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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亡经》 作者:尤四姐

第七部分

 ☆、第28章 3.22

 
  国师有时候行事很让人不解,这种理由说来不觉得牵强么?又不是市集上的铺子,怎么会走错地方?
  转转正因和春官夜游高兴得花摇柳颤,一抬头看见卧房里出来两个陌生人,立刻惊得呆住了。
  “你们是谁?”她尖声道,“半夜三更的,怎么跑到别人家里来了?”
  呼声引来了道姑,众人讶然对望,惶惑不安。
  莲灯急得厉害,转转这傻子怎么就不看看她身上的衣裳,大呼小叫招来这么多人围观,万一暴露了身份,她半夜带男人跳墙的事岂不是要传开了!
  可是转转咦了声,不知怎么瑟瑟颤抖起来,用透着水头的鸟鸣一样的声调低呼,“小郎君,我们见过的啊!”一边说一边上前,激动地盯着他的脸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上年花灯节有西域乐人搭台献唱,奴奴就在台上,咱们眼神有交流的。”
  国师贵人多忘事,被她的自来熟搞得一头雾水,莲灯却明白了,原来转转念念不忘的小郎君就是眼前这位。她不禁有些为她难过,满腔思念付之东流,她和小郎君的缘分没开始就结束了,以后偶尔拿出来回忆一下就是了,横竖再也当不得真了。
  转转还沉浸在自己的欢乐里,捧心道:“你是来找我的吗?不巧我先前出去了,早知你要来,我一定留在观里等你的。”
  莲灯听得翻眼,刚才还为春官神魂颠倒呢,一转头什么都忘了。
  国师不太习惯别人这样的示好,也无心搭理她,随口应道:“某来找莲灯,既然她不在就算了。妖奴,我们走吧!”
  莲灯的反应慢了半拍,看他回头一顾才知道妖奴就是自己。没敢开口,怕开口被转转听出来,忙抚膝跟了上去。
  转转脸上挂不住,满肚子怨气油然而生,对她喝了声站住,两眼斗鸡一样盯住她,“怎么和我家莲灯穿得一样?你是什么来历?”
  国师掂着核桃巧笑嫣然,“莲灯竟和我家婢女穿得一样么?改日我命人送几匹缎子来,给她做几件新衣裳。”说罢趾高气昂地往山门上去了。
  一阵寒风吹过,观里的人没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没见他们进来,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年幼的道姑打了个冷战,“我听说国师又闭关了,岁末各种妖孽出来作祟,城中连着死了两位官员,据说是冒犯了鬼神,被拖下十八层地狱去了……你们可看见?刚才那两个人脚下没有影子!”
  天上星月无光,地上的灯笼又那么远,当然看不到影子了。众人原本就紧绷着神经,这样听来顿觉惊惶,脑子里反应不过来,只剩唯一的本能,轰地一声作了鸟兽散。
  莲灯跟着国师出去,走路噔噔有声,仍旧不太服气。
  国师不耐烦地看她一眼,“你飞檐走壁也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肯定早就被人射死了。”
  她嘴翘得很高,“我不是奴婢!”
  他愣了下,“本座就那么一说罢了,你生什么气!”
  “我也不叫妖奴!”
  国师简直要被她烦死了,“这也是信口胡叫,你记仇还记半天么?”
  他以为她看不出他时时刻刻不忘揶揄她?叫什么不好,偏叫妖奴,正常的人有叫这个名字的吗?反正她觉得被他践踏了尊严,本来没那么斤斤计较的,几件事凑到一起,于是就越想越不高兴了。
  “你可以叫我玉奴啊,我觉得玉奴比妖奴好听多了,也像个好人家的婢女嘛!现在那群道姑也许在议论我是妖怪呢,这不是自找的吗!”
  国师听了不以为然,“世上好多人不如妖,妖有无双的智慧惊人的美貌,他们有吗?妖抬脚就能从中原踏到江南,他们能吗?被人说成妖怎么了?还有人背后叫本座妖道呢,那又如何?他谤由他谤,你同他一般见识,你也像他们一样心智不全?”
  莲灯被他堵住了话头,自觉无法反驳,甩袖道:“国师早些回去吧,我有点困了,恕不远送。”
  他蓦然沉下脸,“整夜不睡蹲在人家房顶都不困,见了本座就喊困?快到子时了,看过了焰火才许走!”
  于是没办法,被迫站在凛冽寒风里呆呆望着天上,间或看到几户人家的炮仗咚地上了天,在半空中绽开霎那的火花。
  黑暗里的两个人保持着仰头的姿势站了很久,幸好没有月亮,否则就是一副对月修炼的诡异画面。国师等得有点失去耐心了,慢声慢气说:“去吃点东西吧!”
  莲灯空着肚子,他也没吃晚饭,这样的提议实在很应景,于是一拍即合,往巷口的馎饦担子走去。
  博士是个六十多岁的小老儿,非常简便地设了一个摊,炉子锅碗放在平头车上,旁边摆了两三个矮桌,五六张胡床。见他们去了热心地招呼,问来点什么,莲灯说两碗馎饦,怕国师吃不饱,又对他比了比,“再给这位郎君加个蒸饼。”国师斜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博士响亮地答应了,撩起袖子从面团上摘面片,动作又快又准。那种薄薄的面食下锅片刻就可以捞上来,盛在碗里洒上一撮波棱菜的碎末,形虽不好,但味道极佳。
  莲灯饿得厉害,出于敬老,头一碗还是让给了国师。国师也不客气,取了筷子再三擦拭,像试药似的抿了一口,看得莲灯一阵由衷的唾弃。
  第二碗上来,她也顾不上吃相了,易容后面部动起来总觉得有点牵绊,不过也还好,看看国师的五官,很是生动自然,一点都不显得别扭。她放心大胆嘬起了面汤,呼呼声入耳,国师又厌弃地瞥了她一眼。
  和斯文人同桌就是麻烦,他大概没见过胡人边吃边捶桌的激昂,和西域人比起来,她这样的已经无可挑剔了。
  博士把蒸饼从炉膛里掏出来,放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丝丝冒着热气。国师的手是尊贵的手,经不起炙烫,便指使她撕成小块,一片一片给他泡在汤碗里。
  莲灯一边侍候,一边试着打探,“上次说要为昙奴寻药的,有什么进展吗?”
  国师摇头,“毫无进展。”
  “那怎么办……”她细声喃喃着,“已经过去十来天了,万一瓶子里的血失了效,昙奴就死定了。”
  想起这个连东西都吃不下了,推了碗筷只管在那里惆怅。国师今天心情好,吃完了掖着嘴角道:“过阵子再看,届时还没消息,大不了本座再替你讨一回血就是了。”
  她脸上立刻云开雾散,“真的么?”
  他指了指碗,“吃完。”
  她忙道是,筷子把碗沿扣得当当响。国师略牵了下唇角,第一次吃市井里的东西,并不比想象的难吃。第一次和女人一起用饭,女人的吃相也不是书上写的那样端庄。
  忽然远处响起一阵钟声,猝不及防的,漫天的焰火潮水一样席卷过来,声势浩大令人心悸。他站起身,负手往远处看,火树银花织造出一个锦绣长安。以前除夕从来没有进过城,从神禾原望过来,再辉煌也不过是极远极微弱的光。现在身在其中,才体会到一种庞大的,无处可藏的震撼。
  身后的人也是初见这种景象,愉快地欢呼一声,赶过来和他并肩而立。他侧过头看她,五彩的光点亮她的眼睛,她说真好看,“我来长安这么久,第一次觉得这个都城有烟火气。即便是过客,现在也有些喜欢它了。”
  他的唇角凉下来,喃喃道:“我一直很喜欢这里,喜欢……甚至是渴望……”
  这场光与火的盛宴持续得不算久,大概两盏茶工夫吧,渐渐平息下来,只在空气里留下挥不去的硫磺的味道。曲终了,人也该散了。国师摸了摸袖袋,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不知是丢了还是怎么,反正钱没了,于是只好定眼看着莲灯。
  莲灯一直很独立果断,这是她身上最可爱的地方,觉得自己应该担负自己,从来不因为性别的娇柔给别人造成任何负担。她根本就没想让他付钱,大大方方解下自己的荷包搁在桌上,像个初学数数的孩子一样把铜钱倒在掌心里,一枚两枚,数得极其认真。
  有时候那种笨拙幼稚的动作更能打动人心,这是长安精于世故的女郎们学也学不来的一种魅力。国师抱着胸在旁观望,她笑嘻嘻把钱送到博士手上,吃得满意,很乐于感恩,一定要说一句“很好吃呢”,简直有点傻。然后辞了馎饦担子往回走,边走边左右观望,“神使们怎么还不来接国师?是不是把国师忘了?夜已经很深了,不知昙奴回去没有,我有点放心不下。”
  国师吃饱之后没什么脾气,人也感觉乏了,抬手击了两下掌,身后一晃便多出几道身影。莲灯松了口气,恭恭敬敬向他们做揖,“我把国师交到神使们手上了,请神使护卫国师回宫。”
  国师掩口打了个呵欠,系上披风的飘带,也没作什么交代,转身往坊院那头去了。
  莲灯终于能够舒展一下筋骨了,这半天拘束着手脚,觉得人都不灵便了。于是施展身形回到山门前,先褪下面具再入观内,进门见昙奴和转转都在,她心里就安定下来了。
  她回身掩上门问:“怎么样?那位御医是什么说法?”
  昙奴倚着褥子摇头,“和弗居说的一样,解铃还需系铃人。萧将军问我哪里中的毒,我不敢提起阴阳客栈。毕竟是条人命,大理寺恐怕还挂着案子呢。”
  也是个两难的境地,人已经死了,就算知道哪里中的毒也没用,宁可不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莲灯撑着脸哀叹,“我问了国师,他那里也没有消息。我想过两天再去趟阴阳客栈,摸清那人师从何处,属于哪个门派。就算毒是他自己研制的,同门总能知道些内情的。”
  转转幽幽道:“如果有人杀了我的同门,我才不会把解药交出来。太上神宫那么大的声望都查不出端倪,靠你一个人就行了么?”
  昙奴却很乐观,“我现在很好,用不着担心我。弗居那天说了,毒不能一辈子盘踞在身体里,两年后如果我还活着,那时候毒应当已经消退了。至于那根芒针,长短只有两三分,就算在筋脉里游走,也不至于要人命的。多亏了有那壶血,好歹苟延残喘着,捱到毒尽的那一天,也许就好了。”
  说起这个纯阳血,同样让人头疼。要喝两年,别人怎么能够长期供养?如果没有那么多的限制,就算要莲灯天天割自己两刀也不要紧,现在国师不肯说出那人是谁,她想打商量也无从谈起。
  昙奴见她们都愁眉苦脸,有意岔开话题,“好啦好啦,不说我,转转和春官相谈得如何?可有进展?”
  转转干干一笑,“那人很会装糊涂,看来是个老狐狸。不过不要紧,我可以用我的美貌和才智降服他。”说到这里想起了刚才的事,急急忙忙告诉莲灯,“我今天看见那个小郎君了,回来的时候他正从我们房里出来,倒是不客气,还让婢女煎了茶汤,据说是来这里找你的。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就是那个比春官还要俊一点的,看样子十七八模样。”
  莲灯窘得厉害,“我只同你说,别再惦记人家了,忘了吧!”
  转转疑惑地觑她,“怎么?难道你也看上他了?”
  莲灯顿时一个头两个大,索性问她,“是不是还有个胡女跟在他身边?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衣裳?”
  转转惊讶起来,“你怎么知道?”
  莲灯扶住额头说:“那个胡女就是易容后的我,还有那小郎君,他是国师。”
  这下转转和昙奴同时啊了声,“国师是个老妖怪!”
  “我早就同你们说过国师不老了,那小郎君是他易容的,不过他本身的模样也差不了多少,略微年长些,更好看些罢了。”
  转转说天呐,“可坑死人了!”言罢呜呜咽咽哭起来,捶胸道,“我的心要碎了,小郎君怎么是国师呢!他怎么能这么骗我!为什么为什么……”
  另两个哀致看着她,除了给她递手绢,什么忙都帮不上。
  第二天来了两个家仆打扮的人,驱车到山门上,送了好几匹花色艳丽的衣料,还有首饰香囊并钱两千贯。
  三个穷酸围着一堆东西赞叹,国师好大的手笔,国师好俗的眼光!花红柳绿的缎子,很难想象穿在身上是个什么样子。
  弗居和长安的贵妇有往来,据她说这些都是最时兴的纹样,只有买不起的缎子,没有做不成的衣裳。比如缠枝与团花可以做诃子和窄袖,小簇花和卷草可以做襦裙,银花纱罗做画帛等等。她们如梦初醒,各扯了几尺料子送给弗居,弗居欢欢喜喜抱着去了。
  昙奴看着那张飞钱赞叹,“国师为什么这么大方?我们办的事有风险,同我们有银钱上的往来,不怕对神宫不利?”
  “所以派来的人不是侲子打扮。”莲灯仔细想了想,“一定是我昨晚请他吃了一碗馎饦,他有心感激我,哎呀这种涌泉相报的性格可真讨人喜欢。”
  
 
☆、第29章 3.22
 
  话虽如此,莲灯还是很知道感恩的,专门写了拜帖送到太上神宫求见国师。
  卢长史见她来了很热情,忙请到阁里奉上茶汤点心,但脸上不无遗憾,“不巧得很,国师闭关了,究竟什么时候出关又是未定,娘子今日白跑一趟了。”
  莲灯哦了声,“也不白跑,好几日没见长史了,来看看长史也是应当。”
  卢庆受宠若惊,笑道:“承娘子的情,不说看我,常走动走动也是好的。我命人把琳琅界收拾起来,娘子仍旧住那里可好?”
  莲灯忙说不,“我只是来看看国师和长史,还要回城里去的。昨天得了国师好多赏赐,我心里惴惴不安,毕竟无功不受禄,那么多的东西,我也不知怎么感激国师才好。”
  卢庆掖着手微笑,“国师是慈悲心肠的人,知道娘子们在城中生活不易。既然娘子不愿回神宫来,国师也只能在日常开销上略施援手了。”顿了顿又试探道,“娘子在城中近来都顺遂么?年前出了几桩命案,惊动了官府。娘子是西域来的,不知道其中厉害,日后行动起来要格外小心才好。”
  莲灯抬头看他,他的话模棱两可,似乎是知道内情的,但又不点破,猜不透国师有没有把她的情况告诉他。无论如何还是要感谢他,她们从敦煌到长安,一路上三个人相依为命,虽说有时张牙舞爪,但大多时候都孤单无依。后来到了神宫,神宫里的人待她们很和气,就算国师间歇性的小肚鸡肠加刁蛮任性,但那么一大堆东西送到面前,是个人都会怒气全消的。比如小肚鸡肠立刻变成活得认真,刁蛮任性也只表示性格鲜明罢了。
  她跽坐着向他揖手,“多谢国师慷慨解囊,也感激长史的关心。近几日城里稽查得很严,幸亏早前办妥了过所,否则府兵登门时不知怎么应对才好。”
  卢庆点了点头,沉默下来,缓缓踱步到花几旁,捡了盆栽底下的两片落叶扔到窗外。略过了会儿才又道:“我在来神宫任职之前曾是禁中内侍,朝里的事多少知道一些。人身处漩涡之中,往往看待事情不那么透彻。娘子到长安来……”他摇了摇头,“舍近求远了。”
  莲灯听他说完,脑子里顿时激灵一下。看来卢庆知道些什么,起先不提,应当是没想到她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现在这个当口指点她,也不知究竟出于什么原因。但他说舍近求远,难道真正的仇人在大漠么?
  她直起身趋前两步,“还请长史指教。”
  卢庆张了张嘴,想想又作罢了,只推说没什么。忽然听见外面有急促的鹿鸣声,忙调头走了出去。
  莲灯跟上去看,原来是几头成年的雄鹿内斗,巨大的鹿角相撞,在一棵松树下咬牙切齿地角力。只是奇怪,鹿居然也和人一样,有事不关己的,也有爱看热闹的。莲灯一眼认出那个熟悉的身影,梅花稀疏,顶着一对小犄角在鹿群里点足张望,不是国师的爱宠是谁!
  “九色!”她叫了一声,果然它马上回头,看见是她,一步三纵向她跑来。莲灯蹲下迎它,它亲昵地撞进了她怀里。她好好在它脑袋上身上捋了一下,轻声道,“犄角还没长好,别老是往危险的地方凑。万一人家撞到你怎么办?等国师出来看见你缺胳膊少腿了,还不得心疼得老泪纵横?”说完了发现自己失言了,左右看了看,好在卢庆离得远,在那头忙着拉架。
  九色对她的劝告倒是不怎么在意,拗过头在她的脖子上蹭,蹭完了到处嗅,然后把脑袋挤进了她的衣领里。
  莲灯捂住脖子,抬手在它嘴上拍了一下。真是什么人养什么鹿,九色的脾气和国师很像,无时无刻的感觉良好,无时无刻的不拿别人当回事。
  “鹿也要有鹿格,别仗着国师的淫威飞扬跋扈,当心总有一天抓你锯角放血。”
  她恐吓了它一番,它看她的神气立刻显得很不屑,昂头转身,扭着浑圆的鹿臀往青石板那头佯佯而去。
  莲灯笑着目送它,抬头看天,远处的云头积蓄着雨,如果再耽搁一会儿,下起来就走不脱了。她抚了抚衣袖打算回去,刚转身发现九色又回来了,僵硬地摇摆着脖子学人做出“跟我来”的姿势,那模样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她叉腰看它,“你每次带我去什么地方,最后我都很倒霉,你就是为了坑我而存在的吧?”
  它的大眼睛直直望着她,一如初见时那样纯洁无瑕。一人一鹿对视了片刻,莲灯还是决定再信它一回,跟着它绕到院子后面,七拐八拐拐进一片蔷薇花架子。走到尽头才知道这里和前院隔了一排游廊,一间大木柞的屋子后面直棂门大开着,前面半遮半掩阖了半边,穿过游廊能看见前院暖阁里的情景。
  莲灯望了九色一眼,不明白它是什么意思。它拱着脑袋领她前行,再绕过屋角,才看清屋里的情况,门扉后坐着一个穿山水广袖罩衣的人,衣裾舒展开来,平整铺在地板上,人扒着门框尽可能往前探,偷偷摸摸缩手缩脚,不知在看些什么。
  一阵风吹过来,吹起玉带下的长发,那发丝太轻柔,扬起来,能够看到丝丝缕缕跌落的细节。莲灯讶然捂住嘴,国师不是闭关了吗,为什么在这里偷看?难道因为送了些东西给姑娘,觉得不好意思了?
  她简直要大笑起来,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别扭的人,一百多岁难道不是应该宠辱不惊稳坐钓鱼台的吗?他一定是不确定自己选的花色会不会被嫌弃,嘴上不饶人,结果自己却长了一颗磕碰不起的脆弱的心。
  九色这次总算干了件好事,吃里爬外有时候也很讨喜。莲灯捧住它的鹿头用力亲了一口,没想到它居然晕了,踉跄几步,一下栽倒在地上。莲灯吓了一跳,忙把它抱在怀里,它半睁着眼睛眼神迷离,像喝醉了一样。
  终究是动静过大,最后还是被国师发现了。他仓惶回头,见她出现在屋后,顿时有点手足无措。
  莲灯眯眼笑着,一排糯米银牙整齐可爱,“国师在这里呐,我来找你,长史说你闭关了,没想到还能见上一面。”
  国师清了清嗓子摆出威严来,“正要入塔,遇上一些事,耽搁了一下。”他穿着雪白的罗袜蹑蹀而来,站在檐下垂眼打量他们,“九色这是怎么了?”
  莲灯摇晃了它两下,嗫嚅道:“它可能不近女色,我亲了它一口,它就晕倒了。”
  国师脸色微变,沉声道:“没关系,本座让秋官替它扎几针,它自然就醒了。”话音甫落,看着它麻利地跳起来,箭矢似的眨眼就跑远了。
  莲灯忽然笑不可遏,她从没发现神宫里的一切那么有意思,不像刚来时战战兢兢,慢慢觉得很多人和事很可亲,会让人产生一种依恋的感觉。她仰头叫了他一声,他傲慢地拿鼻孔对着她,她也还是一味微笑着,“国师送来的东西我都收到了,这么多的料子和钱,叫我无以为报。我原本就欠着国师的债,这下更还不清了。”
  他对钱财看得很淡,太上神宫一百六十年积攒的财富,让她花十辈子都花不完。反正已经欠了,再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不过钱和情的主次还是要分清的,他抱胸说:“钱是身外物,不能和另一笔债混淆一气。我看你身无长物,钱就不指望你还了,毕竟本座对自己人还是十分慷慨的。”
  欠债欠出了自己人,这种发展真有些奇怪。不过自己人也没有什么不好,莲灯看他的眼神多了些意味不明的内容。等着吧,等她报完了仇,她一定要想办法把他劫回她的洞窟里去。
  国师却不察,依旧端着架子问她,“那些料子……你喜欢吗?”
  她点头不迭,“我们都很喜欢,一匹料子能做好几身衣裳呢,等天气转暖了就可以穿了。”
  他很高兴,不过还是有点忧虑,迟疑道:“你不觉得颜色太艳了吗?”
  还好他有这个觉悟,但受人馈赠不能挑三拣四,莲灯很体贴地说不,“城里的娘子都穿石榴裙,国师选的料子很合时宜。“
  这下国师更高兴了,不担心送出去的东西别人不喜欢,也不会为此不敢见她了。他在檐下踱了两圈,整了整脸色道:“本座入关的吉时到了,你回去吧。”拖曳着衣摆走了几步,想起什么来,回过头又吩咐,“以后离九色远一点,它还小,经不起美/□□惑,也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鹿。如果认识上出了偏差,对它以后的婚配会有影响……人和鹿是不会有幸福的。”
  他说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话,扬长而去了。莲灯站在那里挠了挠头皮,没再停顿,回到前面同卢庆道别后,匆匆赶回了城里。
  运气还算不错,等她进了山门才开始下雨。入夜的时候还是淅淅沥沥的,雨脚伴着风声,忽而一阵扫在窗棂上。
  转转忙着纳诃子,用深色的镶滚包裹起团花缎子的四边,在灯下穿针引线。昙奴刚吃过药,人有精神了,支起身子擦拭那柄钿装横刀。擦亮了在头顶上方唰唰挥舞几下,开始感叹自己太久不运功,拳脚生疏了。
  莲灯托着脸无事可做,想起卢庆的话,心里一直不能释怀,“卢长史说我舍近求远,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真正值得重视的仇人在大漠,难道是和我阿耶官场上有牵搭的人?”
  昙奴抬眼看她,“那当初王阿菩为什么不告诉你,偏让你跑到中原来?”
  这里面的缘故她也说不清,想了想道:“也许连阿菩都不清楚,也或许是阿菩知道仇人太强,觉得我报仇无异于送死,因此索性隐瞒我吧!”
  昙奴沉默了片刻说不要紧,“等长安的事情解决了我们就回大漠,不管仇人是何方神圣,我们一定找到他,把他碎尸万段。”
  转转在旁边幽幽插了一句,“如果当真对手太强,还是得找厉害的人帮忙。等我把春官收入囊中,请他为你出头多好。”
  莲灯想起国师来,摇头道:“我不用别人帮忙,这是我自己的事,不能连累不相干的人。我现在只想早早报完仇,然后带个人回大漠安家。”
  转转猛然转过头来,“带谁?你有意中人了?不想嫁给放羊的了?”
  她抿嘴笑了笑,“我想找个更好的人,看样子嫁肯定是不能够的,我可以娶。”
  昙奴听了发笑,“打算强娶么?可是你别忘了,国师不许你成亲,他逼你吃的那颗药据说一辈子生效,你还打算娶别人,别异想天开了。”
  是不是异想天开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觉得和国师在一起很有意思。虽然时时刻刻被他欺负,可是他的心一点都不坏。因为吃了那颗药,又不想孤独终老,所以只能在他身上打主意了。带他回大漠,好好哄哄也许就能留下他,还可以带上九色。然后有阿菩、昙奴和转转,夏夜坐在沙丘上架火烤野味,那种日子想起来真让人高兴。
  不过国师本事那么大,想劫走恐怕不容易。还有他身边的灵台郎们,不说别人了,一个春官就难以招架。
  她趴在桌上唉声叹气,也许只是个美好的愿望,自己逗自己欢喜罢了。凑过去看转转缝制的衣裳,针线做得七倒八歪很不美观,“明天还是拿到东市的彩帛行去吧,请别人做,做最时兴的样子,回头我用得上。”
  高筠死后的十来天她一直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年过完了,剩下的一个也该解决了。
  她去李行简的宅邸伏守过,节后亲朋拜年往来不断,没有找到下手的好机会。后来曾经想过混入府里,但是李行简比高筠警惕性要强得多,也不一定是察觉有人专门针对百里济的案子,更多是以为某个集团开始有针对性的向朝中大臣发起屠杀。人越老越是怕死,李行简出门小心翼翼,身边多出不少护卫。莲灯盯了很久,都因为无处插针放弃了。
  就这样连续守了七八日,事情总算有了转机,李行简的寿诞将至了。李婕妤的生母半年前亡故,大约觉得还在丧期,家里不宜张灯结彩,就另择了地方,在别苑大肆筹办。
  
☆、第30章 3.22www.xiaoshuotxt.com
 
  官员们设宴不是含糊着就能蒙混的,来往都是官场上的人,必须处处考究,讲大排场。恰逢李行简六十整岁,李中丞年纪虽不如圣上大,论资排辈却抵圣上半座泰山。于是宫中有赏,命宣王代母亲来与外祖父磕头庆生。既然有皇子亲临,文武官员无论如何都要赏脸的,李家不敢怠慢,便招以前常有来往的乐坊入别院,酒过三巡后命伎乐们歌舞,为众相公与王爷们助兴。
  转转得到消息后很高兴,“终于到了我大展拳脚的时候了!我认识九部乐里的西凉乐那支,借着挣点脂粉钱的名义跟他们混进去。你就充当我的乐奴,咱们一块儿进他的宅邸。”
  莲灯考虑得有点多,“这样正大光明,恐怕不太好施展拳脚。万一哪步出了纰漏,只怕要把火引到你身上。”
  转转却说没关系,“你易容,前后两张脸,谁也认不出你。我们最要紧的是进府,乐工有好几个班子,演完了就散的。到时候看情况再定,如果有机会,我随他们先离开,你动手的时候我不至于拖你后腿;要是没有机会,就当是进去游玩一遭,仍旧跟着出去,等下次再想办法。”
  莲灯犹豫了下,似乎没有更好的主意了,便和转转梳妆打扮上,抱着琵琶与筚篥,去北里找那个相识的乐坊。
  转转以前在龟兹商队里算是小有名气的伎乐,和那些乐工们也有些来往。莲灯和昙奴救她的时候,正是商队从长安返回龟兹途中,萨保一死,这个商队基本就解体了,酒泉发生的情况不会那么快传到长安来。所以她现在行走,依旧可以凭借以前的声望。
  果然那些乐工卖她几分人情,见到她还十分的欢喜,絮絮说:“祖师保佑,正好缺个人手,这下子可解了燃眉之急了。”又打量莲灯,“这位小娘子会些什么?”
  莲灯摘下面纱笑了笑,“奴只会筚篥和笛子,跟在我家娘子身边,专门为娘子抱琴。”
  莲灯长得很美,美丽的女郎一向比别人少些坎坷,乐坊收人要看手艺,但是只要有张漂亮的脸,一切要求都可以降低再降低。莲灯的加入几乎没受任何阻拦,那么轻而易举。转转回身看她,冲她挤了挤眼睛,两人相视一笑。
  到了上元这天是正日子,入夜前人都进了李宅的别院。李行简十分的大方,所请的乐部起码有三四十,还有角抵艺人和舞者,加在一起不会少于百人。
  人多不是坏事,范围广了,就算要捉拿也不容易。
  莲灯跟随乐工们进宅邸,她还是十六岁的小姑娘,脸上依旧带着天真的成分,到了陌生的地方很新鲜地左顾右盼。琵琶抱久了手酸,不停地调换两手,谁也看不出她抡起大刀来是怎样孔武有力的模样。
  转转悄悄凑在她耳边问:“可看清地形了?”
  她自从踏进这里就处处留心,院墙有几道,乐台离门有几个拐弯,都在她脑子里清晰地刻着。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循规蹈矩随家奴往后院走,抬起眼时看见对面游廊走过几个穿缭绫春衣的郎君,纨绮上绣一行秋雁一江春/色,移步时金鱼袋和蹀躞七事相撞,发出细碎旖旎的声响。
  这样尊贵的打扮,应当是宗室皇亲。她微别过脸避开他们的视线,乐坊里的乐工告诉她,那些公卿们喜欢在乐人里找乐子,万一被相中,那就很难摆脱了。所幸她帷帽上的纱罗放下来了,可是转转却没有。她是那种眼角眉梢都是诗的女郎,结果不小心被人落了眼,那边扬声叫站住,莲灯顿时暗乎不妙。
  几位郎君闲庭信步似的走过来,转转发觉时已经来不及把障面放下来了。她的胡人五官在长安比较紧俏,最近时兴养胡姬,弄回去收为妾侍,喜欢的时候抬举抬举,不喜欢了就送人,是长安贵族们彰显身家的手段。好在她没有卖身在乐坊里,别人不能做她的主,这么想来心里也安定了些。
  那几位郎君到了她们面前,也不急着和转转搭讪,只问坊主是什么部的。坊主恭恭敬敬长揖下去,“回禀殿下,奴这班是西凉乐部的。”
  其中一位嘿了声,“五郎,西凉乐还是胡女奏得好。”
  那个叫五郎的微微笑了笑,飞扬的眼角有股桀骜不驯的娇纵味道。
  转转愈发低下头,暗地里咒骂了一声。然后听见这位五郎吩咐身后的侍从,“挑几个乐人并这胡女,一同送到西边阁子里去。”
  侍从忙道是,坊主却上前叉手,“这位娘子出于旧日交情来乐坊帮忙,不能算是乐坊的人,齐王殿下点她的卯,还需问过小娘子自己的意思。”
  大历就是这点好,贱籍同良民的划分非常严格,所受的待遇也丝毫不能马虎混淆。贱籍遭贩卖或充教坊是很寻常的事,但是良籍的则不同,只要不是自愿,就算皇亲国戚也不能强迫。
  齐王慢慢哦了声,口头算是应准了,神情却满不是这么回事。他审视转转两眼,“那么女郎可愿为本王奏上一曲?阁子里的都是亲贵,只要奏得好,必定重重有赏。”
  转转回头看了莲灯一眼,自己心里明白,既然被盯上就没法脱身了。如果她随齐王去,莲灯一定要带上,少了乐坊那么多双眼睛,她随意吩咐她在外等候,她就可以有足够的空间去做她想做的事。
  她吸了口气,对几位郎君嫣然一笑,“殿下看得起奴,奴再推辞岂非不识抬举么!请殿下先行,奴交代几句就来。”
  齐王一众人心满意足地去了,好在胡乐奏的人多,缺了一个还可以调配。转转把要紧的几点嘱咐其他乐工后,领着莲灯跟李府侍从过了中院。
  莲灯紧紧抓她的手,她知道她担心,在她腕上拍了拍,“我见多识广,什么样的猪狗辈都领教过,你不用担心我。”复压低声道,“既然那里都是王侯,我猜李行简必定是要相陪的,正好等他自投罗网。我不叫你跟进去,让你在廊下等我,该如何你自己看着办。”
  莲灯道好,把她送上了莲花台阶,自己避到一旁静待。
  夜色一点一点弥漫上来,四面笙箫渐起。她抬头望了望,转转柔艳的歌声飘过来,桃花纸上映出那些贵人们的身形,忘乎所以地随着拍子击节,其中一个就是李行简。
  李行简不能只顾这些亲王不顾来客,所以早晚是要出来的。她寻个没人的地方戴上面具,只要定下心守株待兔,等转转离开了再动手,府里人员往来频繁,谁也不会注意到她。
  但不知怎么,今天欠了点沉着,心里一阵阵有浪翻涌,恐怕要坏事。然而到了这步,中途放弃又舍不得。她曾经试过晚间潜进李府,可巡夜的人整晚不断,她连上房顶都做不到,更别提进李行简的卧房了。所以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她咬牙静下心来,原以为李行简会先离席应酬宾客,没想到反而是齐王先出现,身后跟着磨磨蹭蹭的转转。
  莲灯不明白转转为什么会同齐王一道出来,心里难免有些牵挂。转转找不见她失神张望,只听齐王道:“娘子在寻你的女使?”
  转转忙道不是,“我先前让她先回去的,想是已经离开了。不用管她,殿下请吧!”
  转转就那么走了,莲灯在黑暗里看着她,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看她的样子不像是受了胁迫,大概是急于出府,才会跟随齐王一起的吧!
  无论如何她不在,自己行事也不受束缚了。又等片刻见侍者推开移门,李行简从里面踏了出来,她狠狠盯住他,他身边只有一个厮儿,从这里到花厅要穿过一道九曲回廊,此刻不动手,再想找机会就难了。
  她远远尾随,小厮的灯笼光摇曳,照得两边翠竹林里鬼影幢幢。待到没人的地方,她抽出腰刀积蓄力量,拔高了身形从后面劈上去,岂料不知从哪里蹿出两个人,身手很了得,挺剑一挑击退了她的攻势,反向她扑击过来。
  杀人只是一瞬的事,错过最佳的时机,那么今天的计划就注定失败了。莲灯自己心里知道,她有个认准了就不放的坏毛病,那两个人缠住她,她下了狠心招招毙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打斗的声势终归大,眼看那两个护卫落了下乘,那个小厮吓得打颤,一叠声的“抓刺客”,几乎叫破喉咙。游廊那头有火把蜿蜒而来,她急于求成,注意力全放在了李行简身上。这样一来忽略了身后,只听一声刀锋破空的呼啸,背上**辣骤痛,皮肉分离的声音自己听起来居然有那么响!
  今天也许要交代在这里了,倒没什么懊悔,唯一遗憾的是不能把仇人杀完。她一心要取李行简的命,他只在离她两丈远的地方,只要她再努把力,也许就能宰了他了。可是背心痛得厉害,她有点坚持不住,动作也慢下来。
  耳边喊声震天,就像猎人围捕猎物。她忽然惊觉,如果死在这里,他们揭开她的面具,不知要连累多少人。
  杀不出重围,逃又逃不掉,如何是好?她只记得以前反复念叨的话,活得起死不起,但是围攻的人越来越多,她振作精神杀倒头阵,转眼又迎来了第二波。
  忽然一阵琴弦铮然嗡鸣,四周围都震荡起来,就像水面泛起粼粼涟漪,数不清的柳叶飞刀如波光横扫而过,众人避之惟恐不及。莲灯还没有看清来人,一片黑影笼罩住她,简直有点腾云驾雾的意思,感觉不到任何起落,一直向前移动,用风的速度。
  她痛得吸气,背上血肉模糊浸湿了衣裳,只觉得冷得厉害。不知道这人是谁,她努力往上攀了攀,“大侠……恩人……”
  恩人低下头,黑暗里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看不清五官。
  “吃过一次亏,下次就知道厉害了。”他架着她喃喃说,“哪里来这么大的胆子,这种时候动手,不是自寻死路么!”
  莲灯顿时心头一松,是春官,还好,他来救她了。
  可是救过之后该怎么办?她浑浑噩噩间依旧在担心,这件事没有那么容易,会查到转转头上,会查到云头观去的。到时候大理寺一定会盘问她,甚至验她的后背,那么这伤口怎么隐藏?
  她到现在才开始后悔,可是后悔也难以补救了。
  放舟带她回到云头观,照他的话说不能躲,越躲越证明心虚。她也做好了准备,万一金吾卫来查,只要能坚持住,也许有希望糊弄过去。
  进门的时候昙奴正在屋里打转,她现在不能帮上忙,她们今晚的成败未可知,她除了担心无计可施。果然预感有时候真的很准,莲灯回来时受了重伤,春官把她抱进来,她的四肢没法自行搬动,但因为易了容,脸色却是如常的。
  昙奴慌忙上前迎接,莲灯微微睁开眼看了看,“转转呢?还没回来么?”
  昙奴急得落泪,“别管她了,她很机灵,不会有事的。你现在且顾你自己吧,这是怎么了?”
  她张不开嘴,唯觉得又痛又累。放舟替她揭开面具,面具底下那张脸上布满了汗水。他沉了嘴角,看样子硬熬是熬不过的,回身推门出去,直着嗓子叫了两声弗居。
  弗居刚睡下,听他一喊披头散发过来了,昙奴这才知道他们是相识的。奇怪像落进一个陷阱里一样,虽然他们没有做任何伤害她们的事,可是为什么有种很蹊跷的感觉?
  弗居看了莲灯的伤势没有问原委,立刻回卧房找药箱来,处理起伤口也是麻利异常,边上药边道:“这间屋子不能住了,进密室,先在里面躲两天再说。”
  莲灯伤在背上,放舟不方便直视,便问弗居要不要紧。弗居让昙奴扶起她,一圈一圈给她缠上了纱带,随口应道:“她哼都不哼一声,肯定忍得住,死不了的。”
  她不出声,只是不想让他们担心罢了。莲灯腹诽着,神志有点恍惚,然后感觉放舟背起她,快步跟着弗居进了一条幽暗的过道。
  她睁不开眼,只知道被安置下来,连侧躺都不能,只得趴着。弗居在旁叹息,“座上见了不知什么感想,他还没出关么?今天这事他知不知道?”
  放舟道:“传了消息回去,卢庆会回禀的。明天看吧,说不定一早就来了,或者会把人接回神宫。”
  “现在不宜挪动……”
  他们喁喁低语,一面说一面往外去了。
  昙奴在门前等着他们,探首道:“我进去照顾她吧,万一她要喝水呢。”
  放舟抬了抬手,“你且稍安勿躁,再过一盏茶大理寺的人就到了。”
  昙奴惶惶不知如何应对,放舟从袖子里掏出几支银针递给弗居,“你清闲得够久了,干点正经的吧!事情办妥了,座上会夸奖你的。”
  弗居无可奈何,接了银针听他介绍今晚的事情经过,然后撩着头发回房了。没过多久大理寺并李府的人到了山门上,昙奴想起放舟还在这里,想提醒他回避,谁知他早就不见了。然后房里出来一个人,穿着弗居刚才的禅衣,脸却俨然是莲灯的脸。
 
 
 
☆、第31章 3.22
 
  昙奴大惊,见她侧过头对她一笑,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上,示意她噤声。
  昙奴怔怔看着她,她站在檐下,表情平静眉目清朗,莫说月色里,就是青天白日也看不出破绽。所以这才是真正的易容,可以随心所欲变成想变的那张脸。太上神宫精于此道,弗居应当是神宫的人,而且看样子地位还不低。
  大理寺是办案的牙门,捉拿嫌犯时不讲究风度,进了山门大喊大叫,把观里的大小女冠全唤了起来。领头的司直擎着火把左右观望,问观主何在。经主①四下寻找没有看见弗居身影,便道:“观主想是夜游还没回来。”
  云头观在长安城里不算籍籍无名,观主私生活混乱也已经无人不知,所以那些凶神恶煞的衙役倒不显得多难理解,只道:“这样眷恋红尘还从什么道!夜游?火烧了眉毛还有兴致胡乱走动。”言罢看见廊下站着人,扬声道,“今日是谁随乐坊进了御史中丞别院,上前来,某有话要问。”
  弗居做出怯怯的样子,那身段和说话的声气与莲灯不同,自成一派。轻挪着步子下台阶,对司直肃了肃道:“回侍官的话,正是奴家。”
  那司直仔细打量她两眼,见小女郎生得面貌姣好,又是那样娇滴滴模样,嗓门顿时放轻了些。不过该例行的盘查还是一样都不能差的,命李府的人和乐坊坊主来认人,确定都没有疑义了才道:“你是何时出李府的?你家女郎何在?李府上有刺客行刺你可知道?”
  弗居道:“家主随齐王出游,到现在还没回来。家主临走吩咐奴,说不必奴跟着,命奴先回观里来。奴离开中丞宅邸的时候一切如常,并不知道李宅内发生了什么。”
  司直皱了眉头作势呵斥,“你如何不随乐坊一道出府?为什么一个人先离开?”
  弗居期期艾艾道:“请侍官明鉴,奴不是乐坊的人,只因我家娘子和坊主有交情,奴才跟随娘子进乐坊的。既然家主自去了,奴须早早回观里,待家主回来了还要侍奉的。”
  昙奴悬着的心渐渐放下来,弗居不愧见多识广,她可以把自己没有参与的事编得头头是道,不管那些大理寺的人怎么断,在她看来是不会有大问题了。
  也亏得刺杀李行简时莲灯带着面具,那个挑灯小厮见了本尊根本认不出来,既然身份确认无误,最后便是验伤。刺客中了一刀,如果她背上没有刀伤,那么嫌疑便可洗清了。
  大理寺带了专门的女医随行,请她入内查看,把边边角角都摸透了,退出来说没有差池,司直这才挥了挥手,带着人马离开了云头观。
  待他们走远了弗居忙回屋里,手忙脚乱摸索着从后颈拔出几支银针,再抬头时恢复了原来的容貌,只是像打过一场恶仗似的,额角鼻尖沁出汗,坐在杌子上,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昙奴在一旁目瞪口呆,刚才的一切想起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小声道:“观主辛苦。”
  弗居喝了水略坐了会儿,然后到镜前左右比照,万分庆幸地感叹,“还好鼻子没有移位,眼睛也没有变小……”
  昙奴很好奇,小心翼翼道:“观主的易容术……令人叹为观止。”
  弗居揉着脸笑了笑,“这种易容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用差了五官错位,连你阿娘都认不出你来。而且很疼,比上刑还疼,可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好本事。”
  昙奴掖着手嗫嚅:“我们先前一直不知道观主的身份,观主还为我解毒,如今想起来是我们太迟钝了。”
  弗居不以为然地一摆手,“不是你们迟钝,是我伪装得好。这长安城里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我就是喜欢市井,国师也不勉强我。我在城里生活好多年了,一直没有回神宫。”
  “那么观主是……”
  昙奴问了一半停顿下来,料想她应该不会说的,谁知她并不在意,揽着铜镜道:“我们相识也有一个多月了,我和转转又是情同姐妹。其实告诉你们也没什么,司天监有五官,春夏秋冬中,我是中官灵台郎。”
  这下昙奴怔住了,她原以为她是巫女之类的,没想到居然和放舟平级。其实什么品阶倒不是最重要的,她只是觉得太上神宫某些地方太奇怪,十分解释不通。弗居既然是中官,那她隐藏在云头观做女道又是为什么?
  可是心里有再多疑虑都不能一直追问,有时候笨一点反倒明哲保身。不管他们暗中有什么打算,目下她最担心的是莲灯,便问弗居她的伤势会不会伤及经脉,弗居道:“皮肉伤罢了,将养几天慢慢就会好的。不过今天的事闹得有点大,明日长安城中就要开始大肆搜捕,想要再动李行简,几乎是不可能了。”
  昙奴看得很开,无论如何活着要紧,能不能报仇都是后话。大不了回敦煌去,宰了高筠和张不疑已经是赚的了,剩下一个李行简暂时动不了,等三五年之后未必没有转机。
  那厢莲灯疼得大气不敢喘,睡了一会儿到底醒了,睁开眼见一个人背身站着,看样子像国师。
  他来了么?不知怎么,莲灯有点高兴,她用力抬起头唤他,他转过身来,可惜并不是国师,是放舟。
  放舟蹲在她榻前看她,“当真糊涂了,连人都不认识了。”也不同她计较,问她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莲灯摇了摇头,“天亮了没有?”
  他推窗看天上星斗,“约莫还有一个时辰。”
  她绵长嗯了声,扒着枕头匀了很久的气,又问昙奴,“转转回来没有?”
  昙奴也正为这事心焦,莲灯受了这么重的伤,转转又下落不明,更是雪上加霜。平时她就算荒唐,从不会夜不归宿,如今又是跟着一个男人出去,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怎么得了!
  “怪我无用,现在只能干着急。”昙奴忡忡道,“这个活祖宗,好手好脚为什么不自己回来?是不是遇上了麻烦,或者被齐王扣下做小妾了?真急死人。”
  放舟道无妨,“和达官贵人们在一起,最坏无非是这样。等天亮我派人去打探,说不定还在齐王府。”
  莲灯心里难过,自己这次栽得毫无体面,要是再赔上转转,那就真的一败涂地了。于是趴在枕上呜咽,“我一定要杀了李行简,就算豁出命去,也要把他剁碎了喂狗!”
  她的满腔怒气无处发泄,人钻进了牛角尖,随时会跳起来再战似的。昙奴忙安抚她,“无论如何先养好身体,你听我的,近期内想杀他是不能够了,你稍安勿躁,待事情凉一凉,过了这股热劲再说。”
  她一眨眼就是千般想头,恨过了一阵又满是失望,“也许再也杀不了他了,我想回敦煌了。”
  放舟却道:“未必杀不了,只看什么人动手罢了。你学艺不精办不到,换个人,探囊取物一般。”
  她听了艰难地看他,“阿兄有办法吗?”
  他整了整衣袖含蓄一笑,“等你养好伤再说不迟。”
  她伏在那里叹息,越是痛,脑子越清明。人都有惰性,一旦萌生了退意,心境就懈怠下来。她也细想过,如果李行简暂时解决不掉,她一定要再探卢庆的话,究竟他说的舍近求远指的是什么。
  她趴得四肢僵硬,稍稍动了动,牵扯到后背,重拳击中似的疼。她灰心丧气,带着哭腔问放舟,“国师什么时候出关?一定请他来看我。”
  放舟有些惊讶,“你们交情有这么好么?怎见得国师愿意来看你?”转头见昙奴还在,压低了声在她耳边道,“你念着国师做什么?别忘了我们是有婚约的,还敢在我跟前提别的男人,这是不守妇道你懂不懂?”
  莲灯反驳不动,自己心里却嘀咕,婚约你个大头鬼,有也不算数!她就是想见见国师,虽然他不会因为她受了伤就减少对她冷嘲热讽,但是总觉得多个人在,心里就可以安定一些。可是转念想想又不对,摆手说:“别来……算了。”城里查得紧,万一委屈了那位不可一世的国师,事情就更加不可收拾了。
  放舟抱着胸皱起眉,倒并不为她的伤担忧。习武的人别说挨一刀,就是断一条胳膊一条腿也没什么大不了。如今她这样惦念座上,看来几番相处就被人收归旗下了。小姑娘就是小姑娘,涉世未深容易被表象迷惑,看来也是无力转寰的事。
  她想见国师,他也乐得成全,“天亮我回神宫一趟,把夜里发生的事详细向座上禀告,顺便替你传个话,见不见你看他的意思。”转头望外面,透过窄窄的一道窗,看见东边的天幕上浮起蟹壳青来,他操劳了一夜,也觉得有点倦了。打个呵欠伸了伸懒腰,“好好养息,我回去了,等你好些了再来看你。如今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我看得揪心。”边说边迈着方步,摇摇晃晃往过道那边去了。
  可是刚迈出密室,迎面遇上了晚归的转转。奇得很,她见了他踯躅不前,满脸心虚的模样。放舟纳罕,负手道:“现在才回来?她们很担心你……”话音才落,她捂住了嘴快步与他错身而过,他顿在那里,摇了摇头,迎着朝霞跃过了院墙。
  转转是哭着进门的,把莲灯和昙奴吓了一跳。再三问她怎么了,似乎莲灯的失败和受伤只占了她眼泪的很小一部分,还有一大部分很难描述。莲灯急得没法,又不能起身,对昙奴道:“捂住她的嘴,别嚎了。”
  昙奴果真上去把她的哭声按在了掌心里,莲灯的声音这时候才能盖过她,问她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彻夜不归?是不是遇见不好的事了?”
  所谓不好的事,在她心里大概就属于当初萨保那种霸王硬上弓。谁知转转哭得更凶了,昙奴的手已经盖不住她的悲伤,她哭了很久,哭到莲灯和昙奴都对她无可奈何时,她自觉无趣停了下来,抽抽搭搭道:“昨晚我喝了点酒,酒后……失德,把齐王……那什么了。”www.xiaoshuotxt.com
  莲灯和昙奴惊得合不上嘴,但是“那什么”到底是什么?莲灯连痛都忘了,好奇地问昙奴,“她是什么意思?”
  昙奴一脸茫然,“你要说就说明白,齐王是皇帝的儿子吗?你把皇帝的儿子杀了?”
  转转脸红到了耳朵根,绞着手指说不是,“昨天我是想借着齐王的名头赶快离开李宅的,可是你们知道,这种有权有势的人不那么好打发。他盛意邀我随他游船,昨天又是上元,到处花灯歌舞……当时夜有些深了,我一时把持不住,把齐王给……奸/淫了。”
  昙奴吓得一屁股坐在杌子上喘大气,定了半天的神才道:“你是怎么回来的?干了这样的事,齐王能放过你吗?”
  她慌得浑身直打哆嗦,“我是回来同你们说一声的,眼下没办法,我只有出去躲一阵子了。”
  莲灯从这件事想到了自己,看来闯祸之后逃跑是她们这类人的共性。她还好一点,不过是看见国师洗澡,转转太恶劣了,她直接把人玷污了。这下子可好,屋漏偏逢连夜雨,该当是一劫。
  她还很虚弱,喘了两口气,断断续续道:“前车之鉴……我觉得躲不是办法,人家手眼通天,你能躲到哪里去?只要他想抓你,你就算逃到关外也没用。你先别急,世上的人不一定个个都小肚鸡肠,或者人家并没有放在心上……况且我觉得吃亏的是你,你连清白都没了,他还想怎么样!”
  昙奴这才反应过来,忙道是,“明明吃亏的是你,你为什么要躲?照理说应该让他负责,把你娶回王府才对。”
  转转立刻惊恐万状,“我才不要进王府,再说我有喜欢的人了……”想了想复哭起来,“刚才遇见春官我都没脸见他了,我如今这算怎么回事呢,好好的沾染了别人,我和他再也没有未来可言了。”
  莲灯被她哭得头都疼了,她们关注的重点永远不在一条线上。转转重情,仿佛没有了爱和被爱就活不下去。她不是,她要盘算的是怎么从谷底爬上去,怎么扳回一城来。
  可是这绵绵的呜呜声实在让人受不了,她对昙奴使个眼色,“你带她回房去吧,好好劝劝她。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昙奴道好,说让莲灯好好休息,半推半抱把转转弄了出去。
  密室里静下来,她开始反思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昙奴中毒,到现在转转**,都是因她而起。她心里觉得愧疚,百般的难受,伏在枕上哭起来。哭了半截发现有脚步声,她费力地别过脸看,一小簇阳光照在门前的青砖上,光柱里细细的粉尘悬浮着,一个穿着春锦长衣的人从外面踏了进来,一手捂着口鼻,眼睛里满是嫌弃。
  “住的什么地方,九色的窝棚都比这里好……听说有人思念本座,本座今日无事,特屈尊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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