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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言情小说 > 《询君意》在线阅读 > 正文 第六章 此恨难平君知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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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询君意》 作者:李歆

第六章 此恨难平君知否

01祸端
刘病已没有疯,王意也没有疯,但有一个人,却的的确确疯了。
许平君崩于正月十三,原本定于十五日的泰畤祭典取消,棺柩从长定宫运回未央宫前殿,天下举哀发丧。消息一经发布,第一个承受不住这个打击,进而彻底神志不清的人便是许平君的母亲许夫人。
王意原本想和刘病已商量把许夫人接到宫里照顾刘奭、刘蓁,没想到许夫人竟会受不了爱女的夭亡而精神崩溃,许广汉既失了女儿,悲痛难忍,又要分心照顾疯癫的妻子,短短数日,还不到不惑之年的他已是两鬓见白。
"哇哇"婴儿啼哭声在空旷的前殿回荡着。
四岁的刘奭听到哭声,从门边跑了过来,踮着脚尖看了看,"父皇,妹妹又哭了!"
刘病已半跪半靠地坐在地上,身侧紧挨着的是一口乌沉沉的梓宫。
"父皇,妹妹的鼻子上为什么有白色的小蚂蚁?妹妹为什么没有牙齿?妹妹哭起来为什么那么难看?"刘奭瞪大眼,不停地好奇发问,可是他的父皇却是一句都没听进去,于是不耐烦的刘奭悄悄伸手捂住妹妹张大的嘴巴。
"呜——哇——呜——哇——呜——哇——"手一捂一松,婴儿的啼哭声变得异常怪异,小脸涨得更加红,哭声也更加地凄厉。
"咯咯,真好玩妹妹真好玩"刘奭兴奋地拍手蹦跳,扭头看见自己的父皇仍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不由得撅着嘴说,"父皇陪我玩!"他用手去推刘蓁,"父皇抱奭儿!不要抱妹妹!"他力气小,推不开,索性绕到刘病已身后,用自己的胳膊环住父亲的脖子,同时蹬起双腿。
"咯咯父皇背我父皇背我"
病已被顽皮的儿子勒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脸涨得通红却仍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直到有窸窣的脚步声靠近,刘奭才放开手,兴奋得扑了过去。
"姨母!姨母!"他拉住王意的手,奶声奶气地控诉着自己的委屈,"父皇不陪我玩!姨母,母后还要在那个大箱子里睡多久?她什么时候能起来陪我玩啊?"
王意蹲下身,一只手抚摸刘奭柔软的额发,另一只手的食指轻轻搁在自己唇前,"嘘——奭儿最乖了,我们不是说好的吗?要小点声,不要吵醒你的母后。"
"可是我想母后了,母后肯定也想我。姨母,你告诉母后,让她快点醒吧。"
王意别过头去,勉强忍住了泪水,方才转过来强颜欢笑,"不可以的。你母后生了小妹妹,她很累了,要安安静静地睡觉,我们不要吵她!你如果不听话,她会很伤心的"
"可是奭儿很听话啊!"他委屈地嘟起嘴,小手指向父皇怀抱中不住啼哭的婴儿,"是妹妹不听话,她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她不乖!"
王意走过去,发现刘病已双眼无神地抱着啼哭的女儿,她喊了两声:"陛下!"他只是不理。没奈何,她只得轻轻喊了声:"病已"
他的眼睑眨了下,仿佛从游离的梦境中清醒过来,眸瞳中闪烁着某种期冀的光芒,可那点刚刚燃起的光亮却在接触到王意时,霎那间烟消云散。
他整个人颓废得只剩下一个空的躯壳。
"病已有些话,我要对你说,你听得见吗?"
病已嗯一声,环顾四周,发现不知何时守卫在前殿的侍卫已经不知去向。
王意跪坐在他面前,"是我拜托彭祖将人都撤到了殿外,有些话,我必须单独对你说平君她最后还留了句话,请你牢牢记住!"
""他抬起头。
"她说:'病已,救我——'"
病已,救我
许皇后出自民间,在位两年有余,举止端庄,恭谨俭朴,深受宫人爱戴,世妇推崇。又因崩逝时仅届十九之龄,百姓哀怜其夭而不遂,无不感伤悲戚。
然而有人为她的崩逝感到悲伤,同样也有人为她的夭逝而喜出望外——霍显在听到消息后,便开始欣喜若狂地为女儿准备嫁妆。霍成君则是一半儿惊一半儿喜,"母亲,生孩子真的那么凶险?"
"那是她福薄,无福消受!上天注定啊,这正证明了她不配享有皇后的富贵荣华!"霍显喜滋滋地看着自个儿的女儿,越看越是欢喜,"我女儿就不一样了,你生来就是当皇后的命!"
霍成君羞答答地红了脸,转瞬又犹豫起来,"我若是进了宫,陛下会喜欢我吗?我听说,皇后死了,陛下很是伤心,拉着好几万人的大驾不合礼仪地去了甘泉宫,还把许皇后的尸身亲自抱了回来。"两年前的那个求故剑诏深深地刺伤过她,至今她仍是耿耿于怀。
霍显笑道:"傻丫头,这有什么,男人嘛,哪一个不是喜新忘旧的?他现在丧妻悲痛,你进宫去好好安慰他,天天陪在他身边,以后他便只会记得你的好了!"
霍成君眼眸一亮,"母亲以前就是这样博得父亲欢心的吧?"
霍显笑而不语。
霍成君想到自己的父母如今的恩爱,信心大增,随即将之前的犹豫和最后的不快抛诸脑后,忍不住缠着母亲问道:"那我要什么时候才能进宫?"
霍显大笑,"姑娘家的真不害臊,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父母么?"
"母亲"她撒娇。
婢女这时候在帘外禀告:"夫人,淳于女医来了。"
霍成君奇道:"女医来家里做什么?"
霍显支吾了声,说:"我最近有些不舒服,让女医来瞧瞧。"琢磨了下,设法打发女儿离开,"你去趟长乐宫见见太皇太后。"
霍成君娇声道:"未央宫在办丧事,长乐宫就更加冷清得不像话,积雪封道,路都不大好走,我不去!"
"去!要去!你找你几个姐姐陪着一块儿去,你若要进宫,也得先探探太皇太后的口风。"
"她能有什么意见?"霍成君怕冷不想出门,无奈母亲坚持,终于还是懒洋洋地喊来冯殷,让他张罗随从,准备出门。
霍显好容易送走女儿,这才去了东厢。淳于衍已经在那里忐忑不安地等了小半个时辰了,霍显一出现,她便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
"少夫!"霍显喜上眉梢地刚想去拉淳于衍的手,却不想淳于衍扑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
"霍夫人!夫人让我做的事我已做了,这等诛灭九族的大罪,你可不能让我一人扛下来!"
霍显一头雾水,"我谢你还来不及呢,又怎会"
"陛下已下诏将太医令以及长定宫内侍奉许皇后的太医、女医、乳医等相关人等皆投入廷尉诏狱!投毒谋害皇后,这可不是我的主意,夫人你当初说富贵共享,若有危难,你和霍将军会相救于我,这会儿可不能失信于人"
霍显被淳于衍涕泪纵横的述说吓呆了,讷讷地道:"怎会怎会泄露得这么快?"忍不住心头焦躁,怒道,"定是你做得手脚不干净!"
淳于衍惊呼,急忙推膛:"我在送药的蜜水中加了附子粉,就算有宫人尝试,也绝对不会出现一丝纰漏!"
附子本身亦是药材,若入药可有益于产妇补血,缓解酸麻晕疼,但附子用药不可过量,过量则由药变成毒。淳于衍身为医者,熟知附子药性,自可用医术杀人于无形,像毒死许皇后这样的情况,外人根本察觉不出任何异样。
然而,杀人者终究心虚,更何况是淳于衍这样的卑微女医。她自许平君死后回到长安,日夜胆战心惊,事后回想当日情形,许多细节早已连她自己都记不大清了,唯一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情景,是那位满脸幸福的年轻皇后在毒发时虚弱地质问她,药中可有毒
这真是个恶毒的梦魇!
她躲在家中战战兢兢度日如年,却不料廷尉使者突然上门抓人,她来不及细想,趁乱悄悄逃到了这里。大祸临头将她人性中最脆弱的求生欲望勾了起来,她眼见得霍显脸上阴晴不定的表情,不由得发起狠来。
"霍夫人!我若下诏狱获罪,少不得只好向廷尉如实交代!"
霍显心头大乱,还没想好要说什么,淳于衍已起身离去。这下霍显更是慌乱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急忙唤来冯殷,吩咐:"快些去把将军叫回来!"
冯殷从未见过霍显如此失态,刚要说大将军可能无暇分身,霍显已急躁得连连跺脚,"叫你去就去!"
他没办法,只得亲自去了趟未央宫,结果和他预料的一样,许皇后停灵,又逢正月诸侯王在京,霍光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顾及家里。
冯殷回到霍府把情况这么一说,霍显一听又惊又怯,一口气转不过来,竟当场昏了过去。这下阖府上下更是闹了个人仰马翻,冯殷让人去请医,结果被告知宫中刚抓了一批太医下狱,就连那位刚从霍家离开的女医淳于衍也在路上被廷尉带走了,余下的太医们惶惶自顾,不敢擅自踏出宫门半步。
本已醒过来的霍显一听淳于衍被抓,霎那间犹如五雷轰顶,除了躺在床上号啕,别无他法。
这般闹腾之下,冯殷再差人跑了趟未央宫递消息,终于惊动了霍光,在天黑前赶回了家。
霍显见到了霍光,犹如见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惨白了脸色,几次张嘴,话到嘴边却又胆怯地不敢明说,只能以被蒙面痛哭。
冯殷识趣,一看这阵仗,早领了闲杂人等全部退下。霍光这几日忙得心浮气躁,回到家看妻子躺在床上一味哭泣,不由得不耐起来。
"既是病了,怎不好好休息,这般啼哭岂不更加伤身?"说着,他伸手拉下锦被。
霍显露出头来,一张脸哭得妆容也花了,脸白白的,梨花带雨,说不尽的楚楚可怜。霍光在面对这样一张花容惨然的脸孔后也不由得心软下来。
"子孟"她弱弱地喊他的字,那一声久违的呼唤似乎把他俩的距离猛地拉近了。
霍光笑了下,表情也柔和下来,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我在这儿。"
"子孟。"她却怯怯地滚下泪来,手指无力地勾着他的手,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惶恐和无助。
眼前的霍显,令他想起许多年之前,当她还是自己的媵妾时,她常常背着人,悄悄地勾着他的手指,用这样柔弱娇怯的眼神看着他。
"显儿,你莫哭"他怜惜地替她擦去泪痕,可那晶莹的眼泪却仍是一串串地滚落着,犹如珍珠般落在他的掌心里。
霍显哇的一声恸哭,扑入霍光的怀中,颤道:"你休了我吧!我、我对不起你"
"显儿!显儿!"怀里的妻子哭得痛不欲生,他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别这样,你有什么委屈大可说出来,自有为夫替你做主!这些日子,不是我不理你,只是实在忙得抽不开身。皇后驾崩,皇帝情绪十分不稳,昨天他又闹着要治太医们侍疾失职之罪,非说他们疏于照料"
她在他怀里瑟瑟发抖,胆怯地问:"若是若是许皇后不是死于娩身呢?"
"嗯?"霍光漫不经心地答,"不管怎么死的,终究是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没了,少年夫妻,陛下悲痛伤心,迁怒于太医也在情理之中。"
霍显一听夫君这意思,竟是默许皇帝这样的做法,不由得吓得魂飞魄散,自觉若是自己再有半点隐瞒,只怕终将大祸临头。念及此,不由得惧意横生,挣扎着从床上滚到地上,摘下头上的发簪,披发哭道:"贱妾罪该万死——许皇后是我让女医淳于衍投毒害死的!"
霍光如遭雷殛,愣了半晌没回过神来。
霍显跪在地上哀号:"子孟,你杀了我吧!我给皇后抵命!"
"你你"霍光只觉得天地在自己眼前崩塌,即便是当初废黜刘贺也没令他如此肝胆俱裂,他怒发冲冠,扬手一巴掌甩过去。
霍显挨了打,心里拱火,却又不敢顶嘴,只得伏在地上,悲戚戚地哭,"事已至此,千错万错是我一人之错,我死不足惜但大错既已铸成,还是得快些想法子隐瞒啊!你千万别让廷尉去逼问淳于衍,她若是招供,就什么都完了!"
霍光手足冰冷,脑袋嗡嗡作响——谋杀皇后,天理难容,十恶不赦,这若是泄露出来,转眼霍家便要面临一场灭族大祸。
他一生谨慎,步步为营,从一个庶民小子爬到如今显赫的地位,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却从没想过会有一天,一生经营的清白盛名会毁在自家人手里。
这把燃眉大火若是从外面烧来的,他自有法子去铲除一切挡路的障碍,熄灭火源,无奈眼下这场火竟是从自家后院先烧起来的。他悲愤地瞪着自己的妻子,第一次觉得这个美貌的女人竟是如此的愚蠢——他向来对家人护短,随着权力的攀升,荣华富贵的虚荣将整个霍氏子弟都迷花了眼,迷昏了心。到如今霍显胆敢毒杀皇后,焉知不是自己往日太过宠爱纵容之过?
想着自己身后数千人的性命,想着霍家世代的荣华,他感到灭顶之灾即将来临,不由得万念俱灰,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02罪恶
椒房殿的寝室未点灯烛,刘病已坐在床下发呆,床上平铺着许平君生前最爱穿的一件绛色曲裾,他抖抖簌簌地抓着其中一只衣袖,将脸埋在臂弯,无声地流泪。
内谒者在门外向大长秋频频作揖,大长秋只是摇头,撅嘴示意让他自己进去。内谒者左右为难,最后只得站在门外喊:"陛下,大将军宣室奏请。"
连喊了两声,正门没什么动静,配殿的门扉却嘎的一声开了,晕黄摇曳的烛火映照下,一身缟素的王意站在门内,目光幽幽地看着他们。
内谒者冲她连连作揖,"王姑娘。"
王意微微侧身,她一介庶民,无爵无秩,再狂妄也不敢随便在宫中受人礼。她随后又向大长秋肃拜,大长秋却反不敢受她礼。
内谒者恳切哀求地又唤了声:"王姑娘"
王意道:"天还没亮。"
"是,可大将军有要事"
王意不等他说完,已走到门边叩门,一下,两下,三下,然后她垂下胳膊,喊道:"陛下!"
房内并没有任何动静,她轻轻叹了口气,喊了声:"病已!开开门!"
这般直呼天子名讳,着实令大长秋等人吓了一大跳,正面面相觑时,那扇门却奇迹般地打开了。
幽暗的房门,更加突显出那一身刺眼的白色,刘病已站在门内,身上的衣冠整整齐齐,似乎根本就没有入睡。
内谒者刚要说话,刘病已突然冷冰冰地对王意吩咐:"你跟着去!"
他迈步出门,早有宫人手持灯烛在前面引路,内谒者愣了半天才醒过神来,看着皇帝逐渐远去的背影,莫名地打了个寒噤。
刘病已的身影出现在宣室殿门前时,等候多时的霍光精神一振,扫去心头的疲倦,强撑起一丝笑容行礼。
"大将军!"刘病已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更或者,霍光隐隐从他冰冷的眼眸里读出一股子刻骨的寒意,"大将军夤夜奏请,有何急事?"再过个把时辰便是上朝之时,能让霍光急匆匆地非赶在上朝前独自求见皇帝的,必是大事。
霍光看了看四周,宣室殿内并没有太多宫人侍候,只皇帝近身跟了一名长御,他犹疑了片刻,终于还是鼓足勇气说:"臣这里才收到一份奏书,思量再三,还是觉得先由臣和陛下商议下更为妥当。"
刘病已接过那份竹简,是一份由尚书抄录的奏书副本。他仔仔细细地从头看到尾,然后啪地收拢,"这个淳于衍好大的面子!朕倒实在好奇,她到底是什么来头,居然能让朝中官吏署名保她无罪?"
霍光笑得十分勉强,这一夜他费尽心力,到了这一刻,他实已心力交瘁,全凭一股气撑着,他知道自己不能垮,因为开弓没有回头箭,而弦上的那一支箭已经被自己的妻子射出去了。
"陛下!许皇后之死实因分娩之故,陛下再悲痛也不应迁怒他人,若要追究责任,斥太医令一人失职之罪即可。牵连无辜,恐难服众,有失民心!"
刘病已眯起眼,怒到极处已无话可说。
"皇后产后恢复得极好,她的死,是因为有人下毒!"刘病已没有说话,但是他身后的王意却突然开口。
霍光面色陡变,但转瞬他便镇定下来,细细打量着王意,冷笑道:"这位可是侍候在许皇后身边的长御?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岂能任由你在此胡言乱语?妄言皇后死于非命,你有何凭证?若有,当奏明陛下与我,若无,则是诽谤滋事,扰乱民心,为祸社稷!"说着,他向病已深深一揖,"陛下若执意要追究诸侍臣的失职之罪,那眼前这位长御以及皇后近身侍女、宫人以及长定宫上下一干人等无一能幸免!还请陛下以大局为重!"
没证据!
明明知道平君惨死的真正原因,却因为一句"有何凭证"被冠冕堂皇地挡了回来。
凭证?有!活生生的证据就关在廷尉诏狱里!
然而霍光却已经挡在了真相的面前!
刘病已的怒火熊熊燃烧在眸底,霍光不敢逼视,却只能壮起胆气顶上,"陛下!淳于衍无罪!"他沉着声,儒雅的表情在摇曳的烛光映照下在那一刻尽显阴鸷,"许皇后已崩,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臣请陛下以天下己任为重,以江山社稷为重,不要再因儿女私情而任性胡闹,沦为刘氏的不肖子孙!前车之鉴,还望陛下三思,切莫步了刘贺的后尘——臣光昧死以告!"
病已清楚即使自己现在在宣室殿内坚持要追查下去,等会儿也没法在朝上应付文武百官的谏言,那些唾沫星子能直接将他给生生淹没,朝上有霍光在一日,真相就永远没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查——鱼死网破!
不查——此恨难平!
生平第一次,他这般恼恨自己的无用!不到三年的傀儡皇帝已经让他看透了所谓的朝政,也深刻体会到了从前刘弗的无能为力。
只是,他好恨!真的好恨!好恨——
真相到底是什么,已经根本不重要了,因为在这座未央宫里,有太多太多的丑陋与肮脏,它们无时无刻不存在着,却可能永远无法被世人知晓。
这里的空气都是污浊的,每一下的呼吸都会令人战栗。他仰起头颅,泪水在眼眶里,他却没有使它落下。
在这座冰冷残酷的宫苑里,原来自己连伤心哭泣的权力都是没有的!
天就快亮了,薄薄的曙光已经罩住了未央宫,可他的心却是漆黑一片。
张彭祖从承明庐匆匆赶到宣室殿,他原本是来准备伺侯皇帝早朝事宜的,却突兀地看到殿内的一君一臣正相峙而立。
"可!"
"臣,谢过陛下!"
君臣之间的对话到此结束,张彭祖眼看着刘病已像个幽魂般地从殿内飘了出来,身后急匆匆地跟着王意。他愣了愣,看了眼门内的霍光,又看了眼远去的刘病已,皱着眉头暗自叹了口气,快步追了出去。
病已高一脚低一脚地踉跄往前走,天色越来越亮,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去寻找那份光明。沿途不时遇见宫人,或行礼或避让,他浑浑噩噩地一直朝前走,直到王意从身后着急地拉住他。
"不能去了,前面是沧池!"
沧池水哗哗作响,已是又一年的逢春时节,复苏的水流破冰流淌,碎冰在河面上漂着,随着水浪浮浮沉沉,偶尔碰撞在一起,发出碎裂的声响。
晨曦透过云层,投下一缕金色的光芒,光芒洒在冰河中,反射出五彩缤纷的颜色。
很美,很美,美得令人炫目。
然而却再没人能陪自己一同观赏这样绝美的景色。
他看到她在耀眼的光芒中频频回首,笑容是那样地甜,"我在长定宫等你来"
心口剧痛,喉咙里涌起一股腥甜,身子猛地一震。
王意扶着他,发出一声尖叫。
张彭祖终于在沧池边找到他俩时,惊见刘病已唇角沾满鲜血,那鲜红的血还在一滴滴地往下滴,他整个人已经呈现昏迷状态,全凭王意用尽全身的气力撑住他。
"陛下!"他冲过去抱住,叫道,"这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
王意目中含泪,不理他的问话,取出手巾替刘病已擦去脸上的血迹,"你得起来!你得爬起来!"她使劲抓着他的胳膊,生拉硬拽,嘶哑地喊,"你不能这样跌倒,你要爬起来!你要想想刘奭和刘蓁!你失去了平君,难道还想再失去他们吗?你给我起来啊——"
彭祖愕然,讷讷地低语:"阿意"
王意捂着脸,跪倒在河边,放声大哭。
"意"彭祖从未见过坚强的王意哭得这般伤心绝望,从小到大,她都是一个那么云淡风轻的人物,似乎把什么都看得很淡,他一直以为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难住她,也没有事能够牵绊住她。
怀里的身躯动了下,他回过神,惊讶地发现刘病已已经睁开了眼。
那双眼,空空洞洞的,正望着蔚蓝的天空,一只孤零零的鹄雁展翅滑过,发出一声凄厉的长鸣。
他在长鸣声中站了起来,袖袍迎风舞动,他却一句话都没说,仍像来时那样踉踉跄跄地走了回去。
王意刚要追上去,却被彭祖一把抓住了左臂。
"阿意!你不应该待在这里"他很认真地说,严肃的表情下是难以掩藏的心疼,"你父亲很担心你。"
她扭头,两人目光胶着,对视许久,她却抬起右手,将彭祖的手慢慢往下拽开。
他用力,五指牢牢地抓紧她的胳膊,她不顾疼痛,以比他更固执的毅力,将他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
"阿意——"看着她毅然追随的背影,彭祖不顾一切地狂叫,"你不属于这里!这里没有你的位置他心里没有你!阿意"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的叫声到最后低迷得只剩下痛苦的颤音。
"我知道!我知道他心里没我!从八岁那年遇到你俩起,我就知道,他眼里关注的、心里在乎的只有一个人!我没想过要求他心里有我但是,现在我要留下来!"
"可我心里有你!"他悲哀地说,如同哭泣一般,"你知道,我心里有你自始至终只是看着你,想着你"
"彭祖!"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淡、平静,"你也知道——我心里没有你!"
她毫无眷恋地离开了,毫不迟疑地寻着那个已经走远的孤独身影追了上去。
"傻瓜!傻瓜!全天下最傻最傻的傻瓜!"彭祖跪在了沧池边上,拳头狠狠地砸向地面,眼泪随着他的叫喊一滴滴地溅上泥土。
03入宫
虽然历朝历代都没有皇后封谥的先例,就连本朝开国太祖吕后,也不过是沿用太祖的谥号尊称一声"高皇后"而已。许平君以一介阉人之女封后,去世时不过二十一岁,在位仅两年有余,于国于民实在称不上有何功绩,但是刘病已执意要给早夭的妻子冠以最高的尊位,不仅尊了许平君谥号,更是以双谥冠之,赐谥曰:"恭哀"。
尊贤让善曰"恭",早孤短折曰"哀",尊许平君为恭哀皇后!
霍光对这一逾矩行为并没有表示任何反对。本始三年二月,葬恭哀许皇后于鸿固塬南,因为整座陵邑内为刘病已修筑的主陵在北,恭哀皇后的陵按制不可大于帝王主陵,所以百姓便将这座陵墓称为"少陵",鸿固塬因而逐渐被世人改称为少陵塬。
许平君出殡后,霍显迫不及待地怂恿夫君将霍成君送入宫中,霍光思忖良久,终于应允。临入宫前一晚,他特意将兴致勃勃的小女儿叫到自己跟前,语重心长地进行一番规劝。
"为夫老矣,终有一日这个家要交到你哥哥手里,你哥哥他"想到儿子资质平平,身上尽是沾染著华习气,论吃喝玩乐无一不精,论政治谋略只怕连皮毛都不通半点。
如今的霍家子弟依仗他在朝中的势力早已为所欲为,甚至自己的妻子竟已狂妄得敢弑后,形同谋反,这一切癫狂行径的背后无不是因为他只手遮天的权欲可倚靠,但他终究还是一日一日在衰老。
他已经是个六十余岁的老人,这样的年纪实属高寿,整日的谋算令他积劳成疾,他原本还并不太担心伙家子嗣的将来,因为即使霍禹不是主控朝政的材料,至少靠着博陆侯的声威和家底,霍家的富贵亦足以延绵长存下去。但是这一切在许平君死后都变得不可确定起来,他很怕自己死后,他的这些无能庸俗的子嗣们会再次愚蠢地干出傻事来,而那时候又该由谁来替这个家收拾烂摊子?那个时候岌岌可危的霍家又该倚靠谁?
他决定送女儿入宫,不是因为妻子那个可笑的虚荣心,而是他想给这个家谋划二个长久的将来。现在,他唯有将投注都压在了小女儿身上,趁自己还活着,竭尽全力给霍家找寻一个长久的倚靠。
“成君!”他注视着女儿,她十六岁了,正是鲜花怒放的年纪,“进宫后,你就是刘家妇,要恪守妇道,孝敬长辈……”
“父亲!”她打断他的话,更正道,“陛下早没亲人了,要说长辈,如意可算不得长辈,她是我的外甥女,哪有姨母孝敬外甥女的道理?”
霍光愠道:“尊长说话哪能随意打断?你也太过骄横刁蛮了,平日家人宠爱你,难道你出嫁后也这般放肆无礼?出嫁后女子入夫家宗籍,自然以夫家论伦常叙尊卑,太皇太后是你的祖母,不再是你的外甥女!你给我牢牢记住这一点,否则,你就别进宫给我丢脸!”
霍成君满腹委屈,“我哪里丢你脸了?”
“有恭哀皇后在前,如果你待人接物、为人处世样样都及不上她,那不是丢我的老脸又是什么?”
“父亲!”好胜心起,她不服气地嚷嚷“你放心!女儿绝不会丢你的脸!许平君能做到的,我霍成君一定也能做到,而且肯定做得比她好!”
霍光笑得有些苦涩,这个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也正是因为如此,她在继承了母亲美貌的同时,也被从小娇惯出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刁蛮性格。她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没吃过半点苦,受过半分委屈,他忽然有些不舍,担忧着把霍家的命运压在她稚嫩的肩上,是否真的合适。
“君儿!”霍显在边上插嘴,“母亲给你置办的嫁妆里,你别忘了把那个压箱底的宝贝取出来,你进宫后首要重任就是生个皇子出来!记住了没?”
成君没料到母亲会吗精父亲的面把话说得那么直白,不由得羞红了脸。
这一次霍光并没有叱责妻子,反而赞同地点了点头,“你要尽快生下皇嗣!”他峭喃喃地自语,“尽快地……”
“君侯”霍显质疑,“昕闻这一次选入掖庭的可不只我们君儿一个,这是怎么回事?”
“许后亡故,宫里若要采选,不能单单挑我们霍家女子一人,总要广招采女做做样子的。”
“可我听说这些采女里有个人和陛下的关系菲浅?”
“那是关内候王奉光的三女儿,幼时与人结亲却总是丧夫,如今年纪大了无人问津。陛下在民间时和王奉光斗鸡相识,有些交情,王奉光担心成年的女儿长久留在家中,名声不好听,便求陛下收入宫中奉养。”嘴上虽这么说,他却仍记得自己见过王奉光的那个女儿,留在他记忆中的那个女子和传闻中的克夫女相差极大。
霍显放下心来,得意地笑道:“原来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关内候家的女儿岂能和我的女儿相提并论?”
霍显的话没错,区区一个关内侯的女儿怎可与大将军博陆侯的女儿相提并论?期盼久已的霍成君终于在父亲的妥善安排下,带着一大堆的陪嫁财帛风风光光地住进了未央宫掖庭,进宫当天她便直接晋位婕妤,她的家世、美貌都让整个掖庭震动。
然而令霍成君万万没想到的是,在那些低位采女中,刘病已特别青睐于那个斗鸡翁王奉光的女儿,居然也将她直接晋封为婕妤。
在没有皇后的掖庭永巷,霍婕妤与婕妤双葩并立!
掖庭令浊贤搁下笔,惆怅地叹了口气,轻轻吹干简上的墨迹。
承载于书简中的未央宫掖庭终于又迎来了新一轮的角逐,然而,后宫奢华背后孕育出的腐烂与黑暗,永不会就此停止。
“浊令,今夜如何安置侍寝?”
“凤凰殿,霍婕妤……”
04、宠幸
风雨又大了些,屋脊上噼噼啪啪声大作,似乎雨中夹杂了细小的冰雹。
夜未央。
皇帝伸手推窗,风雨扑面袭来,身旁的浊贤皱起眉,轻声询问:“是否择日再安排霍婕妤侍寝?”
“不必!”那个凭栏而立的身影在黑夜里散发着一股冷意。
浊贤的眉头皱得愈紧,“可是……”耳听殿外电闪雷鸣,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侍寝御幸,被视为不祥之兆,难道陛下不怕霍婕妤因此受孕产下怪胎吗?
他“可是”的疑惑也终没敢问出口,皇帝淡漠地转过身来,“移驾凤凰殿!”
浊贤急忙叫人掌灯,温室内暖意融融,从室内一出来,便能明显地感到彻骨的寒意,金赏从温室内跟了出来,细心地替皇帝披了件外衣,他的手往下垂的同时顺势往皇帝手心里塞了一只陶瓶。
皇帝没回头,掩在袖中的手,五指收拢,将陶瓶紧紧攥在手心里。
“尽量少服……除非陛下想变成臣这样。”金赏的声音幽幽的,如同挟带着冰雹的暴雨,阴寒中夹杂着一缕嘲讽。
但是皇帝没有答复,他径直下了正殿的台阶,在浊贤的扶持下上了马车。
金赏望着雨幕中的的那星星点点的火光,发出一声冷笑。
“二哥,这样好吗?”金安上满心忧虑,给皇帝服用那样危险的药剂,万一有所差,真是害人害己,后患无穷。
金赏冷道:“那是他自己要的,不是我硬要给的。”
“非要这么做吗?”虽然明白这是陛下的选择,但是长期服药造成的身体伤害,没人会比二哥更深有体会啊。
“五年,只要别超过五年,或许……还来得及!”他轻轻拍了拍堂弟的的肩膀。
金安上看着金赏慢慢走远的背影,鼻子一阵发酸“二哥,值得吗?”用这样近乎自贱的方式来达成某种目的,实在太不明智了。
金赏不以为然的笑容慢慢敛起,化为死寂般的漠然。
十六岁那年,他为了自己的家族不得已娶亲,但刘弗的震怒让他觉得心颤。他娶了霍家的女儿,却不敢因此与霍家牵扯太多,权衡左右,他仍是倾向刘弗——年轻的皇帝与年迈的老臣之间,他不敢将身家性命尽数压在自己的岳父身上,一方面是不敢辜负刘弗的信赖,另一方面也是相信刘弗终有一日能够消除掉霍家的压制。
他总是愿意相信刘弗,相信那个年轻睿智的少年天子终有一日能够独当一面。因为,霍光再有能耐,却总有老去的一日。而他们,虽然弱势,却胜在年轻!
年少纯真的他们,曾是那样地自信飞扬!从十六岁等到了二十二岁,他用了六年去等待一个本以为终会等到的结果,却不料天不佑人,他位终等到的结果,却是刘弗先一步撒手人寰。
这样的结果,实在令他心灰意冷,刘弗死后,他不得不开始接受现实,停止服药,但一切,都为时已晚。
上天和刘弗开了个大玩笑,和金建开了个大玩笑,同时,也和他开了个大玩笑!
结伴成长的三个人,如今只剩下了他一个。
如果时光能够倒转,如果他能预见到最终首先敌不过岁月摧残的那个人不是程光,如果他一早就知道这种遏精避孕的药剂最终会使男子肾气大损,他会否选择放弃当初的愚蠢决定呢?
事实是,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即使有,他自己也不清楚那个答案是什么。但他却知道,刚刚离开的那个男人,是在清楚知道一切的“如果”后,仍然做出了自毁式的抉择!
寝室里很安静,她躺在床上两眼发直地盯着承尘,脑袋里乱糟糟的,像是有无数人在打架。
母亲再三叮嘱的“压箱底”被她取了出来,现在就搁在枕头边上。那是一只四四方方的漆盒,她侧过头就能看到,但盒子里面的东西却让她羞臊得面红耳赤,不敢再看第二遍。
不自觉地她便浑身燥热起来,偷偷把裸露的胳膊伸出被子透气,胸前微凉的感觉马上令她羞涩地缩了回去手。门外响起了不太明显的脚步声,虽然距离还有些远,但已使得她倍觉羞涩地拉高被子,恨不能将自己埋起来。
脚步声渐渐近了,最后停在了床前。
宫人们很自觉地退了出去,她侧耳倾听.发觉除了自己紊乱的呼吸和狂烈的心跳声外,寝室里安静得仿佛被完全消空了。
她心里一悸,刷地掀起被子露出脑袋,却在同一瞬向对上一对深邃森冷的眼眸。
“啊——”因为太过意外。她吓得叫出声来,脸色见白。
刘病己的脸几乎就贴在她面前,那么近,等她明白过来这种近距离带来的无限暧昧情愫后,苍白的脸马上噌的一下像被火点燃了。
她闭上眼,心怦怦直跳,双手揪着被角,手指激动得发颤。
病已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双手分开,摁在头颅的两侧。她郝颜轻微做着挣扎,却不想他使力那么凶猛,箍得她手腕像是快被捏断了。
“唉……”她疼得眼角都快落下泪了,心底那股不容忽视的恼嗔之火冒了出来,她睁开眼,“你把我手抓疼了!”
他正脆趴在她身边,居高临下地睥睨而视。
成君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着寸缕。胸前春光乍现,顿时害羞得闭上了眼叫,“不许看!不许看!”
“不许看你来这里做什么?”他用一只手固定位她的两只手,腾出一只手来扯她身上的锦被。
“啊……啊……”她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虽然母亲给的压箱底春宫画让她明白今晚即将发生什么事,但耳闻眼见和亲身经历却又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她既羞且惧地叫唤着,他的动作很快,正因为快,所以并不末温柔细心,就在她不住叫唤的时候,她身上裹着的锦被已被他尽数扒下来甩到床下。
她第一感觉是羞,第二感觉是惊,但最后,是强烈的感觉是冷。
不等她把所有感觉都体会明白,他已跨骑在她身上,牢牢地弹压住她双腿的同时,他开始默不作声地脱起了自己的衣裳。
“陛下……陛下……”眼见他将衣裳一件件脱光,露出结实的胸膛来,她心慌到狼狈不堪。
事情本不该这样的……她迷迷瞪瞪地想,但男女之事对于毫无经验可谈的她而言,却又实在说不出本该是怎样。
他将衣裳丢在了床下,然后赤裸着全身向她压了下来。
“呀啊——”她吓得频频尖叫。
他调整两人上下的姿势,抬起她双腿,看着她颤抖到不能自抑的胴体,嘴角勾着笑。他的手向她伸了过来,就在她满心渴望他能低下头温柔地亲吻自己,期待他会像记忆中那样爽朗地冲她微笑时,他的手却掠向了她的枕边。
“喀!”漆盒盖子被打开,他将春宫画一张张扯了出来,“真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这般有趣味的女子!”他脆坐在床上,弯腰弓起身,将她双腿抬高压到她胸腹上,“联倒要仔细瞧瞧霍婕妤是怎样地知情知趣!”
活色生香的帛画扔了满床,其巾一张不偏不倚地正好遮在了她的脸上。她刚想拿开,双手一紧,居然再次被他牢牢箍住。举高压在头顶处。也就在她讶异的一霎那,下身的剧痛让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惨叫。
她尖叫着、哭喊着,痛得直打哆嗦。眼泪如断线的珍珠。帛画遮住了她的视线,稀薄的光亮后是他模糊的影子。他像座山似的压住她,然后毫不停歇地在她身上攻城略地。
这就是男人?这就是男人!她在疼痛中努力地回想着他的样子,她盼望期待了三年的时刻,怎是如此恐怖?
“我不要了一一不要了一一不要……刘病已!你放开我……放开我…”她从一开始的嘶喊谩骂,到最后精疲力竭地只能哭诉哀求“不要再来了……?”“救命啊!啊一一救救我,谁来救救我……病己,救……救我……”
他骤然停下,她在他身下嘤嘤地抽泣着,脸上的帛画已经湿透。她模糊的感觉眼前的阴影像个庞然大物般笼罩下来,她吓得瑟瑟发抖,他贴近她的脸颊,急喘的呼吸声就在她耳边回荡着,然后他松开她的双手,忽然揽臂将她抱住了。
“我在这儿!君儿,我就在这里,你别怕……”
饱受惊吓和痛楚的霍成君被这样柔软的嗓音呵哄着,心里的痛恨埋怨豁然被驱散得一干二净,她的心如小鹿乱撞,她的身体燥热难安,她展臂搂住他的脖子,抽咽不止。
“不哭了,不哭……”他柔声哄着她。
她痛到极致,又马上快乐得晕到极致,喜悦和幸福充盈全身,最后禁不住欢喜得破涕为笑。然而当她想伸手拉下帛画时,却又被他立即抓住手腕制止。
天空一道闪电劈下,滚滚惊雷掠过屋脊。
寝宫内的皇帝紧闭着双目,一滴泪珠混着汗水一起坠下。
房外值宿的浊贤胆战心惊地不敢离开,一面是狂风暴雨,一面是呻吟喘息,渐渐地,霹雳越来越响,连续在凤凰殿的屋脊上炸开了花。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雨声渐止,寝室内也似乎没了动静。
浊贤点了点头,看了眼一名中黄门怀里的更漏,示意身边的掖庭丞用笔记录下时辰,然后叹息着离开凤凰殿。
尽管有宫人细心地举着火烛开道,但是夜晚的掖庭永巷仍显得有些阴森可怖,才下过雨,四处都散着湿漉漉的寒意,路过灯火皆无的椒房殿时,浊贤回望那座掖庭最大的主殿,却发觉那里沉静得叫人感到异常压抑。
他怅然回首,正欲招呼宫人继续前行,忽头顶喀的一声异响,不等他呼叫,紧接着又是一声啪的脆响——微弱的烛光下,一片瓦当摔在地上,几乎碎成了齑粉,而上面原本刻写的“长乐未央”四字早已模糊难辨。
05、魏相
两辆鉼车一前一后驶向长乐宫,在快到宫门前时,后一辆车突然加速,数百人的随从跟着快速奔跑起来。
车身微微向左晃,王意坐在车里感觉到车速缓了下来,掀开帘子-角看出去,恰好看到一辆油画鉼车擦身超了过去。
驾车的黄门怯怯地告罪:“请婕妤恕罪!”
“没关系,由她去!你驾车吧,莫误了时辰!”
王意并不着急赶路,被人争道她也照样不急不怒,只是到了长乐宫的掖庭门户,却意外地在阶下发现了其他车辆。她踏上台阶,神色格外沉静起来。
长信殿的堂上,喧宾夺主地依次坐着霍家的几位千金,霍成君与自家姐妹有说有笑地簇拥一堂,反将高坐之上的上官如意冷落在旁。王意进殿时,说笑声立止,无数双眼睛齐齐地盯住了她,眼神各式各样,却都不乏倨傲不屑。
王意只当未见,从容冷静地在霍家诸女的注目下登堂入室,径直走到上官如意所在的陛阶下,跪伏叩拜“婕妤妾王氏拜见太皇太后!”
“可!”
“谢太皇太后!”
王意站在堂上,亭亭玉立,神色自然,不卑不亢。如意打量着她,眼前的这个女子气质如兰,后宫女子万千,如果单论美貌,霍成君自属一流,很少再有女子能与其争锋,但王意很随意地往那儿一站,平谈中默默散发出的沉稳,却实在叫人想忽视都不行。
如意忽然有些明白皇帝选中她的用意。“王婕妤,许皇子可好?”
“皇子和公主皆好。”
霍成君听两人一问一答地闲话家常,有些着恼大皇太后对王意大过啊和善,忍不住在边上插嘴问道“王婕妤贵为婕妤,怎么说也该有自己的寝殿才是,总这么屈居椒房殿配殿也太说不过去了。太皇太后,陛下不懂得心疼入,你可得得多心疼些才是。”
如意踌躇不语,宫里人都清楚王意和许平君,甚至刘病己的关系,刘病已将她安置在椒房殿的配殿,那是为了让她方便照应刘#和刘蓁二人。但此举显然触怒了霍成君敏感的心思,以霍成君现有的条件,椒房殿主位早已是她的囊中之物,不过是等个良辰吉日行册封大典罢了。
可她又怎会甘心让一个不入流的小角色与她争抢光彩?哪怕是一是星一点也不允许。
如意沉吟先,是猜测成君的那点矫情心思,再是揣摩皇帝的真实用意,一时之间反倒不知道该做何决定。而霍家诸女在霍成君开口之后,也纷纷上言,到最后竟说得好像再让王意住在椒房殿配殿,便是太皇太后不近人情的罪过了。
面对着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太皇太后为难的神色尽数落在王意眼中,她只是微微一笑。说:“妾叩谢太皇太后怜惜之意!也多谢霍婕妤的关爱!只是霍婕妤需日日侍奉陛下,自当有自己的寝宫才方便。妾若也另居别殿,只怕少不得少府要额外支出,又何必浪费钱财呢?不如先仍是配殿住泣,若是实在不方便,妾到时自会向太皇太后有所求。”她转过头来,笑吟吟地看着霍成君,日后也少不得有麻烦霍婕妤之处,还要请霍婕妤多担待呢。“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撑足了太皇太后的面子,义呵捧了霍成君,甚至自我谦逊的尺度也拿捏得恰到好处,实在让人挑不出错来。
霍成君张了张嘴,呆呆地看着王意善解人意的亲切笑容,一句找碴的话也说不出来,只得讪讪地答:“好说,好说……”
如意眼眸中划过一道利芒,她在后宫浸淫十数年了,掖庭是她逐步生长的地方,她见过各式各样的女子,听过各式各样的话,所以,王意隐藏在不温不火的谦逊之下的讥讽之意,旁人或许听不出来,她却领会得一清二楚。
忍不住再次仔细将王意从头打量了遍,她终于能肯定,这个美貌贤淑并存的女子,虽然和许平君自幼交好,却绝不像许平君那般胸无城府、善良好欺。
满堂霍氏娇娇女围拥下的王意,那股子隐在平静下的冰雪聪明,使得她宛若鹤立鸡群般的叫人移不开双目。
如意不禁笑了,和善地发出邀请:“日后若有暇,王婕妤不妨把许皇子一同带来,我很是想他。”
目光流转,王意冲台上年轻的太皇太后委婉一笑,“诺。”
五月的气候闷热异常,竟连月滴雨未下,全国倒有大半郡县大旱,各地呈报灾情的奏章不断地送进未央宫,然后一一摆到了皇帝的案头。
他从当中随手抽了一份,无非是哪哪发生旱情,损害如何,万幸是没有百姓伤亡。他蹙着眉头将奏书扔在一旁,又连续翻了三四份,内容大同小异。他怒由心生,一伸手将案上堆垒的书简全部扫到地上。
简牍哗啦啦响了一地,金安上不言不语地低头将奏书捡了起来,正犹豫着要不要放回去,皇帝已经怒气冲冲地斥道:“全都给朕丢出去!”
金安上吓了一大跳,又见刘病已随手抓了案上的一只象牙笔洗扔了过来,他慌忙跳开,避过了笔洗却没避过笔洗内的污水,污水尽数泼在了他的身上,将一件黄色的衣裳给沾染上了一块块的灰黑色。
张彭祖适时给他解围,“快去换件衣裳!”
金安上求之不得,急急忙忙地跑了,室外伺候的黄门一见这架势便知道皇上又在寻人晦气了,一个个都躲在门外,不敢进去找骂。
彭祖把笔洗给捡了起来,发现边缘已砸缺了一个小口,不由得叹气,“你尽拿这些死物出气作甚?”
刘病已眼眸一寒,那样充满戾气的眼神神竟瞪得彭祖大人一怔,一时忘了底下要说什么。好一会儿,他才舔着干燥的嘴蝠,慢吞吞地说:“陛下要看的奏书这会儿都压在承明殿呢。”
病己的神色稍缓,“你又听到了些什么?”
年初五路大军从长安发兵进攻匈奴,目前已尽数班师回朝。
度辽将军范明友从张掖出塞一千两百余里,行军直至蒲离候水,斩首、掳获七百余人;前将军范增从云中出塞一千二百余里,行军直至乌员,斩首、掳获一百余人;蒲类将军赵充国从酒泉出塞一千八百余里,行军西至候山,斩首、掳获单于使者蒲阴王以下三百余人一一这三路因为情报说匈奴主力已远去,所以并没有抵达作战预定的地点,便领兵返回长安。
剩下的两路,其中祁连将军回广明白西洞出塞一千六百里。行军至鸡秩山,斩首、掳获十九人。这一路恰逢从匈奴返回的使者冉弘等人。报知鸡秩山西有匈奴军队,然而回广明却不愿迎战,不但警告冉弘不许乱说话,连御史属公孙益寿的劝谏也不听,执意撤军返回;而另一路虎牙将军田顺自五原出塞八百余里,行军至丹余吾水,便止兵不前,斩首、掳获一千九百余人后,引兵返回长安。
军情战绩的奏书一一上呈,但大体不过是个笼统的报告,有关于朝廷上各级官吏对此次征伐的看法和评价,这些奏书却都被压在霍光的手里,刘病已无从知晓更无从分析
“论功行赏,这得看陛下的意思。总之这一仗打得不算好也不算差,五路将军皆有功有过,朝上舆论也不过是各自倚望,没什么太大的争议。臣是觉得,陛下可趁此机会,有所施为。”
病已暗自思付,刚要说话,门外头有黄门细声细气地禀告:“昌成君求见!”
张彭祖赶紧出去,将许广汉迎了进来。大热的天,许广汉也不知逍从哪来的满头的汗水,衣裳的前襟和背上都被汗水浸湿了。
“臣……”
“免了!快免了!”刘病已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将许广汉扶到席上坐,又让张彭祖将边上盛着冰块的水晶盘挪过来,自己取了羽扇扇风。
许广汉笑着夺扇,“我自己来吧!”
病已挡了回去,执意亲自打扇,许广汉明白女婿的孝心,看着那张成熟稳重的脸,一个恍惚,他不由向主地想起了女儿,心里又是一痛,忙道:“还是说正事要紧!”
病已定了定神,洗耳恭听。
许广汉道:“蔡丞相年事已高,这回天热中了暑气在家休养,看这光景只怕是撑不过这个夏天了。陛下要早做准备啊!”
病已皱眉:“朝上的官吏没一个不是观望霍光眼色行事,朕要提拔人,只怕不容易插手。”一来按照旧例尚书制,各级官吏上陈的所有奏书都会先送到承明殿,由中朝尚书们阅览后挑出要紧的,然后抄录副本呈给皇帝过目。但是,霍光长期把持中朝,除非是他无法隐瞒或在有意让皇帝看到的奏书,否则他这个皇帝也不过后个耳聋眼瞎的摆设罢了。
因此即使蔡义死了,丞相这个位置空置冒出来,霍光也会再安置一个信得过的人顶上去,他绝不会傻到把外朝百官之首的丞相之位留给自己的政敌。
许广汉擦了擦汗,不徐不疾地说:“霍光专政多年,从大局看在朝政上几乎便是一言堂,但这么多年下来,他任人唯亲,一贯所用的手法可说是‘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大小官吏们惧怕他的实力所以才都顺着他,但你能说大家都是心服口服没有丝毫怨怼之心吗?”
刘病已缓缓点头,张彭祖插嘴道:“许叔说得有理,早年霍光为了排除异己,没少得罪人,只是这些人目前无法出头罢了。只要陛下给他们这个机会,将来总有力量和霍家抗衡的。”『TXT小说天堂电子书下载http://txt.xiaoshuotxt.com/』『零零电子书下载http://www.00txt.com/』『TXT小说天堂在线看书HTTP://WWW.XIAOSHUOTxt.net/』
“谈何容易!”病已叹气。这样的想法理论上行得通,伺实际操作起米,单单是他试图把人安置进朝中,只怕也没这可能。说来说去,还得怨他这个皇帝太没用,毫无实权在手,处处被霍光压制着。
“倒也不是没这样的可能。”许广汉笑得有些神秘。
刘病已眼眸一亮,“父亲心中已有合适的人选?”
“有一个,我觉得他不错,只是还不能断定可信不可信。”
“谁?”
“六司农魏相!”
刘病已面色大变,“那岂非霍氏党羽?”
魏相原任河南太守,回延年死后征人入京城接任大司农,若不是霍光信得过的人,又怎能安置在这么个重要位置上?
但许广汉显然有他不一样的法,“魏相这人在官场上起起落落,仕途一波三折,仅是河南太守一职便做过两任。我说他可用,是因为托人查过他的底细,他与霍光之间曾有过过节。”
“怎么说?”
“这事要从甲辰年说起……”
刘病己心里一惊,甲辰年距今已有六年。
“那年车丞相田千秋薨逝,他的儿子田顺本是洛阳武库令,当时魏相正在河南当太守,治理严明,田顺惧怕自己没了靠山,总有一日自己会犯在那些想讨好霍光的人手上,于是主动辞去了武库令一职,返回长安。这事被在霍光知道了,因为车丞相素有口碑,霍光好面子,怕人因此反说他容不得人,于是将这个责任推在了河南太守身上。当时朝上的氛围已经达到了只要霍光有心,无需他主动表示,底下便会出现一群人猜度其意刻意迎奉的地步……”
刘病已点头,表示能够理解这样的现象。在霍光如日中天的势力影响下,很多时候很多事都不用他主动开口,下面的人自会为了讨好好他而拼命想办法。
“魏相因此被人参劾草菅人命,滥杀无辜。当时河南戍卒共有两千余中都官为其申述,甚至不惜拦住了霍光的车架,一齐表示他们愿意再多留守一年来赎魏相的罪,而河南更有一万多百姓场住函谷关口,表示要入关为魏相上书请命。”
刘病已心底涌起一股异样的悸动,而张彭祖则直接地将自己的惊讶说了出来:“魏相此人究竟是何来历,竟能这般得民心、受拥?”护
许广汉道:“万民请命,这事在当时真可谓轰动!只可惜霍光认定的事不可扭转,魏相被下了廷尉诏狱,受了一年多牢狱之灾逢朝廷大赦才放了出来。出狱后,魏相先是做了茂陵令,再迁调杨州刺史,最后仍做回了河南太守一职。去年田延年盗钱自杀,霍光便将魏相调到京就做了大司农!”
张彭祖道:“这倒奇了,霍光把他送进牢里,险些要了他的性命,缘何又肯让这样的人重新为官,甚至视同党羽?”
许广汉设做解释,但刘病已却说:“你不明向,可联明白。武库令一事,在霍光看来,或许是认为这个河南太守想迎奉自己,所以故意为难了回顺,只是在当时霍光觉得这事做得不妥,所以弃了魏相这颗卒子。假以时日,事过境迁,他自然还是会重新启用这个人一一在霍光眼里,此人从来不是自己的敌人!但是……他停顿住,没再往下说。
张彭祖一点就透,马上接话说:“但是魏相未必会这么想!”
许广汉道:“我托人仔细查过,当时田顺辞去武库令一职,魏相得知后,马上派了下属去追他回来,结果没追到他,他当时就曾对下属说这件事会给自已带来无穷后患。”
张彭祖道:“能得万人请命者,应是一名奉公职守的官吏,又岂会因为想拍马屁而去为难田顺?霍光也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许广汉解释:“放眼天下,又有几人不想寻找一切机会去拼命讨好霍光的?霍光会因此认定魏相曾为人,也实属常情!”
两人自顾自地说着话,但刘病已王却始终不置可否。
张彭祖转过头,“我明白许叔的意思了,蔡义将死,陛下大可做个顺水人情将魏相抬举上去!一来霍光也不会反对,二来……”
他的话还没说完,刘病已连摆手:“不妥!”
“为什么?”
刘病已眯起眼,冷道:“你由此认定魏相为人,也不过是一厢情愿!朕凭什么相信这个魏相可以为朕所用,是个值得信赖托付的人?”
张彭祖瞠目,许广汉在边上连连点头,赞许道:“确实如此,魏相这人究竟如何,我们也仅限于道听途说,不管他以前如何,最重要的是他眼下的确顺从在霍光的势力之下。”
张彭祖被搞晕乎了,“许叔,你看,这人是你举荐的,怎么这会儿又说不可信了呢?”
“信与不信,用于不用,这得看陛下的意思!我只能提供些信息参谋一下,最后拿定主意还得陛下定夺!”
刘病已双手负在身后,在室内慢慢来回踱步,良久之后,他倏地转身,掷地有声地说:“既如此,朕且放手一试!”
许广汉点了点头,和张彭祖两人恭敬地听他示下。
“父亲本意是想要为魏相某丞相之职,朕决定此举太过显眼,不可为之。不过朕可以试他一试!”他的嘴角勾着一抹孤傲的冷笑,面无表情地说:“五将军班师回朝,论功过赏罚,范明友是霍光的女婿,如今还动他不得,韩增和赵充国是军方赫赫老臣,朕还得倚靠他们二人的实力和霍光相抗衡,所以也动不得,但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一句“但是”居然令许广汉和张彭祖惊得跳了起来。
06、藏器
范明友、韩增、赵充国三人,皇帝认为他们此次出征虽未能达到预定的地点,但过失并不严重,所以从宽处理,不加处罚。而田顺则因为距离预定战点实在相差太远,而且他还谎报战绩,虚增俘虏人数;田广明畏敌不前,同样有事,两人一并下狱,等待审判。
田广明与田顺下狱后,先后在狱中自杀身亡。
炎炎夏日,杜延年顶着大太阳,行色匆匆地赶到博陆侯宅第。霍光好清静,在园子里修了座池塘,池畔围了一圈碧竹,偶有微风吹过,竹叶摩擦发出一片沙沙声响。
杜廷年到时,霍光正站在窗边观景,热辣辣的风迎面吹得人不住淌汗,可他却像是扎了根似的,纹丝不动。
杜延年抬头看了看天,愁眉不展地欷歔,霍光忽然转过身来,说:“这天要再这么旱下去可如何得了?”
杜延年擦了擦汗,大口吸气,没顾得上接话。
霍光又道:“去过公子家了?”
“是,将军托喔带去的三千万赙钱也一并交给田夫人了。”
霍光低下头,白多黑少的长须随风飘动,他的眉尖似积压了太多的惆怅,“陛下已经不再追究家眷之罪,这事就算这么了结了。”
杜延年舔了舔唇,笑得有些发虚,“这事也只能怪田广明咎由自取。”
霍光沉下脸来,非常突兀地说,“这池子修得不好,春秋赏花,月影朦胧倒也别有情趣,唯独到了夏天,这池子变成了孑孓虫洼的栖身之所,纷扰不断。”
杜延年没吭声,他又转了话题,淡淡地说:“陛下称此次出征匈奴,五位将军皆不算有功,倒还不如一个出使乌孙的校尉常惠,所以赐封常惠为长罗候。”
常惠出使乌孙,联合乌孙王昆弥,率乌孙五万兵马深入匈奴西部,一直打到右谷蠡王庭,掳获了匈奴单于的父亲、嫂子、公主、大王、犁污都尉、千长、骑将以下共计四万人,另计马、牛、羊、驴、骆驼七十余万头,可谓战果不凡。
“常惠还在乌孙吧?我听说他上了奏书请求继续领兵攻打龟兹国?”
“是啊,可是陛下不允。”霍光笑得悄无声息,“真是个容易满足的孩子,打仗靠的就是士气,若是孝武皇帝在,岂会轻言不允?”
社延年不敢肆意批评皇帝,所以保持缄默。
霍光道:“我让人传话给常惠了,叫他在塞外便宜从事!”
便宜从事?!杜延年吃惊不小,这简直就是公然违抗圣意啊!
霍光没事人似的,仿佛没看到杜延年的目瞪口呆,只是痴痴地望着窗外的池塘,喃喃自语:“这池子还是早些填了的好。”
杜延年一凛,终于明白霍光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丁点权力,他根本没打算给皇帝任何染指军队,从而树立天子威信的机会。
但是,为何心上隐隐有不安的感觉?
池塘里扑通响了声,然后青蛙呱呱地鸣叫起来,也许是太多闷热的关系,杜延年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脚海里不禁浮起一句话来一一-飞鸟尽,良弓藏。绞兔死,走狗烹!
六月十一,阳平候蔡义薨逝。半个月后,朝廷任命长信少府韦贤继任丞相,与此同时,田广明的御史大夫的空缺则由大司农魏相填上。
韦贤仿佛就像是另一个蔡义一一今年已经七十有余的韦贤,学识渊博,精通《诗经》《礼仪》《尚书》,号“邹鲁大儒”,早年曾征为博士、给事中,进宫教授昭帝刘弗《诗经》,视同帝师。
老态龙钟的韦贤任丞相,虽然不是十分妥当,但在霍光的指示下,向来淡泊名利的邹鲁大儒也只得勉为其难地接过先辈的大任,只是无奈之余少不了要有一番感慨欷歔。
百官在给新任丞相道贺的同时,亦不忘向高升的御史大夫魏相道喜。魏相穷于应付宾客,足足住了三天,才终于得了个机会抽空去了趟光禄大夫府上。
邴吉的家朴实无华,门前种了两颗大枣树,大热的天,他却穿着盛装,一丝不苟地坐在堂上,树荫蔽日,他手摇羽扇,一派儒雅。
两人见面后,邴吉笑呵呵地拱手作揖,“吉给御史大夫道喜了!”
魏相一见他的打扮就懵了:“难道少卿知道我要来?”
邴吉请他上坐,“我估摸着你也该来了。”
婢女将冰湃的水果和酒水端了进来,另外还准备了下酒的菜肴。邴吉不紧不慢地说:“远道来,先解解渴。”
魏相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脸被阳光晒得微黑,这会儿一急,更是黑里带红,“别卖关子了!我知道你比我看得透彻,赶紧给我支个招吧。”
“你哪里就看不透彻了?只是你性子比较急罢了!”
魏相是个精明能干的人才,只是性情过于耿直,锋芒太露,当年他得赦令从诏狱释放后,也曾因为对这世道的不公感到愤慨,他为官严苛,治下严明,但对于官场上的一些周旋却始终放不开他的身段。那时他的人生整个都处于灰色的低谷中,恰是邴吉给他写了封信,告诉他要学会稍安勿躁。信中言辞恳切,这才令他重新振作起来,从此以后忍辱负重,韬光养晦,因为有了邴吉的暗中扶助,使他也在官场上重新一级级爬了上来。
“陛下治田广明的罪是何意?治田顺的罪又是何意?”
邴吉迎上魏相热切的目光,呵呵一笑,“是何用意你还看不出来吗?非明知故问!”
魏相眼中彷如迸发出激动的火焰,“果然如此吗?陛下是真的有意要对付霍氏了?”
邴吉悠悠道:“者也属常事,这天下终究是姓刘的,何况陛下又不是小孩子了,总会有一些自己的想法。”
魏相吸气,“陛下治罪田广明已是对霍家的一种试探,那他治罪田顺是……”
“田广明的御史大夫现在由你接任,你说治罪田顺是为了什么?”
“陛下是在试探我?!他怎知我……”
“别小看了他!到底是武帝的曾孙!如果连这点能耐都没有,那配称刘氏子孙?”这番一石三鸟之计,轻重拿捏得真是恰到好处,既没有打击到霍光的痛处,令他疼得忍受不了翻脸,又成功使得像魏相这样一直不敢露头的人嗅到了契机,从而一一浮出水面。
“但是如今霍氏的势力早已如日中天,许后崩故,霍氏有女入宫,只怕这皇后之位也迟早是霍家的。这样的外戚之家寻常人如何动得?”
“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邴吉自斟自饮,语重心长地说:“弱翁兄,吉仍是当年的那句话,‘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魏相心中一凛,肃然起敬,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朝他一拜,“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相受教了!”
邴吉无声地笑,笑容淡然从容,如清风拂过,却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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