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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歌(下)》 作者:紫微流年

第14章 :番外·醉

  腥气扑鼻的血红,仿佛又多了些不同。

  是谁的手臂?强健而有力,扣得那样紧,始终不肯放开。

  她在侍女的扶持下坐起来,残留的睡意不肯退去,头脑滞重而模糊。

  窗棂透进了阳光,她已许久不曾理会时日,拥着丝被发了好一阵呆。纤指按了按眉心,尽力让自己清醒,已记不太清是怎样破碎的梦,长时间的昏睡让人的心思无端错乱……

  “翩跹。”一只温热的手拿下了细指。

  她微微一惊,发现自己坐在中庭,前方的台上歌乐犹盛,舞姬的云水长袖飞散回弧,声声步步皆动人。

  身边的男子温雅一笑,“困了?”

  她低应了一句,黑白分明的眸子神思涣散,始终聚不起焦点,好似有什么一闪而过。

  “想睡也无妨。”君随玉十分体贴,“要不我让他们散了?”

  偌大的戏台下仅有两个人观看,确实空荡了些。

  她略一摇头,支着颐又开始出神。

  听着悠扬婉转的歌乐,她忽然问:“我来这里多久了?”

  君随玉望着她,轻轻说了答案。她有些微的恍惚,不知不觉竟过了这么长的时日?随手取过盘中的瓜子一粒粒地剥,恍惚忆起一双深情的眼……

  “……扬州的谢三公子,近日遇到了些麻烦。”不疾不徐的话语拉回了她的注意力。君随玉犹如闲话家常,“不知哪里传出了他与魔教的干系,江湖上已传得沸沸扬扬。”

  停了半晌,她拾起剥好的瓜子喂进嘴里,却辨不出是何种滋味。

  “近几年,他一意扩张势力,得罪了不少人,眼红嫉恨的不计其数。此事一出,倒是给了旁人一个极好的由头,风口浪尖上怕是不太好过。”

  “他……”

  “他什么也没做。”话中蕴着一丝微妙的意味,君随玉淡道,“或许是无根流言应对不易,以他的处境也不便澄清,极易越描越黑。”

  应该是有办法平息的,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不自觉地蹙起秀眉,“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君随玉神色平静,“我觉得你或许想知道。”或者说,有人希望她知道,不惜以身败名裂的冒险来换取,不计代价。

  “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身败名裂。”君随玉点了一句,便不再多说了。

  美丽的脸庞陷入了沉思,幽暗的黑眸再无空茫之态。

  轻瞥了一眼,君随玉微微笑了,也开始嗑起了瓜子。

  “翩跹近日如何?”

  “回公子,小姐遣人去南方后睡得比往日稍少。”她亲自处理一定不会出错,听及下属陈报的细则,手法巧妙得令人赞叹。但他想要的可不单单是这个,以那个人的能力,找到这里要多久?需不需给更多的提示?

  翩跹的时间不多了,万一那人等不起……他无声地一叹,始终踌躇难定。

  无论是服药用针,汤水进补,均是安之若素地听任安排,乖乖配合的表象下藏的却是对性命的淡漠无谓。她不在乎生死,只是给机会让他聊尽人事,稍补愧疚而已。这样冷的性子,除开扬州的那个人,世上哪还有能让她牵念不舍的?

  但依那一方的家世,他真能抛得开?她的情形又是如此之差,弄得不巧反而……虽说谢云书看来也非薄情之人,到底难料。

  “霜镜。”

  “属下在。”

  “去认认扬州谢家的徽记,若今后谢家三公子来寻,你一切听翩跹安排,事后再禀述即可。”

  “是。”

  或许顺其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谢云书,你可千万不能让我失望。

  朦胧的光映入眼瞳,她又等了一会儿,终于能辨出清晰的影像,手扶着想撑起来,身体却异常沉重。床边的人感觉到动静,立即俯身过来按住了她的肩。

  沉静的面容隐约紧张,让她稍稍诧异,不等想清缘由,绵软无力的恐慌压过心头,瞬时想起了一切。

  思绪霎时间被抽空,再也没有一点力气。

  “翩跹?”扶起她半坐半躺,白得一无血色脸颊令他心惊。眼看着雪额渗出了细汗,他担心地问:“你……感觉怎样?”

  黑瞳呆滞良久,终于微微一转,对上了他的眼。

  空如一物的虚无,冰寒彻骨的绝望。

  “……翩跹。”掌心又湿又冷,他愈加用力地握紧。

  她任他扣着手,没有一丝表情,不哭不动,不悲不喜,死一般沉寂。

  “翩跹!”君随玉只觉嗓子发干,险些失声。

  昏昏沉沉,混沌不清,眼前浮着一双焦灼的眼……是谁在唤?好像很担心,迫得她似乎必须说些什么。

  “……水……”

  真的很渴,为什么觉得这样渴?仿佛在沙漠迷路寻不到水源一样难受至极,渴得几乎要发疯。如果不是饮了沙鼠的血,她一定已经化为烈日曝晒下的干尸,是幻觉吗?嘴里开始有了血的味道,又腥又咸,咸得发苦,意识变得飘忽。

  “别咬!”君随玉钳住她的下颌强迫她松开,一缕鲜血从失色的唇边渗出,心底涌出无边的恐惧,“翩跹,放松,别伤害自己。”

  他一边扣住她,一边头也不回地厉声命令:“水!快!”

  那个人一向沉稳,怎会这样慌乱?

  模模糊糊地感到诧异,天青色的瓷杯已被捧至眼前,她伸手去接,小巧的茶盏竟然这样重,重得她拿不住,眼睁睁见杯子坠落下去,在厚软的地毯上滚了几滚,一杯水全数泼洒。

  屋子里死一般寂。

  她的手……愣愣地盯着被茶水泼湿的指尖,她吐出两个字。

  “出去。”

  身边的人僵了片刻,拾起茶杯默令众人退了出去,无声地掩上门。

  “公子……”霜镜很是不放心。

  君随玉苍白着脸,一摇手,屏息静气听门内的动静。

  良久,屋内传来沉闷的坠响,霜镜想冲进去,被君随玉挥手止住。

  “小姐她……”

  “她在试自己的腿。”君随玉盯着漆扉,仿佛要穿透绵纸瞧见屋内的情景,“别去,她不希望被人看见。”

  隔了许久,再没有声息。

  他推开门,独自走入,将伏在地毯上的人抱回床榻,虚乏的身体如蚕茧般蜷缩。

  整整半月,她不曾说一句话,没有半分表情。

  傅天医每日替她施针固脉,调经理络,再不必整日昏睡,却泯灭了所有生气。他宁愿她歇斯底里地吵嚷,好过没有眼泪,没有责问,没有一字怨怼的衰颓。

  “翩跹。”

  她张开嘴吞下一勺羹,暗淡无光的眸子毫无反应。

  “今天有没有感觉稍好?傅天医说你的手应该可以握杯了。”

  如过去的十五天一般沉默。

  “他说你的情形比预想的好,再过数日即可试着行走。”

  垂落的眼睛凝视着摊开的掌心,使尽力气也只掐出极浅的印痕。

  心中一恸,君随玉稳了稳神,“谢三公子日日请见,昨天险些动上了手。”

  长睫微微颤了一下。

  “他要见你,看来已经沉不住气。”

  仍是一无反应,他继续说:“再过些时日,他势必硬闯,不过纵是武艺超群,闯进来也非易事,我已下令提高警戒。”

  良久,空荡荡的眼瞳瞥了一眼南方的天空,终于道出了半月来的第一句话:“……把消息传到扬州,谢家会想办法让他回去。”

  “你来西京我很高兴。”举杯一敬,主人道出了开场白。

  对面的男子仰首一饮而尽,诚恳地致谢道:“谢谢你如此费心地照顾她。”

  “她是我的至亲,应该的。”放下玉杯,他的声音沉下来,“可惜找到得太晚,早知在魔教……”

  静了静,谢云书低叹,“拦不住的,许久之前她已决定复仇。”

  “我一直在想该不该让你们见面。”君随玉绝少犹疑,这次却不敢妄动,“她的身子很差,比你所知的更糟,这几年几乎是睡过来的。”

  “至少她还在。” 谢云书吸了口气,“我很庆幸。”

  “你为她愿做到哪一步?”话入正题,君随玉的目光挑剔得近乎苛刻,“当君家的女婿可没那么容易。”

  “只要不违家训,什么都行。”谢云书坦然对视,“你不是拘于礼法的人,我知道你不让我带她走,而是执意将她嫁入谢家,必有缘由,但请直言。”

  “你放心,我不会令你在家族中为难。”温文的脸庞高深莫测,“此事对翩跹与谢家可谓两利。”

  “我相信,不然你岂会此时才言及。”分明是算准了他不会拒绝。

  “原本该我去办。”敛去肃容,君随玉淡淡一笑,“但那里太远,以我势力绝非短期能奏功,翩跹等不了。”

  “我既是她夫君,自然该由我尽力。”

  君随玉注视着那双从容沉定的眼,“我很欣慰,她果然没有选错人。”

  以两家南北对立的形势,他问也不问便应承下来,内蕴的深情教人动容。

  “我明白你是真心待她好。”不论外传如何,君随玉对她的爱惜毋庸置疑,再怎么心机重重也断不会利用她谋划私利。

  被一个女人拉近距离的两名男子对答数语,均生出了相惜之意。

  “当年在扬州,我就觉得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而今又近了一层。”谢云书微笑戏语,“我不介意你做我的大舅哥。”

  君随玉莞尔,忽又提醒道:“她可不能再耗一点心力了。”

  “她不会再有任何需要费心的事。”

  “我还是不放心。”

  “你尽可多挑些亲信作为陪嫁,谢家那边由我来办。”要娶她,却不意味着让她全无力量,他已有准备压下一切滋生的非议。

  两人心照不宣地碰了一杯,默默饮了好一会儿。

  “有些事我想问你。”君随玉开口。

  谢云书抬眼,眸光闪亮,“我也是。”

  “我没资格问她,又很想知道。”君随玉笑叹了一口气,颇有无可奈何之色,“所以只好问你。”

  谢云书也笑起来,“有些事我探过多次,她总不愿提,大概也唯有指望你了。”

  “那就来个交换吧,你告诉我她这些年怎么过的,做了些什么,又是如何变了现在的样子。”君随玉望着廊柱上几处早年的刻痕,“我告诉你二十年前的她。”

  冷峻的眼眸忽然柔下来,静忆了片刻,谢云书开始低诉起过往,似乎从未说过这么多话。

  说起迦夜的点点滴滴,说起多年前的殿上初会、第一次随行出山,说起她冰冷无情的表象昏迷之后的脆弱、从来不曾温柔的双瞳,说起勾心斗角的教内廷争,汹涌险恶的倾覆之危、觊觎窥探的众色目光、终年陷身的阴谋暗算……深埋在心底的种种如洪水般倾泻而出。

  或许是因为酒,或许是因为对面的人因了然而微红的双眼——这个人和他一样心疼,心疼那个在深黑的逆境中艰辛辗转的人,能明白她的好、她的难,她的坚忍不易、她钻石般璀璨的光芒。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不会懂她曾经面对的是怎样深重的绝望,那一只脆弱的蝴蝶,是用怎样的毅力飞越了沧海。

  一个又一个空坛被抛下,他们喝了很多,也说了很多,酒入胸臆,化作了摧人脏腑的苍凉。

  他想,他是真的醉了,醉到看见以深谋难测闻名的君府公子潸然落泪,醉到两人击掌为盟,约定征伐琼州,醉到倾心爱恋的人儿,怨嗔地替他擦脸,执起一缕青丝掠过鼻尖戏弄……

  果然是醉了,这个梦真好。

  番外·妹妹

  青碧如茵的山坡上,色泽鲜亮的蝴蝶鸢低低地飞,随风起伏,摇摇欲坠。小小的人儿边走边跑,一味地用力拉扯,没多久线断了,飘飘荡荡的纸鸢落到眼前,被他拾了起来。

  管家立在一旁,欲言又止。

  雪玉似的小人儿,黑亮的眼瞳带着婴儿一般的蓝,怯怯地望着他,又回头看看远方树下的人。他知道她想要,瞥了一眼手上软塌塌的纸鸢,却偏不想给。

  父亲每年经常外出,皆驻留在这里,为了远处那个女人而忽略了西京的家。

  这是父亲的另一个家,住着一个美丽的女人和眼前的这个小人儿。那个女人为父亲深爱,百般呵宠,甚至不敢让她知道自己早已有妻有子。

  正是为此,母亲才永远不快乐。

  父亲对母亲极好,温和有礼,相敬如宾。除了远行,从不违逆妻子的心意。旁人都艳羡赞叹,却不知既是尊重也是愧疚,唯有他明白母亲寂寞容颜下的哀伤。

  那一日,母亲携他远行,去往山明水秀的扬州城。明白丈夫的心无可挽回,母亲放下了最后一丝尊严,带上爱子远赴扬州,接那对母女回西京。

  母亲已经隐忍到几近卑微的大度,或许唯有如此,才能留下丈夫外出的脚步。

  精雕细琢的华邸,饰物摆件样样精致,许多十分眼熟。主人访友未归,主母不期而至,管家惊惶而尴尬,到底不敢违拗,他终于见到了那个不该存在的女人,还有……他一点也不想要的妹妹。

  粉白透红的脸犹带薄汗,童稚的笑颜很甜,甜得让人心情愉快。

  “叔叔,纸鸢是我的。”

  管家咳了几声,想笑又不敢笑出来,“禀夫人、少爷,翩跹小姐没见过外人,只会对年长的叫叔叔、姐姐。”微带窘态地解释了,又哄着女孩,“该叫哥哥。”

  “哥哥。”女孩脆生生地改口,十分乖巧,“谢谢你帮我捡纸鸢。”

  “我才不是你哥哥!”怒气憋在胸口越来越盛,男孩的手指不由得用上了力,一声脆响,纸鸢的竹篾断了。

  女孩呆了一下,圆亮的黑眸立刻变得湿漉漉的,透明的水珠将坠不坠地噙在眶中,委屈而畏怯。

  管家心疼不已地代为求情,“纸鸢是主公亲手制的,小姐非常宝贝。”

  “翩跹。”

  宛如玉石相碰的悦耳清音,一个雪衣女子柔声轻唤,脸色微微发白,略为惊疑地美目扫过来,他只觉呼吸都窒了一窒。

  母亲也是个美人,但与这个女人却无处可比。不染纤尘的清丽慑人心魂,仿如月下垂落的霜华纯净无瑕,难以描摹的丽色扑入眼帘,他忽然想起书中所载——倾国倾城。

  “娘。”女孩转而扑进了香软的怀中,“纸鸢坏了,叔叔凶。”

  女子轻轻拍了拍,“翩跹乖,下次娘给你做一个更漂亮的。”

  “我要爹做的。”女孩汪着两眼泪,“爹做了很久的。”

  他冲口而出道:“那是我爹做的,弄毁了又怎样?”还欲出言讥讽,母亲却按住了他的肩。

  素颜蓦然惨白,瞧他的眼光越来越奇异,又望向他身后的人,最终落在了管家身上。管家左右为难,许久才点了点头。

  “娘!”女孩被勒得发疼,一时忘了抱怨。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和你谈谈。”母亲的声音很轻,低头推了推孩子,“玉儿,带妹妹去那边玩,娘想和这位……夫人说说话。”

  “娘。”女孩觉察到大人们神情有异,抱住腿不肯动。

  美丽的眸子僵了半晌,母亲木然俯身哄她道:“翩跹去和哥哥玩,娘一会儿就来。”

  母亲一个人在说,那个女人默默地听,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那样纤弱的柔美,似乎和下人们所说的狐媚模样不是一回事。

  手被牵动了一下,他低下头。

  小丫头趁着他不注意,悄悄拖过了纸鸢,试着将扭曲的纸鸢抚平。可惜笨手笨脚的,非但没能让纸鸢还原,反而皱得更厉害。

  “不是这样。”他实在忍不住,略略抻平修整,用随身的小刀劈了一根木片嵌入替代,勉强恢复了原状。想再放飞起来怕是不能了,父亲做纸鸢的手艺实在不佳。

  欢喜地看了又看,小丫头随即忘却了前嫌,高兴地讨好,“哥哥真好。”

  甜软的童音天真无邪,他再不忍向她发火,闷闷地哼了一声。

  大大的眼睛好像瞧出他仍有几分不悦,溜溜转了转,红润的小嘴一翘,忽然唱起了歌。

  那歌声真是动听。

  听不懂是什么调,柔脆如清溪涌动。粉嫩的小脸甜笑着,引着一只路过的小鸟跳上了细指,彩色的尾羽拂在幼细的手上,丝毫不怕人的亲昵。

  奇异而自然的影像宛如印在心上,历历清晰在目。许多年后,他还能想起那天明亮而灿烂的阳光,日影中浮动着木叶清香,渴望亲近的明眸稚气羞怯地窥看,那是他的……妹妹。

  小丫头爱不释手地拨弄着竹蜻蜓,乖乖坐在一旁,甜声说道:“哥哥做得好有趣,希望上课也能带进去玩。”

  假如将她们接回西京,爹便不会再出门了吧?

  “你在习字?”

  小人儿点点头,不无得意之色,“本来还要学琴的,不过我把先生气走啦。”

  看她洋洋得意的模样,他忍不住疑惑,问她:“爹没骂你?”

  “娘骂了我几句。”女孩吐吐舌,张开细嫩的十指,“爹才不会责怪,我跟他说指头磨得好疼,爹就不让学了。”

  父亲从不放纵他的课业,日常要求甚严,竟对这小丫头如斯娇惯,听得他心头极不舒服。呆了半天,一回神才发觉小人儿躲到了树后,用一截树枝埋头挖土,不一会儿弄了一身泥,襟袖脏污不堪,他不觉皱起了眉。

  “你在挖什么?”

  她嘻嘻地笑,也不肯说,挖了好半天终于露出一个圆坛。

  “这是什么?”叩起来声音沉沉的。

  “娘酿的酒,说等我出嫁的时候才能喝。”女孩费力地揭起封盖。

  “那你为什么现在就挖出来?”他似乎听过南方有这种习俗。

  “娘说要等十几年呢。”稚嫩的口气充满遗憾,脏兮兮的手在丝衣上擦了擦,从领口扯出一块碧玉,一把丢了进去,“到时候她和爹都忘了。”

  “你!”来不及阻止,他一时气结,“这又是做什么?”

  “翩跹的玉在里面。”小人儿抓起泥土糊上封口,颇为得意地笑,“这样,我多久都记得。”

  “玉丢了爹会骂你。”同样的玉他也有一块,岂会不明白它的重要。

  “爹最好了,从不生气。”女孩一点也没被他的威胁吓到,“我才不怕!”

  弄丢了家传的玉佩,父亲脾气再好也定会发火,这有恃无恐的小丫头未免过度自信。他突然很想她尝点苦头,便忍下了不再说,看着她一把把撒土填埋,封紧拍平,将翻乱的草皮踩实。谁也不会想到树下的酒坛中沉着一块不见天日的美玉。

  远方的人谈了很久,他们也玩了很久。他替她折草摸鱼,上树捉鸟,听她抱怨复杂难写的名字;她问着他围墙外的一切,满怀新奇向往。

  牵着母亲的手,他远远回望。

  一身泥土的小人儿被雪衣女子搂在怀里,仰首望着近乎透明的素颜,似乎异常慌乱,她知道了?也许她们很快会迁至西京,与他同住一个檐下。

  他想再听听她的歌,也许还会陪她玩,虽然任性,但是很可爱。

  等了很久,始终没有等到。

  许久以后他才知道,第二天那个女人便永远离开了扬州,带着他仅见过一次的妹妹,无声无息地隐去。

  回来的唯有父亲一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满头的黑发白了一半,突然间苍老了许多,再也没有昔日的昂扬洒脱。

  父亲没有出言责怪母亲一个字,依然对她极好,从此不离长安,只是再不曾有笑容。

  直到母亲离世,憔悴的父亲望着灵位出神,他才有勇气问:“爹……是不是怨娘不该去扬州?”

  父亲沉默了许久,第一次谈起往事。

  “你娘是个好女人,虽是郡主之尊,又承皇命下嫁,却温良贤淑,贞静明理,是我对不起她,没能给她幸福。”

  “为什么?”

  “是我的错,我害了两个女人。”父亲喃喃犹如自语,已瘦得不成样子,“我该知足的,清乐那么好,嫁给我以后处处体贴,是最完美的妻子。”静了静,声音逐渐颤抖起来,找了张最近的椅子坐下,“我遇见她的时候就知道,我没有资格要她,可……我真的想时时和她一起,永远不分开。”

  “爹可以把她带回家,娘已决意接受……”

  父亲疲惫地摇了摇头,“……她是南越苍梧国的公主,那一族的人非常骄傲,纵然只剩孤身一人,也绝不可能屈身做妾。我知道,不管她再爱我,也不会委身于一个有妻室的男人,所以我说了谎……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他永远也忘不了,在母亲的灵牌前,一直被他敬若神明的父亲……竟然放声痛哭。

  那是他唯一一次看见父亲的泪。

  那时候,他才发现父亲藏了多深的痛苦,受着怎样的煎熬。从那以后,父亲偶尔会提起一些过往,像是提醒又像交代。

  翩跹是七月初八的生辰,喜欢荷花,口味偏甜,做事不甚有耐心,但天资聪颖,能过目不忘。

  翩跹的容貌极像她母亲,长大了必然是个美人。

  翩跹有可能学武,那般出色的美貌,很容易引来麻烦,但愿她不会武功,平安快乐地生活在某处。

  万一她的功力超出了常人,必是练了南越的秘术,非常危险。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父亲说不下去了,凄怆的目光哀痛难抑。

  待他一天天成长,父亲也日渐衰弱,终于病倒,药石无效。他知道,父亲一直在等这一天,从多年前的那一日起,已等得有些不耐烦。生命的最后一刻,清瘦的脸庞忽然现出微笑,直直盯着门口。

  依稀是当年跃马长安的贵公子,纵蹄踏青觅山水,偶于密柳繁花处惊鸿一瞥,从此魂梦相系。父亲笑得越来越深,犹如春风少年脱了羁绊,一洗多年的沉抑。

  空无一人的门仿佛有风掠过,帘幕微微一动,复归静止。

  十六年的苦寻,几度绝望。

  父亲将扬州的别业整个搬到了西京,一草一木,一模一样,还有那只放在床头的竹蜻蜓。唯独少了那个折断的蝴蝶鸢,据说是母女俩离开时唯一带走的东西。

  翩跹应是双十年华了,或许早已嫁作人妇,不知哪家公子消受得起,活泼淘气,娇痴任性,大概过得平静而幸福。

  那一定不是她。

  那个女孩太过清冷,无时不在戒惕防卫。十三四岁的年纪,目光却苍凉淡漠,身上有种极危险的气息。他隐约有些失望,这一趟远赴扬州,想是又找错了人。

  谢家三公子谢云书,也是个奇怪的人。

  人品相貌皆无可挑剔,难得的俊才,独独感情上受人指摘,任谁都能看出他与那女孩的不寻常。坊间传闻其癖好奇特,对象又是那般不寻常的女孩,确是耐人寻味。

  她不会是翩跹。不论怎么看,没有一处能与当年的孩子联系起来,但所有的一切却证明了一个事实——她确实是翩跹。

  寸光、蝴蝶鸢、超乎年龄的武功、永不长大的身形、魔教里的雪使、玉坛中的女子骸骨……

  棺中那毫无血色,惨白如蜡像的人——翩跹怎么可以变成这样?

  他以为她过得很好,没人会忍心错待那个可爱的小人儿。她该无忧无虑地笑闹,而不是全无生气、一身狼狈、平静淡漠地迎接死亡。

  翻开一件件塞外传来的密报,有如盘点她一路足迹,仿佛赤足行过漫长的荆棘地,每一步都鲜血淋淋。那般危险的秘术被她练至巅峰,他能猜到她付出了多少代价。

  她记得蝴蝶鸢,袖中隐着的正是寸光,却矢口否认,一意割裂所有过往。她真的不在乎,不在乎自己曾经是谁,不在乎是否还有亲人,淡忘了身份,抛却了名字,也舍弃了未来。

  过去所经历的种种,他不曾问过她一个字,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过问,甚至没资格要她废去武功,配合傅天医施药行治。

  他见过她反噬折磨的情景,绵延漫长的痛苦折磨至极,她却始终苦挨,沉默、隐忍,一声不响地承受。父亲放在手心呵疼,连练琴都舍不得让她疼的心尖宝贝,在大漠无情的风霜苦寒下,再也不会流一滴泪。

  假如可能,他想倾尽一切,赎回她十六年的光阴。他骄傲、美丽,在寂寞孤独中挣扎着活下来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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