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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灵》 作者:西岭雪

小说结局全集TXT

第十三章报复
翻云覆雨后,是风平浪静,但却不等于雨过天晴。
用不着等到第二天早晨,许峰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在情人的怀里入睡至天明,那是影视剧才会有的荒诞情节。男人的冲动有时候只是那么几分钟,然而几分钟的冲动可以毁掉一辈子的幸福。
许峰一张脸板得铁一样冷硬,锅底一样黑。他冷冷地看着衣衫凌乱的核桃,眼中有悔恨、不忍、烦躁、和厌恶,不知是厌恶自己还是厌恶核桃:“怎么办?”
“是啊,我们怎么办呢?”核桃可是满脸桃花,满面春风,她一心里都是农村的是非观——男女之间只要做了那件事,就算是夫妻了,这男的就非得娶这女的,这女的就是这男的人了。
“许大哥,我是你的人了。”她说着千百年里农村女孩最常说的一句对白,说得柔情蜜意,斩钉截铁,“现在我们怎么办呢?怎么跟卢姐说呢?”
“不能说!”许峰断然喝,“不能告诉琛儿,不能让琛儿知道,不能跟琛儿说!”
四个“不能”其实只是一句话,却说得一遍比一遍更肯定,更决绝,更不容违背。许峰看着核桃,已经完全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而现在又该如何补救。
“核桃,你说吧,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介绍工作?给你钱?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只除了一点:我不会和琛儿分开的。”
“你不喜欢我?”核桃晕了,她已经是他的人了,他却不要她,这可让她怎么活啊?“你不喜欢我,为什么又……又……又要了我的身子?”
许峰心里说:不是我想要,是你要给呀。可是他说不出口。不管怎样,错事是他做下的,他总该承担这个责任。他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除了——让琛儿知道。如果琛儿知道了,是决不会原谅他的。而他,不能失去琛儿。从小到大十几二十年来,爱琛儿已经是他惟一生活目标,即使他有过怨艾,有过不满,但并不代表他愿意放弃琛儿。“核桃,是我的错,我承认,我愿意做任何事来补救,但是,我不能对不起琛儿。”
核桃整个的世界都坍塌了,方才巨大的欢喜和此刻巨大的打击将她的心灵撕裂了,她心目中最伟大最光辉最正确的许大哥,在瞬时间内就变成了魔鬼,最可怕最邪恶最残忍的魔鬼!这是怎么回事?他要了自己的身子,却不要自己的人,也不要自己的爱,不要自己的将来,他只是玩弄了她,毁灭了她!核桃疯狂起来,她冲向许峰,想去抓他咬他踢他打他,然而,她却只是跪了下来,哭着,求着:“不要,许大哥,你不能不要我,求求你,只要你愿意娶我,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一辈子服侍你,给你做饭、洗衣服,做任何的事,我不会像卢小姐那样,动不动就跟你吵架,又什么家务都不做……”
她不提琛儿还好,一提琛儿,许峰的眼睛都红了,大喝一声:“不要说了!核桃,我也求求你,我也愿意做任何事,只要你答应不把这件事告诉琛儿!不能告诉她!我爱她,我只爱她一个人,永远都爱她一个,你明白吗?”
天池和程之方看电影回来的时候,核桃和许峰已经开好了谈判,条件非常繁复琐碎——他要帮她找一份月薪过千的工作,在此之前则先帮她租房另居,并每月提供一千元生活费(本来核桃自己说可以继续住在纪家,但是许峰执意不肯,怕核桃会向天池泄密,也就等于对琛儿坦白)。
男女关系处到这一步大抵是最丑恶的阶段了,讽刺的是,这段关系偏偏发生在一个原本应该最负责任的男人和一个最单纯朴实的女孩之间。
条件谈定后,两个人都有些疲惫。许峰又叮嘱了许多苍白的话后独自离开,核桃哭哭啼啼地收拾了上床睡觉。而天池就在这时候回来了。
程之方送她到门口,并没有借故要进来喝一杯咖啡。天池颇为洁身自好,而程之方又向来不是急色儿,他已经等了这些年,不在乎再等一段日子。
以前他们这么做的时候核桃并不觉得怎样,今天躲在门内听两个人道别,忽觉无限刺耳。她在这一刻弄懂一个真理:小姐就是小姐,保姆就是保姆,保姆就算偷了小姐的男人一个晚上,也不可能真正得到小姐的待遇。况且,是她自己送上门的,于是,就更加贱多三分。她深深地怜惜起自己来,从出身想起,一直想到今天,只觉这世界充满了残酷和不公平。现在的孩子,大抵别人吃荤他吃素已经算是吃苦,根本还想不到有挨饿这件事。
然而核桃小时候是真正地穷过,不止小时候,就算现在,家里也还是一贫如洗,只备得当月的粮食。核桃每月的工资一分不少地寄回家里供小弟读书,自己吃穿用度都是东家的——天砱ao丸《械氖侵淮┮患颈闫挥玫木梢律迅绻玫较缦氯ヂ簦扰┐迮⒐甏┑囊律鸦柜婀笾登亍?
她甚至想起一些更琐碎更庸常的小事来,比如她见过天池穿白旗袍配白披肩,琛儿把纱裙子穿在牛仔裤外面,又有时候大夏天地靴子配连衣裙穿。她看了觉得好看,便也试着红毛衣外面套件红夹克,也试过在裙子里面穿条紧身裤,可是就被琛儿笑她撞色、逊。她是乡下人,小保姆,做什么错什么,天生给人耻笑看乐子的。
不公平,真的是不公平。就因为这生来的不公平,才叫天池即使睡死在床上也可以坦然地享受她的服侍,享受程之方毕恭毕敬的等候和照顾;而她即使献身给了许峰也还得不到半点怜惜,就因为她是乡下人,而乡下人在城里人的眼中一文不值。她这样卑微而委屈地爱着他,却不能得到一点点怜惜、呵护和温存。
小保姆的爱情观向来简单直截,非此即彼,若是不能上天堂,便直接奔到地狱去,都没有中间的路可以转弯。小保姆核桃被逼到了绝路上,在她的简单的逻辑里,一个铁一个的事实成立了:许峰玩弄了她,又抛弃了她,这些城里人,根本不把她们这些乡下女孩当人,他们全都在欺负她。
她想,她得为农村人出一口气,她得报复!
核桃在第二天早晨向天池提出辞工,天池有些舍不得,但也没有挽留,只是多算给她一个月薪水便完了。在天池看来,自己已经是个健康正常的人,早已不再需要保姆,只是因为不忍主动开口辞退核桃才留她在身边的;二则香如魂夜夜来访,她也很怕被核桃撞见自己跟空气对话,徒惹是非,见她自动提出辞工,自然无由反对。
然而在核桃看来,却又多一重仇恨,她想我侍候你吃侍候你穿这么多年,把你从一个只会喘气不会说话的活死人服侍到能说会笑,能蹦会跳,还眼瞅着就要结婚成家了,这是多大的恩情呀?可是如今我要走,你就这么毫不在意地打发了我,哪还有人性?哪还把我当人看?
在核桃的心底里,一直是把天池的复活看成自己的功劳的,几乎当她是自己一手缔造出来的生命。然而现在,她曾经有多么爱她,此刻便有多么恨她。许峰,琛儿,天池,甚至程之方,如今都是她核桃天字第一号敌人,是她宁愿把灵魂卖给魔鬼也要倾力对付的敌人。
天池在工作上的进境一日千里。然而她仍不满足,对自己有更高要求,原本就学过设计和绘画的,如今又加开一门摄影课程,毕竟嫁过一流摄影师为妻,没有技术也有眼光,学习进步很快。不过她的补习老师并不是卢越,而是特意报了摄影学习班,宁可每天绕很远的路去上课。
这让程之方有些满意,两人的冷战就此缓和。程之方多少带点幸灾乐祸的心理自我安慰:天池自幼失怙,饱受欺侮,学会打落牙齿和血吞,万事一味哑忍。副产品是渐渐不懂得表达自己真实情感,当初天池和卢越会闹到离婚,不是因为她小气,而是因为她个性倔犟,万事不愿解释,以至于误会越来越深,终至不可收拾。现在天池肯为了他而舍近求远,很明显是在乎他的感受,愿意为了他而委曲求全,那么,他还有什么好介意的呢?虽然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爱情强烈的纪天池,但是,她毕竟还是纪天池呀,离开她,找到另一个女人,还不是照旧不懂得真正的爱情?找到这一个,历尽沧桑,成熟懂事,又个性独立有本事,总好过庸脂俗粉许多吧?
程之方对自己说:世上那么多人会有心理疾病,其根源不过是因为贪得无厌,永不满足。而他程之方,应该是那少有的清醒之人,满足之人。
况且大多时候两个人的相处还是融洽的,都不是无理取闹的小青年了,有些经历,又有学识,比之寻常同龄人成熟许多,又比较懂得珍惜所有,随遇而安,只要肯稍微控制一下情绪及贪婪本性,不难和平共处。
吃一餐饭也有商有量:“牛扒可好?这间馆子的菲利排很有名。”
“都听你的。但是红酒可以免去,我比较喜欢百利甜。”
天池偶尔诉苦:“我从美编助理跃升编辑,许多同事都看不过眼,说我有手段,存心不想看到我的付出与成绩。”
程之方安慰:“跟他们说,世上是有天才这回事的,据说作家西岭雪也是由制版设计出身。”
天池笑:“这样说我还大有可为。”
“不必太理会不相干人等的飞短流长,我总之会支持你。”
不等举行婚礼,已经可以庆祝金婚。
程之方甚至夸下海口:“人人都说许峰和琛儿是一对经典夫妻,我敢打赌我们一定赢他们。”
天池不愿继续这个话题:“琛儿走了一个多月了,连许峰最近都很少见面,真有些想念他们。”
“核桃辞工,没人做晚饭了,许峰当然不肯过来了。前些天我路过‘雪霓虹’,顺便去看看他,他瘦了很多。”
许峰无法不消瘦。他把核桃在几分钟里从女孩变成了女人,更从凡人变成了魔鬼。而他自己,则成了戴罪的犹大,背枷的耶酥,惶惶不可终日的迷途羔羊。
他不敢给琛儿打电话,也不敢再往天池家来,他甚至害怕去“雪霓虹”上班,恨不得打一个洞把自己藏起来。每时每刻都有一个巨大的问号压在他身上:如果琛儿知道了怎么办?
如果琛儿知道了,怎么办?不,绝不能让琛儿知道!
可是怎样才能保证不让琛儿知道呢?许峰每夜胡思乱想,连杀人灭口的念头都有了,当然只是一闪而过,动手的勇气他是没有的。他只希望核桃能提一个更干脆的条件,然后从此干干脆脆地消失在他的生活里,让他永远都不要再见到她。
可是不行,核桃的条件提得那么苛刻而琐碎,她先是在宾馆里住了两天,然后搬进他替她租的房子里,左手叠右手地等着他替她安排前途,介绍工作。她三天两头地打电话给他,让他去替她做这做那,今天换灯泡,明天修水笼头,支使他的本领比琛儿有过之无不及。如果他胆敢问一句“你自己不会做吗?”她就立刻哭起来,说些“我身子都给了你,求你做一点小事都不肯”之类叫他头大如斗的话。
许峰想起那晚核桃哭着对他说的话:“只要你愿意娶我,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一辈子服侍你,给你做饭、洗衣服,做任何的事,我不会像卢小姐那样,动不动就跟你吵架,又什么家务都不做……”哼,他才不信呢。家鸡飞上枝头也变不了凤凰,可是她会把自己当成是凤凰,而且远比真正的凤凰摆的势更足,叫的声更响。反而是琛儿那样天生的大小姐,无论顺境逆境,再发脾气使性子都是有限的,总有个分寸尺度横在那里。许峰思前想后,更加后悔自己的莽撞,简直要怀疑那天核桃是不是给自己吃了什么,竟会鬼迷心窍起来。
他求遍了所有能求的朋友,希望能为核桃找到一份好工作,可是大多人一听到核桃的条件就摇了头,一个农村来的小保姆,没文凭没水平,凭什么开口就要一千底薪?个别大酒店的司仪有缺,答应看一下人来个面试的,见了核桃也都谢绝了,倒不是核桃的长相不济,而是她那副世人欠她三百吊、眼睛长在额头上的劲儿让人看不惯,私下里对许峰说:“你从哪里请来这么个姑奶奶?敢情不是她找工作,倒是我们端着金饭碗求她呢。”
许峰万般无奈,只得先养着核桃算了,反正每月一千加上房租也不过才一千五,他东挪西省也将就可以拿得出来,要犯愁的倒是怎样瞒住琛儿才好。两公婆一起开公司,所有的收入支出都是明账,他每月不见了一千五,一次两次容易,久了只怕难瞒。然而时至今日,也只得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核桃有时欢喜了,又做一桌子菜请许峰去喝酒,许峰哪里敢去,便总是推三阻四,说公司忙,又说正约朋友替她找工作呢,核桃便哭哭啼啼,哀怨地说:“你把我给忘了,你这么快就腻了我了。”弄得许峰恨不得去撞墙,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惹了个核桃,竟走上当年卢越的老路了。
想到卢越,便想起天池一连串的遭遇来,禁不住出了一背的汗。卢越当年搭上个模特儿,几乎没弄到家破人亡,现在天池虽然活过来了,可是已经是人家的人,卢越自己,也从此一蹶不振,哪里还是当年风流倜傥的卢哥了。难道今天自己也得踩着他的道儿,一步步走进坑里去吗?
许峰有时想兵行险招,干脆跟琛儿实话实说得了。要杀要剐,不过就那一斧头,胜过如今这样零刀碎割的苦楚,何况他还抱着一线希望:或许琛儿会原谅自己也说不定。这件事,最终还是要看琛儿的意思,不然,总是扯不清的烦恼。丈夫偶尔出轨而迷途知返,只要妻子不加以追究,也就不算什么大事吧?只要琛儿肯原谅自己,核桃的要胁也就不攻自破,再不算什么了,不过给她些钱,一次断干净也就一了百了。
想到这一点,许峰倒又有些盼着琛儿早些回来,事情早些了断了,早死早托生,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他可真是过够了。
归航的飞机上,琛儿和何好并肩坐着,都是默然。
在昆明不过十来天,也曾一同游苍山洱海听暮鼓晨钟,也曾一起与客户讨价还价斗智斗力,也曾加班作版到午夜然后沿街沿巷地寻找还未收档的宵夜摊子,也曾有商有量地浮生偷得半日闲去古城里寻访特色小店……一个月的故事,好像可以说上一生一世那么久。
然而终究只是一个月,终究也要有个尽头,终究是快乐的日子去得快,转眼便是归期,而归期便是末日。
其实又有什么不同呢?在昆明也仍是相交如水,在大连也可以天天见面,可是心里偏就有种美景不再的迷惘惆怅,不住地默念着:回去了,梦醒了,再见的时候他(她)再不是他(她)了。
小飞机在半途中遇到强大气流,剧烈地颠簸起来,有小孩子大哭,连空中小姐也捂住嘴跑开,乘客们小声议论:“空姐都吐了。”这消息像一阵风般传遍整个机舱,人们更加不安,然而何好却心清如水,转过头向琛儿微微一笑,平静地说:“我宁可希望飞机出事。”
琛儿没有问为什么,但是她已经听懂了:如果这会儿飞机出了事,他们就要死在一起了,从此不会分开。
她忽然想起天池讲起过的那个梦,在梦里,有个男人对她说:我和你死在一块儿。而天池回答:我愿意为你死一千次。天池一直想不起,那个面目模糊的男人究竟是谁。但是现在琛儿却忽然明白:也许,天池梦到的那个男人谁也不是,而只是一种爱的理想。
人们总是渴望这样天荒地老生死相许的爱情,然而又明知这爱的不可能,便宁可以死亡使之永恒。极致的爱情是与平凡的生活格格不入的,太平盛世包罗万象,最难成就的却偏偏就是张爱玲《倾城之恋》中那样乱世的爱情。
人们自欺欺人时,总喜欢寄望于未来。然而她与何好却是没有未来的。
他们有的,只有现在。
而现在,却又是什么都没有。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岁花辞树。”而比朱颜与春花更稍纵即逝不可捉摸的,是快乐。
她偏过头,轻轻倚靠在何好的肩上,这一程中,两人都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飞机重新平稳,慢慢降落,整个大连市已在脚下,丘陵起伏,浩波荡漾,拥挤的街道夹杂在山海间仿佛小桥流水人家的闲适点缀,浑没有大都市的慷慨豪迈,倒有点山村雅舍的小眉小眼。他们到底还是活着回来了。
大连到了,他们的时限到了。琛儿长叹一口气,有泪从眼角沁出,滴落在何好的肩头,一下子就被帆布衬衫吸收了。衬衫记下了琛儿的眼泪,何好知不知道呢?
终于落地了,一颗心却仍然悬在半空中,忽忽悠悠地。琛儿和何好一前一后出了舱,不约而同都走得很慢很慢,仿佛多延捱时分半秒也是好的。及至到了门口,却又脚下仓促起来,简直有种英勇赴义的悲壮。
许峰早已在接站口引颈遥望了,两夫妻见了面,照例是一个轻轻的拥抱。往日里熟极而流的动作,今天做起来竟颇不自然。琛儿在投入许峰怀抱时不自禁地向身边的何好瞥了一眼,何好迅速将头转向别处,可是眼中那种空洞洞的神情让琛儿的心里忍不住一阵轻恻恻地痛,是微冷的风在湖面剪开一道涟漪;许峰则是低着头不肯看妻子的眼睛,仿佛怕她从中察觉了什么。
两夫妻各怀鬼胎,都有些栗栗不安,一个提议:“要不要先去看看天池?”另一个立刻附和:“好啊,好久不见,一起吃顿团圆饭也好。”都不急着回家,把单独相对的尴尬能拖一分钟是一分钟,好像怕上断头台。
到了天池的家,两夫妻相敬如宾的,喝一杯茶也要彼此推让。天池取笑:“这就叫做相敬如宾吧?要不要借你们个托盘,表演一回举案齐眉?”
琛儿顾左右而言他:“核桃呢?怎么要你自己倒茶?”许峰手上一颤,茶水泼了出来。天池浑然不觉,笑着说:“她辞工了。”
“好好的怎么说辞就辞了?”
“我也觉得奇怪,但是她不说,我也就没问。人各有志,不见得扣下人家做一辈子小保姆。”
天砱ao丸《礁鱿谢埃矸宄檎胖浇戆巡杓干系乃亮擞植粒亮擞植粒悦派厦苊艿厣龊估矗路鸩杷计迷诙钔飞狭恕?
程之方亲自下厨,做他的拿手好菜咖哩鸡,也是忙得一额头汗。天池进来帮手,程之方说:“你还是陪客人吧,这里有我就够了,油烟那么呛,你刚洗过澡,一顿饭下来,又得重新洗头了。”
天池说:“又要洗又要切又要煮,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他们俩又不是客,没关系的。”
琛儿捧着杯茶斜斜地倚着门笑:“你们两个现在这样子,才真正叫做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吧?”
老程嘿嘿笑,神色之间难掩得意之情。
琛儿又说:“人们对于美满婚姻的祝福无非是白头偕老,可是五十年前已经知道五十年后的日子,又有什么趣味?当中那五十年,岂非虚度?”
程之方大笑:“你这说的可是切身感受?小心许峰听了着急。”
许峰尴尬地笑着,借口热去开窗子,嘟哝着:“刚刚入夏,这天气说热就热起来,等不及似的。”
天池取笑琛儿:“你把夏天从昆明一起带回来了。”
琛儿充耳不闻,走出去趴在阳台上,努力地探出头望着日落的方向,脸上露出困惑、留恋种种情绪,恨不得眼睛里长出手来,抓住夕阳的尾巴,不许它沉入西山。虽然明天太阳还会升起,但是明天已经不是今天,一切总会有些不同。
今天去了就是去了,再也回不来。
所有美好的瞬间一旦成了回忆,就再也回不来了。
快乐是不能重复的。
能够重复的只是生活的细节,不是快乐。
天池偷眼看着琛儿的神情,暗暗忧心。琛儿是那种最正常家庭长大的孩子。再也没有比她更正常的孩子——父亲是做教师的,中学里三十年兢兢业业的老教师;母亲是医生,儿科医生,以至说话举止都带着一种近乎夸张的热情和慈爱。
这样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本来应该是健康而明朗的,但是他们兄妹俩遇到了纪天池——真不知是缘还是劫,从此两兄妹都学会了愁,缠绵深沉得像阴雨天一样的愁。哥哥是终日沉迷在悔恨与愧疚中不思进取,妹妹则为了医药费和各种生活账单疲于奔命。
都是为了她。
天池自觉亏欠琛儿太多。招惹好朋友的哥哥是亏欠,结婚又离婚是亏欠,一睡两年教好友焦头烂额、教卢越形销骨立不消说也是亏欠,而醒来后没有重新接受卢越却选了程之方,就更是亏欠。
但是不欠琛儿,就得欠老程,一样债台难负。
纪天池只恨不能学哪咤,剔了骨头还老程,割下血肉送琛儿。
来世注定是要做牛做马的了。
然而今世今时,却仍少不了烦恼担忧——好朋友心里分明有个结,她是同何好一起去昆明的,难道……琛儿和许峰的婚姻是她一手促成的,她真心地希望他们可以五十年不变,白头偕老。若是他们有一点点变故,那是比她自己上刀山下火海还要不愿意看到的。
夕阳一点点沉下去,直沉到看不见了,天池才开口轻轻说:“要是今晚不想回家,就别回,别太冲动,有什么话,想清楚了再说。”
琛儿苦笑:“你想到哪里去了?什么事也没有。”
天池便不再说话,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两个人隔了许多天相见,还是一点忌讳没有,一下子就把最私房的话说完了,然而又好像什么都没开始说,彼此相望着,倒有些愣愣的。
黄昏渐渐朦胧,琛儿小小的脸浮在朦胧的黄昏里,有种说不出的凄艳。天池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轻轻叫着:“琛儿,我只想你好好的。”
“我知道。”琛儿这样回答。她只能这样回答。然而她自己却也不能知道,什么样才是“好好的”。
程之方已经找出来:“姐妹俩一见面就讲个没完,你别只是霸着琛儿,人家夫妻俩也还是小别胜新婚呢。”
说得许峰不好意思起来:“老程说的是哪里话?不过天也不早,的确是该回去了。”
一路上许峰都在筹划,是不是要把核桃的事先向琛儿投案?如果坦白,有没有机会从宽?隐瞒到底是一件太为难的事,一则他自己从来七情上面,毫无城府,不是那块料;二则时间久了,琛儿早晚会发现蛛丝马迹,届时只怕更加难堪。瞒住她一天两天不难,瞒住她一生一世只怕不容易,而自己,又能够一直背着这十字架爬行五十年吗?
然而事情的发展还远比他想象的更加严重,不等他考虑清楚要不要坦白能不能从宽,车子开到家门前时,已经有两个警察径直走来说:“你是许峰吗?跟我们走一趟吧。”
核桃竟然将他告了!罪名是强歼!
第十四章通灵
都说丈夫做错了事,妻子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然而要到连警察也被惊动了再来通知那妻子知道,就未免太离谱。
卢家平静的生活再一次被打乱了,卢妈妈老泪纵横,先责怪女儿:“怎么就会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看出来?他这是第几次了?他们有多长时间了?那个保姆是你找的,可是引狼入室!”又诅咒女婿,“我们卢家哪一点对不起他许家,许峰这孩子我从小看到大,怎么就没看出来他是这么个畜牲呢?”
卢越劝母亲:“也许这件事不能全怪小峰,他再怎么也到不了强歼那个份儿上,核桃又不是天姿国色,许峰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哪里就会强歼呢?一定有误会。”
卢妈妈听不入耳:“你当然护着他,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吃里扒外的混帐!当初要不是你拈三搞四,怎么就会把我个好媳妇儿给弄丢了去?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生个儿子是这么没脑子,找个女婿也这么浑?”说着越发大哭起来。
卢越稀里糊涂被卷进去挨一顿骂,只得噤声,再不敢劝一句。卢爸爸也是长吁接短叹,反而是琛儿忍着满腹悲伤委屈来劝母亲:“哥哥说得没错,许峰八成是一时糊涂,事情绝不会像核桃一面之辞说得那样。咱们先别急着论谁是谁非,得想办法先把人弄出来再说。”
卢越说:“我去找找以前的同事想办法吧。”他从前在市政府做事,认识几个司法机构的朋友。
卢妈妈却咬着牙发狠:“想什么办法?就应该叫他关在里面吃点苦头,他爸妈老早去了美国躲轻闲,把他独个儿扔在大陆,我们拿他当亲儿子看待,对他这么好,他倒对不起我琛儿,要我说,就该把他好好关几天,看他还敢不敢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说完了,又哭,倒催着儿子,“你不是说要找同事想办法?倒是去呀!”
琛儿心烦意乱,在家里呆不住,只得捏个借口说:“我有位律师朋友,我去跟他打听打听,看看这种时候是不是用得着。”又叮嘱父母:“千万别说给小峰爸妈知道,免得他们担心,说不定是虚惊一场,明天就没事了。”给哥哥使个眼色,转身出来,径自向天池家驶去。
一进门就哭了出来,抽泣着说:“核桃把许峰告了,说他强歼,刚才警察来把许峰抓走了……”
天池只觉轰头彻脑的一声雷,这些天里许峰和核桃的种种奇怪举动瞬时间都有了答案。她抓着琛儿的手将她扶到沙发上,不忙着追问,且先帮她去厨房里做杯咖啡出来。
这时候卢越的电话也追过来了,简单地说:“我已经托人问了,照规矩小峰得扣押48小时,我托了朋友,也只可以减一半,总得走个过场,扣足24小时才放人。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调查取证,是他干的就是他干的,不是他干的就不是他干的,强歼这种案子最难落实,只要核桃那边提不出有力证据来,许峰八成没事,明天就可以放了。”说完,卢越有些忧心地问妹妹,“关键是,你想过没有,如果小峰真是一时糊涂做了错事,你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离婚呗。”
卢越听到“离婚”两个字就头大,想说什么却终究不便多说,反而问出一句:“你在天池家里?”
琛儿倒有心情笑起来:“你的电话是打到纪家的,倒问我在哪儿?”
卢越便一声不响挂了电话。琛儿倒拿着电话发了半天呆,“离婚”,说起来容易,下定决心,却岂是那么简单的?倘若许峰真做了错事,她,要怎么办?
在昆明,她那么留恋月色,都不敢越雷池半步,为的,就是忠于许峰,忠于这段婚姻。没想到,许峰却背着她,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让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想着,许峰那张略带木讷的脸便浮在眼前,相识十几年,结婚才一年,他这么快就变心了?怎么能相信,他竟会背叛自己?
琛儿的泪流下来,无止无尽。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有多么伤心,多么震撼,多么不愿相信。她和许峰的爱情与婚姻,不管她自己是不是十分满意都好,看在别人眼中,总还是十全十美的。他们青梅竹马,水到渠成,虽不是夫唱妇随,却也是夫妇同心,彼此无遮无拦,肝胆相照的。她一直在心里怪他不很懂得她,不会逗她开心;可她仍是关心他在乎他的,因为他是她最亲的丈夫。她从没有想到,他竟然也会背着她做这样的事,如果连他都可以欺骗她,辜负她,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呢?
真是痛彻心肺,伤害她至深的,即使不是婚姻的污点,也还有对人性的失望。
天池默默地陪着,直到她哭得累了,才温婉地劝:“明天小峰出来了,你对他要好点,先别找他为难。他娇生惯养长大的,哪吃过这种苦?你要再不体谅他,他心里就更过不去了。”
琛儿气恼:“他做了这么下三滥的事,你倒还替他着想。”说着,又恶狠狠补一句:“死不足惜。”
“的确可恨,不过算账不急在眼前,反正他已经受报应了。好端端在局子里蹲一晚上,也够他受的了。”
“你到底是哪一边的?”琛儿不讲理起来,“你向着他还是向着我?”
“你。”天池斩钉截铁地说,“向着你,才叫你善待他。没听说过难得糊涂吗?每一滴海水里都有细菌,每一种关系里都有龃龉。原谅小峰一次吧,别对丈夫过分挑剔了。”
“可是他竟然背叛我。”
“仍然瑕不掩瑜。”天池苦劝,“小峰真诚,善良,有正义感,肯负责任……只是有时不懂得该如何负责任。但又有谁生下来就是得道成仙的?总得修炼百年才可小有所成。你应当给他机会。”
“你对他特别宽容包庇。”
“那是因为他对我恩重如山。我昏睡期间,要不是他从美国赶回来帮你支撑‘雪霓虹’,公司早倒闭了,你也早累垮了,我说不定永远醒不来。而他做的一切,又都是因为你,爱屋及乌。”
“所以你执意和稀泥?”
“非也,旁观者清是真。”
“那你肯不肯原谅我哥?”琛儿反攻,“我哥也只是犯了一回错,又非十恶不赦,你肯原谅他吗?”
“我当然原谅……”
“可是原谅同重新开始不是同一回事,是不是?”琛儿抢着打断她,“所以说旁观者清只是假象,当局者迷才是真情。”
“可是……”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琛儿激将,“除非你打算和我哥破镜重圆,否则别劝我包罗万象。”
天池词穷。看来琛儿这回是真的怒了,不然不至于这么辞锋犀利。有些人一生气就说不出话来,有些人则越生气越伶牙俐齿,唇枪舌剑,琛儿显然属于后者。
沉默了一会儿,天池才讪讪然换个话题:“还没听你说起南行见闻。”
“我真没什么事儿。”琛儿心虚地说。
天池不禁笑了:“我说昆明见闻,不一定就非要出了什么事儿呀。这么急于表白,是说给我听还是给自己听?”
琛儿脸上一红,顿了顿才说:“看到许峰这样,我还敢有事儿吗?”
“那么,本来是打算有事儿的?”
“不知道。”琛儿翻了一个身,烦恼地说,“我只是觉得,和他在一块儿的时候特别开心……很久都没那么开心了,高兴得想笑又想哭的,好像又回到大学那时候了……不对,大学的时候我还傻着呢,没那么敏感。就好像初恋的感觉,患得患失的,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活起来,特别脆弱,碰哪儿哪儿疼,时时刻刻都想流泪,可是又忍不住要笑……都不记得有多久没那么开心过了……”她越说越说不清楚,用长长的一声叹息代替了。
她并没有说“他”是谁,然而天池是知道的,并且已经听懂她所有未出口的话:纵然这不是恋爱,然而琛儿追求的却是恋爱的感觉。
琛儿已经太久没有恋爱的感觉了。
婚姻未必是爱情的坟墓,但是夫妻共事,而且是共同打点一家入不敷出的小公司,却必然会扼杀所有的爱与温存,将热情雪藏。
天池有些心疼自己的好朋友,可是死里逃生的过往让她知道:太追求完美,往往只会得到更多的破碎,或是破碎得更加彻底。
爱情,是一件奢侈的事;婚姻,需要迁就和妥协;两个人走到一起,是一个不断磨合的过程,就像砂砬与蚌磨在一起成就一颗珍珠。人们看到的,只是珍珠的光泽,谁会理睬那些以往的眼泪与疼痛呢?
她叹一口气,望着天花板说:“爱情,说到底终究是两个人的事。加多一个人,就不是爱,是劫。”
“我这不是遇到劫了?”琛儿苦笑,“许峰进局子了,我呢?我是不是要浸猪笼?”
“你觉得你违了妇道了?你不是说没什么事吗?”
“本来就没什么事儿嘛。”
“这个‘事儿’,用什么标准来定义呢?现在人动不动就说‘出轨’,那个‘轨’,又横在哪儿呢?”
琛儿忽然神经质地“嘿嘿”笑起来:“要说出轨,我们夫妻俩算是都出了:一个是精神出轨,一个是rou体出轨。五十步笑百步,一对儿奸夫淫妇,半斤八两,天作之合。”
话说得恁是刻薄,天池不禁皱起眉来:“何必把自己骂得这么毒?”
琛儿不理,长长叹息:“好久没试过有人追的感觉,有个人把你看得天仙下凡一样,时时用眼睛供奉着,那真是一种享受。”她忽然翻个身,望着天池说,“真奇怪,以前你做经理时,还常常有客户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明明比你漂亮,怎么竟没人光顾?”
天池诧异,琛儿竟会忌妒她?她安慰:“那是因为有小峰时时在你身旁的缘故,行内都知道你们是夫妻档,谁还敢插脚进来?”
“一定是那样。”琛儿更深地叹息,“所以说何好才难得,每天看着许峰进进出出,还会把我放在心上。”
她到底还是把何好的名字说出来了,天池听见,几乎惊心动魄,越发小心翼翼地说:“大概是我自己的路走得太曲折失败,便特别希望你的路可以走得顺些。这就好像越是不争气的父母,对儿女的寄望就越高……”
琛儿再烦恼也被逗得笑起来:“平白无故,把我贬低一个辈份,你怎么自比起我的妈来了?”
天池说:“我死里逃生,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一回的,还不算是前辈吗?何况我结婚比你早,眼瞅着又要结第二回,总算比你有经验,算是过来人吧?你总得听我一句,惜取眼前人吧。”
琛儿听着,觉得有些刺耳,天池的这些大道理都说得很对,太对了些,只是一个月不见,她似乎世故圆滑了许多,活得兴头头地,虽然与人为善向来是天池的个性,然而这般地通情达理总让人觉得有些陌生。
她有些负气地说:“结婚结婚。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难道不可以就是我们两个人这样子,一辈子活到老吗?”
天池笑:“好好好,等到我们耄耋之年,手挽手划船出海,醉酒抚琴,唱‘沧海一声笑’去。”看到琛儿笑了,方又轻轻说道,“行不通的,人家会说我们是两个老怪物,太与众不同了反而不容易快乐。”
比死更可怕的,是老而不死;而比老更可怕的,是未老先衰。
天池可是实实在在尝试过生不如死的岁月的。现在她想做个正常人了,和所有的正常人一样上班、朝九晚五、按月领薪、结婚、将来会生一个孩子、然后吵吵闹闹地等老……
然而琛儿不能想象那样的生活会属于天池。
很明显,好朋友是一心一意很努力地往那条道上走着的,走得太认真了,近乎于吃力。
她有些怀念从前的天池,任红尘滚滚,她身上永远有种佛堂里供香一般的清爽洁净,即使是过着“雪霓虹”经理那样的市侩生涯,在谈判桌上和商家针锋相对地讨价还价,在电脑间里挥汗如雨地加班熬夜,她骨子里透出来的仍然是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超逸味道。
是什么让天池落入凡俗?
她诅咒:“但愿你嫁给老程后,三年抱俩,像一只猪那样胖下去。”
天池不与她怄气,仍然劝:“婚姻出差错总是两个人造成的,不要一味抱怨小峰。女人可以恨,可以怒,但不可以怨。一怨,就人到中年了。”
琛儿大怒,真小觑了天池,这才是天下最恶毒的诅咒。耳听得她三从四德理论继续源源不断,暴躁起来,索性厉声喝:“你比我妈还烦!再罗嗦,我站起来就走。”
天池气结,然而心下又有一点欢喜,妹妹终于不再当她是弱智儿那般轻拿轻放,总算是种进步。
半夜里忽然下起雨来,密麻麻地打在外挂空调上,急吼吼地像撒豆子,让人心里莫名地发空。
琛儿失神地听着那雨声,自觉仿佛一只蒲松龄笔下修炼将成的狐,在雨夜里被轰雷掣电追着跑。所有蛊惑人心的祸水红颜都是狐狸化身吧?
无端地,又想起在南诏岛上度过的那个不眠之夜。
那一晚,自己到底是没有开门。
如果开了门,会怎么样呢?
是不是彻底地爱一次,然后从此放手,就可以再无遗憾?也就可以原谅许峰的出轨?
恨许峰,是因他的背叛,还是为自己的自律不甘心?如果她和许峰一样,放任自己多走一步,今天是会心安理得些,还是更加空虚失落?
他们曾经也是有过许多甜蜜往事的,她从前喜欢亦舒的小说,他便见一本买一本送给她,有时会买了同一本书的不同版本也不知道;一起放风筝,她的被树枝缠住了,在风里狂转,叫她大不忍心,他明明不擅攀援,却自告奋勇地要爬树去摘,结果摔出鼻血来;那时他喜欢穿蓝色T恤白色仔裤,非常清爽单纯,后来改穿白衬衫蓝仔裤,真正青春,然而到了今天,长年西装领带,将他蹉跎得一丝朝气也无——才不过二十七八罢了,然而许峰过早衰老,仿佛比何好大十岁。
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是她令他辛苦,是她令他疲倦,是她令他折堕。
反过头来她又怪他没有情趣。何其不公平!
也许天池说得对,她和他一起走到今天真的很不容易。天池出事后,亲朋故旧都走得有多远便多远,只有许峰,非但不躲,反巴巴地从美国飞回来,一把接过她手里的担子,陪她一同担上身。他们实实在在地为钱困顿过,如果不是那么被钱所迫,逼着赶着一样努力地去赚钱,也许不至于走到今天。
才是结婚一年的新婚夫妻,可是他们所有的热情与浪漫都被消耗殆尽了。为了天池,为了赚钱,为了支撑公司,他们之间没有花前月下,没有甜言蜜语,有的,只是本月的赢余、员工的薪水、下一单合同的签订……而这些,是比柴米油盐更加磨折人的。到了今天,生活负担终于缓解,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贫贱时期挖下的鸿沟已经不易填平。
琛儿有点理解天池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的过度激进了,她是因为内疚而紧张,她认定了自己的现在是她造成的。
仿佛是安慰天池,又仿佛是对自己说,琛儿轻声道:“宁可许峰对不起我,我总之不会对不起他。我不会同何好在一起的。”
天池没有说话,似乎已经睡着了。然而琛儿却恍惚听见,耳边有细细一声叹息。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天,一点点地亮了。
早晨,琛儿和往常一样往“雪霓虹”日理万机去,公司不可一日无主,天塌下来也得先理好那红黄蓝黑四张片。后厢里满载了伤心、犹豫、决绝、不舍……若有千斤重,十几分钟车程,如同越过千山万水。及至进了公司,见到何好,两人眼神相碰,都是微微一顿。
琛儿在心里惋惜地说:这一张阳光帅气的脸,从此不得再见了。这样想着,几乎没有勇气坚持下去。强自镇定分派了工作,转向何好说:“许峰今天要去开发区,服装节的事,你同我一起去组委会谈谈。”
出了门,车子却一直向海边驶去。何好偷看她脸如玄冰,不知她心中是何主意,不敢随意玩笑。
他好怀念在云南的日子,那时候他们曾经多么接近。他们去K歌,也去劲舞;去烛光餐厅喝咖啡,也排队买票听音乐会。他带她走近他的世界,她也带他走近她的世界。
然而末了,他们的世界始终不同。
车子在金沙滩停车场泊稳,两人一起来到沙滩上坐下,琛儿才淡淡开口:“这是最后一次。”
“什么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同你一起看海。”
何好顿觉身上一凉,仿佛水漫金山,将自己压在海底。蓝蓝的天,蓝蓝的海。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然而这身边的女子,却是连盗药的勇气也没有的。何好年轻的心里充满了灰冷的绝望,竟然微微颤抖:“你不打算再见到我?”
琛儿有些不忍,却撑住一口气冷淡地说:“我们已经无谓再见面,就算做同事,也不方便。”
“你,开除我?”何好声音发颤,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只是一夜间,何以可人儿反面不认人,决绝至斯?他再问,“我们结束了?”
“本来也没有开始。”琛儿终于正视他的眼睛,“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且,也不应该发生。所以,我决定防患于未然。我会预支你三个月工资,离开雪霓虹,你不难找到工作……”
“你不用替我考虑。”何好气愤地说,“我不是小苏,要靠雪霓虹这份薪水吃饭,德国那边的大学录取通知早就下来了,是我自己拖着不去办手续,难道你不知道我为了谁?”
眉清目秀的一对年轻男女,并肩坐在碧浪金沙的避暑胜境,喁喁叙叙,不是不像一对情侣的。
然而他们在谈的,却是诀别。
是的,诀别,只当从此不相识。
宁可从来不相识。
何好几欲落泪:“你放心,我很快就会离开中国,什么都是现成的,只等一张机票罢了。你不会再见到我了。”
“那么,预祝你一路顺风。”琛儿站起身便走,再不肯说一句话。
何好盯着她的背影,怎么都不能相信她这样忍心。他一直觉得,她有常人不及的温柔与和善,却偏偏对他,这般无情。
他对自己说,只要她回一次头,他就追过去,抱住她,任她挣扎也不放开,逼着她面对他的心。他还有很多话要跟她说,他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分手——虽然,他们其实从来也没有真正牵手。
然而,琛儿一直走到再也看不见,也没有回过一次头。
她害怕,回过头来,会让他看到她一脸的泪。
第十五章魂兮归来
黄昏时,许峰“出来”了。
是卢越去接的,琛儿没有露面,只让哥哥带给许峰一句话:大家冷静考虑几天,然后再见面。
许峰当然明白琛儿要“考虑”的是什么——婚姻。琛儿果然在第一时间想到了离婚,但是也许是留情,也许是众人的劝说,使她还不能立刻下定决心,所以才要考虑几天。可是,他就傻傻地等在这里,等着她考虑出一个结果吗?如果她考虑的结果是离,他可以承受吗?
他向卢越央求:“越哥陪我去喝一杯。”
“不去。”想不到卢越毫不迟疑地推拒,“等你喝醉了还得我送你回去,不如现在一步到位,省得绕路。”他是过来人,猜也猜得到许峰在想什么,会做什么,自己好不容易才熬过这人生最艰难时段,才不要无辜地陪别人重走历史。
许峰无奈地独自回到家,面壁而坐时,就格外思念琛儿,也就更加害怕分离。琛儿要离开他了,琛儿将不再要他了,琛儿永远不会原谅他的,他将再见不到她,如何忍得?这时代既懂得什么衣裳配什么鞋,又懂得自己换灯泡的女孩子真是可遇不可求,倘若他错失琛儿,真就得学卢越孤独终老以谢罪。
他洗一个澡,换身衣裳往公司里去,抱着一线希望,琛儿在乎面子,再生气,也不会当众跟他翻脸吧?
然而琛儿却不在公司。小苏说,她只在早晨来了一次,叫上何好一同出去了,就再没回来。
许峰不疑有他,只想琛儿大概是不愿意见他,心下更觉惶愧,默默坐在电脑前做功课,倒是比往常更见效率。有一单生意是替蛋糕厂做包装盒,因是不规则版式,先要严格计算出不同的版心尺寸及用色规格,然后再颠倒排版拼贴在一张四开版上,极为繁琐费工夫。包装盒一直是制版行最为头疼的设计,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然而许峰全神贯注,渐渐做出兴趣来,做到下班仍不肯放手,一直做到天黑,这才锁上卷帘门独自往家里去。不吃不喝,倒头便睡,放弃地想:既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惟有听天由命了。
刚刚有几分睡意,却又被敲门声惊醒了,他迷迷糊糊地去开门,站在门外的,竟是核桃。
许峰气不打一处来:“你是来看看我有没有被判刑,逮捕,还是枪毙?”
“许大哥,你离婚吧。”不料核桃竟这样说,“只要你同卢小姐离婚,我们就再也不闹了,好不好?叫外人看笑话,多不好。”
“我们?”许峰怒极反笑,“我和你?你以为现在我们是夫妻俩闹别扭吗?你把我告进局子里,差点要坐牢,你以为是闹着玩的,只是让别人看笑话那么简单?”
“我不会真让你坐牢的。”核桃胸有成竹地说,“我早想好了,要是他们真判你刑,我就再去把你保出来,就说我跟你在一起,是我自己愿意的,那不就没事儿了吗?”
“没事儿了?”许峰忽然仰头大笑起来,笑得哽咽,笑到流泪。没事儿了,他已经在琛儿面前、在卢家丢尽了面子,甚至不得不面临离婚的局面,核桃竟然轻松地说没事儿了。天啊,当初自己是怎么样昏了头,才会没事找事搭上一个小保姆的?
他粗鲁地将她推到门外,不顾一切地说:“没事儿了,的确是没事儿了。我告诉你,这辈子我都不想再见到你。我已经为你进过一回局子了,就算我对不起你,也受过处罚了。你还有什么招术,你尽管使去,现在,我已经没什么可在乎,也没什么可怕你的了——没事儿了!”
他打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嘭地关上了门,任核桃拍得山响也再不理会。被警车在家门前带走,早已颜面扫地,连老婆都没了,还在乎邻居看笑话吗?
这一次,他终于安下心,睡着了。
琛儿已经在纪家住了一个星期了,也一个星期没去公司了。有昆明那笔款子撑着,足够开销两三个月了,反正有许峰,便偷几天懒叫他受些累也罢。最重要的是,她同样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只知道在这种心烦意乱的情绪下,她既不想见到许峰,也不愿面对何好。
何好在沙滩谈话的第三天向“雪霓虹”递交了辞职信。也许他一直在等着琛儿回心转意。他的路这么快便走到绝处,真是怎么都不愿相信。
但是她连班也不上,面也不露,做得这样不留余地,终于令他心冷。
她为他流过两次泪:一次是乘飞机从昆明回大连时,另一次是在金沙滩分手。
两次,他都不知道。
因此他将永远不知道她的真心,不知道,这一生中,有过那么一段时间,她是真心地喜欢过他的。
而许峰则一反常态地热衷于工作,每天早来晚走,兢兢业业,再低的价码也肯迁就,再难的活计也要连夜奋战,亲力亲为,加急费都不收,简直勤奋如牛。
他害怕回家。回到家里,只觉得四壁空空,一点点声响都叫他惊动。有时从天黑辗转到天明,整夜都不能安睡。有时则干脆坐在藤椅上摇荡终宵。那只吊篮缠花藤椅便是天池送给琛儿的神秘生日礼物,琛儿很喜欢,没事便坐在上面摇摇晃晃。如今许峰坐在那里,只觉得相思无穷无尽地涌过来,几乎将他淹没。
楼下一有车子经过,就想是不是琛儿回来了;如果楼道里响起脚步声,他的心简直就会提到嗓子眼里,跟着那脚步声一步一颤,巴不得敲门声随即响起。然而每一次,被敲开的都是别人家的门。
琛儿呆在天池家里,也是同样地度日如年,百无聊赖地将仅有的几张影碟拿出来看了一遍又一遍。其实根本没有看进去,只是制造些喧哗来证实这是在人间。所有的城市人都寂寞,将自己关在钢筋水泥的罅隙里还不够,还要紧紧地锁上门,隔绝所有的人气;然后再拧开电视,欣赏无关痛痒之悲欢离合,生老病死。
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她还有一点点欢喜,总算可以听到一把真实的声音了。她很甜地问候一声“你好”,拉开要长谈的姿势,准备不管是谁,都要抓牢了攀谈他三五分钟。
“天池吗?是天池吗?”没想到,对面是个老人,声音有些耳熟,但是颤抖沙哑至几不可闻。
琛儿要愣一下才想起来,竟是久未谋面的吴老先生——吴舟的父亲。她赶紧恭敬态度,自报家门:“我是卢琛儿。纪姐姐上班去了,吴伯伯有事找她?”
“不,是舟儿,吴舟他……”
琛儿忽然紧张起来,手心里密密地都是汗,屏住呼吸等老人将话说完。
“飞机失事,飞机失事了,所有的人都……”
“飞机?”琛儿莫明其妙,一时不能思想。
老人哭出声来:“舟儿在飞机上,舟儿,他想回国来……”
“不。”琛儿下意识捂住听筒,似乎这样就可以将噩耗摒于现实之外。
“他死了。”老人终于将话说完,“没有找到尸骸,有人把铁盒子送来家里……”
远处有风浪隐隐而至,琛儿木然地挂断电话,摸一把脸——湿湿地全是泪。吴舟死了!他想回到中国来,然而飞机失事。他死了!吴舟死了!
他要回来做什么?找天池吗?他终于和裴玲珑达成共议,还是决定离家出走?
然后,最紧迫最现实的一个问题逼到眼前来:如何告诉天池?
“不要告诉天池。”这是程之方的第一反应。
“水无忧”里,几个好朋友又聚到了一起:琛儿、许峰、卢越、程之方——独独没有天池,也没有吴舟。
永远都不再会有吴舟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才只是几个月,却已经沧海桑田,恍如隔世。
“吴老先生会为儿子立个衣冠冢,难道不叫天池参加葬礼?”许峰迟疑地问,“过后她知道了,会怨恨我们的。”
“那就永远不让她知道。”程之方暴躁地回答。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心浮气躁过,几乎如坐针毡,如芒在背。不能告诉天池。她同吴舟的渊源笔墨难以尽述,倘若她知道吴舟丧生,岂还会穿上婚纱陪他走红地毯去?
他想到的,琛儿和许峰也都想到了,虽觉不忍,却也默认。他们也不想天池难过,吴舟这个人已经随裴玲珑乘上返英的飞机,只要他们不提起,他的名字永远都不会在天池的生命中出现,她也将永不知道他的死讯。既然如此,又何必令她伤心。就让她蒙在红盖头里跟随老程百年好合去吧,就算对爱情失望,也好过对生活绝望。
同意算是同意了,但是琛儿又慢吞吞地道:“我觉得,这件事一定瞒不过纪姐姐。”
“为什么会瞒不过?跟吴家实话实说,让他们也帮忙不就得了。我们不说,他们不说,谁还会告诉天池去?”程之方不知是安慰别人还是安慰自己,说得理直气壮又气急败坏。
琛儿默默地看着他不说话。她有不祥预感,吴舟三年前车祸中已经遇难,是天池苦苦的祈祷挽回他的生命,这三年时间根本是赚回来的,如今终于到限;他同天池两个,命运出奇雷同,仿佛一直沿着同一条路往前走,依这样的前例,天池只怕也会……她将脸埋在手心里,两只肩膀微微颤抖,不敢往深里想去。
许峰见到娇妻哭泣,心痛不已,极想伸出胳膊去将她搂在怀中,却偏偏不敢。他求助地看着卢越,希望这位大舅哥可以替自己说句话。
偏偏卢越却一言不发。他本能地觉得这件事将使自己的生活发生莫大转变,却一时不能清晰地意识到那是什么。同时,他相信妹妹的话:即使没有人通知天池,天池也早晚会知道真相。他不知道她将从什么渠道得知,但是他就是知道,没有人可以将吴舟的消息瞒住天池。
分手时,许峰期期艾艾地走到琛儿面前:“我们回家吧。”眼中满是哀求。
琛儿有些心软,生命无常,她和许峰一样觉得孤独,如果他们彼此拥抱,可以少一点伤心,多一点安慰吗?不过是几天没见,许峰下巴的胡须已经杂乱如荒草,整个人瘦得快要脱型。她有些怜悯他,可是她又不愿意这么快就原谅他,一想到他曾经沾染过别的女人,她的胃里就翻江倒海。
“我得陪着纪姐姐。”琛儿最终回答。
许峰眼里的亮光一暗,顿时失声。但是他又安慰自己:琛儿只是说要陪纪天池,并没有说不愿跟自己回去,态度是比前些日子和缓许多了。
从前他和琛儿总是一同上班一同下班的,有些时候她住在天池那里,他也总会先陪她吃过晚饭才回家,第二天再一早来接她。生活充满希望,小别并不难过。现在却是见了今日不知何日再见,总要借着别人的藉口才能见自己的老婆,许峰想不憔悴都不行。
不知怎么的,在这段离别的日子里,他变得很愿意回忆。记忆中的琛儿,从来不是现在的琛儿,而总是很久以前的样子,是他出国前认识的琛儿。
那时候天池还没有病倒,那时的琛儿还无忧无虑,也已经是老大不小的年龄了,可是早餐永远是一瓶酸奶,总是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装,两只手抱着瓶子边走边喝,不时地埋下头深深吸着,像个没断奶的孩子,那么贪婪,又那么容易满足。
那个贪婪而快乐的琛儿,总是让他每次想起时都觉得一阵温柔,又一阵心疼。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粗鲁的大孩子,突然地从她手中夺走了奶瓶,她咧开嘴无助地哭着,没有声音,眼泪却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他疼极了,悔极了,可是他也一样地无助,不知该如何补救。
许峰知道是自己伤了琛儿,可是他同时也更深了伤了自己。他陷在这双重的伤害里终日坐立不宁,通宵辗转反侧。总是要到天快亮的时候才会有点睡意,又总是在天快亮的时候突然惊醒。
黎明的天空蠢蠢欲动,像孕育一场阴谋那样孕育着一次日出。因为永远不知道新的一天可能会发生些什么,于是每一天看起来便都像是一场阴谋。
他便在这样的坠坠不安中等来了吴舟的葬礼,等来了与琛儿的又一次见面。
琛儿看到许峰第一眼时不禁吃了一惊,他又瘦了,眼睛完全陷下去,腮上一点肉也没有,几乎就是骷髅裹着一层皮。只有下巴的胡子生机勃勃,几乎将脸埋了去。她心里想:如果再不拉他一把,这个人这辈子可能就完了。
这样想着,她的心便辗转地疼痛起来,借着悼吴舟,尽情地流了泪。这时候她清楚地了解到,原来,她是爱着丈夫的,如果不是爱,便不会这么疼。
吴老先生开始宣读吴舟的最后遗言——飞机失事前,机长会让所有乘客将遗言写在纸上,封在一个盒子中。这个盒子被有关方面顺利找到了,并将属于吴舟的这一份送达了他父母手中。
那只是短短的几句话,吴老先生完全不明所指,却依然念得老泪纵横:“倘若有来生,我愿意仍然做男人,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腿,为的是让你容易辨认;倘若有来生,希望你还是这美好的女孩,长发细腰,白衣如雪,在生命的路口等我;倘若有来生,我一定会记住你的名字,从出生起便在寻找你,陪伴你,永不分开。”
琛儿失声痛哭,她知道,这是吴舟写给天池的,只有她明白这些话的真正含义——天池在《点绛唇》中曾写下关于来世的祈求,而吴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将最后的话留给天池,明确地回答了她,承诺了她!
有人说,只有到死的时候,才可以知道自己一生中最爱的人是谁。在那大限来临之际,生命悬于一线,人的心会变得空明,如果他喊出一个名字,那便是他生命中最后的铭刻,最深的牵挂,最真的心愿。
琛儿知道,吴舟在飞机坠落的一刻,最眷恋的人必是天池。她仿佛看到那架失事的飞机像一个火球般燃烧在穹庐之中,而吴舟在生命冉去的一刹,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出:天池——
吴舟生命最后时刻牵挂的人是天池。
吴舟至爱的始终是天池。
他回来中国,是为天池来的!
他到底是爱他,舍不得她!
纪天池终于等来了她一生一世都在等待的答案,然而她却不知道。
琛儿掩住脸,泪如雨下,幸亏纪姐姐不知道吴舟已死,如果她亲耳听到这份遗言,会是怎么样的痛不欲生啊!人家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吴舟和天池,便是生生世世的冤家,却终未能相聚,便天人永隔。
她同许峰呢,又是哪种冤家?几乎从一懂事起他就在那里了,他们从不曾热恋过,即使最亲密的时候,她也不会因为他而热血沸腾;同样地,即使吵架,她也不会为他心痛。然而今天,她真切地心痛了,望着他,怎么都不能转开目光。
仪式结束后,琛儿到底跟许峰回去了,然而车子开到家门口,她却又踟蹰,看着许峰说:“我还是不能忘记。”
许峰将头伏在方向盘上,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后拉开门,一个人下了车。
琛儿移到驾驶位上,将车子慢慢驶走,从后视镜里,她看到许峰微微佝偻的身影,心中无限怜惜,却无可奈何。“我还是不能忘记。”
她还是不能忘记。
当人们在为了吴舟的葬礼奔走伤悼的时候,天池一直在如饥似渴地工作着,不向任何人展示自己的悲伤。
阅读和写作占据了她绝大部分的时间,阅读的乐趣是任何事情都无法比拟的,而写作的诱惑来得如此强烈,几乎让她不堪重负。那些灵感就好像被窖藏多年的酒坛开了封,香气四溢,挡也挡不住,留也留不住。她如此急切地想留住那酒香,它香得越浓郁,她就越害怕它溜掉,而要急急地用文字把它记录下来。
可是阅读就像美酒令人上瘾,那么好那么多的美酒一坛坛地排列在那里,她怎么舍得不打开它们呢?打开了,香味便流了出来,如果抓不住,就都白白地散失了。
天池真是急切,生命太短暂,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穷的知识,以有形的文字来留下无形的灵感,她怎么做得来呢?那种留不住的忧伤逼挤着她,使她终于明白了香如魂的恋恋不舍——香如对文字的热爱甚至超越了生死,她的灵感强烈到可以脱离躯壳而独自支撑着她的灵魂留在人间。然而,她还可以留多久呢?
自己又可以留多久呢?
人们小心翼翼地瞒着吴舟的死讯。然而他们忽略了,天池自醒来后一直有通灵之能,又与吴舟心心相印,岂会不知道他是生是死?
她知道的,甚至比所有人都更早。
那一日,她好端端坐在家中校稿,忽然一阵天旋地转,耳际恍惚听到吴舟喊她:“天池,天池。”蓦地里眼前漆黑,摔倒在地。
不知隔了多久再醒来,封闭的内室,仿佛起了一阵风,有莫名花香袭来,似茉莉又似蝴蝶兰。吴舟坐在一边,正满眼温柔地望着她,轻轻喊:“天池,小妹妹。”
天池泪盈于睫,片刻间已经明白有事情发生了,她看着他,毫无惧意,却不敢轻举妄动,怕惊散他的魂魄。
“吴舟哥哥,你来看我了。”
“以后我会常常来看你,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止我。”
天池流下泪来:“我不要你这样辛苦。”
“天池,我情愿做这样的选择。可惜我不能真正同你在一起。但是,你总算明白了我的心意,我也总算明白了你的心意。”
天池的心疼得仿佛有一把三棱刀子在剜,她的吴舟哥哥,还这样年轻,却再也不能享受阳光与草地。
他看起来这样清爽,英俊,因为脱离了rou体的束缚,反而比生前更见潇洒。他端然地坐在那里,身上仿佛披着一层月光,眼中有无限深意,所表达得更要比他所说出来的为多。
天池的眼泪只是无止无尽地流下来:“你不该回来。”
“我不该做的事有很多,但是这一回,我没有做错。我早就说过,如果最终可以同你在一起,我宁可付出生命做代价。”
“我们再不会分开了吗?”
“尽我之力,绝不离开你。”他承诺她。
他终于承诺她。
以生命为代价。以灵魂为保障。
从此之后,他将会一直眷顾她,陪伴她,只要她想起他,他的气息便会弥漫在微风中、花香里,随着每一道海浪,每一次花开,传递给她他的祝福。他们会比最亲密的恋人更心无芥蒂,形影相随。
天池想到这一点,忍不住泪流满面。她自己也是“死”过一回的,对于生命的真谛早有真知卓见。人终有一死,或早或晚而已,倘若爱情可以穿越阴阳而相守,那么生同死,又有何分别?
她终于得到她所要的爱情,最亲密无间、完全排他的爱情,没有任何人可以阻隔他们,没有任何事可以迷惑他们,他们得到的是爱情最本原的形式,得到爱情的本身。这里再不会有误会、分歧、背叛、疏冷,甚至没有失望的可能。这里是真正的如影随形,心心相印。
天池孤独了那么多年,寻觅了那么多年,等待了那么多年,但是如今,她已经得到最彻底的回报和承诺,甚至比她所期望的更多。
她没有去参加吴舟的葬礼,是因为吴舟根本就陪在她身边,又何必去不相干的地方送他?
是的,不相干。她现在终于可以同吴舟在一起了,再不关别人的事。
她一生中,甚至从没有一段时间如现在这般平静满足,有目标。
她有种预感——与母亲的团聚也去日不远。到那时,她将终于得到她一生梦寐以求的生活,与她至爱的亲人与爱人在一起。她的生活,将再也没有任何的遗憾与缺欠。
天池仰起头,充满期待。
尾声
周末午餐时,天池婉转地向程之方提出:“结婚的事,过段时间再说吧。”
“你知道了?”程之方一震,面如死灰,“是谁告诉你的?”
“这不重要。”天池凝眉,“只是现在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
“为着吴舟?”程之方问,铁青一张脸,“现今并没有守孝三年这种事,况且吴舟也并不是你什么人。”
天池忍着气答:“吴伯伯说什么都是看着我长大的,总不能他家刚出了事,我便急匆匆结婚。你若等不及,找别人行礼便是了。”
程之方罕见天池这般不讲理,倒反而沉默下来,不敢再耍性子,生怕小忍则乱大谋,事情还会更坏。天大的委屈也只好骨碌一声强咽下去,过了这几天非常时期再说。
“现在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只是“现在”不是,还是“永远”不是?
程之方不敢问。怕一开口,更加坐实结论,没有退路。该来的总会来,天池到底还是知道了吴舟的死讯,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通过何种渠道知道的?又为何如此平静?他最奇怪的,是天池似乎并不见得有多么伤心,她像往常一样地上班下班,写作更加刻苦,琛儿告诉她,天池有时会笔耕到天亮,仿佛再不写就来不及了似的。
舞蹈是天赋,歌唱是天赋,绘画是天赋,它们都是不分国界,是与生俱来的,惟有文字,却是人类的产物,是人对天的一种宣战,是人和神的一次交战,是历史与今天的联系,是从未知走向已知,是把虚无具象,是将智慧像种树种花一样地撒下种子,随风传播,开遍漫山遍野。
是以仓颉造字,鬼夜哭。
天池这样拼命地经营文字,可会泄露天机?
程之方有一种感觉,天池的死而复生,仿佛是为了某种使命似的。他们虽然仍常见面,但是她的精神已经渐渐走到另一个世界去。
他越来越读不懂她。
他爱她爱得心力憔悴,而她爱吴舟爱得伤筋动骨。他们两个,最终都不能得着与心爱的人团聚,却又不肯彼此体恤。
程之方觉得了孤独。作为心理医生,他知道孤独是一种很可怕的情绪,随时会引发种种妄想和不安,一直领引自己的心境走向危险牢笼。然而他不能自制。
是爱叫他孤独。爱叫他思如潮水,心乱如麻,只觉得一分钟也安静不下来。
这天在诊所里接见了两个来访者之后,他忽然站起身来,吩咐护士推掉其余的约会,自己往杂志社来接天池午餐——反正心理疾病又不是患绝症,耽误一时半刻也死不了人,先解决了自己的心理问题是正经。
然而到了杂志社才知道:纪天池出去拍片了。
“拍片?”
“是呀,这期专栏的插图没交,她监工去了。”一个长头发的男人摆弄着相机这样告诉他,并悻悻地补了一句,“不用我的片子,人家有独家御用摄影师呢。”
程之方明白过来,这位一定是杂志社的摄影记者。天池另有拍档,自行提供文章插图,就等于从他饭碗里分食。难怪这么酸溜溜。
而这酸溜溜亦传染给了程之方,这么说,天池是去找卢越了。她已经同自己解除婚约,再不必为了他而回避卢越了,是吗?他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约会,假以工作的名义!
连的士都没有叫,程之方冲出门,就这么顶着大太阳一路急匆匆地徒步走去。多年好友,他当然认得去卢越摄影棚的路。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马上找到天池,也不知道见到她后要说什么,他只知道,他由衷愤怒。
他纵容天池,情愿做她生命中的最佳男配,却不等于他愿意看到别的男主角。他要看到他们两个如何在他面前做好这场戏。
程之方没有失望,天池果然在卢越的影棚里,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夏念儿。他们三个人头碰头地凑在高倍数码相机的镜头前,挑选着刚刚拍好的片子。
程之方忽然就像撒气皮球一样瘫软了。不是假工作的名义,人家的确是在工作,而他,现在已经不是天池的什么人,无权干涉。天池如今既不是他的患者,也不是他的未婚妻,他们一旦解除婚约,便再无瓜葛。而卢越,却实实在在,明明白白,从前是她的丈夫,现在是她的拍档。他们的关系,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到了这时候,程之方再痴情,也有些心冷起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为别的人都是过客,他才是天池的归宿;然而现在才知道,他不过是她的加油站,在她精彩的两世情缘里,他从来都没有过正当的位置。
纪天池将第一次的爱情给了吴舟,将第一次的童贞给了卢越,她给过他什么?
现在吴舟死了,却成神成佛,仍然活在她的心中;卢越本来已经答应过放弃了,现在又卷土重来,大献殷勤。这两个人,活着的也罢死了的也好,都是这么地阴魂不散。让程之方简直战无可战,退无可退。
人人都会恋爱结婚,何以惟独他的爱情路走得这样漫长崎岖?
程之方没有招呼卢越和天池,静悄悄转过身走了,阳光很足,照在他的身上,却照不到心里去。他的心里冷冷的,充满着深秋的苍凉。他想,从此后他都不会再这样地爱一个人。
程之方终于死心了。
死心之后,是一阵深深的失落。
他寂寞地爱了天池数年之久,一旦决定不爱了,却只有更加寂寞。
自始至终,天池都没有发现程之方来过。
他枉在她身边这许多年,可是一直一直,他都没有走到她心里去;她也始终始终,不曾真正爱过他。
不爱,便不会留意,即使他走在她身后,只要她不回头,便不能看见;一旦爱了,纵使隔着千山万水,亦感受得到对方的呼吸。
爱从来都是不讲道理的一件事。
然而天池来找卢越,却不是为了爱,也不仅仅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友情——自从琛儿自昆明回来,天池已经多日不见香如,很有些担心,不知道她是避忌生人而不肯出现,还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一只迷路的孤魂游荡在人间,朋友屈指可数,陷阱却到处都是,无异于四面楚歌,步步荆棘。
天池想,香如魂可以去的地方很有限,如果不来自己这里,就只能跟着夏念儿。
趁着卢越去将照片刻录进光盘,她含蓄地问念儿:“你最近好吗?”
不料念儿却十分直截,开门见山地反问:“你是问香如吧?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的,香如明天出庭,你要不要来?”
“什么?”天池以为自己听错,“香如?出庭?”
“香如的事本来已经定案,但是伤害她的人重新上诉,现在法院要开庭重审,就是明天。你要不要来旁听?”
“可是,香如已经……”
“我相信能够见到香如魂的人不只是我一个。”念儿幽幽的大眼睛直视天池,“我确信你以前并不认识香如,你接近她,是最近的事。你和我一样,可以看到香如的魂,对吗?”
“是的。”天池只有承认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知道与鬼同居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可是却住在鬼屋里,每天夜里,都会听到香如通宵达旦的打字声,有时,还会听到她和空气对话……”念儿轻喟,再次说,“你真无法想象,与鬼魂相处是怎么样的一回事。”
她无法想象吗?天池失笑,她不知与多少灵魂打过交道,而且,她现在的爱人,就不折不扣是一只飞机失事的鬼。想到吴舟,天池的心头荡过一丝甜蜜,就算阴阳殊途又怎么样,他们终于可以不再分离。
“但是自从在诊所遇到了你,香如的屋子就忽然静下来了。”夏念儿说下去:“同时,你的文章却越写越好。我不懂写作,但我熟悉香如,我认得出哪些文字出自她的手笔。于是我知道,她找到了新朋友,就是你。这些天晚上,她是找你去了。你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惟一可以接触到香如灵魂的人,所以,我想你也许不会愿意错过明天香如的出庭。”
“但是她怎样出庭呢?别的人也可以见到她吗?”
“我不知道会怎样,可是香如坚持这样做,我不能阻止她。”念儿掩住脸,“香如说,她总得为自己讨还公道,即使不为了自己,也要给天地留一份正义。但我想,一旦真相大白,香如的魂也就很难再留在人间了,说不定,明天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天池忽然有些不寒而栗,她不能想象,当人与鬼同时出现在阳光下,出现在代表公正与真理的法庭上,会是怎样的正邪较量,人鬼大战?代表邪恶的罪人,和代表虚幻的鬼魂,到底会孰胜孰败?
是邪不压正,还是阴盛阳衰?
“我去。我当然会去。”天池说,“我还会约我的朋友一起去。”
“是卢摄影师?”念儿忽然微笑,“卢摄影师工作时眼观鼻鼻观心,不苟言笑,起初我还以为他性格本来如此,后来才知道他是要为你守身如玉,终生不娶。你终于答应同他约会?”
“不,不是他。”天池诧异夏念儿这时候竟还有心思八卦,她温言答,“是他妹妹。”
天池要约的人当然是琛儿。这是一场强歼官司的公开庭审,她想,也许琛儿愿意知道这类案件的司法程序是怎样的,会把自己代入案件,对照出许峰与所谓强歼犯的不同性质,通过香如案而对核桃案多一份理智的审视。
然而一进入法庭,天池便后悔了。
听众出乎意料的多,也许这是因为和平时代没有大奸大恶,于是男女风化案便成了街谈巷议最热衷的话题,嘁嘁喳喳的议论声不绝于耳,人们的脸上写着莫名的兴奋,仿佛来旁观一场社火甚至是杂耍。他们不是来鉴证公义与邪恶的,他们好奇的只是强歼案本身,是那个关乎女记者被轮奸而后跳楼自尽的绯色新闻,他们是来看戏的!
琛儿忽然地便有了一种被奚落被旁观的羞辱感,仿佛即将受审的人不是强歼犯,而是她和许峰。而她这种难堪的情绪又立即被天池敏感地接收到了,于是天池益发后悔自己的错误邀请,不禁踟蹰:“要不,我们回去吧。”
但就在这时候,法官上庭了,大门关闭了。天池看到夏念儿坐在旁听席最前排向她悄悄摆了摆手,并指一指身旁的空座位——那便是留给香如魂的位置吗?一只鬼魂,在人间,在法庭上,即使是宣判她性命攸关的案件的法庭上,又有属于自己的位置吗?
庭审开始了,被告方的辩护律师滔滔雄辩着,从强歼的定义入手,来置疑这宗轮奸案的定论;最终也是最有力的论证,落点于人证物证的欠乏——苏香如案发当时并没有做过身体鉴定,事后又羞愧自杀,现在犯罪嫌疑人言之凿凿,认定当时是香如主动色诱,事后勒索不成反目相向,反咬一口。一审结果只能证明被告与原告曾经发生性行为,却不足以证明那是强迫行为;至于原告的伤,也只能证明双方曾经发生肢体冲突,并不能证明是被告殴打原告——而对此谬论,苏香如的律师却拿不出新的证据来反驳。
天池气愤:“太卑鄙了!怎么能这样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她几乎就要忍不住站起来大声疾呼,然而就在此时,只听一声清脆的质问破空而来:“谁说没有人证?我就是当事人,苏香如!”苏香如长发白衣,袅袅走到台前,一字一句,“我在这儿,我来为自己作证!”
满庭哗然,在场的观众包括法官、律师、乃至罪犯一齐大叫起来,既惊且疑,不能置信,都颤着声音问:苏香如?她不是死了吗?见鬼?!
人们挣扎着要去,然而拥到门口却又迟疑,回过头来,看那苏香如娉娉婷婷地站在原告席上,娇如春柳,柔若荷花,长发无风自动,神态楚楚可怜,明明是幽灵现形,却恍如仙子下凡。却又怎舍得错过这一奇观?何况苏香如只说要来替自己“作证”,并没说要为自己“报仇”,那便是不会伤害人了;便是伤害,也只会找那两个强歼犯的霉头,不会与无辜人作对,既如是,又干嘛要跑?于是便都迟迟疑疑地回转来,却不坐下,密密立成一排,摩肩擦踵,屏息静观事态发展。
一时间,法庭上从刚才的混乱瞬息转为寂静,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法官要调息许久才敢发问:“原告,请你说明身份和来因。”
“我是原告苏香如。”香如的声音并不怎么响亮,却清清楚楚,让每一个人听见。“我今天来,不仅是要为自己讨一个公道,也是为天地留一份正义。不可以让罪犯逍遥法外,不可以这样混淆是非,如果法律可以被如此玩弄,世间就没有真理存在了。”
她转过头,哀伤而不解在质问那律师:“你自己相信你刚才所说的话吗?你相信是我色诱勒索你的当事人吗?你相信一个人的清白、尊严、和生命,是这样地一文不值、可以被任意践踏吗?你是律师,你想赢,但是你要有良心,你是要主持正义的,不是为虎作伥。如果今天让你赢了这场官司,你会心安理得吗?”
那辩方律师面色惨白,筛糠样发抖,刚才还巧舌如簧的他,竟被香如魂清楚利落声声血泪的几个问题问得张口结舌,汗如雨下。
香如继而转向被告席,看着那两个伤害她的致命敌人,神情益发深沉、悲恸:“是你们害了我。但不是你们杀了我。杀我的人,是我自己的胸襟。是我承受不住谀论的诋毁和爱人的抛弃,竟然轻生。我现在非常后悔,我对不起父母,对不起所有爱过我和我爱过的人,我用我的死来惩罚自己,也惩罚我的爱人,现在我知道,这是错的。因为我死得毫无价值,我的死,惟一的受益人是你们,是你们利用我的死来巧言翻案,用一个没有人证的藉口来颠倒黑白,扭曲事实。现在,我要你们当着我面再说一次,事实,到底是怎样的?”
在香如魂出现的那一刻,两个凶徒已经惊惧到崩溃,他们毕竟还是人,面对被自己害死的生命不可能不羞愧、不畏惧、不惊心动魄,及至被她这样一问,再也承受不住,不由自主,跪下来磕头如捣蒜,瘫软下去,其中一个更是号啕大哭起来:“我不是人,我禽兽不如,是我害死了你,是我看到你孤身一人拦车,起了歹心,故意把车开到树林里去……”
另一个见到同伴招了,先还想阻拦,不及开口,却忽然心如死灰,随之叫起来:“我招供,我认罪,我该死……”胡言乱语,诈颠发狂。
审案已经无法再进行下去,法官举起一只手打算休庭,然而观众们已经一致高喊起来:“伸张正义!为死者申冤!判刑!判刑!不能让犯人逍遥法外!”人们并不是没有正义感,而只是缺乏一点点呼召。
香如仰起头,两行清泪直流下来,她仿佛向着所有的人祝福,又仿佛喃喃自语:“如果人们可以多一点宽容,也许世上就会多一点温暖。何苦这样苦苦相逼……”
接着,就像她突然出现那样,宛如一阵轻烟,忽然间消逝无踪。然而有一阵难以形容的香气,飘溢于法庭之上,令所有人忍不住仰起头来,仿佛在寻找香如魂的去向……
那一天从法院里出来,大太阳又明又亮,热辣辣地,让人不但不能抬头,甚至就是地面上的亮处也不敢瞪大眼睛直视。这样的阳光下,让人简直无法相信刚才的一幕是真实的见到。鬼魂是不存在的,但是正义得到彰扬——邪恶在阳光下同样地不能容忍,这就使真理比往常更加地理直气壮,好像有了阳光的壮胆似的。
人们交口复述着自己的见闻,然而所有的版本都大相径庭;记者们出示在庭上的拍摄,底片却不知怎么统统曝了光。幽灵大闹法庭的故事成为街头巷议的一个传奇,没有人可以确定真假,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犯罪人自动伏法。不论香如魂有没有出现过也好,但她的确得到了正义的回报。
念儿在法庭外与天池会合,脸上满是泪痕,见了面,执手叹息:“她走了。”
天池安慰:“香如终于可以安息。”
“但是我从此再也见不到她。”夏念儿叹息,“人生何其寂寞。”
琛儿轻轻一震,忽然插话进来:“若是肯多一点宽恕,也许就会多一点温暖。”她向天池摆摆手,一句交待也欠奉,匆匆离去。
然而天池已经大约猜到她的去向——应该是去见许峰了,人生何其寂寞,她总得给他一个机会。
念儿又说:“香如还有心愿未了。”
天池知道她指的是那本《流芳百世》。香如回来,是为了帮助那些流芳遗艳完成心愿,这一份遗志,天池将代为继续。她承诺念儿:“我们会帮她完成。”
“是的,你,我,还有卢越。”念儿终于微笑,忽然俏皮地眨一眨眼,“程医生说你不理她了,那么,你会对卢摄影师多一点宽恕、多一点温暖吗?”
天池只是微笑,不置可否。不,既不是程医生,也不是卢摄影师。没有人知道,她的爱,已经超越了生死阴阳。她掠一掠头发,大胆地迎着阳光微笑。
人生何其寂寞。但是她不怕,她有吴舟哥哥陪着她。她早已不为人知地悄悄跨越了某种疆界,同灵魂共享一个空间,一个充满了爱与温柔的理想空间。
海很清,风很劲。
天池坐在海滩上,左手是她的母亲,右手是吴舟哥哥。
他们在聊天。
天池很用心地聆听。一个微笑挂在唇边。她只觉一生都不曾如此丰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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