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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爱晚成》 作者:金陵雪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魏主任知道薛葵最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辆奥迪R8风雨无阻,来往接送,那柴可夫斯基还是卓红莉无比矜贵的大侄子卓正扬。不过枪打出头鸟,他可不敢做第一个向卓红莉汇报八卦的人——谁知道卓红莉对于薛葵和她侄子交往持何种态度,万一是不赞成,万一要棒打鸳鸯,那他魏国栋岂不是马屁拍在马腿上。

所以一方面要对薛葵倍加关爱,一方面又要在卓红莉面前装聋扮哑。他最近对薛葵已经完全出于一种培养接班人的热忱,做足十分提携她,兼之把她当作小辈而非下属般亲近,一刹那薛葵又成了药理所的叱咤红人,她深知这都是托卓正扬的福,自觉不值得抬爱,但雷霆雨露,皆是皇恩,魏主任的一片赤诚,薛葵收是收到了,但能不能报答,又是两回事。

星期五魏主任照例十点多才到药理所,先去收发室拿格陵晚报,结果就看到了寄给薛葵的一个长扁礼盒,掂掂分量,摇摇听听,好像是衣物,于是亲自送到实验室去给薛葵。薛葵却不在,原来谢伊夫所长召开临时会议,刚刚散会,他又热心地跑到会议室,在众人面前把礼盒亲手交给薛葵。

“小薛呀,你的礼盒,我帮你拿过来了。”

薛葵接住,上头又是什么都没写,只有她的名字。魏主任反正闲着,背着手站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她,其他同事包括盘雪在内也起哄,让薛葵当着大家的面拆,薛葵只好笑着摊摊手。

“这衣服恐怕是盘雪心仪的那一件。”

盘雪瞪大了眼睛。

“薛葵你不要吓我啊,这卓正扬总不至于把你追到手了还来个曲线救国吧。”

“就是就是,怎么着,只曲线盘雪,不曲线我们?至少请大家吃个饭嘛!我们要求也不高,大富贵就行。”

“这要求还真不高……”薛葵正在撕包装纸的动作突然停住,甩了甩手,抬起头,四周看了一下,“包得也太严实了,谁有剪刀?”

倒没有人自告奋勇地过来帮忙撕扯,而是魏主任无比慈祥地把自己的瑞士军刀第一时间贡献出来,薛葵说了声谢谢,还没割上去呢,先伤着了手,一串血珠子涌出来,她哎呀一声,丢了利器,盘雪赶紧扯了两三张纸巾帮她止血,好在所里酒精棉球,碘酒什么的都有,立刻消毒,包扎好,薛葵小心翼翼地翘着受伤的无名指,把礼盒推到一边去,表情十分厌烦。

“不拆了。”

主角受了伤,再多事的人也不会想要看礼盒里是什么,众人呆了一会儿,就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去,薛葵何时把礼盒带走了,也没有人注意。

她把礼盒拿进自己的实验间,关上门,抵住,然后轻而易举地将礼盒拆开。果不其然,里面躺着一条十分眼熟的缎面婚服,奶白色的缀花蓓蕾簇拥在胸口,附网面头纱同一对蕾丝手套,左手无名指上套住一只极其奢侈而高调的粉红钻戒,攒着一圈宝石,戒面有一颗榛子那么大。

只有何祺华会做这种无聊事。卓正扬不会随便买礼物。他十分严谨,不会心血来潮讨好她。

薛葵嘴角噙住一丝冷笑,将婚纱展开,触感依然很流滑,如水银般泻到地面上去,若不是手指受伤,她倒很想试试那戒指大小——她现在的戒围比当年小了半号,不知何祺华是不是细心到连这个也没漏过。

礼盒过大,实在引人注意,她扯了只大号垃圾袋把衣服揉成一团扔进去,准备下班的时候带走——如果何祺华认为她的十年蛰伏是一种逃避,那就痛痛快快地来个了断吧。

“你今天晚上不要来接我。”中午吃饭的时候,薛葵对卓正扬说,“我大舅来格陵了,我得去见他。”

沈玉龙到格陵,当然是迎接何祺华圣驾。但是卓正扬不打算问。如果薛葵想说,她会自己讲出来,不需要他强迫。

所以她要AA,他就AA,她不要礼物,他就什么也不送。虽然这样有时候会让他觉得肝火上升——这和基督山不在仇人家中吃一粒盐,有什么区别?都是为了将来可以爱憎分明。

他不明白为什么同她交往必须要保持如此亲密而又的距离。

交往以来她提出来的唯一一个要求,也不过就是今天中午自己跑到卓开门口,站着等他,他出来的时候,热情地挥着受了伤的手,说好想吃牛腩粉,不管他愿不愿意,都挽住他的胳膊,死拉活拽地上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到了格陵大学,窜进附近小巷子里一家没有店名但有狂多吃客的米粉铺,直接对坐在窗口一排吃的极香的人说麻烦让让,让让,硬是挤出两个位置来,欢天喜地坐下,叫老板来两份牛腩粉加蛋。

他知道小巷子里常常藏着老饕名店,一尝之下,果然名不虚传,早知道这样,就应该由着她的性子多来这种食档,而不是看她在高档优雅的餐厅里,对住满满一碟香茅银鳕犯愁,吃,不喜欢,不吃,太浪费。

“唉,你不知道我有多讨厌这种应酬。”薛葵瞪住碟子里的鸡蛋,用筷子一阵猛戳,“好烦,又不得不去。”

她并不希望卓正扬在生物科技附近呆太久。否则收到礼物的事情一定会传到他耳中。米粉铺是她能想到的最远食府,又平价又好吃。等到了之后她才想起这里环境嘈杂,卫生马虎,更加没有停车场,卓正扬恐怕不会喜欢,但是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尝过几口之后大赞美味妙不可言,她当北方人不太能吃辣呢,没想到卓正扬还加了许多辣椒,大汗淋漓地脱了外套,还要求她一定要吃完。他从来不说假话,她又想起两人过去也曾在实惠吃过饭,可见卓正扬并不是身骄肉贵的人。

她今天去见沈玉龙,意在何祺华,她想她总得和何祺华谈一次。这种敌暗我明的局势,她不喜欢。以前的何祺华吃软不吃硬,固执多疑,又老谋深算,但十年以后,什么都有可能改变,今天晚上只好见机行事。

“我知道你讨厌。”他想起她同辛媛逛街那一次,也在他面前下意识地抱怨过,“我陪你去。”

薛葵咬着筷子,有些为难。

“可是你以什么身份去?我还没告诉家里人我们的事情。”

卓正扬放下筷子,从外套里拿名片夹,他记得应该有一张薛海光的名片。

“喔,找到了。”他开始拨打薛海光的手机号码,“我来告诉他。”

“别别别。”薛葵赶紧伸手去夺卓正扬的手机,“别吓他,你也知道他不喜欢你……”

完蛋,一不小心说了真话。

卓正扬完全愣住,十分不解。

“为什么?”

薛葵也不知道怎么说。难道说乃是因为你不够放得开?

她眼巴巴地望着卓正扬,用眼神哀求他不要打电话给薛海光告诉他这个噩耗,她简直可以想象薛老爹肯定会第一时间被雷飞到火星上去:“这个,大概和眼缘有关……”

卓正扬把手机放在桌上。

“等你看不见的时候我再打给他。”

“不行,我……”

她一句话没说完,瞟见卓正扬的手机桌面,短发微笑的女子,果然是她的照片。她悄悄地拿起他的手机,这应该是他来接她上班的时候照的,她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笑得如此富足,仿佛只要看着卓正扬出现就已经幸福满满,所有的起床气都烟消云散。

这种感觉真是奇妙,薛葵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他缩小了藏在电话里贴身携带,甜蜜而安全。她是极容易因为一点小事就感恩的人,而这事情若是卓正扬做出来的,便有了蝴蝶效应,暴风一般席卷全身,全然领悟面前这人一直坚持不懈地敲着她的心门,时急时缓,绝不停歇,一直要敲到她肯开门为止。

她怎能如此的不体谅。

卓正扬已经吃完,见薛葵面前的一碗牛腩粉几乎没有动,便敲敲桌面。

“别玩了,好好吃饭。”

薛葵乖乖地把电话放回他的口袋里,笑着望入他瞳仁深处,一张小脸盈满爱意。

“我今天晚上应酬完他们,陪你看九点半的电影好不好?”

这可是她头一次主动提出陪他“看电影”。但是卓正扬并不想冒险。他同张鲲生打过招呼,而张鲲生建议他未能确定安全之前,最好不要再去这种公众场合做出一些太亲昵的举动。

“你到家之后打给我。”他答非所问,“剩下的时间再安排。”

这小女子眼中的羞怯立刻转为不解,又变作平静的了然,不过这了然,大概不是他的本意。

“好。”

她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食物,吃饭落于人后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卓正扬知道她是不愿意让人等,夺她的筷子,叫她慢慢吃,薛葵抬起眼睛找纸巾,突然看见窗外有个女孩子敞着风衣,低头走路,而她身后跟着一个最多十五六岁的小男生,手里拿着一把伞,慢慢地靠近她。

薛葵都已经看见伞下的镊子了,立刻站起来,但下一秒她就被卓正扬按回座位。他把外套交给薛葵保管,自己快步走出店铺,拦住小偷,从他手里拿回钱包,递给那个懵懵懂懂的女孩子,女孩子瞪大了眼睛,一瞬间笑容灿烂,拼命对卓正扬道谢。

可是在薛葵看来,那女孩子的笑容不是因为钱包失而复得,而是因为帮她出头的是个帅哥——看她不停地道谢,还拿出手机讨要电话号码,难道不是为了结识他?

她什么也不想吃了。匆匆结了帐,拿着卓正扬的外套走到店门口,呆呆地看着那个女孩子仍然缠住卓正扬说话,恨不得立刻上前表明自己才是卓正扬的正牌女友,喝退所有莺莺燕燕——一瞬间她失望得简直想哭:原来我也有嫉妒心。那又有何立场记恨沈西西的恶毒。

“真的很感谢啊。我的钱包里不仅有钱还有银行卡学生证身份证什么的,要是掉了,我哭都没地方哭去。现在哪里还有人肯见义勇为,你真是个大好人。”

“不客气。”要换在平时,卓正扬一早转身走人,但是他想拖延点时间,让薛葵没有负担地慢慢地把饭吃完,“下次走路注意点。”

“嗨,我平时可注意了,就是今天有点心不在焉……”女孩子一句话没说完,后面追上来一个同她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气喘吁吁地一拍她的肩膀。

“老婆,你跑那么快干嘛?我打你电话你也不接,别生气啦。”

“我在和恩人说话,怎么接电话啊!”那女孩子对住老公把眼一瞪,又对卓正扬十分感谢地微笑,“总之谢谢啦!呃,那边是不是你女朋友?那我们先走了……还不快走,讨厌死你了。”

“怎么了?怎么了?你被偷了?那小偷呢?竟然敢偷我老婆的钱包,不想活了,我要打死他。”

“得了得了,反正已经没事,咱们快去吃饭吧。”

她娇嗔着挽住老公的手,两人亲密地一起走掉了,卓正扬转身看见薛葵拿着他的外套站在熬制牛腩汤的大锅旁边,端的是肤如凝脂,眉眼分明,活脱脱一副生招牌似的。

“呵,米粉西施。”他捏捏她的脸蛋,拿过外套,自然地牵住她,“吃好了?”

她突然挣脱了他的手,弯下腰去系鞋带,声音轻微带点颤音。

“等一下,我鞋带散了。”

她也会因为爱而患得患失,又怎能对江东方的坦白及道歉说出绝不原谅的话来。她有什么资格。

他开车总是全神贯注。薛葵靠在椅背上,入神地看着卓正扬的侧面。她喜欢他黑鸦鸦的头发,喜欢他无意识地抿着嘴,喜欢他毛绒绒的衣领里露出的半截脖颈,也喜欢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臂,他做什么都专心致志,无论开车,还是制图,或者在厨房里做那蹩脚的隔水蒸蛋,这种认真的态度,对大部分的女性都有着超强的杀伤力。

“看什么。”卓正扬注意到她的目光,不由得嘴角上翘,但仍专注于路面交通,没有去看她。

“你最近不抽烟了。”

“戒了。”她身体不太好,他就避免在她身边抽烟,要知道吸二手烟的危害比吸烟者本身伤害大得多。

薛葵并不知道这一层,只想这人还真是有自制力,说戒就戒。从她出生起薛海光一直嚷着要戒烟,到现在依然每天半包。她叹了一口气,想起另外一件轶事。

“以前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出去,爸爸总是让妈妈坐副驾驶位。无论我怎么任性撒娇,也只能坐后面。每次我都气得要命,说下一次,下一次一定要坐这个位子,谁也不许和我抢。不过下一次总是被撵到后座上,真是讨厌。现在终于可以坐在你旁边……”

这句话引得卓正扬看了她一眼。

“结婚?暂时不行。”

薛葵一愣。她只是说笑童年趣事,并没有任何催婚的暗示,卓正扬何必这样回答。

但他这个回答,又未免太伤人。

“不要慌,我还没说完。现在想想,能够坐副驾驶的人,和司机的关系一定很亲密。但遇到车祸,死亡率又是最高。真的很没意思。”

沈玉芳就是坐在冯慧珍的副驾驶座上而出了事,她怎么能忘记。

卓正扬眸色一沉,直接把车开到一边停下来。他没法在行驶途中和她讲道理。那样才是对她生命的不尊重。

“为什么哭。”

“什么?”薛葵下意识地否认,“我没哭。”

“你系鞋带的时候掉眼泪。”他一针见血,“薛葵,我不聋不瞎不哑,听得到也看得到,难道关心你,你还要撒谎。”

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敏锐。薛葵深吸一口气,大方坦承。

“我难受。我难受所以掉了两滴眼泪,这样又如何?我不是只会笑,卓正扬,我偶尔也会哭,抱歉让你受惊。”

她的语带讥讽气得他一拍方向盘——又是这样,仿佛他的关心只是多此一举。他早就想和她吵一架,把事情都摊开来讲,问问清楚到底在她心里他算什么?可是看见她紧紧锁起眉头,眼中充满无奈,悲哀和倔强,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握住她的手。

“你不需要勉强去见何祺华。我来和他谈。”

他怎么知道何祺华到了格陵?薛葵虽然知道卓正扬洒脱,绝不会计较何祺华的事情,但毕竟还是有些自尊,于是立刻强硬回绝。

“你不要管这件事情。”

卓正扬咬紧牙关。这是交往以来她头一次以倔强的姿态来拒绝他的好意,连掩饰一下都不屑。

“好。随便你。”

其实沈玉龙不应该是有烦恼的人。姬水玉龙的生意蒸蒸日上,冯慧珍一年多没犯毛病,独子沈乐天又即将学成归国,要说唯一的遗憾,那就是葵葵。

唉。为什么她到现在还不结婚?可是因为青春年少时的自暴自弃而自卑?

每每想到这一层,他就对身边这个刚刚进来坐下的外甥女充满怜爱。

“葵葵,来啦。咦,你的手怎么伤了?”

“实验的时候不小心割破了。”

在何祺华的示意下,辛媛给薛葵倒了一杯清酒。薛葵把酒杯凑到唇前,浅浅抿了一下,带点撒娇的意味。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刚刚才下班。就罚一口好不好,我气还没喘过来呢。”

“葵葵啊,还不快叫干爹。”沈玉龙笑眯眯地看着薛葵,左手旗帜般地指向何祺华,生怕她不认识,“何老一到格陵,第一个想见的就是你。这起码也有七八年了吧?快叫,快叫。”

“干爹。”薛葵微微一笑,无比听话,如同当年。

“葵葵同十年前一模一样,还是个学生么,一点也没有变。”

他在私家侦探的照片上看见过现在的薛葵。有微笑,有大笑,有平静,有热闹,有旖旎风光,也有细水长流。但那都是同卓正扬黏在一起所表现出来的生机。现在她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不施粉黛,穿一件朴实的格子呢牛角扣外套,没了卓正扬的护航,这美人顿时令他那颗衰老的心重新期待地跳动起来。

“多谢。”

“我还真是老了。”何祺华自嘲,“今天心血来潮,同人打了几杆,按了两个小时才恢复过来,真是不认老也不行。葵葵,你说呢?”

“哪里,”薛葵轻声曼语,“我记得您以前特别喜欢唱一首歌,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大家都夸薛葵会说话,沈玉龙立刻觉得外甥女的书没有白念,这大学生,应对作答就是有本事,正要夸她两句,电话响了,他出去接听,是地税局的戚自强——戚自强同人在洗脚城捶骨,叫沈玉龙也去,当然也就是叫他去买单,他一面应付着一面走,无意中旁边包厢的门开了,看见卓开的卓总同格陵市商业罪案调查厅的张警司正在吃饭,于是互相点了个头示好。

沈玉龙重又进来包厢,想着满座的人,他也很难同何祺华说上几句话,还是应付戚自强比较着急,“何老,这戚处说是有紧要事,我得立刻赶过去,你看……”

“是吗。”何祺华伸伸手,示意他把电话拿过来。

“喂,戚处吗,我是何祺华。……哈哈,托福托福。……这就是有天大的事情,吃完饭再谈,行不行?……嗯,好的好的,一定一定。再见。”

他把电话还给沈玉龙。

“行了。过两个小时再去,他们一时半会也完不了。”

“哈哈,那就听您的了。葵葵,吃这个羊肝,对眼睛好。”

沈玉龙心想万幸,否则他走了,葵葵肯定不会愿意和这些人坐在一起吃饭,她有知识分子的通病,太清高,看不起生意人满身铜臭,以前叫她出来玩,她也总是绷着脸,活像玷污了她的书卷气似的,不然就笑得极假,纯粹应付。殊不知出来吃个饭唱个歌什么的,也就是娱乐一下,在座哪一个的年龄不是足以做她的长辈了,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饭后沈玉龙开悍马送薛葵回宿舍,他的驾驶技术太差,怕转弯倒退之间刮花了车,就弃车和薛葵一起慢慢地走进去,在楼道里又硬是塞了一叠钱给她,要她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别苛着自己,薛葵当然是千恩万谢,又问了一番姬水家里的情况。

沈玉芳的车祸一直都是沈玉龙的痛处,虽然出钱给妹妹装了假肢,但仍觉不够,远远不够。

“要不是为了乐乐,我早和你舅妈离婚了,这老婆子,唉!只会累人累物。”

“舅妈现在好吗。”

“反正一年多没犯毛病。大概是乐乐快回来,最近情绪特别好,还想过来看看你。”

“别,她要多休养。”

两人又闲闲地说了几句,沈玉龙就走了,薛葵不想上去再下来,就在门洞里等着,她的宿舍在三楼,能听见盘雪出来阳台晾衣服,玻璃推拉门一阵阵地响动,还有抖动衣物的声音。

何祺华的加长宾利终于出现在巷口。

他们迟早是要面对面地坐下来谈。

“戒指合适吗?我订的是五号半的戒围,比你以前的尺码小了半号。”

“我只是个小人物,受不起如此重礼。心领了。”

他摸摸头发,并不尴尬。他快五十岁,竟然还满头乌黑,面皮也不松垮,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下巴有些突出,算得上坚毅。

“葵葵,我要退休了。”

“恭喜。”

“澳大利亚和加拿大,你喜欢哪个?”

“我喜欢格陵。”

他抚摸着裹了小羊皮的胡桃木把手——呵,她有戒备心。

“我记得你说过,想做个牧羊女,可是你又喜欢吃魁北克的枫糖。住的地方房间不能太大,因为你怕空旷;游泳池又不能太小,因为你喜欢游泳。”

他面前的美人看来有些急躁,紧紧锁住了两条眉毛,拼命忍耐。

“说重点。”

“嫁给我。”

“绝不。”

他紧接着她的话尾求婚,一点喘息的余地也不留;但薛葵料定了他会这样说,即刻厉声拒绝,整场意料之中的对话,仅仅持续了一秒半。车子依然在缓速前进,滑入繁华夜色,画一个圆,从起点回到终点,毫无进展。

何祺华从鼻腔里吭了一声。格陵百分之六十七的动力来自可再生能源,绿化覆盖面达百分之九十五,空气极其清新,陪她的那段日子通体舒畅,百病全消,再回到北京,竟然患上鼻炎,十年以来只赖于一只鼻孔呼吸,要慢慢习惯。此番再度踏上格陵的土地,病情还是毫无起色。

他想,多住些日子,可能会好些。

“葵葵,我们都没老。所以这中间的十年,应当消失。在我的身边,你可以随心所欲,永远做十五岁的薛葵,有周身的缺点也没关系,这个世界上,除了你的父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也不会有人比我更能包容你。”

真好听。他总是一语中的,知道她害怕什么,需要什么。

“如果你要当这十年不存在,那也别忘了我有多么的憎恶你。”

他翘起腿,审视地望着薛葵。

“其实你根本没有得过暴食症。”

她不作声。何祺华突然大笑起来。他的笑声从胸腔里发出,十分沉稳。

“为了换你不再自暴自弃,我自动放弃了婚约。不过现在也都无所谓了,以前因此而答应过你的事情,现在依然有效。你的父母绝对不会知道你曾是我的未婚妻,没人会知道过去的破事儿,我们都应该往前看。”

“谢谢你的高尚。”

“用另外一种方式来感谢我。”

“对不起,我做不到。”

他看她的双手交叠着放于膝上,十指纤长修细,突然想要抚摸她温婉如玉的手背,问问她的手指为何受了伤。

“葵葵,你还年轻,话不要说的这么满。我并不高尚,也不是多么的非你不可。只是没有得到你,始终是一种缺憾。而这种缺憾,也许会让我做出一些卑劣的事情。你不怕我了,没关系。薛海光,沈玉龙怕不怕?姬水玉龙怕不怕?”他摊开左掌,给薛葵看他无比深刻的生命线同事业线,“别忘了,汽车这一行,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找你,给足你四个星期的时间养伤和考虑。只是四个星期后的今天,我们一定会在月轮湖旁的私人会所结婚,然后去长岛定居。如果你选别的路,那就等着看其他人的下场会如何。”

每个人都给了二十八天的期限,但她只用了一夜就下定决心。

周日太阳甚好,薛葵起了个大早,把床铺被褥全部搬到顶楼天台去晒,又做卫生,要让整个宿舍变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看她这么勤快,盘雪也不敢赖床,打着哈欠一边拖地一边埋怨。

“待会是不是卓正扬要来。你直说嘛,我帮你干完马上回家,晚上还要去相亲呢。”

“你这么会有这种想法?”薛葵十分好奇,“我什么时候把他带进来过……再说了,他来不来和我做不做卫生有什么关系?”

“唉,以前我的室友一旦开始做卫生,就说明要招待男友了。”

薛葵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她以前也不定期打扫房间,难道和卓正扬交往起来,做卫生就有了特殊含义不成?

“苏阿姨今天飞赞比亚,他要去送机,不会来。”

“赞比亚?去那干嘛?”

“是格陵和当地的一个医疗项目,血液病的预防及治疗。”

“哇,苏医生真厉害。可是你怎么没去送机?”

薛葵手中的抹布顿了顿,又用力擦起水池。

“咱们中午吃面条吧?冰箱里好像还有点蔬菜。”

说到吃盘雪就振奋起来,劳动了一早上,胃口变得极好。

“好啊好啊,再加两个鸡蛋。想到晚上又要装淑女,还是中午多吃一点吧。”

一切打扫完毕,中午两个人就在宿舍里随便吃了点面条,丢一把青菜,卧两个荷包蛋,吃得极香,吃完后又在电脑上看了部电影,薛葵边看边打毛线,她两个星期前才开始学习织围巾,现在已经手法娴熟,上下翻飞,盘雪冷眼旁观,心想,好好一个姑娘,就快成良家少妇啦,现在商场里的围巾多如繁星,花样锦簇,哪里还有女孩子自己织?大户人家的媳妇,真难做。

看完电影,薛葵觉得困,收了被子睡午觉,盘雪也稍微装扮了一下,准备回家去商量第三十二次的相亲大计,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见穿粉红色手织毛衣的卓正扬站在车边打电话。

盘雪瞪大眼睛——薛葵!你洒扫庭院的劳动成果马上就有人来验收啦。

“你好。”倒是卓正扬落落大方地同她先打招呼,“薛葵在不在?”

“在……在睡觉呢。”

话虽这样说,她可不愿意拒绝卓正扬想见薛葵的要求,万一两个人因此而闹别扭,那她不是罪魁祸首嘛。所以她殷勤地引卓正扬上楼,亲自帮他开门,在门口卓正扬还示意她小点声音,免得吵醒薛葵,然后轻轻把门关了。

想起薛葵已经有了伴侣,而自己又要去金碧辉同第三十二个男人吃意粉,盘雪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慢悠悠地走了——男人,男人你在哪里啊——反正不在金碧辉就是了。

薛葵是一挨枕头就能睡着的体质,迷迷糊糊听见盘雪出了门,又迷迷糊糊听见她开门进来,大概是忘了什么东西,她也没管那么多,继续睡自己的大头觉,丝毫没有觉察卓正扬已经到了她的床边,拉过椅子坐下。

她沉睡的时候有点锁着眉,手放在脸侧,攥成拳头,据说这种睡姿的人,十分怕受到伤害,就连睡梦中也做好了防御的准备。卓正扬温柔地把襁褓轻轻拉起来,遮住她瘦削的肩膀。今天去送机,母亲说的话,言犹在耳。

“你们两个要好好的,知道吗?”

他也想好好的。周五吵过之后,他们只通了一次电话,说了些不相干的事情,都避免提到不愉快。周六她和妈妈去了格陵理工,根本找不到人,今天苏仪上飞机前对他说,要学会换位思考。从机场回来的路上他有反省,反省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一站在薛葵的立场思考,就立刻明白自己有些事情说的不清楚,应该好好地对她解释。因为误会而互相折磨,那不是太可惜了么。

薛葵翻了个身,压住了枕头边上的一个纸袋,露出半截毛线针,卓正扬心想,她还真不怕戳着自己了,于是伸手拿起纸袋,出于好奇他拨开袋口,看见里面是一条才织了一半的浅灰色围巾。

卓正扬第一次带薛葵和苏仪一起吃饭,穿的也是身上这件粉红色手织毛衣,是苏仪织的。他那天正好有点咳,苏仪就遗憾他身上这件毛衣领子太低,应该配条围巾免得冻着。不过粉红色太难搭配,薛葵接话,说带一点银色的浅灰怎么样?

“那葵葵你给正扬织一条吧。”

卓正扬一家子都是老派人,再过个五十年,也还是流行手织毛线穿在身上,又温暖又贴心,薛葵当时愣住,她从小到大,只给洋娃娃做过衣服而已,织围巾,对她而言是个挑战。更何况织完了是要给卓正扬用的,总不能太掉价。卓正扬反而有些期待,那天晚上看电影的时候说就算她织了条渔网出来也愿意围在脖子上,她嗤之以鼻。

“得了吧,我不想丢人。”

两个星期过去了,她并没有再提到这件事情。他想她实在不会,也就算了。可原来她记着,纸袋里的毛线看得出来是拆过很多次,又一针针织起来,针脚绵密,柔软而温暖。

他胸口一烫,突然俯下身去吻她唇瓣,想要唤醒她内心深处沉睡着的公主灵魂,薛葵在睡梦中受袭,猛然惊醒,拼命推开,才发现原来是卓正扬。

“卓正扬!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他耸耸肩,嘴唇因为她的骤然远离而有些发渴。

“早就进来了。原来你睡觉会说梦话……”

“乱讲!我才不会说梦话呢。”薛葵捂住耳朵,“还有,你上次骗我,骗我生病的时候说了很多情话……”

一想到这里她就生气,要不是昨天和苏阿姨聊到,她还不知道原来她生病的时候只是喊爸爸妈妈的名字,哪有喊过卓正扬,更别提那些肉麻兮兮的话根本就是凭空捏造!

卓正扬毫不在乎地踢掉鞋子,坐到她床上,示意她过来一点,薛葵狠狠地翻了个白眼,伸脚踹他,卓正扬一把抓住她的脚踝,叫她感受手心里的冰凉,薛葵啊了一声,赶紧缩回被子里。

“可你心里就是那样想的。不然为什么我说什么你就承认什么?”

薛葵转着眼珠子拼命回忆:“我……我哪有承认。我没有承认。”

卓正扬看她一脸抵赖的模样,突然把她揽入怀中,薛葵的睡衣他又不是没见过,保守到死,完全不存在春光外泄的可能,就是冷了些,他又拉过被子把她裹住,一双黑亮的眼睛盯着她近在咫尺的俏脸。

“不否认就是承认。你要给我织一条围巾,敢否认吗?”

这一定又是谈判技巧。这人真是!明明知道她完全不懂金融,还总拿商场上的一套来对付她。她左支右绌,只好扯开话题。

“盘雪怎么随便把你放进来。”

“是你警觉性太低。”他吻着她的发丝,她的头发如此柔顺,还有一股香味,“不过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怎么了?”

他在想,是否应该把何祺华派人跟踪他们的事情说出来,但是又怕给她平添烦恼,反正现在全城执牌私家侦探已经一一记录在案,绝对没有人再敢招惹他,那还是永远都不要让她知道的好。

但是另外一件事情一定要说清楚。

“葵,我不是不想结婚,只是……”

她猛地抬起头,有些笨拙地撞上他的嘴唇,他愣了一下,多半是因为门牙有点痛,才后知后觉——她这是主动献吻呢。

每次都是他主动出击,她被动回应,现在调了个,他才发现自己在这方面真不是一个好老师,把她教的如此青涩而笨拙,他稍稍离开她的嘴唇,喘息着,眼睛里燃着火,咬她的鼻尖。

“笨蛋。”

他揽住她的腰肢,将她不能再紧地靠近自己——还是他来吧,虽然她的献吻令他心花怒放,但是他并不想看见她窒息而死。

意乱情迷中薛葵还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我们以后都不要提这件事情了好不好?……我也有错。……我想的不够深远。”

他想她毕竟还是善解人意的,他还没有说完,她就已经明白了。不是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但是有了父母的前车之鉴,他想一定要等感情稳定下来再谈婚论嫁,否则只会再次上演悲剧。她现在一副随时都会受惊逃窜的模样,叫他如何舍得用婚姻所带来的卓家全部的社会关系禁锢她。

虽然亲了无数次,她的芳泽还是令他无法自拔,每次都想要再久一点,再多爱她一点,难怪有人说吵架是感情的润滑剂,他只觉得自己更加不能失去她了。

薛葵匍在他的胸口喘息,他笑着摸摸她的脑袋。

“你怎么连错误也要和我AA。”

“你还好意思说,”她赌气戳卓正扬的胸膛,后者捉住她的手,笑着贴近心口,“都怪你,干嘛要对苏阿姨抱怨,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是AA制,还说我不肯收礼物,让你很困扰,苏阿姨昨天劝我不要太有思想包袱……”

她欲言又止,他勾起她的下巴,使她看着自己。

“妈还说了什么。”

“……她还说,谈恋爱是轻松美好的事情,要不分彼此。她觉得我太没有参与感——难道谈恋爱是开运动会吗?”

他揽住她的脑袋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薛葵不知道他笑什么,抿着嘴等他停止发笑。他好不容易停下来,贴住她的脸,带着点温柔的意味。

“妈妈说了,我们两个要好好的。不要闹别扭。”

“嗯。妈妈也对我说了。”她顿悟自己顺着他弄错了称谓,不过卓正扬没给她改正的机会,又缠绵悱恻地深吻起来。不过这一次比以往要更猛烈更富有激情,他总在她已经晕头转向的时候,恋恋不舍地放过她,又轻轻蹭她的鼻尖——他要趁她意识混乱的时候拿到她的承诺。

“以后不许再和我分得太清楚。”

“……嗯。”

“要收我的礼物。”

“……嗯。”

“掉眼泪要让我看见。”

“……嗯。”

暂时就这些吧。薛葵可想不到卓正扬这次又利用了谈判技巧,乖巧地全部一口应承,卓正扬喑哑着声音,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床太窄了。”

她声音发着抖。

“那你还不快下去。”

“不过我们两个睡应该刚好。”

卓正扬抬起眼睛望她,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让自己难受不已的情欲,有些难堪地转过头去,心想这都是自己闹的,没事睡什么午觉呢。隔了一会儿听卓正扬窸窸窣窣地搞小动作,她惊讶地转过脸来,发现他居然把毛衣脱了。

“我要睡一会儿。”他还想脱衬衣,被满头黑线的薛葵大声喝止,他松了几颗纽扣,钻进被窝里,深深地嗅了一下上面的阳光味儿,“你今天晒过被子,对不对。”

“不行,盘雪回来会看见……”

“她特意要我告诉你一句,她今天晚上就在父母家里睡了。真是个古道热肠的好姑娘。”

“不行不行,你给我起来,这成何体统……”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卓正扬就已经把她拽到身边躺下,搂住她作哀求状。

“我昨天晚上只睡了三个钟头。”这是大实话,史密斯先生到了格陵,他们讨论设计图到凌晨五点,终于敲定,立刻传真到底特律,以赶上年底的新生产线。

“早知道我去送苏阿姨,你就可以多睡一会儿……”她有点心痛,她知道卓正扬一向生活作息很有规律,要开夜车一定是为了设计,但突然想起答应过苏仪的事情,就没有说下去。

“她回来的时候,我们一起去接她。不过,你不许和她聊太多,否则我的招数都不灵了。”

他闭着眼睛开始有了睡意,薛葵惊奇地发现他的睫毛又浓又密,简直赶超盘雪。

“你的睫毛好长。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过。”

“我也有胸毛。要不要看。”

他没听见薛葵的回答,取而代之是她的小手啪地一声轻轻打在他的侧脸上,可以想象她是多么的羞恼又拿他没辙。

“葵,和我说说话。”

“你不是要睡觉吗?”她轻声道,“我不吵你啦。”

可就这样搂着你,总觉得你还是会离开——他想听她的声音,让她的声音陪他入睡。

“讲讲昨天你去格陵理工的事情。”

“哦,对了,你知道吗,原来我本科导师有个小女儿,十年前得了急性粒系白血病,主治医师就是苏阿姨。而且是格陵首次同台湾慈济骨髓配对成功,当时很轰动了一阵子呢……不过十年前你都不在格陵,肯定不知道。”

“我知道。”他闭着眼睛,“那次我外公顺便回来探亲。”

对哦。苏仪的父亲苏秉正是慈济基金会的荣誉董事。薛葵想起来了。

“所以事情办得很顺利,萧志峰,就是萧麻醉师的儿子,长得又美,能说会道,活脱脱一个小展开。”

卓正扬轻笑一声。

“展开说他掉西湖里了,回不来。”

“对哦,他去上海好久了,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卓正扬想到这个也头痛,据说展部长此次南巡,令苏杭两地美女大为倾倒,便颇有点乐不思蜀的意思,他又不能强行把展开押回来,反正卓开创业以来他也绝少休息,就让他轻松一下吧,“事情办完了之后呢?”

“我们就在校园里逛了逛。原来苏阿姨从来没有去过格陵理工呢。我就带着苏阿姨到处走了走,看看学校的建筑,风光什么的……苏阿姨问我什么是情人坡。”

卓正扬睁开眼睛。

“什么?”

“哎呀,就是一个小土坡,栽了很多树木,难道你们学校没有,每个大学都有情人坡,情人湖,情人路,情人桥之类让情侣幽会的场所呀。”

“我们学校就没有。”

薛葵忍无可忍,扭他的鼻子。

“那是因为你上军校。格陵理工风景秀丽,是全国最美十所高校之一,有很多人周末的时候到我们学校去拍……艺术照呢。”

她想说的是婚纱照,但幸好心底警醒,及时改口。

卓正扬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说话。薛葵以为他睡着了,可是没一会他又撞撞她的肩膀。

“继续。”

“还继续什么呀,还有就是苏阿姨对我讲你小时候的糗事了,比如去北戴河旅游差点淹死,比如钻防空洞差点吓死,比如……”

他听她绘声绘色地讲自己小时候的事情,闷闷地笑。

“她夸张,你比她更夸张。”

一阵浓浓倦意袭来,卓正扬嘟哝着在她耳边说了最后一句话。

“葵,好梦。”

接着就无声无息;他真的睡着了?薛葵看着卓正扬熟睡中的容颜,想起小时候睡在父母中间,因为不懂事,总觉得人睡着了就是死掉了,于是噙着眼泪一会摇摇爸爸,一会摇摇妈妈,生怕他们死掉不要她。

她伸手去探卓正扬的鼻息——呵,他还活着。

她和苏仪聊的那些内容,只有一半可以对卓正扬说。

“我和正扬的父亲卓红安,在苏联认识,只两个星期,就决定向组织上打报告申请结婚。”

“我的父亲苏秉正,四八年带一名副官去了台湾,丢下妻儿,可是我却不能不受到他的影响。我们的结婚申请被拒了三次,如果不是卓红安坚持,我都想放弃。”

“没过门之前,公公婆婆原本很喜欢我,但是知道我隐瞒出身之后,对我的态度一落千丈。一直到两位老人去世,都不肯和我说一句话。长久以来,我不能体谅老人家的心情,但是现在面对着你,我开始有些明白。我爱正扬,远胜这世上的一切,我希望他能够和这世界上最好的姑娘在一起,身家背景不重要,只要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没有办法,父母对子女的爱护,就是这样偏执。坦白说,一开始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看中了你,希望你做卓家的媳妇。我真想看你们好好的过下去,可是为什么会出这种事情。”

“葵葵,苏阿姨可以向你保证,沈西西说的话我一点也不会相信。但是我能感觉得到,你的过去,肯定有一些事情瞒着我。我不问正扬,不问任何人,我要听你对我说,只要是你说的,我都相信。”

“葵葵,无论你以前发生过什么。你告诉我,好不好?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葵葵,你不肯说,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情仍然在影响你现在的生活?告诉我,我一定有办法帮你解决。”

“葵葵……”

“其实你根本没有和正扬长久下去的打算。否则你就该明白,就算卓正扬把你保护的再好,嫁给卓红安的儿子,你的过去总会被翻得底朝天。你宁愿那个时候再被所有人的伤害,而我也不会站在你这边了,值得吗?”

“葵葵,如果你实在觉得当面说不出口,那就写封信给我,行不行?我要去赞比亚四个星期,回来的时候要么看到信,要么看到你和正扬分手。唉!你这孩子!明天你不要来机场,我暂时不想见到你,白白地让我又失望又心痛。”

她真是没有长辈缘分。苏医生是这样,卓主任也是这样。她们都是一开始特别喜欢她,逐渐深入之后就厌恶,也许有阅历的人总能看到她的内心深处,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她的回忆被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中断了。循声找去,原来在卓正扬的外套口袋里,是展开。卓正扬睡得很沉,完全没有听见铃声,翻了个身,松开她的肩膀。

“喂?”她低声道,“是展开吗?”

“嗯。”他早该想到,他们两个是情侣,打卓正扬的电话,薛葵也有可能接的到,于是大大咧咧道,“叫你男朋友听电话。”

那边沉默了半晌,声音又细又轻。

“他在睡觉。”

黄浦江上的风一阵阵地刮过来,又寒又冷。

“原来上海和格陵有时差啊,我怎么不知道?大白天的睡什么睡!把他给我拎起来!”

“他昨天晚上没睡。你有很重要的事情吗?”

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他本来只是想告诉卓正扬,他并不只是游山玩水。他在上海发展了一个大客户,那家物流公司本来已经和远星签了长远合作意向,他硬生生地抢了过来,被远星的上海销售商骂得臭头,也十分得意,准备今晚搭飞机回格陵。回来之后他要告诉卓正扬,他展开不是一辈子慢半拍,也有敏锐无匹,抓住重点,主动出击的时候。就算是别人的东西,他也能抢到手,六亲不认。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思考了两个星期,几乎调动了所有的脑细胞,想到了卓正扬和薛葵交往的另一种可能性。

海葵是被动还击的生物。对于感情,大概也是十分身不由己。对于薛葵和卓正扬之间的互动,他想象无能。卓正扬能因为一张海报就嗅到商机,制造出擎天柱模型,从参展入手杀出血路,那么他自然也会因为一眼合缘,就积极追求薛葵,直到胜利为止。他总有把理想变成现实的强大能量,这种威慑力,从小到大,展开领教了很多次。

只是他忘了问一问薛葵,到底她愿不愿意和卓正扬在一起。但是现在一点也不重要了。

“你和他睡啦?”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蹦出这么下流而又龌龊的一句话,为了掩饰罪恶感,又不得不狂笑一阵,笑完了之后根本不敢听薛葵的反应,故意装作满不在乎地急急说完,“转告他,我一时半会还舍不得回来,但汽车年会我一定参加。”

“知道了。”薛葵顿一顿,“展开,你一个人出门在外,要小心。拜拜。”

她先挂断。展开握着电话,呆站在江边。突然他扬起手臂,狠命地将手中的电话扔了出去,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入黄浦江的还有他那愤怒而沮丧的声音。

“你他妈的是卓正扬的女朋友,为什么来关心我!都别来关心我!别来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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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物们:给失败者的情书大爱晚成殊途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