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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亲》 作者:春秋

第24章 平叛(2)

  “这是袖剑环!”他叫我撩起一只袖,将这圆环卡在我手腕上,“若有敌军近身,你可用这袖剑伤他。”说罢,他将我手中圆环一转,只见银光一闪,圆环上突然出现一排小孔。再用手一按孔上小钮,孔中连连放出数支尖细铁箭,顿时没入对面的帐上。其速之快、力之猛,叫人吃惊。

  “这箭有毒,可伤性命,你要小心。”他说。

  来到忽伦河边,耶律楚布阵列兵,叮嘱几名将官道:“王北一来,就断其后路,逼他过河,再击之!”他自带数十名亲随,引我同上河边一高坡,居高临下观看战局。

  等到天大亮,果然见远远一片黑尘滚滚而来。

  渤海叛军后路已被断绝,只得仓皇渡河。早春时节,阴气凝固,分外严寒。忽伦河汹涌澎湃,势若奔雷,拍岸的惊涛震撼着旷野长空。

  数千人困顿水中,无法施展而遭契丹兵截杀,其惨象难以形容。叛军们有的被箭矢射中,痛苦万状,狂呼乱喊,直至声疲力竭;有的徒然抗击,惨遭围攻,惊慌失措,却还未断气;有的进退两难,困于水中,被卷入急流,丧生殒命……

  数千人命,竟在片刻之间,同人世永诀。慢慢地,忽伦河变成了一条血河。这些屈死的鬼魂、冤气和着四溢的凶气,遮掩了日色,连天空的朝霞也似被鲜血浸润,红得可怕。

  及至终于过河,叛军已所剩无几。我甚至已能猜测,那当先一个为众兵将护着的黑褂男子便是王北了!

  这王北上岸,远远已看见立于高处的耶律楚,奔马上前,在高地下指着耶律楚嘶喊道:“契丹狗贼,占我国土,毁我神器,我与你势不两立……”

  耶律楚没有说话,他又恢复了那种事不关己的神态,仿佛方才殒灭的数千条性命与他毫不相干。等王北痛骂了好一阵,他才漠然道:“啰唆,还不快磕头求饶!”

  王北狂笑道:“耶律楚,你这畜生恶贯满盈,苍天也不会饶你,定叫你断子绝孙……”

  他话未说完,耶律楚忽然不耐烦了,“废话少说,纳命来!”说罢竟纵马冲向坡下。他身后数十骑中立即分出十二骑,随他而去。

  那王北虽已败定,然周围还有数百死士。哀兵神勇,王北不屈,这数百人定作死斗。这耶律楚竟只带十二人相战,简直鲁莽至极!

  果然,那数百人立刻将十三骑团团围住。咆哮的兵士一齐攻上,只听见一阵刺耳的兵器撞击声,那十三骑黑鹰早已列成鹰形阵列,十几把长枪一齐刺出,把最先攻上的十几名叛军刺倒在地。鹰形阵势即刻一变,连成一线,向周围叛军掩杀过去。而耶律楚手提长枪,直直向王北猛扑而去。他挥动长枪,左右扑击,将周围蜂拥而至的兵器一一格开。他的黑马每向前腾跃一步,就有数名军士倒下,以至于他的马,简直就是踩着死尸在前进。

  眼看就要攻到王北面前。王北身边,突然围起数十名护卫,一齐举刀向耶律楚砍来,将他四周围个水泄不通。他一人纵有三头六臂,如何同时敌这数十把钢刀?只见他右手挥舞长枪一阵平扫,左手立刻自身后抽出一把长剑,直抹敌人咽喉。枪尖、剑影、血花,四溅如雨,惨叫连绵不绝……转眼间,冲上的数十人无一幸免,全都做了他剑下亡魂。

  那王北见状已是气极,自己挥动大刀冲上前来,“本王与你拼了!”

  耶律楚大喝一声:“来得好!”手中枪一晃,也扎向王北前胸。

  刀短枪长,王北只得挥刀抵挡,却被长枪猛地一挡,将刀击飞出去。慌乱中他急忙往后一闪,嗞的一声,王北的左肩衣物被一枪刺穿。耶律楚举枪一晃,竟将王北连衣裳挑在枪尖!那王北狂呼乱叫。耶律楚尽力一掷,连枪将王北钉在地上,枪尖深入土石尺余。王北又惊又恼,一时竟无法解脱。

  周围叛将见主公被挑,纷纷拥上来相救。忽然只见满天枪影,十几杆钢枪扑天而至,立刻又是十几名护卫倒地毙命,却是正在厮杀的十二骑骑兵同时掷出了手中长枪。

  耶律楚蔑视地一笑,沉黑铁甲在日光下泛出冷光。他跳下马来,冲向叛将人最多之处,舞动起手中长剑。这剑势忽擒忽纵,如走龙奔蛇、电闪雷鸣,倏忽之间变化无常,疾风骤雨般不可遏止。他身周数丈之内卷起一片猩红血浪,所到之处,一剑封喉,有死无生。

  几番纵横冲杀,所过之处,遍地尸首。忽然间,在耶律楚的身周竟让出了大片空地,除了尸首,再无一个活人敢靠近他。

  他就立在这空地之内,尸堆之中,杀气四溢,恍如鬼神。青锋斜指前方,剑尖上血水滴滴坠地,蜿蜒似红蛇吐芯。四周一片死寂,静得似乎能听到这极轻的血水落地声。

  风吹起他黑袍的下摆,肆意张扬。他的面容清冷如冰,手中长剑向敌一指,狂吼道:“谁敢上前再战!”

  无人再敢上前。

  不知何时,昨日帐中数将已纷纷来到。耶律楚反身回来时,众将齐声叫好。

  萧威道:“很久没有看到大汗亲自上阵,果然所向披靡,当得起契丹第一勇士!”

  一向神色淡淡的耶律楚此时竟然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马屁,拍马向我走来。

  我却无心欣赏他的“战神英姿”。许是铁甲太沉,许是刚才的杀戮太烈,我胸口一丝丝裂痛,浑身无力,若不是拉紧缰绳,整个人伏在马背上,早就坠下马去。

  “怎么了?”他皱起眉头,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我身边,伸手把我拽下马来。

  我双腿站立不稳,气息奄奄,只能半靠着他,“这铁甲太沉了。”声音细若游丝。

  他摘下我头上几乎遮住半张脸的钢盔,长发披散下来。顿时,男人们的视线都集中过来。

  “哦——这、这小娃子竟是个女人!”似破锣般的巨嗓,不用看也知道是黑面李德威来了,“这几日在大汗帐中见到她,我就奇怪了,大汗啥时候有了龙阳之好了——”说罢还嘿嘿地笑了几声。

  他这样冒犯,耶律楚却像没听到一般,将我拉进怀里,“叫你不要跟来,是吓坏了吧!”

  那小将萧威道:“夫人不舒服吗?”

  李德威越发胆肥,“呵呵,我知道,定是大汗纳了新夫人,舍不得留在宫里,想带来在她面前显摆显摆自己的本事。谁知道美人是花骨朵一般的,哪见得他杀人像杀鸡,倒把美人吓坏了!”

  耶律楚终于没忍住,走过去一脚把他踹下了马。

  众将嘻嘻哈哈地笑。耶律楚的脸有点红,好像真的被李德威说中了心事。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心里一动。

  一路回程。

  王北果然不肯降!

  不但不降,一路破口大骂。

  不但骂,还是几个时辰不间断、不重样地破口大骂!

  他写讨贼诏书的本领其实很不错,骂人的功力也是深厚无比。先把耶律楚的祖宗八代和祖宗八代的祖宗八代依次问候一遍,一直问候到契丹还为唐朝都督府的时候。再把讨贼诏书中的每条内容加以充分发挥和想象扩张,生动鲜活地塑造出耶律楚猪狗不如、罪大恶极的“光辉”形象。

  耶律楚才没有那么多耐心。

  “军前斩首!”他说。

  我已苦思冥想了数个时辰,要救王北,必须先在耶律楚身上下功夫。

  “大汗先润润喉再出去吧。”我取了一个白玉杯,用热汤暖杯,却不倒入他平时所饮之茶、酒、奶,而只倒入一杯清水,奉与耶律楚。

  他接过,喝了一口。

  “好喝吗?”

  他道:“无色无味,有什么好喝?”

  我接过杯子,向他道:“水,看似柔顺无骨,却能变得波涌浪叠,无比强大;看似自处低下,却能蒸腾九霄,为云为雨。这就是‘柔德’所在。所以说弱能胜强,柔可克刚。”

  他回首凝眉,道:“你想说什么?”

  我向他跪下,“大汗是想以王道治渤海,还是以霸道治渤海?”

  他没想到我会说这些,有点诧异的样子,“你倒说说,何为王道?何为霸道?”

  “以道德服民,民众以感恩大汗高德咸来归附,此为王道。大汗若以杀戮服民,民众只以畏惧大汗残暴才来归附,不是霸道吗?”我道,“民为水,君为舟。看上去,是水载舟,实际上,一艘不沉之船是因为造船与御船之人领悟了水,顺应了水。而逆水行之,妄想阻浪拦波,必将覆灭。”

  他道:“剿灭叛逆,平定四方,我才可与民生息,行君王之道!”

  我道:“恕奴婢斗胆,大汗勿怪。你纵心怀天下,然天下人却未必领大汗之情。若天下人都害怕、仇视大汗,你纵有黑鹰强兵,又有何用?”

  他道:“你直言不讳,我并不怪你。我虽杀戮甚多,但决不无故杀人。一将成名万骨枯,哪一朝哪一代不是这般?难道你有良策?”

  我道:“夺渤海容易,占渤海难,守渤海就更难。大汗若想渤海长久安稳,只有一策。”

  他扶我起来,“你说。”

  我郑重向他道:“以契丹之法治契丹,以汉制治汉人,以渤海之旧法治渤海,使各族百姓各安其心,相安无事。”

  他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猜到我的意图,“你要我不杀王北,仍留他治理渤海?”

  我道:“留渤海典法,用渤海旧人,顺渤海民意,不单是一个王北。”

  他道:“可是王北誓死不降。”

  我坚毅道:“看大汗是否不计前嫌,真心招纳。”

  他侧过脸来,微不可察地向我眨了眨眼,“好吧,留他不杀,真真可满意?”

  我走出帐时,王北早被推到帐前,当着黑鹰军大小诸将的面,他还在痛恨地嘶骂,但经昨夜今晨的鏖战和方才数小时的口舌疲累,他已力气将尽,声音如裂帛般嘶哑,显出垂死挣扎的窘态。

  我先状甚不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道:“素闻先生善辩,听方才你一番高言,却是徒有虚名!”

  王北轻蔑道:“你黄毛小儿,也想学人弄舌吗?”

  我莞尔一笑,“你方才骂了数个时辰,却都是些捕风捉影、鸡零狗碎之事,既难登大雅之堂,又白令君子耻笑!”

  李德威站在一旁。他已知我是耶律楚的宠姬,此时便讨好我道:“待我先割了他的狗舌,叫他骂不出来。”他箭步过去,把那王北往地上一按,掏出刀子便要撬他的嘴。

  “慢!”我向李德威正色道。

  他被我喝止,停了一停。

  我眸光闪动,眼波流转,“封他之口,何须刀尔?”

  李德威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痴痴地站着。

  我绕着王北走了一圈,笑了一声,“先生自诩渤海王族,真龙之后,依我之见,却实是无耻小人!”

  他登时大怒,刚想张口,我抢过话头厉声道:“东丹已平,你却狼子野心,伺机谋反,此为不忠;渤海王死,你本为同族,却不披麻戴孝,此为不孝;投降之初,你甘为臣属,如今却自立为王,此为无信;兴兵作乱,使百姓遭受战乱,征人徒丧性命,此为不仁;占守扶余,不能感召各部,使之各怀鬼胎,此为无德;扶余被围,互不相助,争相分逃,此为不义;已被俘虏,还不知轻重,辱骂不休,此为不智。似你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无信、无德、无智之小人,还敢张口妄言!似你这般寡廉鲜耻,死有余辜之徒还有何颜面生于天地之间?”

  王北怒不可遏,面如死灰,全身发抖,“长得跟个娘们似的,也敢羞辱我吗?”

  李德威却大笑起来,指着我说:“您老眼神真好,她确实是女的!”

  王北见原来是个女子这样唾骂他,更是急怒攻心,肝胆欲裂,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趁这时间,笑盈盈道:“小女子还有一言,只说给王先生一人听。”说罢凑到他被五花大绑的身边,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你不要叫唤。我并非常人,乃大周燕国公主。你速诈降契丹,以图后事。”说完这些话,我站起身来,屏息凝神,目光紧紧盯着他。

  他初时还有些惊异愣怔,张口想言,待看见我凛然的眼神,一双眼珠突然左右晃动。我端正肃立,骤然间觉得自己周身散发出一种神奇的威严,一种只属皇家的赫赫光彩。这光彩笼罩了他,笼罩了周围的所有人,也笼罩了刚走出帐的耶律楚。

  王北没有再说话,他垂下了头,双眼呆呆地看着地面。我以眼神向耶律楚暗示,他缓步上前,脱下自己身上的貂裘大氅,轻轻地盖在王北身上,“春寒料峭,先生不冷吗?”

  王北的嘴唇抽搐着、颤抖着,他浑浊的眼里再没有一丝傲气。

  我温言道:“方才多有得罪。先生高才,宁死不屈,慷慨之气,使人钦佩。然良禽择木而栖,渤海王已死,如今大汗仍愿重用先生,望先生三思!”

  他踌躇了很长时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缓缓低沉道:“蒙大汗不弃,容王北三思。”

  耶律楚弯身扶起他道:“去留随意,但听先生自便!若先生肯相助本汗,则楚实在欣慰!”

  我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说服了他,心里荡漾着快意和莫名的情愫,似乎耶律楚的身影也逐渐伟岸与动人起来。有一个念头油然而生:也许他,并不是我原先想的那样的人!

  收降了王北,大军准备起程。我因完成任务,心情也甚好。正整理着帐中琐物,突然有人从背后抱住了我,热热的气息在颈项里徘徊,“真真,回去路上我们脱队一日,去做寻常夫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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