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花香藕

　　那年那月的一个夏天，一个国民党侦察兵被日本鬼子没命地追赶着，他膀子上还滴滴答答地流着血，看样子受伤不轻。正跌跌撞撞地跑着，士兵忽然住了脚，原来眼前竟出现一条大河，河那边是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水荡，水荡里芦苇漫天无边无际，这可怎么是好？望着身后越来越近的鬼子，士兵急得朝芦苇荡绝望地大叫：“有人吗？快救我！”

　　话音刚落奇迹出现了，只见茂密的芦苇丛中竟真的飘出了一条两头尖尖的小船，小船轻盈得像一片树叶，撑船的是一个蓝衣姑娘，那姑娘头上还戴着一顶用荷叶编成的帽子，只见她手起手落，只几下小船便箭也似地靠了岸，当士兵忙不迭地上船后，长篙再轻轻一点，小船便像鱼儿入水一样，一下子钻入了芦苇丛中。

　　鬼子当然不会就此罢手的，他们迅速抢了船进入荡中搜寻，可刚进去就傻了眼，只见那高高林立的芦苇荡内就像迷宫一样，全是一条条窄窄的水道，鬼子不甘心，一边咋呼一边壮着胆继续往内行，转来转去却发现越转越摸不着道儿，眼前的景象除了芦苇就是亭亭如盖的荷叶、清香四溢的荷花，全是一个样儿，再转下去只怕连出路都找不到了。好容易逃出迷宫，想用火烧，谁知那青青的芦苇根本引不着火，鬼子这才晓得水乡芦苇荡的厉害，没办法，只得蹲在外围守株待兔。

　　可这招也没用，芦苇荡太大了，鬼子围不拢，此刻那姑娘已撑着船儿飞驶出了老远，忽见那士兵一脸难为情地说：“姑娘，你有吃的吗？不瞒你说，我已一天一夜没吃了，实在熬不住了。”

　　姑娘听了住了手，清脆地说：“有啊，你等着！”说着把船往浅处靠了一靠，然后脱鞋下水，顺着一张荷叶的茎，用脚在水底只踩了几踩，再用脚尖轻轻一挑，一枝藕便浮上了水面。

　　姑娘把藕上面的泥洗净了递给士兵，士兵一见这雪白粉嫩几近透明的藕口水都要下来了，再张口一咬，那藕又香又脆又甜，满口生津。见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姑娘笑了，说：“这是一年内藕最好吃的时候，现在正是荷花开放的时节，所以就叫花香藕。”

　　两人密密地低语着，不久小船在芦苇荡的另一头神不知鬼不觉地靠了岸，军令如山，士兵得回部队去，临上岸时他说：“这儿真美啊，真想在这一辈子住下来……我还有机会吃到这花香藕吗？”

　　姑娘用力点点头，说：“当然有机会啦，只要鬼子打败了，你随时可以来吃，保你吃个饱。”

　　那士兵伸出右手，说：“那好，咱们一言为定！”

　　“啪”的一声响，两个年轻人的手击在了一块。

　　可是，漫长的几十年过去了，士兵再也没有回来吃过花香藕，因为鬼子打败后自家兄弟又打了起来，然后士兵夹在溃不成军的队伍里去了台湾。

　　而今天，正是荷花飘香的时候，来自宝岛台湾的他在孙子的陪同下终于回来了，此刻正在报社里深情地讲着这段往事。末了对记者方海龙说：“我今年七十多了，来日已无多，本来死不足惜，可在这最后的风烛残年里，越来越忘不了花香藕的滋味，那个承诺更是夜夜入梦，所以这次回来就是想找到那个救我的姑娘，她叫水妹子，若再能尝一下花香藕，那就死而无憾啦。可恨当年战乱连连，我连她的家乡在哪儿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就在咱这市下面的乡村里。”

　　方海龙被深深打动了，说：“陈老先生，这好办，我马上就把您的这则寻人启事登出来，不过，花香藕能吃到，那姑娘嘛，就很难说了，这么多年了，她或许已忘了这件事，再说，她在不在人世还说不准哩。”

　　谁知陈老先生听了大摇其头，说：“我只怕连那种滋味独特的花香藕都吃不到了，唉，只有吃到那花香藕，才能找到水妹子。”

　　这时陈老先生的孙子，一个跟方海龙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傲慢地插进一句话来：“方记者，为了圆我爷爷的梦，你不妨在启事内加上一句，若水妹子亲自现身，我们给她十万块；谁能让我爷爷吃到那花香藕并提供水妹子线索的，奖励五万元。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嘛。”

　　说实话，自陈老先生爷孙俩进报社以来，方海龙就一直对这年轻人趾高气扬、居高临下的样子看不顺眼，现在听了这句话心里更是有气，可还是忍住了，毕竟人家长路迢迢地回来寻人不容易。

　　在方海龙的大力协助下，本地电视报纸很快登出了这则启事，可是，一连好几天都没有人来，陈老先生原本满怀希望的，现在变得长吁短叹寝食难安，情绪十分低落，方海龙看在眼里，心内满是同情，就在这时陈老先生却忙开了，因为忽然之间不住地有人带着藕来了。

　　陈老先生总是仔细看看来人手中的藕，有时尝一口，有时尝也不尝，只淡淡说一句：“这不是我要的藕，麻烦您费心了，请回吧！”来人听了虽满脸不解，但还是羞惭地回去了，看来全是奔那五万元钱来的。

　　在一旁瞧着的方海龙就有点惊讶了，问道：“陈老先生，您为什么如此轻易地断定那藕不是您要的花香藕呢？”

　　陈老先生笑了，说：“当年水妹子告诉我她们家乡的花香藕有两个与众不同的秘密，一是别处的藕都是九孔、十一孔的，唯有她那的藕十三孔，显得花纹紧密格外秀气，这也是她们家的花香藕鲜嫩无比的原因；还有，水妹子的花香藕吃起来分外香、甜、脆、嫩，而且吃到最后口中没有一丁点渣子，而刚才的那些藕，没有一个是这样的。”

　　过了一天又有一个年轻人推门进来了，说是送花香藕来的。陈老先生一见那藕眼就直了，这回真的是十三孔，再咬一口，闭起眼轻轻咀嚼着、回味着，又拿起那藕，在鼻子边嗅了一嗅，然后问：“水妹子是你什么人？”

　　年轻人一脸戚容地说：“是我奶奶，她几年前走了，临走前一直念叨您，又留下话来，说当您有朝一日回来的时候，就用这花香藕招待您……”

　　陈老先生插进话来：“她是这样说的吗？可是，这个也不是。”

　　那年轻人睁大眼睛，还要说，陈老先生乏力地摆摆手，说：“你甭说了，虽说你这藕和我那两个秘密都对上了，可我还有第三个秘密，那是只属于我和水妹子之间的秘密，既然她没告诉你，就说明你说的话是假的，所以，请回吧。”

　　年轻人顿时脸红得像关公，忙低了头灰溜溜地走了。

　　这时陈老先生的孙子撇撇嘴，说：“方记者，您这儿怎么这么多素质低下的人？”

　　方海龙一听满脸羞惭，却听陈老先生断喝一声：“你说什么呢？住嘴！”

　　可那第三个秘密又是什么呢？方海龙一头雾水，也不好多问。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依旧没有人带来陈老先生要的花香藕，可藕的品种差不多都来试过了，自然就更没有水妹子的消息了。看着一脸沮丧的陈老先生，方海龙忍不住想：“或许因为年深日久，陈老先生的记忆出现误差了吧？”

　　就在这时方海龙接到了家里的电话，是奶奶打来的，奶奶说孙子，我想你了，快回来陪奶奶一天。正好今天是星期六，方海龙二话不说，搁了电话就回了乡下。

　　奶奶今年七十多了，不仅耳不聋眼不花背不驼，还能干好多活哩，谁也拦不住，并且童心越来越旺盛，村里什么稀奇事她都要过问，什么新鲜事她都要学了来，这不，这么大年纪了还学会了打电话。有人打趣地问她为什么精神头这么好，奶奶总是笑眯眯地回答说：“是水乡的鱼、藕吃多了呗，告诉你，我还要活到100岁哩。”

　　这回见了孙子奶奶眼都笑细了，又絮絮叨叨地说孙子白了胖了，奶奶可不是个糊涂人，她常听收音机看电视的，知道胖了不是好事，便说：“海龙，你得减肥啦，不然的话会得好多病的，你瞧奶奶，瘦瘦的，什么病也没有。”

　　方海龙一脸郁闷地说：“我也知道这个道理，可我减不下去啊。”

　　奶奶听了斩钉截铁地说：“那就多吃吃家乡的花香藕、喝喝家乡的荷叶茶，这两样最减肥了，电视上都这么说哩。”

　　这句话勾起方海龙的心病来，他想起陈老先生的事了，老先生天天待在宾馆里，心里还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哩，再过两天失望的陈老先生就要回去了，不用说他将抱憾终生了。

　　方海龙想到这不由得长叹一声，谁知奶奶一听不乐意了，说：“怎么着？陪我待一天耽误你挣钱了是不是？”

　　奶奶厉害着哩，方海龙连忙讲了这件事，最后说：“咱没给陈老先生把人没找到，反惹得陈老先生的孙子瞧不起咱，想想真窝囊！”

　　奶奶听了若有所思地说：“有这事？唔……实际上我早就听你爸读过你写的那则寻人启事了，电视上也看了好几遍，本来哩，我是不想多这事的，现在看来我得出山了。”

　　方海龙一听心没来由地一跳，说：“哇，奶奶，莫不是您就是……不会这么巧吧？”

　　奶奶唱戏一样一甩袖子，说：“你不管那么多，只管带那陈老先生来就是了，奶奶一定还他个原汁原味的花香藕！”

　　方海龙听了快活得心都要飞起来了，当即飞车回到城里请那爷孙下乡，当车子再次回到家门口的时候邻居说：“快到河边去，你奶奶等着你们哩。”

　　三人当即下了车直奔河边，一到河边陈老先生的眼就直了，口里连声说：“象、真像当年的样子。”是的，眼前依旧是清亮亮的一条大河，河那边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和接天的荷叶，微风里荷香阵阵直往鼻子里钻。方海龙心怦怦直跳，难道当年那个士兵和水妹子的故事就发生在这儿？唉，只怪自个看惯了，看惯了就没有风景了。

　　忽听得陈老先生颤巍巍一声喊：“有人吗？快救我！”

　　方海龙心里不禁好笑起来，陈老先生这是入戏了，他以为回到了从前哩，就在这时海龙的眼睛忽然睁大了，只见河对面的芦苇荡中竟神话般地飘出一条尖尖的小船来，船尾一人撑着船，那人一身蓝衣，头上戴着顶荷叶帽，不是奶奶又是谁？爸爸紧靠着奶奶站着，不用说是保护奶奶的，爸爸看上去一脸苦相，显然认为奶奶又在童心大发搞什么恶作剧了。

　　再看陈老先生，眼神恍惚浑身微颤，像丢了魂似的，等船靠岸在众人的小心搀扶下上了船后依旧这般神情，等船进了芦苇荡，望着梦里无数次出现的森森芦苇、碧绿荷叶，和迷宫似的水道，终于冒出一句：“我要吃花香藕！”

　　奶奶一指方海龙爸，大声说：“儿子，我淘不动藕了，你下去淘一支来！”

　　爸爸听了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跳进水里，一眨眼的工夫一枝雪白粉嫩的藕就出现在他手中。爸洗净了藕正要把藕递给陈老先生，奶奶却一伸手接了过来，然后，在大伙惊讶万分的目光里，奶奶竟把藕揣进了衣服里、胸前！

　　这是干什么啊？方海龙心想奶奶真老了，都在点糊涂了，却听陈老先生大叫一声：“你是水妹子！”然后死死一把攥着奶奶的手，泪如泉涌。

　　回到家里，奶奶有意无意地对陈老先生说：“水妹子是我的小名，他们这些晚辈哪里知道？本来哩，我是不想现身的，也从没跟孩子们说过这事，不就是救了一个人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你们还出了赏钱，我再现身好像就是奔钱去似的，可是，现在我不得不现身了，因为有人说了，我们这儿的人素质差，光蒙你们钱……”

　　这时方海龙插进话来：“陈老先生、陈兄弟，你们都误会了，实际上根本没有人蒙你们钱，那全是我看你们待在宾馆里心情不好，再加之我以为水妹子根本不在了，所以暗地里叫人拿了藕来，并编排说她已走了，好圆了陈老先生的这个梦，不让您抱憾回去，哪知道你还有第三个秘密啊，一眼就看出那些藕是假的了，这才造成了误会。”

　　陈老先生的孙子早已面红耳赤地站了起来，向奶奶深深一鞠躬，说：“奶奶、方大哥，请原谅我少不更事，我在此郑重地向大伙道歉了！”

　　这时方海龙想起一件事来，问道：“奶奶，您刚才为什么要把藕揣在怀里一会呢？”

　　两位老人听了对视一眼，刚刚平息的心又掀起波浪来，然后陈老先生深情地说：“这就是我们的第三个秘密！当年饿极了的我一见水妹子淘上来的藕就要吃，可水妹子红着脸把藕揣在了胸前，说我受了伤流了血，吃不得凉性的东西，所以，得把藕温一下才能吃。这样的花香藕才是世上最独一无二最好吃的东西，我永世也忘不了，因为它留有水妹子的体香，更留有她纯洁善良的一颗心！”

　　望着两位老人一会说笑一会流泪的样子，时空仿佛倒流回到了几十年前那个危险万分而又深情无限的夏日，陈老先生孙子、方海龙、所有在场的人眼都悄悄地红了，原来所谓的第三个秘密，就是骨肉同胞血浓于水的真情、是海峡两岸藕断丝连的日夜相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