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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亲》 作者:春秋

第29章 素颜(2)

  竟然,很好吃!外面略有些焦,内里却是鲜嫩无比,配着酱料,很香。我忙说:“还要!”

  他呵呵地笑了,又切了些放在火上。烟火逐渐旺盛起来,连他的容颜都有些模糊。

  他端起酒来喝了一口,“可惜你不会饮酒,甚是无趣,我只好一个人喝闷酒。”

  我有些不服气,“奴婢也会些,这就来自倒一碗喝。”

  他嫌弃地说:“不行,等下喝醉了又说些‘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之类的浑话,叫我吃不消。”

  我见他老拿醉酒那晚的事来打趣我,心下愤愤,便抢过他的酒碗,喝了一大口。

  “呃,呸——”比我那晚喝的酒还要麻辣,热劲蹿上来,鼻子眼睛全都又酸又疼,舌头像掉进了辣酱罐。我辣得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一阵剧烈地咳嗽。

  他拍着我的背,道:“你这不顾死活的脾气还真是不改。”说罢拿了个梨给我,“这个冰,拿舌头舔舔会好受些。”

  我见到有梨,很是欢喜。到契丹后,很久都没有见过新鲜蔬果,于是接过来就咬了一口。“哎哟!”跟冰块一样又冷又硬,我的牙也差点崩断。我发怒,把这梨丢在桌上,“你捉弄我!”

  他正喝酒,闻听这话也呛了一口,见我恼羞成怒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呵斥我道:“我只叫你舔,哪里叫你咬它?”说罢叫宫人拿了碗温水来,把这梨放在碗中轻轻敲着,一边说:“东丹严寒,夏季苦短。到秋天就将这梨冻在冰窖里留着冬日里食用。吃的时候要用温水化开了才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小刀将这梨去了皮,放到我手里。

  我咬着梨,喃喃地说:“果然是南橘北枳,连这梨也和大周的……很不一样。”

  他似乎有些不悦,看着我道:“我不信南橘北枳这样的话,周朝有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

  我忍住心头的苦意,微微地摇了摇头,“春日长安城里那满树的梨花,这里也能开放吗?”

  他不语,又恢复了那种淡漠的神情。

  我们似乎,都有点茫然。

  雪白的肌肤融化在浓黑的大床里时,他执了灯,细细地看我身上旧伤痕。

  “这里呢?”他触着我的手臂。

  我告诉他,“宫里走水时烧着的。”

  胸口的牙印已经很淡了,他怜惜地用手抚过。双腿上的伤痕也渐渐成了粉红色的细纹。他看着我脚踝上的一块小疤,“这也是在路上伤的?”

  我摇摇头,“这是小时候在宫里头爬树掉下来摔的。”

  他有点好笑的样子,“周朝宫里头的小宫女,都像你这么皮吗?”

  我的心抖动着。其实我小时候真的很调皮,而仙蕙就文静得多。但是十四岁那年,我骤然失去了童真。

  他把我翻过来看背上的鞭痕,那是我来东丹后第一次逃跑时挨打留下的。他俯身压在我背上,用唇亲吻着这些伤痕,“真真,你……爱我吗?”

  我没有回答。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已愿为你忘记一切、放弃一切,你……不要负我。但是我心中还留着身为公主的骄傲,我骄傲得没有办法承认自己的心意。

  很久很久,他低哑地说:“给我生个孩子。”

  我还是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拭去涌出的泪。孩子,我怎么可能有孩子呢?

  也许我如飞蛾一般,只是紧紧抓住这临死前的一点点温暖。又或如蜉蝣,朝生暮死,只恐星沉海底,良时已逝。天将晓,情未央,长河渐落晓星沉。我情愿明天的太阳永远不再升起,让我就此沉沦在黑暗里,留住这虚幻的美景良辰。

  眨动了好几次才掀开睫毛,我以为是自己一个人。因为每次醒来,耶律楚都一定是去练武,或是往军帐议事,天不亮就走了。

  然而今天,当我睡眼惺忪地转过头时,却发现他仍躺在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有些讶异,“大汗你怎么不去议政帐?”

  话未说完他已伏上身来吻了我一下。

  我有点害羞,往他怀里钻了钻。

  他点点我的鼻子说:“我的手麻了。”

  我这才发现他的左臂被我枕在身下,连忙让开。

  他抽出手臂,在我耳边说:“你睡得这样熟,我不忍弄醒你。”

  他,是为了不忍抽出手臂弄醒我,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去早朝?我怔忪地看着他,说:“糟了,你不去上朝,叫臣子们空等,奴婢成了妲己褒姒了。”

  他拉拉我的耳朵,道:“你很好,一早就骂我是暴君昏君。”

  我拿毯子蒙了头不敢作声。

  他自己穿上紫色貂裘长袍,俯下身子掀开毯子,“还赖着不起来?”

  我裸着身子,只觉得身上一凉,赶紧双臂抱在胸前。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偷眼看去,我的衣服昨夜都被他扔在床边的地下,而他此刻就站在床前。我只好拿毛毯围了身子,慢慢挪到床边,伸手去够地下的小衣。他的眼神紧紧盯着我伸出的光裸的手臂,直看得我慢慢地停下了动作,脸也烧起来了。

  突然地,他将我一把抱住。我惊叫了一声,转过脸,唇已被他衔住。我挣扎着,气喘吁吁道:“你还不去上朝?明日便有人要说道你了。”

  他扯下我刚围上的毛毯,嘴里含糊地说:“明日再说,今日先做一回昏君吧。”

  我被他的热情化倒,羞红的脸藏进他的颈窝,到口边的推托亦成了酥软无力的呻吟。卧榻缠绵,情致销魂,再起来已是近午时。

  我披上狐裘,裸着双足,坐到镜前自己梳着头,如黑缎一样的长发披覆在肩背上。因在他宫里,我并没有叫阿君阿碧进来伺候,只叫她们送来我的妆盒。

  他似乎也贪恋这不用议政的清闲时光,站在我身后看着,还不时抚弄我的长发。

  我取了笔画眉,见他还痴痴看着,回过头向他仰起脸问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他走近把我转过身来,“我来替你画。”

  我盈盈浅笑,“大汗要学张敞吗?”

  他煞有介事,“画眉的本事,他可比不上耶律大汗。”

  想起他肌肉纠结的双臂,拿刀枪的双手。这样的手,也会画眉?还是他,曾为谁这样深情地画过?

  他取过黛螺,捧起我的脸,在我眉上轻轻地、专注地描画着。

  我们的脸贴得这样近,时间也仿佛就此停住。

  好半天他才停下,自己端详了片刻道:“好了,你瞧瞧。”

  我充满期待地向镜子转过脸。

  天!我倒抽一口冷气。这既不是远山眉,也不是却月眉,更不是横烟眉。这是两弯……关——公——眉!没错,就是关公眉。

  我欲哭无泪。耶律楚果然是个不解风情的。他只把我的眉用墨色认真涂满,根本不知道要怎样画出情韵。

  “怎样,好看吗?”他得意地问我。那样真挚和期待的样子使他显得极为年轻,竟像极了青。

  我把差点就冲出口的话吞回去,只承受了他替我画眉的情意,点点头说:“好看。”

  用膳时,宫女仆役们在我们周围服侍,人人都看到我两条又黑又粗的眉毛,个个都微露出意外的表情,只有耶律楚没有看到,而且明显心情不错。我简直如坐针毡,寻思着找件什么东西把脸遮起来才好。

  直到萧史走了进来。

  他向耶律楚恭敬地行了礼,突然看见我坐在他身边,惊讶地用手指着我的额头道:“夫人的眉毛……”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耶律楚看了看我的眉,问萧史道:“萧总管,她的眉……不好看吗?”

  萧史此时大约有些察觉,露出温和的笑容,“没有……只是和平日不同。”

  耶律楚已经明白,转过头来看着我道:“你可知自己方才犯了欺君之罪!”

  我被他一吓,差点把手里的茶倒在身上。正待要请罪,他却笑起来,“现在瞧着,确实画得丑,怪不得你顶着它们愁眉苦脸到现在,快去洗了吧。”

  我如蒙大赦,回到自己宫里洗了脸,重新画了眉,又换了衣裳,再往他宫里去。刚转出妃离宫的院墙,只见一抹素色身影倚在廊柱后面,向我轻轻地唤道:“夫人留步。”

  我一愣,心怦怦直跳。萧史见我停住,却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见了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半日才讪讪道:“萧大人有事吗?大汗还在等我。”

  他极淡地一笑,那笑竟像冰一样冷,“夫人不必再去,方才军中来报南边紧急军务,大汗已经火速往军营中去了,吩咐我来告诉夫人一声。”

  我呆立在原地,默默地听了,良久才道:“那好……我就回自己宫里去了……”

  他没有说话。

  我停了停,想想还是要说些什么,便硬挤出一句话来,“上回萧大人嘱我的事,已办妥了。”

  他还是不作声。我便回身缓步走开。

  走了数步,只听萧史在后面说:“夫人你……是对大汗有情了吧……”

  我收住步子。

  他接着说:“方才见夫人看大汗的眼神,下官便知道了。若夫人觉得快活,萧史并不愿多说什么。只是夫人莫要将痴心错付了才好。”

  我转过身来,“痴心错付?”

  他脸上只维持着淡淡的表情,好似戴着副面具一般,“夫人想知道的事,为何不来问下官呢?”

  想必是阿君已将我的问话告诉了萧史。我的心情阴晴不定,既希冀着却又害怕着。

  “跟我来吧。”他轻声道。

  我只犹豫了一瞬,便跟上了他的步子,来到上次的群帐里。

  四目相对,都有些尴尬。他甚低落地说道:“我应该早些告诫殿下……但原先公主那般痛恨耶律楚……不想平叛归来,殿下已换了心境。”

  我垂下头,脸上一阵阵冷热交替。

  “其实……我应该想到,他是那样出色的人物,又待殿下这般宠爱。”他的神色,既失望又萧索。

  我突然说道:“其实,劫掠和亲队伍羞辱大周的人是耶律炀。他才是我真正的仇人。大汗他当日救了我,他待我有恩。而且,”我热烈地看着萧史,“也许将来有一天,他会为了我愿意和大周休兵,也许他,能接受我的公主身份……”也许他,是真的有些爱我的……

  我以为他会不信,也可能愤怒,但他只是充满怜悯地看着我,喉头里还溢出一声叹息,“殿下,你是受了太多的苦,才会轻易地……”

  他还没有讲完,我已抓住他的肩,恼怒道:“其实他不是你想的那样……其实,很多事我都已经猜到了!”

  “是吗?”萧史淡然道,“殿下猜到了什么?”

  我咬了咬牙,终于还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我猜想他从前的王妃叫作素颜。他一定很爱她。所以她死后,他才会对女人性情大变。我猜想……”后一句话是如此难以说出口,我竟难受得像胸口压着巨石,“故王妃也是汉人吧。或许是因为我让他想起那王妃,才……宠爱我的吧。”

  他的神色倒是真有些意外,“即使如此,公主也不介意吗?”

  我的眼中落下泪来,大周宫廷里,多的是女人的得宠和失宠。我不信一个男人能坚持只爱一个女子,何况是耶律楚这样的男人。想到青,我的心更滴出血来,“现在,我更不信了。纵然海誓山盟,只要两地分开,一切都会变,更何况是阴阳相隔……”我颓丧地说着,声音越来越轻,“而且,我一个将死之人,还计较这些做什么呢?故王妃已去了那样久,只要他真心待我,我并不介意他把我当作别人的影子……”

  萧史突然脸色阴沉,“殿下说什么?你怎么会是将死之人?”

  我别过脸,一字一字都是血泪,“萧大人,出宫之前我已中牵肠散。这是种慢性毒药,我不过还有一年半载的日子。”

  他大惊失色,“殿下你……是浑说的吧。”

  “若不是将死,我岂肯留在此地?哪一日不在煎愁,但我,又有什么法子呢……”我拼命用手拭去泪痕,却发现怎么也拭不干净。

  他也凄楚地道:“一定有法子的,殿下,你不会死。待我报知淮南王,叫他设法找解药救你……”

  我摇头,“已这么久,不要再叫二哥他为难。我早就对生没有留恋……在临潢时……在爱人离弃时……死对于我,不过是种解脱……”

  “耶律楚知道吗?”

  我摇摇头。

  他的目光像炽热的火炭,“现在殿下身子如何?”

  我答道:“路上常咳血,来了东丹倒只有过一次。只是梳头时落发渐多,精神不好,常有腹痛……”

  他叹息道:“我好悔啊!若知道公主身体,怎忍心将殿下硬留东丹?现在耶律楚这般看重公主,再想要出去难上加难。”

  我无力地向他摆手道:“萧大人,你何必自责?我即使回到二哥那里,也是连累他。和亲失败,失了皇家体统,恐怕父皇也只会赐我一根白绫。我早就是被大周抛弃的人了……现在有大汗,我已经很满足了……”

  萧史连连摇头,恨道:“殿下被耶律楚骗了!去扶余前,我曾请托殿下设法救王北和扶余满城百姓。”

  我急忙说:“王北已归降。耶律楚也答应我,不伤扶余百姓。”

  萧史惨然道:“殿下你果然不知道!”

  我见他神色,惊声问他:“怎么回事?”

  他道:“那日你们回来我便急着想告诉殿下,然而却没有机会。耶律楚已派人将扶余焚毁,将全城百姓尽皆强迁到南边荒凉之地。凡有不从者,当即斩首。那扶余城如今已是一片灰烬……”

  我如遭雷轰,呆若木鸡。再问耶律楚焚城时间,正是他带我微服去游荡那天。他一面和我甜蜜,一面犯下这滔天罪行!我强自撑着,又问萧史:“那……王北呢?”

  他黯然道:“耶律楚并不信他,押解途中就着人杀了……”

  我直直往外走去。萧史忙拦住我,“殿下,你要去哪里?”

  我眼前一片迷雾,只反复道:“我要去问他……我要……亲口问问他……”

  他用力把我拉回来按在椅上,“殿下你醒醒吧。你这样冲动地去质问他,他会杀了你的!”

  我昏昏沉沉地抬头看他,只见他的脸不断旋转交叠。我嘶声喊道:“不会的……他说过……只要是我的要求,他都答应。不管我是谁,他都爱我!”说罢又要挣起身子往外走。

  他厉声道:“殿下,他怎么可能真爱着你?想想故王妃景素颜!”

  听他说到素颜的姓,我瞪着眼睛看他,“景素颜?”

  萧史道:“你知道素颜是谁吗?”

  我双眼无神,身体僵若木偶。

  他道:“殿下应该能想起来,她和你一样,是一位大周公主!”

  “公主?”我突然忆起了数年前被契丹和奚族一同杀害的两位宗室公主。

  我浑身抖得如秋日的落叶,“难道素颜竟是镇西王之女华阳?”

  他点头,“耶律隆光上书圣上请将华阳公主下降给三子耶律楚。”

  “但是……耶律楚很爱素颜啊!怎么会……”我直勾勾地瞪着他。

  他却冷冷地说:“在耶律楚心中,女子算什么?公主又算什么?当日起兵反周,正是他亲手挥刀将华阳公主斩于军前!”

  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浑身的力气全被抽空,只有一片黑暗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将我拖入无底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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