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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歌(下)》 作者:紫微流年

第21章 :后记

  和风吹拂的春日阳光明媚,一冬的冰冷消散无踪。

  正值春好时节,整座谢府开始季节性的收拣更换,各房各苑抬出一件件箱奁,趁着暖阳翻晒,驱除密闭储藏的陈气。

  大大小小的孩子无心功课,呼朋引伴,肆意嬉闹。有的斗草猜枚,有的竹马打仗,更有三三两两的纸鸢在东风的吹拂下忽高忽低,偶尔一枚旋落,立时传来惊呼。

  某座独苑却是安静如空。

  心无旁骛地练完剑,在严苛的训持下做妥一应课业,男孩捞起放在一旁的纸鸢奔回朱楼,漂亮的脸庞欢悦而期待。穿过竹林,群芳盛放的绚烂扑面而来,青嫩鲜翠的绿色染遍庭院,花香袭人。

  美丽的身影立在花丛,螓首轻垂,分不清是何处异常,直觉感到与平日有些不同。孩子的脚步惊疑着停了下来,正待呼唤,女子俯身从足畔的漆箱拾出了一把剑。

  那是一把男孩从未见过的乌鞘剑。

  女子低头凝视着掌心的短剑,良久,平举至眼前,缓缓拔出鞘。锋锐的剑身清澈如水,微微转动,仿佛摄人心魄的澄明。

  寒光如雪,倒映出一双漆黑的眼。

  一瞬间忘了所有。

  金戈铁马的大漠风沙扑面而来,三十六国的烽烟往事轰然席卷,再不觉明亮的日影,夜半霜寒伏梁暗刺,冷雨如冰同侪残杀,鼻端仿佛又闻到了血与火的气息。

  树梢的鸟声不知何时停了,庭院静得可怕,男孩发现自己出不了声,肌肤掠过一阵寒意。

  那是谁?

  明明是最亲的人,却变得那样陌生,心慌得像要跳出来,男孩正咬牙强迫自己挪动,肩膀被一只手按了按,立时定下心来。

  男子低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孩子留在原地,接着稳稳地一步步走近那个身影,健臂自背后绕过,握住了纤细的指。

  淬厉的锋芒一寸寸隐入鞘,封藏起最后一丝杀气。

  收剑转身,她恍惚回过神,长睫眨了一下,沉入一双温暖的眼眸。

  剑鞘上的铭文折射出金光,熟悉的质感让她忍不住轻抚,片刻之后被他取过,“以后再看,孩子等你一起放纸鸢呢。”

  不等她顺着方向望去,男孩一头扑进了怀里。

  “娘!”

  腰被搂得极紧,她伸手一推,却摸了一掌的汗,微微愣了一下,“怎么出这么多汗?今日的剑法很难?”

  男孩胡乱摇了摇头,抬头露出笑脸,“娘答应学会心诀就陪我放纸鸢的。”

  这么快?

  她望了一眼身旁的男子,听他调侃,“不看看是谁的儿子,下次再难一点好了。”

  她翻个白眼,衣袖被孩子扯住,用力拖拽,身不由己地跟了过去。

  男子在一旁笑看,背在身后的手轻轻一抛,短剑划过一道弧线,跌入了漆箱,落在一方描金绣凤的墨色织锦软缎上。

  他俯首看了片刻,微微一笑,随手合起箱盖,跟上了走远的妻儿。

  绿树荫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佳景怡人,苑内的气氛却紧张起来。随着三少夫人临盆之期越来越近,精挑细选的稳婆早已请至宅内供着。君府公子虽因繁务缠身难以亲至,各类珍稀的灵药补品却山一般送过来,显然极为牵挂。

  翩跹扬起纤手,自栏边抛下馒头屑,引得鲜红的鲤鱼逡巡不去。谢云书见日影渐斜,搁下笔收起了石桌上的文卷。

  “还早呢。”她偏着头说,有些诧异。天光正好,案牍犹剩一堆。

  “日头一落风便会转凉。”

  “反正是夏天,我也没那么娇弱。”

  “我会担心。”他微笑着,抬手环住了身怀六甲的娇妻。

  她有几分无奈,凝望着他眼下的青影,“你这一阵都睡不好。”

  “等你生了就好了。”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滋味确实不好过,看她一天天临近产期,焦灼和不安时刻折磨着神思,二哥也快被他啰唆得疯了。

  她也回搂着他,轻轻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好,其实她也怕,若有什么万一,他可怎么办?这一阵他明显瘦了不少,无微不至地呵护,从不露半点忧色。但听银鹄偶尔泄露,他最近处事手法偏重了。

  总要为她忐忑难安,悬心不已,实在是难为了他,她深深蹙了蹙眉。

  “翩跹?”好一会儿没听见她说话,他轻唤道。

  “抱我进去吧。”清音恹恹的。

  “累了?”

  “嗯。”

  他怜惜地揽起娇躯,怀孕本就辛苦,近日又腿肿得厉害,晚上常常被抽筋惊醒,难以安枕,无怪人容易疲倦。待将她抱进屋内,将人放在榻上,他正要去吩咐丫鬟,袖口却被她扯住,清颜淡漠一如平日,额上渗出细汗。

  他反握住纤臂,担心地皱起眉,“你身上怎么冰凉?”

  “我很好,没事,虽然比预期稍早了一点。”她语气平静,扣住边榻的指略微痉挛,“叫二哥和稳婆过来,我要生了。”

  谢云书愣了一瞬,突然醒悟,冷汗立时炸了出来。

  丫鬟端着热水穿梭往来,稳婆声声叮嘱如何用力,房间里热得可怕。谢夫人由长媳陪伴,在隔壁厢房等着,转来转去坐立不安;老大、老二和老五在庭中也是紧张不安,完全听不见痛哭和尖叫,却更让人心神不宁。

  玉一般的指甲劈裂了,渗出一丝血痕,她死死咬着软布熬过一阵阵剧痛,谢云书紧紧握着她的手,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嘴里不停安慰,自己都不知在说什么。

  几个时辰地狱般的难熬,疼痛的间隙,她吐出软布,牙龈渗出的血染得点点鲜红。她费力地侧过头,发现他的汗流得更多。

  “别怕,不是很疼。”喑哑的声音有气无力,随手拭了下唇畔,她望着手背的血渍呆了一下,“真的,比经脉逆转要好一点……”

  “对不起……”他紧张得几乎发不出声来,“是我不好。”

  她微微闭了下眼,半晌才道:“一个时辰内再生不出来,我就没力气了,你让稳婆想想办法,否则只有听天由命了。”

  “……好,你等着。”

  无法形容谢云书此刻是什么神色,霜镜在一旁瞧着,眼泪就落了下来,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爹!”青岚冲进了谢震川的书房,一头的汗,“三嫂生了,是个男孩!”

  谢震川蓦然站起,湖笔从手中跌落,宣纸上洇成一团,“母子可还平安?”

  “孩子很好,三嫂的情形不大好,二哥说时间拖得太久。”

  谢震川扶案良久,青岚看了看父亲,小心地问:“爹是不是给孙儿赐个名?”

  谢家之前已有数个孙子、孙女出生,依例由谢震川取名,此次却沉吟不定,许久才道:“名字就让当娘的取吧,让景泽多想想办法,有效的只管用上。”

  青岚离去后,谢震川拾起湖笔,揉起墨渍狼藉的宣纸,一向稳如磐石的手微不可觉地发抖。最好的结果是多得一个孙子,最坏的结果是失去一个儿子……只愿上天庇佑,能闯过这最后的难关。

  十余日了,三少夫人一直在鬼门关徘徊,全仗着人参汤吊着一丝生息。

  孩子刚落地,便被谢夫人接去照料,夫妻二人谁也没看上一眼。三少喜得贵子,苑内却是一片愁云惨雾,贺客均由谢曲衡代为应酬,连姻亲君府公子亲至都是青岚去接,省了客套礼节,直接把人引进了小楼。

  谢云书整个人变了形,只剩骨架,正守在榻边喂着参汤。榻上的人昏沉未醒,半晌才喂入极少一点。他极有耐心地反复着,溢出的汤很快被丝巾拭去,枕上未沾分毫。

  “傅天医和二公子共诊的结果如何?”千里之外赶来的君随玉,望着两个极度憔悴的人,只剩心疼和无奈。

  青岚压低了声音,“说三嫂昏迷太久了,这两日要再不醒就……”

  “云书一直没去休息?”

  “没,累极了就在三嫂床边打个盹儿。”青岚说着说着,不禁眼眶发潮,“三嫂醒过一次,只说了一句脏,三哥马上去沐浴更衣,可后来三嫂再没醒过……”

  君随玉按捺住情绪,上前拍了下妹婿的肩。回头见了是他,谢云书勉强扯出笑,“你来了,一路辛苦,她见着你一定很高兴。”

  “去休息吧,我来守着她。”

  谢云书摇摇头,虽疲倦至极却异常坚持,“我怕她醒了看不到我,心一松就去了。你知道,她什么都不大放在心上。”

  君随玉本就难过,听得这话更是胸口生疼。

  谢云书没注意他的反应,只盯着榻上的人喃喃自语:“我知道她这样也是难受,服参汤的时候,全是皱着眉,去了反是解脱。可我不能让她安心,她安心了我怎么办……”

  青岚已经控制不住,眼泪簌簌而落,赶紧拂袖擦去。

  君随玉不再劝了,两个沉默的男人一同守候,渴望着冥冥中的奇迹。

  一声破碎的脆响划破了暗夜,吓住了屋内屋外的人。

  谢云书突然暴怒,将所有人赶了出去,暂宿苑内照应的青岚和君随玉闻声而来,尽被挡在了门外。

  “怎么回事?”君随玉刚刚歇下便被惊起,心下一沉,“翩跹她……”

  霜镜泪落如雨地哽咽,“小姐已喝不下参汤了,怎么喂也没用。”

  君随玉手足冰凉,全然无力的恐慌下竟不知如何是好,立了半晌,轻轻推开了门。

  碎裂的玉碗散落地面,泛着幽幽柔光,谢云书拥着妻子,声音低得犹如梦呓。

  “你不爱喝参汤,我知道很苦……

  “醒过来吧,醒来看看我,没有你……我……

  “说好了……你不会死的,怎么可以反悔?

  “娘说像你,让我看,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想看,是不是你用命换来的……”

  话语听着越来越寒,仿佛因痛极而魔怔了,君随玉当机立断,一掌劈在了后颈,谢云书毫无防备,立时昏倒,被他一把扶住交给跟进来的青岚,又叮嘱道:“用点宁神药,至少让他睡五个时辰。”

  强势的语气让青岚顺从地点头,想想又有些犹豫,“万一三嫂……”

  君随玉停了一瞬,“不管翩跹如何,云书在不在场均无法改变,不能让他先垮了。”

  待闲杂人等尽退了出去,君随玉扶正椅子,在榻边坐下。默然良久,他才俯近床上昏迷不醒的人,“翩跹,云书的后半生掌握在你手中,你真就这么毁了他吗?爹曾说苍梧国的歌有引魂之力,果真如此,你就随着乐声回来吧。”

  言毕,君随玉从袖中取出短笛。月白的窗纱映着树影婆娑,窗口悄然飞出优美灵动的清曲,静静散入夜幕。

  蒙中翻了个身,怀抱里落了空,他一下清醒过来。

  看摆设应该是偏厢的客室,并非住惯的卧房,空余的半张床让他刹那间胸口痉挛般的发痛,掀起丝衾冲了出去。

  他到底睡了多久?她怎样了,仍是在昏迷,还是已在他睡着的时候……

  门扉一动,差点与霜镜撞个满怀。见侍女面上犹有泪痕,他倚在门边停了一停,没有勇气走进去。

  床畔的君随玉被响动一惊,望过来,随即绽出笑容,榻上的那个人——苍白的脸瘦得更小了,嘴唇毫无血色,幽深的眼瞳显得极大,静静看着他。

  谢云书一时竟觉得腿脚发软,连呼吸都停了。

  君随玉了然微笑,经过他身畔时不忘提醒,“她刚醒不久,别让她说太多。傅天医诊过脉了,已无大碍,慢慢调养,她会好起来。”

  他痴痴凝望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遍遍摩挲着消瘦的脸。任他像触摸珍宝似的轻碰,她微微有点窘。

  “不许嫌我脏。”轻飘飘的声音虚浮无力。

  “你……说什么傻话!”他眼眶一热,强抑住泪意。

  “我……十来天都没沐浴了。”身子太弱,说个长句她都会有些气短。

  他啼笑皆非,知她有洁癖,却没想到这时候还这般在意,“我以为你是说我脏。”

  “嗯……”她望着他的脸,憔悴不堪,“很邋遢,真丑……”

  “嫌我了?”他想笑,又觉酸涩难当,“再不醒我会变得更丑。”

  数日之间,这个英挺的男子,鬓角的黑发竟有了数根银丝,仿佛老了许多。细指轻摸了下,她的心揪得发疼,“让你担心了。”

  他吸了口气,低哑着道:“你信不信,再不醒我真会疯了……”

  她没有说话,长睫微微发颤。

  门响了两下,霜镜捧着热气腾腾的汤药入内,见她气色回转,忍不住欢喜地笑,“这些天把大家急坏了。”

  数天来,整苑气氛低沉,下人们俱是一双红通通的眼。如今主人醒来,众人自是格外欣喜,以霜镜为最。待她喝完汤药,霜镜收拾好正要退出,忽然想起,问道:“对了,小少爷生得健康活泼,非常讨喜,我这就去抱来让小姐瞧瞧?”

  夫妻两人对视了一眼,谢云书脱口而出,“不必!翩跹刚醒,以后再说吧。”

  霜镜闻之立刻傻眼。

  榻上的人咳了咳,很配合地表示自己确实很虚弱。

  待侍女退下去,两人心虚地相望,谢云书有些尴尬。

  “想看吗?等身子好一点吧。”

  她想了想,不好意思地开口道:“好像……不怎么想,真是奇怪。”

  这一对夫妇,对那个害得两人受尽煎熬的罪魁祸首,竟不约而同地排斥,毫无初为父母的欣喜。可怜初生的谢家小少爷被视为麻烦丢在了脑后,等终于得见这对不负责任的父母,已是十余日后的事。

  而此时,谢夫人苑内特地辟出的静室内,小小的婴儿正扯着嗓门愤怒地哭号,在亲舅的怀中不停挣扎,像是诉不尽心中无限委屈。

  番外·罪罚

  展卷密报的佳人,正漫不经心地浏览,读到结尾,唇畔漾起了微带讽意的笑。

  霜镜忽然有些发寒,“杀人不过头点地,小姐何必做到这个地步?”

  清冷的眸子瞥过一眼,翩跹冷冷道:“很残忍?这只不过是个试验。”

  霜镜无法苟同,却碍于身份不便反驳。

  “我想看看逼死绯钦的那些仁义道德是否会被彻底奉行,平常俱是道貌岸然,生死临头才看得出真假,我还真当他们坚信这些迂腐道理宁死不改,原来一切尽是虚伪。”轻淡的话语冷而无情,“既然如此,他们还有什么资格活下去?”

  霜镜不懂,又仿佛明白了些许,最终选择了沉默。

  “从今天起你叫藏锋,姓什么随便你。”

  清清冷冷的声音很好听,但没什么感情,就像娘一样。

  即使在哄他的时候,娘的声音也总是淡淡的,与姨娘们柔腻得发甜的声音迥异。或许正因为这样,爹才不喜欢娘,连带着看他的眼神也变得厌恶冷漠,视而不见地从身边走过。他直直地盯着,微一疏神,被骑在身上殴打的两个混蛋重重地拎着头撞向地面,淌出的鲜血迷住了眼睛,再看不清远去的背影。

  他的几个弟弟比他小不了几岁,几乎自有记忆以来,他的身上就不曾断过伤口。娘起初还会抱着他落泪,后来渐渐没了表情,每日替他上药已成了惯例。

  母亲不断地咳嗽,身子一天比一天衰弱。父亲派来的丫鬟总是分毫不差地端上药碗,多数被母亲泼进了一盆茂盛的兰花。他看着那盆兰花一点点枯萎,叶片焦黑。

  宅子里所有人望着这间院落的眼光,皆是嫌恶中带着戒惕,仿佛住在里面的是可憎的怪物,私下的议论更是恶毒,他已听得麻木。

  “娘,谁是魔女之子?”不懂事的时候他经常这样问。

  母亲没回答,剪着花样的剪刀忽然错了手,生生剪下一大块连皮带肉的指甲。

  血,染红了半幅素帛。

  他想不通娘怎么会忽然失手,竟把自己伤得那么重,但自此再未问过。

  爹踏进过娘的房间一次,原因是他打了二娘的儿子,后来他再也没还过手——他不想看见母亲被折断手臂,半个月不能下床。

  娘从来不曾抱怨,冰冷的眼睛永远漾着三分嘲讽。毒死守门护卫的时候,娘牵起他,轻声道:“这样的人,娘以前一根指头就能捏死他。”

  “为什么现在不行?”

  娘低头对他笑了笑,“娘犯了一个愚蠢的错。”

  逃亡,躲避,追杀……

  他知道那些人为何而来,父亲想让他们死,他也很想让那一大家子人死,可是娘病得越来越重,看着他的眼光越来越无力——娘的时间不多了。

  终于到某一日,娘辛苦地带他逃到了扬州,把他交给了另一个人,一个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女孩,从此他有了另一个名字。

  “你要去报仇?”漆黑的眼眸抬起来,在他身上打了个转,看不出赞同还是反对。

  “我通过了试炼,师父说可以了。”

  女子支颐思量了一会儿,微微一笑。

  “碧隼。”

  “在。”

  “告诉他怎么去。”

  “他去了?”俊朗的面孔挨近云鬓,取下了手中的书卷。

  “你明知他一过试炼,定会开口。”女子软软地倚进怀里。

  “他等了十年,早就不耐烦了。”男子低笑,“我可没理由再拖。”

  清眸斜睇了一眼,“反正总要了结,此时去了也好。”

  “若真下手……”男子轻叹了声,“背着弑父之名,到时候在武林中立身可不容易。”

  “我赌他不会动手。”尽管授艺者非她,性情却是被她看在眼中,才有这样的笃定。

  “如此肯定?”他心底赞同,口上却故意浅笑,“不怕藏锋年少冲动?”

  “这孩子不同。”

  少年一步步踏入了记忆中的城镇。

  越来越多的影像唤起了情绪,心头激荡的杀意越来越盛,险些按捺不住。无数次幻想过复仇的一刻,如今已触手可及。

  入目旧宅的一刻,忽然愣住了。

  高大威严的门墙残破不堪,颓了半壁,残损的门板挡不住视线,露出院内蔓然延伸的野草,朱漆剥落的檐柱。刚踏入破败的宅邸,齐膝高的荒草中蹿出一只野兔,毫无顾忌地看他,抖了抖长耳蹦入屋内,他着魔般跟了进去。

  一间间屋宇空无一人,残旧而零落的物件散乱,显是经历过一场浩劫。某些地方还有陈年的血渍,而他想杀的人,一个也不见。

  当年和母亲被禁的院落同样蛛网密布,他站了许久,终于走出来,门外一张熟悉的脸对他微笑。

  “墨叔叔!”一股被欺骗的愠怒迅速蹿起。

  墨鹞轻松地耸耸肩,“六年前主上便下令毁了方家,替你娘报仇。”

  “我要杀的人早就死了!”仿佛蓄力已久的一拳落到了空处,少年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放心,那个人主上替你留下了。” 墨鹞望了他一眼,神秘一笑,“我告诉你地方,怎样做随你。”

  他会怎么办?当然是毫不犹豫地了结多年夙仇。可……那真的是他要杀的人吗?

  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弯腰点头,卑躬屈膝地谄笑着,逢迎往来的每一位食客,然后恭顺地擦着桌子,一瘸一拐地收拾碗碟,记忆中那个高壮强悍的人,怎么如此落魄……少年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主上灭了方家,杀了所有欺负过你们母子的妾室,又按渊山上的规矩,给你的兄弟一人一把剑,胜者才有资格活下去。”

  少年默默听着,没有言语,仿佛亲历的一切重新浮现。

  “然后他们就开始自相残杀,主上也有点意外。”墨鹞的神色,说不上遗憾还是讽刺,“听说方老太爷当场就被气死了。”

  自命不凡的正派大族,本以为能更有骨气一点,竟然在危机临头的一刻,为求活命,拔剑砍向同胞手足。

  墨鹞摇了摇头,“主上吩咐,若宁死不肯动手,尚有可取之处,放一条生路,由他们去。谁知道他们根本不用别人动手。起先是恐惧,后来一剑剑拼下来,都急红了眼,哪管什么兄弟手足,流着同样的血,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最后废了此人的武功,烧了家产,他便流落街头,已行乞数年,被面摊的掌柜收留做了杂役,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墨鹞拍了拍少年的肩,“接下来就是你的事,不用急,好好想想。”

  他盯着这个卑怯的杂役,站了许久,想了很多——想起幼年时母亲凄苦的笑,想起家人轻鄙的眼神,想起自己被殴打到吐血,却还要在母亲面前佯装无事,想起这个人当年永远视而不见的目光,想起娘临终时憔悴怨恨的脸……

  手指在剑柄上握了又紧,紧了又松,几度反复。

  “真恨一个人,杀了他并非唯一法门,有时反成了对方轻松便宜的解脱。让对方承受时间的折磨,失去所有又怯于一死,才是真正的惩罚。”他恍惚忆起那个跟娘一样的女人对他说过的话。

  “人最悲哀的,莫过于痛苦而无望地苟活。”

  当时那双清冷的黑眸微闪,忽而望了他一眼,其间微妙的意味他此刻才领悟过来。

  静立太久,周围的人纷纷投来目光。被注视已久的人懵然在旁人提醒下抬头,苍老昏沉的目光浑浊不堪,扫过身形如剑的黑衣少年,笔直的站姿像绷紧的弓弦,隐隐有种锐利的森然,一望即知受过严苛的训练,冷冷的脸却似曾相识,气息冷得吓人——或许又是个听说过方家旧事的好奇者。

  男子继续低头擦桌子,一只手按着阵阵酸痛的腰。每逢阴天,受过伤的腰背疼得几乎断掉,为了生存必须做各种粗活,昔年强盛的过往如烟花寂灭,早已对纷杂的讥讽议论麻木。乞食数年,所求的仅是一碗冰冷的粗食,一方栖身的薄榻,再不会为久远无谓的记忆漾起半丝波澜。

  但那少年的目光终究太过奇异,男子忍不住又瞟了一眼,正瞥见少年收回视线转身,紧握剑柄的手垂落,虎口上的一颗红痣猛然唤起沉睡的记忆。

  晴朗的午后,温暖的阳光透入天井,秀致明丽的女子为刚满月的婴儿洗浴,亮晃晃的光芒随着水花四溅,孩子咿咿呀呀的稚音与女子眼中的微愁相映,他不知不觉驻足。婴儿胖胖的小手划过女子发际,幼嫩的拇指边一颗惹眼的红痣,与他的一模一样,是他的第一个儿子。

  起初,他是很期待的。

  不知什么时候起,父辈的斥骂,叔伯的责备,旁系兄弟们轻鄙的目光扭曲了他的心,他一天比一天疲惫,悔意在心底滋长,蔓延,而那个惹来无边非议的女子,也渐渐失去了笑容。

  他想,自己大概犯了错,被爱意冲昏头脑,带回一个棘手的麻烦,或许她没有武功就好了,亲人们的指责声会小一点,对着毫无威胁的弱女,莫须有的猜疑恐惧迟早会消失无踪。

  他又错了,当她失去了力量,嗜血的声浪日盛一日,原本畏缩暗讽的人尽数跳出来,几乎要将她生吞活剥。他不敢站在她身边,那一股汹涌得可怕的敌意,足以令他保护她的勇气消失殆尽。

  一声清脆的碎响,继而是婴儿响亮的啼哭。他回过神,母亲怒气冲冲地摔破了瓷碗,被厌憎扭曲的脸上全无丝毫添了长孙的喜悦。

  他竟转过身,快步逃开这一切。女子抱着湿漉漉的孩子,仿佛不曾听见婆婆的恶骂,目送着丈夫的背影,眼中淡漠得毫无温度。

  后来,便是他早已习惯的不断逃离。

  孩子一天天长大,女子没有了情绪起伏,任谁都可以当面指责讥骂,久了他也就麻木了,进而生出厌恶。她为什么不哭不闹,为什么不像别的妻妾一样曲意讨好,娇媚乞怜,那样他兴许还能保留一丝疼惜。更可憎的是,那个孩子竟然开始有了同样的目光,大而黑的眸子漠然无波,令人烦乱,随时照见他的怯懦。

  男人恍惚了一下,模糊失色的往事泛上来,唯有自己辨得出轮廓。望着少年的背影,突然明白为什么会觉得似曾相识。

  那张脸,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他追上去,瞪着那张年轻的脸,神思错乱,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是不是……我……我……”他想说她的名字,曾经深爱的名字湮灭在时间里,破碎得不堪拾起,“……绯……绯……”

  少年冷冷地望着激动得近乎昏厥的驼背男子,一语不发,只是以剑鞘推开了苍老皴裂的手。

  芳草郁郁,庭中缤纷鲜丽的奇花摇曳盛放,招来了无数彩蝶。

  一杯温度正好的汤药置于矮几,女子翻着书卷,端起嗅了嗅,正要抬手泼向一旁的花丛,半途被一只手稳稳托住。

  “蓝叔叔看着呢。”扶正玉盏,少年低声提示。

  女子瞥了一眼,漾起一抹淡笑。

  “回来了?”

  “嗯。”少年放下一盒细点,“那一带的核桃酥不错,正好就参汤。”

  女子蹙了蹙眉,拈起一块点心慢慢品尝。没多久,苑内踏入一个修长的身影,望着渐渐走近的人,她认命地端起汤盏喝了下去。

  “回来了,一切还顺利?”看着爱侣因嘴中苦味而拧起的眉,男子浮出笑意,随后问向身边的少年。

  “顺利。”少年没有多话。

  男子也没有继续多问,径自抱起了柔软的娇躯。

  “我想明日去拜祭我娘。”少年的声音很低,垂落的目光盯着地面方砖。

  偎在男子怀中,她伸手探了一下少年的额头,疏淡的字句透出些微关切。

  “随你,先下去休息。”

  “藏锋。”男子似不经意地想起,吩咐道,“下月初八点苍派掌门之子成亲,你替我去一趟,送些贺礼。”

  寂然片刻,少年躬身应是。

  待两人离去,少年拾起掉落软椅上的丝毯,极慢地折起,似乎还能感觉到细柔无力的指按在额角,微凉,但很温柔。

  “你料中了。”卧房内,男子点了点她挺翘的鼻。

  “墨鹞说的?”

  “我见他有心情买核桃酥,一定是积怨已平。”

  她稍稍点了下头,提起一丝好奇,问他:“为什么让他去点苍?”以往这等事务丢给下属即可。

  “这个……”男子眼神一闪,“点苍派掌门的女儿刚过及笄之龄,听说活泼又貌美,我想藏锋也到年纪了。”另有他一点小小的私心,自然不会说得太细,她也无从察觉,轻轻打了个呵欠,由他脱去软鞋,顺势歪在床上。

  丝被轻轻覆上,身边多了一个人,热意诱得她偎近。

  “今天不忙?”

  “嗯。”

  拉过纤臂缠上自己的腰,他满意地低语。

  “睡吧,我陪你。”

  阵阵蝉鸣入耳,花香浮动,日影照人。

  初夏的和风拂过层层黑瓦,再无昨日风雨的余迹。

  很久很久以前,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扬州街头出现了一个摇摇晃晃的人,摸着饥肠辘辘的肚皮欲哭无泪,怀念着麦当劳、肯德基、大盘鸡、水煮鱼,对路边热气腾腾的小笼包投以发绿的眼神,痛悔着错入百无一用穿越人的行当,状若痴呆地驻足良久,忽地眼前一亮,死死盯住前方。

  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在锦绣庄内挑衣料,笑吟吟地捻着一方丝罗,扯了一片往管家抱着的小女儿身上比画,粉妆玉琢的小人眼望街上的糖人,扭着要下地,忽被突兀的语声吓了一跳。

  “哎呀!这位小千金真是容貌过人,骨骼清奇,将来一定际遇不凡。”

  美人放下锦缎,诧异地盯着不知何处冒出来的黑影。

  一身脏兮兮的白衫,面黄肌瘦一脸菜色,唇上粘的八字胡摇摇欲坠,手里还支着一根竹竿,挑着“布衣神相”四个大字,神色十分严肃。

  “夫人,我观令千金的面相清贵非常,天生慧宿聪明伶俐,日后必有一番成就。可惜命中带劫难免破局,如无高人化解,将来定是坎坷流离、重病缠身,着实令人嗟叹啊。”此人摇头晃脑满脸惋惜,一副笃定的模样。

  美人狐疑地看了一眼相士,又回头看揪着管家胡子荡秋千,活泼得像皮猴的女儿,尚未开口,一旁的管家放下小人儿捋起了宽袖。

  “你这江湖术士休得妄言,平日里混吃骗喝招摇撞骗也就罢了,今日居然欺到我家夫人头上,诅咒小姐得病,吃我一拳!”

  砰!

  捂着青黑的左眼抑郁良久,好容易摆脱了家丁的追赶,人已到了扬州城的另一端,蹲在一家大户的后门,盘算着该去偷还是抢,无声地对臆想中的热包子咽口水。

  门开了,两个男孩探头探脑地蹭了出来,掩不住偷溜出门的欣喜,年纪偏小的男孩俊美之极,瞧见门边状如乞丐的相士,呆了呆,拐了下哥哥手臂。

  “二哥,你看那个人好可怜。”

  稍大的孩子点点头,从腰畔的荷包里取出几枚铜钱,正要抛过去,耳畔炸出一声怒喝。

  “老二、老三,你们居然敢偷跑!”

  门内又蹿出来一个十余岁的男孩气势汹汹地训斥,“景泽你太不像话,居然带着云书违背家规擅自出门,爹知道了一定会重罚你。”

  老二缩了缩脖子,好脾气地默认了黑锅,偷溜的计划实际上是出自三弟。

  “这位小公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骨格清奇器宇不凡,将来必能成一番大业。”尖锐的声音吓了老大一跳,停下了教训弟弟的大业。

  只听一阵嘿嘿的闷笑,相士亮着眼睛盯住年纪最小、长相最俊的男孩,犹如见到一块上好的肥肉。

  “可惜呀可惜……”

  被笑得一身恶寒,最年长的男孩忍不住喝问:“可惜什么?”

  “可惜命中带煞略有破相,难免有碍姻缘。”

  成为话题中心的孩子被怪异的神色盯得抖了抖,“大哥,什么叫姻缘?”

  被冷落的老二嗫嚅着,“姻缘就是未来的老婆。”

  “没错。”他一把抓住小帅哥的手,目光灼灼逼视,“如果没有高人化解,将来你一定会娶个悍妻,被她克得死死的,就算她名声极差赖着病榻你还是死心塌地,二房、三房、四房更是永无指望,白白长了一张潘安宋玉脸,还有你谢景泽也一样,从小就这么软弱,难怪以后是老婆奴……”

  “走开!”老大用力一推,拦在弟弟身前,“不许骗我弟弟。”

  相士气极败坏,“什么骗,我掐指一算绝不会假,若不作法化解这段孽缘,这位小公子未来一定会被魔教妖女迷得晕头转向,一生堪忧。”

  “信你的话我就是蠢材!”老大眉毛倒竖,右手一拧,使出了正宗初级谢家拳,“滚开!”

  砰!

  头昏眼花中,听见谢家老大关上了后门,门缝里传来隐约的低语。

  “大哥,那个人说的是真的吗?老三真的命里带煞?”老二忧心忡忡。

  “二哥,什么叫老婆奴……”

  “别听那混账乱盖,不就是什么妖什么魔之类的女人吗,云书别怕,以后凡是跟这两字沾边的一概不让她们接近,有大哥护着你……”

  童稚的话语渐渐消失,相士捂着右眼低咒,那谢大从小就如此呆板不明事理,果然是个蠢材。

  流浪啊流浪,继续饥饿,继续漂泊,终于离开了扬州这个可怕的地方。一路往北,繁华的帝都果然不一样,连车马都气派堂皇许多。

  华丽的马车停在大宅前,一个年轻贵公子立在车前,俯身叮嘱爱子。

  “随玉记住,爹走后你要好好照顾娘,课业训修概不可少,切莫嬉戏怠学。”

  男孩已有小大人的模样,点点头,十分懂事。

  “爹尽量早些回来,每次远行,娘均在家中时时惦念呢。”

  年轻的男子默默摸了下孩子的头,叹了一声,不再多说。

  男孩驻足送车马远去,刚回头,一个黑影挡住了路。

  “这位小公子的面相富贵逼人福寿双全,神清骨秀聪慧非常,将来必能手握大权,成一方之主。”

  不愧是教养一流的门第,对跳出来的衣衫褴褛目露异光的怪人,男孩面不改色,只稍稍退了一步,避过臭味。

  “可惜造化捉弄,若无高人指点,难免命中有憾。”怪人咭咭怪笑,一脸兴奋,迫不及待。

  男孩微微皱起眉,“什么憾?”

  “原本是天机不可泄露,但如今遇上也算有缘,我就破例指点一二。”摸了摸掉落一半的胡须,“数年内你万不可去扬州,更不可跟你娘去,最好这辈子也别去,如果哪天突然多了个妹妹,切记佯作不知,须知无知即是福,家和万事兴……”

  极有耐心地等这喋喋不休的话痨说完,男孩静思了片刻,制止了欲上前拳打的随护,“这疯子挺可怜的,给点银子打发了吧。”

  啃着热腾腾的包子,带着两轮青黑的眼圈,相士伤感地飙泪。

  而曾被给过忠告的三个人,各自走向不可回避的命运。

  这一切的一切,只缘于先知的不被理解。

  所以,当各位读者某天在街头,遇见一个粘着八字胡的布衣神相,请耐心把话听完,否则她会化身后妈,蹲在屏幕前满是怨念地狂敲。

  命运,是可以更改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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