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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斛珠(上)》 作者:朵朵舞

第8章 :北国大婚庆典

  子虞在殿中等了半盏茶的时候,殿外已经悄无声息,她正要离开,脚步声忽然去而复返。子虞顿时感到紧张,站在香案边不敢动弹。静下心来一听,这次的声音似乎有所不同,来人似乎故意放轻脚步,如果不是她太过紧张和敏感,还不一定听得出来。

  声音似乎停在了偏殿口,并没有听到穆雪的声音,子虞暗暗一惊,就在她疑惑不定之时,偏殿门已被推开。

  子虞站着手足无措,看到香案上垂地的长幡,她想也不想钻了进去。幸好,从偏殿到大殿也需要走一小段,在她刚钻进去时,对方也刚好迈进殿中。

  “你动作快些。”

  子虞听到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接着就是有人轻轻移动。她极紧张又好奇,什么人会在此刻来到这里,从动静来看,对方也是偷偷摸摸来的。

  她正猜测着,一道尖细的声音说道:“盒子有人动过了。”

  子虞一惊,心漏跳一拍,几乎都要忘了呼吸。她不敢动弹,撑在地上的手不禁有些颤抖。

  原来对方也是为吉牌而来。

  “动过就动过,”那年轻女子似乎有些不耐烦,“就算是皇后娘娘,从这吉牌上也看不出什么,你快把龛架换下来。”

  又是衣料簌簌声响,过了好一阵,对方两人才做好了一切。

  子虞心中忐忑不安,心想,不能错过这机会。她一咬牙,鼓起勇气掀起香案长幡的一角往外看,入眼的是灰色衣袍和黑靴,一看即知是宦官的装束。那个年轻女子则穿着一双秋香色的绣花鞋,上面绣着石榴花,殷红的色彩如流霞,花心还缀着一颗珍珠。

  他们手脚一停,子虞也放下一角长幡,心跳急促。

  等做完事后,年轻女子就催着离开,两人这就走了。

  子虞等到没有任何动静时从香案下爬出来,只觉得手脚都酸麻生疼。她忙转身去看那本来摆放玉牌的龛架,跟来时摆放的位置一样,几乎看不出有人动过。

  她揉了揉发麻的胳膊,知道再留下去也没有用处。

  出了殿门,犹寒的冷风扑面袭来,把她刚才渗出的冷汗吹干,黏黏地贴着肌肤,那丝丝的寒意就像要钻破衣裳似的钻进她的身体。

  守在门口的穆雪去了哪里?子虞担忧地想。

  “哪个宫的?”身后一道冷冽深沉的声音问道。

  子虞受了惊,猛地转过身,脸色苍白如纸。

  “是你?”樊睿定穿着石青的锦袍,身长玉立地站在大殿拐角处。见她回过头来,苍白的面容映着微弱的灯火,眉目柔美,皎皎如珠玉,心不由一软,声音也放得平和,“你怎么在这里?”

  “殿下……”子虞讷讷喊了一声,刚才紧绷的心稍稍放松。

  樊睿定走近两步,“这个时候,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子虞垂下头,忽然瞥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黑色侍卫服,衣襟上却是羽林郎才有的天青滚边,她不安地看了对方一眼。

  樊睿定注意到她的脸色,说道:“不用怕,他是跟我来的。”

  子虞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她知道樊睿定在等她的答案,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最后只能说:“殿下,我随穆雪一起来交泰宫送东西,我在这里等她。”

  樊睿定看了她一眼,穆雪是公主身边另一个女官,可是瞧她身上宫女的装扮,心知她没有说真话,也并没有继续为难她,“天色已经黑了,女史也没有灯,就让我送你一段吧。”

  子虞一怔,半晌才想起女史是称呼自己,她出神片刻,樊睿定已经不由分说地让身后那个年轻的羽林郎点灯带路。

  默默地走了一段,子虞心里像是蜘蛛结了网,纠结不定。她担忧路上会碰到宫娥宦官看到她与大皇子走在一起,又担心这位大皇子会问她其他问题。

  她既不能实情相告,也不想欺骗他。

  “女史,”樊睿定唇畔噙笑,“你平日和别人一起,也是这么专心地走路吗?”

  “唉?”子虞微愣,听出他话里调侃的意思,脸上不由一红,“殿下不说话,奴婢当然也不敢说了。”

  樊睿定笑道:“幸好我开了口,不然这段路可真闷得慌了,”他偏过头,问道,“到了这里后,还习惯吗?”

  子虞心中一暖,道:“来了这里每日都忙得来不及思考这些问题,也算是习惯了吧。”

  “宫中是很难习惯的。”他淡淡道。

  子虞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笑容慵懒,仿佛刚才那句并不是他说的。

  这时他们已经隐约可以看见瑞祥殿,人影绰绰不同其他宫的冷清。子虞心又绷起,这里有这么多皇帝的近侍,要是让他们认出大皇子,她就麻烦了。

  樊睿定似乎读懂了她的心思,忽然就停下了脚步。

  “女史,”他望着她,浓黑如夜般的眸子犹如上好的黑曜石,蕴含着光彩,“已经快到了,这一段我就不送了。”

  子虞裣衽行礼,“多谢殿下。”

  樊睿定把灯笼递到她的手上,忽然靠近一步,吓得子虞不敢动。

  “宫里的危机不是你能想象的,”他轻轻在她耳边说,“千万不可像今天这样莽撞了。”

  子虞身子一颤,睫毛轻轻垂下,在眼下栖了一片淡青的剪翼,答道:“是,谢殿下。”说完,她转过身,稳住纷乱的心思,镇定地朝瑞祥殿走去。

  回到瑞祥殿,绛萼还没睡,穆雪也心事重重地坐在一旁。见到子虞回来,穆雪呼地一下站起来,她三步并两步上前接过灯笼,一看样式不对,而且出门时带的那只灯笼还是由自己带回来的,不由咦了一声道:“你遇到什么人了?”

  子虞疲惫地点点头。

  绛萼为子虞倒来一杯茶,柔声说道:“刚才只有穆雪一个人回来,吓死我了,问她也不说,只说要等你回来。”

  穆雪道:“子虞,那时我守在外面,你进去没多久,就有两个交泰宫的宫女走过看到我,她们问我怎么站在这里,我就说是把七巧玲珑杯送回皇后,不认得路,腿又走乏了,所以在这里站着歇歇……”

  “她们相信了?”子虞问。

  “应该是的,”穆雪嘻嘻一笑,“我捧着个大盒子,又举着灯,难道还能做其他事。她们就带着我去了内殿,皇后娘娘已经歇着了,我把东西放下,又和她们说了两句就走了。”

  绛萼笑了笑,“看不出你也有点鬼机灵。”

  穆雪道:“那是自然,”转头又对子虞说,“那两个宫女非要送我出宫,我就没能回去找你,你那边怎么样?”

  子虞正在想该怎么说,脑中一个念头飞转而过,忙问穆雪,“你走时有没有看到一个灰衣太监和一个年轻宫女?”

  穆雪一怔,闭上眼想了想,说道:“好像是有这么两个人走过,怎么了?”

  子虞把在殿中听到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

  绛萼对穆雪道:“你快想想,路过时有没有看清对方的样子。”

  穆雪直摇头,“当时我还紧张自己的事,根本没有注意,再说她们的装束也是一般宫人,自然没有注意这么多了。”

  绛萼不住叹气。子虞笑笑说:“我看到那个宫女穿的绣鞋,绝不会一般品级穿的,现在算是有了点头绪,不能心急。”

  穆雪揉着额角说道:“我们也是初来乍到,怎么宫里就有了这么大反应!”

  绛萼道:“南国这次战败,公主本就是求和亲来的,偏偏公主姿容美丽,北国朝中的大臣们都害怕皇帝因色误国,后宫的娘娘们与前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当然着急了。”

  房中静了下来,如水碧的纱窗上透进些许白光,子虞望了一眼道:“天要亮了,快睡吧,今夜累坏了。”

  穆雪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们居然忙了一整晚,不知道有谁会和我们一样。”

  “当然有,今晚不知有多少人难以入睡呢。”绛萼淡然道。

  子虞醒来时发现比平日晚了半个时辰,心中暗道不好,起来一看,绛萼才醒来,穆雪还酣睡梦中,连忙将她唤醒。

  梳洗后赶到殿前,皇上与公主还未起身。

  尚仪对三人颇有微词,“你们是欣妃娘娘的女官,如果连你们都不懂规矩,还怎么管瑞祥宫的人……”

  子虞恍然发现,经过了昨夜,华欣公主已从南国的华欣公主变为了北国的欣妃娘娘。

  殿内传来声响,尚仪滔滔不绝的教训只好暂时搁下,早就等候的宦官宫娥依次进入内殿。

  子虞站在后面,等了半晌,听到尚仪喊:“起驾”,跪地行礼。

  这个早晨,瑞祥宫随侍的人最多,跪满了一地,子虞的位置靠近门旁,几人鱼贯走出宫门,几乎都要碰到她。

  子虞微微一皱眉,这时眼前走过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无人与他比肩,跨出宫门时衣角飘飞,在那短短一刹,擦着她的脸颊而过,隐约可闻淡淡的龙诞香。

  子虞眼前骤然一亮,那明亮的黄仿佛绚丽日光,刺眼欲盲。她知道是皇帝,把头垂得更低。

  皇帝走后,尚仪带着几个老练的嬷嬷又忙了一阵,这才轮到子虞进殿。

  欣妃坐在镜前,一见子虞就招手道:“子虞你快来。”

  子虞按规矩向她行了礼,欣妃扶她起来,惊讶道:“这是做什么?”子虞道:“您已经是娘娘啦,宫里这么多人看着呢。”

  欣妃牵着她的手笑着说道:“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

  “娘娘似乎很高兴。”子虞说道,上下打量欣妃,见她容色娇美更胜往昔,叫人移不开目光。

  “子虞,”欣妃忽然兴冲冲地问她,“你知道圣上是什么样的人吗?”

  子虞摇摇头。

  “我跟你说,他是这世上待我最温和的人,我真没想到,父皇咬牙切齿憎恨的皇帝是这样的人。”

  子虞笑了笑,欣妃的神态有些迷茫有些娇憨,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她甜美地一笑,说道:“昨天我紧张的不敢动,他轻轻握住我的手说‘再忍忍,有朕陪着你呢’,声音低沉好听,好像是远处的金钟,我听到耳里才发现他坐在我旁边,子虞,你不知道,我大着胆子看了他一眼,他笑得时候真是好看,像是画上的人。我想,这样千里迢迢来到北国,见到他就不算冤枉了。”

  “公主已经嫁为人妻了。”子虞为她绾起长发,梳成发髻,从镜中看到欣妃神采飞扬的姿态,心想,公主与来时真是不一样了。

  欣妃倏地转过身,问道:“子虞你见到圣上了吗?你看到他的样子吗,和我说的一样吧。”

  子虞哑然,她虽然两次都在圣驾前,却都是行跪礼,哪里看得清他的面容,只好含糊地点了点头。

  欣妃抿唇一笑,“离开南国时,我那些姐妹们还笑我嫁了一个大我十九岁的人,现在真想让她们看看,圣上是个多么温和俊雅的人。”

  子虞取来一只金步瑶插在她的发间,悠然道:“那当然不同,圣上在你的眼里是丈夫,在其他人眼里永远是圣上。”

  欣妃绾发梳洗后,带着子虞和绛萼去交泰宫拜见皇后。

  去的时辰并不算晚,殿中却早已坐了好些人,几位容华和修仪正陪着皇后品茶。

  欣妃上前行大礼,殿中顿时安静,众人都打量着这位南国来的公主。

  皇后穿着一件紫缎裙,端坐在最上首,笑着同众人介绍,“欣妃自南国千里迢迢而来,这和我们也是一场缘分,大家要多照看些。”

  众妃嫔都应声答应。

  欣妃在皇后的左下方坐下,这才发现四妃中已来了两位。一位是曾碰过面的淑妃,还有一位模样文静素雅,颇带些书卷气,听她说话也是轻柔恬静,想必就是文妃。

  妃嫔们聊着一些闲事,皇后和欣妃就说了一些宫中的规矩,又问了几句南国的景况。今日宫中齐聚,都是来观察这位新来的妃子,众妃嫔都隐隐把目光放在欣妃身上,顺带也打量着后面的子虞和绛萼。

  子虞感到那些探究的眼神,心里有些紧张,端庄站着不敢动弹。

  殿中又攀谈了一会儿,明妃姗姗来迟。她穿着一袭嫣红的襦裙,衣襟上精绣花鸟纹饰,来时裙裾荡漾,泼如红霞,明丽非常。今日是欣妃第一次请安,她却穿得比欣妃和皇后更见华丽,进殿时如一团彤彤火焰,叫人不敢逼视。

  与皇后见过礼后,她转头看向欣妃,“这位就是新来的公主吧?”

  一开口,声音嘶哑,虽不像传闻中八旬老媪那般,却也与她姣丽的面容格格不入,欣妃暗自惋惜。

  皇后说道:“怎么还能称公主,都已经是宫中的姐妹了。”

  明妃盈盈一笑。

  如果是别的妃子说刚才那样的话,会让人感到话里有音,可这位明妃虽只短短说了几句,却自有一种飒飒风姿,吸引目光,叫人难生恶感。

  妃嫔们的目光不住在明妃和欣妃之间流连,似在比较什么,明妃坦然自如,欣妃心下稍有不快,只有装作不知。

  皇后见几乎宫中的妃嫔都到了,笑着说:“前些日子我还觉得宫里太过冷清了,今天才算添了些热闹。我想起一个故事,今天趁着都在说给你们听。听说邽铃平原上有一群羊,那里土地肥沃,草长得特别好,羊都喜欢在那里生活,当羊越来越多,有些羊就担心草原上的草不够吃,于是想办法把瘦弱的羊赶出羊群,让他们被草原上游荡的狼给吃了。原本相安无事的羊群就这样开始变得分散,它们即害怕草不够吃,要赶出其他羊,又害怕其他羊害自己,久而久之,分散的羊群被狼给一只只的吃光了,”皇后抿了一口茶,眼光一一从众人的脸上移过,说道,“其实草原这么大,怎么会不够一群羊吃呢,那些自作聪明的羊,在伤害其他同类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自己的处境变得多么危险。我想你们都明白这个道理吧?”

  众嫔妃无不回答,“明白。”

  皇后说出这一番话后,气氛变得有些拘谨,又坐了一会儿,妃嫔们纷纷告退。皇后也自觉得有些累,欣妃便带着子虞和绛萼离开了。

  回瑞祥殿后,欣妃没有了早上那般的兴致。按制午后还有一场命妇的觐见和宴席,可欣妃来自南国,此处并没有相近的嫡系,所以变得无所事事。

  子虞也就随之闲了下来,这场千里姻缘,整整耗费了大半年的时光,而现在就突然这样沉寂下来。子虞知道,欣妃的不高兴不止于此,还因为皇后上所说的故事,那只被赶的羊显然意有所指。

  绛萼也悄悄对她说,并没有看到穿秋香色绣石榴样鞋的宫女。这个线索本就缥缈难寻,她们也并不如何失望。

  子虞回到自己的房中休息,才靠在枕上,顷刻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子虞!”

  她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转身一看,有个人坐在她的床头,面容隐在帷帐外,模糊地看不清楚。

  “子虞,你就打算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吗?”那人问她,声音轻柔地仿佛是落地轻羽,不惊尘埃。

  她心想,这声音怎么如此像三姐,想要细细地看一看,伸手去撩帷帐,手一抓,却什么也没有抓到。

  砰的一声响,她的手磕在床沿上,顿时惊醒。

  原来是梦!

  房中昏昏暗暗,不知是什么时辰,她掀起床幔,骤然一惊,还真有一个人影坐在她的床边,仔细一看是绛萼。

  “你……”子虞抱怨道,“吓死我了。”

  “睡得真沉,”绛萼淡淡一笑,“刚才是做了什么梦?我看你乱摆手。”

  子虞梦得糊里糊涂,也没什么好说的,问道:“什么时辰了?”

  绛萼见她要起身,说道:“晚膳都过了,你要是累就别起了,我让人帮你热些点心。”

  子虞觉得奇怪,“怎么不叫醒我?娘娘那里如何?”

  绛萼没有答她,站起身,点了盏灯拿来,房里顿时多了光亮,灯罩上画着几只彩蝶,在满屋淤积的黑暗中栩栩如生,烛火摇映下让人生出扑翅欲飞的错觉。

  “娘娘等累了,陛下没有来,只好去睡了。”绛萼微叹道。

  子虞皱起眉,心里感到一丝说不上来的失望,欣妃的样貌品性在宫中也算是少有的,圣上的反应怎会如此冷淡。她又想起自南国起,欣妃待她亲厚,情份非一般主仆可比,那份怅惘感同身受一般,更加郁郁。

  绛萼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笑了一声,“瞧瞧你的脸色,我还指望你去宽慰娘娘呢。”

  “我会尽力。”子虞软软应声。

  “我知道你和娘娘想的都一样,”绛萼挽住她的手,缓缓道,“你平时这么机灵的人,怎么就没转过弯来呢。我们是初来乍到,宫里宫外都盯着,要是陛下现在就当公主如珠如宝,那不是把我们都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早开的花就容易早谢,我们是要在这里扎根的,有了耐心才能长远。”

  子虞略感诧异,把刚才的话又思量一回,点头道:“我知道了。”

  子虞时不时会猜想当今圣上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南国时,他被民众传为残酷冷漠的王者,在欣妃的眼中,他是温和多情的良人。据闻他还是太子时,就领兵平过藩国之乱,是个难得一见的优秀将帅,他也爱好琴画诗词,对名士才子尤为宽厚。这一些,是子虞从宫里东挑一点西捡一块地听来,虚虚实实,并不能做十分的真,而宫中人只是含糊地议论,子虞觉得圣上难以揣测,心里更加敬畏。

  大婚那日后,皇帝再没有来过瑞祥宫,之后虽然赏赐了不少东西,却也依稀平常,欣妃为此消沉不已。子虞三人不住劝慰,收效却不大,欣妃听了她们的话,只叹息说:“那天他待我这般温柔,我还以为自己是特别的……”三人听了这话,反倒不知如何接口了。

  转眼已是五月中,春光老去,院里的丁香留不住芳香,廊前的杏树早就绿荫华盖。宫内宫外的气氛跟着夏日一起炎热起来。

  欣妃的吉牌摔碎一事像是投进湖中的石块,引起轩然大波。朝臣们本就对南国第一美人之称的她饱含警惕,为了防止皇帝沉迷女色,他们不断劝说皇帝,欣妃是败国公主,不祥之人,这些大臣根本不了解欣妃的品行,只从吉牌之事衍生到天意,反正天意缥缈难寻,可以随他们大做文章。

  皇帝被烦的多了,眼看这议论有扩大的趋势,回答了朝臣们四个字:无稽之谈。官员们眼看皇帝的耐心将要磨尽,很聪明地偃旗息鼓,更重要的一点,皇帝月余没有踏进过瑞祥宫。朝臣们欣喜地联想到,他们的直谏起了作用。

  消息传到瑞祥宫已晚了七八日,欣妃又气又恼,她在南国做公主时顺风顺水,到了北国却步步维艰,稍有差池就为众人所诟病。可是想了片刻,她凝重的表情一收,神色间又恢复了些许光彩,对子虞道:“臣子是这世界上最狡猾的人,总以为自己高瞻远瞩,预防这预防那,如果事情真的发生了,他们会说,‘看,当初就被我们预见到了’如果没有发生,他们又会说,幸亏我们预防得早。真是做鬼做神都是他们!”

  子虞听了感到有趣,同时又疑惑欣妃怎么有了说笑的兴致,说道:“娘娘真是好性子,遇到这样的事还能谈笑风生。”

  “摔碎那天我就料到了,这反应一点不稀奇,随他们怎么说,”她低头想了片刻,微笑道,“现在我知道陛下不亲近我并不是出自本心,这就够了。”

  子虞瞧她神态恬美,松了一大口气,“娘娘,我们来日方长。”

  欣妃静默片刻道:“是呀,来日方长。眼下这些才不过是明枪,暗箭还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呢。”

  宫中人多口杂,本就爱道是非,欣妃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一些宫人对瑞祥宫的态度极为冷淡。唯独歩寿宫的文妃遣人送了些北国宫用器物来,又给欣妃捎了几句抚慰的话,显然是在与欣妃交好,这让宫中不少人感到惊讶。

  欣妃心想这个时候决不能让人小瞧了,特意挑了一对翠十八子手串作为回礼。十八颗质地光泽几乎相同的翡翠珠,上下两端穿珍珠,中间的六瓣花式结牌上嵌着红宝石,精巧难言。便是文妃这样娴静沉稳的人,打开礼盒时也露出惊叹。对着前来送礼的子虞和穆雪笑容可掬,言笑切切,留坐了许久才让她们离去。

  走出歩寿宫外,天色尚未晚,雨青色瓦片反衬着夕阳,淡淡的青光虹影,如有霞光笼罩。只是宫墙巍峨,子虞仰起脖子才能看见半个日头,颤巍巍的似乎快落进宫殿里去了。穆雪也发现此处宫墙似乎比别处高出许多,转过头去问缘由。

  文妃的贴身宫女将她们送出宫,此刻听了穆雪的发问,笑嘻嘻地向前一指,“女史不知,前面那条路,是通向玉华门,”手指一转,她又指向另一边,“而那里过去,就是永延宫。”

  玉华门通向外延,永延宫则是皇帝处理政务的所在,这条路显然就是宫中的“官道”。

  子虞和穆雪在南国时就曾听说过这条通道,好奇地多看了几眼,迎着她们的目光正从那一头渐渐走近几个人,穿着绯红色的侍服。

  “是永延宫的卫尉和卫士。”宫女小声提醒。

  离得还有些距离,子虞远远一眺,走在最前面的卫尉的身形动作竟这样眼熟,让她的心重重一跳,紧张起来。不消片刻,人已走近,她看清了他的脸,身子顿时僵了一刹,心如同烧起火来,唇微翕,硬忍着没有出声。

  那是她的大哥,罗云翦。

  她呆呆看着他们走过,心纠结成一团。

  穆雪一拉她的袖子,“你这是怎么了,眼圈都红了。”

  子虞抑着心头的激动,摇了摇头,“没事。”

  回瑞祥宫的途中,子虞摸了摸腰间,神色一慌,便对穆雪说自己的玉佩丢了,要回头去找。让穆雪和随行宫女自行回宫,她转身走了回去。

  歩寿宫的人多,她又刚从那里出来,自然要远远避开。在南国时就听瑶姬指点过宫中布局,沿着玉华门还有几处宫殿,都是品级低,在宫中尚未出头的妃嫔所住。那几个宫殿由长廊相连,廊名“九华”,要出玉华门,这是必经之路。

  子虞走到九华廊,来往宫人不绝。她忽然发现自己的钗环衣饰太过显眼了些,忙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将头上的发簪珠花取下。

  她又望向官道,宫殿飞檐上挂着的红日还未落下,光线也好,大哥路过必然会看见。

  这一等直等到暮色沉霭,宫灯初上。

  子虞由满心期望变成心焦不已,暗暗责怪自己的莽撞,事先没有打听清楚,或许今夜是大哥轮值永延宫,更或者,刚才大哥并没有瞧见她。

  可心里有个声音催促着她,必须要见大哥一面。

  远处的好几座宫殿已经上了灯,稀稀落落的仿佛是天上掉落的星辰,分明极近,瞧着又远的很。偶有一阵风过,檐角的光点就晃动起来,一点点流光潋滟,又似流萤。

  子虞等得疲惫,正要离去,官道的一头蓦地转过一团灯火,渐行渐近,卫士走动的靴声橐橐在暮色里听得格外分明。她忍不住仔细打量过去,灯火后勾勒出一个轮廓,身量高大,眉目英俊。

  子虞一怔,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一天:娘亲做了桂花糕,那可不是坊间做的普通样式,真真是采了八月正盛的丹桂,挤去苦水,用糖蜜浸渍,再和着糯米蒸出。一年做不了多少,也就两笼,府里上下一分,子虞只能得两三块,文嫣嘴馋,吃完了自己的,还要偷她的,母亲每每纵容文嫣,她气得恼了,把剩下的一块砸在地上,哭着就跑出去了。躲在后院的假山后,傍晚时分,大哥找到了她,眉间紧拧,满脸焦急,见到她的时候并不责怪,揉着她的头发说,丫头,为了这么点事,连家都不要了?

  子虞簌簌地落下泪来。

  泪水模糊了视线,待罗云翦支开卫士,走到她面前时,子虞抬头只含糊地看见了他脸上的惊讶,伤悲,无奈。

  “大哥!”子虞脑中霎时一片空白,仓促间狠狠吸了口气,却堵得心口阵阵痛楚,一眨眼,大颗大颗的眼泪就往下落,“大哥,家没了,我们的家没有了。”

  听得她的哭声,罗云翦如被针刺了一般,手攥紧拳头站立着,沉默而不语。

  子虞抽泣着,看到大哥的黯然,心里莫名一痛,这还是她那个随父亲四处征战,飒爽豪气的大哥吗?他的模样没变,可是一双眸子失去了往昔的光彩。当年得胜归来,纵马京郊的少年意气,仿佛从他的身上消磨殆尽,眉宇间空留沧桑。

  子虞还年轻,可这时却不禁感慨,命途多舛,她记忆里的大哥仿佛已经是上一辈子的事了。

  罗云翦见子虞哭声渐止,神色哀伤地说道:“我与父亲的部众失散,突围之后才知道他已自刎谢罪,我立刻带所剩将士回京,可是途中遭人暗袭,侥幸存活性命,养了几日的伤,醒来时外面已经在谣传我罗家叛国……”

  后面的故事不用说,子虞已经明白了,大哥当时无路可走,如果要对南帝辩白,只怕没有到京城就会性命不保,所以只能如传闻一般,做了北国降臣。她被其中透露的信息惊呆了,“是谁要这样对付我们家?”

  “傻丫头,”罗云翦艰难地一笑,“父亲那样耿直的脾气,得罪的人还少吗,也许是有人觊觎父亲手中的兵权,也许是父亲得罪的权贵……只怕,当时朝堂上下都联手了。”

  子虞顿觉不寒而栗,身子微微颤抖。

  罗云翦怜惜地看了妹妹一眼,扶住她的肩膀,沉声说道:“四妹,大哥本不想和你说这些,可你要好好听着,现在我们好不容易保得性命,就不要去动那些愚蠢的念头,这世上有那么多的冤屈,真正能沉冤得雪的又有几桩,便是真相有一日能大白于天下,也不过是史官手里寥寥数笔,那时你我都成了黄土,又有哪个罗家后人去享受真相大白的喜悦。”

  凝视着大哥的脸,子虞半晌说不出话,沉默了片刻,她才轻声道:“大哥以前最像父亲的!”

  “像父亲那样不懂变通,不懂钻营?”罗云翦被她的话刺痛,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如果像父亲那样,我就该明知必死也要上京申辩,然后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一桩笑谈,我这样做,除了丢掉性命,还能得到什么,难道南帝会因此饶恕我们,难道那些人就会良心发现?”

  子虞从未见过他这种神态,急的又掉下眼泪,“大哥,是我失言……你能活着我不知道多高兴……”

  罗云翦摇摇头,“不是你的错,你只是个待字闺中的女孩,还没有见识过那些残酷丑陋的事情。”

  子虞忍着伤心,缓缓道:“大哥说的我明白,过去的我们不能再去追究,可是大哥忘了么,文嫣还在南国,难道我们就此不管她了吗?”

  罗云翦伸手轻揉妹妹的头发,这才发现她已是及笄的少女,愣了片刻,柔声劝道:“我们现在又能为她做什么呢,没有权,没有势。”

  “大哥现在已经是永延宫的副卫尉了。”子虞道。

  “这不过是陛下安抚我的一个闲职,”罗云翦看着她,似乎还在看一个孩子,“有背景的普通卫士,说话都可以比我更硬气一些。”

  子虞茫然地张大眼,恍然想起,北国不是他们长大的故土,在这里他们孤立无援。

  “大哥,我们怎么办,文嫣又怎么办?”

  罗云翦转过头,望向远处宫殿里灯火通明,子虞瞧见他眼里又恢复了那种鹰隽般锐利的光芒。

  “如果能在这里出人头地,那些摆弄我们命运的人,就再也奈何不了我们。”

  六月末,石榴花快要谢了。

  受文妃相邀,欣妃带着宫人前来烹茶品饮。才来到宫门前,就听见内殿里头传来笑声阵阵。

  欣妃微挑起眉,子虞得了眼色,便问守在外面的宫女,“是有其他宫的娘娘来了吗?”

  宫女笑道:“不是,是三殿下在里面呢。”

  待宫中把欣妃一行引进殿中。子虞便看见今日的歩寿宫分外热闹,一众宫女簇拥着主位上坐着的人,那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穿着浅绛色的长衫,规矩地坐在文妃身边,眉清目秀,十分端正。

  文妃抬头招呼欣妃,“你可来得正好,”转头又对身旁的少年道,“睿绎,这就是瑞祥宫的欣妃娘娘。”

  三皇子睿绎站起身,大方地行了个礼,年纪虽小,已经显露出稳重老成。欣妃不由赞赏,“殿下年少持重,真是不同一般。”睿绎得了夸奖,微微颔首,没有丝毫得意浮夸。这一下不但宫人们心中赞扬,文妃亦感满意地点头。

  子虞看了他一眼,心想:自己在这个年纪,还只懂得撒娇撒泼呢。

  欣妃坐下后笑盈盈地问:“刚才在宫外听见笑声,是发生什么乐事?”

  文妃身旁的女官道:“陛下今日考功课,殿下回答地比太子还要流利,得了许多赏赐。”

  欣妃正想夸上两句,睿绎却正色道:“今日所考的‘是非明辨’,论是非本是臣道,明辨是君道,太子今日虽然说得少,但是不偏不倚,正遵循君道所为。”

  刚才答话的女官不免有些讪讪,文妃淡然笑道:“有的人说千句万句,旁人也不一定能听进耳,菩萨一言不发,拜它的人却总是络绎不绝,”她拍了拍睿绎的手,“殿下,你已说了该说的,出去玩会吧。”

  睿绎带着随侍走出大殿。欣妃又惊又叹,“三皇子聪慧有大才,姐姐必是下了苦心教导的。”

  文妃只笑不语,转头吩咐煮茶,待殿中宫女离开大半,这才悠悠道:“苦心这个词可不能乱说……”

  欣妃看到这模样,已知她对身边人并不完全放心,便适时地转换了话题,只谈论些煮茶细节,文妃也颇具兴趣的应答。两人谈得有趣,屏风后的茶水已经三沸,茶香馥郁地透了出来。

  六月的天气,半杯热茶也能烘出汗意,宫人们机灵地打开窗。子虞向外望了一眼,不期然见到瑞祥宫的宫女采颖在外探头探脑,神色不同寻常。子虞知道她从小跟着欣妃的,并不是个鲁莽的人。

  两妃相谈正欢,子虞趁人不注意,悄悄退出正殿,才踏出门槛,采颖已焦急地靠了过来,压低了声音说:“大事不好了。”只一句话就说得子虞心惊胆战,拉着她走到偏僻处,“什么事?”

  采颖哭着脸道:“穆女史方才在外面遇到一个孟浪的官员,争执了起来。”

  子虞一怔,随即蹙起眉头,举步向宫外走去,袖子突然被拉住,她疑惑地回头,采颖期期艾艾地说道:“刚才我来的时候,不敢进殿,在外面恰巧遇到三殿下……”

  子虞又惊,“难道你告诉殿下了?”

  采颖一脸惊惶,眸里已盛了水汽,“殿下已经去了!”

  子虞嘴唇紧抿,瞪了她一眼,情况尚不清楚,她居然连皇子都牵连进来。转瞬又想到,敢于在宫中生出事端,必然是极有背景的,穆雪碰上的不知是什么人。

  子虞匆忙叮嘱守在外侧的宫女好好照应,只身出了歩寿宫。官道的旁边有一排石榴树,葱郁浓荫,那簇红的花朵缀在上面,犹如火团,似乎只要阳光盛一点就能点燃。此时树下围了几人,子虞一眼认出是三皇子睿绎带着的宫人。

  她几乎是用跑的赶上去,走到近前,就听见一个粗声道:“殿下今日得了赏,已是眼高于顶,我这样的长辈自然更不放在眼中了。”子虞一听就觉得不妙,此人态度倨傲,对皇子都能自称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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