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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告别》 作者:雷蒙德·钱德勒

漫长的告别(9)

    他把锉子放进衬衫口袋,右手多了另外一样东西。三两下拳头上就套上了亮晶晶的?指环。他颧骨上的皮肤绷紧了,烟蒙蒙的大眼深处有一团烈火。
    他慢慢向我走来。我往后退,多留出点儿空间。他继续吹口哨,但哨音又高又尖。
    我告诉他:"我们用不着打架。没什么好打的。搞不好你会弄裂这条迷人的裤子。"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得心应手一跳,向我冲过来,左手快速往外伸。我以为他会戳刺,就移动头部,其实他是想抓我的右手腕,结果抓到了,而且抓得很紧,把我甩得失去平衡,戴?指环的手肘捶过来。后脑勺要是挨一记,我就成病人了。如果我抽身,他会打到我的侧脸或手臂靠肩膀的地方。不是手臂残废就是脸上开花。这种情况下只有一个办法。
    我往后撤,顺势从后面挡住他的左脚,抓住他的衬衫,听见衬衫撕裂的声音。有东西打了我的颈背一下,但不是金属。我向左转,他向旁边横过去,像猫一般落地,我还没站稳,他已经站定了。他咧着嘴笑,对这一切非常开心。他热爱他的工作。他向我急扑过来。
    不知哪儿传来浑厚的大嗓门:"厄尔!马上住手!马上!听到没?"
    牛仔住手了。他脸上有一种病态的笑容。动作很快,?指环一下子就消失在宽腰带里。
    我回头看见一个穿夏威夷衬衫的矮胖壮汉一面挥手一面沿着小径匆匆向我们走来。他走路有点儿?。
    "你疯了,厄尔?"
    "别这么说,医生。"厄尔轻声说。然后他微笑着转身走开,坐在房子的台阶上。他脱掉平顶帽,取出一把梳子,开始梳理密密的黑发,表情显得茫茫然。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轻轻吹起口哨。
    穿花哨衬衫的壮汉站着看我。我也站着看他。
    他咆哮道:"这边出了什么事?先生,你是谁?"
    "我姓马洛。我要找韦林杰医生。名叫厄尔的小伙子想玩游戏,我猜是因为天气太热了。"
    "我就是韦林杰医生。"他威风凛凛地说,又转头告诉牛仔,"进屋里去,厄尔。"
    厄尔慢慢站起来。他用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韦林杰医生一眼,烟蒙蒙的大眼睛里没什么表情。他走上台阶,打开纱门。一大群苍蝇嗡嗡?吼,门一关上,它们又停在纱门上头。
    "马洛?"韦林杰医生现在把注意力转向我,"有什么事要我效劳,马洛先生?"
    "厄尔说你这儿歇业了。"
    "对。我只是等着某些法律手续完成再搬出去。这儿只有厄尔和我两个人。"
    "让人失望。"我露出失望的样子说,"我以为有一个姓韦德的人在你们这儿暂住。"
    他抬起两道富勒制刷公司①的人一定会感兴趣的眉毛说:"韦德?我可能认识一个姓这个姓的人——这是很普通的姓——他怎么会在我们这儿暂住呢?"
    "来治疗。"
    他皱皱眉头。人有这种眉毛,真的能皱出花儿来。"我是医疗人员,但不再行医了。你认为是哪一种治疗呢?"
    "那家伙是酒鬼。他不时神经失常,突然失踪。有时候自己回家,有时候被人带回家,有时候要人花时间找他。"我掏出名片递给他。
    他看了看,不怎么高兴。
    "厄尔是怎么回事?"我问他,"他自以为是瓦伦蒂诺①还是什么?"
    他又扬眉了。我简直被迷住了。一部分眉毛自行弯曲达一英寸半左右。他耸耸多肉的肩膀。
    "马洛先生,厄尔没什么大碍。他——有时候——有一点儿爱做梦。可以说他是活在游戏世界吧。"
    "这是你的说法,医生。我看来他动作粗鲁。"
    "啧,啧,马洛先生。你太夸张了。厄尔喜欢打扮自己。这方面他像小孩子。"
    "你是说他有神经病。"我说,"这个地方是疗养院之类的吗?或者曾经是?"
    "当然不是。营运时是艺术村。我提供三餐、住所、运动和娱乐设施,最重要的是幽静。收费适中。你可能知道,艺术家很少有有钱人。所谓艺术家当然也包括作家、音乐家,等等。对我而言是颇有收获的职业——没有倒闭前。"
    他说这句话时,显得很伤心。眉梢向下垂,与嘴巴凑在一起。再长一点就要掉进嘴巴了。
    "我知道,"我说,"档案里有。还有不久前你们这儿发生的自杀事件。是吸毒案吧?"
    他不再消沉,倒发起火来。"什么档案?"他厉声问道。
    "医生,我们有关于那些铁窗病房的资料,那些疯病发生时逃不出去的地方,或者小私人疗养院或者治疗酒鬼、吸毒客和轻度疯狂的地方。"
    "那种地方必须依法申请执照。"韦林杰医生厉声说。
    "是的,至少理论上如此。有时候他们也会忘了。"
    他挺直腰杆。这家伙听了我的话,威严十足。"马洛先生,这个暗示太侮辱人。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名字会在你提到的那种名单上。我必须请你出去。"
    "我们再谈谈嘛。他会不会化名到这里?"
    "这儿除了厄尔和我没有别人。我们孤零零的。现在请容我告退——"
    "我想到处看一看。"
    有时候你激?他们,他们会说出不恰当的话。韦林杰医生却不会。他依旧很有尊严。眉毛跟他一直很合作。我向屋子那边望去。里面传出音乐声,舞曲音乐,还依稀有弹指的声音。
    "我打赌他在那儿跳舞,"我说,"是探戈。我打赌他一个人在里面跳舞。小鬼。"
    "你走不走,马洛先生?还是要我叫厄尔来帮我把你扔出我的私产?"
    "好吧,我走。别生气,医生。我手上只有三个V打头的人名,你好像是其中最有可能的一位。我们只有这条线索——V医生。他临走前在一张纸上草草写下:V医生。"
    "说不定有几十个。"韦林杰先生心平气和地说。
    "噢,一定的。可是我们的档案里却没有几十位。耽误你时间了,多谢,医生。厄尔使我有些不安。"
    我转身走向我的车子,上了车。关车门的时候,韦林杰医生来到我旁边。他探头进来,表情很愉快。
    "我们用不着吵架,马洛先生。我明白干你这一行往往得唐突行事。厄尔有什么事令你不安?"
    "他假得太明显了。你发现某方面太假的时候,自会预料有别的问题。那家伙是躁郁症患者吧?现在他处于狂躁状态。"
    他默默地瞪着我,看来严肃又客气。"很多有趣又有才华的人在我这儿暂住过。马洛先生。不是每一个都像你这样头脑清楚。有才华的人往往神经过敏。可是就算我喜欢这种工作,我也没有设备来照顾疯子和酒鬼。除了厄尔,我没请别的员工,而他几乎不是照顾病人的料。"
    他倚着车门,声音低低的,好像把我当做知己。"马洛先生,厄尔的父母是我的好朋友。总得有人照顾厄尔,而他们已经不在了。厄尔必须过平静的生活,远离市区的噪音和诱惑。他精神不稳定,但基本上不会伤人。你看见啦,我控制他轻松自如。"
    "你勇气十足。"我说。
    他叹了一口气。眉毛轻轻波动,像某种可疑昆虫的触须。"这是一种牺牲,"他说,"相当重大的牺牲。我以为厄尔可以在这儿协助我工作。他网球打得好极了,游泳和潜水不输冠军选手,跳舞可以跳一整夜,几乎什么时候都和蔼可亲。但偶尔会有——意外。"他一挥手,仿佛要把惨痛的回忆推到脑后。"到头来不是放弃厄尔,就是放弃这个场所。"
    他双掌朝上,向外摊开,然后·过来,垂落在身体两侧,热泪盈眶。
    "我卖掉了。"他说,"这个安详的小山谷会变成房地产开发项目。会有人行道和路灯,有骑踏板车大声听收音机的孩子。甚至会——"他吐出一声寂寞的叹息。"有电视机。"他大手一扫。"我希望他们饶过这些树,可是我怕他们不肯。沿着山脊会换上电视天线。可是我相信厄尔和我会走得远远的。"
    "再见,医生。我的心为你流血。"
    他伸出手,湿湿的,但很结实。"我感激你的同情和了解,马洛先生。遗憾我没法帮助你找斯莱德先生。"
    "是韦德。"我说。
    "对不起,是韦德,当然。先生,再见,祝你好运。"
    我发动汽车,沿着刚才的石子路开回去。我觉得难过,却不像韦林杰医生所希望的那般难过。
    我驶出大门,绕过公路弯道,开了一大段路,把车停在门口看不到的地方。我下了车,沿着路边走回铁丝网外可以看见大门的地带。我站在一棵尤加利树下等着。
    大约五分钟过去了。一辆车搅动着小石子驶入私家道路,停在我这个角度看不见的地方。我往后退入灌木丛中,听见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然后锁环咔嗒一声,链条嘎嘎响。汽车马达加速,车子又重新开到路上。
    车声听不见以后,我回到我的奥兹莫尔比车上,掉过头来面对城里的方向。经过韦林杰医生的私家道路入口,我看见大门已系上一条铁链,加上挂锁。今天不再接受访客了,谢谢。
    我开了二十多英里回市区吃午餐。吃着吃着,我越来越觉得整桩交易太蠢了。我这种查法不可能找到人——也许会碰到像厄尔和韦林杰这样有趣的人物,但不会碰见自己要找的人;在一个没有收益的游戏中徒然损耗了车胎、汽油、口舌和神经。只有三个V打头的人名,我找到这人的概率简直像玩掷骰子游戏要"希腊人"尼克①倾家荡产差不多。
    反正第一个答案永远是错的,是死胡同,是当你的面爆开却没有声音的引线。可是他不该把韦德说成斯莱德。他是脑子很好用的人,不会这么容易忘记才对;既然忘了,就会完全忘光。
    也许会,也许不会。大家还不怎么熟嘛。我一面喝咖啡一面想到乌坎尼奇医生和瓦利医生。去还是不去?找他们会耗掉大半个下午。到时候我打电话到艾德瓦利韦德家的华厦,他们说不定会告诉我一家之主已经回到家,目前一切光明美好。
    找到乌坎尼奇医生倒容易,就是走五六条街的距离。可是瓦利医生远在阿尔塔迪纳希尔斯,大热天要开很长很烦人的一段路。去还是不去?
    最后的答案是"去"。理由有三。首先,对暧昧行业和其从业者多了解一点无妨。第二,可以为彼得斯?给我的档案增添一点儿内容,等于表示感激和善意。第三,我没有别的事可做。
    我付了账,把车留在原地,走街道北边到斯托克韦尔大楼。那栋大楼是老古董,入口有个雪茄柜台和手动电梯,电梯一路颠簸不平。六楼的走廊旧旧的,门上装有毛玻璃。比我的办公大楼还要旧还要脏。里面全是混得不太好的医生、牙医、基督教科学行医者,还有那种你只希望对方聘请、自己却不想要的蹩脚律师,以及只能勉强糊口的牙医和医疗人员。不太高明,不太干净,不太有效率,三块钱,请付给护士;疲倦又泄气的医生,深知自己有多少斤两,能找到什么样的病人,能榨出多少诊疗费。请勿赊账。医生在,医生不在。卡辛斯基太太,你的小臼齿松得厉害。你如果用这种新的丙烯补牙剂,不比黄金的差,我替你补只收十四元。如果你想用麻醉剂麻药,加收两元。医生在,医生不在。三块钱。请付给护士。
    在这种大楼里,总会有几个家伙赚大钱,但是看不出来。他们跟邋遢的背景完全融为一体,背景成了他们的保护色。兼营保释作保书非法买卖的狡猾律师(所有缴过罚金的保释作保书只有约百分之二收回)。设备奇特、可冒充任何身份的堕胎密医。假充泌尿科、皮肤科或任何可正常使用局部麻醉的医生,实际上却是推销毒品的人。
    莱斯特·乌坎尼奇医生有个装潢很烂的小候诊室,里面坐了十二个人,都很不舒服。他们看来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征。反正一个控制得很好的吸毒者和一个吃素的书记员,你也分不出来。我等了三刻钟。病人走两道门进去。只要空间够大,能干的耳鼻喉科医生可以同时应付四个病人。
    终于轮到我了。我坐上一张棕色的皮椅,旁边的一张台上铺了白毛巾,上面放一套工具。贴墙有个消毒箱正冒着气泡。乌坎尼奇医生穿着白罩衫轻快地走进来,额头上套着一面圆镜子。他坐在我面前的一张高凳上。
    "鼻窦性头痛,是吗?很严重?"他看看护士交给他的硬纸夹。
    我说痛死了。痛得眼花,尤其早上刚起来的时候。他英明地点点头。
    "典型的症状。"他说着,把一个玻璃帽套在一个钢笔形的器具上。
    他把那个器具塞进我嘴里。"请闭上嘴唇,但不要合上牙齿。"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关了灯。屋里没窗户,通风扇不知在什么地方噗噗作响。
    乌坎尼奇医生收回玻璃管,把灯重新开亮。他小心翼翼地望着我,说:"根本没堵塞,马洛先生。你如果头痛,不是因为窦管出问题。我猜你一辈子没有鼻窦毛病。你过去动过鼻间隔手术,我明白。"
    "是的,医生。我打过橄榄球,被踢了一脚。"
    他点点头。"有一块小骨头应该已经切除了。不过不太会影响呼吸。"
    他坐在凳子上往后仰,抱着膝盖。"你指望我为你做什么?"他问道。他的脸很瘦,皮肤白得无趣,看来像患了结核病的老鼠。
    "我要跟你谈谈我的一个朋友。他体能很差。他是作家,很有钱,但精神不健全,需要帮助。他一连失踪几天喝酒过日子。他需要一点儿额外的东西。他的医生不肯再合作。"
    "你所谓的合作是什么意思?"乌坎尼奇医生问道。
    "那家伙只是需要打一针镇定一下。我想我们也许可以想出一点儿办法。"
    "抱歉,马洛先生。我不治那一类的毛病。"他站起来,"真是粗野的手法,我说。你的朋友如果要找我咨询,可以。但他得患了需要治的病才行。马洛先生,诊疗费十元。"
    "别装蒜了,医生。名单上有你。"
    乌坎尼奇医生贴着墙,点了一根烟。他等我说下去,一面吐着烟圈,一面看着我。我递上一张名片。他看了一眼。
    "什么名单?"他问道。
    "不太守规矩的人的名单。我猜你也许已经认识我的朋友。他姓韦德。我猜你可能把他藏在某个地方的一间小白房间里。那家伙从家里失踪了。"
    "你混蛋。"乌坎尼奇医生对我说,"我才不参加四日戒酒治疗之类的廉价赌博呢。反正他们什么也治不了。我没有什么白色小房间,也不认识你提到的朋友——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的话。十块钱——现金——马上付。还是要我叫警察来,告你向我索求麻醉药品?"
    "好极了,"我说,"我们叫吧。"
    "混蛋,你这个下贱的骗子。"
    我站起来。"我猜我弄错了,医生。那家伙上次违誓酗酒,躲在一个姓由V开头的医生那儿。严格来说是秘密医疗。他们晚上来接他,等他的焦虑期过去,再用同样的方法送他回去。甚至没看他走进屋内就溜了。所以,这回他又脱逃而且过了一阵子没回来,我们自然会查档案找线索。我们查出三个姓氏以V打头的医生。"
    "有趣。"他苦笑道。他仍然等我着我的回答。"你们根据什么选择?"
    我瞪着他。他的右手顺着左上臂内侧轻轻上下移动,脸上汗珠点点。
    "抱歉,医生。我们是机密运作。"
    "失陪一下。我有另一个病人——"
    他一句话没说完就走了出去。他走了以后,一位护士由门口探头进来,匆匆看了我一眼又退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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