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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 作者:李西闽

第2章 夏天的愤怒,2010年(2)

  往年这个时候,唐镇人会有种丰收的喜悦,喜悦不用说出来,从人们眼睛里和脸上就可以透露出来。每年新稻开始收割后,镇上人都会选定一个日子,这个日子叫“尝新禾”,是庆祝收成的一个节日,每家每户割肉买酒,热闹非凡。“尝新禾”据说在此地有几百年的历史,从古至今,没有间断过。今年这个时节,并不是每个唐镇人都拥有丰收的快乐。最起码有半数的人因为拆迁而有苦难言,心里憋着一肚子火。他们对“尝新禾”的期待也没有那么强烈。游武强的失踪,更给唐镇蒙上了一层阴影。另外两户钉子户也忧心忡忡,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王三德走出家门,左顾右盼,生怕有人把他抓走。

  作为唐镇三个钉子户之一,他胆子要比游武强小得多。因为很早就秃顶,人们都叫他王秃子。王秃子60多岁,两个儿子都在外地工作。他曾经对那两个儿子说,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千万不要回唐镇来生活,在他眼里,唐镇是地狱,别的地方都是天堂。好在两个儿子都挺有出息,考上大学,留在了外地,娶妻生子,让王秃子心里没有了挂碍。拆迁的事情,王秃子没有告诉儿子们,他认为这是自己的事情,和他们兄弟俩没有关系,也不想给他们找麻烦,他们好好活着是最重要的事情。

  阳光照在他的秃头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他不相信游武强去上访了。游武强要是去上访,一定会和他商量。他们一起去过北京,虽然被抓回来了,还挨了毒打,但是心没有死,要和企图拆他们房子的人对抗到底。问题是,他搞不清楚游武强的去向,游武强失踪,仿佛让王秃子失去了主心骨。这两天,没有人来找过他,貌似很平静,这平静下隐藏着什么阴谋,他一无所知。因此,王秃子内心恐慌。他要去找另外一个钉子户郑文浩商量,看怎么应对。王秃子老婆吴四娣说:“秃子,我看还是算了,答应他们的条件,让他们拆吧,这日子没法过下去。”王秃子骂道:“妇道人家,你懂个屁,他们给的那点钱,是在打发要饭的,他们是明抢,哪是什么补偿!”吴四娣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断水断电都两个多月了。”王秃子说:“断水断电怕什么,以前没有自来水没有电,不照样过日子!我出去了,你记住,他们要是来强拆,你就把那桶汽油往身上浇!”吴四娣说:“晓得了,你去吧,出去要小心哪。”

  他朝郑文浩家走去。

  有人碰到他说:“秃子,他们答应你的条件了吗?”

  王秃子说:“没有。”

  那人笑笑:“如果答应了,要告诉我们呀。”

  王秃子点了点头。

  那人走过去后,他心里说:“呸!什么东西,当初让你们一起抵制,你们不干,就等坐享其成。”那人也是个拆迁户,王秃子知道,那些拆迁户都在观望,如果王秃子和游武强他们成功拿到更多的拆迁费,他们就去闹,要求和王秃子那三家人一样,不行的话,他们就算了,这些人内心也十分纠结。

  郑文浩十岁的儿子郑佳敏在家旁边的废墟上寻找什么。

  王秃子说:“敏佳,你爹在吗?”

  郑敏佳说:“在磨刀。”

  王秃子说:“你在找什么?”

  郑敏佳说:“昨天晚上我梦见这个地方有一坨金子,我在找,看看真的有没有。”

  王秃子说:“找吧,好好找,说不定真被你找到了金子,那你就发达了,你爹也不用杀猪了。”

  郑敏佳没有再理他。

  王秃子发现郑文浩的家门虚掩,就推开门进去。郑文浩果然在天井边磨刀。他旁边的竹篮里放着好几把磨好的杀猪刀。郑文浩是个杀猪佬,从他爷爷郑马水开始,三代人都是屠户。王秃子知道郑文浩有股蛮力,手上还有合法的武器----杀猪刀,小镇上那些欺行霸市的烂人也怕他三分。所以,只要他在家,也敢敞开家门,不怕拆迁队进来强拆,不像游武强和王秃子,成天家门紧闭。

  郑文浩磨刀霍霍,头也没抬,说:“秃子,有甚么消息?”

  王秃子说:“游武强不见了,你晓得吗?”

  郑文浩说:“听说了,不过,别大惊小怪。老游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历来神出鬼没的,过两天就回来了。”

  王秃子说:“我担心----”

  郑文浩笑了笑:“担心什么?难道他们还敢杀人?没有王法了!”

  王秃子说:“现在有些人为了钱,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

  郑文浩冷笑道:“那就让他们问问我手中的杀猪刀愿意不愿意!”

  王秃子说:“我们还是要提防呀。”

  郑文浩说:“我晓得。”

  王秃子说:“实在不行,我看还是找找刘西林吧,无论如何,我们对他都有恩,他应该不会完全的忘本了吧。”

  郑文浩说:“以前,他当我是兄弟,我也认他这个兄弟,现在不是了,什么也不是了。他不会保护我们的,官官相护,他只会帮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我们算什么?。他当他的派出所所长,我杀我的猪,井水不犯河水。我和他讲过,不要插手拆迁的事情,如果他也来逼我们,那我只有用杀猪刀和他相见,我不怕他有枪。要我去找他说情,办不到,我死也不会去求他,他忘不忘本是他自己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当初大家帮助他,也没有图他什么,也没有希望他日后要报恩。秃子,以后你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个人,再提,我和你翻脸。”

  王秃子说:“好,好,我不提,不提。”

  一丝风都没有,夜闷热而又漆黑。

  刘西林看了一会书,关了灯,躺在床上,想给妻子赵颖打个电话,问问女儿的情况,前些日子,女儿感冒发烧。拿起手机,拨了家里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刘西林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到一边,闭上了眼睛。妻子也许是带着女儿回娘家去住了,她经常这样,刘西林不在家,她喜欢回娘家住。刘西林的岳父是县公安局的前任局长,在汀州城的北山下有幢别墅,老两口就赵颖这么一个女儿,也希望她们回去,热闹些。刘西林却很怕到那别墅里去,他不知道自己怕什么。

  他曾经想让岳父和现任公安局长说说,把自己调回城里去,哪怕是当个普通警察也可以,他实在不想在唐镇待下去。岳父脸色冷峻说:“你这个派出所在也来之不易,好好干几年,对以后发展有利,你回城干什么?”刘西林说:“你老人家知道我的出身,呆在唐镇,工作不好开展,在很多事情上,我无法面对唐镇人,总觉得对不住他们。”岳父冷冷地说:“没出息!”然后就不理他了。刘西林十分无奈,就连妻子也不理解他,有时甚至冷嘲热讽,他真后悔和她结婚。

  躺了会,他又从床上爬起来。

  穿上衣服,从枕头底下把枪别在腰里,拿着手电出了宿舍门。站在镇政府院里,他听到了“哗啦”“哗啦”的麻将声,不用考虑,那一定是李飞跃在打麻将。院子里还停着一辆宝马轿车,刘西林想到了一个人的名字:郑怀玉。郑怀玉是老中医郑雨山的儿子,早些年在厦门一带混,也不清楚靠什么发了财,前两年回汀州,把县中医院收购了,现在又捣鼓唐镇房地产,那半边街的房子就是他拆的。刘西林是个孤儿,唐镇人的百家饭把他养大,还供他上了警官大学。按理说,郑怀玉家对他也有恩,年少时得过一次大病,差点一命归西,是郑雨山的妙手把他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可是,他对郑怀玉一直没有好感,就像对李飞跃一样。刘西林发现李飞跃他们总在某些大众场合说他是他们的人,造成他和普通大众的对立,他也只是一笑置之。人在做,天在看,刘西林想,只求问心无愧,其他事情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说心里话,他还是担心游武强那三个钉子户的安危。

  恰恰是这三个钉子户,是他恩人里的重中之重。

  刘西林不可能忘记他们曾经给过他的温暖和爱护。

  他出了镇政府大院的门,打着手电朝镇街上走去。

  一条黄狗跟在他后面。

  他回转身,用手电照了照黄狗。黄狗吐着舌头,眼中仿佛在流泪。黄狗朝他摇着尾巴,呜咽。刘西林认出了是游武强养的那条狗。他想对黄狗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转身往前走,黄狗还是跟在他身后。

  唐镇小街上没有路灯,原来有的,拆迁后就没有了,据说等建设好了会有。

  刘西林站在游武强的房前,心里突然特别难过。

  他脑海里会出现这样的情景:那是个寒冬,天下下着雨夹雪,一个50多岁的汉子,走进了破败的土地庙。土地庙里,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蜷缩在神龛底下,瑟瑟发抖。满脸脏污的孩子惊恐地注视这个不速之客,他脸上的刀疤令人恐惧。孩子企图站起来躲避,却双腿发软,无力挪动。刀疤汉子用沙哑的声音说:“孩子,别怕,我不是坏人。”孩子微弱地说:“我,我饿----”刀疤汉子抱起孩子,走出了庙门。冽风呼啸,天寒地冻,孩子在刀疤汉子怀里感觉到了温暖,那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温暖。刀疤汉子把他抱回了家,放在床上,盖上被子,然后说:“孩子,等着,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刀疤汉子在唐镇的小街上游荡,夜已深,唐镇一片寂静,人们大都进入了梦乡。好不容易,他发现有家人门缝里漏出了亮光。他赶紧跑过去,敲门。“谁呀----”里面一个男人说。刀疤汉子说:“秃子,快开门,冻死人了。”王秃子说:“半夜三更的不睡觉,你想干什么呀。”刀疤汉子说:“少罗嗦,快给老子开门。”门开了,王秃子说:“快进来。”刀疤汉子闪了进去,闻到了一股香味。刀疤汉子笑了:“秃子,就知道你在煮东西吃。”王秃子说:“唉,我八辈子才做一次夜宵,就被你发现了,真倒霉。”刀疤汉子来到厨房,看到锅里漂浮着一个个饱满的芋子饺,说:“秃子,你哪来的这么好的东西?”王秃子说:“一个亲戚办喜事,我没有去,托老婆带了点回来。晚上饿慌了,就起来煮了吃。”刀疤汉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盛了一大碗,端着就跑。王秃子哀叫:“土匪呀,我碰到土匪了呀----”刀疤汉子把那碗热气腾腾的芋子饺端到床边,说:“孩子,起来吃吧。”孩子惊喜地睁开眼……

  那个孩子就是童年的刘西林。其实他不是唐镇人,连他自己也忘了自己是哪里人,他有记忆的时候就在流浪,最后流落到了唐镇,就快要冻死时,刀疤汉子救了他。刀疤汉子就是游武强,就是这个唐镇的传奇人物,让他尝到并且记住了芋子饺的美味,也让他在唐镇落脚。刚开始时住在游武强家,游武强孤身一人,常常会消失一段时间,神出鬼没,不能好好照顾他,于是,游武强就发动大家,一起来养刘西林,他就轮流的在各个人家吃住几天,大家还凑钱供他上学,一直到他上完大学。

  想起往事,刘西林百感交集。

  他从警官大学毕业后,很少回唐镇,要不是上面派他到唐镇派出所当所长,他也不会想回到这个地方。他怕看到那么多恩人的眼睛,他没有能力改变他们的生活,没有能力报恩,选择逃避是万不得已的事情。他诚惶诚恐地来唐镇上任,不知如何面对唐镇人,只好硬着头皮呆下来。很奇怪的是,在他上任后,很少有人来找他,人们都用陌生的目光看他,仿佛和他从来没有什么关系,这让他心里更加难过。刘西林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有个晚上,他来到了游武强家门口,想和恩人谈谈。游武强没有让他进屋,他们隔着门说话。游武强平淡地说:“你来干甚么?”刘西林说:“我想和你说说话。”游武强说:“有什么好说的。”刘西林说:“很多话想和你说。”游武强说:“烂在肚子里吧,不说的好。”刘西林说:“我觉得对不起你们,想起过去的事情,特别愧疚。”游武强说:“不要想过去,我们都忘了,你想它做甚,忘记过去吧,你会更有前途。你现在是公家人,做的公家事,你放心,我们不会找你麻烦,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这样对你好。”刘西林的眼睛湿了,默默离开。

  如今游武强在哪里?

  他不相信游武强会失踪。

  他相信游武强会在某个清晨,踩着露珠回来,像很久前一样。

  黄狗走过来,舔他垂下的手。刘西林摸了摸黄狗的头,说:“大黄,去找你主人吧。”

  黄狗默默无声。

  这个漆黑的晚上,宋淼也难以入眠。

  白天里,他去找过郑雨山,这个看上去儒雅的老人还是守口如瓶,不愿意谈论宋柯的事情。他还想撬开游武强的小楼,进去看个究竟,或许可以找到祖父当年的蛛丝马迹,他已经知道,这栋小楼原先是宋柯的画店。那是一个叫叶湛的女大学生告诉他的。下午,宋淼百无聊赖,就去五公岭底下的田野上看当地人割稻子。农人们挥汗如雨,弯腰割稻,宋淼知道了他们的艰难,他不敢想象自己要是像他们一样劳作,能够坚持多久。田野上气温很高,宋淼就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汗流浃背。他正想逃离,躲回旅馆去,这时听到了歌声。

  “天上飘来一团云,

  又像落雨又像晴。

  十七十八有情妹,

  又想恋郎又怕人----”

  歌声婉约透亮,吸引了宋淼,他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地域色彩浓郁的歌谣。田埂上走来一个妙龄姑娘,姑娘戴着草帽,上身粉色的T恤,下身穿着牛仔裤,看上去不像乡下人。那歌就是这个姑娘唱的,宋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等她到了跟前,才慌乱地把目光从她俏丽的脸上移开。

  姑娘身上散发出热烘烘迷人气息,她大方地对宋淼说:“我唱的山歌好听吧?”

  宋淼说:“好听,好听。”

  姑娘说:“你是从外地来的吧,以前没有见过你。”

  宋淼说:“是的,从上海来。”

  姑娘说:“我说嘛,看上去就不一样。”

  宋淼说:“你也和当地人不一样。”

  姑娘笑了:“怎么不一样?”

  宋淼说:“当地的姑娘没有你这样的气质。”

  姑娘说:“你错了,我就是土生土长的唐镇人,不要小看我们乡下人呀,听说你们上海人把其他地方的人都当乡下人。”

  宋淼尴尬地笑了笑。

  姑娘接着说:“我开玩笑的,你别见怪呀。”

  宋淼说:“没有关系。对了,你刚才唱的什么歌?”

  姑娘说:“我们这里的山歌呀,你没有听过吧,现在没有几个人会唱了。我爷爷是唱山歌的高手,是这一带的山歌王,当年我奶奶就是因为他山歌唱得好才嫁给他的。爷爷活着时,看我喜欢唱歌,就教了我许多山歌。”

  宋淼说:“原来如此。”

  姑娘要回家做饭,宋淼就和她同路回唐镇。路上,他们说了不少话,宋淼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叶湛,是厦门大学的三年级学生。叶湛问起了他为什么来唐镇。宋淼告诉她来找祖父宋柯。叶湛一听到宋柯的名字,有些吃惊。宋淼注意到了她的表情,说:“你知道我爷爷?”叶湛说:“听爷爷说过,很久以前,唐镇有个画师叫宋柯,他能够把死人画活,不知道这个画师是不是你爷爷。”宋淼说:“应该是他,爷爷是个画家。他离开上海时就很有名气了。”叶湛说:“那他为什么要离开上海,来到我们这个山旮旯里来呢?”宋柯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宋柯问她:“你知道我爷爷多少事情?”叶湛摇了摇头,说:“不是很清楚,就知道他很早就死了。如果爷爷还在,他应该知道的,可惜爷爷已经去世了,你早几年来就好了。镇上应该还有些人知道你爷爷的情况,比如郑雨山和游武强。以前你爷爷的画店,就是现在游武强住的地方,可惜也要拆了。”

  他们分开时,叶湛热情地把她的手机号码告诉了宋淼,还说在唐镇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可以找她。

  夜深了,宋淼在空调漏水的滴答声中难以入眠。

  如果游武强回不来了,他是不是会无功而返?想到游武强,他就想给叶湛打个电话,了解一些游武强的情况。因为太晚,又和她不是很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宋淼打开电视,电视信号特别不好,雪花乱飞,声音时断时续,沙沙作响,他烦躁地关掉了电视,躺在床上,茫然地望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出现了一张女人黑红的脸,女人朝他微笑,女人在他梦中出现的站在野草凄凄荒凉山坡上朝他招手的女人。他揉了揉眼睛,那女人的脸还在。宋淼惊骇地从床上弹了起来,那女人的脸消失了,他仿佛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请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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