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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风月》 作者:十四郎

第三部分

 第十九章 群犬狺狺

  古庭一气说完,众弟子霎时间议论纷纷。
  白泽帝君笑了笑:“玄乙年方九千七百岁,既然不懂事,你们这些做师兄师姐的自然要教导帮衬,怎地反而出了排挤之态?本座的弟子何时变得这般没有度量了?”
  古庭低声道:“先生,并非我等排挤,只是先生座下弟子久负盛名,玄乙公主恐与盛名不符,反而丢了您的脸面。”
  “若是虚名,不要也罢。”白泽帝君摆了摆手,“玉不琢不成器,不去雕琢,还指望天上掉下美玉么?好了,此事暂且休提,本座去了。”
  像是怕他们再纠缠,他溜得飞快,一倏忽就没影了,只留下一众弟子依旧议论纷纷。
  古庭摇头叹息,先生就只舍不得那块烛阴氏龙鳞,这贪财爱宝的行径真叫他无话可说。
  一直默不作声的玄乙突然轻笑一声,盯着古庭眸光流转:“我倒有个问题想问问各位师兄,莫非先生无论吩咐什么,你们都毫不犹豫照做,不问对错,不问安危,不问可能与否?”
  古庭沉声道:“此话又是机心颇深!先生怎会叫我等去做那些罔顾性命的事?”
  “每一个弟子都被先生派去找飞廉神君要过头发,每一个也都被神君揍过,此话是你说的罢?”玄乙神色平静地看着他,“既然明知飞廉神君脾气暴躁,先生怎么还会一次又一次派弟子去挨揍?先生想要飞廉神君的头发,一开始便可以以物易物,为何他总是派遣弟子死乞白赖地白要?这个道理我不明白,请师兄讲解。”
  “这……”古庭一时被问住,额上出了一片汗。
  玄乙扫视一圈,微微一笑:“你只有一句话说对了,弟子愚鲁。不问缘由,只知盲从,这个若叫仁雅度,我可不敢苟同。毕竟,我不想当先生的狗。”
  “你说谁是狗!?”弟子们火了。
  她得意洋洋地转身离开,一面道:“谁叫得凶谁就是狗,我回去了。古庭师兄,还是先关心你自己的事罢,满口仁义雅度,听得我耳朵疼。”
  “这个烛阴氏太过嚣张!”众弟子气得浑身发抖,“干脆我们联名上书先生,务必让他将这公主赶出去!”
  古庭不由苦笑:“先生若要赶,早在当初便不会收她当弟子。罢了,此事不要再提,或许……她说的也有道理。”
  白泽帝君收过无数弟子,每个弟子都在飞廉神君处碰壁,只有她轻松取到了头发,还迫使先生拿金铃作为交换,光凭这一点,也比他们强了许多。
  他摇头叹息而去。
  芷兮也忍不住想要叹气,这个烛阴氏公主没来之前,什么都好好的,同僚友爱,师徒和睦,她一来,就把这里弄得乌烟瘴气,还对扶苍做了那么过分的事……
  想起扶苍,她急忙寻找他的身影,视线越过庭中一干神君,落在一袭雪色人影上。
  先生座下弟子个个出身高贵,端庄典雅,随便挑一个出去,在神界年轻一代的神族中都是出类拔萃的,可她就是觉得,他们加在一块都不如扶苍那一抹雪色的模糊身影来的惊心动魄。
  他低着头,正凝视手中的宝剑,隽朗的侧面轮廓,蝶翼般的长睫,清冷又专注的目光。
  芷兮想起昔年帝女婚宴上的惊鸿一瞥,她跟随父亲参加那冗长而喧闹的宴会,心中各种不耐,直到望见扶苍执剑而舞,风姿清逸,翩然若鸿。
  从此她就再也忘不掉他最后收剑的那一瞬侧影。
  得知天帝竟替扶苍与烛阴氏公主牵线,她只觉天昏地暗,那天花皇后花园里无数围观的天神,她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扶苍与那些看中皮相的浅薄神君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芷兮就是从心底这样肯定,他不一样,没错,他需要的是知己,一个懂他敬他的伴侣。
  芷兮只觉脸上有些发烫,急忙捂住脸。
  她狂妄了,竟然认定自己才是那个“知己”。可不知为什么,她却一点也不反感自己此刻的狂妄,一定是跟那个玄乙公主呆久了,染上了这股狂劲。
  芷兮勉强镇定心神,低头匆匆离开了明性殿。
  *
  扶苍在殿后找到太尧时,这位大师兄正扶着柱子脸色发白,看样子方才那三千三百斤的金铃对他来说是个大负担,到这会儿还累得说不出话。
  扶苍上前将宝剑双手递上:“太尧师兄,多谢宝剑。”
  太尧重重喘了几口气,这才接过宝剑,却没有放回腰间,反而抽出细细看了几眼,忽而抬头笑道:“此剑名为纯钧,乃是尊贵无双之宝剑,上父幼年时,亲自捧炭铸造而成。昔年我体弱多病,上父将此剑赠我,只可惜至今我依旧不通剑之道,浪费了它的无双勇决。我见扶苍师弟神勇果敢,乃是用剑的圣者,此剑在你手中也是喜悦无限,我便将它正式赠予你罢。”
  扶苍不由愕然:“既然是天帝赠予太尧师兄的,我又怎可接受?何况我从不佩剑,于剑道也只知皮毛,太尧师兄谬赞了。”
  太尧干咳两声:“这个嘛……你已经用它削了飞廉神君的头发……”
  扶苍思忖片刻才回过味来,登时啼笑皆非,这位大师兄明摆着是个不想惹丝毫麻烦的天神,他身份特殊,更是不能与诸神起一丁点纠纷,自己拿纯钧削了飞廉神君的头发,便是与飞廉结下仇怨,他若是再把纯钧收回,保不准哪天就被飞廉神君看到了,到时他必然难做。
  扶苍接过纯钧,低声道:“太尧师兄与先生颇有几分相似。”
  太尧却摇了摇头:“非也,我只是跟随先生时日长一些。其实,莫看先生对小师妹唉声叹气,他心里必然有十分欢喜,小师妹与先生才真正是一路。”
  扶苍长眉微挑:“何以见得?”
  太尧说道:“但凡这些绝顶聪明的,都不怎么听话,我看扶苍师弟你也是其中之一。”
  扶苍垂头淡道:“我不过是‘弟子愚鲁’中的之一而已。”
  太尧摇了摇头,叹道:“这里可没有弟子敢去削飞廉神君的头发,也没有法子护得小师妹在飞廉神君追击之下的周全。唉,以后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古庭他们都是些死脑筋,哪里是小师妹的对手……罢了,你去吧,我须得好好歇息一会儿。”
 
第二十章 晨曦秘语
  往常白泽帝君收了新弟子,三百院里总会持续数天的欢声笑语,讲究仁雅度的弟子们绝不会让新来的同僚感到孤单与不适应。
  这次帝君连着收了两名弟子,头一天来就出了大事,一个胆大包天惹怒飞廉神君,让他一路从望舒宫追到明性殿。另一个更是无视礼法,当众将飞廉神君的头发削了大半。
  此等叛逆乱来的行径,诸弟子闻所未闻,故而三百院静悄悄地度过了乱七八糟的第一天。
  玄乙这一夜却睡得极好,殿外恼人的风声似乎也再没有干扰到她,黑甜一觉醒来,天还未亮,正快到点卯敲钟时。
  她躺在冰床上凝神想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起身,披衣推开了殿门。
  沿着开满紫阳花的小路,走不到一刻,便是钟楼。清晨的凉风吹得玄乙很是惬意,抬袖捂住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然后她就看见钟楼下又站了个人影。
  难不成那青阳氏的少夷师兄还真的愿意替她每日敲钟?
  玄乙踱过薄雾,却见钟楼下开满鲜花的草地上安置了一方纤云华毯,毯上放了一只精美的茶盘,青玉的茶壶内一定是海沙茶,她都闻到香气了。另有小巧而华贵的食盒数枚,一一排开,像花瓣似的堆在纤云华毯上,里面五颜六色全是看着十分精致的点心。
  她突然感到一阵气愤,什么家伙,天还没亮就吃得这么好!
  “小师妹?怎么是你?”
  纤云毯上传来一个诧异的女声,玄乙万分不舍地把目光从点心上撤回来,便见毯上端立一个圆脸美人,好像是刻意打扮过,身上的天衣坠满了星屑,鬓旁簪了一朵新鲜的芍药,正是赤帝的小公主延霞。
  因见来的人不是少夷而是玄乙,延霞的脸色看起来便不大好,她勉强行了问候,四处看了看,又问:“小师妹来这里做什么?难道、难道你也是来找少夷……”
  “点卯敲钟。”玄乙简洁明了地解释自己的目的。
  延霞不禁变色:“可敲钟一直是少夷的差事,谁叫你来的?”
  “先生。”玄乙继续简洁。
  延霞跺了跺脚:“你回去吧,少夷会来的!敲钟一直是他的事!”
  玄乙抬头看了看天色:“我猜他今天是不会来了。”
  延霞还在死撑:“他一定会来的。”
  玄乙奇道:“莫非师姐和少夷师兄约好了在这里见面?”
  延霞面上一红,可是很快又一黯,低声道:“没约好,昨天夫萝师姐和他被先生遣出门办事,很晚才回来,我去丹凤院找他,可我看到夫萝师姐还在……我就在这里等他好了。”
  玄乙点点头:“好,你等罢。”
  她施施然上了钟楼,待卯时正点将钟敲响,再施施然下了钟楼,果然延霞呆若木鸡地还站在那边。
  “师姐,我先告辞了。”
  玄乙最后再用眼品尝了一下茶点,正欲离开,忽听延霞在后面嘤嘤地哭了起来。
  她只得停下脚步,有些为难地看着面前哭得一发不可收拾的美人儿,她要安慰她吗?如果安慰了,她会请她吃茶点喝海沙茶吗?
  “让你看笑话了……”延霞使劲用袖子擦泪,却越擦越多。
  玄乙摇了摇头:“爱哭就哭,想笑就笑,我有什么可笑话师姐的。”
  说着她慢悠悠跨上纤云毯,端庄地在茶盘前坐了下来,倒了两杯茶,端起一杯恭敬地递到延霞面前:“师姐喝杯茶吃些茶点静静心。”
  延霞只顾着拭泪:“我不想吃,没胃口,你吃吧。”
  恭敬不如从命。
  玄乙先把桃花百果糕小心翼翼地捻起,细细欣赏一番,这才放入口中——香而不涩,甜而不腻,好糕好糕。就是这海沙茶配的不大对,太厚重了,须得西海的华光飞景茶才好。
  延霞孤零零地大哭半晌,没等到她的安慰,她也终于有点哭不下去,抹着眼泪犹带鼻音地开口:“小师妹,你、你觉得少夷怎么样?他是不是一点都没把我放心上?”
  玄乙想了想:“少夷师兄不知道你在这里等他,敲钟也不再是他的差事,师姐的说法有些偏颇。”
  延霞的面色终于好看了一些,低头思忖半日,又道:“那你觉得古庭师兄怎么样?”
  玄乙有些奇怪:“你问我这些做什么?”
  延霞咬着嘴唇,低声道:“我问你,如果一个神女已经订了婚约,却又总是和别的神君言谈暧昧,霸占他,不给旁人接近,你觉得她如何?”
  玄乙悟了:“哦,你是说夫萝师姐?”
  延霞吃了一惊:“你也知道?你竟然看出来了?”
  玄乙笑了笑:“你说订了婚约,先生座下弟子有婚约的神女只有夫萝师姐,莫非你是说其他神女?那我可不认识了。”
  延霞又开始咬嘴唇,半晌方道:“不、不错!我说的就是她!她明明和古庭师兄有婚约在身,却还总是霸占少夷,不给他跟其他神女说话亲近!你不觉得这很过分么!”
  玄乙奇道:“你们相处的时日可比我长多了,她是怎样的性子,你应当早就知道,为何今天要来找我说?”
  延霞目中泪光盈盈,轻声说:“少夷喜欢的人是她,我就想着,反正夫萝师姐总要嫁给古庭师兄的,我一直留在少夷身边,他终有一天会觉得我好。可前天少夷才跟我亲近了一会儿,她就气了,昨天晚上我去丹凤院找少夷,她一直留着不肯走,还摆冷脸给我看。小师妹,你不觉得她这样太过分吗?”
  玄乙咽下最后一粒茶点,再痛喝一口海沙茶,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这才开口:“不觉得。”
  延霞急了:“你的身世我也听说过,你不是应当对这种事最厌恶的吗?!”
  玄乙淡道:“不知我的身世有什么让延霞师姐产生了误会,男欢女爱,各施手段再正常不过。夫萝师姐手段高明,有婚约在身都可以让少夷师兄欲罢不能,你因为自己手段不如她厉害,便在背后说她坏话,这样又有何用?”
  延霞万万料不到她竟说出如此诛心之语,哽了半日,终于忍不住又嘤一声大哭起来。
  玄乙起身优雅行礼:“多谢师姐的好茶与好点心,来日我一定还礼。告辞。”
  延霞哭得哽咽难言:“你们都向着她!”
  玄乙叹了一声:“师姐,你不觉得少夷师兄想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么?”
  “少夷喜欢的是夫萝师姐……”延霞断断续续地说,“可夫萝师姐和他不可能啊!”
  是么?她怎么不觉得那青阳氏的神君是如此痴情之神。
  玄乙看着她珠泪满面的模样,柔声道:“师姐在这里哭也是于事无补,我听说男女之情犹如战场,各施本领相互交锋才对。师姐如此美貌,又无婚约束缚,何必顾影自怜?”
  延霞呆了半晌,目中忽然射出奇异的光彩来,低声道:“不错,你说得对!我怎会输给她!我当然有法子炮制她!”
  好像会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玄乙看着她决绝的背影,袖子捂着嘴打出一个优雅的饱嗝。
 
第二十一章 脚踏两船
  辰时正,弟子们纷纷集中在合德殿前,玄乙心中有些记挂延霞,在人群中张望了片刻,忽觉有个人影靠近自己,跟着甜蜜而温柔的声音响起:“小泥鳅,今日我起迟了,没顾得上敲钟,你莫要怪我。”
  玄乙有些好笑,扭头看着对面服饰风骚华贵的青阳氏少夷神君,他满脸歉意,看上去无比真切。
  “少夷师兄多虑了。”她悠然开口,“我听说师兄昨日也是出门替先生办事,回来极晚,故而决定不麻烦师兄。以后每日敲钟,还是让我来吧。”
  少夷顿了顿,笑道:“你听谁说的?”
  玄乙道:“今早我在钟楼下遇到了延霞师姐,她告诉我的。”
  少夷眨眨眼睛,笑得甜丝丝:“她一定很伤心罢?”
  玄乙叹道:“是啊,她哭了好久,好在海沙茶和那些茶点没浪费。”
  少夷懊恼道:“哎呀,她还准备了海沙茶和茶点?可惜可惜,竟便宜了你这小泥鳅!快告诉我,延霞准备了什么茶点?可有桃花百果糕?”
  “有。”玄乙掰着手指如数家珍,“还有凉玉青果蜜糕,桂花千页糕,十景藤萝饼……”
  少夷气得再也听不下去,怒道:“不许再炫耀了!延霞小丫头在哪里?我得找她好好算账!”
  他四处张望一圈,合德殿前只有十三名弟子,延霞竟不在,他不由奇道:“她还没起么?”
  大概在策划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吧?玄乙充满期待。
  “小泥鳅,”少夷慢悠悠唤她,狭长的凤目似笑非笑凝视她,“你早上跟延霞说了什么?”
  玄乙道:“我鼓励师姐勇敢追求少夷师兄。”
  少夷扶了扶她的披帛,柔声道:“难为你,这样想着师兄。”
  玄乙握住他的袖子,仰头轻笑:“少夷师兄要怎么感谢我?”
  他不说话,只是笑,她也笑吟吟地望着他,今日她穿了一件珊瑚色的长裙,挂着新雪白的丝质披帛,长发依旧只用金环点缀,身上亦无别的饰物,细碎的阳光点点洒下,显得亭亭玉立,容色纤嫩。
  少夷笑意更深:“等你再长大些,说不定比夫萝还美。”
  玄乙秋波流转,缓缓道:“现在难道就不美?”
  他忍俊不禁:“狂妄自大,现在还差着远。”www。xiaoshuotxt.Net
  玄乙悠然道:“少夷师兄的眼光太古旧,须得改改啦。”
  他又是啼笑皆非:“我真说不过你,罢了,我去找延霞。先生来了若问,便告诉他我们马上到。”
  玄乙摇着手亲切地目送他离开,一转身,却觉有一双眼盯着自己。她回望,便对上夫萝公主淡漠的视线。上回见她是在明性殿,祥光刺眼,没怎么看仔细,如今青天白日再见,果然是个绝代美人,身高腿长,肤色如雪。
  她正立在古庭身边,玄乙眯着眼看了一会儿,难免有点感慨,怎么看那死板的古庭师兄都配不上她,倘若旁边的人换成少夷或者扶苍,就顺眼多了。
  因见夫萝公主的视线始终停在自己身上,玄乙友好地朝她笑了笑,她却只微微颔首,跟着便移开了视线。
  这样冷若冰霜,可跟昨天清晨她见着的那妖娆风情的神女不大像啊。对了,她是屠香山蛇皇的公主,说起来,齐南好像以前有次闲谈说起过,屠香山的蛇皇美艳无匹,裙下之臣数不胜数,光服侍她的面首便有近百,在神界可谓鼎鼎大名。
  如此一想,夫萝公主风流多情好像也是非常正常的事。
  *
  眼看辰时过了一盏茶的工夫,白泽帝君还没有来的迹象,这种情况十分少见,弟子们不由议论纷纷。没一会儿,太尧和古庭两位最得意弟子便决定前往芳馨院找人。
  玄乙正站在路边盯着自己袖口上花纹发呆,一个人影忽地笼罩住自己,抬头一看,果然是夫萝公主,古庭一走,她就来找她了。这位蛇皇的公主身量修长,足足比玄乙高了一头,往对面一站就把阳光挡了个严严实实。
  “夫萝师姐。”玄乙站直了,优雅行礼。
  夫萝盯着她看了半日,缓缓开口:“玄乙公主,我有一些话,不知当不当说。”
  “师姐请说。”
  夫萝淡道:“公主年纪还小,素日又听闻公主从未离开过钟山,只怕于外事所知甚少。那些神君与公主说笑,却未必便是喜欢公主,我等做弟子的,跟随先生修习天然之道才是正道,公主初来乍到,还请谨慎言行。”
  玄乙愕然:“夫萝师姐的话很是深奥,我不大明白。”
  夫萝又看了她一会儿,方道:“少夷脾气温和,与谁都可以说说笑笑。扶苍寡言,更是个重礼之神,忍让你不过因为同僚一场,你莫要误会。”
  玄乙偏头想了想,了然道:“师姐的意思是,怕我像师姐你一样,同时与古庭师兄和少夷师兄纠缠不清吗?”
  夫萝遽然变色:“你说什么?”
  “说真的,”玄乙微微一笑,“我对师姐从心底感到钦佩,不知何时我才能像夫萝师姐这样厉害,少夷师兄和扶苍师兄怎么都不肯上钩,我还想找师姐讨教秘方呢。”
  “你!”
  夫萝正欲发作,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是延霞拽着少夷的袖子,一路急急跑了回来。不知是跑得太急还是什么别的缘故,延霞脸上布满红晕,唇角有掩饰不住的笑意。
  “我来迟了。”她小声说着,一面四处张望,“先生还没来吗?”
  夫萝忍气开口:“延霞昨晚没睡好么?眼睛红红的。”
  延霞不说话,低头朝少夷身上靠了靠。
  夫萝面色更加难看,冷冷瞥了一眼少夷,转身便走。
  少夷苦笑了起来:“夫萝师姐竟然瞪我。”
  延霞垂头轻道:“你、你叫她什么?师姐?你……该不会也要叫我师姐罢?”
  少夷将她被风吹得翘起的额发抚平,却没有回答,只浅浅一笑。
  延霞痴痴看着他,目中隐隐有泪水泛起,她极轻地唤他一声:“少夷,我……”
  便在此时,小路上气喘吁吁地跑来三四个引路仙童,个个手里捧着许多厚厚的册子,太尧和古庭跟在后面,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先生说……咳,先生最近身体违和,三个月之后再开始授课,这些册子叫我们拿回去自己看。”
  太尧一面说,一面将仙童们手里的册子一一分发。玄乙接在手里随意翻了翻,里面写的都是些五行阴阳总论,神职分布之类的枯燥玩意。
  看样子白泽帝君还在心疼那十万缺一枚金铃,显然他从没吃过这种亏,连课都没心思上了,一下就放三个月的假,果然大手笔。
  无论如何,不听课总是叫这些年轻的神族们兴奋的,立即有神君提议:“南花园里的芍药花前日出了花苞,这两日想必应当长开了,不如带上几坛罗浮春美酒赏花去?”
  马上便有无数声音附和:“好主意!不过罗浮春太淡,南花园春景浓丽,应当配无上常融酒!”
  延霞兴致勃勃地拽着少夷的袖子,连声道:“好啊好啊!我负责茶点!少夷,我们一起!玄乙师妹,你也一起罢!”
  那个烛阴氏公主也要来?!众弟子纷纷怒视,他们可没忘记,这公主上回讥讽他们是先生的狗。
  玄乙在一片怒意滔天的视线中平静点头:“好啊。”
 
第二十二章 石破天惊
  结果喊人的延霞一进南花园就不见人影了,说好的茶点更是全然没看见。
  玄乙沿着和歌湖畔的碧玉回廊慢悠悠走了一圈,弟子们三五成群地聚集在湖畔周围,有的饮酒,有的弹琴吹箫,有的高谈阔论笑声冲天——就是没见到延霞。
  好奇怪,不但没见延霞,连少夷和夫萝都不见踪影。
  玄乙沿着狭窄的碎石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南花园她是第一次来,虽然比不上自家紫府里的奢侈广阔,倒也精致小巧,小路曲曲折折,道旁时而种了紫阳花,时而是姹紫嫣红的各种花树,花枝缭乱横斜,花朵坠满枝头,别有一番风情。
  玄乙摘了一枝梨花,一面把玩,一面继续沿着碎石小路慢悠悠地前行,不知走了多久,忽见前面一座小凉亭中,一直没找到的延霞正倚在柱子上抹眼泪。
  她又在哭,她怎么就有那么多眼泪呢?要不要安慰她?玄乙朝她身后仔细看了看,凉亭内空荡荡的,没见茶点。
  她失望地叹了口气,算了,还是装没看见罢。
  玄乙把脸别到一旁,欣赏路边绽放似火的桃花,谁知延霞远远望见她,竟一声不吭地跑了。
  也不知这位小师姐究竟想出什么不得了的报复法子没有。
  玄乙拈着梨花一路出了碎石小道,回到和歌湖畔,弟子们还一个没走,不知谁带了无上常融酒,弄得整个和歌湖上都泛滥着一股极烈的酒香。
  她自小就不喜欢酒味,当下寻了个上风处,却见太尧扶苍古庭芷兮四个围着石桌正在聊天,桌上放了一壶茶,几盒点心,风一吹,香气怪诱人的。
  清晨延霞给她吃的那些糕点不知跑去了什么地方,她情不自禁凑过去,直直盯着那几盒点心,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芷兮正说着往昔先生授课的趣事,才说到兴头上,这小魔头就来了,她不高兴地沉下脸,闭嘴不语。
  太尧见玄乙两眼直冒绿光,只得客气询问:“小师妹,要不要坐下喝杯茶吃些点心?”
  “好。”
  玄乙答应得无比干脆,袖子一挥,一只冰凳便落在了草地上,硬生生插入古庭和扶苍之间,再捏出一枚冰茶杯,优雅地倒上七分满,轻啜一口,缓缓吁了口气:“有点苦。”
  白吃白喝还挑三拣四!古庭和芷兮朝她怒目而视。
  玄乙仔细打量着石桌上的点心,唉,和早上延霞准备的那些差远了,她勉为其难挑了块绿豆凉糕,轻轻咬一口,忽然问道:“古庭师兄,夫萝师姐怎么不在了?”
  古庭没半分好脸色:“你问她做什么?”
  玄乙随意道:“是延霞师姐叫我来的,可我找不到她,少夷师兄也不见了。”
  古庭越发没好气:“这和夫萝有什么关系?”
  玄乙吞下绿豆凉糕,又喝了一口茶:“没什么关系呀,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好热闹的样子,继续说,别在意我。”
  你在这里杵着谁还愿意闲聊?!芷兮十分傲气地把头扭过去装没听见。
  太尧左右看看,他们一个都不肯说话。没办法,玄乙是他叫过来的,他不得不打这个圆场,笑道:“我倒是有个有关先生的趣事,昔年他微醺时说给我听,怕是你们都不知道。”
  他故意停了一下,打量他们几个的脸色,果然古庭和芷兮已经把耳朵竖起来,玄乙和扶苍,一个到处乱看,一个心不在焉……唉,不管他们俩了。
  “你们知道极西之地有离恨海,当年因为两位帝君在那里一战,如今已成禁地。其实原本那地方据说风景秀美,同三生石畔一样,曾是爱侣们最常去的胜地。先生年轻时曾发下宏愿,誓要将离恨海恢复原状……”
  玄乙低头苛刻地挑选石桌上的茶点,总没一个能看上眼,忽然瞥见扶苍面前的食盒中有一粒黄金栗蓉糕,她便伸手去拿,冷不丁一只修长的手比她更快,将食盒拉远了些。
  “先生在离恨海附近耗了一万年,其内幽深冰寒,漆黑不能视物,更因此滋生了无数魔物,他待了一万年,便杀了一万年的魔物,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杀不尽,最后只能黯然离开……”
  玄乙把冰凳朝扶苍那边挪了挪,再伸手去拿,食盒又被他拽远了。她极其不满地抬头瞪他,扶苍却慢慢抓起盖子,将食盒盖住。
  “先生不得不放弃宏愿,同时也放弃向当时的飞廉神君讨要头发的行径。原来当年他与上一代飞廉神君打了个赌,他若能将离恨海恢复原状,飞廉神君便将头发全削下送他,可惜宏愿难圆,头发自然也没戏了。先生到今日还对飞廉神君的头发念念不忘,便是因为昔年的这场打赌……”
  太尧假装没见到旁边争夺茶点的明争暗斗,正准备继续说,忽听玄乙气急控诉:“你连茶水也要独吞!”
  太尧别过脑袋长叹一声,不要理他,他现在只想安静一下……
  芷兮眉头紧皱,这玄乙公主真是个毒瘤,跟她凑近了,连扶苍都变得这么荒唐。
  她低咳一声,起身冷冷望着玄乙,道:“玄乙公主,请你不要破坏我们饮茶赏景的雅兴。”
  玄乙用大受打击的眼神望着她:“扶苍师兄把点心和茶水都霸占了,芷兮师姐怎么不说他?”
  芷兮深深吸了一口气,若论公正严明,众弟子中她拨得头筹,这一点她一向引以为傲,并且严于律己,不过这个优点自从遇到玄乙公主就像碰见烈日的雪花,消失的无影无踪。
  冷静,冷静,她绝不可乱发脾气。
  “扶苍师弟是我们的同僚,而我还没有认同玄乙公主是同僚。”芷兮严肃地开口,“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对公主的言行举止不敢苟同,为免两边都不愉快,公主何不移步他处?”
  玄乙灿然一笑:“没关系,我不介意。”
  芷兮简直拿她这忽冷忽热的性子毫无办法,愣了半日,只得又坐回去。
  回廊周围的弟子们突然传来阵阵喧嚣,原来是和歌湖上不知何时弥漫起一片朦胧的薄雾,而薄雾中此刻正有两个十分熟悉的身影缓缓浮现。
  “那是夫萝和少夷?”
  “他们怎么在湖里?”
  “不……这似乎是个幻像术法……谁弄的?”
  围观弟子们议论纷纷,更有好事者频频回头偷窥古庭——湖中呈现的两个人影靠得未免近了些,姿态未免暧昧了些,总觉得十分可疑。
  ……这就是延霞想出来的炮制法子?玄乙被茶水呛了一下,急忙用袖子捂住嘴。
  古庭回头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大变,急急起身走向湖畔,声音从没这么严厉过:“谁弄的云雾幻像术法?!如此毁坏神女的名誉,其心可诛!”
  弟子们纷纷摇头以示清白,古庭面色铁青,扬手便要将这道术法撤去,冷不防湖中的人影动了一下,夫萝挽住少夷的袖子,目光盈盈如水,低声道:“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还有声音的!弟子们嗡地一声又开始沸腾了。
 
第二十三章 此心狂乱
  少夷神色从容而温和,柔声道:“夫萝师姐此话何解?”
  夫萝的眼神更加幽怨:“你叫我师姐?你什么时候这样叫过我?是不是延霞和你埋怨了什么,你竟偏着她?”
  少夷微微一笑:“怎么又和延霞扯上关系了?”
  “那我问你,今天早上你和延霞做了什么?你昨天夜里又答应过我什么?你、你只是说好听话骗我么?还有那个烛阴氏的公主,你往日在我与延霞之间徘徊也罢,如今新来一个,你又要故技重施,去招惹她吗?”
  玄乙正偷偷从扶苍面前的食盒里抢糕点,忽然听见提到自己的名字,不由愣住,伸出去的手被扶苍不轻不重地在手背上弹了一下,她哎哟一声,抬头怒视。
  扶苍却没有搭理她,只偏过身体,静静望着湖面上的幻像。
  玄乙到底抢过了茶壶,将杯中茶添满,轻啜一小口,低声道:“古庭师兄看着好生气的样子,你不是他的好友吗?不去劝劝他?”
  扶苍没回头:“你凑过来赖着不走不正是为了看戏?正如你期盼的。”
  要不她怎么就讨厌这个神君,老把她往坏了想。
  “是我叫夫萝师姐三心二意的吗?”
  “你在钟楼下吃了延霞那么多茶点,这就是你的回报?”
  玄乙货真价实地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扶苍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被先生吩咐敲钟的,并不是你一个。”
  “你躲在暗处偷窥?”玄乙嫌弃地皱起眉头,“阴险狡诈。”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出乎意料,他面上并没有冰冷的怒意,反倒若有所思般打量她。她漆黑蓬松的发上,点缀的金环闪闪发光,苍白犹如玉瓷的脸颊,永远平静的眼神,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从那双眼里迸发出来的,是嘲讽还是善意。
  扶苍微微眯起双眼:“这四个字更适合你。”
  玄乙微微一笑:“正巧我最近变了,正喜欢阴险狡诈的莽夫,扶苍师兄,我没看错,我们果然是天生一对。”
  她朝他丢秋波媚眼,他立即扭过头无视之。
  *
  湖面上的对话仍在继续,现在已经进行到夫萝进一步,少夷退一步的情况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要躲着我?昨天还好好的,为什么今天全变了?!”
  夫萝失控地拽住他的袖子,整个身体几乎要贴在他身上。
  少夷轻轻叹了一口气,为难又怜爱地望着她,白皙的指尖轻轻划过她美艳的脸庞,托起她的下巴:“师姐,你太霸道了,真叫我吃不消。”
  夫萝双目含泪,咬着唇道:“你认识我又不是第一天,你早知我如此霸道,我就是不喜欢看着你和其他神女亲近说笑!你难道不喜欢我了么?”
  少夷浅浅笑道:“师姐姿容娇媚,我很喜欢,不过师姐的霸道,却叫我有些不敢喜欢。师姐偶尔在我面前哭一哭,我喜欢得紧,天天哭,我便不喜欢了;师姐偶尔吃点小醋,我也喜欢,天天吃,我便厌了。”
  他替她温柔拭去腮边泪珠,甜蜜的声音里满是体贴柔情:“咱们两个在一处,还是快活过的,只是这天我给你的,你再不能满足,我也给不了更多。师姐何须烦恼,你与古庭师兄有婚约在身,古庭师兄一派浩然正气,光明磊落,正是绝佳的良配。”
  夫萝目中满是泪水,凄声道:“我早和你说过,我与古庭的婚约身不由己,我虽然敬他重他,却并无情/爱,我……我的心一直在你这里!你是知道的!你怎么忍心这样对我?”
  哇……说得好直白……弟子们雪亮的目光再一次汇聚在古庭身上,总感觉他头顶的金冠看上去绿油油的。
  少夷说了什么,再也没人能听见,云雾幻像被古庭一把打散,他的脸色一会儿发白,一会儿发绿,一会儿又涨红,身体也渐渐开始剧烈颤抖,他忽地大吼一声,厉声道:“是谁?!我不信!是谁?!谁这样狠毒?!”
  芷兮终于回过神来,急忙上前安抚:“古庭师弟,你冷静些!我们都知道是假的!夫萝怎可能做这种事?”
  一面安抚一面回头急叫:“太尧师兄!扶苍师弟!快来扶住古庭师弟!叫他冷静一下!”
  太尧和扶苍早已上前将古庭架住,他已然抖得无法站立,面色如雪,颤抖的嘴唇里只是重复:“我不信!我不信!是假的!”
  诸弟子与他相处多年,知道他对夫萝的情深与专注,此番湖面幻像,无论是真是假,给他的打击都是灭顶的,更何况,花皇姚氏是如此在乎脸面与尊严的神族。
  太尧只得叹息道:“这不过是个充满恶意的恶作剧,古庭,你何必当真?”
  芷兮怒道:“是谁这样心肠毒辣,竟连古庭师弟这般的君子也要陷害?!”
  这个嘛……和古庭闹别扭的,好像只有那位烛阴氏公主了吧?诸弟子的目光有意无意往玄乙身上凑,说起来,这位公主正是大大的狡猾阴险,能做出这种事倒也不足为奇。
  面对众多质疑的目光,烛阴氏的小公主像是完全没注意,两只眼盯着和歌湖,一付意犹未尽的模样。
  这样看,要说事情不是她做的,大家都不信。
  后方突然响起延霞清脆却令人心碎的声音:“……这是真的吗?少夷和夫萝师姐?”
  哎呀,延霞出现了。
  玄乙扭过头看她,这圆脸的娇美小公主此刻又是满面珠泪,悲痛欲绝,一面低声道:“我刚知道……怪不得少夷他……夫萝师姐怎能这样?”
  芷兮急道:“延霞!这是假的!不知是谁存心恶作剧!你怎么能相信?”
  延霞缓缓拭泪,轻道:“昨天晚上我去找少夷,却碰见了夫萝师姐,她还怪我那么晚了不懂避嫌……我本以为她是因为先生交代的事才去找他,没想到……”
  她这番话说的轻巧却狠毒,与印象中直率单纯的赤帝小公主大相径庭,芷兮再也听不下去,皱眉道:“延霞!你说的是什么话!”
  一旁为太尧和扶苍搀扶的古庭忽然动了,摔开他二人的手,在众弟子的惊呼声中,一步步走向石桌,血红的双眼恶狠狠地盯着玄乙,半晌方开口,声音沙哑:“为什么要这么做?”
  玄乙神色平静,坦然回望,轻声道:“古庭师兄为什么认定是我做的?”
  “只有你会做这种事!”古庭第一次有种恨之入骨的暴烈情绪,他没有忘记因为飞廉神君,她甚至讥讽弟子们是狗的事,“你只是想破坏这里的一切!”
  看到弟子们变得互相不信任,甚至背地里滋生出各种阴暗的坏心眼,她才会开心!这狠毒的烛阴氏公主,就是见不得世间的秩序和光明,把他视为美好的一切都砸碎在他眼前!
  “古庭师弟!”芷兮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尚未有证据说明此乃玄乙公主所为,此话甚是偏颇!”
  古庭血红的双眼落在芷兮身上。
  “你帮谁说话?”他冷冰冰地问,“你成了她那边的?”
  芷兮不由一怔,粉面涨得通红:“我只站在道义这边!玄乙公主我虽然不喜,但我也绝不会无缘无故诬陷她!你现在情绪激动,说话有失公允。倘若最后证明此事非她所为,你要如何?!”
  话未说完,古庭便狠狠将她推开,嘶声道:“只有她会做这种事!”
  “古庭师兄,”玄乙缓缓开口,“你觉得先生座下除了我之外的弟子们都是光明磊落,讲究仁雅度的君子,所以你认为,如果这件事是我做的才合理,对不对?”
 
第二十四章 此境虚幻
  “我说了,你就是想破坏这一切!”古庭怒吼,“你这样狠毒,不怕遭天谴吗?!”
  “不怕。”玄乙轻轻一笑,“因为不是我做的。古庭师兄,这样就不好了,你们都比我大那么多,在先生座下聆听教诲的时间也比我长那么多,冤有头债有主不知道吗?迁怒旁人可有负先生的教导,你的仁雅度呢?”
  “你……”古庭按捺不住,神力激荡,几乎要将她那片隐含讥诮的冰冷目光用术法打穿。
  不行,这样下去迟早出大事。
  太尧皱眉低声吩咐:“芷兮你去把小师妹带走,扶苍,古庭若是动手你马上阻止。”
  芷兮立即上前,将玄乙挡在身后,皱眉盯着古庭,沉声道:“古庭师弟,请冷静点!下界凡人都知道空口白牙说人犯罪乃是毁谤,何况你我上界之神。”
  她扶握玄乙的肩膀,便要将她带离南花园,谁知这烛阴氏的公主抓住她的手,娇声软语:“师姐,我还没看完呢。”
  芷兮气坏了,她脑子里成天到底想的是什么东西?!
  “古庭?”
  夫萝的声音骤然从湖畔响起,诸神的目光刷啦啦齐齐落在她身上。她显然毫不知情,一面茫然四顾,一面款款而来,惊疑不定地打量眼前剑拔弩张的局面,又对上古庭血红的双眼,低声道:“……你怎么了?”
  古庭眼怔怔看着她,她腰带上系的白色君影草饰物,是他之前亲手做了送她的,共有十八朵,现在只剩不到一半了。
  对了,他亲眼看到的,她和少夷争执哀求,那些白色的花朵碎成一片片,从她裙摆上滑落下来,就像下雪一样。
  他忽地惨然一笑,退了两步:“你方才去哪儿了?”
  夫萝愣了一下:“我……我找少夷聊了一下昨天先生交代的事。”
  “少夷?”古庭的笑声越来越大,“你方才和少夷在一起?”
  夫萝抿起嘴唇,警惕又不安地望着四周,先望见延霞满面珠泪,她心里就沉了沉,再望见芷兮太尧他们回避的目光,众弟子看好戏的目光,还有玄乙近乎嘲笑的目光,她的一颗心顿时落了下去。
  “是玄乙公主和你说了什么?”夫萝竭力维持平静,“古庭,我们定下婚约的时间都比认识这公主的时间要长,你信她的挑拨离间,却不信我?我与少夷清清白白,往来磊落,我问心无愧。”
  古庭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不认识一般。
  “没有人说你与少夷如何。”他声音极低,“不要告诉我,是你猜中的。”
  夫萝愣了一瞬,眼眶中泪水翻涌,委屈至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真的对我有疑心?我们自定下婚约后便一直在一处,我是什么样的性子,你难道不知道?”
  古庭凄然点头:“不错,我太过信任这里,先生教导我们仁雅度,我便一厢情愿把这里每个弟子都当成君子,把你当做知己至诚佳偶,想不到最蠢的是我……夫萝,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和他,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不想再和你解释,清者自清!”
  古庭面色苍白,缓缓摇头:“……看在我待你不薄的份上,告诉我实话。”
  夫萝以袖覆面,一字不答,转身便要走,在后面一直没出声的延霞突然说道:“夫萝师姐,方才你和少夷的一言一行,都被玄乙师妹用云雾幻像术法投递到了和歌湖……你、你看在古庭师兄如此伤心的份上,就不能正面回答他吗?”
  夫萝放下袖子,面色铁青地盯着玄乙。
  玄乙低头笑了笑,不慌不忙开口:“慢来,不要说的好像真是我做的一样。这样罢,把先生叫来,让他老人家看看,到底是谁做的。”
  此话一出,延霞“啊”了一声,随后又觉失态,急忙垂下头,轻道:“这种事……何必惊动先生?又不是什么体面事……何况他老人家身体违和。”
  玄乙回头看看她:“背着黑锅我可不乐意了,再好吃的茶点也不能够。”
  延霞面色苍白,紧紧咬住下唇,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何必非要惊动先生?古庭师兄受的刺激还不够吗?你一定要再往他的伤口上撒一把盐?”
  “说的没错。”玄乙笑吟吟地,“伤口撒盐这种事,我最爱做了。”
  延霞急得跺脚:“别去!不许去找先生!”
  “为什么?”玄乙问。
  延霞额上满是汗珠,却编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一旁的夫萝终于看出端倪,厉声道:“延霞!是你在这里妖言惑众?!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陷害我?!”
  延霞咬了咬牙,索性把心一横,冷道:“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夫萝快步走到她面前,声音沙哑:“我知道你一心恋慕少夷,他对谁都是这样一视同仁,你心里不痛快,却要来陷害我。你我共为弟子数千年,你竟丝毫不顾情谊,罔顾先生教诲,作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延霞急道:“你胡说!你明明和古庭师兄有婚约,却又勾引少夷!我是喜欢少夷,我和他男未婚女未嫁,我行得正站得直!你呢?!你把古庭师兄置于何地?!”
  看起来她俩要大闹一场了,玄乙再添上茶,坐回去继续看热闹。
  对面的古庭面如死灰,怔忡良久,四处扫视一圈,延霞与夫萝正吵得不可开交,除了太尧芷兮和扶苍,其他那些他视为至交的同僚们正个个用看好戏的眼神看着这一切。
  他忽然长叹一声,回身朝玄乙深深一揖。
  “我确实是迁怒,一为背叛,二为美梦破碎。玄乙公主,我竟还要多谢你,让我看清这一切。”
  语毕,他转身毫不犹豫离开了南花园。
  弟子们闹哄哄乱成一团,太尧无奈地望着玄乙,压低声音:“小师妹,何必一定弄到这步田地?”
  “什么意思?”玄乙喝茶反问。
  “我们拜入先生座下,信奉天然之道,恪守教诲,近万年来同窗情谊深重。你打破这种信任,未免太过残忍。”
  玄乙错愕:“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她们不恪守先生教诲,难道这也赖我?我才来了两天。”
  太尧哑口无言,其实她说的没错,本来这明性殿内就是各种暗潮汹涌,如一锅快烧干的汤,玄乙的到来不过是加了一把盐,他没有任何理由去怪罪她。
  他想过以后明性殿会不安生一阵子,却没想到这么快,情况还这么坏。
  回身去看延霞和夫萝,这两位平日里典雅端庄的神女已经快开始扯头发撕脸皮了,太尧摇了摇头,高声道:“都住手!太难看了!闹成这般模样,成何体统!此事我会禀告先生,由他决断如何处理,都先散了罢!”
  没热闹看了。
  玄乙觉得甚是可惜,依依不舍地赖了一会儿,等那两个差点打起来的神女都默默离开后,她才起身慢悠悠往回走。
  刚回到冰雪殿,却见殿前冰椅上坐了一个服饰风骚的神君,正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打量周围无数白雪堆砌的宫殿与花草树木。
  似是听见玄乙回来了,他转过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小泥鳅,这件事你做的可真不漂亮。”
 
第二十五章 黯然离去
  看样子所有人都已经认定是她策划的了。
  玄乙懒得解释,走过去坐在对面,手腕一转,又开始专心用白雪捏花儿。
  “这件事少夷师兄做的倒是很漂亮。”夸古庭夸得她都觉肉麻。
  少夷笑了,长长的睫毛交错,随后一本正经地提醒她:“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这和她有什么关系?玄乙漫不经心用指甲勾勒花瓣上的纹路。
  她不说话,少夷也不说话了,懒懒伏在冰桌上,看她慢悠悠将白雪捏成一朵茶花,纤细手指,骨肉婷匀的手掌与手腕,指甲上蔻丹涂得特别清爽漂亮,似火的颜色,衬着白腻肤色,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
  “小泥鳅,”他突然近乎魅惑地轻唤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玄乙盯着手里的雪茶花,淡道:“少夷师兄,你们的年岁都比我大一倍不止,又是年轻神族里面出类拔萃的,难道还不能为自己做的事负责么?一定要找旁人来怪罪,这个道理我却不明白了。”
  少夷笑眯眯地看着她:“我不信。”
  她将多余的残雪抹去:“两位师姐为了少夷师兄又哭又闹,头上的珠花都掉了,师兄却来这里找我问罪,你一点也不内疚吗?”
  他满面迷惘:“为什么要内疚?”
  玄乙想了想:“她们都是真心喜欢你,不是有句俗话说,真情最难得么?”
  少夷叹了口气,神色变得温柔,低声道:“我也真心喜欢她们,年轻美貌又多情的神女,我最喜欢了。”
  听起来好像他喜欢的还不止夫萝和延霞这两个。
  “可爱的神女那么多,我怎么忍心叫其中任何一个失望难过。”少夷支颐浅笑,“时间那么漫长,总得找些事情叫日子不那么无聊,我开心,她们也开心,何乐而不为?而倘若在一起不能开心,反而相见如仇敌,倒不如痛痛快快分开为好。”
  玄乙了然:“少夷师兄说的好有道理,原来如此。”
  少夷柔声道:“你聪明伶俐,我也很喜欢的。”
  玄乙将已有雏形的雪茶花托在掌中举高细看,一面道:“多谢少夷师兄厚爱。”
  说罢含笑瞥了他一眼,秋波流媚。
  少夷不禁缓缓叹了口气:“先生难得放上三个月的长假,一时闲了倒无聊得很。对了,东海龙神的大公主即将五万岁寿辰,已下了帖子广邀神族。小泥鳅要不要随我去东海玩几天?那里一定热闹有趣得紧。”
  “是那个传说艳冠群芳的东海龙神大公主?”
  少夷凝望她:“是否艳冠群芳我不知,但她一定比不上万龙之尊的烛阴氏公主。”
  玄乙双眉一挑:“比不上我,我何必要去看?少夷师兄去罢,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回头别忘了告诉我。”
  少夷终于愣了一下,她居然给他下套。他苦笑起来:“我若是说,比你美貌呢?”
  “那我更不去了。”玄乙嫌雪茶花做得不精致,索性轻轻捏碎,“比我漂亮,我看到会生气的,不能给自己找不痛快。”
  一肚子坏水的小家伙。
  少夷也不生气,起身道:“都依你,什么时候无聊了,什么时候来找我,师兄替你打发空闲。”
  玄乙摇着手目送他离开,回殿内睡了片刻,才将白泽帝君给的厚册子翻开,一页页读下来。
  *
  却说夫萝与延霞为了少夷大掐一架,古庭头顶金冠绿油油一片的事情,太尧他们原本是打算压下去,假作没发生过的。谁知仙童们多嘴,终究纸里包不住火,被白泽帝君知道了。
  夫萝延霞二人被帝君责罚一番后,各自遣回家中思过三个月。
  然而,雪上加霜的是,古庭回到花皇仙岛沉寂了五六日后,神界突然爆出一个消息:花皇姚氏与屠香山蛇皇一族解除婚约。
  一时间,诸神哗然,各种小道八卦消息满天飞。
  解除婚约这种事虽然并不算罕见,但总能从里面挖出些艳闻来,总归是男方或者女方出了什么差池,才会被解除婚约。
  花皇姚氏素来有着清素正直的好名声,相比之下,屠香山的名声则不怎么好听了,蛇皇自己年轻时的情债都是一把把,如今更有无数面首侍奉的传闻,夫萝公主女承母志,似乎也并不令诸神意外。
  无论如何,这桩婚事算是毁了,有小道消息称,夫萝公主连夜赶去花皇仙岛,在门外徘徊了一天一夜,花皇之子古庭竟也能硬下心肠不予理睬,最终令夫萝公主黯然离去。
  婚事既毁,屠香山大大丢了面子,连白泽帝君那边都有些脸上无光。蛇皇写了一封手函交给帝君,大意是夫萝资质愚鲁,学艺不精云云,把女儿召回屠香山,另寻名师,也免她留在伤心地继续伤心。
  白泽帝君默默地允了。
  相比较古庭与夫萝的大动静,延霞这边则显得悄无声息。
  赤帝严苛而护短,女儿哭哭啼啼回到家里,他将情况弄清楚后,思及曾经是念着白泽帝君的鼎鼎大名才将女儿送去,谁知几千年下来,未见她有什么长足进步,反倒和师兄弟腻腻糊糊,更与同窗闹出这样荒唐可笑的事情,一时深觉丢脸,一时又难免怀疑白泽帝君年事已高不认真授课。
  待得知女儿爱慕的对象是九天凤凰一族青阳氏的少夷神君,赤帝更为不喜了。这位少夷神君年纪轻轻,本事却不小,尤其喜欢嬉戏花丛,出了名的风流薄情。
  赤帝对这种行径深恶痛绝,何况如此狡童竟然与女儿列为同窗。他立即严令女儿留在家中不得出门,轻描淡写给白泽帝君写了封短短的辞学信。
  白泽帝君又默默允了。
  这些消息传到玄乙耳中的时候,已过了一个多月,还是齐南闲的无聊告诉她的,他老觉得她会闯祸,说的时候难免要试探她。
  “夫萝公主与延霞公主听说是为了青阳氏的少夷神君闹得不可开交……公主也与少夷神君是同窗,相处如何?”
  齐南觉得自己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十分明显了,不管他怎么恨嫁,少夷神君都绝对不可能!
  玄乙正在一面吃乌梅一面翻先生留给他们的册子,虽说里面东西很枯燥,但一旦看进去了反而丢不开手。
  “还行吧。”她敷衍了事。
  “那……扶苍神君呢?”齐南的心提了老高。
  玄乙听见这名字就把眉头皱起来了:“干嘛提这个讨厌的东西?”
  齐南长吁短叹:“没、没什么……”
  看样子,扶苍神君是彻底没指望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公主对谁有这么强烈的反感情绪。可他们又一同拜在白泽帝君座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积怨若是越来越深,那可如何是好?
  说到白泽帝君,齐南又想叹气了。
  白泽帝君是多少神族的憧憬,望舒、玄冥帝君、花皇、甚至天帝太子,都师从于他,被他教导过的弟子,几乎个个都是在神界数得上名号的厉害神族,不但出身高贵,诸般作为与事迹更是璀璨光华。
  公主能成为他的弟子,简直让齐南骄傲至极。
  可这些日子看下来,比想象中似乎略有不同,他现在的弟子们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风气?公主已经够坏了,万一被带的更坏怎么办?
 
第二十六章 女之耽兮
  齐南有些不甘心,他总觉得白泽帝君应当还不至于老到昏庸的地步,爱使唤弟子当跑腿的大概也是想叫他们开开眼界,必有其深意。
  忽然瞥见公主手中册子内夹了一封信,他不由奇道:“这是什么?”
  “先生布置的功课。”玄乙将信封推给他。
  齐南仔细看了一遍,惊道:“公主!这功课只剩下不到十天的时间了!你怎么不去做?”
  公主心不在焉:“因为看上去很麻烦。”
  白泽帝君不小心在下界乌江边丢了珍珠串,他自己不找就算了,直拖了两万年才叫他们这些弟子下界去找。上回朝飞廉神君要头发,好歹是在神界,这次居然叫她跑去下界,他真把他们当仆从啊?
  齐南急道:“可……这是功课啊!公主怎能不做?上面不是还写了,要从苍生镜台下界么?公主此去刚好能开开眼界,体验下界众生之态,总好过你天天赖在紫府罢?”
  玄乙索性合上册子:“齐南,我还能不能愉快的在自己的紫府里看书了?”
  齐南寸步不让:“公主既然已经做了白泽帝君的弟子,便该恪守弟子规矩,先生的功课怎可懈怠?”
  她都已经恶名在外了,还不做点什么挽回一下,难道真要一直顶着傲慢无礼的帽子过下去么?
  这回轮到玄乙叹气了,她知道,如果自己执意不去,他也拿她没办法,但齐南以后可以为这事絮叨几十年。
  她将嘴里的梅核儿使劲咬碎,带了满嘴苦味起身长叹:“好,我去。”
  谁叫他是齐南呢。
  *
  因着先生交代须得从苍生镜台下界,齐南恪守规矩,将小公主送到苍生殿,临走还塞了一张地图给她,仔细交代:“苍生殿内里道路十分复杂,公主一定按着地图走,切记切记。”
  与万神殿这样宏伟的群殿不同,两位司命掌管的苍生殿从外面看像一只巨大的蚕茧,内里满是纤细而错综复杂的小路,即便一抬头就能见到那座巨大奇妙的苍生镜,却无论如何也到不了那里。
  没长记性的小公主在苍生殿痛苦的迷路了两个时辰后,终于泪流满面地想起了齐南给自己的地图。
  好不容易登上苍生镜台,从这里看,苍生镜更是巨大的无与伦比,几乎比一座山还要高,其上诸般色彩浮动,光华潋滟,下界众生一切轮回因缘,都在这面镜子中,由两位司命看护掌管。
  玄乙正要上前,忽闻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一行神官施施然上了水晶台阶,见到她,神官们纷纷躬身行礼,一面避让,一面尽数上了镜台。
  为首须发皆白的老神官朗声道:“二位司命何在?吾等乃是赤帝座下神官,今日送小公主下界了却因缘。”
  赤帝?小公主?玄乙忍不住扭头多看了几眼,果然望见垂头为神官们簇拥其中的延霞。她看上去不大好,颓然苍白,曾经娇美的圆脸瘦得颧骨都凸出来,两只眼更是哭得红肿不堪,还不停有泪水滑落。
  玄乙心中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低低唤了一声:“延霞师姐。”
  延霞猛地抬头,一眼望见她,红肿的眼睛竟是一亮。
  “是你!”她也不知是怨还是恨,“你怎么在这里?是来看我的笑话么?”
  玄乙停了一会儿,低声道:“先生布置了功课,须得下界办成。”
  延霞奇异地笑了笑:“我要下界了却因缘,你高兴了吗?”
  玄乙背过手,淡道:“你们一旦犯了错,便要将罪过推在旁人身上,这样才会好过?师姐自己做下什么事,难道是我决定的吗?”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延霞打断她的话,“没错,是我蠢!可我对少夷是真心实意的!”
  因为用情太专,所以想不出那些花样百出的手段,她的做法简直可谓粗暴。
  玄乙看了她半晌,忽然轻道:“少夷师兄如今应当在东海逍遥快活。”
  延霞双眉紧蹙,狠狠扭过头去:“我不懂你说什么!少夷只是不知道罢了!”
  玄乙笑了笑,不再说话。
  延霞隔了一会儿,却低声啜泣起来,她这些日子一定每天都在以泪洗面,手绢上泪痕斑斑,早已湿透。
  玄乙叹了一口气,从怀中取出自己的手绢,走过去递给她:“延霞师姐,不要哭了。”
  延霞没有反抗,顺从地接过她的手绢,颤声道:“我……之前鬼迷心窍,想把过错推在你身上……你别怪我……”
  “我没有怪你。”
  “我听说了,夫萝师姐和古庭师兄解除婚约后,她便去东海找少夷,想与他再续前缘,可是……可是少夷没有答应……他们说,少夷身边有很多神女……我给他写了许多信,他一封也没有回……”
  延霞说到这里,已是哽咽难言。
  “我真的以为他喜欢的是夫萝师姐……我一直以为……他不是……”她泪如雨下,玄乙的手绢很快也被打湿,“其实,我那天并不想这样做的……我只是喜欢少夷,我想和他好好的在一块儿,就我们两个,他也答应我了……可是后来夫萝师姐追到南花园,又把少夷叫走了……我一生气就……我……我都做了什么……古庭师兄一定不会原谅我……”
  玄乙低头看着她,默然无语。
  很快,两位司命从苍生镜下现身,大司命切下延霞的一绺长发,少司命自镜中捻出一截流光溢彩的线,将它与延霞的长发编织在一起。
  “延霞公主,请。”大司命的面容藏在深深的阴影中,声音低沉,有种全无感情的冰冷。
  延霞将泪拭干,向前走了几步,到底还是忍不住回头,眼底带了一星最微薄的希望,颤声道:“少夷他……有没有问过我?”
  玄乙低声道:“师姐多虑了。”
  延霞眼底那一星脆弱的希望像火花一样熄灭了,可是很快,她的神情变得无喜无悲,转身跨入苍生镜,淡道:“不错,果然是我多虑了。”
  她纤细的身影在光华潋滟中轻轻一晃,便再也看不见。
  玄乙盯着那些流动的色彩看了很久很久,她想起一些很久之前的事,想起阿娘滚烫的眼泪一颗颗落在她脸上,一遍遍告诉她:阿乙以后千万不要轻易爱上谁,前一刻你会觉得甜美无限,但随后就是连绵不尽的痛苦。唉……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你记着阿娘的话,一生也不要忘记!
  她还想起那些蜿蜒曲折猩红的血,她捏了无数的花,却怎么也盖不住它们。
  真是不愉快的一天。
 
第二十七章 太阳西出
  扶苍骑在九头狮背上,将身形藏在云中,来来回回在乌江上方飞了已有整整一个时辰。
  乌江沿岸数千里,从高山到滩地,甚至连一块颜色奇怪的礁石他都没放过,可无论他怎样仔细查找,却也找不到一丁点古庭失踪的蛛丝马迹。
  而一个时辰前,他们还在乌江沿岸寻找先生在两万年前丢失的珍珠串。
  这次先生布置的与其说是功课,倒不如说是和以前一样对弟子们的强求,就像讨要飞廉神君的头发一样,美其名曰试炼,其实就是给他当跑腿苦力。
  若非古庭因为退婚之事心情不畅,想要下界散心,他根本不会自寻麻烦。
  一个月前他们便从苍生镜台下到了凡间,两个天神,连着寻找一个月,要把乌江翻过来都不是什么难事,古庭甚至将深深埋在河底的极细小的骨针都拉出来了,却无论如何也没找到珍珠串的踪影。
  还记得当时古庭抱怨了一句,兴许是先生记错了地方,害他们白白做苦力,扶苍只不过往岸边的青山飞了一段,再转过身,古庭已不在原地,彻底消失。
  难道是乌江附近的妖族作祟?这附近应当没有厉害的上古妖族,零散的小妖谁敢朝神族出手?更奇怪的是,他们两个天神一个月来把乌江翻了个个儿,竟然也没把江神惊动,实在太不寻常。
  凡间的七月燥热不清,扶苍心中烦躁,跨下九头狮背,落在乌江之上,放了它去喝水。忽闻远处一阵袅袅的歌声顺风而来,其声清婉缠绵,似是一个女子无意吟唱的小曲。
  他抬眼望去,但见四周烟水茫茫,远处缓缓顺着江流漂来一叶兰舟,舟上坐了一名白衣少女,乌发如瀑,垂于背后,容姿婉妙,清丽难言。她手中执了一朵红花,裙摆撩起,露出白玉似的双足戏水玩耍,一面漫启朱唇,清歌阵阵:“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扶苍静静看着兰舟漂至近前,那白衣少女仰头发现了他,轻轻一笑,兰舟稳稳地停在了湍急的江水中。
  “扶苍神君,有礼了。”她盈盈下拜。
  扶苍缓缓摩挲九头狮柔软的毛发,淡道:“你认得我?”
  白衣少女娇声道:“昔年帝女婚宴,扶苍神君做剑舞一曲,名震八方,即便是下界小神,乃至无数妖族,亦为君倾心,妾身自然是认得的。”
  说罢她收拾裙摆,赤足在舟上走了一步,又拜下身去,道:“乌江江神,见过扶苍神君。日头毒辣,凡间浊气翻滚,不知神君可愿前往江神府邸休憩片刻,容妾身奉上香茶一盏?”
  扶苍垂眼细细打量她,果然她身上白衣乃是江神冕服,手腕上亦系着玲珑剔透的江神印章,清越纤弱的江神神力自印章内缓缓流动而出。
  “乌江江神,我记得乃是一位苍髯老者。”他声音平静。
  乌江仙子声音婉转:“回扶苍神君的话,祖父年迈,已不堪承担江神一职,因着上界还未曾下达新的任命书,妾身便斗胆擅自僭越,暂且替代祖父。”
  下界山河土地之神怎有“替代”一说?若无上界神力灌顶,根本无法承受凡人的祈愿。扶苍不去戳破,四顾一周,问道:“与我一同下界还有一位神族,你沿江而下,可有见到他?”
  乌江仙子轻道:“那位上神可是忽然失踪了?”
  扶苍看了她一眼:“不错,你知道些什么?”
  乌江仙子嫣然一笑:“回扶苍神君的话,妾身只知这乌江山水秀美,常常引得过往神明流连忘返,兴许那位上神误入了山路幽深处也未可知。”
  她见扶苍沉默不语,那双漆黑清冷的眼睛只胶着在自己面上,不由垂首含羞道:“此处燥热浑浊,扶苍神君何不与我前往江神府邸一叙?神君但有何疑,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扶苍唇角慢慢勾起,缓缓道:“有何不可?请仙子带路。”
  乌江仙子笑靥如花,赤足在兰舟上轻轻一踏,轻巧的兰舟继续顺流而下,扶苍放开九头狮,纵身落在她身侧,却听她又悠悠唱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兰舟迅速淌过急流,忽然巨大的石山后慢悠悠地御风飞来一个神女,浅翡翠色的长裙摇曳款款,丝白的披帛像一双半透明的翅膀,随风舞动,乌黑长发间,点缀的金环熠熠生辉。
  她显然没注意前方,满脸百无聊赖,一面慢吞吞地飞,一面漫不经心地四处张望。忽地望见扶苍和乌江仙子,她愣了一下,紧跟着立即移开视线,像没看到似的,稍稍离远些,继续往前飞。
  运气真差,怎么才下界就遇到这讨厌的扶苍了,难不成他的功课也是来找珠串?早知如此,她宁可听齐南絮叨一百年也绝不下界。
  玄乙赶紧把脑袋扭过去,她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下可不被她撞个正着?跟下界美女在这边卿卿我我,假正经,伪君子。
  冷不丁扶苍突然朗声叫她:“玄乙师妹,你来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www.xiaOShuOtxT.Net
  玄乙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他,他竟然会叫她“玄乙师妹”,今天羲和神女是把太阳从西边拉出来的吗?
  她不说话,扶苍朝她含笑道:“江神仙子邀我前往江神府邸,师妹不如同去?”
  玄乙看看他,再看看他身边那个漂亮的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子,忽然有种搭话了一定会遇到大麻烦的直觉。嗯,还是装作路过比较好。
  她又一次把脑袋扭过去,继续离远点,埋头朝前飞。
  冷不丁扶苍从后面追上来,掐住她的膀子,面上挂着笑,目光却寒意涌动:“师妹怎么不理我?”
  玄乙暗暗挣了几下,发现实在没法挣开,他眼神里只写了一句话:我是不会放手的。
  真倒霉,她就知道遇见他准没好事。
  她唇角一弯,露出个讥诮的笑:“扶苍师兄,我不过迟来一会儿,师兄就勾搭上这么漂亮的仙子,你心里是不是没我了?我才不要理你!”
  扶苍顿了一下:“师妹莫闹,说正事,古庭忽然失踪,师妹与我一同,我才能放心。”
  她娇滴滴地扭来扭去:“我不要听!你心里一定没我了!”
  扶苍默然摘下腰上的纯钧剑递过去,淡道:“怎么会,我对师妹至死不渝,此剑可证。”
  大概他俩的对话太肉麻,乌江仙子脸皮抖了两下,苦笑道:“神君……神女……江神府邸在乌江之底,你们看……何时能走?”
  “这便可以。”
  扶苍见玄乙将纯钧拿在手里当树枝乱晃,当即冷道:“拿好。”
  玄乙声若蚊呐:“要么给我玩,要么你拿回去。”
  扶苍扭头看她一眼,眼神怪可怕的。玄乙回他一个甜蜜的笑,又抱住他的胳膊,娇声道:“走罢,扶苍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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