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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蓝颜》 作者:安宁

第9章 嚎叫的小豹子 (2)

  那只突然消失不见的杯子,后来不知如何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父亲的药箱上。母亲一直神经质地认定,那只杯子,被父亲落在了邻镇一个女人的床前。她还为此臆想出一段丰富的情色桥段。她称呼那个勾走了父亲魂魄的女人叫狸藻。她说狸藻这个名字的时候,总是咬牙切齿,但在我听来,这却是个妖媚蛊惑的名字,带有海洋诱惑性的蓝色调子。后来我读了大学,从一本生物学的教科书里才知道,这种水草,来自于浪漫的欧洲和热烈的北非,有美丽的黄色唇形花朵,草姿优美,繁衍旺盛。我不知道从小生长在内陆的母亲,是如何知道这样一种水草的名字,而且,她还成功捕捉到此类水草最妖娆性感的瞬间,将之冠在一个让她始终无法躺在父亲身边安睡的女人身上。想来那一定是生命中一种奇异的力量,指引着母亲,接近这样一种神秘茂盛的水草,并与它生出幻想中的万种纠葛。

  母亲说狸藻生病的那天,她的男人恰好去下井挖煤。不过或许狸藻本没有病,是因为她的男人下井不在家,于是她便假装生了病,娇弱地让邻居家一个孩子去镇上的小卖部里打电话给我们镇的镇长家,说她发了高烧,再不医治,或许就快要死了。母亲补充说狸藻不是发烧,而是发骚,这个性欲旺盛的女人被体内的情欲折磨得死去活来,只好求助于做医生的父亲。

  但是狸藻究竟与父亲怎样开始的呢,她并没有详说。我猜测是父亲曾经给狸藻的男人看过病,那个男人长年下井,一定是得了黑肺病,会咳出很多的痰,并时常出现呼吸障碍。而身体健康洁净的父亲,当然与这个一脸煤黑的男人,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如花朵一样饱满湿润的狸藻坐在父亲对面,看着棱角分明的父亲,不可能不想入非非。而频繁与母亲产生争吵的父亲,在温柔娇媚的狸藻旁边,也不可能不被她哪怕是一秒钟的深情注视而俘获。喔,或许,就是那一个被父亲随身带着的杯子,让他们之间摩擦出了微妙的火花。是狸藻给父亲冲了一杯水,她柔声唤父亲,说,龙大夫,喝杯水吧。父亲恰好抬头,与狸藻盛着一汪水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就是这样的一刻,让父亲再也难以将狸藻忘记。

  按照母亲的描述,父亲与狸藻在那个没有人打扰的夏日,或许因为太过紧张,什么也没有做,而且还心虚地敞开着院门,做出一副医治病人的模样。但父亲无疑是怕这样与一个狐媚女人单独相处,所以他不断地擦汗,又不断地喝水。还好那是酷热的6月,没有人会怀疑父亲频频拭汗的动机,而他一杯杯地饮水,看上去也没有什么不妥。

  但我总觉得是母亲不愿意承认父亲与狸藻之间发生过什么,如果我戳破了那层窗户纸,告诉她,在我出生的那天,父亲或许与狸藻上了床,并有过一场大汗淋漓、高潮迭起的性爱,我相信她几乎会像只母狼一样歇斯底里地咆哮嚎叫。而如果我将细节继续无情地向前推进,说父亲还用自己杯子里洁净温热的水,为坐在椅子上的狸藻,清洗了因为激战而有些红肿的阴唇,并轻柔地抚摸着她双腿间那丛黑亮蓬勃的海藻,问有没有将她弄得太疼。这样带有浓郁精液味道的细节,我想母亲听了一定会疯掉,极有可能,拿刀去杀了父亲。

  但我一直执拗地相信会有这样的细节,锦,就像我们曾经做过的那样,很多个阳光灼热的日间,我们在疯狂的激情之后,你用粗糙的大手抚摸过我的每一寸肌肤,你还会拿来在温水里浸过的毛巾,为我热敷弄疼的身体。而我,也会将盆中的温水,浇在你歇息的“战马”上。

  所以当母亲说父亲的水杯是因为喝了太多的水,而慌乱中遗忘在了狸藻床边的时候,我只是暗自发笑,想,她什么时候才能从欺骗中醒悟过来,让自己相信那只杯子,不是忘在了床边,而是父亲与狸藻做过爱的椅子上呢?

  但不管是哪一种想象,父亲在母亲的心里,都不再纯洁。而每年我的生日,也便成了他们旧事重提、互揭伤疤的永恒性纪念。所以我讨厌自己的生日,就像讨厌父亲将对母亲的憎恨,在很多时候,无端地转嫁给了我一样。

  锦,你能否告诉我,人究竟是先有了肉体上的伤痛,才有了心灵上的疤痕?还是先在心灵上划下了乌青的伤痕,然后才细菌般蔓延传染至承负着魂魄的肉身?

  我一直觉得应该是后一种。我总是在父亲还没有抬起冷硬的巴掌之前,先自心中生出无边的恐惧,犹如一只在雪地里看到猎枪便拼命逃窜的野兔。我总怀疑我的心底有一种叫做惊惧的野草,它会随风而生,闻声而长,所以一旦将它们植下,不及时修剪,便有侵蚀掉整个肉身的危险。

  我有一次做梦,梦见那些阴森生长的野草,穿越了我的心房,延伸至我的血管,又从血管中,插进了我的肌肉,并在每一个细胞中,不动声色地植下了白色的根须。我在镜子里,看到几乎被野草丛丛包围穿越的自己,惊恐至极,掉头想要飞奔,却发现,我的双脚,已经牢牢地长在了地上,除非有一个人,用巨大的除草机,才能将我拔起。

  锦,我一直等待的那个人,就是你吧。当我第一次看到你,心里便奇迹般地安定下来。似乎昔日所有的奔波、恐惧、逃窜、躲藏,都是为了能够遇见你。

  我的记忆有时很差。我常常忘记那些与我相处很久的人的名字,包括容颜。有时却又具有惊人的能力,可以沿一根瘦弱的藤蔓,一路攀附而上,抵达那茂密的原始森林。我常常可以记起三岁时候的一些细节。而且它们在我的回忆里,异常明亮。

  我记得三岁那年夏天的一个黄昏,下着很大的雨,父亲出诊回来,因为没有带任何的防雨工具,浑身上下全都湿透。母亲也刚刚载着我,从县城运货回来。那一段日子母亲正处在要创业开一个小卖部的巨大兴奋之中。她不管父亲的反对,拿出所有的积蓄,将家里的其中一间偏房,打开一扇朝街的窗户,并挑出一盏红色的灯笼,上面写着:秀兰小卖铺。这个名字,母亲既没有求助于镇上的“虾半仙”,也没有征求左邻右舍及本族元老的意见,而是自作主张,定了下来。

  我总觉得这个名字极具诱惑性。在80年代的小镇上,敢于用自己名字做生意的女人,几乎是没有。而大胆地去掉姓氏,则几乎有被人认为撒娇取宠的暧昧含义。就像一个女人,探出窗口,娇羞地解下颈上的丝巾,在手里百般缠绞着,并不是因为天热,实在是想要吸引那路过的男人,向那低领的线衫内,投去热辣的一瞥。

  母亲之所以如此漠视父亲的意见,开了这家小卖铺,并毫不畏惧风言风语,起了这样一个据父亲的话说有些“风骚”的名字,最主要的,是因为这笔钱,完全来自于母亲的私房钱。或者说,来自于母亲娘家的钱。

  母亲是自己跑到小镇上来的。用现在的话说,有私奔的意思,不过不是和情人,而是自己一个人。据说她不喜欢爹妈给介绍的男人,便偷了家里一笔钱,跑到了这个距海不远的小镇。因为一路奔波惊吓,发烧不断,便被送到父亲这里,顺理成章地,母亲勾搭上了父亲。但这种勾搭,实在是为了现实的需要。她在这个陌生的小镇,需要一个支撑,一个留下来的理由,并且她还要有一口饭吃,不能白白地将自己饿死,尽管她兜里偷拿的钱,足够她舒服地过上一段时间。母亲对父亲的勾引,无疑是有心计又有预谋的。

  锦,我总怀疑,自己个性里对于逃跑的痴迷与不舍,来源于母亲。是这个在困境下善于奔逃的女人,给了我如此奔放的基因。尽管,很多时候,我如此向往安定可依的生活。

  我讨厌母亲,但也常常佩服于她。她比我可以更坚韧地活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中。她为了有个可以依赖的门面,诱惑了在小镇势力还算强大的龙姓家族里的年轻大夫,又用偷来的钱做了自己可以在此后的婚姻中长久挺胸抬头的资本。更强悍的是,她竟然可以很轻松地就让自己远在山西的父母原谅了自己有辱门风的行径,并用海边的两袋晒干的带鱼,换回了结婚时还算丰厚而风光的嫁妆。

  母亲几乎是一手导演设计了自己人生里最重要的一出戏,尽管此后的岁月证明,这出戏里她并不能算是赢家。但是当她发现父亲并不怎么爱她,而她也对这个暴躁的男人提不起多少兴趣的时候,让小镇人啧啧艳羡的嫁妆,还有那笔额外的私房钱,还是让她在父亲面前,不至于太过自卑。甚至可以说,让父亲微微地怯她一分。

  所以那个大雨瓢泼的黄昏,父亲看到母亲兴高采烈地将货物从平板车上一箱箱地抱进屋子里,又急躁地指挥他快点出来帮忙时,他心底长久以来淤积的怒火,被这迅疾而降的大雨一下子浇得更旺。他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将母亲搬来的货物砰砰地全都丢到已经积了水的院子里去。有那么一两个轻的箱子,在急速旋转的水涡里,还漂到了院门口的梧桐树下。

  母亲在那些被大雨打得啪啪作响的箱子间,站了足足有五分钟,这才发出一声划破黄昏阴暗天空的嚎叫声。

  而我,也就在母亲的嚎叫声中,哇一声无休无止地哭起来。我看见母亲怒气冲冲地扑向父亲,并毫不示弱地与他撕打扭扯在一起。我站在他们身边,惊恐地哭喊着。

  锦,我忘了我大哭的时候,口中究竟是喊着爸爸还是妈妈。我猜测什么也没有喊,但也很有可能我喊了虾婆婆。这个本来应该第一个将我迎接到世间的小脚老太太,尽管因为我的顺利产下,有白跑了路的不悦,但她始终隔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地护卫着我。这样的呼喊,完全是无意识的,是在生命的最初,就植入了我的记忆之中的。

  或许我试图用这样的呼喊,唤来左邻右舍的注意,让他们止住这两个像仇人一样扭打中的男女,可是却换来了父亲的打骂。哦,不,应该是打,没有骂。

  父亲很迅速地摆脱掉母亲,将我夹在腋下便大踏步走了出去。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便被父亲啪啪地打了十几巴掌,每一下,都似一个烧得滚烫的烙铁,冒着白烟嘶嘶啦啦地落在我的身上,并随即起了红色的燎泡。

  打完后他便将我丢在漂满了箱子和垃圾袋的院子里,并任由我在大雨中撕心裂肺地哭叫着,转身继续和母亲无休止地战斗下去。

  锦,这场战争,究竟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呢?到底是他们打得筋疲力尽,觉得需要补充些食物继续快活作战呢?还是我要将长城哭倒的凄厉声音,终于唤来了想要看热闹并顺便劝了架的左邻右舍呢?我的记忆,奇怪地卡了壳。

  锦,关于我最初的这次被打的记忆,我极想给你一个完整的交代,可最后却发现有始无终。这真像我们的爱情,同样的有始无终。尽管,锦,我不想做这样让你伤心的比喻。

  锦,我知道你一定会厌倦我这样喋喋不休地写信给你。我猜测你不会完整地将这些总是一写就收不住尾的信看完。将它们删掉也不一定。反正都是陈年的旧事,看似又与我们走过的那程光阴毫无关系。

  可是锦,我还是要一直一直地写下去,一直到我可以将你完全地忘记,可以觉得我与你的故事,完整到有始有终。

  不要对我厌倦。尽管,你早已经将我厌倦,在我还没有想要结束的时候。

  恨我吧。

  如果这能代表你还能够将我想起。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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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喜水北天南人生太短,别成熟太晚:心智成熟的旅程谁的青春仓皇结聊斋五十狐花儿来得及红颜·蓝颜这么疼,那么爱温暖的弦吹不散眉弯风舞此后,不再爱你少年自私事人生苦短,做自己就好只是路过你美人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