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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来世的左边等你》 作者:西岭雪

第一部分

快下班的时候
快下班的时候,钟楚博叫住我:“等一等。”他取出一个盒子放到我手上,“这个送给你。”
那是一对纯金耳环,中空嵌翡翠,镶成眼泪型,尾端坠有极幼细小粒钻石,虽微如尘芥,亦价值不菲。
我心中有数,婉然推拒:“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钟楚博逼近来。他身形高大,体魄健壮,与其说是商人倒不如说是篮球运动员还更像些,又喜欢逼得人很近地说话,一双眼灼灼逼人,微微俯身时,不开口已经像一座山,一开口,每句话便是一个叹号,全是祈使句,无可商量。
我现在知道那耳环像什么了。
一个叹号。
可惜钻石不是叹号的主体而只是下面那个句点。
我回答:“作为你的属下,我早已得到与工作相应的薪水和奖金,非常满足。我不是一个贪心的秘书。”
“我也不是一个大方的老板。”他“嘿嘿”冷笑起来:“没有老板送给秘书钻石,这是男人送女人的。”
“我不是你的女人。”我更加温婉地回答。
作为大连广告界一手遮天的翘楚人物,钟楚博拥有很多女人,甚至行内有笑话说,应聘到“忠实”的女孩子除了精明能干之外,最得分处便是年轻漂亮,擅与老板风流过招。
但,我不是其中之一。
奈何钟楚博偏偏对我另眼相看,那只眼,俗称“青眼”,与“白眼”相对。
做下属的,通常最怕就是遭老板“白眼”。岂不知,遇到“青眼”也是一般地难堪。
便如此刻,钟楚博为了我的不识抬举不解风情分明大感烦恼,虽然表面极力隐忍,但心里难保不在打主意明天就请我开路。
“行内有多少人相信你的话?”他冷笑,“经过我太太上次那一役,只怕你磨破嘴也没人相信你清白。晴雯说得好:‘何必枉担了虚名?’”
再好涵养也禁不住这样明目张胆的挑逗,这已经不是调情是挑衅。
我微微变色:“你的意思是,这礼物是作为尊夫人那一掌的补偿?如果是这样,我老实不客气收下了,不然倒真是白冤枉。”
说罢收起首饰盒子转身便走,临出门还不忘了回头轻轻补一句“谢谢”。
也好,告诉他什么叫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
偷鸡?我苦笑。曾几何时,写字楼变成了大观园,而一干所谓白领小姐则个个成了金陵十二钗又副册,没机会生在温柔富贵乡做“元、迎、探、惜”,只好挤在花柳繁荣地做个“晴、袭、鸳、紫”。虽然论才论貌俱不在人下,可是每前进一步,却要付出多正册人物几倍的艰辛和代价,纵然这样,还多半下场凋零,保得住清白之身,保不住清白之名。
谁说OFFICE小姐不经风雨?当真娇贵清高,除非回家做少奶奶,一辈子躲在象牙塔里调莺侍花不问世事也罢,否则,抛头露面地出来做事,就免不了张牙舞爪,勾心斗角,曲意逢迎,尔虞我诈,兼且免费奉送春风满面,笑容可掬,委曲求全,忍气吞声。凡在江湖上行走的女子,面对老板客户同仁伙伴,总有几分不同程度的出卖色相,视乎价码不同,五十步笑百步而已。这样想来,真正令人心灰。
怎么能怪现在的女孩子都双眼炯炯盯住铜钱,不谈爱情,只以人民币厚度来衡量心中异性的身高风度?无他,与其零打碎敲地贩卖自尊与忍耐,不如寻个好户头,一次性批发也罢。
故而,同事桃乐妃一再笑我不开窍:“钞票垫在脚底下,武大郎都可以变穆铁柱。当真有人出大价钱,就跟了他好了,管他做秘书做情妇做妻做妾,都无所谓,关键是物有所值。”
物。她是这样说的。好像我只是一件货物,随时可以放到天平上称一称斤两,然后折价处理。
真的渴望
但是我不愿这样菲薄自己。我心里还有许多金钱不能交换的东西,比如爱情。
我不敢这样告诉桃乐妃,怕她笑掉大牙。
可是真的渴望,有人在月亮极好的晚上,挽住我的手,什么也不想,只享受星光闪烁,夜风温柔,说一些海枯石烂的傻话。当风雨来时,他以脊背为我遮挡,天寒地冻,自有他的怀抱温暖如春。
我叹息又叹息,自己也知道这样的理想只是一个梦。探戈舞需要两个人跳。现在哪里还有男子肯单纯为了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而爱她?还不是一样双眼炯炯盯住那女人背后的附加条件,锱铢较量?
这样想着,电梯已经下到底层,我匆匆走出,一头撞在对面来人身上,盒子“砰”一下落在地上,两颗耳环跌落出来,其中一只翡翠的表面碎成数片。
我愕然,心中莫名地竟有一丝快意,不急捡拾,先打量来人。
那是一个相当英俊的年轻人,此刻正涨红面孔,不住道歉,又拾起耳环,连声说:“对不起,已经碎了,这样吧,我们一起把它拿到珠宝店去,看可不可以找到同类翠面镶上?”
我立刻对他有三分好感。现在的年轻人,惹了祸,第一件事就是推脱责任,第二是决不认账,第三则耍赖哭穷,这样肯于承担又积极提出补救方案的人已经少之又少,堪称凤毛麟角。
正是夏末,一年中最热的八月,可是他的笑容让我感到一阵清凉。男人们管偷看漂亮女孩子叫做给眼睛吃冰淇淋,岂不知女子看到合眼缘的男人,也是一般的享受。可也正因为此,我反而不便露出急于交往的心思,只笑笑说:“你这样匆忙,大概是有急事吧?或者这样,我们互相留个名片,改天再来处理这件事。”
他大喜,即而迟疑:“你相信我?为什么相信?”
“如果不信,那又为什么怀疑?”我笑,“好像相信一个人比怀疑一个人更需要理由似的。”
我的话明显在他身上起作用了,看我的眼神,蓦地多了几分专注和惊奇。他略作思考,不再多说,只取出名片,匆匆在背后补一个宅电,交给我说:“既然这样,盒子我带走,修补好后还你。这期间你要是有什么事,可以打这个电话找我。”
我们匆匆道别。从见面到分手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但是我心中有强烈震荡。二十三岁是一个女孩子最敏感的年龄,我知道有故事要发生了,我一生中很重要的事情。
我低头细看手中的名片:柯以然。职业是……天哪,是法医!多么特别的行业!我不禁失笑。我一向把世人分为两种人:一种是不论遇到什么事一概先怀疑了再说,然后等着你一项项使用排除法开解疑难,才肯不情不愿地点头接受你的正确;另一种是一派天然,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除非你让我看到了可疑之处,才回过头来细细思量。
我自己,自然是属于那后一种。柯以然呢?法医的职业特色就是:先假设有罪,再排除疑点的吧?
然而,他是这样的英俊,有礼……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我开始期待他的电话。
日子忽然就变得漫长。一天好像拖作两天来过,电话铃哑了一样地不肯响,每每响了,又聒噪地烦人。是谁发明了电话这劳什子?要人又爱又恨。
桃乐妃说:“你好像突然对电话铃声有了强烈兴趣,通常一个年轻女人会出现这种症状,原因无非两种:一是有所盼望,比如发生艳遇希望得到继续;二是恐惧,怕被追债之类……你没有欠谁高利贷吧?”
我失笑。这个桃乐妃最会设陷阱逼人就范,如果我否认欠债就等于承认艳遇,非此即彼,总之被她捉弄。
桃乐妃又说:“其实我不明白,钟老板不错呀,有钱,有地位,有……”
“还有老婆。”我打断她,“人之蜜糖,我之砒霜。钟楚博不是我的那一瓢水。”
“水?什么水?曾经沧海难为水是不是?这句古语我懂。”
“不是沧海的水,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水……”
这时候电话铃响起来。桃乐妃蹦跳着去接,带一个神秘的笑说:“找你的,是个男人……哦,不知道是不是那瓢水哦。”
电话是柯以然打来的,说首饰已经镶好,在港湾街“水无忧”茶苑交付。
我释然。找到一间合适的店铺一块同色的翡翠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镶嵌也要颇费功夫。我完全明白柯以然不是故意拖延。
今天的约会
“水无忧”坐落在大连港湾街清华园南门,据说是本市最具情调的一家茶馆。门头饰以串串红灯笼,而入门处别设回廊,平增曲径通幽之感。
大厅里丛丛修竹映得一室皆绿,我拂开竹叶,一眼看到持杯品茗的柯以然,心忽然就剧跳起来。
为了今天的约会,我特地换上了自己最满意的莲娜丽姿套装。娇艳明媚,有如春天。可是这样的紧张,让自己不由有几分自怜。
穿着绣花中国裙装的茶艺小姐殷勤地迎上来招呼。
柯以然回过头来,看到我,打一个唿哨,笑着赞美:“只道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我很开心。他果然懂得欣赏,不枉了我为己悦者容的一番心思。可是这个“己悦者”是否同时也是位“悦己者”呢?不过他的态度明显比上次初见时熟络活泼许多,这是一种好现象。
盒子放在桌子上,外面裹了包装纸,很像一件礼物。
同样的礼物,被不同的人送出两次,可是接受礼物时的心情完全不一样。
我沿着透明胶纸的方向轻轻揭开包装,然后将花纸细心地展平,这才打开盒子——那里面,并不是那副耳环,而是一挂翡翠坠子的白金项链,镶钻也远比句号大颗得多,连绵不断地绕成一圈点缀在翡翠旁,相得益彰。
我惊讶,抬起头来:“这不是我那串。”
“不错。这不是。”他自身后取出另一个盒子放桌上,“这个才是。”
我已经不想打开了。我知道那是那副耳环。我并不关心它是否修好。我所在意的,是眼前的这段公案。
贾芸拾到了小红的帕子,却偷梁换柱,转托小丫环坠儿递话说:“你不谢他,我怎么回他话呢?”
我怎么回他话呢?
己悦者果然便是悦己者。我只觉双颊发烫,虽然眼前没有镜子,可是也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了。
“可是,我不能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将礼物推还给他。
说毫不动心是假的,无论是对钻石本身还是对眼前这个人。
然而,拒绝是矜持少女的必修课,无论是对钻石本身,还是面前的这个人。
柯以然显然不习惯被拒绝,不禁微微一愣。
包厢里出现片刻的冷场。
好在这时候茶艺小姐奉上茶单,及时解了彼此的窘迫。
茶单设计很特别,制成横轴状,如宣圣旨。我将脸藏在茶单后,努力维持声音的平静,问他:“红茶?绿茶?乌龙茶?”
“乌龙。”
“你们这家店经营的是福建茶还是安徽茶,杭州茶?”
“是台湾茶。”
“那么,奶香金萱。”我交还茶单。那是乌龙茶系中价格偏低而口味独特的一种,其中以台式制法香味犹浓。
柯以然似乎又是一愣,看向我的眼神忽地写满激赏。
烫壶、震壶、洗茶、点茶、闻香、品茗……茶过三巡,一股淡淡奶香飘逸茶室,我的心也终于不再跳得那么狂急。以然遣走了茶艺小姐,含笑说:“让我来为你服务吧。”熟练地用茶针把壶中茶叶自底向上翻了个个儿。原来也是会家子。只见他将水重新烧滚至蟹眼鼓涌,然后提壶吊水,沿壶口缓缓打圈,高冲低泡,刮沫淋盖,临了儿在壶盖气孔侧微微一点,封壶,收手。手势如行云流水,无言中自有一种温雅沉静。
我看着他,不禁心醉。一个法医,视生死如等闲,不知他操解剖刀时是否也如点茶般从容自若?
茶入口,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果然觉得与小姐的冲泡口味颇有不同,格外甘醇滑厚。我笑赞:“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这是明代茶道高手卢仝著名的“七碗茶”论。
相信‘七碗茶’
以然益发惊喜,笑着轻轻附和:“……四碗发清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轻,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
我抢着接上:“惟觉腋下习习轻风生!”念罢,与他相视大笑起来。“古人真是夸张,果真七碗茶便可通灵飞天,只怕地面上也留不下几个凡人了。”
彼此这番卖弄算是打成平手,笑过了,以然的眼神越发明亮,凝视我,忽然开口轻轻说:“如果能够常常同你一起品茶,也就是神仙生涯了。以前我也不信的,可是现在我信了,我相信‘七碗茶’,也相信‘一见钟情’。我今年二十七了,可是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原来,一见钟情这回事真是有的。”
我要愣好久才明白他是在向我求爱。
他向我求爱。一见钟情这回事真是有的。真是有的。
他把首饰盒重新推向前:“现在我更加相信自己的决定是对的,这串项链是奶奶留给我的,翡翠的名字就叫‘祖母绿’……我一直没有机会把它送出去,可是看到你第一眼时就知道,接受项链的人终于来了……不要拒绝,你知道‘祖母绿’的含义是什么吗?”
我抬起头,有泪在眼中打转,可是我不叫它掉下来,轻轻问:“是什么?”
“奶奶告诉我,‘祖母绿’的蕴意是‘无限仁爱’,而这种钻石镶嵌的方式,叫‘永恒’。”
接下来的日子,正如同我梦中想像的那样,温馨美好,有如现实版成人童话。
《诗经》上形容等待爱人赴约:“眺兮踏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我们两个,却是一时不见也像隔了半辈子般思念。
滨城各处风景点餐饮室渐渐布满我们的脚印,也曾在电视塔的旋转餐厅共享一杯咖啡,也曾到地下室的小俱乐部里就着三流歌女的声音下酒,也曾在中山广场的露天舞池相拥到天明,也曾自备了炭火羊肉到付家庄的沙滩上烧烤,而最常去的,还是情趣独具的“水无忧茶苑”,从最贵的“铁观音王”、“东方美人”到最便宜的“金萱”、“翠玉”一一喝遍,并且有意每次换一个包间,“鸿渐”、“清和”、“绿烟”、“雨前”、“陈香”……不到一个月,已同那位叫“无忧”的女经理混得烂熟,茶价自九折降到八折、七折、直至半价。
一杯接一杯的乌龙茶中,虽然没有当真腋下生风,通灵飞去,然而彼此的感情,却是与日俱进,只觉生活因为对方的出现而突然变得美好快乐得几乎不真实,又不由怀疑没有遇到对方以前,那二十几年自己的日子都是怎么一步步熬过来的,真真白活了。于是抓紧时间恶补,拼命让彼此在最短时间内了解自己更多一点,更深一点,好弥补以往二十几年的损失。
这样的快乐是瞒不了人的,秘密很快被同事们发现了。
下班时候,柯以然的车子如常开到写字楼底下来接,整个“忠实广告公司”的人都打窗户里伸出头去张望,纷纷议论:“卢琛儿好不有手段,才那样狼狈地挨了老板娘一记耳光,转个身,已经另搭上金龟婿。”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背着我。现代白领的脸皮都比以前厚得多,承受力也强大得多。他们并不觉得这番话有何不妥,甚至看成一种恭维。
“老板娘一记耳光”,哦,那曾经是我的奇耻大辱,本来以为一辈子翻不了身,没想到以这样一种方式来雪耻。
我想起那天下午。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很平常的一个夏末黄昏。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钟太太许弄琴旋风般转进来,气汹汹指住我问:“你就是卢琛儿?”不由分说,已经张开巨灵掌迎面击来。
我被打得整个人差点飞出去,昏头涨脑,兼丢脸异常。
所有人都聚集过来,却谁也不劝,只袖手看好戏。钟楚博拉住太太,怒喝:“疯婆子,你干什么?”
“捉奸!”许弄琴狂叫,“你搞女人搞到办公室来了,还不让我问?”说着狠命地向我扑过来,被钟楚博死死拉住了。
我捂着半边发烫发麻的脸,硬撑着回敬一句:“钟太太,这里面有误会,我等你冷静下来后向我道歉。”说罢侧开身,抢出门去。
浑然不觉
走了好远,还觉得半边身子麻木,凉风一吹,更加火辣辣发烫,眼泪流在脸上,浑然不觉。
不是没想过辞职。可是这样子走,更加坐实罪名。索性耗下去,守得云开见月明。
柯以然就是我的明月。
明月一出,乌云逃散。我的生活又变为一片美好。
得意之余,也未免难堪,为何女人的名誉总是要系在男人身上,为男人所毁坏,或者为男人所挽救?难道不可以有自身的价值?我借柯以然扬眉吐气,同钟太太恃钟楚博横行跋扈,在本质上究竟有多大不同?
“原来这就是你的‘一瓢水’!”桃乐妃双手合抱胸前,做花痴状呻吟:“噢,罗密欧,开着宝马车的罗密欧!琛儿,教教我,怎么能也吊上一位‘宝马王子’?”
钟楚博悻悻然地挑剔:“宝马5210比得过大奔600吗?除了年轻,看不出他比我有什么好处。”
所有的男人都喜欢比车子,这是他们的通病。
我微笑:“但是他未婚。”对付简单的头脑只能采用简单的逻辑,比较容易被接受,也比较不伤害人。说到底,他还是老板,我还是伙计。
“你并没有戴那副耳环。”他又说。
“怕城内有女子头面与我巧合,引起误会。”我对答如流,“我比较喜欢不一样的饰物”。
话说到这一步已经很明白。钟楚博也是聪明人,在交际场上长袖擅舞这么多年,并非白给,岂没有闻弦歌知雅意之道?遂不再挑逗,板起面孔布置我本周业务重点,恢复道貌岸然状。
我反而放下心来,肯逼我当牛做马,那是打算继续合作,并不会开我了。
可是以然反而主动提起这件事来。
也是在“水无忧”,正醉在“碧螺春”吓煞人的香气里,以然把玩着一只“雨过天晴”的景德镇盖碗茶具,忽然开口说:“我听人家说……”他犹豫。
我心里忽然发凉,这样的开头通常不会有好对白。“听人家说”,世上所有的坏事大半起因都是由于“听人家说”。
“人家说什么?”
“说你老板……好像对你有企图。”
“有又怎么样?那是他的事。”
“可是他老婆……”
心一层层地下沉,我再次念起以然的职业:法医。
他的职业特性就是怀疑,然后排除怀疑。可是我要的却是信任,无条件的信任,除非亲眼看到我不忠,否则绝不责难。
我对他的表现失望透顶,可是面子上并不发作,只冷冷答:“那是他老婆的事。”
“可是……”柯以然还不识趣。
我忽然按捺不住,霍然站起:“如果你不相信我,我们的友谊就此结束。”压一张钞票在盖碗下转身欲去。
以然欠身抓住我手臂,急切之下口不择言:“你是我打算娶的人,不能不查清楚。”
“你调查我?”我愣住,如被冰雪,忽然之间想通许多事。
是的,他自然调查过我,否则怎么会第二次见面即送上“祖母绿”那样珍贵的礼物。什么一见钟情?根本是衡量考核研究决定的结果。以然的职业是法医,他怎么会不做调查就下结论呢?亏得我还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一个只因为我是我自己而娶我的男人了呢。
以然脸上涨红:“琛儿,不要把我想得那样不堪,我对你,真的是一见钟情,可是求婚,总得多了解一些事,我调查你,也是为了下定决心……”
所以他隔了那么久才给我打电话,原来时间都用在调查取证上了。我完全想像得出他和他的朋友们拿着我的资料品头论足的样子:“卢琛儿,二十三岁,未婚,中文本科,会英语,懂电脑,还学过一段财务,有驾照和计算机证,不错不错,也算是现代的才貌双全了。父亲是研究所副研究员,母亲是中学老师,没有兄弟姐妹,不错不错,典型的书香门第,家世清白……”
我替你可惜
不,我不能忍受那样的羞辱。我不是一件商品,怎能像萝卜白菜一样摆在菜案上被买主挑来选去?何况那买主付订之后还要怀疑菜心里或许卧着一条虫,于是不仅把菜放到天平上重新称量,更还要放到显微镜下仔细审查,甚至让白菜本身交待清楚那条子虚乌有的虫的原形。
怒极反笑,我冷冷看着他:“以然,我替你可惜,那个当初替你查我的人应该在一开始就把这件事汇报给你。他真是失职,不是吗?”
“琛儿,我并不相信他的话,我只想听你说……”
“我说你就会信吗?”我截断他的话,“以然,你的名字应该改作‘不以为然’。”
泪水涌上来,但是在流下眼泪前我已绝然转身,不许他看到我的泪。
这是我同以然第一次开仗。
因为钟楚博。
多么无辜!
走在秋风里,我终于流下泪来。挨了许弄琴一掌已经是冤案,况且如今这冤案本身倒成了新的罪证。
其实要说事实也非常简单,那次钟楚博去北京出差三天,由我陪同,间中他与女友幽会,被熟人撞见,不小心说漏嘴传了出去,风刮到钟太太耳中,不详内情,只以为那第三者由我扮演,故而磨刀霍霍,打上门来,大兴问罪之师。
可是这种事实,说出去谁肯相信?都是添油加醋无中生有之徒,没事还恨不得造些绯闻出来,何况有三分影子,钟楚博又一味含糊,故作深沉,假作真时真亦假?
分明陷我于不义。
但是我并不恨钟楚博,只是可怜他那男人的无聊的虚荣心。
我也不恨长舌的搬弄是非者,谁又是圣人自清从来不论人非?
然而,我却不能不怨柯以然。
枉他与我相交那样深,竟也不了解我的为人。
我深深悲哀。世上最伤心事莫过于被所爱的人错怪。
因为他若错怪,我便是错爱。
双重的失败。
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们的个性有着多么大的不同。本以为找到了命中的真龙天子,原来,只不过是镜花水月,黄粱一梦。
我在路边海军广场的花园台阶上坐下来,悲哀失望得再拿不出一丝力气。
本来以为这件事早已消化,自己已经修炼得道,刀枪不入。办公室同仁当着面那样指手画脚地议论都可以权当耳旁风,没料想原来还是这样的不堪一击。
可以忍受不相干的人的千刀万剐,竟承受不了爱人的拂尘一指。
我低下头,忽然呕吐起来。
要到这一刻,才知道自己对以然其实用情已深,不但无法忍受他的怀疑,甚至也无法忍受向他解释。
因为解释本身,已经是一种羞辱和不信任。
而我,无法承受那样的委屈。也许,我和以然的缘分,就此尽了。
可是我的心,是这样地,这样地疼痛哦。
忽然身后有一双手扶住我,我本能地叫:“以然!”
一双如水清澈的眸子
回过头去,看到一双如水清澈的眸子,竟然是她,“水无忧”那位美丽的女经理。看到我眼中的犹疑,她微笑解释:“我见你那么冲动地跑出茶馆,很不放心,已经尾随了你好一段路……现在好点了吗?要不要到我那里坐一坐,休息一下?”
酽浓的普洱,说是解酒最妙。可是不喝酒的人,却反而会为茶所醉。
我以茶代酒,对着无忧举杯,醺醺然地念:“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
泪水洒落一脸。我问无忧:“人与人之间,既然相爱,为什么还要有怀疑?不肯彼此信任?”
无忧点起一炉“福”字沉香屑,以茶巾温柔地为我拭泪:“相爱的人不一定就可以相守。要懂得珍惜,更要懂得宽容和原谅。”
这是一个清秀温和的年轻女子,浑身上下有种茶一样超逸的气质,美丽得令人不敢直视却又不舍错目。我抓着她的胳膊,像是抓住漫天洪波中的一根救命稻草,犹疑而倔强地同自己挣扎着:“原谅?为什么要原谅?爱情里最重要的不是彼此理解彼此信任,永远不需要说对不起的吗?”
“你看爱情小说看得太多了。”无忧轻喟:“这世上哪里真的有神仙眷侣?多的是求全反毁的悲剧,如果不能及早做好心理准备,只怕困难来的时候会不及措手。”
我觉得无忧的话充满禅机,可是仍然不能释怀:“他调查我,冤枉我……”
“调查固然不对,可是你也要弄清楚他为什么要调查你呀。”无忧耐心地解劝,“没有两个人相爱是完全不讲理由的,你选择他,不也是因为觉得他条件上佳吗?他是个法医,做事有自己的一套方式,你不能接受,这是两个人在观念上的差异,也许相处久了会慢慢淡化这些矛盾,新车还有磨合期呢,何况两个活生生的人呢?他急于取得你的第一手资料,目的也是为了尽快缩短这个磨合期呀……”
“但是尊重呢?彼此的尊重不重要吗?当他调查我的时候,难道没有想过这是对我的不尊重?”
“尊重是一个太大的概念。而且,每个人对尊重的理解并不相同,就像每个人对爱情和婚姻的理解不同一样。也许在他觉得,通过侧面了解你的情况要比当面问你来得尊重呢。难道你希望他直统统地问你,你是什么学历?收入多少?爸妈是做什么的吗?可是,你总不能指望他在对这些基本情况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向你求婚吧?很多人认为,对一个女子最大的尊重就是给她婚姻。有了这个大前提,其他的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了。毕竟,重要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
“不是说过程才最重要吗?”我诧异,“你的观点很与众不同呢。”
无忧微笑:“我不是说了吗,每个人对爱情和尊重的理解都不相同。所以,当你爱上一个人,就得试着去接受和理解他的观点和原则,即使不能赞同,也至少可以做到原谅。”
这番话似也不无道理,可是我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但已不愿再想,在缈缈沉香中昏然睡去。
再醒来时,看到以然坐在身侧,正关注地凝视着我。见我睁眼,立刻奉上满满一抱金黄玫瑰:“琛儿,如果你不原谅我,我死后必下拔舌地狱。”
“那么你下吧。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笑,旋即有泪落下。
我想起无忧说的话:爱,需要原谅。
我原谅了他。
我们言归于好,彼此都有种失而复得的珍惜。同时,也多出了一分患得患失的小心。
我已经很清楚以然在我心目中的分量,也不得不正视面对爱情所需要做出的某种程度上的妥协,终于下定决心向公司提出辞职。
钟楚博阴沉着一张脸:“是为了我?”
“是为了我自己。”我答。
他点点头,想一想,说:“我可以批准你辞职。但是短期内可能还要麻烦你,工作上有些首尾免不了要交接。”
“义不容辞。”
为何不喜欢我?
“还有,已经年底了,你在这个时候辞职很不合算,不过我会照会会计部,年终红包照满勤付给你。”
“谢谢。”
“琛儿,为何不喜欢我?”他悻悻,“我从不曾命女下属穿露背装陪客户吃饭,每年底都发双薪……”
“是,你是好老板。”我忍不住幽他一默,“可是人往高处走,有人答应每月替我发双薪。”
“你还是介意我已婚。”言下不胜憾然。
我更加忍俊不禁,大笑出来:“是,的确是。”
老板和老公都是户头,可是所有的老公都同时是老板,可不能所有的老板都做老公。
我决定以后将全部精力悉心用于应对一个老板,终身老板。
晚上,同事们在卡拉OK为我饯行,桃乐妃向我道喜:“上岸后,可别忘了我们这班仍在水深火热中的穷姐妹。”
“上岸”?听听,竟把我的辞职形容得好比妓女从良。办公室女郎的辛酸由此可见一斑。
我们抱在一起,醉醺醺地唱一支老歌:“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同事们齐声接唱:“不采白不采!”
以然来接我,见状很是吃惊:“OFFICE白领们的夜生活原来是这样的吗?”
同事们答得好:“同所有夜女郎如出一辙,惟一区别是赚钱略少。”桃乐妃且举着酒杯走过来,自来熟地拍着以然的肩调笑:“柯一瓢,你那三千水族里还有没有开宝马的?也帮我介绍几个。”
以然惊愕:“什么三千水族?怎么叫我柯一瓢?”
我大笑,扯住他离开歌房,已经走出很远,以然犹自惊魂未定,连连感慨:“早该辞职,何必趟在浑水里。”
经过上次一役,我已深知他骨子里其实是一个传统的大男人,故而投其所好:“以后只得靠你养我。”
“是吗?我答应过吗?我答应过要养你吗?”他故作诧异。
我不依,故意撒赖:“反正我赖上你了,养也得养,不养也得养,否则我死了,做鬼也不饶你。”
“哦哦,冤魂不散?”他大笑起来,满脸得意,见牙不见眼。
我于是又知道一条真理,就是男人表面上虽然喜欢口口声声抱怨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其实内心十分享受小女人的无赖与难养。当真不叫他们养,才是他们的最大烦恼和丢脸处呢。
无忧说得好:“男人最失败的不是养不起妻儿,而是根本无人需要他们养;而女人最大的悲哀亦不是遇人不淑,而是遇到一个男人就把他当圣人,抱的希望越大,伤害也就越深。”
她又说:“爱情一样需要经营,其过程不比打理一间茶馆来得容易。”
“当你对一个男人说他是世上最优秀最与众不同的一个,重复一百遍,他和你自己也就真相信他的确是那样一个人。”
句句都是至理名言。
就像以然,也许不是世上最好的一个,甚至不是一个令我满意到十分的男人,但是我只遇到他,而且他已经比我遇到的其他所有男人都好,除了归降,我又能如何选择呢?婚姻原本就同工作一样,或多或少总有一些委曲求全的成分,但是看一个老板的脸色总好过去侍候许多人的眼色口角。我只得面对自己的抉择,而且越早清楚认识对方越好。
我有些理解以然当初对我的调查了。虽然仍不能完全平和,但是也只得劝服自己。不然又怎么样呢?
看,不等结婚,我已经对对方不合理行为渐觉麻木,但这应该是一种好现象,证明我不会因为幻想破灭而日后受伤。何况,如果不嫁给以然,又怎能有机会对他给我的诸多伤害有效地还以颜色呢?
我“呵呵”冷笑,努力将唇角扭作狞恶状。
无忧失笑:“大灰狼想扮小白兔难,小白兔想一下子就变大灰狼也不是那么容易啊。”
我也不由地笑起来。
辞职后忽然多出大把时间,泡在茶馆的机会更多了,我同无忧渐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哦不,无话不谈的人是我,无忧,可是口紧得很。这使我们的谈话往往中断。比如:“无忧,我一直想不通,在大连这样一座消费性城市里,为什么不开饭店,却要开这样一间茶馆?又为什么取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
青山原不老
“茶又名忘忧君,而我卖的是水。还有……”无忧停一下,轻轻吟诵,“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因风?”我诧异,“风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无忧微笑,眼中掠过一抹沧桑。
谈话于是到此为止。
又有一次,我问:“无忧,在开茶馆之前,你是做什么的?”
“新闻记者。”
“噢?”我颇为意外,“是哪家单位?”
无忧报出一个相当著名的报社。
我更加吃惊:“那后来为什么转行了呢?”
无忧略略蹙眉,许久轻轻吐出四个字:“一言难尽。”
我立刻噤声。做朋友的前提是尊重隐私。世上最可怕的朋友就是恃熟卖熟,当对方说“一言难尽”的时候,死缠烂打说“不妨万言长书也罢”。
我看着无忧,因为长久喝茶的缘故,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茶香气,眼睛和皮肤都像用茶水浸泡过一样,清亮柔和,带着一种忧郁的气质。那样美丽且聪慧的一个女子,背景又如此复杂,她的身后一定会有很多故事吧?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讲故事和看故事的,另一种则本身就是故事的主角,注定无法平凡。无忧,是后者吧?
她最初的名字一定不叫无忧。可是她既不说,我便也不问。
于是话题又绕回到我自己身上:“我去过以然家了,真令人惊讶。”
“富贵之家。”无忧下四字评语。
我颔首:“过于富贵了。虽然以前看到以然的宝马车,还有他送我的礼物,也猜到他家底不薄,可是显贵到那样夸张的程度还是让人担心。”
“担心什么?一入豪门深似海?”无忧嘲笑。
我只是犹豫不决:“齐大非偶,你说,我同以然会是良配吗?”
“那要看你自己的态度,你觉得你是嫁给了他还是嫁给了他家?”
“他和他家,能分得开吗?”
“放心,他父母是好人。”
“那倒是。”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你认识他父母是不是?那次我和以然闹别扭,是你做的和事佬吧?你同他们一家早就很熟?”
“不是他们一家,是他父亲。”无忧并不隐瞒,“做记者那么久,这城中凡有头有脸的人我不认识也多少知道。他父亲一直是我非常尊重的一位长辈,曾经多次帮过我。那是一个有真正德行的好人,你嫁到他家,不会吃苦的。”
通过无忧,我对以然的家庭多了许多了解;而通过以然的父亲,我又反过来了解了一些无忧的过去。据说她的辞职与黑道有关。那次,无忧糊里糊涂闯进了黑道组织的会场,引发了一次枪战,那次战争中,有个警察因她而牺牲了。后来无忧就辞了职,开起这间茶馆。
事情涉及死亡与战争,这使我更加不敢轻易向无忧提起。她在我的眼中,一直是个美丽的谜。
而且,我同以然发展得太快了,也使我无暇顾及其他。
按照以然的计划,接下来他随我回家过关。再接下来两家老人见面。推杯换盏,嘘寒问暖,互相添菜,争着埋单……接着日子就定了。
就是“五一”,贪那七天的公假,加上婚假,足够从北到南走一个来回。
恋爱与婚姻
我一直问以然这样是不是太快了,但是以然说:“恋爱是不能谈得太久的,谈着谈着就会散掉,必须趁感觉最好的时候马上结婚,然后用大量的时间来巩固和稳定爱情;要不然,把所有的浪漫在婚前都用完了,一旦结婚,就会觉得失重,觉出恋爱与婚姻的极大差异,从而影响了婚姻的质量。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就是因为他们恋爱太久,而结婚太迟的缘故,所以,我要把恋爱的时间节约下来,用到结婚以后。”
爸爸妈妈也说:“既然两家老人都见过面,认为各方面条件都适合,那么还是早办事的好,免得时间久了,又生出什么故障来,让两老操心。”
爸妈这样说是有缘故的,那天,柯家提出要到我家拜访,弄得妈妈十分紧张,早晨五点钟就起床打扫了,一直做到中午还没有做完,我一再劝她休息,她扶着腰看着打扫了整个上午的屋子,纳闷地说:“住了十几年了,今天才发现这个家怎么这么破旧?简直见不得人。怎么能跟人家柯家比?整个面积加起来都没有人家的客厅大。”
爸爸在一旁接口说:“就是了,明知道怎么收拾也不可能跟人相比,还收拾什么?是他们家看上了咱家的女儿,并不是看上咱们老两口,我们可穷打扮什么呢?再说了,”他环视着那遮了整面墙的落地书柜,“古人说得好,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一屋子书就是咱们家最大的财富,女儿的大学文凭就是我们给她的最好陪嫁,不论站在什么人面前,我们也不必觉得矮人家一头。”
我大力地为父亲鼓掌,可是心里却一阵阵地发紧,因为从父亲貌似豪放的语气里,我听出了比妈妈的忙碌更为紧张的自卑与自尊,这让我暗暗担心起来,第一次想到我的爱情给家人带来的,也许不只是开心,而还有更多的担心和压力。
但是好在那天的会面很轻松融洽,以然的父母都是很有修养的人,他们并没有虚情假意地赞美我们家的客厅,却对那一架子书注目了足足有三分钟。爸爸长吁了一口气,在那一刻忽然呈出几分老态来。柯家父母走后,爸爸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半晌,没头没脑冒出一句:“赶紧结婚了罢,也让你妈少操一点心。”
于是,我便再没什么坚持,由得他们把日子定在了五月。
无忧说:“五月好啊。五月初晴鹧鸪天,运气好,说不定还可以赶得上去狮峰喝雨前茶。”
“鹧鸪天?好像是一个词牌名吧?”我问。
说这话的时候,已是隔年的四月。
“水无忧”二楼“松风”包间开着窗子,初春的风打窗外吹进来,把人吹得懒洋洋的。
风里有槐花的香气。那是大连市的市花,大串的,累累垂垂地挂在树上,如白色小灯笼,与茶馆门首的大红灯笼相映成趣;而窗里有茶叶的香气,清幽的,依依地沁人心脾,那是无忧在冲泡最新上市的“明前龙井”。茶几旁,像往常一样,细细地燃着一炉沉香屑。
无忧半倚身子,一边将养壶笔饱蘸了清水一遍又一遍地围着一只宜兴高潮龙仿制的“云绵”紫砂壶打圈,一边缓缓地说:“鹧鸪天,又叫‘鹧鸪引’,‘锦鹧鸪’,好像取自宋祁的词‘家住鹧鸪天’。但是我最喜欢的一句,却不是宋祁做的,而是李清照……”
“我知道。”我抢先接口,“那句‘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对不对?难怪你每次喝茶都喜欢燃香。”
无忧微笑点头。
我探出窗口,试图伸手去摘路边树梢的槐花,一边唠唠叨叨:“我最喜欢的一首‘鹧鸪天’,却是陆游写的,‘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世不相关。斟残玉液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多么有气势!可惜现代人住在大都市里,早被物质生活湮没了,再不可能过这样闲云野鹤的日子就是了。”
无忧笑:“不要说嘴,如果真让你回到原始社会去过野人的日子,你大小姐才吃不消呢。就要结婚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
说到结婚,我越发纳闷:“真是的,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子就要结婚了,如果婚后仍要继续工作,那我不知道结婚还有什么意义?可是如果婚后不再工作,我又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仅仅是给老公煮饭烧菜吗?还是学别的女人一样,凑台子打麻将?”
当你正经人呢
“或者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无忧开我玩笑。
我佯怒:“还当你正经人呢。”
“瞧把你娇的。”无忧伸手拧我的脸,叹道:“茶是明前娇,一过清明,就不叫‘明前’,改叫‘雀舌’了。女孩子也一样,二十三岁正好比清明春色,又娇又艳,嫩得出水的年纪;可是一过了二十三,就成了‘雀舌’,打了折扣,矫情不得,须急急赶在‘雨前’嫁出;等过了三十,就更落了底,不值钱了。”
“这论调是新鲜。”我笑起来,“二十三是‘清明’,三十是‘谷雨’,那么六月荀该是几岁?秋茶呢?冬片呢?”
无忧也笑:“你对茶这么在行,不如做我合伙人,来我这里帮忙好不好?”
“真的?不过责任太大了,还要投资,我做领班怎么样?”我兴致勃勃地装腔作势,“我可以每晚给服务员开会,过一把训人瘾:哪,这里擦得不干净,那个茶壶和杯子不配套;还有,你跟客人讲话的时候要注意措辞,咱茶馆里没有的词不要乱说,比如什么‘存茶费’之类,咱们从来不收存茶费,你提这种词儿只会混淆视听;对了,你今天给客人推荐茶的时候,应该问清客人的口味嘛,他说喜欢大红袍,你不要因为人家是外行就生硬地回答没有,可以推荐和‘大红袍’口味相近的其他武夷岩茶比如肉桂之类……”
无忧鼓起掌来:“还真有个领班的样子呢……哎,说起大红袍,我倒想起一个笑话来。”她从旁边书架上取过一本香港名流李英豪著的全彩页《紫砂茶壶》来:“这人是个有名的收藏家,几乎凡是涉及收藏的东西诸如古董陶瓷、钱币、玉器、印石、手表、邮票……他都有收藏,包罗万象,无所不知。可是你听这一句……”她翻开书念起来:“就稀世名茶而言,我比较喜欢喝‘大红袍’和‘碧螺春’……”
只一句,我已经忍不住大笑起来。“大红袍”产于武夷山天心岩,统共四棵茶树,年产茶量六七两,除供专门组织饮用外,便是送交茶博会拍卖,拍卖价在每两茶叶人民币十万元以上。平常人别说喝,就是见也没见过,更何谈喜欢?吹这种牛皮,怎不让我笑掉大牙?
但无忧不笑,继续读:“笔者和内子特别喜爱时大彬所亲制的紫砂壶……”
我再次爆出笑声。时大彬为明代制壶“三大”之首,制壶鼻祖龚供春之后第一人,其真旧小壶价值连城。“供春壶”迄今传世惟有一把缺了盖的“树瘿壶”珍藏在国家博物馆内,大彬壶存数虽然我不清楚,可是想也想得出,不会多到哪里去,此所谓大师竟然自称“特别喜爱”,喜爱得起吗?
无忧翻至另一页,又读:“笔者数度游杭州以西的天目山和钱塘江,皆必然赴风篁岭南麓的龙泉与附近的狮峰,亦例必到虎跑泉附近找一位闲情至上的好朋友,他会拿出清代各种特别的紫砂茶壶,用虎跑泉的水泡明前龙井……”
我早已绝倒,揉着肚子叫:“不能再读了,这人口气比脚气还大,我已经快被他熏死了,虎跑泉干了不知多少年了,倒不知是他那位朋友撒谎还是他撒谎,真真物以类聚……”
无忧仍不作罢,以更加夸张的语气念:“每次面对着紫砂壶泡的茶时,总禁不住遐想:如果像《红楼梦》中妙玉替宝玉泡的‘老君眉’,能用收藏了五年的梅花上的雪水冲茶,便够浪漫了!”
我再也受不了了,抱住椅子整个人笑得软下来:“妈呀,还浪漫呢!连‘老君眉’是妙玉泡给老太太的都弄不清,还来著书立说称名称家呢!也不动脑想一想,‘老君眉’是有名的老年茶,降脂安神,妙玉真要是给宝玉泡‘老君眉’,还不得把黛玉和宝钗给笑死?”
无忧终于停下来:“好了好了,黛玉没给笑死,我怕你给他笑死了……所以说,名人的话也不一定就是真理,都是花花轿子人抬人,把他升到那样一个地位上,他说的话也就成至理名言了,其实不必太在意。”
我这才知道无忧绕了这么大弯子,原来是在暗示我嫁入柯家后不要压力太大,不禁感激:“无忧,谢谢你给我鼓励和勇气。”
我俩以茶代酒,碰碰杯子。无忧笑:“别说得像上前线似的,结婚不是打仗,没那么可怕。”
我正想回答她“婚姻原本是一场男人和女人的战争”,手机“嘀嘀嗒嗒”地响起来,是钟楚博打来的,语气很平静:“琛儿,你在哪儿?我有些工作上的事想请教你。”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春风得意的日子就在这样一个茶香诗意春风迨荡的鹧鸪天的午后结束了。
钟楚博走进茶馆的时候,整个“水无忧”的光线都跟着暗下来。
茶艺小姐们调笑:“卢小姐真好本事,男朋友个个都又帅又有钱,出出进进全是好车子接。”
我赶紧更正:“这位可不是我男朋友,是我老板。”
复杂的故事
钟楚博笑着向小姐们点头,他高大的身材与茶馆小巧精致的装修风格颇不协调,使我有种莫名的压抑。可是他的态度却很放松很自然,而且奇就奇在他与无忧居然也是识得的,熟络地招呼:“自打你开了茶馆,就同老朋友疏远了,其实,我可以帮你联络几个免费广告嘛,怎么,瞧不起?”
无忧微笑:“哪里。有时间来喝茶,我给你打八折。”
“我这种粗人,哪里懂得喝茶?喝酒还差不多。”钟楚博说着,还是坐了下来。
我惊讶:“你们认识?”
无忧淡淡地说:“以前我在报社做记者的时候,曾委托钟先生承揽过几版广告。”但是她的眼底,却分明有些什么比合作广告更复杂的故事。
茶过三巡,钟楚博亲手替我斟满一杯,催促说:“喝完这一杯,我们也该走了,谈点正事去。”一边回头问无忧,“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整。”无忧低头看表,她的态度本来一直很淡,这时候却出言挽留说:“有什么话,不可以在这里谈么?我怕以然等下会来这里接琛儿,或者,先打个电话通知他?”
我略觉诧异,无忧不是多事的人,可是今天似乎有点反常,很不放心的样子。她那种神情,仿佛在有意提醒什么,她在担心什么?有什么是她知道而我不知道的呢?
无忧的态度影响了我,当车子驶上滨海路,我有些不客气地问钟楚博:“这么急找我出来,什么事?”
“有些账目上的细节财务说你知道……”
可是我已经听不清他下面的话。
忽然有种极浓的倦意袭来,我睡着了。
梦里有缠绵的槐花香,把我带回遥远的童年,那时每到春天,我都会采来最新鲜干净的槐花,交给妈妈兑在上等面粉里做槐花馒头……
直到手机铃声把我吵醒,我的舌头上还依稀留着槐花的芬芳。
是钟楚博在说电话,只几句对白我已经听明白,关于珠海的一宗生意,是我经手的。我不由有些歉然自己突然辞职给公司造成的交接上的不便。
车子这时候已经停了,窗外有隐隐的涛声传来,我望出去,才发现位置竟是在海滨公园。
钟楚博关掉手机,笑问:“醒了?”
我点点头:“真不好意思……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看你睡得熟,不忍心打扰,也不方便去别处,就把你带到世外桃源来了。”
我推开车门,立刻有海风携着清新的海腥味迎面扑来,沁人心脾。那是同槐花香全然不同的气息,可是一样令人心旷神怡。我深深呼吸,赞美:“果真是世外桃源。”
“只可惜,我们要谈的却全是最俗的金钱勾当。”钟楚博笑着,忽发雅兴,随意地说,“琛儿,宾主一场,合张影怎么样?算是给我留个纪念,将来也好想着,嘿,这么漂亮的绝色美人儿曾经给我做过秘书。”
“水无忧的女经理才是真正的绝色呢。”我笑,随和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站在一尊华表下等待拍照。这种华表在大连许多公共场所都有,除了十二点、三点、六点、九点四个时间有小小金箔标志外,别无花纹,十分古朴沉厚。
钟楚博摆弄着三角架,随手脱了西装外套,里面居然只穿着一件夏天的T恤,无领无袖的那种。
我骇然:“你不怕冷?”
“很冷吗?”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听说你要结婚了,我特意给你准备了件礼物,可不许推辞啊。”说着俯身到车里取出一只盒子。
我本来担心礼物太过贵重不便接受。但是打开包装,那不过是一件大红的羊绒披肩,宽幅的,足以把我整个人裹起来。
钟楚博说:“现在就披上,留张影,有纪念意义的。”
赚了钱做什么呢?
礼物很普通,也就不必推辞,我道声谢顺从地披在肩上。
钟楚博调好焦距,跑过来站到我身旁站定,说:“一、二、三、笑!”笑过了,却又叫:“糟糕,焦距好像没对准,来,再拍一张。”说着重新跑回来。
“咔嚓”一声,钟楚博扬起相机:“好了,这将成为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张照片。”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只当作一句恭维话,却没想到,竟然一言成谶,那张照片,真的从此改变了我的一生。
然而当时,在海浪涛声之中,我却什么也没有想过。大海一望无际地铺向天边,让我所有的思想都变得澄明简单。
钟楚博提议:“不如我们都把手机关了吧,省得又打断思路又打扰兴致。”我笑着同意了。
我们坐在礁石上讨论着公司急需交接的几项重要业务,看一会儿浪花,说一会儿广告。不知不觉,太阳已经由黄转红,渐渐西沉。
滟滟的夕阳平铺在海面上,波光粼粼,仿佛揉碎了无数的金屑在水中,那情景,真是美不胜收。涛声拍岸,喁喁诉说着一个个不为人知的故事。是海的女儿的情话?还是老船长的辛酸?望着浪起浪伏,我几乎听得呆了。
我告诉钟楚博:“我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候,就是黄昏。而最大的理想,就是有一天可以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等黄昏来到的时候,搬一把躺椅坐在海滩上看夕阳。”
钟楚博似乎很震惊我会那样说,不禁讶异:“看夕阳,那么重要吗?”但是不等我回答,他又了解地点头,“不过,能够无忧无虑地看夕阳,的确是一种理想的人生。只可惜,这世上少有要求那么低微而平静的人,而那些人,又多半没有看夕阳的条件。要有钱,要有闲,还要有心情。”
我问:“你呢?你现在有钱也有闲,会有心情看夕阳吗?”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把看夕阳当成人生中的一件大事。”钟楚博犹豫地说,“我的理想是赚钱,再赚钱,赚最多的钱。”
“赚了钱做什么呢?”
他想了又想,好像被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给难住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赚了钱,好来这海滩,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光是躺在椅子上看夕阳啊!”
我一愣,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夕阳仿佛禁不住我们这样的盛赞,彻底地沉入了海中。几只木船在远处荡漾,天海一片青苍,那船剪出几个黑色的倩影,像一幅不真实的画。天水相接处,几座山沉静地卧在那里,稳稳地矗立了千百年。他们知道海浪所知道的一切,可是他们不说。
月亮渐渐升起,如银如水,清朗明澈,深不可测的茫茫夜空里只有一颗星在静静地亮着。潮声越来越响,一排排白色的浪花涌上岸来,倏然绽放,又在眨眼间香消玉殒,真比昙花一现还来得矜贵,比电光石火还来得匆促呢。雪浪卷起的刹那,更有无数亮光一闪,晶莹诡秘,让人从心底里感到清冷。
我惊觉:“只顾着看日落,原来已经这么晚了,我必须回家了。”
钟楚博也似乎刚刚醒来似的,不禁失笑:“已经这么晚了吗?我现在才知道海边的月夜原来这么美,以往真是虚度了好时光。”又遗憾地说,“可惜,以后虽然还多的是机会看夕阳,却没有了你这样一个好陪伴,良辰美景也就都只好辜负了。”
车子经过市区的时候,我意识到今天是清明。
几乎每个十字路口都有一丛燃着的火,成叠的黄裱纸在火中化为蝴蝶,因风飘起,打着旋儿灰飞烟灭,那是阳间的人送去冥间的钱,据说死去的亲人可以从中受益,因为这些纸而在另一个世界里丰衣足食。
有个婆婆守着一双带虎头的童鞋在哭诉:“娃呀,回来……”
我有些冷,裹紧身上的红披肩。没想到钟楚博的礼物这么快就发生作用了。
刚下出租车,已经看到以然站在门前正焦急地徘徊,看到我,长舒了一口气,却又摇着头埋怨:“你可回来了,去哪儿了,这么晚?”
照亮我的心
他英俊的脸星星一样照亮我的心,我轻盈地蹦跳着投进他的怀里,两只手挂在他脖子上,惊喜地问:“以然,你在等我吗?什么时候来的?”
“下了班就过来了,无忧说你跟钟楚博走了,怎么走了这么久。”
“我们在海边谈业务,一谈就谈晚了。”我抱歉地说,“我不知道你会来,不然,早就回来了。”
“在海边?谈业务?”以然满脸狐疑,“谈业务要谈到这么晚吗?”
“我突然辞职,给公司造成好多不便,钟经理约我谈一下工作交接,开始只是谈工作来着,可是你不知道海上的落日有多美,我一时贪看美景,就忘了时间了。”
如果我稍微留意一下,就该觉察出以然语气中的不满与介意,可是因为自己太坦荡,也就对别人的怀疑浑然不觉,只是兴高采烈地向他描述着夜晚的海滩:“那些渔船在夕阳下成一线缓缓摇近沙滩,渔人像箭一样定在船头,好看极了,就像一幅画。只可惜你不能同我一起欣赏。”
“那有什么关系?”以然冷冷地讽刺,“就是我不在,不是还有人同你一起欣赏吗?”
我愕然:“以然,你在生气?”
“不敢。”以然仍然继续着他冷嘲热讽的口吻,“我只是不明白,谈工作为什么一定要去海边?又同落日渔船有什么关系?”
“你在怀疑我?”我的怒气也上来了,“以然,我们就快结婚了,如果连最起码的信任都做不到,还说什么心心相印白头偕老呢?”
“信任?信任也要一个前提,就是你的所作所为必须有让我信任你的理由啊。”
“我的所作所为怎么了?以然,如果你要吵架的话,恕我不奉陪,我累了!”我下了逐客令。
可是以然仍不收敛,反而更加刻薄地说:“对了,我忘记你大小姐已经寻欢作乐一下午,的确是很累了,是我太不知趣了……”
“以然,这么说,你安心要吵架了?!”我退后两步,让距离在我们面前筑起一道屏障。
以然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逼近一步:“你说话公平点好不好?是我要吵架吗?我在你家从下午一直等到天黑,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结果你告诉我你是在海边同昔日情人看日落……”
“以然,你说话放尊重点!”
“比起那个钟夫人许弄琴,我已经很尊重了……”
他的话是一把刀,每一句都是,深深地刺进我的心。我再也忍耐不住,一转身跑进了楼洞。以然没有再留我,他自尊的底线就到那儿,他对我的爱与容忍也就那么多,再高的要求他已经达不到了。
我从三楼的窗口望出去,原以为他还会站在楼下等我,却发现他一分钟也没有停留,已经快走到街口了,那里也有人在烧纸钱,纸灰打着旋儿飞落在以然头上,他用手拂了一下,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纸灰飞扬里,他高大的背影显得坚定而绝情。我想喊他,却本能地咬住了嘴唇。不,是他怀疑我,乱发脾气,明明是他的错,他竟然比我还生气,丝毫没有向我赔罪的意思!
一转身,我又重新跑起来,一直跑上了七楼。
妈妈看到我,惊讶地问:“琛儿,你回来了?以然呢?他不是接你去了吗?”
“他,他走了。”我含糊以对,生怕妈妈再盘问,赶紧跑回自己的房间去。
将脸埋在被枕中,很久很久,心中一丝细细的痛慢慢延展开来,面积越来越大,疼痛越来越强,频率也越来越紧,将自己折磨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这是在做什么?又一次为了钟楚博同以然闹翻吗?太不值得了!以然,我们不要吵架,不要吵架好不好?没有什么事情是值得让你我彼此怀疑,彼此伤害的呀,为什么你这么不在乎我们之间的平和相处呢?爱,一定要以互相的痛苦为营养为代价吗?是不是爱得愈深伤害就愈重?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伤害呢?任意伤害一个自己深爱的人是爱的理由吗?或者是表达爱的方式?伤害,是因为爱得太深,还是恰恰相反,因为爱得不够,甚至无法做到起码的了解和信任?
我想起我们的初识,在电梯里的邂逅,在茶馆里的初约,卢仝七碗茶,祖母绿项链……握住颈上的祖母绿钻坠,我的悔恨与疼痛每一分钟都比前一分钟更加强烈。可是,我该怎样同以然解释,让他知道我对他的忠诚,知道他在我心中的不可替代,让他知道,没有也不应该有任何人介入我们之间,这世上,我们才该是最相知相信相依赖的两个人,为什么要让无聊的猜疑疏隔我们?
不知道这样子躺了有多久,天快亮的时候,我听到敲门声,是以然,他一直走到我的床前,浑身滴着水。我翻身坐起,想抓住他的手,一边问:“你一直在外面?为什么不进来?”
可是我的手抓空了,根本没有以然,根本没有。
而敲门声却在继续。
我揉揉眼,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是,心中那股凄凉的情绪却是这样刻骨铭心,让我一时不能从梦中醒来。
敲门的人是妈妈,她说:“琛儿,有人找你。”
“是以然吗?”我迷迷糊糊地问,一边想,我一定要告诉他,我刚才梦见他了,梦见他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爱他,而同他吵架让我多么伤心。我要说,我们不再吵架了,今后我会好好地温柔地对待他,我要拉他同我一起去看夕阳,告诉他落日有多么美丽。同他解释,我回来得晚,真的不是因为钟楚博,而只是喜欢落日的海滩。
可是妈妈眼中的惊异打断了我的奇念,她说:“琛儿,有两个警察找你,说要请你去协助调查。”
“协助调查?为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坐在了警局审讯室里。
“别那么多问题,你先回答我们的问题。”一个警察面无表情地呵斥,“你同钟楚博,是什么关系?”
“过去是同事,他是老板我是秘书,但是现在我已经辞职了。”
“就这么简单?”
“那你们希望什么样的复杂?”我沉不住气地反问。
做记录的警察抬起头睃了我一眼:“老实点。问什么你答什么,不要那么多废话。”
什么协助调查,这分明是在审犯人!然而在人屋檐下,焉得不低头?我只得放弃:“好,你们问吧,可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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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烟花不喝孟婆汤离魂衣女人都不是天使每个女人都很孤单忘情散宝玉传通灵两生·花(两生花)绣花鞋子梅花咒来自大唐的情人点绛唇大清后宫爱上一只唐朝鬼张爱玲传在来世的左边等你天鹅的眼泪来不及爱你如念离魂天使与魔鬼做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