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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莲记事1》 作者:葡萄

   千里饿殍

   千里饿殍

  我们以这样诡异的组合上路,往目的地走,我心中期盼越来越大,隐藏的不安惶恐越来越多,有时候竟至不敢去想,甚至希望不要到达比较好。我宁可像现在这样被煎熬,也不敢面对万一的结果。
  如果,仅仅是如果……锦梓即便怎样武功高强,机变无双,终究也不过是一个人而已,一个人再强大,在天灾祸福面前也不过是脆弱不堪的存在,如果,如果我在这里前行,锦梓其实还依然……留在那条河底的淤泥里,我……会变成怎样?
  真的不敢想,只要稍微想一想,在这等三伏天,也连脚后跟都凉透了,会浑身哆嗦。
  有时候又觉得要快马加鞭,锦梓和红凤周紫竹他们说不定正在目的地等我们,心急如焚呢,我只要到了信阳,一进城门,正中央的大道上或是柳树下就会看到那抱着剑静静在风中等候的少年,然后一切都好了。
  天天这般患得患失,我的话越来越少,自己都觉得变得古怪了,锦枫原本就不大想跟我说话,而且大概也和我一样担心锦梓,所以也很沉默。 
  原庆云虽然还比较喜欢说话,但是大部分的时间都被点了哑穴,也无用武之地。
  我们近乎沉默地往西南而行,离陵阳一天天的近。
  途中我也朝他逼供过,但原庆云死活不肯说,无论我怎么恫吓他只笑吟吟看着我,有时候还调笑不羁,大约是看准我下不得手。我又不能真的弄点酷刑出来,最多只能问锦枫:“你哥哥没教你什么一点下去就万蚁穿心,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奇门指法?”
  结果锦枫很不屑地扭头不理我。
  结果原老兄就成了鸡肋,放也不是,带着纯粹是包袱。也罢,大不了回头送去刑部给我干儿子交差用!
  只是此刻带着他真烦,他动弹不得,锦枫也不是很好指使,他肯带原庆云去解手什么的已经很不错了,所以喂饭之类的繁琐工作都由我完成。
  原庆云异乎寻常的老实,也不想着逃跑,颇有点乐天知命的架势,每天不管喂的是什么猪食也吃得很香,心情愉快,这种人居然不会发胖倒也奇怪。
  我有时诱惑他说:“你不想找邵青报仇吗?只要告诉我那个主上是谁,我就放了你。要不等到送进刑部,少说也是个剐刑。”
  原庆云全然不惧,哈哈笑说:“我想走的时候自然会走,你想送我去刑部可不大容易!”
  我说:“不让你逃走有什么难,废了你的武功,挑断足筋,不行剁了你的腿。”我本就心情不好,冷着脸,语气说得格外森寒彻骨,不料那惫怠家伙只一径儿冲我笑。
  
  至于为什么说吃的是猪食,那是因为我们离灾区已越来越近,慢慢有钱也买不到什么吃的了,馒头已经绝迹,连红薯都已是珍馐,锦枫是孩子,又是长身体的时候,找到食物我只好尽量省下来给他吃,我借口说这些粗劣东西难以入口,实则饿得头晕眼花,结果有一次连原庆云都看不下去,趁我给他喂吃的暂时解开哑穴的时候,他老兄叹气说:“我的大少爷,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你还挑食?再这样你也别想送我去京城了,你自己都挨不回去了!”
  我也没说什么。
  流民日渐多起来,个个饿得瘦骨嶙峋,满面菜色,幸亏是夏天,一时还不至于受冻,但是疾疫发作的几率却大幅上升,路边已渐渐可见饿死病死的尸体,大批的流民都目光呆滞,却燃烧着一种类似饥饿的狼群的幽幽绿光。
  我虽然有钱,现在却没地方买粮食,什么也不能为他们做。
  实际上我也已经快饿得半死了,脚步日渐虚浮,头晕经常发作,甚至已经不怎么觉得饿了。我现在包袱里有两个红薯,是昨天无意间挖到的,一共四个,锦枫吃了一个,我吃了小半个,另外大半个给了原庆云,虐待俘虏的事我终究是做不出的。现在这两个我不能动,下次找到吃的不知什么时候,前天吃的是麸子和一点点小米熬的稀粥,我花了五两银子才买到。
  连锦枫也开始挨饿了,不过,好在信阳已经不远了,到了城市里自然会好的。
  饥饿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虽然还没有真的见识到易子而食的事情,但是今天已经是第三拨人想抢我的壁炉去杀了吃肉了。三十几个饿得手脚发软只剩骨头的男人,又不会武功,自然片刻就摆平,但是看着被我们横七竖八放倒一地的这些人,心情已经沉到谷底。
  
  夜里宿在树林里,这些树的皮大半被扒了吃掉了,我把原庆云缚在树上,自己枕着手臂在地上睡,锦枫倚着另一棵树,壁炉在啃着地上漏网之鱼的草根,这两天可怜它也瘦了不少,变得难看了。
  我恍恍惚惚睡过去,半夜的时候,突然被极细微的声音惊醒。这里危险莫测,我不自觉就睡得很轻,极其警醒。
  月光下原庆云身边多了个人,声音是那人用小刀锉绳子的声音,我起身弄响了身边的枯枝,那两人同时朝我看过来,果然是兰倌。
  他看到我,一时秀丽的脸上又是惊慌又是哀怜,眼中闪着水光,欲言又止地看着我,嘴唇翕动,半天才说:“张,张大人……”
  锦枫也惊醒了,警惕地猫着腰站到我身后。
  说实话,虽然我的武功是完全的三脚猫,锦枫不过是小孩,我们这边还是占绝对优势的:原庆云内伤未愈,动不得手;兰倌就算会武也就是两招花架子。
  我伸手入怀摸那筒金光闪闪的暗器,但看着兰倌惊惶的盈盈目光,就忍不住想起那天夜里他抱我在怀里好生安慰的前事,心一软,手便放了下来。
  兰倌显然跟着我们不止一天了,觉得今天是好机会才动手。可惜还是被发现了。
  “兰倌,告诉我你的主上是谁,你就可以带他走了。”我用坚定温柔,催眠般的语气柔声说。
  “我,我……”兰倌左右为难,几乎掉下泪来。
  “不用说。”原庆云穴道不知何时已经解开了,他用力扯断已经锉开了大半的绳索,扶着树站了起来,有点吃力,却朝我极灿烂地展颜而笑:“拜大人灵药所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呵呵,大不了勉力拼一拼,事后躺上几个月。”
  我心中暗恼自己起初太大方,面上却冷冷道:“我那可不只是灵药而已。”
  原庆云笑了起来,柔声说:“啧啧,青莲你可真不乖,总是骗人。”
  我虽然饿得有气无力,还是忍不住被他的语气腔调刺激出一身鸡皮疙瘩,目光游移,看看他又看看一脸期盼的兰倌,终于说:“好罢,你们去吧。”
  兰倌脸上露出欣喜若狂的神色,犹豫一下,低声说:“谢谢你。”
  我无力笑笑。
  兰倌扶着原庆云转身走,原庆云突然停下来,问兰倌:“你身上带了干粮没有?”
  兰倌很讶异看着他,却乖乖回答说:“有。”拿了个油纸包,递给原庆云。
  原庆云打开一看,便重新裹上,扬手扔给我,说:“别再挑食了,好歹吃点吧。”
  原庆云和兰倌走得不见踪影了我才打开油纸包,是三张细白面饼。
  
  终于到了信阳。
  这里是离灾区最近,没有被波及到的城市。
  果然,城外头都是灾民,黑压压一大片,有奄奄一息的老人,有目光呆滞,颧骨突出的妇女,有满身灰尘,蹒跚学步,却找不到爹妈的小孩,大多数人都安静地呆呆等着,不时人群里一两声尖锐嘶哑的哭声传出来,大概便是有亲友死去,其状之惨,比一路看来尤胜。
  信阳也不是不让进,是不让穷人进,我交了一人三两银子,便同锦枫进去了,有城门边的灾民见我们有钱,围上来恳求,一个少女哭着拉住我衣角,说:“老爷,我给你做丫头,不要钱的,收下我吧!”还有一个男的,带着个小孩,不停给我磕头,把头都磕破了,哑着嗓子叫:“老爷,您就把孩子带进去吧!干什么都行,让他活着就行啊!给我家留个香火啊!”声音凄厉。
  我胸口堵着石头,直想流泪,但是我知道现在人数太多,我什么也没法做,只有进了城,才能设法救他们,所以勉强克制,狠心低头不理他们,锦枫一直睁大眼睛看着,显然很震惊眼前的景象。
  
  进了城,信阳城门附近没有柳树,锦梓当然也没有在大路中央等我,我心里一沉,茫然若失。
  找到旅馆,我们洗了澡,换了衣服,吃了顿饭,信阳的物价已经涨到离谱的地步,这么一顿简陋至极的饭就花了我十四两,大街上也极其萧条。
  我匆匆吃完饭,打算到城门外找个灾民大致打听一下水灾和放赈的情况再去找信阳太守。
  
  出了城门,我找了几个人问,都问不清楚,只知道他们都是陵阳的,水发得很大,至少这一点郭正通没有虚报。
  至于郭正通的官声,十个里头有五个不知他们的刺史是谁,剩下的各有各的说法,有的说他是很好的清官,有的说他治下的徭役服得太重。
  至于放赈,都是听都没听说过。
  大部分人懒洋洋的,不怎么高兴回答我的问题,我重金买了一篮子馒头带出来的,但是一出城门就被抢光了。
  我正要回去,突然迎面就看到来了四个人,甚是眼熟,定睛一看,是周紫竹,阿三,红凤和小绿,俱都衣发凌乱,狼狈得很,像是刚跟人动过手,阿三那头骡子依旧神气得很,但是另外两匹马却很狼狈,不仔细看真看不出是我以前的四匹乌云盖雪里大难不死的两匹。
  我欣喜若狂,想奔过去,但却僵住:他们后头没有人了,没有锦梓,也没有小珠。
  
                  放赈
  周紫竹,红凤他们见了我都很欣喜,小绿都哭了,先抱住我的腿,又去抱锦枫,锦枫有点别扭,不过显然也很欣慰自己的小伙伴没事。
  从小绿喜极而泣的断断续续的说话里我才大致知道原来那天锦枫闹别扭自己爬桅杆上去了,船进水下沉的时候小绿察觉到不对,冲出去找锦枫,小珠自己留在了舱中。结果小绿也没有找到锦枫,船沉时有漩涡和碎木片,为了躲避他游远了,结果只找到了红凤和两匹马。后来上岸找了一段遇到了周紫竹主仆。
  没有人见到过锦梓。 
  他们看到我没和锦梓在一起也很惊讶,却又不敢开口问,我的脸色大概已经难看得很了。总之是先回客栈,然后周紫竹才跟我讲了一路遭遇:原来周紫竹落入水中便遭到攻击,幸亏阿三护在他身边,用他的原话说“幸亏我这家人尚有些用处”,水中搏击,自有一番惊险,周紫竹淡淡带过,只说阿三还受了些小伤,然后击退敌人上了岸,遇到红凤和小绿,一路走来,暗杀投毒遇到无数次,幸亏阿三和红凤都是老江湖,武功都高,才次次化险为夷。
  我没有受到任何狙击,看来凿船的人是冲着周紫竹去的,个中玄虚,颇费人猜疑。周紫竹说他们组织有度,悍不畏死,被活捉到就自杀,都是死士,看来主事者志不在小。
  我虽然担忧锦梓,也不由关切,蹙眉深思,说:“此人究竟是谁?周兄可有腹案?”
  周紫竹也皱了皱眉,犹豫一下,摇摇头。
  我深思不语,心中忧切惶惑,而锦梓的生死又不时沉浮心头,打断我的思考,完全定不下心来想任何事情,何况还有这城外无数生死存亡已至一线,嗷嗷哀啼的饥民,真是心绪翻覆,不能自已。
  周紫竹说:“幸亏红凤姑娘仗义相助,不然在下今日今时已与张兄阴阳永隔,此等大恩,向张兄谢过。”我连忙谦谢,又见红凤在一边坐着,形容憔悴,目光大半时间都胶着在我身上,眉宇间虽只轻愁,眼眸里却有深痛。
  我自责自己劫后重逢只想着锦梓,待她未免冷淡,连忙握住她双手说:“红凤,辛苦你了。”红凤颤抖了一下,哽咽说:“青你……大人没事就好。”
  她对张青莲用情甚深,平时虽不大表现,生死关头就显出来了。我看她这样不免也黯然神伤,但想起她虽然悲切,毕竟见到我无事,一颗心是放下来了,锦梓却不知在哪里,是生是死,我还要这样悬着煎熬多久,便觉心中绞痛,忍不住朝锦枫望去。锦枫也是悲喜交集,见到小绿却没见到哥哥,眼光迎上我的,居然没瞪我,也不若平时倔强,反倒有些茫然惶遽,看得我险些落下泪来。
  
  虽然担忧凄苦,正事却不可不办,我和周紫竹略饰仪表,换上官服,便去见信阳太守。
  太守府不算大,信阳本也不是十分繁庶的大城市。太守接到我们的拜帖,没几分钟就屁滚尿流的冲出来,衣冠都不整齐,诚惶诚恐。
  这也是当然的,我是从一品,周紫竹升了御史后新升到正二品,他一个小小信阳太守才从四品,何况我和周紫竹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我没多说什么,开口就问他为何将灾民拒之城外,他支吾其词,说郭正通半个月前向他借粮,形同土匪,被他拒绝之后便挑唆刁民前来捣乱,他怕信阳被扰乱治安,所以才紧闭城门,又上奏弹劾郭正通,等待上头来处理。听得我暗暗冷笑。
  周紫竹一皱眉,斥道:“糊涂!什么刁民会拿自己性命玩笑?郭正通有什么能耐买通唆使这许多人?看看那些饿死的人难不成是假的?”
  太守对周紫竹不及对我恭敬,居然夹枪带棒反驳了几句,弦外之音大致是你和郭正通一派加同年自然偏袒他,又顺带捧了我几句,把周紫竹气得差点发作。
  我冷淡一笑,说:“便是有所怀疑,我朝也没有看着饥民饿死的先例,为何不放赈?”语气甚是森冷。
  太守偷觑我一眼,有点惧,连忙表示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也确实赈银不归他管,要不是被郭正通私吞的话,就在他上司卢良手里,现在看来,明显后者可能性极大。而运到灾区来的买爵位纳的粮食应该也都运到
  太守又说卢良三四日后便来,郭正通在抢修一段水坝,等水情稍微安定下来也会过来,劝我等他们。
  我虽然等得,灾民却等不得,耽误一日就不知多少条性命。
  我严辞厉色要他立刻就打开城门,有组织地把灾民放进来,并且打开信阳官仓,开粥棚放赈。周紫竹也点头同意我的意见。
  结果这官儿居然说官仓里一粒米都没有了,全因信阳人心惶惶,抢购米粮,结果物价奇高,为了平止米价,他把官粮全抛出去了。
  他的话我一个字儿也不信,这官儿看上去就是那种贪官污吏兼酒囊饭袋的多功能产品,最不可能有的品质就是能干和高效,我们硬是跑到官仓看了,果然一粒米都没有,天知道这可恨的东西把米高价卖给了什么粮商来谋利。
  事急从权,但是这意味着紧急的时候不可能事事按规矩来,很多东西你也就拿不到证据,让人钻了空子,这也是为什么发国难财和战争才总是特别容易的原因。
  太守假笑着请我们等三两天,等卢大人来事情就好办了,又请我和周紫竹移驾到太守府下榻,周紫竹冷冷拒绝,说要搬到驿馆居住。
  走的时候,我暗暗发誓以后要让这官儿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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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周紫竹都郁闷至极兼忧心忡忡,我想来想去,无非就是钱粮二字,狠狠心,回到客栈后便直接去周紫竹房里找他,开门见山说:“我有法子调几十万两银子,此地也不是买不到粮食,价高价低而已,只是兹事体大,紫竹敢与我一同担了此事吗?”
  周紫竹又惊又喜,遽然抬头说:“张兄可以调到几十万白银?此时?此地?”
  我点点头。
  他说:“有何不敢?”神情淡然,却极从容慷慨。
  “只是此事日后说不清楚,重则丢官,轻也是流言难止,紫竹想好了吗?”
  他淡淡一笑:“无愧我心而已。”
  我颌首,同他相视一笑。
  
  我拿了五十万两银票出来,让周紫竹写了收据,和我一起画了押,算是朝廷借的。
  然后下午我们便拿着巨额银票分头去城中各大粮站和粮商处谈生意,经过艰难的讨价还价,我们收购到了城中的七千石现粮,居然花掉将近三十万两,合一石平均四十两有余,比平常价钱高出十倍不止,真是叫人震惊的高价,但是没有别的法子,而且这也已经是我们努力到最低的价钱。
  有粮食到手,底下就好办了,从官府里调了人搭粥棚,设锅,开始施粥,此时太守被我逼着放灾民进来了城,进城过程有些小小骚乱,不过因为我事先预见到,嘱咐加派了兵勇维持秩序,一切还在控制之中。
  入夜时,第一锅粥已经送上来了,灾民们在粥棚前排起长队。兵勇们继续控制着场面。我因为害怕水后瘟疫横行,专门雇了人去清理饿死的人的尸体,又花大价钱去各个药铺子收购了大批价廉量大,能抗疾疫的草药,也在那种熬粥的大锅里煎了四处分发。
  一切忙得差不多时已经半夜了,天空哗哗地下起倾盆大雨,地上泛出白浪,把日间的尘嚣浮躁冲洗一空,大部分人家都熄了油灯,有些街区一片黑压压,有些有粥棚的地方则人声鼎沸,已经喝饱了稀粥的有些灾民蜷在人家屋檐下躲雨打盹,大都寂静无声。
  我长长舒了口气,想起今夜应该不会有人饿死,觉得心中稍稍安慰,这才想起这一忙起来到现在都没有再为锦梓的生死忧惧挂念苦楚,被转移了一会儿的痛苦又开始下意识的一阵阵折磨我的心脏。
  
  灾民具体人数不明,大约总在一二十万,七千石粮食熬成仅以维持生命的稀粥,大概可以撑到将近十天,到时应该解决了赈银赈粮问题了,我还不用太过担心。
  但是第二天,信阳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
  
                  梁王
  来的人是梁王。
  作为顾命大臣之一,这个人的存在几乎被我忘了。他是先皇的堂兄,算是比较近的皇室宗亲了,因为身体不好,一直处于隐居状态。他的封地原是离此不远的。
  梁王来得声势浩大。
  数百护卫,家仆女侍,还有上百辆粮车。
  据说,是因为听闻此处灾民蝇聚,日有老幼饥馁而死,弃尸于路,梁王笃信佛教,慈悲为怀,故特意倾其所有,携粮而来。
  如此善举,自然受到百姓灾民们夹道欢迎。
  
  我对此人当然不可能不好奇,何况便是于礼节上也该前去拜访,于是我和周紫竹便整顿仪容,前去梁王下榻的太守府。
  进驻了梁王的太守府便像住进了凤凰的鸡窝一样,连门口的石狮子都神气了几分,相比起我的府第大门都显得寒酸的黑枣木大门也透出点侯门深似海的味道,门口站的也换成了梁王的银甲卫士。
  我们门前下马,有下人来牵马,阿三跟我们来的,但作为随从仆役不能进正厅,太守来迎我们,说:“在内里的‘洗心阁’安歇呢,王爷身子弱,长途劳顿,有些受不住。”故意压低了声音,好像大声一点就会传到好几进房子之后,惊扰了梁王殿下的小憩似的。
  我掩藏住厌恶,看了他的老鼠脸一眼,微笑说:“难为王爷身体不好还这样心悬黎庶。”
  太守连忙说:“是是,底下来觐见殿下的官员甚多,下官怕打扰王爷,都自作主张就推了,不过两位大人自然不同。”说着看着我谄媚地笑。
  周紫竹一挥袖说:“如此就请带路吧。”神色清淡。
  
  太守府内府还是有些亭台假山流水小桥的,我们颇穿了些小径,分了些柳枝桃花,才到了那个什么“洗心阁”,周围站了不少卫士,很是森严,太守上前去通报,守住门口的卫士转身进去,过了一会儿,出来一个三十多岁,长得很干净的青衣文士,衣着虽有点简朴,举止却潇洒从容,气度极是不凡。我只当是梁王,不过幸而来这里之后为了防止露馅,我事事都小心观察,微微落后于人才行进止,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当下余光瞥了一眼周紫竹,见他立在当地,全无表现,我便也按兵不动。
  果然,那个青衣文士走上前,向我们长揖,笑容满面,说:“张大人,周大人,敝上刚刚安顿下来,车马劳累,正在午憩,请二位先至雅室奉茶。”
  我们客气一二句,便跟着青衣文士走进去,这个青衣文士对我们很客气,却看都不看太守一眼,也不邀他同去。
  
  沿至一间雅室,只见里面的桌椅等物虽俗,但摆放间自有章法,墙上挂了几幅字画都不俗,桌上的乌木笔架,白玉笔洗和一个青瓷花瓶色泽古旧,我虽看不出来历,看上去件件不俗,还有半旧的水墨弹花手枕和椅垫,令人观之忘俗。
  那青衣文士见我打量摆设,笑道:“此地原先实在住不得人,在下收拾了一番,才勉强能会客,出门在外,也只好从简了。”
  我们在左首坐下,周紫竹忽然扫到一眼墙上一幅梅花,惊道:“此画的真迹竟是在此处吗?”
  青衣人微笑说:“王爷好书画,这幅是王爷的私藏之一。”
  哼,出门在外,又是来救灾的,居然连画儿瓷器都带了,真不知梁王到底是怎样的人。我看不懂书画,难免气闷,但无论如何看这青衣文士都不像甘心居人下的仆役,便朝他微笑着,客客气气说:“恕我眼拙,还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青衣人连忙说:“不敢,鄙姓魏,只是王爷门下吃闲饭的一名小小清客,无名小卒耳,张大人不知道是理所当然的。”
  
  一个清丽的绿衣小婢将茶奉上来,自然又是齿颊留香的好茶,当然,我是喝不出什么茶的。
  梁王架子甚大,足足叫我们等了一个时辰,中间那姓魏的进进出出数次,最后一次终于进来说:“王爷醒了,请二位跟我来。”
  我们起身随他去,一路他低声说:“王爷有些不适,受不得风。只好委屈二位去内室了。”
  到了门口,他连脚步声都放轻了许多,小心翼翼,我们受他影响,也不觉屏气凝神。
  打开帘子进去,里面点着安神的素馨,白烟缭绕,再一闻,只是和素馨有点像而已,却带了股药味,我也说不上是什么。然后便听见一阵咳嗽声,起初甚轻,接着便剧烈起来,到最后竟好像在咳血,连五脏六腑都好像要咳出来,我在一旁听着,都替他浑身难受。
  好容易才渐渐平复,我们在窗前的春凳坐下,梁王在榻上倚着,前面挂着素色纱幔,隐约能见而已,似乎他身后还站着一个黑衣人,大概是贴身保镖之类。
  一个小婢来把纱幔用金钩挂起了半边,我终于得见梁王的庐山真面目:他是先帝的堂兄,那么年纪应该有三十四五了,但却看不出来。慢慢从捂着嘴的手帕里抬起脸,剧烈的咳嗽刚刚勉强止住,还有些细微的喘息,让人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很不健康,青白的脸色,几乎有点半透明,头发却黑得很。
  梁王应该说是美丽的,虽然憔悴,却也有几分艳丽,和原庆云那种生气勃勃的艳丽不同,这种艳丽有点哀凄,他那张脸让我觉得一种风流婉转的妩媚,但其实他的脸是很有棱角的。
  我第一眼就下了判断:这个人让我不舒服。他病弱的身上有不知道什么东西很凌厉,叫我不舒服。
  梁王开口说话,声音有点低哑:“听说你们昨日刚到,路上不太平,辛苦了。”
  我们连忙都欠身,我说:“哪里,王爷抱恙,还能念着百姓,青莲佩服。”
  虽然同为顾命大臣,人家是王爷,我见他还是应该行礼的。
  梁王笑笑说:“青莲,上次还是先帝刚找你入宫时见过,这都……咳咳……五,六年了罢……咳……先帝去得突然……这段时间只怕不易,本王因为突然病得厉害起来……上次陛下登基都没能去京城祝贺……咳咳咳咳……”又俯下身子,咳得浑身抽动,撕心裂肺,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病态的嫣红。
  我看得难受,恨不得去替他背上拍两下顺顺气,他后面那个黑衣的保镖还是侍从却动都不动。
  梁王好容易止了咳,回过气来,咳得眼中都有点泪光,“见……咳咳咳……见笑了……我听说你们昨日已开始放赈,如此甚好,就把我带来的……咳,粮送过去粥棚就好……”
  周紫竹大约也看不下去了,开口说:“王爷身子不好,要好好保重才是,下官等不便多扰,这就告退了。”
  梁王又咳了半天,说:“好,无以为礼,有点小玩意……不过是个心意,小屠,你给二位大人拿出去。”
  帐中有些动作,然后那黑衣人便慢吞吞走出来,先是走到我面前,我恍惚间只觉此人有些熟悉,几乎脱口叫出“锦梓”,但是再一抬头,发现容貌身材全然不同,此人也算是个英俊少年,看似比锦梓年长,一张脸挺漂亮,却死死的全无表情,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梁王送给我一串缠丝玛瑙手串,送给周紫竹一个碧玉貔貅镇纸,确实不算什么厚礼,只是玩物,却越发显得亲厚难得,我们都知道此时不能推,一推拒便是与梁王划清界限要为敌,都道谢收下,然后告辞出去。
  
  出去的时候,太守府外聚集了不少灾民,有冲着府里遥遥磕头的,有喃喃说要给梁王立长生牌位的,俱都对梁王感激涕零,有一个头发苍白的老婆子在望天磕头,自言自语说:“老天爷啊,你可要长长眼睛,这样的好人要保佑他长命百岁,那些贪官的阳寿只管折来给他续命罢……”
  这次梁王来得及时,粮食又放在一起赈灾,我们倒像是提前一天来的他的先头部队,天家人物,对普通平民更有吸引力,所以很自然的,我们之前的努力也被记在了他头上,可算是为人作嫁。
  
  回到驿馆,我有些疲倦,回房休息,小绿来服侍我,嘟着嘴气鼓鼓的样子,我忍不住问他:“怎么了?”
  不问还好,一问之下,小绿气愤地说:“街上的人都在说梁王梁王的,明明那五十万都是大人拿出来的!”
  我立刻正色说:“谁说是我拿的?是我替朝廷向富商巨贾们借的,我哪来那么多钱?”
  小绿疑惑地望了我一眼,有点不甘心地说:“哦。”
  我看看他那样子,忍不住心软,柔声说:“小绿,你需得记住,为人臣子,最忌讳沽名钓誉,邀取民心。这是要惹杀身之祸的。所以,梁王把我们的功劳抢去,对咱们来说,实在并不是坏事。”
  小绿似懂非懂,想了半天说:“那梁王就不怕杀身之祸吗?”
  我被小绿的无心之言说得突然心中一动,怔怔出神想了半晌,才默然说:“也许……他是不怕的。”
  
  晚膳过后,因为疲累,早早回房睡,红凤替我把床铺好,就退出去了,我正想自己熄灯睡,突然窗格“咯吱”一动,我心中一喜,正想说:“是锦梓么?”窗子已经掀开,露出一张明艳若花的脸来。
  我先是一阵失望,继而又惊诧莫名:窗口出现的居然是早该回西域的回鹘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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