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预 兆（1）

　　这一年，已是公元1729年，雍正帝在保靖实施了“改土归流”。这一不幸的消息，立即传入了容美少土司的耳里。这天，少土司坐在行署的书卷椅上，悠哉游哉的，突然有人来报，说保靖来人了。少土司睁开眼来，见是余星，见他清瘦的身影带着几分憔悴，就笑了。因为，这个人先前总是能给容美带来好运，可是，现在的余星再不是先前的余星了，他是来投奔容美土司的，因为保靖土司完了，保靖也就完了。而少土司在一阵兴奋之后，终于有了某种预感：不知这世界怎么的了，皇帝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了呢？他不是想把土司们都灭了吧？土司们不是都很听话吗？怎么能说灭就灭了呢？心想，也许是保靖土司这些年不得人心，所以才改土归流的吧？于是，他对余星说道：“既然来了，你就住下来吧。”事实上，余星本以为少土司会询问关于保靖改土归流的过程的，可是少土司没有，只叫他留下来，他只好留下来了。那时候，他还以为少土司会重用自己，可是少土司没有，只叫他住下来，住下来再说。他也就只好住下来了。可住下来干什么呢？他却不知道了。

　　是的，我是来避难的，就当容美是自己的避难所吧，余星这样想。无所事事的余星，就开始寂寞了，因为过去他是个大忙人，一忙起来就不知道天昏地暗的。可是现在一闲起来，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了。这一天，他从刘天门口里得知容美有了妓院，于是就来到妃子泉，因为在那里他可以完全地放松自己，放纵自己；因为他心里有很多很多想说的话，如今都只能对妓女们说了。那天，金莲见余星进来，就叫梅娘来陪他。余星并不知道梅娘是保靖女子，所以就跟梅娘来到了妃子池。梅娘自从冯长雄走后，就将一切都看开了，她再也没去想谁会把她赎出去了。这时候，梅娘也宽了衣，身上文的梅花纹随之浮现出来，在水面上灿烂地开放。余星突然想到了那年与容美结盟的事来，那是在梅花阁，老土司是怎么礼貌地接待了他！可是现在，事别三日，已是天壤之别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数吗？梅娘见他唉声叹气的，就说：“你这个人也是的，来玩乐子，怎么就乐不起来呢？”余星叹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唉，没想到我余星的老境竟会如此颓唐！”梅娘就笑了：“你正当中年，正是搞大事的时候，怎么能说自己老了呢？”“我是人未老心已老了啊！”余星扼腕长叹。梅娘便笑道：“说自己心老的人，心一定不老的。要是你心老了，怎么还来嫖窑子呢？可见你的心还没老呢。”梅娘一边给余星搓着背，一边嘻嘻哈哈地笑着。可她不知面前这个人就是保靖大名鼎鼎的余大人。上得池来，就用帕子将他身上的水珠揩干了，然后挽着他进了房间，与他对酌起来。余星正是借酒消愁来的，两人碰了一杯又一杯。余星以为自己遇上了知音，就问：“梅姑娘是本地人吗？听口气好像不是呢。”“先生也不是本地人吧。你倒猜猜看，我是哪里人？”“好像是我的家乡人呢。”“你家乡是哪里呀！不会也是保靖吧？”“我正是保靖的余星呀！”余星流出泪来了。“你……就是把苗人赶走的那个余星？”梅娘愣住了。“正是！”余星点了点头，又饮了一杯酒。梅娘却突地站起来，“呸”了他一口，拾起酒杯就朝他的脸上浇去。

　　余星大骇，忙问：“你……你这是？”“是你！是你！是你把容美和桑植土司带进了保靖，烧了我们的寨子，卖了我们的亲人，还让我们过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你难道还是人吗？”梅娘的泪水汹涌而出。忽然间，余星被这出其不意的烧酒淋醒了。他这才明白眼前这人是谁了。是的，要不是自己，容美、桑植的土兵就不会去保靖了。可是话又说回来，只要有土司在的一天，不是他来搬救兵，别人同样也会来搬的。余星觉得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可是，无论怎么说，毕竟是自己来的呀，这罪过自己不承担谁又来承担呢？这么一想，他就没再狡辩了，于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提起酒壶，又开始酌酒。

　　可是他因为太激动了，手不停地颤抖着，酒壶就像撒尿一样，洒了一桌子。他就这么一杯一杯地喝着，喝着，梅娘再也看不过意了，一把抢了他的酒杯。余星却哈哈大笑起来：“土司完了，保靖亡了，大家就都解放了！”这时候，梅娘扑过去，抱住他抽咽起来。因为她知道，自己错怪余先生了，所以泪水禁不住直往下落。现在，她才知道面前这个男人，为什么总是唉声叹气了，因为土司不在了，保靖不在了，他只能寄人篱下了。这时候，梅娘不再感到他是来嫖窑子的，于是两人好好地温存了一夜。一醒过来，她才感到人生原本是那么的缥缈，那么的短暂，就像一场春梦，梦做醒了，便什么也没有了。之后，余星就成了梅娘的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