我们只不过是因为条件的巧合,碰上了它的重现,”褚遂良小声问,“师傅,是这样吗?”

岫渊微微一笑,点点头,赞许有加。殿里殿外的人,望着貌不惊人的褚遂良,均有钦佩之色。

宇文化及手指着岫渊,突然道:“没想到,二十几年前的一幕,居然会在这里重现,能在这里再次遇到大师,真是机缘,岁月不饶人,大师,我们都有些老了。”

岫渊一愣,盯着宇文化及,沉吟道:“莫非,当年的幕后主使就是你?”

“你对这里一切心知肚明,了如指掌,却假装着一无所知。大师,你一进观我就认出来了,我们就不要在这里打哑谜了。”

“是的,当年这场屠杀我是主使,大师和他是什么关系?这个我一直很好奇,也一直找不到答案。”

“施主把我想得太复杂,老衲仅仅是观主的棋友而已,只是看不惯你们的凶残,路见不平而已,”岫渊道,“不是和你们争夺名利的人。”

“哦,当初我还真这样龌龊地想过呢,”宇文化及显得十分坦诚,“原来是个路见不平的世外高人,没有什么背景与来头,仅仅出于义愤。可是,大师,你知道自己在保护一个阴险狡诈的小人吗?”

“小人?小人就不会刚烈地自杀,不能因为你们的人生选择不一样,你就这样腹诽诬蔑他。”

“他这个冷酷无情,甚至虐杀自己的妻子和情人,这样的人难道不该得到应有的惩罚吗?”

芙蓉娘在宇文化及怀里一惊,颤声问:“这个道士难道是……”

“梦妹,是他。他以投河自尽骗过众人,你们都是南方人,应该知道,他也熟谙水性,就是跳下河也不会死去,仅仅置换了身份,藏匿在这里,可还是让我找到了他。梦妹,我替你报了仇。”

“报仇是假,为了那些是非名利才是真。你们这对奸夫淫妇,别把自己肮脏的关系说得纯洁又高尚。”岫渊不屑于他们的辩白。

“大师,您言重了。他只会守着他的秘密,从来就没有在乎过别人。我仅仅是他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只在需要的时候拿出来应景。我是没有恪守妇道,但我真心爱着及哥,我们两人之间这种无怨无悔的付出不求回报的爱,是圣洁的,不容任何人亵渎,更排除了彼此身份的桎梏。”

“是的,大师,你理解不了我们的感情,其实爱本身没有对错。我们错位的身份才让你们这些世俗的卫道士们对我们的感情视为毒药,”宇文化及不无骄傲地搂着芙蓉娘,“大师,感情上的事情,从来就没有谁对谁错。除了感情之外,我们还是说些别的吧,我跨越二三十年地追逐南阳关内的黄金和兵器,你就不感兴趣吗?其实,这才是你们所有人最想知道也最感兴趣的。”

焦方终于感知到,最终的谜团要解开了。纷乱的现实,只是这个谜团的衍射。

隋文帝开皇九年,南陈后主元秀在带着自己最心爱的妃子张丽华和孔贵嫔藏到宫内的水井之中,以躲避攻入都城的隋军之前,还秘密地做过一件事情。他把自己最信任的三个将军宇文化及、李宽和伍建章分别带进密室,进行了一对一的谈话,筹划了南陈亡国之后布局。

经过伪装之后,国库内的所有黄金和军械库内的兵器盔甲,一夜之间,悉数让最忠心于他的李宽带回南阳。李宽的使命就是把这些东西藏好,等着有一天,凭口令和信物由伍建章来取。除伍建章之外,其他任何人无权调动这些黄金与兵器。

伍建章的任务是尽可能保存实力,投诚大隋之后,随时听候宇文化及的调遣,听口令持信物,取得黄金和兵器,招兵买马,武装军队,东山再起,恢复南陈。如果他没有宇文化及的口令和信物,仅凭本人无法获得这些黄金与兵器。

宇文化及需要做的就是审时度势,判断出最佳时机,策划颠覆大隋,同时督察李宽,以防他把黄金和兵器据为己有。宇文化及仅凭口令和信物,是取不到这些藏物的。

陈后主煞费苦心地布局就是让他们相互制约,相互监督,共成大事。宇文化及、李宽和伍建章成了陈后主精心摆放在大隋内部最完美的棋子。

隋文帝精心治理,政权稳固,社会安定,户口锐长,垦田速增,积蓄充盈。这让早就厌倦了乱世征战的伍建章心理上极其矛盾,他不愿意再谋反,就是他们恢复南陈也不见得比大隋治理得好。谁当皇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布衣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

宇文化及可不是这样想,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恢复南陈。趁隋文帝远征高丽时,一再暗示伍建章起兵,但伍建章屡屡以时机不成熟而婉拒。无奈,宇文化及跳过伍建章,到南阳关找到李宽,要求拿出黄金和兵器,招兵买马,一起起事。李宽因没有伍建章的参与而加以拒绝。

李宽在南阳关对府衙进行大规模改造,把府衙内宅的花园分出一部分,另建私宅,私宅仅他个人能自由出入,甚至自己的妻子唐梦也不能随意进出。同时,他还完成了一项神秘的地下工程,为了工程的保密性,他还进行了一次卑鄙的屠杀。李宽的所作所为,其目的就是把黄金与兵器藏好,保守住它的秘密。

李宽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守秘人,除了这之外,他一概不感兴趣。受冷落的妻子唐梦和前来说服李宽的宇文化及产生感情,两个人的偷情不幸让进入府衙进行窃盗,却莫名其妙爱上李宽的小青看到。为了获得李宽的青睐,小青告发了两人。李宽怕藏黄金与兵器的地方泄密,对妻子唐梦也不放心起来,遂起歹意。

宇文化及怕李宽对自己下手,出于本能逃离南阳。李宽封存黄金与兵器之后,处决了妻子。而且假装颜面尽失,当众含愤自尽,实际换了种身份在玄妙观内藏匿。

不久宇文化及卷土重来,根据蛛丝马迹,发现了李宽藏身之处,威逼他说出黄金与兵器的下落。李宽看透宇文化及的野心,拒绝告之,在威逼之下,自杀身亡。

没有任何收获的宇文化及只好重回长安,这时候隋文帝从高丽班师,他失去了最好的谋反时机,只好等待。其间,伍建章已经开始怀疑宇文化及在背地里进行着不可告人的所谓复国大业,为了阻止他,伍建章成功地让自己的儿子伍云召镇守南阳关,替已经死去的李宽守护这些财物与武器,以免宇文化及得到谋反的资本。

在杨广露出不加掩饰的篡位野心之后,宇文化及再一次捕捉到机会。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搬开伍建章这个绊脚石,除了帮助杨广篡位之外,还向初登皇位的炀帝告发了对文帝忠心耿耿的伍建章。隋炀帝大喜,他正需要一个典型来树立自己的威信,打击忠于前帝的旧势力。

伍建章身陷囹圄,无奈地和宇文化及达成协议,做了最后的人生安排,保全伍家的命脉,远离乱世的纷争,他让伍云召弃城逃命。宇文化及一方面答应保证伍云召一家人的人身安全,一方面让宇文成都去南阳关监督伍云召离城和伺机寻找黄金、兵器。

最终伍云召没有听从父亲的安排,而是铤而走险,想按自己的预谋和设定,成一方诸侯。意外的是中了李密的圈套,功亏一篑。

宇文化及在寻找黄金与兵器的同时,他利用隋炀帝好大喜功的个性,力劝他远征突厥。自己却暗中勾结突厥,出卖情报,让隋炀帝受困于雁门关。这个阴谋差点得逞,却坏在了太原刺史李渊手里。

此后,隋炀帝有所察觉,宇文化及只好小心行事,收敛了许多。他又悄悄重回南阳关,以玄妙观为据点。把全部重心投入到寻找黄金与兵器上,先积累谋反的资本。

就在南阳关被李密攻陷这天,他也终于领悟到了黄金的藏匿之处。他利用情人唐梦教他的离魂香,迷倒观内众道士,正要行动时,宇文成都带着焦方一行投奔而来。

“知道为什么府衙内找不到黄金,也许它们根本就不在那儿。李宽最后选择在玄妙观归隐,这是他的聪明之处。之前,他早把黄金进行了转移,然后,才当着所有人的面跳河自尽。他完美地设计了这一过程,误导那些知道黄金和兵器的人,一直在府衙内寻找。其实谁也不可能在那儿找到它们,因为,这些黄金的藏匿之地在这里。”宇文化及跺了跺脚,自信地说道,“它们全藏在这里。我打听到在李宽自杀之前三个月,他收集并印制了大量的经文,装了整整七大箱子,捐到玄妙观。因此他还赢得了乐善好施的名声。其实这是一个精心打造的假象。我找遍了整个观内,也没有寻到这七箱书在哪儿。观内的道士在二十多年前曾遭我的血洗,现在这些道士,无一人知道这七箱书的下落。书找不到是一件好事,因为它们被藏了起来。这又不是什么珍贵的古书,藏着它们又有何用?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这藏起来的,根本就不是什么书,而是七大箱子黄金。现在,各位,见证我推断的时刻到了。”

宇文化及盯着大殿后面的照壁,照壁下有一个巨大的香炉安放在那儿。宇文化及手下的黑衣人一齐用力,推走了香炉。他们用铁器在地面上敲敲打打,有人叫道:“地下有暗室。”

宇文化及拥着唐梦得意一笑:“梦妹,复国离我们不远了。”

“施主,你不过是以恢复南陈为幌子,来实现自己的个人野心罢了。”岫渊说道。

宇文化及爽朗一笑:“大师说得直白。他们能做得皇帝,为什么我做不得?我特别感兴趣的是当年李宽死时,他跟大师说了些什么?”

“他说兵器和黄金的传说全是真的,但你们永远也找不到。”

“是吗?”宇文化及冷笑道,“我想,马上他要在棺材里被气得坐起来了。”

……

地宫里整整齐齐摆放着七只大箱子,上面用三层蓝色的粗布盖着。因为年代久远,加上地宫内空气潮湿,布面已经多有破损,有些地方已经辨别不清。观内所有人都围在地宫入口,望着下面。多少人为此付出生的代价,而它却静静地躺在这里,等着与有缘人进行一次必然的邂逅。

宇文化及压抑不住自己的激动,他听着自己的声音都有些抖动:“是时候了,掀开布面,让它们重见天日。”

箱子里没有期待已久的黄金,放的是书,七只箱子全部都是已经发霉的经书。绝望在这一刻遍袭宇文化及全身,他强作镇定:“把经书拿出来,看看下边。”

黑衣人把经书扔得一片狼藉,箱子见底,片两黄金也没找到。李宽和自作聪明的后来者玩了一把黑色幽默,他用七箱经书嘲笑了这些费尽心机的寻宝者。

“不可能,”宇文化及大叫着,“不可能。黄金呢?我的黄金呢?”

没有人知道黄金在哪儿,也许根本就没有黄金,彻头彻尾就是一个美丽的谎言。谁知道呢?焦方望着这样一个荒谬的结局,心里想着想着,突然会心地笑起来。

“青婆婆,我没有找到刘槐,他已经死了。他在死之前说他这一辈子只爱过一个女人,就是青婆婆。”

“不可能,他把我捆着,往我身上淋灯油,还说要烧死我。”

……

“青婆婆,你说到底有没有黄金?”

“怎么会没有,他逼着让我承认,我爱的不是他,只是那些金子。”

……

“青婆婆,我带你出去吧。”

“出去有什么用,我已经习惯在这里一个人待着,外边的人太可怕了,他们容不下像我这么丑陋的人,还会伤害我。”

……

“我也想留下来,青婆婆,可是外边有很多事还等着我去做。我知道上面没有这里干净,可是,如果我不去做,它会更不干净。我明年还会来这里看您。”

“不必来了,我没有在你身上下蛊,你自己中的尸毒,上次我帮你压制住了,经过一年,它们会慢慢归引到一处,这次我帮你把尸毒排出体外。你已经是一个健康的人。幸好你守信,不然它们聚在一起毒发了,你无药可救。就是刘槐活着,他也救不了你。他的那一套,全是跟我学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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