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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爱情的邹小姐》 作者:匪我思存

第五十二章

 我妈歇斯底里地抓狂了:“你还跟他结婚?年纪轻轻你连大学都没毕业,你结什么婚?结婚是一辈子的事你知道不知道?你天天在学校里我也管不到你……”她突然狐疑起来,“你最近天天在学校里不回来,双休日还往外跑,你跟他……你……你……”我妈突然扬手又打了我一耳光,这一耳光又狠又重,打得我半边脑袋都木了,耳朵里嗡嗡直响。我妈满脸都是泪痕,绝望般哭骂:“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我哭得说不出话,我妈说:“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不要脸的东西,早知道当年还不如把你扔进河里淹死!看我今天不打死你!”她回身拿到鸡毛掸子,狠狠抽在我背上,我也不闪避,只觉得背上火辣辣地疼,我妈大约嫌打得太轻,扔了掸子,又去找别的东西。家政阿姨看我们这次吵架不同寻常,早就避得远远的,这时候她才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看我还站在那里哭,连忙走出来朝我使眼色:“走啊!快走!别等着你妈出来打你啊!”
  我还没动,我妈已经从地下室里寻了种花的铁铲出来,阿姨吓得连忙推了我一把:“快跑啊!”
  我迟迟疑疑往门外走,我妈看到更生气,举手就一铲子抡过来,正好砸在我肩膀上,铁铲锋利的尖刀划破我的脖子,血顿时涌出来,我用手按住伤口,心想这次我妈是真的要打死我了。我终于回身跑了,我妈还想捡了铁铲追上我,但被阿姨拉住了,她们两个拉拉扯扯。我跑出门还听到我妈尖厉的嗓音:“别拉我!我今天就要打死这不要脸的东西!”我心里发慌,看到我妈的车子没熄火就停在家门口,上了车子就把车开走了。
  我什么都没带出来,在路上只得找了个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给苏悦生,电话亭的老板看我浑身是血,吓坏了。苏悦生没有接电话,我顿时绝望了,他为什么不接电话?难道真的和妈妈说的一样,我都快要死了,他还不接我的电话。
  那一刻的灰心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电话亭的老板看我狼狈的样子,一个劲儿地问我:“要不要我帮你打120?”
  我抹了一把脖子里的血,伤口不深,可是血还是在不停地流。天气灼热,到处都是明晃晃的太阳,路上车来车往,热气蒸腾,我一阵一阵发晕。我绝望地想,是真的等不到苏悦生了,他是不会来救我,也许是他父亲绊住了他,可是他真的不会来救我了。
  我是被救护车送进医院的,在外科手术室里被缝了十一针,医生说:“真侥幸没划破大动脉,这是怎么弄的?”
  我说死活自己不小心摔倒正好滑在铁铲上,医生也就信了。可是做完清创护士让我交钱,我连钱包都没带,要是打电话给我妈,我没脸。打电话给苏悦生,可是他今天一直没有接我电话。我麻木地想,也许这辈子他都不会接我电话了。
  最后我打给同寝室的室友,她们听说我出了意外,连忙跑来医院看我,还给我带来了医保卡。我的样子把她们都给吓着了,她们围着我七嘴八舌地追问:“疼吗?”“你怎么正好摔在铲子上?”“哎呀会不会留疤?”
  我勉强笑了笑,要是这件事发生在昨天,也许我也会忧心忡忡地想会不会留疤,但现在还有什么要紧呢。
  我还要挂几瓶消炎的药水,所以还得留在观察室里。我劝室友们回去,她们给我买了一些水果,又给我买了晚饭,本来她们还想留一个人照顾我,但我说:“我打完针也就回寝室了,没事。”
  “你今天晚上不回你男朋友那里去啊?”
  “咦,他怎么没来看你?”
  我说:“他出差了。”
  “怪不得呢。”
  “我们都在纳闷,他平时那么标准的二十四孝男朋友,怎么今天没飞奔过来守着你。”
  室友们还在嘻嘻哈哈开玩笑,我心里像刀割一样难过。
  好容易等室友们都走了,我的药水才挂到一半。室友们买给我的盒饭都冷了,但我只有一只手比较灵活,所以把它小心地放在膝盖上,用左手拿勺子。
  鱼香肉丝盖浇饭,本来我挺喜欢这道菜,但冷了之后又油又腻,吃得我胃里像塞了一坨猪油,特别难受。那可能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难吃的一顿饭,坐在消毒药水味道浓重的医院急诊观察室,周围都是呻吟病痛的病人,我的手背上带着点滴药管,一口一口硬往自己嘴里塞着不知滋味的饭菜。
  那顿饭吃得我实在太难受了,所以针还没打完我就吐了,急诊医生被护士叫来,替我量了体温,翻看了我的眼皮,觉得不像是药物反应,于是又让护士给我抽了一管血去检查。
  我刚拔掉点滴,检查结果就出来了,护士让我去趟医生的办公室。急诊医生是个男的,年纪不大,晚上的急诊室又特别忙碌,所以我在他办公室坐了一会儿,他才匆匆忙忙走进来,拿起那份报告,对我说:“看病历你是XX大学的?”
  “是的。”我有些忐忑不安,医生的表情超严肃,不会是查出什么大毛病了吧?
  “那还没结婚吧?”
  我有些莫名其妙,医生已经自顾自翻着那份检查结果:“HCG偏高,从数值上看,怀孕40天左右,怎么样,这孩子你要不要?”
  我彻彻底底愣住了,过了好几秒钟,才觉得全身发冷,像浸在冰水里。医生说:“要不你回去跟家里人商量一下?”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小,像在很远的地方说话。
  我好像是说:“谢谢。”
  我从医生手里接过报告,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医院。我在医院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了我好几遍,我才说了地址。
  那是我和苏悦生的家,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得明白。
  室友给我的钱我差不多都在医院花完了,剩下一点儿还不够付出租车的车费,我用钥匙打开门,在玄关柜上拿了零钱出来给出租车司机,我重新返回屋子里,并没有人,只有我刚刚拿钱时打开的那盏灯孤独地亮着。
  苏悦生不在这里。
  我用家里的座机给他打电话,一遍遍,犹如困兽一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没想到事情会在一天之内天翻地覆,似乎什么都不对了,我原来笃定的一切,都被这短短的一天,不,只是短短的一席谈话,击得粉身碎骨。
  我找不到苏悦生。
  我给司机小许打电话,他支支吾吾,也不肯告诉我苏悦生在哪里。我心里发冷,难道苏悦生真的打算这样抛弃我吗?
  我开始给认识苏悦生的所有人打电话,比如他很久以前曾经介绍我认识的朋友等等。我知道我是疯了,但是发生这么多的事情,他不出来跟我说个清清楚楚,哪怕就算是分手,他也得出来跟我当面说啊。
  如果他说不在一起了,我掉头就走,再也不烦他。
  我打了不知道多少电话,到最后我哭了,如果苏悦生真的不打算见我,那么我找谁都没有用。
  我在那里哭了很久很久,已经是半夜时分,偌大的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也只能听到我自己的抽泣声。
  我最后给程子良打电话,我都没指望他会接我的电话,但也许是因为座机号的缘故,他还是接了。
  他说:“你好。”
  我的喉咙哽住了,我半天说不出话来,但不知道怎么的,他就猜出来,他在电话那端问:“七巧?”我没说话,他又问,“七巧?是不是你?”
  我吸了吸鼻子,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他:“你知不知道苏悦生在哪儿?”
  他沉默了几秒钟,说:“我不知道。”
  我心里像针扎一样痛,我说:“你知道我不是死缠烂打的人,真的要分手,只要他当面对我说一句话就行了。”
  他不能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开。
  程子良仍旧不说话,我很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我说:“你要是有机会见到他,就跟他说,只要他跟我说我们不要在一起了,我马上就走,不会问他第二句话。”我说着说着,听着自己的哭音越来越重,到最后不管是怎么掩饰,我都是在哭。我把电话挂上,觉得自己真是丢人现眼。
  电话重新响起来,我把脸上的眼泪胡乱擦了一擦,是程子良打过来,他说:“你放心,如果能见到他,我一定跟他说。”
  我把电话重新挂断,抱着膝盖坐在沙发里,才发觉自己一直在哭,有什么好哭的啊,苏悦生现在的态度难道还不能说明一切吗?
  我所求的,也不过是见一面,彻底死心。
  我应该哭了很久,因为后来就在沙发里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我在沙发里蜷了一夜,浑身骨头酸疼。我跑到浴室里洗澡,一边冲凉一边刷牙,不就是苏悦生不要我了,有什么了不起,我还得活下去。
  我把凉飕飕的漱口水吐掉,只觉得一阵阵恶心,昨天中午只吃了两个包子,晚饭又全吐掉了,要吐也只能吐出一些清水。我伏在马桶边干呕了一阵子,只觉得天旋地转,只好就势坐倒。
  我不知道抱着马桶坐了多久,也许把胃里的胃液都吐空了,才爬起来重新洗澡,我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其实我心里是空的。就像去黄山爬山,一直往上爬,一直往上,累地连一小步都挪不动了,最后终于到了山顶,可是四处白茫茫一片,全是蒸腾的云海。
  没有太阳,没有植物,没有树,没有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是四面漆黑,连云都没有了。
  我肿着眼皮胡乱往脸上抹了些护肤品,衣柜里还有崭新的裙子,是苏悦生前几天给我买的,他就是喜欢给我买东西,那时候我就觉得他对我挺好的,现在想想不知道他把我当成什么人,也许就和以前他那些女人一样,他买,她卖。
  我本来不想把自己想得如此可怜和难堪,但一个人在偌大的屋子里待着,禁不得我不胡思乱想。时间一晃就下午了,太阳照在西边的窗子上,落地大玻璃,屋子里热得像蒸笼一般,但我只是如同困兽一般走来走去,连空调也不想打开。
  我想起妈妈,也许她着急了,我妈虽然打我打得凶,但她到底是为了我好。只是我让她又灰心又伤心。
  我正犹豫要不要给我妈打个电话,突然听到大门响,我从起居室里跑出来,看到苏悦生站在玄关那里。
  在刚刚看到他的那一刹那,我就心软了。我不想知道他一天一夜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也不想问他到底去了那里,我甚至不想诉苦,不想告诉他我挨了我妈的打。
  其实只要他伸开手臂,我就会扑进他的怀里,哪怕海角天涯都跟着他去。不管将来要吃什么样的苦头,不管谁反对谁阻挠,哪怕我妈打死我,我跪下来求我妈十天十夜,哪怕把自己的膝盖跪断,也会恳求她同意让我们在一起。
  可是苏悦生并没有动,他就站在那里,只不过短短一天没见,我就觉得他整个人仿佛瘦了一圈似的,或许是他离我太远,可是我忽然从心底里涌起一层寒意,就像是预知到什么似的,我竟然不敢朝他走过去。
  他没有看我,也没朝我走过来,他在门口站了片刻,对我说:“我们分手吧。”
  我曾经对程子良说,只要苏悦生对我说分手,我再不纠缠,掉头就走。可是他真的到我面前,对我说出这五个字时,我实在是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就像得了绝症的人,总是抱有最后一丝希冀,希冀这世间有新药,希望能够遇上奇迹。
  可是没有奇迹,我到处找他,他真的来了,然后也就是说分手。
  我完全忘记自己说过的话,我只觉得眼泪迅速地涌出来,我问:“为什么?”
  “我觉得我们在一起不合适。”
  我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一根线,绷得极紧极紧,就快要绷断了,我听见自己像疯子一样歇斯底里:“不合适!你为什么不早说?不合适你为什么说喜欢我?不合适你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不合适你为什么说爱我?”我扑上去抓着他的袖子,“你说谎的是不是?有人逼你来对我说分手是不是?”
  “我们两个在一起真的不合适。”他把我的手拉开,扯得我的手指生疼生疼,我都不知道他有那么大的力气,可以一用力就挣开我。我扑上去抱住他:“苏悦生你对我说实话,是你爸爸逼你来的是不是?你说过爱我,你说要和我结婚!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他再次把我的手臂拉开,我抱着他的胳膊嚎啕大哭,我不相信他是真的要和我分手,他曾经那么爱我。他用力将我推开,他对我说:“七巧,我们好说好散,你不要这样子。”
  我背后是冰冷的白墙,其实我什么退路都没有了。这辈子我都没这么狼狈过,这辈子我也没这么不要脸过,我抱着他的腰死活不放,他挣脱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他再也挣不脱,他终于用力将我抵在墙上,几乎是咆哮:“邹七巧,你要多少钱,你开个价。”
  我的心像是被人捅了一刀,我终于放开手,我知道自己的样子像疯子一样,可是真的很难过啊,我这么爱他,怎么能让我放开手。
  我哭得一塌糊涂,眼泪微微一震就纷纷扬扬往下落,我说:“你以为多少钱能买到我对你的爱?多少钱?你要付多少钱?”
  他回避了我的问题,他往我手里塞了一样东西,然后说:“七巧,我们好说好散。”
  “去你妈的!”我扬手狠狠给了他一耳光,这一耳光他没有躲闪,就正正打在他脸上,清脆响亮,打得他的脸立刻红肿了起来,却像是打在我心上一样,让我的心揪着疼,连喘一口气都疼。
  我心里清楚地明白,不管我怎么闹,不管我怎么哭,事情是没办法挽回了。苏悦生挨了打,也没有还手,他嘴角微微动了动,最后却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了。
  我手里还捏着那团纸,像捏着一团药,如果是毒药就好了,我可以一仰脖子喝下去,气绝而死。我把那团纸展开,才发现是一张支票。没有想到,我这么辛苦终于等到他,最后却等来一张支票。
  我看着支票上的那些零,只觉得自己真是幼稚得可笑。
  我把自尊都踩在了脚底,换来的原来不过是一张支票。
  我曾经那样爱过他,可是连这句话我都是在骗自己,我不是曾经爱过他,到现在我还爱他,这么爱,爱到我自己都觉得绝望。
  我把那张支票扔得远远的,门外响起熟悉的引擎声,苏悦生正在启动车子,他要走了,我也许永远也看不见他了。这个事实让我心如刀割,我实在没有办法想象没有苏悦生的人生,我以为自己将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有他参与的。
  我挣扎了一秒钟,令人窒息的痛苦和绝望最终占了上风,我实在无法屈从自尊,就算是把自尊踩在脚底下,就算是苦苦哀求,我也不能失去他。我从屋子里跑出来,看到他正在倒车,我奔过去拦在车头的引擎盖上,他没有下车,只是隔着挡风玻璃看着我。
  我像是一条离开水的鱼,只觉得窒息与痛楚,可是水不在我这里,水在另一个世界里,现在他就要把那个世界拿走了。我不惜一切也得挽回,不然我会死的。我把手从车窗里伸进去,想要拔他的车钥匙,他伸手想要阻止我,我的手指碰到他的手指,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像是溅到热油一般,差点没有跳起来,我趁机夺走了钥匙,他只能下车:“把钥匙给我。”
  我带着哭腔哀求他:“你不要走好不好。”
  “刚刚不都跟你说清楚了,我们两个不合适。”
  “那你以前为什么觉得合适?”我大声痛骂,“骗子!你以前为什么说喜欢我?是假的吗?”
  “是假的。”他的眼睛终于肯看着我,在路灯昏黄的光线下,他的目光像隔着一层纱,也许是因为我自己泪光盈然,他的话那么残忍,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是假的,我就是跟你玩玩罢了,以前说的话,也都是哄你的。你拿了钱走吧。”
  我没有办法再骂他,就觉得浑身没力气,好像随时会倒下去,我说:“我怀孕了。”
  他像是被什么利器扎到一般,脸色顿时变了,变得煞白煞白,我不知道他会说什么,可是……他几乎是立刻回身,低头在车子里寻找什么,一边找,一边对我说:“多给你十万,你去把孩子打掉。”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头发蓬松脸色苍白,衣服皱皱巴巴,就像路边的疯乞丐一样。今天晚上我豁出去自尊,就像乞丐一样乞求他,可是却连最后一丝希望都被他打破。
  他从车里头找到了支票簿,掏出笔来往上头填数字:“十万元钱手术费,五万元营养费,一共给你十五万,找家好点的医院。”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小小的,像辩解一样:“我不是问你要钱。”
  我只是乞求他能够留下来,可是他连头都没抬:“除了钱,也没什么别的给你了。”
  这个时候,我是真的彻彻底底死心了,我吞了吞口水,把嗓子眼里的腥甜压下去,我问他:“你是不是真的没有爱过我?”
  他没有吭声。
  我说:“你抬起头来看我,对着我的眼睛说,你说了我就放你走。”
  他把支票簿扔在副驾上,冲我大声说:“邹七巧,你别幼稚了好不好,都说了不合适,你怎么就这么腻腻歪歪,好说好散不行吗?拿了我的钱,快滚!”
  我很固执地问:“你是不是真的没有爱过我?”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没有。”
  我的眼泪唰唰地掉下来,他很快伸出手,我把车钥匙放在他手里,他往我手里又塞了一张支票,我哭着把支票扔掉,他也没多看一眼,就发动车子走掉了。
  我蹲在草地上一直哭一直哭,那么多的蚊子围着我嗡嗡地转,我哭得都快要闭过气,但苏悦生是真的走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许是几十分钟,也许是几个钟头,因为我的腿上被蚊子咬了密密匝匝的红肿包块。我蹲在那里一直哭一直哭,直到有车灯的亮光转过来,雪白刺眼,我才发现天早就已经黑透了。
  车灯在我身边不远处停下来,我还蹲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知道苏悦生不会再回来,也许是邻居,也许是其他人,可是这世界已经和我没有关系,我拥有的那个世界已经分崩离析。
  过了一会儿有人打开车门走下来,我想还是邻居回来了吧,有时候进进出出,他们也认识我,偶尔跟我打招呼。有人知道苏悦生姓苏,所以也会叫我苏太太。那时候听着是甜蜜,现在觉得就是赤裸裸的讽刺,但我懒得去想怎么应付,或者我就应该收拾东西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那个人一直走到我身边才停住,他也蹲了下来,过了一会儿,递给我一条手绢。我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原来是程子良。
  他说:“七巧,别傻了。”
  我吸了吸鼻子,问:“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他说:“有什么笑话可看的。”
  是啊,我也不觉得这是一个笑话,但事实就是这样可笑。我还以为我和苏悦生会恩恩爱爱白头到老,但是就是一天,短短一天,就变成了这样。
  他说:“你怎么连鞋都没穿?”
  我这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当时出来得太急,我赤着脚就跑出来了,但就是这样,苏悦生也没有理我,他仍旧不顾而去。
  他说:“走吧,我陪你进去穿鞋。”
  我其实已经不太能想事情,他让我进屋我就站起来进屋去,我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哭得没有了,腿也发软,站不住的样子。我进屋子找到自己的鞋,胡乱收拾了一下,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因为大部分东西都是苏悦生给我买的。我只拿了自己的包,就对程子良说:“走吧。”
  他没问我去哪儿,而是主动问:“要不要帮你订个酒店?”
  我摇了摇头,说:“我回寝室。”停了一停我又说,“我手头没现金,麻烦你送我。”
  程子良把我送到了学校门外,我下车朝校门走去,他叫住我,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他说:“有事给我打电话。”
  我摇了摇头,我不会再给他或者苏悦生打电话,从头到尾,都不过是一场笑话。我自己这么可笑,何必还要继续可笑下去。
  我在寝室睡了两天,最后是我妈找到学校里来,她的眼皮也肿的老高,眼圈发青,跟我一样没睡好,她也没说什么别的话,只说:“回家。”
  我的拗脾气上来了,我说:“你就当我死了,我不回去。”
  我妈也来了气,她大声说:“你还嫌不够丢人啊?你今天要是真死了,我半个字也不说……”没等她说完,我打开纱窗就爬上窗台,我妈尖叫了一声,我一条腿都已经跨出去了,她死活拖住了我,我的手腕都被她捏青了,才被她从窗台上拖下来。我妈哭了:“我把你养到这么大,你不看看妈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哪个男人值得你不活了。”
  我以前也没想过,会为一段感情寻死觅活。跟程子良分手的时候只是难过,跟苏悦生分手却像是一场噩梦,就像是被摘去了心肝,整个人都像行尸走肉,我都不知道自己会这样,而且清清楚楚地知道,不会再好了,我以后不会像爱他一样再爱别人,他的离去把我的一切都带走了。
  我妈抱着我还在那里哭,我却觉得厌倦,我说:“别哭了,我跟你回去。”
  我妈似乎都被我吓着了,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替我收拾东西,不过是一些换洗衣物,我妈胡乱替我塞进大包里,她说:“我已经跟你们班主任请了假,说你病了休息一段时间。”
  她收着收着,突然从衣服底下翻出医院那份报告,我看到她愣了一下,我心里都豁出去了,等着她再打我。但我妈愣了很久,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把那份报告折起来塞进包里。
  下楼的时候我妈一直牵着我的手,好像我是幼儿园的孩子似的,她把我一直拉到车上,给我系好安全带,系安全带的时候,妈妈的眼泪滴在我的手上。我说:“有什么好哭的,我又没有怎么样。”
  我妈并没有再说话,可是我自己心里明白,我实在是难受。也许正因为知道我难受,我妈在路上都没有说话。一直到回到家,我妈才说,你休息一段时间吧,回头妈妈给你找家好点的医院。我说:“这孩子我要生下来。”
  我妈半晌说不出来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你这么年轻,将来要走的路还长……”
  我说:“这孩子我要生下来,苏悦生不要,我要。”
  我妈终于忍不住了,她说:“乖女,你别糊涂了!你看妈把你养这么大,多不容易,你怎么还能走妈妈的老路。”
  我说:“你放心吧,我才不会跟你一样。”
  我妈大约觉得我平静得可怕,怕我再做出过激的举动,所以忍住了没再多说什么,她只是劝我:“你休息两天,想明白了再说。”
  是啊我太累了,这几天夜里其实我都没怎么睡着,最后苏悦生绝情的样子像放电影似的一遍一遍在我脑海中闪回。他说“没有”两个字的时候,我浑身发抖,像是有刀子在割我的肉。我只要一想起来,心里就像空了一个大洞,那里面汩汩地流着血,最可怕的是,我还没办法停下来。
  他说只是玩玩罢了,我却到此时此刻,仍旧绝望般爱着他。
  我倦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可是睡不着。躺在床上我就会想起苏悦生,一想起他眼泪就会不知不觉流出来。就像有人在我眼睛里放了冰,又酸又痛。真是没出息啊,我喃喃地劝着自己,有什么事明天再想吧,明天会好起来。
  可是其实我是知道的,明天不会好,明天甚至会更糟糕,因为苏悦生离开我的时间,越来越久,越来越长,但他的样子却还是那么清晰,我永远没有办法忘掉他。
  我在家里休息了一个礼拜,说是休息,可是每天吃不下,睡不着,每天半夜醒来,枕头总是湿的,我只好爬起来坐在客厅里,一杯接一杯地喝水,可是早孕反应越来越严重,我吃什么吐什么,连喝水都吐。
  我妈十分焦虑,我的态度却越来越坚定,我坚决不肯去医院,我妈哭了几次,又劝了几次,最后终于被我说服了,其实,她只是被迫妥协,因为我虽然精神恍惚,却陷在某种狂热中,我妈一定觉得我是疯了,可是只要我不再寻死,她会答应我的一切要求的。
  她说:“你真的想好了,妈就替你办休学手续,送你到国外去生,这样谁也不知道。”
  我说:“知道了又怎么样,反正这孩子是我一个人的。”
  我妈不再说那些关于将来的话,因为她知道我听不进去。她开始替我办出国的手续,我心情也略微好了一些。
  当家里没有事的时候,我也常常想将来会怎么样,我嘴上说不在乎,心里却像油煎似的。以前看小说看电视,总觉得里面的女人太蠢,不就是一段感情,拿得起放得下。可等到自己亲身经历才知道,真正的感情是拿不起更放不下的。
  怀孕50天的时候我自己去医院做了一次检查,各项指标都挺正常,医生还在B超屏幕上指给我看小小的胚胎。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不知道妈妈当年知道我的存在是什么样一种心情,她说她在河边走来走去,连跳河的心都有了。那毕竟是二十年前,现在二十年过去了,我却又走了她的老路。
  在回家的路上我接到急救医院的电话,我妈替我拿护照,结果刚从出入境管理处出来,就被一辆车给撞了。路人把她送进医院,急救医生在她手机里翻到我的联络方式,因为上头存的名字是宝贝女儿。
  我妈总是这么肉麻,其实我和她相依为命,她再没有别人,就只有我一个。我是她真正的心肝宝贝,但我从来不听话,老是做惹她生气的事情。而且接到医院的电话我都不相信,还以为是新闻里讲过的诈骗。
  医院给我打了两次电话,后来是交警给我打,我将信将疑,跑到医院去,我妈已经独自躺在医院里,呼吸机维持着她的生命,医生说已经脑死亡,没有抢救的可能性,但现在就看家属需要维持多久。
  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我觉得这一定是假的,我一定是在做噩梦,早上我妈出门的时候,还叮嘱家政阿姨给我煮汤,她说我最近瘦了好多,煮牛肉汤给我补补。我最近吃什么都吃不下,我妈说:“这孩子没有你当年乖,我当年怀你的时候,吃什么都吃得下,一顿能吃三碗饭,喝汤一喝就是半锅。”
  我妈本来是一点也不想要我生这孩子,但我坚持,她也就认了。世上没有能拗得过儿女的父母,除非父母是真的不爱孩子,不然孩子哪怕大逆不道丢人现眼,父母还是想着要好好哄她吃饭,不要再瘦下去。
  但现在我妈躺在病房里,浑身插满了管子,巨大的机器维持着她的呼吸,她还有心跳,但没有了意识。我怎么唤她,她都不会再醒来睁眼看着我。
  医生费劲地跟我解释,我妈不是变成植物人了,植物人还有苏醒的可能,但我妈已经脑死亡,但在中国的临床上,脑死亡不能认定为死亡,所以现在只能维持,等着我的决定。
  交警虽然是个男的,但脾气性格都挺温和,特别同情地看着我,说:“还有没有亲属要通知?让他们来陪着你吧。后面还有好多手续要办。”
  我说:“我没亲戚。”
  我连我爸是谁都不知道,我妈早就跟她的娘家断了往来。我们母女两个孤孤单单活在这世上,我妈到了现在,也只有我。
  交警问:“肇事者的律师想要和你谈谈,你要不要见他?”
  肇事者的律师?
  我问:“肇事者是什么人?”
  “一个年轻人,才拿到驾照不久,又是酒后驾驶,对方全责。”交警说,“家里还挺有钱的,你看已经出了这样的事,你要不跟对方先谈谈,让他们先把医药费拿出来。”
  我说:“我不要钱。”
  交警可能也见过像我这样受到严重刺激的家属,所以安慰了我几句就走了,过了片刻两个人走进来,其中一个是律师,他先安慰了我几句,然后说:“事已至此,也是没办法的事,有任何要求,您都可以提出来。”
  我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我妈好好活着。”
  律师又跟我谈了一会儿,得不到我任何回应,只好又走了。
  那天晚上我就住在医院里,ICU不让陪床,我就租了个折叠床睡在走廊,走廊里亮着灯,还有医护人员不停地走来走去,但我很快就睡着了。在梦里我像是回到小时候,天气太热,我和我妈就睡在外面的竹床上,我妈拿着扇子给我赶蚊子,我睡得迷迷糊糊,还听到我妈在唱歌哄我睡觉。
  如果不长大该有多好,如果十八岁后的人生,都不过是一场梦境,该有多好。幸福就像是沙滩上的海市蜃楼,那样栩栩如生,等到你真的相信它,它就会随风消逝,再也不见。
  我大约是真的睡着了,因为梦见苏悦生,他到医院来看我,就坐在我的床边,我眼泪濡湿了头发,贴在脸颊上,他替我将那湿漉漉的头发拨开,我甚至能听见他叹气的声音,这个梦这样真实,我想我自己还是忘不了他,这样伤心难过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他。
  我从梦里醒来,走廊的灯光雪白刺眼,我还是独自躺在狭窄的折叠床上,因为睡得不舒服,我的四肢发麻。有个护士经过我床边,我轻声地询问她几点了,她说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我试图重新入睡,但再也睡不着,我躺在那里眼睁睁等着天亮。我想天亮后应该怎么办,应该去筹钱。我妈的医药费是笔巨大的数字,她躺在ICU里每分钟都是钱,可是如果能救醒她,就是倾家荡产,我也心甘情愿。
  清早的晨曦令我打起了一些精神,我打电话给我妈的一个律师朋友,咨询了一些法律上的事情。他很热心地解答了我的疑问,还说如果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他。跟律师通话之后,我决定不和肇事者和解,不管他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酒后驾驶致人伤亡,如果我不跟他达成协议,他就会坐牢。他让我失去了母亲,那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他应该记住这个教训,老老实实去监狱里蹲几年。我不打算原谅他,所以我也不会拿他的钱。
  早上查房之后,我获准进入ICU,探视时间就只有短短十分钟,我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法做,只能摸一摸我妈的手,她的手因为输液的缘故,冰凉冰凉的。我忍住了不哭,我要坚强。
  我去我妈的美容院,找到财务总监,她这才知道我妈出事了,所以十分慌乱。我问她能筹出多少钱来,她反问我要多少。我其实也不知道,只得把我妈第一天的抢救费用告诉她,我强调说:“每天都得这么多钱,每天。”
  财务总监姓李,在我妈的美容院干了很多年,我也见过她几次,我说:“李姐,你得帮我想办法。”
  她说:“你放心吧。”
  我带了钱回到医院,心里觉得安定了些。肇事者的律师又来找我,他婉转地提出,要停止我妈的生命维持系统。我很冷静地叫他滚。
  早上我问过律师,他提醒我对方可能会提出诉讼,要求停止对我妈的生命维持,因为将来这些费用都会由肇事者承担,这么大一笔钱,对方可能会不愿意付。
  我说:“他们不付我付。”
  医生和我谈过话,我也知道这没有意义,但我妈躺在那里一天,我总是有希望,希望奇迹发生,希望医生是诊断错误,希望我妈可以醒过来。医学上有那么多奇迹,有什么理由就让我相信,我妈真的从此就不能醒了。
  对方的律师见我完全不配合,冷笑着说:“到时候你别后悔。”
  有什么可后悔的,我要救的是我妈,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生我养我的妈。
  在医院的那些日子,过得很快,也过得很慢。每天我看到护士在吃饭,就给自己也叫一份外卖。其实吃不下去,吃完也就是抱着马桶吐。晚上的时候我躺在折叠床上,总是幻想医生把我叫醒,告诉我奇迹出现了,我妈苏醒了。
  那段时间我压力巨大,耳朵里一直嗡嗡响,像是有一百架飞机在起降。我跑到门诊去挂了一个专家号,专家说是压力过大,担心我会神经性耳聋。她说你得放轻松,可是我怎么轻松得起来。
  生活已经把我推进了深渊,它却还觉得不够,又往深渊里狠狠砸下巨石。
  我妈的财务总监李姐跑了,据说她买地下彩票挪用公款,还借了高利贷。她把账面上那几万块钱支给我之后,就卷款逃跑了。我接到美容院出纳的电话赶过去,财务室里乱糟糟的,出纳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坐在那里急得直哭。
  我报了警,然后让律师帮我找了人来查账,最后查出来的亏空让我倒抽一口凉气。警方对经济犯罪追查得还是很严,但李姐据说已经偷渡出境,想要抓住她遥遥无期。最要命的是,只怕抓住她,那些钱也追不回来了。
  上次被李志青父女折腾之后,美容院本来就元气大伤,现在差不多也就是个空架子。再被李姐这么一弄,雪上加霜,离关门倒闭也不远了。
  我心力交瘁,终于跑回家去睡了一晚上,那天晚上其实我也没怎么合眼,我想的是,要不要把房子卖了。
  当年我妈买这别墅的时候特别得意,跟我说:“将来你结婚,就从这房子里出嫁,多风光体面。”
  我妈其实没读过什么书,有时候我也嫌她俗,但她一直努力想要给我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但荣华富贵,原来也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
  肇事者有权有势,大概也听说我这边出了事情,怕我向他们索赔巨额的医药费,立刻向法院提出诉讼,要求撤掉我妈的生命维持系统。我接到起诉书的时候,真正是走投无路,心灰意冷。
  人在困境中的时候,会特别脆弱,有时候我也想不如一死,一了百了。但马上又会劝自己,我妈当年那么难都过来了,我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着。
  可是活着就要面临一切困难,解决一切问题。肇事方的律师大约知道我不会善罢甘休,也不会与他们和解,所以态度越来越强势,还透过我妈的一个朋友向我递话,说给我五十万,让我再不追究。
  我笑着反问中间人:“要是给您五十万买您母亲的命,您愿意吗?”
  中间人知道谈不拢,反倒劝我说:“七巧,谁都不愿意发生这样的事,但已经发生了,只能尽量弥补……”
  我说:“什么都不能弥补,我只要我妈好好活着,倒给他们五十万五百万我都愿意。”
  谈判就这样陷入了僵局,但美容院的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最重要的是,我没有钱。
  没有钱医院就要给我妈停药,停止一切维持生命的仪器,我终于把我妈的房子挂出去卖,很快中介就打来电话,说有人想要买。
  “买家很有诚意,你也知道,现在别墅总价太高,又是二手房装修过,不好卖。但这个买家很爽快,看了一次房就决定要买,连价都没还。”
  我说:“我要全额现金,一次性付款。”
  “说了,您早就交待过,所以我一开始就跟对方说了,对方说没问题。”
  我想了想,说:“你把这卖家约出来,我要见面交易。”
  “那当然,好多合同得您本人出面签。”中介大约以为我是担心他在价格上弄虚作假,所以拍胸脯保证,“您哪天有时间,我把买家约出来,三方见面签合同。”
  我说:“明天就行。”
  第二天我开车到中介去,买房的那个人其貌不扬,什么都没有多问,只说可以立刻付款,一次性现金。
  我打量了他片刻,突然冷笑,说:“你回去告诉苏悦生,这房子我卖谁也不会卖给他,叫他死了这条心吧。”
  那人十分意外,过了几秒钟才笑起来,说:“邹小姐果然机智,但我真不是小苏先生派来的,我是苏啸林先生派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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