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北京一夜

　　这是冷小菁第三次来北京，第一次是爸爸带着她来游玩。爸爸很忙，而不懂事的女儿缠了他半个暑假，他最后不得不答应。十来年的光景，现在想来，仿佛还是近在眼前，而爸爸也从未远去，自己也从未有这样多无可诉说的烦恼。上大学的时候和同学来北京度假，青春懵懂，正值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华，现在才知道那是岁月的珍贵，却回不去了。

　　冬日的北京，肃杀的感觉在这个城市蔓延，已经枯黄的法国梧桐，僵直地立在街道两旁，一阵风过去，秋风扫落叶，带着一阵凉意。绚丽的霓虹灯，繁忙的街道，这个城市永远可以将繁华与落寞结合得如此完美。

　　外面的光景，迅速地向后退去，冷小菁看着车窗外面的世界，一个陌生的城市，让她感到一种漠然的安全。

　　北方的冬天来得匆忙，而且来势汹汹，路上匆匆而过的行人已经换上了御寒的服装。她低头看看自己，不禁一阵懊恼，没有过出差的经历，连御寒的衣服都不知道多备几件。

　　时尚摩登的款式，五颜六色的灯光，模特不停在T台上来回走着，几欲迷人眼。因为Vivian，她拿了邀请函进去，工作人员把她奉为上宾，她的位置极靠前。这是一个未知的世界，她渐渐从漫不经心变得好奇，痴迷于设计师独特的创意和精湛的技巧。

　　到了最后，模特和设计师纷纷登台，迎来了掌声雷动的高潮，连带着晚宴都是一派辉煌，热闹非凡。奇怪的是，她享受时尚的氛围，却不喜欢衣香鬓影的场合，一个人在这种地方难免尴尬，于是等到晚宴进入尾声的时候，一个人悄悄离场。

　　酒店外面仿佛都是这种奢华的气氛，七厘米的高跟鞋，配着紫罗兰色的晚礼服，寒意袭来，她忍不住战栗了一下。寒冷的天气，呼出的每一寸空气仿若都会结冰，她简直站不住，但是离可以打车的马路还有一点距离。不知为什么，晚上街道上的人影突然很少，她心里爬上一丝恐惧，不禁稍稍加快脚步。可是绝对不是幻觉，她感到后面有人跟着。她越走越快，脚步似乎已经停不下来，直到有人拍着她的肩膀，喊了一声“冷小菁”她才停下来。

　　“真的是你，我都怀疑我看错了，一直不好意思上来打招呼。”说话的是一位男子，一身得体的西装，却不像萧楠洛那样冷俊疏离。橙黄的灯光下，他显得温文尔雅，一派绅士的味道。直到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她才想起来。

　　恐惧终于从心头散去，“赵之扬，原来是你，刚才吓死我了。”她笑着说道。

　　赵之扬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呃，不好意思，我那是太兴奋了，不敢确定是你。”说着，望了她一眼，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的身上。冷小菁连忙拒绝，赵之扬没说什么，让她先上车，免得在外面会感冒。

　　冷小菁也不矫情，外面的空气干燥寒冷，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上车之后，他马上开了暖气，一阵阵暖流吹在裸露在外面的肌肤上，驱散了少许寒意。他一边开车一边问：“这些年你都去哪里了，每年的同学聚会你都缺席，你来北京是出差吗？”他丝毫不觉得自己的问题很多。他只知道她是南方人。毕业的时候很多同学都搞联欢，却独独少了这个女生。

　　冷小菁有些无奈地笑笑，道：“你问题很多，当年我毕业的时候家里出了点事情，所以和同学就没有什么联系了。这次来北京是受主办方邀请，代表我们公司出席的。”对于当年的往事和他的问题，她寥寥数语带过，不想在撕心裂肺的往事里纠缠。

　　“倒是你，怎么会出现在那里？”她记得当年他有了出国留学的资格，三年时间，想想也差不多完成了。

　　他毫不避讳轻松地回答：“嗯，我没去，现在自己创业，那个秀是我一哥们主办的，我来见识一下。”

　　这一路回到酒店，两人交谈愉悦，老同学相见，不管曾经关系怎样，这一见是难得的缘分。下车的时候，他说：“这么多年同学聚会都没有来，这次有机会总要聚一聚吧！当年的同学很多都在北京发展，今年聚会时间就定在后天，你还是抽空来一趟吧。”

　　毕竟都是同学，她不想表现得拒人于千里之外，便点头答应了。

　　不过没有想到的是，远在北京，她难得参加的聚会，海蓝也来了。所谓狭路相逢，也不过如此。估计海蓝也没有想到，她看到冷小菁的时候，四目相对，两人俱是一惊。

　　所谓聚会，不过是找个地方吃顿饭，然后开始一系列的娱乐节目。来的同学大多数现在颇有成就，聊着事业与各自的另一半，以及生活的经历。讲出来的，都是令人艳羡的东西，仿佛这几年，人人都是意气风发，生活的艰辛不曾有过。

　　那句话怎么说，那些热闹，只是别人的，和她无关。冷小菁端着一杯果汁，静静地坐在一隅，心绪随着音乐安静地流淌。意外的是，当年热络无比如今在社会上左右逢源的海蓝也安静地坐在沙发上，而她的目光，一直徘徊在一个人的身上，眷恋且温柔。顺着目光看去，冷小菁一怔，怎么会是他——赵之扬！？

　　当年的赵之扬是学生会的主席，阳光而热情的一个男孩，却每每喜欢缠着她。赵之扬是体育系的，因为经常在操场上打篮球，皮肤黝黑，身材高大，和冷小菁喜欢的类型完全不符。

　　因为她的冷淡，赵之扬与海蓝的接触倒多了起来。

　　当年关系一般的朋友，现在见面，也有老友一般的情怀。海蓝此时的背影倒折射出几分校园时代的味道，或许是因为她对面的男子。冷小菁不得不嘲讽自己总是后知后觉，当年的海蓝，那样不肯浪费精力的一个人，总是为自己鞍前马后地去应付赵之扬，现在想想，觉得往事越发清明。

　　金禾会所的花园很大，偌大的一个园子，左边餐饮，右边娱乐，中间是SPA馆，后面是宾馆。正值晚间休闲的黄金时段，前厅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后面却安静多了。一旁巨大的喷泉擎天玉柱般滑然而落，水顺着阶梯缓缓流淌，空气中还浅藏着清淡的花香。赵之扬和海蓝面对面坐在木椅上，长久缄默不言，如此寒夜，两人竟然都不觉得冷。

　　良久，赵之扬首先打破沉默：“几年不见，你倒成了名人，上次在北京房地产峰会看见你，还以为看错了。”

　　海蓝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神思缥缈：“哪里比得上你们下海做生意的，只是混口饭而已。”心中苦笑，心底那么多的话，客套一点的“一别多年，别来无恙”，还是矫情一点的“赵之扬，这么多年，你到哪里去了”，到了此刻却只能这样回一句。

　　赵之扬讪然一笑，摸出一支烟吸了一口：“这么几年的同学聚会都看不见你，不知道是不是……”

　　“当然不是，是你多想了。”海蓝打断他的话，大方一展笑颜，仿佛又是平日里自信的她。“我只是忙，脚不沾地地出差，哪里顾得上。倒是你，女朋友很漂亮，恭喜你，什么时候结婚，到时候好讨上一口酒喝。”她这样说话，笑着看着对面的男子，而赵之扬却没有看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伤感。

　　他没想过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倒觉得放不下的是自己了：“谈结婚太早了，先这样处着，你也知道，父母年纪大了，对后辈的婚姻总是盯得太紧。”

　　冷小菁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左晨晨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小菁，上次的专题做得不错，反响很好啊！总编已经把你调去当助理了，哇哇！我们以后不能一个办公室了。”她虽然这样说，但是怅惘的语气倒没有多少，倒是兴奋居多，好像是她的事情一般值得庆祝。

　　“没关系，都在一个杂志社，不过这样我们少说些话，还能提高工作效率。”冷小菁开玩笑，两人在一起，芝麻绿豆大的事情都能聊起来。

　　左晨晨果然“嗤”了一声：“反正回来你请客，马上就是我单身三个月的纪念日了，为我庆贺啊！”她声音很大，明明是很开心，而冷小菁听起来，却颇有些伤感。左晨晨是一个执着的人，这一次却舍得放下。

　　冷小菁笑了笑：“好啊，我请客，不过下次等到你告别单身的时候，记得要告诉我。”

　　左晨晨敷衍地挂了电话。大约是对未来觉得无力，把前一段感情看得太深，以至于总觉得下一段感情太浅。

　　冷小菁回去才知道，这一期的杂志专题有多成功。很多媒体采访不到的商业人士，出现在了这本看似传统的杂志上，受到了整个市场的热烈追捧。看了这一期发行量与之前的对比，效果明显。冷小菁放下了笔，拿起水杯放到唇边，才发现杯中已经没有水了。她起身去外面准备冲一杯速溶咖啡。作为Vivian的助理，她的办公室在总编室的隔壁，助理室和总编室只隔了一墙薄薄的磨砂玻璃。里面的灯光折射出来，她讶异，Vivian还没走。

　　Vivian挎着包拿着手机出来的时候看到她，微微点了点头。冷小菁端着水走进办公室，她把在北京时装发布会的见闻用稿子整理出来，手头还有一些文章没有敲定。虽然几个专题都不做了，但是还是有撰稿者来投稿，她希望选出一些适合的，或许以后还可以用。

　　Vivian进来看见她在台灯下低着头。她察觉，抬头问：“您还没走？”

　　Vivian的嘴角扬起一种笃定的笑容，仿佛是肯定，点了一下头，留意到她手头的东西，语气轻松：“在加班？”她说的时候目光仍然停留在她的办公桌上，东西很多，堆了好几摞，可以说是有点乱。冷小菁倏地垂下头，自从Vivian的团队过来，加班的员工是很少的，加班意味着一个人的工作效率低，而这个是她不想承认的。

　　透过百叶窗，外面灯光璀璨，灿若星辰，这个城市的夜晚才刚刚开始，整个城市都陷入一种轻松的状态中。台灯的光线下，冷小菁的脸特别明亮，认真的力量都可以透过这张脸看出来。

　　“没事，工作总是做不完的，不要影响了休息，晚上太晚回去也不太安全，还是让小洛来接你吧。”Vivian走的时候好意提醒，冷小菁没说话，只是说自己会注意的。

　　手头的工作忙到很晚才结束。一直以来，她抱着无所谓的心态面对着这份工作，只因为她总觉得干不长久就会离开，而现在，却好像只有工作才能掩住心底的很多事。

　　CBD就是这样，白天和晚上的人流量相差很大。她走出大厦，执勤的保安坐在一旁玩着手机，安静沉闷。看到外面熟悉的车子，她着实一惊，踯躅间，寒木已经下车，绕到后面，把车门打开。她走过去坐进车子，静静地眯着眼，仿佛真的很累。

　　用人和管家都已经歇下，她随便在厨房下了一碗面，静静地吃着，直到把最后的几口汤喝掉，才收拾碗筷。周围的一切很安静，瓷碗碰到水槽的声音显得清脆响亮。她都整理完之后转身，突然看到倚在门框边的身影，吓了一跳，手中的碗碟差点掉在地上。

　　萧楠洛默不作声地转身走开，冷小菁这才想起来两人快一个星期没有见面了。以前他忙，高兴的时候回来，没兴致的时候十天半个月不进这个屋子一步。她自然知道他不止这一个住处，她那时年纪小，多半带了贪玩的念头，他不回来，她白天自然也玩得开心。想到这次出差，一去一个星期，觉得也是好事，他们的关系这样，倒不如不见了，而这样她也好过些。

　　她擦干净手，倒了一杯水，出来的时候，看到客厅的沙发上还坐着人。电视的声音低低地在客厅里响着，他目光注视着电视，她却知道他是在等她出来。

　　“最近工作很忙？”他开口问道。电视开着，此时屏幕上的主持人面露淡笑，语音标准地播着一条新闻。模特们在T台上面色僵硬地来回穿梭，镜头切换的瞬间，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坐在第一排，神色认真地注视着前方。

　　冷小菁惊讶地收回目光，又瞧了他一眼，他似乎也有微微的惊讶。“嗯，我现在不做编辑了，在总编身边做助理。”她把事实都说了，等待着他的反应。这个工作是他给的，她一直不咸不淡地做着，而现在突然表现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兴趣，受到上司的提拔，似乎又是这个男人没有想到的。

　　半晌之后，他才说话：“工作的事情可以随你，但是你最好和安雅保持距离。”他一字一板地说着，虽然目光停留在液晶屏幕上，但是声音却直捣她的耳膜，命令一般。

　　冷小菁嘴角荡起嘲讽的笑容。他称她“安雅”，真实的姓名，不像圈子里的人叫她Vivian，仿佛是隔着一种淡漠的疏离。他们之间的关系，她一直都是知道的，但是如今这样谈到，心里还是有些酸涩。在她面前，这样维护别的女人，终究让她觉得有一丝可笑与难堪。

　　“我知道，我不会对她和你造成什么困扰。”她喃喃地说道，说给他听，又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外面的风声渐渐大了起来。门前种了几棵樟树，虽然是移植过来的，但是长势极好。寒冷的风从枝丫间刮过，沙沙作响，仿佛有一种抓心挠肝的感觉。

　　他来不及回神，就看到她上楼的背影。秋海棠花开得极艳，一簇簇缀在枝头，他把头转向窗外，目光波澜起伏间，仿佛有什么话要脱口而出，但终究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