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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童》 作者:成刚

第6章

  京柏年出门遛鸟的时候,福伯也开始在庭院里修剪摆弄那些花花草草。福伯十余年前自京柏年出院起,从老家来到海城,便一直呆在京家老宅里。如今十余年过去了,福伯已经习惯了城市的生活,他惟一保留的是在乡下时额下的一缕胡须。如今胡须已尽花白,削瘦的福伯看上去便多了几分仙风道骨。

  这天进门的时候,京柏年看到蹲在花丛中的福伯,突然想到今年福伯已经七十岁了,便想着抽空跟京舒说一声,今年替福伯做回寿。

  京柏年将四只鸟笼挂在回廊下,从晾衣绳上取了一条毛巾擦汗。这天真是太热了,才七点钟,天上的日头便又毒又辣,像是要把整个城市都烤焦一般。京柏年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大声冲着回廊西侧的厨房叫福婶。

  福婶应一声从厨房里出来,一件蓝布的短袖衬衫已经湿了一半。

  “三爷,酸梅汤我一早就煮好了,知道你回来要喝,刚才我已经用瓶装了吊到井里阴凉,这会儿也该差不多了。”

  京柏年听了便笑:“这天热得反常,一天下来饭都不想吃。如果没了你做的酸梅汤,日子真不知道该怎么过。”

  福婶便摇头谦卑地道:“三爷说笑了,这人哪能不吃饭呢。”

  京柏年不再多言,将毛巾搭在脖子上,弯腰时发现放在廊下长石凳上的香皂用完了。他正要说话,福婶已经回身去屋里取了块新的,递到他的手中。这时,京柏年心里想对福婶说声“谢谢”,但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这么些年,独身的京柏年生活方面一直受到福伯福婶的照顾,开始的时候京柏年想这是他们应该做的,京家每月都要付给他们报酬。但随着年龄渐大,这种想法已经彻底改变。京柏年记忆中,有无数个午后或者黄昏,都是福伯福婶陪着他坐在庭院里打发那么多无聊的时间,大家虽然有一句没一句地也聊不出什么来,但那种有人陪伴的感觉,却还是让京柏年的心里生出无限的温馨感受。

  京柏年已经是个快六十的老人了,害怕寂寞似乎是所有老人的通病。

  这年夏天,每天早晨遛鸟归来,京柏年都要到后院中去冲凉。后院里有口水井,还是京家老宅初建时打的,距今已有近百年的历史。井壁雕有青龙图案,水源从未枯竭过,每年夏天,井水沁凉。京柏年便将福婶做的酸梅汤装瓶,用绳子悬到井中,阴凉过后喝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这天也不例外,京柏年从回廊下径自转往后院,那边的福婶便也回厨房去忙活早饭。过了一会儿,先是福伯慢吞吞地从花草丛中回来,在门前的水龙头上洗手,然后,京舒与安晓惠也从楼上下来,京舒的手搭在安晓惠的肩上,俩人亲亲热热的样子。京舒原本每天早晨都会坐三路车去桃花山,但随着安晓惠搬到家里来住,这一习惯很轻易便被打破。

  福婶从厨房里出来,站在福伯边上,俩老人冲着一对年轻人会心一笑,福伯说:“快去洗洗涮涮过来吃饭吧,磨蹭一会儿,这天热得就让人吃不下饭去。”

  京舒应一声,拉着安晓惠去楼下的洗手间,安晓惠却挣开他的手,跑到福婶边上挽住她的胳膊:“福婶,我来做麻油凉拌苦瓜,吃了大家祛热败火。”

  福婶笑道:“我早就做好了,改天再让你做给京舒吃。”

  安晓惠露出失望的表情:“那就明天吧。”

  福婶笑道:“好好好,明天我偷回懒,不用早起也睡回懒觉。”

  福伯在边上也笑道:“到了年龄,没有早觉睡了。要是哪天真的睡上早觉,恐怕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福婶回身瞪了福伯一眼,然后一口唾沫吐地上去:“呸呸,你这老头子,大清早的当着孩子面,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福伯呵呵笑着,也不反驳。那边安晓惠跟京舒去洗漱,福伯福婶便一起往厨房去收拾东西。福婶说:“三爷去后院冲凉有一会儿了,到现在还没回来,老头子你去叫他一声。天太热,井水太凉,三爷身体又不好,别激着。”

  福伯应一声,转身便往后院去。

  饭早就做好了,福婶收拾碗筷的时候,忽然听见后院里有人喊了一嗓子,听声音正是福伯。福婶吓坏了,赶忙出门往后院去。屋里的京舒与安晓也听见了那声喊,这时也奔了出来,京舒嘴里还含着牙膏沫子。

  后院比前院要小些,平日属于福伯福婶的地盘,他们没事时种了些家常小菜。不图省那几个钱,就图吃个新鲜,还能有点事做。水井就在菜地中央,众人奔过去时,只见京柏年站在井边,身子摇摇欲坠,站在他身边的福伯慌忙双手把他抱住。

  京舒跑得快,几个箭步奔到井边,帮着福伯把三叔抱住,然后才问福伯:“三叔这是怎么了?”

  福伯的表情也有些怪异,他眼睛死死在盯着水井,粗重地喘息道:“水井,水井里有虫子。”

  京舒抱着京柏年,费力向前挪动脚步,身子前倾,向井口探过身去。

  他看到了虫子。不是一只,而是爬满了井壁的地鳖虫。

  地鳖虫又叫土元、土鳖虫,雌虫干躁后可以入药。地鳖虫整个看起来呈卵圆扁平状,头窄尾宽,背部是九个横节覆瓦状排列的甲壳,腹部深棕色,有光泽。头上有一对触角,但大多已脱落,胸部有足三对,弯曲,腹部隆起,有弯曲的节,尾节较宽而略尖。这种地鳖虫在京舒童年的记忆里并不稀罕,因为地鳖虫喜阴,大多分布在土质较松软的土层里,所以童年的京舒经常会在院子里发现它。随着时间的推移,地鳖虫越来越少,这几年简直就很难见到了,今天没想到会在井壁上发现这么多地鳖虫。

  地鳖虫没什么稀奇,但这么多地鳖虫聚在一块儿就有点让人毛骨耸然了。在京舒的印象中,只有在恐怖片中才一次见过这么多虫子,而那些虫子在恐怖片中,总是预示着某种邪灵与灾难的到来。

  这时奔到井边的安晓惠与福婶也看到了井中的虫子,福婶只是别过脸去,安晓惠却发出一声尖叫,身子立刻向后退了几步。京舒心里也有些发毛,但家里除了女人就是老人,发生这种事,他不能退缩。

  京舒招呼仍在怔怔发呆的福伯,俩人合力,架住京柏年转回到前院。扶三叔在椅子上坐定,京舒又转回去找了块毡布将井口盖住。平日再熟悉不过的水井,这时忽然变得异常诡异起来,京舒盖好毡布离开时,忍不住回头,好像在担心井里面会有什么东西冒出来一般。

  众人围在京柏年身边,好一会儿,京柏年才悠悠长吁了一口气,缓过神来。这时的京柏年满脸的惊异,好像冥冥中有种神秘的力量在威胁着他。他喘息着,斗大的汗珠不断从脑门上冒出来,京舒触到他的手,觉得一片冰凉。

  这种感觉有些熟悉,京舒恍惚了一下,有些东西从脑海里跳了出来。

  福伯去厅里打了电话给京舒的堂哥京扬,京扬现在主持着一家证券公司,工作繁忙,但听说三叔有事,还是说马上就过来。

  那边的福婶看着微微有些颤抖的京柏年,要扶他回房去休息。但京柏年死活不答应,一定要坐在回廊下。安晓惠帮着福婶去京柏年房中将躲椅搬来,扶京柏年躺下。打完电话的福伯取了条毛巾来,替京柏年擦去满脑门子的汗。京柏年扯开了自己衬衣的前襟,嘴里一迭声嚷着热,但大家看他的样子,却好像冷得在瑟瑟发抖。

  后来在京柏年的一再坚持下,安晓惠搬了台电风扇来,就放置在躺椅的前面。电风扇呼呼转着,京柏年平静了许多。他在后来很长时间内,都是紧闭双目,两颊的肌肉很突然地跳动,像是内心颇不平静。

  福伯说:“三爷这是受了惊吓,他是有病的人,经不得吓的。”

  福婶在边上叹气,满脸的惶然。

  京家老宅这天上午显得愈发寂静,福伯福婶坐在回廊下看护着京柏年,俩人心情沉重,竟是连话都不想说了。安晓惠显然也受了惊吓,回房中便呆坐着怔怔出神。不知道过了多久,安晓惠蓦然醒转过来,发现京舒呆坐在窗前,目光投向窗外,如老僧如定,已变得无知无觉一般。

  安晓惠吓坏了,慌忙跑到京舒身边,抓住他的肩膀不住摇晃,嘴里一迭声叫着他的名字。

  京舒视线落到安晓惠身上,目光呆滞,如同不认识她一般。

  “京舒京舒,你怎么了?”安晓惠惶恐地叫。

  过了好一会儿,京舒目光里才有了生气。他反手抓住安晓惠的肩膀,急促地道:“你还记不记得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昨天晚上?”安晓惠疑惑地问,“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半夜的时候,有人打电话来,你听见了没有?”

  安晓惠“噢”一声,说:“当然听见了,深更半夜的,那么大声。”

  京舒悚然动容,表情有些凄惨:“那你还记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安晓惠沉吟道,“后来你的朋友来了,你到楼下去,你朋友向你借钱,你取了钱给他便回来了。”

  这时京舒忽然呻吟了一声:“你还记得那人长得什么样吗?”

  “当然记得。你跟我说他长得像河马,我好奇,你下楼后,我也到楼下去,想看看像河马的人长得什么样。你那河马朋友生得真很特别,除了肥胖之外,皮肤还白得出奇。”

  这回,京舒竟然跌倚到墙上,好像昨夜发生的事有多么恐怖一般。

  “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你那河马朋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安晓惠着急地问。

  京舒对安晓惠的话再没有了反应,他呆呆地倚在窗口,目光死死地盯着房间的某个角落,任凭安晓惠怎么摇晃,他僵硬的表情一点都没有改变。

  安晓惠急得眼泪都落了下来,她飞快地奔下楼去,让福伯福婶来看京舒。福伯福婶上楼来,任他们怎么叫京舒,京舒仍然呆呆地保持着僵硬的姿势。福伯赶快再去打电话给京扬,京扬的车已经在半道上,当下让福伯看住京舒与三叔,一切等他到了再做决定。

  挂上电话,福伯福婶依旧下楼守着京柏年,安晓惠流着泪抱住京舒。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房间里安静极了,渐渐地,安晓惠耳中只有京舒粗重的呼吸声。所有一切都是静止的,除了窗边那只五角形的风车。房间里没有风,风车却在轻轻地转,不同颜色的风叶在转动时,又形成了另一种颜色。

  楼下的福伯福婶一脸愁苦,想说些什么,却又找不到可说的话。这时,门外响起车鸣声,福伯福婶一起站起来,他们听出车鸣声是京扬的丰田车。京扬到了,他们就有了依靠,京家年轻一代中,京扬最有主见也最有能力,他因为工作关系搬到了海城东边二十余里的开发区,但家里有什么大事,还要他拿主意。

  福伯穿过庭院往门边去的时候,忽然身边人影一闪,有人已经越到了他的前面,那人赫然就是适才还在楼上发呆的京舒。

  福伯惊讶地叫一声京舒的名字,但京舒恍若未闻,已经径自开了门出去。

  门外停着京扬的丰田车,京扬正从车上下来,京舒经过他身边时,他伸手拉了一把,但京舒大力挣开了他,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自顾向着街道一侧跑去。

  出门的福伯担心地冲着京舒的背影道:“京舒这孩子可真让人担心。”

  京扬沉吟了一下,说:“京舒已经不是孩子了,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我就在那之后,接到京舒的电话。京舒约我见面的地点,仍然在音乐厨房。

  7、那一年的车祸

  天实在太热了,热得好像不让人活。这年夏天实在有些古怪,在海城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这么热的夏天。民间传说这一年天上的火龙触犯天条,被玉帝贬落凡间。世界之大,只是不知道这火龙下凡如何会选择了海城。民间传说照例会有许多佐证,海城传言城东的某户人家新生下的婴儿,刚一出生便能说话,说话的内容便是火龙要带灾难到这世界上。与此同时,市里的晚报接连报道了罗锅巷多起发生火灾的事,好像俨然就是火龙已经开始作恶。城南十余里的凤凰山土地庙,这年夏天香火鼎盛,越来越多的人冒着高温去焚香祈福,但愿火龙带来的灾难千万不要落在自己的头上。

  我们与火龙共同生活在这城市里,这年夏天,注定会发生些超出我们想像的事情。

  我与京舒在香水厨房里,面前的桌子上象征性地摆了几碟菜,但我们谁都没有心思去吃。京舒约我来,却长时间呆坐在椅子上发呆,我知晓了昨天夜里发生在京家老宅的事,心中的震惊已无法用语言来表述。

  我们就这样相对无言枯坐在酒店里,包间里的冷气开得很足,没多一会儿,我的全身就变得彻骨地凉。

  火龙的淫威似乎无法与现代科技抗衡,热得像蒸笼样的城市里,一定还有很多这样的房间,它们源源不断地将热气排放出去,自己变得清凉怡人。只是它们排放出去的热量还在不断增加这城市的温度,让那些无法拥有这种房间的人更加无所遁形。

  人与人本来就是生而不同的,任何冠冕堂皇的措辞都不能改变这一点。

  肥马显然是个很特别的人,如果说,在这之前他仅仅是容貌有别于常人,那么,经过昨夜之后,他的与众不同已经上升到了某种世界观的范畴。京舒适才对我的讲述非常详尽,我没有理由怀疑京舒会在这时候跟我开这样一个玩笑。而且,我还知道,京舒数年前性格的改变,是因为我们共同经历的一些往事。往事像让人惊惧的幽灵,徘徊在我跟京舒的生活边缘,我们毫不怀疑它确实存在,但却谁都不愿主动提及。

  这是京舒改变性格后第一次跟我提及肥马。

  肥马在我们生活里,已经消失了整整六年。

  一九九零年的时候,我们读高中,那时候海城京家已经再次非常有钱了。京舒在学校里,处处表现出一个大哥的气度与风范来,因而在他周围,牢牢团结着一帮铁杆兄弟。我与肥马都是其中的成员。

  肥马能加入到我们这个小团体中,基本上靠他任劳任怨的老黄牛精神。那时候,他在学校里经常受到校外一帮社会青年的欺负,他那与众不同的身段与白得像女人的肤色,在任何场合都会成为嘱目的焦点,小痞子选择欺负的对象也不例外。有一次,肥马被那帮小痞子堵在校门口的一条小巷里,搜去了身上仅有的几块钱,小痞子们还不满意,一顿拳脚把面前这个胖家伙揍得满脸是血。当小痞子最后离去时,肥马竟然冲上去向他们索要被搜去的钱,结果当然是再次遭到殴打。那一天,京舒领着我们几个人从边上经过,京舒完全是一时的冲动,上前拦住那帮小痞子。我们几个还没发育完全的高中生,当然没放在那些社会阅历丰富的小痞子眼中,他们很快舍了肥马把我们围了起来。在人数上,他们也占绝对的优势。

  “我大哥是京雷,二哥是京扬,你们动我一下,就别想再在这城市里呆!”京舒毫不畏惧,挺直了胸膛很骄傲地说。那时的京舒意气奋发,颇有些飞扬跋扈为谁雄的气势。

  那天的结果是小痞子们嘴里骂骂咧咧嘟囔了一些什么,然后抛过来几句狠话,最后还是灰溜溜地离开了。并且,从此之后,他们再也没有找过肥马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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