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放开他，拱手相让于其他人了。
不要牺牲自己。
只需要考虑你自己，做你自己想做的。
你可以这样做。”
“我就是不知道我想做什么。”
贤雅用手掌蒙住了被眼泪打湿的脸，将头埋到了膝盖上。
小颖只是默默地抚摸着贤雅的后背。
机器发出不祥的声音。护士在忙碌地奔走，摁着按钮。盛民不由得直跺脚。到底怎么样了？站在盛民旁边的建宇倒是冷静，正抓着护士和医生，作为监护人问这问那。重症室，只允许两个人进来的地方，他耍赖般跟着建宇走了进来，然而他切实感受到自己和美仁是“毫无关系”的人。
“应急治疗很顺利。但是目前白血球指数偏低，炎症指数偏高，所以需要在重症室再观察几天。”
重症室里是一副煞风景的景象。虽然有人、有椅子、有储物柜，电视声音也很嘈杂，但又好像空无一物一样，空荡荡的。单身之家的居民们聚集在候诊室门口，听着建宇的说明。正赫都没有想起要把头上系着的布条摘下来。贤雅和小颖紧握着彼此的手。润成不由自主地站到了贤雅的旁边，然后又移到了盛民的旁边。盛民焦虑地把手张开，又合上。不用摸都知道，上面都是冷汗。
“我会一直在这里的，大家请回吧。感谢大家能过来。 ”
听到建宇庄重的致谢，大家仍然在迟疑不决。润成悄悄拉了拉盛民的胳膊。“该回去了。”盛民一副受挫的样子。他接二连三地向建宇低头，嘴里说着对不起。“不是因为您。”建宇反复说明道。润成用另一只手拍拍正赫，转过身来。身后站着贤雅和小颖。他想回头，但没回。
建宇用手擦了擦脸。到了九点钟，坐在重症室的监护人一个个地起了身，开始把椅子拼到了一起。个个都利利索索、驾轻就熟。从储物柜里拿出席子和睡袋的人好像约好的一样均等地利用着空间。是在这里度过了多少个夜晚，才能变得那么娴熟呢。白天和访客低声聊天，偶尔掉眼泪的人随着夜色的加深，个个都变得面无表情。为了明天的等待而早早闭上眼睛的人当中并没有建宇的位置。建宇走到楼道里，坐到空着的移动床上，埋下了头。
“多少睡一会儿吧。”
一抬头，看到了小颖站在面前。建宇以为是梦，眨了眨眼睛。小颖在建宇的旁边坐下。
“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仿佛在梦中。建宇希冀得到片刻的安宁。
“怎么没有。你守候在这里，就是你该做的。”
“我害怕。但是不想说出口。怕真的发生什么。”
“嗯。”小颖只是安静地听他说。
“说姑姑得的是癌症。已经做了两次抗癌治疗。我究竟对姑姑做了些什么？”
“对彼此做出不该做的事情，这就是家人。”
好一个小颖。非但不好言相劝，还泼了一瓢冷水。当人在极度痛苦时，这个办法反而更奏效。
“如果姑姑也离我而去，我会崩溃的。”
“有可能会，也有可能不会。不要透支恐惧了，我们静静祈祷和等待吧。”
建宇看向了小颖。平静的脸上透露着悲伤。等姑姑醒来，有好多话要说。要追查一下比他还要惊慌失措的、四处奔走的盛民和姑姑的关系，也要坦诚地聊一聊自己对小颖的感情。
“因此姑姑，你一定要醒过来。”建宇倚着小颖纤细的肩膀，脑子一沉就睡着了。
小颖走出医院时已是凌晨。一直挺着的腰比建宇倚着的肩膀还要酸。但是有种轻松的感觉。和建宇的关系不知是真的结束了，还是重新开始了。不管怎样，能在他需要她的时刻守在他的身边是值得庆幸的事，小颖想道。虽然建宇还小，但是这孩子懂得接受别人的帮助。
在她刚要打车的时候，一辆轿车向她驶来。陌生的车门打开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小颖。那是润成。
“那小子怎么样了？”沉默地开了许久后，润成开口问道。
“还能怎样。医院不就是那种地方吗，离死亡很近，生命又很强烈，所以让人疲惫。”
“你自己去的吗？”
润成的话让小颖沉默了一会儿。无论是他还是小颖都知道，这个问题指的不是今天的事。
“和朋友。”
“撒谎。”
润成平静地说。他没有发火。他好似叹气般一直目视着前方说道。他的眼睛在看着什么，小颖无从知道。
“为什么撒了谎。不是说你自己打掉的吗。”
虽然声音无比平静，但他的眉毛一直在颤抖。长长的睫毛开始不停地忽闪忽闪。好似十五年前，在烈日下不停地闪动一样。
“那有什么重要的。”
“很重要！”润成喊道。抓着方向盘的手在微微颤抖。
“你已经在充分地自责了。我还能说什么？说太万幸了？自己就没了，真是感激不尽？”
“是的……不管是你弄没的也好，还是神的旨意也罢，我是卑鄙的傻瓜白痴这一点也许不会变。但是，我仍然应该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该把你一个人丢下不顾，让你自己去承担这一切。”
“事实上你不是就是这么想的吗？”
“嘎吱——”润成一脚踩了刹车。小颖的身子随之一晃。有种奇特的回到过去的感觉。她猛地回想起了突然感到剧痛的那一天。还有为了取出尚未从身体里完全排出的物体而做了手术后，从医院走出来时的心情。从那一天开始，小颖以拒绝幸福的罪人的心态活到了现在。
“不是。”
润成直视着小颖说道。小颖也直勾勾地看向了他。那个小颖曾经爱过的额头皱了起来，她曾经爱过的眼角边已经爬上了细细的皱纹。她曾经爱过的鼻子和嘴唇。这分明是一张她诅咒了无数次的脸，然而再重新面对这张脸时，却只有她爱过的回忆。心，变得很痛，很痛。
“我不是想那么做，只是不知所措罢了。”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那天，我出了车祸。做了三次手术，在医院躺了六个月。”
“……这个我不知道。”
“当我清醒过来后去找你，你已经不在了。”
“我也在找你。在哪儿都找不到。我以为是你先消失了。 ”
“是我不对。一开始就该问你的。我应该想到你会是什么感受。”
“我也是。因为心急，只是抱怨你。我也不知道自己想从你那里得到什么，只是一味地对你失望。”
一片沉默。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十五年岁月的造化。
“对不起。”
从润成的眼中落下了眼泪。车窗外旭日初升。久违的蓝天。积雪融化了，露出了脏乱的街道。不是雪变脏了，而是该露面的东西露出了真相罢了，小颖想道。
“不管怎样，谢谢你能这么说。”
“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润成反复地说。
“我也一样。”小颖回答。她的眼睛也发红了。
无需更多语言。在回单身之家的路上，小颖安稳地睡着了，润成小心翼翼地开着车。虽然已经不是恋人的心，但不可名状的温暖充满了他的肺腑。到了贤雅家门口，小颖下了车。没有更多的对话，也没有告别的对视，二人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分开了。看着小颖打开玄关门走进去，润成独自说道：
“一。”
悄悄开门进屋的小颖怔了一下。拉下百叶窗的客厅一片漆黑。贤雅蜷缩成一团，蹲在里面。那是曾经和润成促膝而坐的同一个地方，同样的姿势。
“还没睡？”
小颖问道，但贤雅没有看她。只是低着头，抱着膝，呆呆地坐在那里。
“和大叔和解了吗？”
小颖没有回答，缓缓地倒了水喝。贤雅也没有催她回答。总有一些问题，让人既不想听到肯定的回答，也不想听到否定的回答。
“是你派他过来的吧？”小颖倒了一杯热水，递给贤雅。贤雅摇了摇头。“我觉得应该那样做。姐姐和大叔肯定有很多需要聊开的东西。我在你们之后。”
贤雅鼻头发酸。在这些天里，贤雅一直在想润成和小颖的命运，也在想十五年后他们会再会的理由。是不是整个宇宙万物都在促成他们和解，她甚至这样想。
“如果两个人和好了，那我会怎样？”
爱得晚了也是一种罪过。如果润成和小颖破镜重圆，那贤雅又该置身何处呢？
“你怎么在我们之后？不是的，贤雅。”
小颖在贤雅的身旁坐下，是润成坐过的地方。贤雅不由得用手掌扫了扫地面。
“我们没有多说，只是……”
小颖闪烁其词。为了在越变越小的小颖的声音中找到隐藏的词语，贤雅绷紧了神经。
“我们只是承认了当年愚蠢的彼此，然后就结束了。”
能感觉到全身竖起的汗毛一齐倒了下来。结束了，这个短短的词语居然有如此的分量，贤雅之前还不知道。心口发闷，好像心中挂起了一个沉重的坠子。
“贤雅。”
“我不知道。姐姐，对不起。”
“这不是需要你道歉的事。你怎么了？”
“知道。我知道，但是还是会有那种感觉，怎么办？我的内心一天要无数次地打架。我还期待什么呢。当我知道了大叔就是姐姐的卑鄙男的瞬间，一切都结束了。不，这已经是过去的往事，为什么要在意它，我觉得委屈……我不懂。姐姐，真的。是该等待姐姐和大叔的决定，还是需要我去做什么，我真的不懂。”
“不需要做任何决定。你不用管。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他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润成了。”
贤雅抬起了脑袋，泪流满面。
“只要听到姐姐亲昵地说出润成这个名字，我的心都会痛。”
“贤雅。”
贤雅爱得如此之深，让小颖很是惊讶。这个情形不需要谁对谁有负罪感，也不需要谁向谁道歉。与此同时，这个情形也的确不能让任何人心安理得。三个人仿佛走在莫比乌斯带上16。虽然一直在前进，为此而挣扎，但终究还是在看着彼此原地踏步。原地。三个人的原地是哪里呢。小颖拉住了贤雅的手。
“不要再放开他，拱手相让于其他人了。不要牺牲自己。 只需要考虑你自己，做你自己想做的。你可以这样做。”
“我就是不知道我想做什么。我和大叔见面，会对姐姐有亏欠的感觉，相反，一想到姐姐是大叔的旧爱，这也让我很难受。”
贤雅吃力地继续着。为了攀登望不到尽头的莫比乌斯的台阶，她已精疲力竭。小颖沉默着。“他现在也是一样地感到害怕和混乱吧，和我一样。”
贤雅用手掌蒙住了被眼泪打湿的脸，将头埋到了膝盖上。小颖只是默默地抚摸着贤雅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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