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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5日。周一。
本来,黄飞应该去自首了。但燕子都已相信黄飞是无罪的了,那黄飞又何必这么拘守陈规?黄飞不想连累燕子,虽然黄飞已使燕子牵连进来了。早一步离开,会使燕子早一步解脱。更重要的是,在新加坡伍氏房产集团的官方网站上,黄飞看到了这样一则消息——
11月15日上午,伍秋桐将出席新闻发布会,就北京最新的房产项目“秋桐嘉园”楼盘开盘发售一事答记者问。
这,或许是黄飞唯一可以和这位华人房产大亨面对面接触的机会。上午9:35。
黄飞出现在北京朝阳区汇信大厦的多功能厅。
主席台已经安排就绪。茶杯、饮料一应俱全,就差“主席”们就座了。多功能厅后面摆放了许多的桌椅,但距主席台却十分遥远。任何人只要你感兴趣,都可以在这观众席参观今天这场新闻发布会。整齐的单椅前,拦了一道粗粗的横绳。在横绳和主席台之间,已然挤满了人。从他们手中的照相机、录音机、摄像机可以看出,他们是一群记者。其实,新闻发布会从来都是由记者唱主角的。黄飞试图也挤到那人堆中,但被保安人员礼貌地拦住了。因为黄飞的脖子上,缺了一张由主办单位发放的采访证。世界上什么都缺,唯独不会缺办法。于是,黄飞走出多功能厅,径直去了洗手间。黄飞进了最靠近洗手池的一个小隔间,却并不脱衣解裤。黄飞在等。恰好在木板壁缝中,可以观察到任何一个方便之后去洗手池洗手的人。
也就十分钟之后,一个大胖子从里走出来,马桶的水声哗啦啦挺响。他的脖子上挂着蓝色的特制的采访证。他弯下腰,证件差一点落入洗手池。他干脆从脖子上取下它,扔到大理石台面上,以便尽情地将手和脸洗净。黄飞一闪身,就从他身后推门而出。当然,那沉甸甸的采访证,便挂到了黄飞的脖子上。这回,黄飞以一个记者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就站在了一群同行中间。
“伍先生,我是《中华房产报》的记者,请问你如何看待人民币增息之后的房价——是升还是落?”一个瘦削脸上戴厚眼镜的中年男子问。
伍秋桐,黄飞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察他。他面色红润,看上去不过六十出头。白发,整齐地向后梳着。戴金丝眼镜,面带微笑。打真丝领带,着纯毛西服,坐得笔直。一个国民党的前少将长官,现在的华人巨富。“鄙人此次投资大陆,只想能为大陆同胞谋取福祉。人民币利息调整,事关政府重大国策,鄙人不敢妄论。但以房产市场与供求现状论,我坚信房价依然有上升空间……”又一人往前挤。一个梳马尾辫的漂亮女记者。于是,许多的相机和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伍秋桐先生,当您的‘秋桐嘉园’入住户数超过了三分之二,就必须要经过民主程序成立业主委员会。我想请问,您会同意业主委员会炒掉他们不满意的小区物业管理公司吗?”
漂亮女记者还在提问,“咔嚓!咔嚓!”相机的快门声不断,闪光灯使人有些目眩。
黄飞等不及去聆听伍秋桐的回答,挤到最靠左前方的地方,向一位看上去是伍秋桐集团的高级工作人员递上一个信封——“这个非常重要,必须亲手交给伍秋桐先生!”然后,黄飞便又挤出了记者群。这封信会有什么反响,黄飞不得而知。但以黄飞的经验判断,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了。
如果伍秋桐先生真的看到了那封信并打开它,那它也只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行文字:
你女儿的男朋友韩冰要杀死你。我要和你面谈……
2
这是位于朝阳花家地附近的一个四合院。关于这个四合院,黄飞已从互联网了解过,它是清末一个王爷的小妾住过的旧宅。伍秋桐花了3200万人民币把它买下,又花100万进行彻底装修。在大门上,有一块匾,上书:
秋桐听雨斋。这么大的院子,伍秋桐称它为“斋”!
黄飞被领进一个房间。黄飞一进大院,就可以感觉这儿四处都布下了监视系统。只不过,考虑来者的感受,摄像探头什么的都安装得尽量隐蔽。但凭着6年特种兵的经验,黄飞已经发现这个大院至少有3处安全漏洞。
这是一间大约有40平米的办公室。刚刚见过的伍秋桐,现在,坐在足有三米长的巨大老板桌后,神情疲倦。
是的,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一天到晚不知要处理多少公事私事,作为一个商人特别是大商人,他的公司可能叫“有限责任公司”,可他本人所承担的却是“无限责任”。
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安静地为黄飞倒了一杯水。黄飞坐在伍秋桐对面的沙发上,尽量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望着伍秋桐。这是一位见过大世面的老人。面对这样的人,你不能说废话,更不能说假话。
“黄飞先生?”“是的。”
“你的信我看了。请详细些说吧!”“不知伍先生能不能给我多一点时间?因为此事说来话长。我怕您百忙之中不能听完。”“是这样……”伍秋桐似乎不能决定。他倒不是矜持,而是的确要日理万机。
“伍先生,请务必相信我——我曾经是一名特种兵。我以军人的荣誉担保,您将听到的每一句话都十分重要!”
“是这样?——请讲。”于是,黄飞从这一年的11月1日开始讲述。黄飞被陷入圈套。
黄飞逃亡。寻找肖羽日记。和罗盘见面。
刘小阳之死。在蛛丝马迹中寻找韩冰行踪。网上聊天诱出韩冰。在麦当劳被韩冰耍弄。“如沐春风一命散”的存在。韩冰的下一步计划是要杀死伍秋桐。
……最后,黄飞说:“伍先生,我是来帮您的。韩冰是个变态狂,他已经杀死了一个肖羽,下一个就是您本人。我担心,您的女儿早晚也会难逃其手。”许久,伍秋桐没有说话。他的右手指头在厚实的桌面上轻轻敲击,脸上无任何表情。这是一个久经风雨的老人。
又过了差不多10分钟,伍秋桐站起来。黄飞赶紧也站起身。
“黄飞先生,你是说——韩冰已决定要用什么一命散杀死我?”“是的,伍先生。”
“他将在何时下手?”“这个,我的确不知道。”
“他杀死我的理由,就是要早一点拥有我的家产?”“这是确定无疑的,伍先生。”“黄飞先生,你现在是什么身份?”
“……”“你是个杀人逃犯。”黄飞心一凉。伍秋桐的眼神渐冷。
黄飞从中读出了一个杀过许多人的老兵的冷酷和坚定。“所以,你根本就不该来。”伍秋桐走到窗前。阳光很好。玻璃窗外,是一排白杨树。
“你走吧。我是一个商人,我不想介入太多是非。”伍秋桐回转身,目光冷冷地刺在黄飞的脸上:“送客!”
3
幸亏还有互联网。黄飞在一家不起眼的网吧,搜索关于“伍秋桐”生平的更多信息。这个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的前国民党军官,他为什么就这么无情地将黄飞逐之门外呢?这一篇文章,或许对黄飞进一步了解伍秋桐有帮助——台儿庄大捷中的指挥官伍秋桐
来源:新安晚报
伍秋桐,出生于民初,浙籍。少年时代以优异成绩考入保定陆军学校。后逢冯玉祥将军招募学生兵,他报考学兵团并被录取。
后伍秋桐在冯玉祥部历任见习少尉、少尉排长、中尉连长、上尉营长,曾先后与蒋介石和共产党作战。
1938年3月,时任营长的伍秋桐所在30师接到增援台儿庄的命令。3月26日,伍秋桐率三营官兵,乘船渡过台儿庄运河,来到31师设在运河岸边一个大桥底下的指挥所。
31师师长池峰城向增援的176团三营营长伍秋桐亲授命令:“由于敌人从西北角窜进城内,我城内官兵大部分伤亡,现已失去联系,你奉命固守台儿庄!”
伍秋桐受命后,当即挑出40名精壮青年组成敢死队,除装备步枪手榴弹外,另背大砍刀,步枪上刺刀。
天将晚。敢死队在命令声中发起进攻,冲进城门。日军疯狂射击,守门之敌被敢死队逐一击毙。
伍秋桐亲率一个连攻入敌火力封锁区,并推倒山墙与敌作战。混战中,敌我双方竟在同一堵墙两边同时挖洞,隔墙相互夺抢!
伍秋桐所率三营,兵分三路攻入城内。经一夜血战,街道两边日军被伍秋桐营一一歼灭。日军残部被迫撤出,向城西北角溃退。
第二日,城内日军大部被歼。一小部日军被困在城西北角的土围子内负隅顽抗。城外日军集中大炮,轰击伍秋桐三营阵地。
第三日,伍秋桐果断下令迫击炮占领城内制高点,不加药包直接瞄准日军阵地,并架上两挺重机枪阻击日军城外援敌。
然后,伍秋桐身先士卒,冲入敌阵贴身肉搏。40名敢死队员,仅有两名受伤幸存……台儿庄大捷后,第六战区副司令长官、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孙连仲亲至台儿庄外,授予伍秋桐“甲种一等嘉禾奖章”。民国报刊也于显要位置刊载伍秋桐营的惨烈战况……看完伍秋桐台儿庄大捷的往事回放,黄飞的血不禁再次沸腾。是的。黄飞过去是一名解放军的特种兵,而伍秋桐曾官至国民党少将。
他们的差别,就如同他们的年龄一样不可逾越。但是,在那抵抗外敌入侵的年月,国共两党是一奶同胞的兄弟。在黄飞的心底,渐渐升起一股对老兵伍秋桐的深深敬意……
4
夜已深,黄飞在那肮脏的布面沙发上坐着。这家网吧,黄飞年龄最大。几个小男孩,还穿着校服,正在热火朝天地打游戏。“喂,老板——能不能帮我找件大衣?”
那老板并不老,而是个典型的南方小伙。差不多可以称得上是尖嘴猴腮。他二话不说,走到一间小屋,给黄飞抱来一床棉被。
那被子特别是在经常与人脖颈亲密处,漆黑油亮,还散出一股令人作呕的异味。
“谢谢。我得歪一会儿。”黄飞把这被子盖到身上,侧躺在了沙发里。奇怪,睡不着。反而,诸多的往事,潮水样冲击黄飞记忆的堤坝。莫名其妙地,黄飞大脑中又重回那一幕。
那是10年前的一个普通日子。
黄飞22岁,时任特种部队第三中队一班班长。突然接到命令,要黄飞率领全班火速赶赴某部大院,那里发生一起中尉军官持刀劫持女友的恶性事件。那是一个有着近三千人的部队大院。已是中午时分,却一切静悄悄——部队习惯中午睡觉。在一幢红色的楼前,有大群干部战士神情凝重地三三两两来回走动。很快,黄飞他们就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中尉军官毕业于某著名军事学府,时任军务参谋。却有一不可告人的嗜好——嗜臭。这有违正常人的一般喜好,因此他刻意隐瞒自己怪癖,长时间下来竟心态扭曲。
他先后谈过四个女友,都因为不堪忍受他的这一怪癖,而先后弃他而去。
后来,他终于认识了一个女孩。据说也是最打动他的。女孩正在林业学校上学。
今天是个周六。一早,女孩又来营院找他,却是来下绝交书的。于是,这中尉军官顿感绝望,决心铤而走险,干脆持军刺将女孩劫持。案发地点就是二楼一间干部宿舍。全楼的人都已疏散,狙击手也已进入位置。
只要一声令下,从六个不同角度射出的子弹就会将他击毙,但不能确保人质安全。
那间屋子,一片令人不安的平静。门紧关着,窗帘遮着,里面发生了或正发生着什么不能确知。但凭着经验可以判断,中尉军官肯定不会正和女孩坐在床上聊天,而是做好了令人一时无法想象的某种可怕安排。劫持人质,有些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向他人进行要挟;有些就是抱着与人质同归于尽的必死决心,以泄心头之恨。这中尉军官,无疑就属于后者。他想死,黄飞不想他死。
为情而死的,从古至今何止千万。但其中,又有多少可以称道?死固然可以无比痛快,但留给生者的或许就是漫长的苦痛。
黄飞不想他死,还因为黄飞更不想那女孩死。他活着,人质才有可能安全。
于是黄飞主动请缨,单枪匹马去和中尉军官一较生死。从人质被劫持,到此时已经四个小时过去。中尉所在部队的官兵十分矛盾,因为他毕竟是同他们朝夕相处过许多时日的战友。而现在,他已经疯狂,十分危险。
他们对他的行为感到耻辱,同时又十分惋惜。他才20多岁,他的才能还没有施展就将结束自己的政治和军事生命。
在众人焦灼的目光中,黄飞轻轻地走上二楼。每一步,都轻轻的。但每一步,都震得人心坎生疼!
205房间。黄飞轻轻地敲了敲门。
没有人应。但黄飞似乎听到了女孩压抑着的呻吟声。黄飞又敲了三下。然后,黄飞喊了一声中尉军官的名字。然后,黄飞接着说:“大哥!求你放了她吧。我是她的男朋友,我愿意来换她!”过了十秒钟,仍无反应。黄飞接着说:“大哥,这事与小梅无关。是我要她今天来跟你断了的。我是她林校的同学。”屋里仿佛有了些动静。
黄飞心蹦到嗓子眼,有些紧张,但仍努力平静地冲屋里问了一句:“这样做,你还是个男人吗?”
凡是有怪癖的,都有人格不完整的一面。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沉湎于某些虚幻的世界。黄飞要做的就是用语言狠狠刺激他。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屋里传来——“门——没锁。”黄飞迟疑了一下,终于把门推开。屋里,两个人。却相距至少四五米。
这不是劫持人质那种经典场面——将刀子架在人质脖子上,声嘶力竭。而是,中尉军官平静地坐在一张木板桌前,在缓慢地写着什么东西——难道会是起草年终总结?一把寒光闪闪的军刺,孤独地躺在桌边。
女孩坐在床上,双眼惊恐地看着黄飞走进来。她的双手被绑在身后,不过绑得好像并不紧。
黄飞只扫了一眼,就明白了——一根白色电线系在床档上,一颗乌黑的手榴弹拴在她的腰上!电线一端,系着手榴弹拉环。中尉抬头,双眼充血,死死盯住黄飞看。
女孩嘴里想发出什么声音,但被胶条缠着,只好痛苦地埋下头又抬起脸。
她不能站起来,更不能跑。手榴弹沉默不语。但它一旦爆发,整间屋子将会血肉横飞,一片狼藉。
中尉这样做,其实是把自己的命也交到了小梅的手上。如果小梅选择死,他当然也必死无疑。
这是种非典型劫持人质手法。只有一个求死的人,才会这么做。“你放了她——我换她。”
黄飞穿着刚刚紧急从家属院借来的白色运动鞋。鞋有些紧,抠得大脚趾有些疼。牛仔裤也紧绷绷的,黄飞习惯了肥大宽松的黄军裤。白色文化衫,上面印着一只卡通猫。这装束,倒很像一个大三或大四男生。
“你——不怕死?”中尉声音沙哑,从喉咙深处挤出这几个字。“怕。但为了小梅,我愿意!”
黄飞故意将胸往上一挺,双手往前平伸,一副任其宰割的样子。中尉右手在那柄足有30cm长的军刺上抚摸了一下。然后,他叹了口气。
“下面,很乱吧?”他忽然这么问。
他不用下去也可以知道,楼下焦急等待着的正是他的首长、同事和战友。
黄飞点点头。他竟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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