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袭 职（2）

　　田丙如大受启发，就想新官上任该放“三把火”了。于是想来想去，他觉得有几个是失了自己面子的，自己得马上把面子从他们身上要回来。首先，他想起了壶川的老婆兰婷，先前他是给足她面子的，可是她却一点面子也不给自己，因而他就想拿唐公廉开刀了。因为他觉得生杀大权，正是土司掌握的第一大特权，只有掌握了这一特权，土司的威风才能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这消息一下就传开了。最先来说情的是向管家的老婆唐氏，她说她哥唐公廉这些年老老实实的，并没有想造反，也造不了反，怎么说杀就杀呢？田丙如就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心里老实了，就不想造反了呢？”倒把唐氏问得哑口无言了。接着，就是兰婷前来求情了。田丙如等待的就是这个女人的到来！这天，阳光很好，大把大把地泻在窗上，像盛开的金色的花朵。田丙如走到窗前，伸出手来，想把这些金色的东西捧起来，就望见了那些泛上河岸的水母，在虬曲的岸边跳来跳去，直想跳上悬崖，跳进百斯庵去。

　　就在这时，兰婷走了进来，她半蹲着问了一声：“主爷好！”能不好吗？田丙如听见这个女人的声音，便得意地笑了，心想，真是个贱女人啊，敬酒不吃吃罚酒！当年，你要是肯听本王的，又何至于此呢？但他没有马上回过头来，而是让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高傲的女人，一遍又一遍地读他的背影。这是新土司的背影，你读懂了吗？他在心里说着，笑着，一派春风得意的样子。这时候，兰婷望着田丙如的背影，却在想自己的心事。她知道，这场祸端是自己招来的，只有自己来承担了。可是，她想错了，因为现在的田大少爷，不再是当年的田大少爷，而是当今的容美土司了，他动一动嘴，就前呼后拥，地动山摇的。因而，在当今土司的眼里，现在并不是什么儿女情长了，只要能显示出权力，显示出魄力，显示出威力，无论什么事他都做得出来。可兰婷却没有想到这一层，她完全沉浸在对自己情感的固执的想象中，似乎显得有点儿自作多情。如果这时候她知道，或是看透了土司的心思，就凭她的性格，她是绝不会低三下四地来求新土司的。可是她不知道，所以就来了。

　　她还以为，只要自己能够顺从土司，甚至答应土司的苛刻要求，就可以挽救她父亲的生命了--可是她想错了，完全想错了。事实上，就因为兰婷这一错误的想法，使得新土司更加狂妄起来。因为他不仅心里得到了安慰，使损失的名誉得到了补偿，也因此看贱了这个女人。这是新土司事先也万万没有料想到的。田丙如冷笑着，毕竟他以前还把这个女人看得很有斤两的，就因为这一刻，他看轻看贱这个女人了。在此之前，他还在犹豫：如果这个女人不来求自己，自己的脸面不是丢尽了吗？心想，真要是那样，我就佩服这个女人了，自己就会网开一面，放了她父亲唐公廉。因为他在看来，自己不可能没有一个对手--就像父亲把梯玛当做对手一样，他一直把他父亲看成是自己的对手！而当他坐上土司宝座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已经将老土司打败了，应该寻找新的对手了。因而他想，要是壶川不出家的话，也许壶川会成为自己的对手，可惜壶川不堪一击，如今已成为一个秃头和尚了。

　　因而，他也曾想，要是兰婷继续跟自己作对的话，那么自己就与这个女人配合下去，把她当成自己假想的对手。可是，如今一切假设都成了泡影，使他大失所望！他心想，女人，毕竟是女人呀！于是，不油然地摇了摇头，又生出了许多无奈的感慨！“主爷，你就饶了他们吧！”兰婷终于说话了，“你要我做牛做马都成！只要你肯放过他们！”“你的脊梁骨哪去了？”田丙如忽然鄙夷地说，“你不是一直都很傲慢的吗？”我的脊梁？我很傲慢？兰婷忽地被惊醒了，因为她没想到，几日不见，这个看似畏缩的男人变了，变得几乎连她也认不出了。于是愣了一阵后，她又冷笑道：“是我瞎了眼睛！”这就转身要走。想走，没那么便宜！田丙如对着这个女人的背影便冷冷地说：“哼！女人总是自以为是！”可是兰婷却没有回头，因为她知道自己要是一回头，腿立马就会软下来，自己就会真的没骨头了。所以她没有回头，而是紧紧地咬着牙关，一步一落泪地走了出去。地上，一道长长的背影将土司的身子笼罩住。田丙如感到失望之极。

　　他本以为这个女人还要跪下来求自己的，可是她没有，而是径直去了。他便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心想，这毕竟是个有骨气的女人啊，自己也太小看她了！但他突然想起田京儿的话来，心想，只要自己一动摇，那么就会回到以前那个“我”去！所以，他便没有轻易地改变主张。这时候，向管家走进来，说道：“土司长大了哩！”能不长大吗？田丙如非常得意，他原本是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调换管家的，毕竟管家年纪大了，但见管家如此一说，他也便打消了这一念头：“好好搞，你永远都将是田家的管家！”“不！”向管家纠正说，“应该说，永远都将是土司的管家！”土司的管家？田丙如就明白了，向管家之所以能够做这么久的管家，是因为他一直都在听土司的--错也听，不错也听，反正家又不是他自个的家，而是土司的家，要是土司没有了，他便什么也没有了。因而，只要有土司在的一天，即使就是做一条狗，主人也会看重他的，因为他忠诚、老实，从一无二！这么一想，他就笑了，原来坐在土司的位子上，还能够知道常人所不知道的东西呢。现在，他便要亲自去监斩了。

　　实际上，这件事田丙如还是钻了一个空子。因为老土司刚刚病愈，已到平山爵府、宜沙别墅巡游去了。这是个空档，他可以先斩后奏。本来他已经是土司了，不必先斩后奏的，可是大印还在老土司的手里，所以他也就只能先斩后奏了。行刑点设在细柳城的河滩上。那时，兰婷只有一个请求--赐她父亲一具全尸！田丙如答应了，因为他觉得自己这样做，多少讲了点仁慈。所以，他还特地为唐公廉准备了一副棺木，聊表心意。兰婷非常感谢，早早地请人把棺材抬到了河滩上，她好敛尸。本来，她还想请求新土司给她父亲做一堂法事的，怕再讨没趣，也就没好再提了。日头高高地挂在头顶。田丙如来了，他下了马，一柄华盖遮了过去。这时候，兰婷的目光就像柄刀子扫射过来，虽然那目光只扫了一下，仅仅只一下，就在他的脸上刻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痕。他冷笑了，他知道自己战胜了一个刚强的女人，虽然，这并不光彩，但足够挽回自己的面子！同样，他杀一儆百，以儆效尤，为的就是给手下的土司们看的。

　　他心想：无论你们怎么看，老子依旧是一个果敢的、强大的土司！阳光从云层里一道道地透射出来，让人想象成一把把锋利的刀刃。唐公廉五花大绑，被亲将推进了刑场。他一路大笑着，说自己不曾死在那个英雄的土司手里，倒死在了一个无名之辈的土司手里，真真是天大的讽刺也！一时间，那声音将河水也砸开了几个浪花，在人们的心空久久地回响。这时候，唐公廉已经瘦骨嶙峋了，一看就长着一身反骨，但他现在却后悔莫及！因为，要是他把这一身反骨真的当成反骨的话，他早就跟水浕土司反抗到底了，那么他便像水浕土司一样，头颅早就滚在这一片沙滩之上了。这时候，唐公廉在嘲笑自己，在无情地嘲笑自己，因为他心想，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这时，他又望了一眼女儿，也为女儿伤感起来，因为女儿为了他，已经牺牲得太多太多了。可兰婷却没有一滴泪水。

　　现在，她明白以前她没有明白过的道理了：对于一个土司来说，不管是大土司还是小土司，不管是老土司还是新土司，都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的--因为土司就是土司，杀人就是他们的特权--因为权力不用就过期作废！所以，当他们拥有权力的时候，就会变本加厉，特别是对待曾经伤害过他们的人，也就更是如此了。这时候，太阳高高的悬在头顶，对这一切早已熟视无睹。兰婷终于知道了，这人是没长眼睛的，苍天也是没长眼睛的。这时候，她的心中似乎已经没有任何悲伤和绝望了。“你难道就没有话可讲了吗？”田丙如突然开口问唐公廉。

　　“我早就该死了，可惜还活到了今天！”唐公廉凛然地说，“我是白活了这么大的岁数了！可是你不同，因为你只是个傀儡！”“啊哈，有我这样当傀儡的吗？”田丙如大笑，“笑话，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你逃不过你父亲的手掌心的！”唐公廉说，“老子诅咒你！你也会不得好死！”守牛娃还能咒死牛吗？但田丙如的脸还是一阵痉挛，于是他将手一挥，大喝一声：“斩！”咔嚓！唐公廉的头便骨碌碌地滚到了他女儿脚边。兰婷还是没有哭泣，她见父亲大睁双眼，死不瞑目，就蹲下来，用手将父亲的眼睛轻轻抹上了。“爹，你走好！”兰婷笑了，“早一天走，您老就少受一天罪啊！”她这就把父亲的头颅抬起，安放在尸首上，然后包裹起来，一层，一层，又一层地包裹起来。血，却还在一股一股的冒着，冒着……白布就被染成红色了。于是，几个汉子便将尸体放进了棺材，抬到山里去葬了。祭过一七、三七、五七，兰婷就到百斯庵出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