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尘埃（4）

　　空楼吃完早饭，黎写意就把她送回了杜家，杜显扬在院子扫落叶，抬头看见江静歌身后的人，顿时僵立在那里。

　　黎写意动动嘴唇：“杜叔叔。”

　　“啪”的一声，杜显扬手里的扫帚掉在了地上。

　　黎写意被杜显扬留下来吃午饭，黎写意没有拒绝，江静歌聪明地提出自己去买菜，留了空间给他们两个人。

　　杜显扬把泡好的浓茶端过来，黎写意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杜显扬坐下来，端详了他两眼，当年的孩子都长大成人了。

　　黎写意注意到他的目光，有些不自在，但也没有说什么。

　　杜显扬开口问道：“你身体还好吗？”

　　黎写意一愣，随即点头：“挺好的。”

　　“还和以前一样瘦。”杜显扬挤出一丝笑容，“对不起，写意。”

　　他知道杜显扬为什么说对不起，他也以为见到杜显扬，至少会满腔恨意，可是他却怎么都恨不起来。

　　原来有些恨，是不需要刻意记住的。无论多大的仇恨，它都会随着时间，慢慢地消失。

　　然而心底的伤口，却是永远抹不平的。

　　他扯出一丝笑意：“当年我母亲早就想离开西塘，只是一直没有那个勇气。你只是在后面推了她一把而已。我母亲一直想让我带句话给您，说谢谢您。”

　　杜显扬艰难地笑了笑：“你母亲是个好女人。”

　　“是吗？”他也笑了笑，却觉得异常干涩，“那你为什么要放弃这么好的女人？”

　　杜显扬脸色微微发白：“原来你都知道。”

　　他摇头，语气有些冷淡：“所以在十六岁那年我就说过，不要把我当做小孩子。有些事情只要稍微一调查就知道了。”

　　调查这件事，是他离开西塘以后的事了。只要托沈童稍微调查一下，所有事情都不会尘封太久。

　　杜显扬没有介意，靠着椅背坐下来：“所以我说你从小就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是太聪明了，反而会让自己过得不快乐。”

　　黎写意淡淡地笑了，没有说话。他知道杜显扬和自己的母亲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所以理所当然，有许多西塘人都知道当年杜显扬和他的母亲有过一段情史。然而在举行婚礼的前一个月，他的母亲突然取消了婚礼，而选择嫁给了黎明朗。

　　说实话，他根本无法去责怪杜显扬。

　　因为杜显扬根本没有做错什么，是母亲私自取消了当时的婚礼，嫁给了当地比较富有的黎家黎明朗。

　　有许多人都说，那是因为他母亲觉得杜显扬太穷了，那时候他大学都没有毕业，根本养不活她和孩子。她当然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那一方。

　　所有人都觉得是他母亲的错。

　　杜显扬淡淡地说：“你母亲是我唯一爱过的女人，也是一生中最后一个。我只是没有想到，我会走容至的老路。”

　　黎写意静静地坐着，半晌才说：“您这么多年不曾娶别人，我母亲心里会更愧疚，您一点也不了解她。你们都一样，江静笙也一样，以为很了解静歌，其实一点也不了解，用自以为是的方式保护她，实则却是在伤害她。”

　　杜显扬怔忡。

　　黎写意站起来，低声说：“我去找静歌。”

　　黎写意将手插在口袋里，慢慢地走着。

　　他是知道的。

　　他其实知道所有的事情。可是那时候每个人都把他当做小孩子看待，觉得他不懂，觉得他不会去懂，便什么也不告诉他。结果他发现自己就像傻瓜一样被自己的父母蒙在鼓里。

　　十年前他落水，一直住在医院里，被很多人看着。他想出去，但总是有人跟着，他找母亲说，母亲只是告诉他：“这是在保护你。”

　　他当时觉得好笑，又不是什么动乱的年代，哪儿来的保护啊？

　　他当时指着门外站着的杜显扬说：“为什么要他保护？”

　　母亲当时没有说话，默默地替他盖好被子。

　　母亲的眼睛很漂亮，但很多时候，眼里闪烁的都是不快乐的微光，在西塘这个小地方，即使不快乐，你也要挺直了腰板生活。

　　没有人会去刻意过问你。

　　何况是像母亲这样被人说成始乱终弃的女人。

　　后来，他终于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跑出病房，他想去找江静歌，没想到在经过医生办公室的时候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你送我走可以，但是你至少要把写意留在身边啊。”

　　“我做不到。”

　　“他是你的孩子……”母亲抽泣着，“杜显扬，他是你的孩子，你就这么狠心把他推出你的世界？”

　　杜显扬叹了口气：“向晚，我现在还需要照顾容至的两个孩子。”

　　“可是写意才是你的亲生儿子啊！”母亲失控地道，“你就算恨我当初嫌贫爱富没有嫁给你，可是他真的是你的儿子。显扬，算我求求你，我可以走，但是求你把写意带在身边。”

　　他当时浑身冰凉地贴着门板，看着走廊里闪烁不止的灯光，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回到病房，站在未开灯的房间里，伸出五指，在这样的黑暗里，他竟然看不见。

　　只要黑暗降临，他便什么也看不见，如同布满了幻雾的世界。

　　只要有罪恶的心灵，那么就永远无法见到光明，那样的罪恶，就这样生在他的血液里，无限地循环。他用自以为是的方法让父亲脱离了他们的生活，他又用自以为是的方法去定义母亲的幸福。

　　他停下来，用手抹了抹脸，才发现，眼泪流了出来。他抬了抬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当初自己的家门口。可是戏庄已经不是戏庄，往日的向晚戏庄已经由一家特色小店代替了，里面顾客来往如云。

　　他立在那里好一会儿，恍若隔世。

　　开始的时候母亲和父亲总是站在门口等他回来，渐渐地，就只有母亲一个人在等他，再然后，没有一个人会在家门口等他回家。

　　他那时候就学会自己做饭洗衣服，大冬天的，手有时候都泡坏了。

　　可是面对别人，他就会比别人更骄傲。

　　这一刻，他多么想念江静歌。他想抱着她，他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即使他当时认为，是她把他推下河，可是他恨不起来，真的恨不起来。

　　这个世界，只有她的体温可以给他最大的安全感。

　　黎写意目光渐暗，转过身，目光闪烁，定住不动。

　　江静歌提着一篮子的菜站在那里，手里还提着一只活蹦乱跳的鸡，她奇怪地看着他：“大冷天的，怎么没有戴围巾出来？”

　　她向前走了几步，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来，取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踮着脚尖给他围上两圈，然后说：“好啦！这下暖和了，我们回……”

　　“去”字没有说出来，话音像突然掐断电源的收音机，收了声。

　　江静歌看着突然牵住自己手的黎写意，他低着头，额前的细发几乎遮住了他的眼睛，漂亮的嘴唇紧紧地抿着。江静歌看着他的手，他的手在微微发抖，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越握越紧。

　　“你怎么了？”江静歌轻声问道，“又不舒服了？”

　　他轻轻地摇摇头，张嘴欲说什么，但最后像是放弃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

　　温暖蓦地离开，她讶异地看着自己被他放开的手。

　　属于他的温度一点一点地被冷空气侵蚀掉，最后什么也没有留下，就像一场梦。

　　黎写意上前几步走过她身边，替她提起地面上的菜：“回去吧。”

　　她好久才“哦”了一声，转身看着走远的黎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