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投 亲（3）

　　正是阳春五月，野外是阳光的世界，也是山花的世界。若云谁也没有告诉，就骑着白马出了东门。田京儿早等在这里，告诉她淮月正在白鹤湾等着她呢。事实上，白鹤湾因为闹鬼，平时很少有人去的，只是每年清明节的时候，人们插青才去那里。于是，若云一挥响鞭，马儿就一气跑到了白鹤湾口前，可她望着那几棵古树，却久久没有离开。心想，要是还有白鹤栖在树上，该是多美的风景啊！忽然，若云想起桂芸被烧死的情景，眼前就浮现那熊熊的大火了。这时候，她让马儿放慢了脚步，就在那棵红豆树边绕了几圈，突然听见了几声鸟叫，多么忧伤的叫声呀！她想。这是一种浑身乌黑的鸟，这里叫“嘎女召召”。嘎女召召本来是一个小姑娘，因为空着肚子给土司家放牛割牛草，在山上饿极了，见一个黑洞洞的天坑边有一株樱桃树，树枝上结满了红闪闪的樱桃，她就爬上树去，用镰刀勾着吃了，不想镰刀掉进了天坑里。回到土司家后，她被土司婆骂了，又被土司王打了，土司还要她赔那把镰刀，她就吊死在那棵樱桃树上了。

　　于是，她的魂魄就变成了一只鸟，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两脚就会挂在树枝上哀叫：嘎女召召，去割牛草，肚子饿了，吃了樱桃，丢了镰刀，土婆骂我，土王打我，我各吊了……若云那年跟淮月上山摘樱桃时，听见过这种鸟叫。现在，她又想起了桂芸，不知道她的魂魄是否也变成了这种鸟？这时候，白鹤湾里打起了“哦嗬”声，她心想可能是淮月等不及了，只好催马而去。然而这只鸟，却跟着她也飞进了湾里，一路上都在她头顶叫着，然后飞到了一片草地上，那里开满了阳雀花儿。若云四周一望，却不见淮月的影子。这是谁打的响声呢？忽然，那只鸟飞到一块大岩石上，朝着下面猛叫着。若云一走过去，那人就站起来了。是淮月！若云跳下马，就泪眼汪汪了。“若云！若云！真是你来了！”淮月一把抱住了梦中久违的女人。“淮月哥！”若云也颤抖起来。鸟儿还在欢叫，两个人就倒在地上了。这是一片阳雀花的海洋。阳雀花正迎着阳光灿烂地开放。五月的山风如火一阵阵吹来，就点亮了这一盏盏紫红的灯笼。

　　这是大地给他们准备的洞房和温床。这一盏盏灯笼就像洞房花烛，顿时点亮了整个沟湾。白马好像从没见过这灯草似的，埋着头一路吃了过去。鸟儿也飞到树上去了。此时此刻，世界没有了言语，只有急促的呼吸声，和流水的哗哗声，在旷野里回荡。是的，一切言语都没有行动能够表白各自的心声了，因为这是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境界，忘我的境界。这时候，阳雀花在随风倒伏，一片一片的随风倒伏。若云感到自己就是这片阳雀花，在天地之间倒伏了。她就像蝉蜕一样，把身上的壳蜕去了，剩下的全是鲜嫩的、柔柔的肌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群蝴蝶也开始在草地上翩翩起舞，成双成对地从眼前掠过。现在，剩下的，就只有两尾丢进花丛中的鱼了。花香正在周身弥漫，随着蝴蝶的翅膀，一起一伏，一起一伏。白云就像一床大大的被盖，浮在身上，若即若离。不时有一道光芒透射下来，就像一把长剑，破空而出。若云终于闭上了眼睛，就像一张白白的宣纸，展现在大地上了。

　　这时候，这只手，就像一支狼毫，落在了宣纸之上，开始尽情地书写了。一点，一撇，一横，一捺，都周周正正，整整齐齐的。这时候，他的姿态，是初学者的姿态，一笔一画都是从正楷学起的。而这个刚刚才启蒙的傻学生，拿笔的姿势还没有完全正确呢。于是，若云开始漫天地默想：他写的是什么字呢？哦，对了，是你、我、他！若云笑了，于是睁开眼来，想纠正这个学童的姿势，可她一睁开眼睛，就又闭上了。因为，她看见他是那么地认真，那么地忘情，她就不忍心打搅他了。然而，这却是个神童，刚刚才学会正楷，就学会了隶书，写上了一个大大的“人”字。接着，他就开始学写行楷了，每一笔，每一画，似乎都有了勾连，似乎都有了起伏，似乎都有了伏笔。随之又开始泼墨了，他画的似乎是一枝小小的荷莲……终于，这支狼毫沾满云雨，在挥洒江天了。淮月挥洒得大汗淋漓的，挥洒得淋漓尽致的。几十年的能量，此时此刻，就运筹在这支笔尖上了，什么锦绣文章，什么江山如画，如今都没有这支狼毫生动活泼了。

　　这时候，白马回过头来，也把自己的狼毫伸了出来，扬蹄而起，一声长啸，直指江天。继而，那支狼毫就舒展自如了。顿时，只听得一声霹雳，破空而来，整个天空就炸开了，整个世界就消失了……淮月顿时像一座泰山倒将下来，重重地压在若云身上。若云感到高高的天空还在旋转，爆炸的太空还在尘埃飞扬，她就一口咬住了淮月的胳膊。淮月感到手臂上又多了几道深深的沟壑--但这却是一种痛苦的快感！咬吧，咬吧，咬吧！他在心里呼唤着，呐喊着。可是，若云却没有再咬了，她的手就像拂尘一样，轻轻地拂去了他背上的露珠。蝴蝶又翩翩地飞了起来。啊啊，那是一只只白色的蝴蝶……有的落在阳雀花上，有的又飞动起来……多么自由自在啊！多么无忧无虑啊！她想。这时，淮月感到自己就像在做梦一样，很不相信似的凝望着若云--若云两眼泪汪汪的，就像在回答他的问话。

　　因为，这是眼睛和眼睛的对话，这时没有了声音，也没有了色彩……然而，那语言却是多么生动，多么活泼，就像潺潺流淌的小溪，洗涤着岸边的水草，冲刷着河床的卵石。于是那河流便转化成了一条音乐的河流，那河流便流进了人的心田，那河流就像天籁一样舒缓而恬淡，和谐而自然了。就这样，他俩静静地躺了半天。这时候，若云才感到自己起死回生了。因为以前，她从未有过这样快活的感觉，好像以前的云雨不是在做爱，而是在服劳役。现在，她发现自己有了全新的人生，全新的生活。这时候，嘎女召召又叫开了，多么可怜的鸟儿呀！她想。“若云，我真是想死你了呀！”淮月终于开口了，一开口就是一句吓人的话儿。“我也一样啊，想死你了！”“我现在就是死了也值了！”“我也是一样，就是死了也值了！”可是，淮月还是担心这情景只是昙花一现，于是又说：“要是你不再回去就好了！”“我真是不想回去了啊！”若云喃喃地说。“可惜白鹤不见了，要是有白鹤，该有多好呀！”“白鹤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若云望着高高的蓝空，又笑了。一时间，淮月的眼前就满是展翅翱翔的白鹤了，他想象的翅膀便忽地展开了……这时候，天地又合在了一起，世界就忽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