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幻雾（5）

　　少年铃声在暮色里一响，学生们便从校门口纷纷走出来，大多结伴而行。杜显扬的车远远地停在分岔路口。

　　夹在人群里走出来的江静笙一眼就认出了停在不远处杜显扬的车子，和旁边的薜青阳说了一声，便笔直朝他走过来。

　　“一起去吃饭吧。”杜显扬下车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朝他温柔地笑笑。

　　江静笙沉默半晌，似乎在探究杜显扬突然来接他的原因。

　　杜显扬默然地笑笑说：“静歌今天被徐医生接到医院复查，她说让我今晚陪你吃饭。”

　　江静笙颇有点窘迫，低头钻进车子里，抱着书包坐在座位上，咬着唇没说话。

　　车子驶离学校，缓缓地在干净的路面上行驶，道路两旁，有新植的树，大概还需要许多年才能长成大树，两旁的店面大多都关闭了，有些用朱红油漆写着“转让”的字样。

　　这年头的生意不好做。

　　“你想好读什么大学了吗？”杜显扬突然问道。

　　江静笙微微一怔，有些不解：“我现在才读高一。”

　　“也该考虑了，一眨眼两三年就过去了。”

　　江静笙答：“我没有想那么远，而且也不一定要读大学。”

　　杜显扬像是没听到最后一句，径直说：“不如去X市吧，那里也有适合静歌的戏曲学院。我一个老朋友是一家戏曲学院的老教授，培养了不少戏界名人，出了不少梅派青衣呢。正好离西塘也不远，可以时常回来。”

　　江静笙看着杜显扬的侧脸好一会儿，才默默地说：“杜叔叔，静歌不会读戏曲学院，还有……”

　　杜显扬截下他的话头：“我知道你们离开西塘就不会再回来了。”

　　江静笙不语。

　　杜显扬并不介意，笑笑说：“我已经联系了北京那边的医生，会给静歌最好的治疗。你们之前不是说要离开西塘吗？等静歌病情稳定一些，我就带你们过去，治好了，直接去X市，那边的房子也安顿好了，学校那边，我会提早准备。”

　　江静笙吃惊地掉过头来看着他：“杜叔叔……你之前不答应我们走的。”

　　“这样对你们不公平。”他看着前方，稳稳地握着方向盘，声音平静，眼神更平静得不可思议，“我仔细想过，离开这里，是给你们最好的自由。这里带给你们的不快乐，我希望用我的方式替你们抹去。而且静歌的病确实要及时治疗才行，你也希望静歌早点复原，是不是？”

　　江静笙怔怔地看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杜显扬有些宠溺地揉揉江静笙的头发：“静笙，我希望你开心一点。你如果开心一点，静歌也会幸福一些。从今以后，陪在她身边的就只有你了。”

　　从今以后，陪在她身边的就只有他了。可是江静笙知道，不会只有他的，还会有另一个人，让江静歌视为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还值得去保护的人。

　　杜显扬带江静笙去附近的饭庄吃了饭，江静笙思绪有些混乱，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离开西塘了，所以胃口也不怎么好，在杜显扬的要求下喝了几口汤后就吃不下东西了。其间杜显扬给他说了北京医院的情况，他也只是听了个大概，反正也听不懂，但他相信杜显扬。

　　“只是比较为难你和静歌，要和西塘的朋友分开。”杜显扬给江静笙夹了菜放到他碗里，轻声说。

　　江静笙沉默了一下，才说：“无所谓。”

　　杜显扬放下筷子，笑了一下：“你舍得青阳这个朋友？”

　　江静笙直视着他的眼睛：“杜叔叔，这个世界上也有时间断不了的根。”

　　杜显扬愣了愣，继而会心地笑了，隔着桌子拍了拍他的脑袋说：“小小年纪就这么会说话，真不知道像谁。”

　　江静笙淡淡地笑了一下，低头喝了口新鲜的鱼汤，满口的清香。

　　吃完饭，杜显扬便驱车先送江静笙回去，说自己要去所里办点事，江静笙有好几次想开口，又止住声音。杜显扬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当江静笙下车转身进院门的时候，他叫道：“静笙。”

　　江静笙转过身，他的眼睛很漂亮，澄澈而明亮，却也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稳重。

　　“我希望，我的决定是对的。静笙，这是我替容至做的最后一件事。”杜显扬笑了笑，便发动车子离开了。他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少年，一直静静地立在那里。

　　然后车子拐弯，江静笙便从后视镜里消失了，只剩下一堵陈旧的青色的墙。

　　像悠长的岁月。

　　杜显扬一路驱车，望着前方一路平坦的大路，整个人都呆呆的，握着方向盘的手慢慢地缩紧。李同曾经将那份领养文件交到他手上时，认真地问他：“显扬，你觉得，这两个孩子的未来，会幸福会光明吗？”

　　“如果他们没有未来，我和容至会给。”当时的他，是这样回答的。

　　李同只是艰难地笑了笑。现在，换成自己慢慢地露出苦涩的笑容。他们两个人的未来，他给得起吗？

　　他那时候想，怎么会给不起？他与江容至当时的家底，足够让这两个孩子过着最富足的生活。

　　然而幸福的给予始终不如他所预想的那么简单。

　　他不是不知道江静歌身上的伤，他不是不知道江静笙有多么痛恨江容至，但他一直以为，这是江容至的教育方式，江容至只是将父亲曾经用在自己身上的方式同样用在了江静歌的身上而已。他只是想，那是爱的另一种方式。

　　然而，事情真的是这样吗？江容至到底有多少事情一直瞒着他？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居然发现，没有勇气去追究真相的是自己。

　　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急于送他们走。或者仅仅是因为心里的不安，日复一日像浪潮一样吞没自己。

　　越久，他就越觉得自己处于浓厚的幻雾里，在那几个孩子身上，看不见方向，也看不清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